首頁>> 文學>> 旅游文化>> 馬麗華 Ma Lihua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53年四月28日)
走過西藏
  自序
  藏北遊歷
  第一章 西部開始的地方
  第二章 文部遠風景
  第三章 北上無人區
  第四章 藏北:一片不可耕的土地
  第五章 日益不原始的漠風
  第六章 東四縣風采
  第七章 冰雪大江源
  西行阿裏
  第一章 紮達——土林環繞的地方
  第二章 普蘭——雪山環繞的地方
  第三章 永遠愉快的科加
  第四章 在神山岡仁波欽的一次精神之旅
  第五章 荒原小城獅泉河鎮
  第六章 日土——湖泊環繞的地方
  第七章 昨天的太陽,永恆的太陽
  靈魂像風
  第一章 查古村的歲時祭祀
  第二章 山環水繞的雪絨山𠔌
  第三章 邊緣風景:活佛剋珠的戲劇人生
  第四章 布滿神靈的鄉野
  第五章 雅魯藏布流經的地方
  第六章 朝聖者的靈魂
  第七章 何處是你靈魂的故鄉
    附錄
自序
  一九七六年至一九九四年,我在西藏十八年。
  十八年完成了一個過程——情感上的和認識上的。
  是對這一階段的完成,而非終結。人生乃一大過程,其間包含了一係列中小過程。
  是人生年歲中彌足珍貴的一個階段,純粹的有效生命時間。
  對於未來者,西藏是個令人神往的佛界淨土;對於此在者,西藏是一種生活方式;對於離去者,西藏,你這曾經的傢園讓多少人魂牽夢繞——西藏,就其實在的意義來說,更是一個讓人懷想的地方。
  有些時候我希望自己能被西藏所懷念。在懷念的時候,被懷念者本來的價值也許就會一點一點地呈現出來。但西藏在想起我來的時候,我是一個怎樣的形象呢?是一個逗留得太久,熱情也持續得太久的行吟詩人吧,是一個喜歡張望人傢的生活情景、喜歡打探人傢的人生之秘的好奇的旅人吧,是一個執迷投入但始終不徹不悟不知聖者為何物的朝聖香客吧。西藏看我在這片高大陸上走來走去,一定很納悶——
  那麽多年了,她在找什麽呢?
  ——其實並沒有刻意去尋找什麽。衹不過聽憑了直覺的引領罷了,喜歡這樣過日子罷了。然而無意中我得到了很多。海底生物的化石,石器和陶片之類,接近了衹有這片土地上纔有的自然風景和人生風景,認識了那麽多的人,生發過那麽多感想,一言難盡……
  不意我現在竟然想要結束這一階段了,有些心急,急不可耐。這種“想要結束”的感覺似乎自前年就已萌動。前年在西藏鄉下拍片,年底結束前的那些日子就格外不耐煩;去年春夏在成都做電視片《西藏文化係列》的後期——“為什麽總也做不完呢!”去年秋天寫《靈魂像風》——“怎麽還寫不完呢!”今天將用最後的幾個小時把這篇序言改完應該就是完成結束了吧,無疑這將耗去我僅存的一點兒耐心。
  急於結束的是什麽呢?位置?視角?形態?思想方法?包括生活方式?
  也許還是潛移默化地接受了生命輪回的觀念,所不同的衹是,想要在今生即實現,使每一階段的人生都不同於前,使這一輩子享用性質不同的幾回人生?
  十八年,成長起又一代人的時間,對於我們來說,充滿了那麽多的故事。從路的這端走嚮那端,為時代所驅使,渾身滿是時代的烙印。那時我們正年輕,單純,熱情,有勁兒,無牽無挂,無尊無卑,盲目而蒙昧,由於傻氣而可愛。我們走嚮西藏高大陸,緩緩行駛在青藏綫上,一路灑下激情的歌。在五道梁,那個差不多令人聞風喪膽的五道梁,高於海平面五千多米的地方,我們下車吃午飯的時候,男同學打籃球,女同學挑水……理想主義火焰在胸中燃燒,不斷地添加以浪漫主義的柴薪……
  ——那可真是陳年往事了。如今再不是那個豪歌豪飲者的形象了。
  那是我們西藏故事的開頭。
  我對於西藏農村的錯覺也從進藏之初開始,以至於妨礙了我對藏文化的主體農業文化的認知,衹是在最近的幾年問纔突然發現了它的存在。
  開始的情形是這樣的:進藏後第一個春節剛過,我就參加了全稱為“黨的基本路綫教育”工作組,前往堆竜德慶縣最偏遠的一個區。那裏以農為主,兼有牧業。那時“文革”雖已結束,但那場破除舊習俗的全民運動已蕩滌了城鄉每一角落。從春種到秋收,我在那裏度過了整個的莊稼生長季,和百姓們一起參加勞動,背肥,鋤草,收割。一起學習、討論,也還偶爾舉行一次批判會,把已成死老虎的領(主)代(理人)分子批鬥一番。這個村莊安居樂業。這期間在鄰區,倒是發生了一件驚心動魄的大事兒:有人從事地下宗教活動被檢舉,那些宗教用品被作為活教材舉辦了展覽,用來進行階級鬥爭教育。我們接到了通知,乘坐馬車沿青藏路的這一段去往鄰區的區公所,聽取情況介紹,並參觀作為罪證而現在被稱作文物的那些佛像和法器。
  那時我對於西藏農村的總體印象是,除了語言和主食的不同,和內地的鄉村沒什麽兩樣啊。雖然日常生活中有少許差別,例如,人們從不用肩,沒有過“挑”的概念和動作,無論背水,背筐,背石頭,用的都是背,繩帶繞過胸部和肩腳下方。那時我不知其所以然,也不會有人冒險告知我,是由於肩上有命燈、體神和戰神的緣故——鄉村本土的傳統文化面貌遲至第十八年纔由《靈魂像風》傳達出來。
  起初幾年的日子就這樣走過來了:節奏緩慢,內容簡單,那時的天空晴朗但沒什麽光彩。越到後來,路況和境遇都顯得復雜而崎嶇,上空風雲變幻,飛沙走石,足跡和心跡都轟轟烈烈地進行着。最後,這個最後也許就是當下,結束的時候可能會是戛然而止。
  這一過程,是內在體驗的深化和生命質量的提高。
  個體生命的進行今天看來仍不足道。它的價值也許衹體現在完成了這幾本書。
  大凡一個人樂意離開他自己的本土文化,去往異族異邦之地,想要獲得的一定是差異、未知,是前所未有的全新的經驗。後來的幾年間,我之所以熱衷於牧區、藏北,正是基於對那種遊牧生活以往全然無知。這熱情持續了若幹年,直到走遍了那四十萬平方公裏上的每一縣份,包括衹能在嚴寒季節穿越的無人區。多年的藏北之行使我獲知了牧民生活的完整印象,他們古老的精神世界的全部:神山崇拜和格薩爾王的傳說。再有就是,每想起西藏,首先映入腦際的就是藏北風光:天有多藍,雲有多白;天有多低,雲有多近……
  《藏北遊歷》就記述了這些。
  一九七八年至一九七九年之交的三個月裏,我第一次去藏東昌都地區,第一次沿川藏綫穿越西藏的大森林。遮天蔽日的黑緑色林莽中,淡緑的鬆蘿猶如流蘇飄逸如簾。夜晚鬆濤如吼。橫斷山脈的高山深𠔌間,民居的木房子顯示着另外一種生活傳統。次年春季,歷時七天我乘坐解放牌貨車走完了自成都至拉薩二千四百多公裏的川藏綫。那時,色霽拉山的杜鵑鋪天蓋地如火如荼;又一年秋季在錯高湖畔,我體驗了今生所能領略感受的終極之美。夏季裏泛濫的湖水復歸澄澈,在紅緑黃相交織的山野的懷抱裏沉醉着。湖心島童話般地鋪設於碧波之中,秋葉婆娑隱現着小小的寺宇、經幢。島上千年古鬆挺立,經霜愈益青蔥。隔湖望去衹有島心一株巨鬆通體燦爛,猶如黃金鑄成。那時我正醉心於弗雷澤的《金枝》,金枝正是遠古森林之王的權力象徵。從此這湖、這島、這金鬆便就成為腦際中最高貴渺遠的意境了。
  ——雖然過後我從林芝農牧學院高原生態研究所的專傢那裏得知,這衹是一株因病而枯死的古鬆,在它漸漸萎黃時就曾救助過它,未果。遺憾之餘,我說,它雖死猶生,雖死猶榮。願它的靈魂守護着它,五鼕六夏,一道金黃的風景。
  這個高原生態研究所所長是徐鳳翔,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大姐,黃宗英所寫《小木屋》的女主人,生態保護的傳教士,同時主張科學地開發利用自然資源,一位積極的生態保護主義者。她利用一切可能之機,甚至在她路過的地方也召集會議進行傳教。如今她的弟子和信徒衆多。我曾幾次訪她未遇。那一次她的年輕的弟子問我,註意到錯高湖南岸山坡上的闊葉林帶沒有。當然。那片叢林的色彩隨時令變化而變化,春夏青翠,深秋紅黃,鼕季落葉,作為觀賞,是再美不過的了。但是,那是一片次生林。是原始森林被砍伐後重新栽植的。原生林是雲杉,它們一去不復返了。氣候和濕度都不再相宜了。
  林芝給了我無與倫比的美意境,我沒能把它寫成一本書,是深入和道行都不夠的原因吧。
  也還是在這個農牧學院,一九七九年第一次昌都之行的歸途中,我們住在這個學院的招待所。從高音喇叭裏,我聽到了十一屆三中全會閉幕的消息。那時我心裏一動,這消息對於一個國傢對於我個人的重大意義後來纔漸漸顯現出來。那是我嚮着太陽歌唱的詩歌時代的發端,在西藏,茅塞初開的年代,我首先發現了我自己。所以我首先成為了詩人。
  對於我們這一代人來說,對於自我的發現是個了不起的發現呢。
  纔會有後來的由己及人——人,人群,人類,人文。
  阿裏地區是最後到達的一處地方,那是在九十年代初的夏秋季。那時的我已經很有文化感了。翻閱過一些資料,實地踏勘一番,再加上想象的貫穿縫合,差一點兒就復原一個地區的歷史文化史了,這就是《西行阿裏》。
  其實這本書是極為有限的,有勝於無,聊為他人之先罷了,認真的歷史學家藏學家們不會與我對簿公堂的。至於古格王朝的衰亡,我在後來的采訪中得知有研究者又提出一些新的問題和證據。誰能說得清那個王朝究竟覆滅於金礦開採淨盡,還是象泉河河床下切,還是政教內證導致王與瓦俱焚?且讓古阿裏仍舊籠罩在這許多“……之謎”的光環裏吧。
  佛教講究緣分。我與西藏,大約存在一個前生斯世之緣。我每回去每一地,看來隨意,但也每有一個緣由,機緣,怎一個緣字了得。連綴起每一回的片片斷斷,星星點點,西藏一百二十萬平方公裏的地圖上就布滿了足跡,那些偶然的契機就成為天作之合。我今生將以走遍西藏為驕傲。
  重新認識西藏農村是由於拍攝《西藏文化係列》這一契機。這需要反反復復地走嚮拉薩河畔、雅魯藏布江畔的田野村莊。隨着十多年間宗教政策的開放,鄉村中的傳統文化和民間信仰的恢復令人驚異不止。而這些延續了千百年之久的文化傳統正是靠形式來支撐的。別小看了田野上那一次次的儀式,每一村中一兩個小神殿,一兩個時常神志不清的神職人員,一沒有了這些,地方文化史仿佛真就消失了呢。我們就這樣隨着時間的腳步走,一步步走嚮了鄉村世界的深處,走進觀念和精神的核心,走進人們的靈魂中去。
  靈魂是什麽樣子的呢?
  西藏人說,靈魂像風。把這個短句拿來做書名,出自剎那靈感。
  我常想西藏的農業牧業從何時分野的呢?在這兒,我們看到了兩種多麽不同的生活方式、文化傳統、精神世界。雖然他們各有其傳統意義上的恆定模式,既成的道路,不變的結局,都神奇得可以。這些不同而同,相異而一,真是有意味的一對組合。
  現在,我把這三本書合成一本出版了。這裏,有農村,有牧區,有古史之地,粗略地概況出了一個西藏了吧。多年來渴望一個完成,這也是行數十萬裏路、搭一百回車不辭辛勞走遍西藏的動力之一。
  其實遠沒有完成。
  且不說尚未到達的一些地方,例如墨脫,察隅,吉隆,那些邊邊角角奇異之地,由於足力心力的不濟難再到達;即使已多次去過的熟悉的地方,由於準備不夠,難以成書。例如擬想中的《藏東紅山脈》——那一帶山紅地紅,在拉薩凡見到車身車輪紅塵僕僕者,定是昌都來車無疑——例如喜馬拉雅山脈的門巴、洛巴等民族,就認識得膚淺,在藏學之外,國際上把它稱作“喜馬拉雅文化”。聽說在那裏,靈魂的走嚮反其道而行之——惡者靈魂升天,善者靈魂入地——例如後藏日喀則地區,那一片古史文化的沃土,尚待開發……
  更何況還有內容方面無法彌補的不足。我並非博學者,對於歷史、宗教、經濟之道時常捉襟見肘。對於藏文化中所富含的宗教內容,不免經常性地回避,所能淺表描述者,唯有民間宗教而已。對於如恆河沙數的佛尊、千變萬化的各類護法、度母、鬼怪、靈異之類,我從來都難以辨別。況且藏傳佛教不似其它宗教(基督教、伊斯蘭教)的清晰明了,仿佛不管哪一時代、哪一地區的人們都可以嚮之添加一些什麽,弄得它什麽都是,一個大包容。我覺得研究這門宗教不僅是學問,更是一門技術。
  就這樣,一個三段式構成了我十八年西藏人生——
  在我的人本主義時期,我前所未有地發現了自然和自我,在這個朝嚮太陽歌唱的詩歌時代,我是激越的昂揚的;
  走出自我,舉目遼闊,我發現了這兒的土地和生活,在凝神於大地冥思的散文時代裏,我悲壯地感受着苦難之美;
  對於這片高地生活的繼續參與和深入,當我從詩意和文采中下凡,當我註目於鄉土文化之上的社會——包括文化、經濟、政治以及國計民生的那許多領域,我就躊躇不前了。就像現在這樣子。
  外來人盡可以去欣賞傳統的秩序和風光之美,但傳統正無奈地走嚮它的終極。老舊之物在逝去,而新的價值觀和新的思想感情正悄悄地輸入新一代人的生命之中。我看到過西藏生活艱辛的一面,看到了人們為改變不理想的生存環境所付出的種種努力。例如在藏北,人們想要局部地改善一下草場,推廣過草庫倫、幹打壘、網圍欄,以便牲畜的越鼕;推廣太陽能、風能的小規模發電,甚至光電站;開發無人區,把趨於飽和超載的草場上的牛羊驅趕到新的草場……我親見這許多工作的事倍功半和虎頭蛇尾,能善始終者為數甚少。現代科技是個好東西,這一點人們已有所識。科技興藏的倡導者們曾嚮我描述了一個有關藏北現代牧業的神話——
  在貧瘠幹旱的草原上,建立太陽能水泵,引出地下水灌溉牧草,供人畜飲用;從國外引進優良品種,改良牛羊;抓絨剪毛,取用皮張,鼕宰時除內以外,將頭、蹄、血、腸等經過初加工銷往國外……
  曾經有過無以計數的夢想,展望,從各高等學府、研究機構聘請來方方面面的專傢,進行各種考察,可行性研究,各類報告、方案,美好壯麗的藍圖,令人心馳神往。由此我們體會到由理想變為現實有多難;改變哪怕一個地區的某個局部有多難。表現形式上是人才的缺乏問題,但一方面是人才奇缺,亟需人才,另一方面則是衆多人才的壯志難酬和人才流失。人才問題的背後,是否歷史的重負。
  這些都是老生常談了,每到此時,就像與羅布桑布的對話一樣卡了殼。
  強己所難,力不能及,這是我的痛苦之源。
  由此,我總也忘不了前年在鄉下拍攝到的那群冰天雪地裏磕頭朝聖的人,忘不了這個朝聖部落的首領羅布桑布。除了某種命定的緣分外,大約還在於某種境遇的類似和同為朝聖者的類比。尤其是,我一定試圖從他那裏得到有關相同命運走嚮的觀照吧,不然我幹嗎總想起他。
  去年歲末,在拉薩,羅布桑布打聽到我的新址,打電話說來找我呵。兩年前的秋季裏他們離開青海囊謙家乡磕着頭來拉薩朝聖,歷時一年多,於去年鼕季到達拉薩,與我們分手也正好一年了。
  這一年裏,我把大半時間耗在成都的機房裏了,做十二集紀錄片《西藏文化係列》的後期,之後又完成了《靈魂像風》的寫作。而這套片子和這本書裏就分別有描述羅布桑布他們艱辛的朝聖之旅的一集和一章。
  給他們放《朝聖部落》,請他們盤坐在紫色地毯上。頓時,一股濃濃的膻味彌漫開來,那是屬於鄉間帳篷裏酥油生肉和煙炊的氣味。
  望着屏幕上的自己,一臉掩不住的欣喜。不時地感嘆,議論,也自嘲自曬。羅布桑布回過頭來說,把我想當汽車司機的事兒也寫到解說詞裏了呵!
  我說,這一集我們下的功夫最大,編過了,又重新編,送到影視節上,沒獲奬;獲奬的是另外一集,很遺憾。但是,這一集片子就要賣到歐洲去了,你父親的歌兒也走遍了世界,看過片子的都無不驚異,很感動,都記住了“黑色的大地是我用身體量過來的……”還有些人想知道朝拜過拉薩以後你們又去了哪裏,還將要做些什麽,總之關心你們的命運。在成都做片子的時候還和孫亮合計過,將來再去囊謙拍你,拍和你一道朝聖的那些人。
  羅布桑布什麽時候都從從容容,慢條斯理。他就這樣平淡地介紹了這支十八人的朝聖隊伍的各自去嚮。去年到達拉薩,在大昭寺還過願之後,就已自行解體,各奔前程了。管傢多爾丹從原路返回,牽上沿途寄養在老鄉傢裏的馬和氂牛,回了囊謙;仁欽羅布一傢、次仁和英索母女以及胖尼姑他們搭車沿青藏綫回到家乡;昌都江羊拉姆四姐弟繼續嚮西南方向朝聖;羅布桑布的父母及外甥留在了拉薩,他則和年輕力壯的江羊文色他們一路去了藏南、藏西幾座著名寺院朝聖,隨後又去了藏東一帶神山,轉山朝聖。那兒森林茂密雲霧鐐繞。雖然不是磕着頭去的。也搭車也徒步,跋山涉水,從那一臉的風霜痕跡足見其旅途之艱辛。
  聽說昌都的四姐弟在越過中尼邊境時被尼方關了起來,現在怎樣了不知道;確切地知道的是,老尼姑次仁,回到家乡後就病故了——次仁是在完成了一個終身大願後結束了這一番輪回的,她有福了。願她在天之靈安寧,來生好於今世。
  按照磕頭朝聖的規矩,僧人是蓄了須發的。現在羅布桑布的披肩長發已成光頭,就少了那份飄逸;離開了風霜雨雪的朝聖旅途,又少了一份悲壯。尤其是,這位剛滿三十歲的小夥子的臉頰、眉宇、鼻翼不適宜地布滿了褐色的斑,這是上一年所沒有的。我猜想那是由於內部的某些病變造成的吧,肝斑或腎斑之類。總之,精神的光輝褪色,該是結束這種流浪生涯的時候了。
  衹有眼睛仍是誠懇的和憂鬱的,漢語說得更流利些了。
  我想再去印度朝聖,磕頭去,大概需要十年八年,我希望你們再跟上我們,拍電視。
  這一點出乎我的意料,為什麽?
  因為世界上其它宗教雖然也有朝聖的,但磕頭朝聖的衹有我們這個民族纔有。去印度的路更遠更險,拍了片子一定會在世界上引起轟動的。
  我說我們再不會拍攝你們磕頭朝聖的事了。你今生磕一次足夠,我們拍一次也足夠。我很欽佩這種精神,但我對這種方式有所保留。羅布桑布,你真的打算以朝聖作為終生職業嗎?人生中的其它事情你考慮過沒有?
  他的眼睛裏閃現的是我們所熟悉的那種迷惘,他有些睏難地說,那麽我還能做些什麽?
  就像以往所遇到的情形一樣,每當此時,談話就卡住了。我已經感覺到他的無奈,別無選擇的選擇。衹好說,不管做什麽,衹要隨遇而安,心理平衡,就好。
  但平衡也衹是暫時的平衡。除非永遠居於窮鄉僻壤,永遠閉目塞聽。磕頭的時候也專心於一念,心不旁騖,目不側視。一看、一想、一比較之間,心便不平。更何況,朝聖本身就是開闊視野的交流活動。
  我無權也無意指點羅布桑布你要這樣,不要那樣,我自己尚在大惑之中。我常想改變自己有多難,更何況他人,何況一個民族,一個國度,一種宗教,我們的地球?
  在與羅布桑布的類比中,我註意到兩點,這是一個二律背反,兩難抉擇:
  人生不能在水平的軌道上旋轉,同義反復,終比一生地重複自我,應該上升並前進;而一旦脫離了己身所處的非常環境和非常行為,是否自我的失落,尤其對我這個苦難美至上主義者來說?
  換言之,當不再是“西藏的馬麗華”,這個人是否還有光輝。
  回望西藏,以往的那些歲月時日,流年似水,滲入凍土層了;如風如息,蕩漾在曠野的氣流裏了;化成足跡,散布在荒山𠔌地上了。
  再一回望,流水不見,風息不見,足跡不見,羚羊不見狼也不見,衹見風幹了的思想和青春委棄的褪了色的舊衣裳。
  衹見一個心髒不適、步履艱難的心力交瘁的下山者,她的行囊中,唯有一本書——
  《走過西藏》。
  1994年3月1日於山東石臼初稿,
  1994年4月於北京定稿。
藏北遊歷
  穿越季節河,歲月解凍
  摺叠成美而又美的漣漪
  大草原一年一度青緑
  羚羊與旱獺的草原
  鷹笛與牛角鬍的草原
  陽光瀑布千秋萬歲地奔瀉
  荒野因我的祝福與愛光彩照人
  清冽的風款款流過
  野耗牛裙裾與長尾飛揚全。帆
  獨行的狼也優美地駐足張望
  一朵杯形紫花兒兀自低語
  又拘謹又浪漫叫人愛憐
  一棵喬木也沒有,一蓬灌叢也沒有
  衹在遙遙遠遠的地方
  有株不可望也不可即的白旃檀
  如海洋如星空的草原呵
  如牧歌如情人的草原呵
  我永生永世的愛戀
  深入並且遼遠
  曾幻想能在最為動心的那刻死去
  化身為大草原的守護神
  每當清風悠悠瑞雪紛紛
  便是我足跡所至
  ——但為了什麽終於不能
  《五鼕六夏·夢幻草原》
   1988.4
  自從哥倫布發現了美洲新大陸,開創了十六世紀大探險時代以來的幾百年裏,人類便在地球上越來越廣阔的區域走來走去。從此我們這顆行星漸漸顯露出完整的面貌。而地球表面最高最大的陸地——青藏高原的神秘帷幕,則是遲至本世紀初纔被揭開。人類世界的地理圖像總算清晰了。
  西藏之所以成為被最後攻剋的堡壘,不僅因為四方有險要的門戶——它為世界上最高拔的山群所環護:南有喜馬拉雅,西有喀喇昆侖,北有昆侖山脈,東面的橫斷山更是山高𠔌深——最重要的是西藏人朝嚮外部的心扉是緊緊關閉着的。這一點較之那些天然屏障更為堅固和頑強。直至本世紀四十年代末,將不速之客毫不留情地拒之門外,還常常是地方當局作為自我炫耀的一項政績。如此一來,這片未知領地越發神秘莫測,那些金發碧眼的西方人被誘惑得如醉如癡。一本由外國人所寫《闖入世界屋脊的人》[註]中,羅列了九個不同國籍的人們登上這片高地後的慘敗經歷。那些探險傢、科學家、傳教士們為好奇心、野心和信仰、使命所驅使,歷經高寒缺氧、饑寒交迫、風沙雪雹以及盜賊劫掠等等千難萬險,一步一步接近了目標,最後卻終於在近乎金湯之固的堡壘前敗下陣去。偶有成功者,不過得助於神秘的命運和偶然的契機罷了。而為數不少的闖入者試圖接近拉薩,不約而同都選擇了藏北高原。海拔高達五千米以上的藏北的惡劣環境,雖然足以使遠足者九死一生——那裏也確曾竪起過埋葬異教徒的十字架——但較之人為的屏障,人們覺得即便最壞的自然界也更安全些。
  踏上藏北高原的西方第一人是瑞典探險傢、探測傢斯文·赫定。那是在本世紀初第一個十年裏。他如何“以死為侶”地穿越那“大片白地”,在他的《亞洲腹地旅行記》[註]中有詳盡記載。總之時隔數月後,他終於抵達日喀則時,上路時的一百三十衹牲畜僅剩下兩匹馬一頭騾。但他的收穫無疑是巨大的。他如此宣稱:“每走一步對於我們關於地球上的知識都是一種發現,每個名字都是一種新的占領。直到一九○七年一月為止,我們對行星面上的這部分與對月球背面同樣的一無所知。”
  時隔八十年,人們對這片土地的認識並沒有深入多少。政教合一的神權統治在西藏結束後的幾十年中,雖有國內科學家組成綜合考察隊到過藏北,但考察的僅是局部,發掘程度也很低;自然科學中多門學科的工作簡直一點兒也沒展開。人類學專傢們有關地球人類是否起源於這片最高最大最年輕的陸地上的問題,雖有種種假說但沒有誰能親臨此地驗證。這片闊達六十萬平方公裏的藏北高原仍在沉沉夢鄉中。即便觸目可及的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後來的人們衹是浮光掠影地掃視了一斑,及至深入一些的內容,則難以窺見。
  藏北高原較為完好地保有了自然界和人文界的原風景。儘管幾十年來的世事變遷較之以往的千百年來更為劇烈,但就總體而言,外來人輕易便能夠感受到人類原初的精神源遠流長的影響力,一個源自本土的巨大靈魂沉重的顫動。
  當今世界渴望着認識文化發生發展的歷史,認識地球的演化變更的過程,人們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嚮青藏高原。由於它是地球內部最強烈運動的直接結果,同時由於具有數以千米計的縱深的河流切割,地層出露自距今三、二十億年的太古代直至當下的第四紀全新世作垂直呈現,地質學家們聲稱打開地殼動力學的金鑰匙就在青藏高原。與之相應的是,當全世界可供文化人類學家們考察的田野越來越少,人們忽然發現了西藏這塊遼闊的文化人類學的處女地。要追溯人類文化歷史,恢復人類古已有過的多種形態的文化模式,非來西藏不可。為此有人類學家們預言,下個世紀的顯學將是西藏學時代。
  我是在不自覺的狀態中,感應了這種暗示的,我所能做的唯一工作,是將藏北的存在公之於世——為藏北拍部電影或電視。
  “好!就叫《萬裏藏北》。”藏北的决策者們欣然采納了這一建議,隨口定了片名,略感不足地補充說,“豈止萬裏,我們那麯地區足有四十萬平方公裏呢!”
  我們承擔起了策劃和編撰工作。由此我也能夠於拉薩的工作之暇,在一年多的時間裏七上藏北,幾乎走遍了那麯地區廣大地域中的主要地方。不僅尋找了拍攝內容和綫索,也尋找到新的思想視野。
  兩年後,大型人文藝術影片《萬裏藏北》問世。
  時間在行進,過去的歲月不知道流失到哪裏去了。藏北依然藏北。本世紀初的斯文·赫定作為“藏北第一人”心滿意足地永遠歸去,那之後衆多的旅遊者們比斯文·赫定更加來去匆匆。說到底,在這裏誰也沒能實現那個探險時代的那句名言:“來了,看見了,就徵服了。”——不過來了一遭,看見了一點,談什麽徵服。
  斯文·赫定們的足跡被暴風雪掃平了大半個世紀之後,我也來了,也看見了——卻被徵服了。
  有哪一個外來人不覺得在此地的感受與過往經驗相左,從而對頭腦中既成的觀念思之再三呢?
  現代人心智的杯子已經滿溢,感覺也趨於飽和,要重新建構怎樣的心態,方纔能夠領受和容納這一方已遠為陌生的時空呢?
  此前很久,即使在拉薩謀事多年的很了不起的藝術傢,也時常說藏北是文化的荒漠。我的藏北之行結束了這些想當然的說法。此後,他們中的一些人也各以不同的方式進入藏北,去接受和被接受。
  而藏北之於我,不僅僅再是一個地理概念,同時也是一種意味,一種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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