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知青文革>> 楊瑞 Yang Rui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50年十二月1日)
吃蜘蛛的人
  ——一份關於文革的個人記憶
  許多歷史的教訓,都是用極大的犧牲換來的。譬如吃東西罷,某種是毒物不能吃,我們好像全慣了,很平常了。不過,這一定是以前有多少人吃死了,纔知道的。所以我想,第一次吃螃蟹的人是很可佩服的,不是勇士誰敢去吃它呢?蜘蛛一定也有人吃過,不過不好吃,所以後人不吃了。像這種人我們當極端感激的。
  
  ——魯迅
  01 北大荒的紀念
  02 老猴子精
  03 奶奶的故事變成了惡夢
  04 奶奶愧對祖先
  05 父親為什麽參加革命?
  06 叔叔是個紙老虎
  07 機關大院
  08 饑饉之年
  09 壞女孩
  10 二姨的名字叫貞
  11 北京一零一中學
  12 夢中的英雄
  13 在風暴中心
  14 紅衛兵不言性
  15 半透明之夜
  16 “壯士一去不復還”
  17 做個地地道道的老農民
  18 樹欲靜而風不止
  19 壯士之死:奶奶最後的故事
  20 悔恨
  21 朋友及其它
  22 我的初戀,大錯特錯?
  23 我何所得?我何所失?
  24 尾聲
1 北大荒的紀念
  1981年我離華赴美之際,直想把我們這代人昔日做過的夢通通拋卻腦後。這些我們從父輩那兒稟來的夢,當年曾使我心血翻涌,熱淚長流,而今卻已化作一堆惡魘。踏上美國的土地,我發誓要翻開生活的新篇章,讓舊日的恐懼、憤怒和錐心的悔恨隨風飄去,化解人我之間的防範與隔閡,在麻省這座美利堅的文化大熔爐中再造一個新我。但不久我就發現:這願望不過是另一場美夢。
  往事殊難忘懷;就像我在凌晨3點會不由自主地醒來,那是我70年代初在東北養成的習慣。夢回時,我渾不知身係何鄉。空氣中的寒意使我想起了北大荒。慢慢地,慘淡的夜色滲人簾攏,涌上心頭的是陣陣憂慮。
  我離開中國時被迫無奈改換了J-1簽證,因此我畢業之後必須回國工作兩年。這規定使我根本無法和世界各國來的留學生平等競爭,在美國謀個好職業。
  我還聽說不久前中央情報局曾派人來麻州大學調查我,當時我們係主任是位浪漫的左派詩人,他不但拒絶回答特工人員的問題,而且指着對方鼻子讓他們從大學滾出去。聽了這話,我不勝懊惱,又不便對人言說我其實私心希望這位教授能為我美言幾句,好讓我從此免受中情局的青睞。
  在社交和文化上我覺得自己簡直是格格不入,在此後的歲月裏,任我多麽努力,也永遠難以融入美國的主流社會,衹能做一個孤獨的邊緣人。
  一嚮心高氣做的我有時簡直對自己全然失去了信心,甚至懷疑我的頭腦是否天生不如別人。
  連綿不斷的憂思明白無誤告訴我此時此刻身在異國他鄉。再造一個新我談何容易!前途既如此渺茫,過往的回憶,儘管時時使我愧悔,倒又顯得實在。
  於是我任思緒回返故國,回到北大荒我打夜班的養豬場。對一個在伯爾尼、日內瓦和北京嬌生慣養長大的17歲的女孩來說,打夜班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頭天我先得跟其他人一樣幹足10小時的活兒,把豬群趕到草甸子上去放牧,回來再喂它們飼料,清掃豬圈。天擦黑,同伴都放工回村吃飯休息了,等最後一個人一走,我就衹能孤零零與幾百頭豬為伍。我的任務是保護它們在夜間的生命安全,外加把它們打起來三次——午夜一次,凌晨3點一次,天亮又一次——逼它們在圈外“方便”,免得這幫傢夥把自己的“臥室”弄髒。
  在這樣的夜晚,我手中的馬燈織出一個昏黃的光環,閃爍晃動在北大荒無邊無際的黑暗裏,四面都是大片的沼澤。天風呼嘯,月色慘白,有如一個鬼魂在漫遊。豬號周圍的草到夏天長得有一人高,覬覦獵崽的餓狼常常躲在草叢裏伺機進犯。窗外,我的狗在夜半會象狼一樣地厲聲嚎叫,引得村裏其它狗和它們遙相呼應;又或者呼應的根本就是馳過荒原的狼群,我着實分不清究竟是狗群還是狼群在這磐石般的黑夜裏引頸長嗥。
  鼕日來臨,長夜漫漫了無盡頭。下午4點我就得點起馬燈,直到次日9點。戶外的平原積雪茫茫,總有二尺多深。第一場大煙泡颳過之後,豬場茅屋的南邊就會形成一面堅硬的雪坡,坡頂幾齊屋檐高,整個鼕天都不會完全融化。午夜後的氣溫往往降到零下40度,衹要一出屋門,朔風撲面,媽媽給的那件厚實的羊皮大衣立刻變得像一張薄紙。
  有時暴風雪籠罩着整個地區,我就會想起老鄉們講的故事:有些人在風雪裏轉了嚮,恐懼使得他沒命地狂奔,跑着跑着終因體力耗盡倒在雪地上,長眠不起,他們的屍體被冰雪封存,顔色如生。來年4月,如果狼群未曾光顧,人們還能在荒原上再度見到這些失蹤者的遺容。
  還有更倒黴的。有時遇難者距傢門僅數步之遙,但因漫天狂風暴雪打得人睜不開雙眼,辨不清東西,這些人明明覺得在往前走,其實卻在一個地方打轉,當地人稱之為“鬼打墻”。此時,若無他人及時援手,迷途者難免死路一條。
  我獨自打夜班的時候,腦子裏閃過的盡是這些怪異的傳說,耳邊豬群的鼾聲氣勢恢宏,此起彼伏。我右手持鞭,左手提馬燈,在豬圈間巡行。貼身的衣兜裏還藏了把鋒利的剪刀,這是用來防身的最後一着。
  當時我雖衹有門歲,也還沒天真到居然相信一旦被襲擊,剪刀就能救我一命或保我清白。但除此之外又有什麽別的法子呢?我曾經想過放鞭炮,這倒是個高招,但如何保證既不讓鞭炮受潮,又能在情急之下點着它,我實在想不出個好辦法。
  豬號茅屋的墻上不知誰留下一面鑼。我衝着這面鑼開心了一陣,琢磨它能派上什麽用場。村子裏離豬號最近的房子起碼也有一裏多,由於天氣寒冷,這兒的人即使在大夏天睡覺也關着門窗。嚴鼕時節更是把木屑填在兩層玻璃窗中間保暖,也就是說鼕天的屋子幾乎處於全封閉狀態。要是夜裏豬號真出什麽事,敲鑼打鼓放鞭炮都無濟於事。所以我最好面對現實,別抱什麽幻想。
  其實我若一開始不主動請纓,誰也不會讓我來豬號打夜班,我也就用不着傷這份腦筋了。在我來豬場以前,這兒從沒人想到女人還能在豬號打夜班。到了1969年,不知怎麽一來二去男勞力不夠了,我便嚮豬號的陳頭兒自告奮勇說我也可以參加打夜班。這話開始他聽了也沒當真,後來他弄明白我不是在鬧着玩,便上下打量我,好像他以前不認識我一樣。
  說起來這也不是我第一次自告奮勇了。1968年夏我就自願不留北京而來到了北疆。當時我之所以决定這麽做,是覺得城鄉差別對千千萬萬的人太不公平,為什麽我和我的同學們生來就享受中國所能提供的一切上佳待遇,包括在大城市生活,進重點學校,用一流圖書館,逛各類書店,參觀博物館,以及假日去公園遊園和觀看各種歌舞戲劇演出,而另一批年輕人衹能在窮鄉僻壤自生自滅,永遠得不到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新中國理應人人平等。我們若真立志改造社會,便須先從自己做起,放棄我們已有的特權,把進城上大學的機會讓給貧下中農的子女。至於我們自己,則應到農村去艱苦磨煉,一如革命戰爭曾經磨煉了我們的父母。最終我們定能消滅中國的城鄉差別。我就是抱着這樣的信念來到烏蘇裏江邊一個叫做涼水泉的小屯。
  來涼水泉不到3個月,我又自告奮勇了一回,要求去最髒的豬號工作。這回我是打算嚮自己溺戰,因為從小我就習慣住整潔的房子,用幹淨的盥洗設備。我所做的惡夢中最讓我恐懼的莫過於被劾稠腥臭的糞便所圍困。一腳踩下去,熱烘烘的大糞滲透鞋幫,蒸騰的臭氣令我幾欲暈去。驚醒時,周身都是雞皮疙瘩。
  在我看來,這種折磨比革命先烈所受的嚴刑拷打還要可怕一百倍。我知道這種思想是錯誤的,屬於剝削階級無疑。中國的農民歷來以大糞為肥料,喜歡它還來不及。所以我認為改造自己的思想感情,去豬號工作是最好的辦法。
  打夜班是我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自告奮勇。此後我發現了一個令人不快的規律:不論在哪個單位,當你第一次站出來自告奮勇時,領導會驚訝地表揚你,但隨即,自願便成了義務。他們覺得這是你分內之事。更糟的是領導會利用你的榜樣,對別人施加壓力,讓人人都成為“自願者”。幾個月後,豬號裏所有女職工都“自願”參加打夜班了,可我知道她們中好些人是出於無奈。我開始後悔,覺得我這麽做實在有點對不起大夥兒。
  事實上我真正悔不當初是在1971年夏,老眯子打夜班出了事的時候。老眯子是當地老鄉給豬號的一名哈爾濱女知青取的外號,意思是說她的腦子頗有些迷糊。像多數北方姑娘一樣,老眯子長得高大豐滿,18歲已發育得很好。一天晚上她在豬號打夜班,事後誰也不知道那天夜裏究竟發生了什麽,衹知道第二天老眯子對村裏的人說老陳把她給強姦了。
  出事時正趕上我第一次回傢探親。等我從北京回村時,老眯子已經調走,調到一個極遠的農場去了。當時領導常采取這種做法,說起來還是為她好。不過因此我一直都沒機會聽她本人講起這件事的本末。
  我聽到的都是些不胚而走的流言。豬號的其他女知青告訴我,老眯子那幾天哭得很傷心,一邊哭一邊反復叨叨:“這我可怎麽辦呀?我沒臉見人了。我把我爸我媽的面子都丟光了,以後還怎麽做人呢?我不想活了!”
  村裏的老鄉們則說這事不可能是強姦,老眯子準是當時半推半就而事後又反悔了。理由呢?老陳的又不是陌生人。他是豬號的頭兒,平日裏手把手教她幹活哩。晚上大夥兒也常見她去老陳傢吃個飯,用縫紉機補個衣服什麽的。
  這固然不假,不過豬號的女知青誰沒跟老陳一起幹過活,嚮他學過手藝?晚上我們也都去他傢串過門兒,吃過飯,這在當時叫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正是領導大力提倡的。老陳出身貧農,又當過志願軍,堪稱我們“結合”的首選人物。
  後來,村裏又傳開另一種說法,說老眯子忒傻。頭一件,她不該跟老陳發生關係,老陳有妻有子,歲數恐怕比她爹還大;再說了,就是有了這事,也犯不着逢人就說老陳把她給強姦了。看看結果好了,領導把她調哪兒也無濟於事,這種事一傳十,十傳百,早晚會傳到她的新單位。將來誰還要娶她?她將來名聲掃地,沒臉見人,也怪不了誰,衹能怪她自己不聰明。
  事發之後,老陳也曾讓村裏的第一把手趙指導員盤問了一番,後來他就被調到基建隊蓋房子去了。有人見此便評說趙指導員襢護老陳,因他倆都是揚州人,是老鄉。又有人不以為然,說你還能把老陳怎麽着?在中國,一個臭農民你能怎麽懲罰他?開除黨籍?可他又不是黨員;降級撤職?他本來就是平頭百姓一個;吊銷城市戶籍?也不可能;幹脆開除國籍,哪個國傢又會要他呢?正應了一句俗話:死豬不怕開水燙。
  於是老眯子事件就這麽不瞭瞭之。最後人們把她的閑話說膩了,她也就漸漸被遺忘了。也許這正是她所希望的吧。她離開後再沒回來過,也不給任何人寫信,完全從我們的生活中匿跡銷聲了。但她淹留在我的記憶深處,幾年之內,時時出現在我的夢裏:紅撲撲的臉蛋,粗手大腳,一個初長成人的妙齡姑娘。她飛紅了臉在笑,開開心心的,我確實從來沒見她哭過。
  除了這場風波,另一件事也讓我對打夜班頗為懊喪。此事起因極小:豬號沒有鬧鐘。這對別人似無大礙,但對我來說,半夜3點讓我醒來真比登天還難。
  有時一睜眼發現已是紅日當窗,這種睡過了頭的惶恐我至今記憶猶新。結果所有豬圈都一塌糊塗,其他人得在低矮的棚頂下忍受着蚊子的襲擊和臭氣的熏蒸,數小時才能把豬圈都清幹淨。唉,這紅着臉嚮同伴連連道歉的滋味真不好受。即使大傢嘴上不說什麽,他們的眼神卻讓我無地自容。這種場合,解釋是於事無補的。
  可是鬧鐘哪裏是說買就能買得起的?當時,我一個月32元的工資得應付所有的日用開支:伙食12元,剩下的需要拿來買衣服、鞋子、勞動手套、郵票、牙膏牙刷、肥皂洗衣粉、手紙衛生紙、蠟燭電池,再加幾聽令人絶難抗拒的水果罐頭。這還不算,兩年內我還得攢下至少30元作為回傢探親的路費。我掐指算算,10塊錢一隻的鬧鐘還是買不起。看來我得像別人一樣不用鬧鐘自己醒。
  日復一日,有志者事竟成,我終於把自己訓練得能在半夜3點準時醒來,就像有誰在我腦袋裏裝了一隻看不見的魔鐘。開始我對這一成就興奮不已,但很快我就倍嘗苦果:不管我打不打夜班,這衹魔鐘準在半夜3點把我鬧醒。3年後我離開豬場下大田幹活,可我不知怎樣才能將此消息通知這永不停擺的魔鐘。
  又過了兩年,我離開北大荒回父母身邊讀書,仍舊甩不掉這個該死的習慣;80年代,我發現即使遠渡重洋,到了地球另一邊,這習慣仍像一個幽靈跟定了我。無奈,我衹好接受北大荒送給我的這件推辭不掉的紀念。
  多少次半夜醒來再也回不到渴望的“黑甜鄉”,惱得我掉眼淚。1973年我開始自學英文,這之前有整整7年時間我沒摸過課本,當時我已經22歲了,重整學業對我殊非易事。我實在不願夜裏失眠,缺了覺我第二天準保頭重腳輕,腦袋成了一桶漿糊。這種時候,我真想和上帝也好魔鬼也好達成一筆交易:寧願少活10年,衹要有誰讓我不再受此煎熬。
  如今我重溫舊事,儘管有着酸澀的無奈,卻也覺得半夜3點醒來並非一無是處,至少夢回之時我還清楚地記得那醒來前的夢境。回想它以及我平生做過的許多白日夢,我開始思考,我不會再遺忘。
  在農場,白天幹活幹得暈頭轉嚮,幾乎無暇回味夢境。晚上,我們的宿舍是十人一屋,南北兩張大通鋪,各睡五人,中間隔條四五尺寬的走道。在這樣的房間裏要想點自己的心思,衹能是半夜三更夢醒時。
  此刻周圍沒有警惕的眼睛和竪起的耳朵,我盡可以在夜色保護下們心自問:我到底是什麽人?是奶奶那樣頑固不化的舊貴族,還是新中國培養出來的有文化的新農民?是共産主義的可靠接班人,還是骨子裏極端反動的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是否衹有為人民服務,做革命的蠃絲釘,人生纔有意義?生活的目的究竟在哪兒?為了理想,我情願作出哪些犧牲?又有什麽是我幾經反復纔明白,即使為了父輩和我們的理想,我也决然不能放棄的?為使夢想成真,我們做了多少蠢事?作了多少孽?如果是為了想解救天下受苦人而鑄成大錯,上天是否會寬恕我們?縱能逃過報應,一個人又如何面對自己良心法庭的審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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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老猴子精
  說到夢,誰能不想起那夢蝶的莊周?彩蝶翩然,舞蹈春風,遊戲花叢,飲漿吸露,憩息於緑葉之下,其樂也融融。俄然醒來,依舊是莊生,身着青衫,頭戴方巾,冥坐書齋,神遊北海,玄想天地萬物之本性,自問“不知周之夢為鬍蝶與,鬍蝶之夢為周與?”
  我回頭打量自己走過的人生路,亦不免時時陷入迷茫。記憶中的景象歷歷如新,卻是連貫不起。昨日的我,何者為真,何者是幻?
  50年代,日內瓦湖畔有個黑眼睛黑頭髮的中國女孩。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忠心耿耿的保姆寸步不離跟隨其後。一襲粉紅色的紗裙,白色皮鞋,漂亮的發夾,矜持而又不乏友善,令遊客嘖嘖贊嘆,一個個將她攝人鏡頭。
  1966年她是一名叱咤風雲的紅衛兵,跳上火車,南下千裏去廣州傳播文化革命的火種。她曾當面批評省委第一書記是資本主義的保護傘,眼見豆大的汗珠從這位高級幹部的腦門上滲出、滾落,心中暗自好笑。她和戰友們一紙通令,如颶風席捲,全市幾千傢私營小店頓時關門。
  70年代初她又變作養豬姑娘,面色黝黑,筋骨強壯,頭髮焦黃像晚秋的幹草,十指粗糙有如挫刀。她孔武有力,一肩能扛二百斤的麻袋。說話高聲大嗓,最愛就是和着生蒜吃狗肉,連於數杯烈酒而面不改色。雖然衣服和鞋子又髒又臭,她幹的活兒卻幹淨利索,而她也弓似為榮。
  到了90年代,她在美國一所大學任教,並取得了終身職位。她的愛好是聽古典音樂,寫作和到世界各地旅行。在美國人眼裏,她是地道的中國人;而在中國朋友看來,她又西化得可以。有人甚至懷疑她是個女權主義者,蓋因她過分獨立。離婚之後,她並不急於再嫁,而是自己撫養兒子,廣交朋友,生活一樣過得有滋有味,許多人覺得實在難以置信。
  以上這幾張肖像畫的可能是同一個人麽?這個人難道是我麽?這些圖畫中,哪些是本真的我,哪些是粉墨登場的我呢?有時我簡直懷疑自己的記憶。然而我清楚記得,早在少年時代就分明感到,我這個人天生矛盾重重,將來肯定不會一帆風順。
  我於1950年12月1日在北京出生。父親40年代就離開輔仁大學跑到晉察冀去參加革命;母親在4D年代末畢業於燕京大學,那時她對毛澤東領導的革命也是滿腔熱情。像很多知識分子一樣,她相信衹有共産黨才能救中國,實現男女平等,讓勞動人民當傢作主,發展經濟,控製通貨膨脹,解决知識分子的失業問題。因為這個黨的幹部都那麽廉潔奉公,朝氣蓬勃,跟腐敗、專製的國民黨真有天淵之別。
  我小的時候,大人總愛說我們這一代最幸運,因為我們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到了我身上,情形卻有些不同。我的確生在新中國,但剛一歲,父母就把我帶去了瑞士。我也是長在紅旗下,卻不是革命的五星紅旗,而是紅底白十字的瑞士國旗。這也許是我日後顛顛倒倒,命運多舛的濫觴。
  在瑞士我們住過伯爾尼和日內瓦,均為恬靜舒適之地。那時傢裏有4口人:父親、母親、二姨和我。星期一到星期六我很少見到父母,他們都在中國領館忙於工作。一清早他們就匆匆離開,到了晚上,未完的工作、會議、宴請使他們一樣難以脫身。等他們到傢,我早睡熟了。星期天,母親會睡到中午,而父親更要睡到下午兩點左右。那些年,衹有親愛的老二姨從早到晚陪伴着我。
  後來我纔知道二姨並不是我傢親戚,而是我的保姆。我出生前不久奶奶把她請了來。從我出生的第5天,也就是我從醫院回傢的當日,母親就把我交給她了。此後日日夜夜,都是二姨給我喂奶、洗澡,把我抱在懷裏輕搖,我在她呢喃的麯調中入睡。我兒時的記憶充滿二姨的音容笑貌。母親生下我不到一個月即飛回瑞士繼續工作了。至於父親,等到他回國述職第一次見到我時,我已快滿一歲了。後來父親給我在北京過了周歲生日,就把我和二姨都帶去了瑞士。
  甫至新傢,父親便說:“現在新中國人人平等,今後咱們在一塊兒生活,就是一傢人,讓我們的小瑞叫您二姨吧。”
  就這樣,我學會了叫二姨。對我說來,二姨兩個字真比父母加起來還親。而二姨也把我當成她自己的女兒,5年、10年過去了,漸漸地我居然真的取代了她自己親生女兒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不知道我的父母什麽時候纔發覺我和二姨之間竟變得如此難捨難分;也不知道他們發覺後作何感想:他們獻身革命,多年來勤於職守,到頭來卻讓一位保姆贏得了他們唯一愛女的心。
  當然也不能說我不愛父母;我愛他們。不過這種愛是理性的愛,跟我和二姨血脈相連、魂魄相依的關係完全不同。我和二姨之間有一種神秘的感應,假如一人在千裏萬裏之外橫遭不測,另一個人立刻會覺察一種不祥之兆,變得心神不定,惡夢纏身。這種預感難以言表,但在1978年果然應驗。而我母親1976年猝死,我卻並無預感,直到第二天父親拍電報來,纔得知這一噩耗。
  1957年,我回到北京上小學,纔發現我對二姨的依戀不是個別現象。我就讀的西苑小學中有不少高幹子弟也都跟我差不多,他們對保姆、阿姨,對奶奶。姥姥的感情遠勝過父母。有時做父母的受不了,就把保姆趕出傢門。也有些為了孩子把老太太留下。這些人後來不少得益匪淺:“文革”中父母受牽連的,孩子卻讓好心的保姆帶回傢中當自己的親生兒女一樣撫養長大。
  二姨對我的寵愛使她盲目,對我的一切缺點視而不見,總覺得天底下誰傢的孩子,也比不上她的小瑞。我弟弟小煉當然也挺棒,但說來說去,最聰明最漂亮心腸最好的是我,永遠是我。我的一切所為,無一不使二姨容光煥發地為我驕傲。據她說,我記事特早。可這些早年的記憶都是一幕幕孤立的情景,懸浮在我的腦海中,像散落的島嶼,其間聯繫被忘泉之水淹沒,待我提及,便有二姨和父母為我補充並解釋事情的來竜去脈。
  在涼水泉,最常在我眼前閃現的是我們在伯爾尼的公寓。晨光透過大扇的玻璃門窗長驅直入,我一睜眼就感到暖洋洋的溫馨。見我醒來,二姨臉上綻開溫和的微笑,眼角漾出層層細密的魚尾紋。我知道她一會兒就會去附近的法國面包房買我愛吃的“小老鼠面包”了。
  她出門那短短幾分鐘是我一天中最興奮的時刻,我想方設法找地方藏起來,藏在衣櫃裏、陽臺上或哪扇門後,等着二姨回傢把我找出來。剩下的時間就沒有什麽好玩的了,我雖有整整一屋子的玩具:洋娃娃、布猴子、八音盒、小房子、大皮球、繞着房間跑的小火車……,但問題是沒人跟我一起玩。
  有5年時間我是傢中唯一的孩子。倒是有鄰居,但我父母從不和他們來往。是外事紀律不允許,還是當地居民害怕赤化,不得而知,總之我童年幾乎沒有朋友。於是,孤獨的種子早早在我心裏生了根,日後那幼苗破土而出,長勢兇猛,任我怎樣奮力鋤砍仍枝繁葉茂,終成參天大樹。多少年,我曾為此煩惱、自責。直至不惑之年,方知此樹為我命中所有,不可去除。我不妨在此緑蔭下逍遙自得,修身養性,遠離塵世的去來紛爭,忘卻那錯綜復雜的人情恩怨。
  其實撇開孤獨不論,我的童年不可謂不快樂。父母和二姨都愛我,我也愛他們,特別是二姨。那時二姨已年近半百,鬢邊有幾縷銀絲夾雜在滿頭黑發之中。每天早晨我都在一邊瞧她梳頭、抹頭油,她的頭油帶着一股淡淡的甜香。抹完頭油她便開始盤頭,發髻用卡子固定住,再套上一個細細的小網,看着真是又典雅,又古樸。二姨說,自打她出嫁,她就梳這樣的發式,已經梳了快30年了。
  二姨的穿着也很傳統。在我記憶中,似乎總是一襲棉布旗袍,有時銀灰色有時深藍色,因她親手剪裁,極其合體。在瑞士5年,她對歐洲的時裝無動於衷,唯一的洋服是件短裘皮大衣,這也還是我父母送給她的禮物。
  像大多數舊式女子一樣,二姨沒上過一天學。她來我傢時,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可是她卻有一肚子故事,講也講不完。有些故事是她聽戲劇聽來的,也有些是她奶奶、姥姥那一代傳下來的。我從二姨的這些故事中得知遠隔重洋的中國是我們祖輩居住的地方:那兒農民和他們的老牛親如一傢;書生們要進京趕考,考中了狀元可以招駙馬;皇帝出行要用黃土鋪路;一般人傢逢年過節都要祭拜祖宗;孝子賢孫有蒼天保佑,做了壞事要遭報應。
  我百聽不厭的是老猴子精的故事,至今我仍記得真切,二姨怎樣繪聲繪色講這個故事:
  “從前呀,大山裏住着一隻老猴子精,山下的村子裏住着娘兒倆:一個漂亮的小姑娘和她的媽媽。有一天,老猴子精在村裏見了這個小姑娘,看上了她。這老猴子精呼啦啦起了一陣狂風,一時間颳得到處飛沙走石,天昏地暗。村裏人眼睛都睜不開,這會兒功夫,老猴子精捲起小姑娘,騰雲駕霧,回到大山它那又黑又深的猴窩。
  “老猴子精想要小姑娘嫁給它,小姑娘不答應,說那可不成。老猴子精生氣了,他把小姑娘關在山洞裏,不讓她出來。
  “一天早上,老猴子精出去采野果了。小姑娘的媽媽找到了山洞裏頭,她是跟着老猴子精的黑風一路追了來的。娘兒倆見面,抱頭痛哭一場。做娘的然後教女兒等老猴子精回來後如此這般,教完她就躲了起來。
  “不一會兒老猴子精駕着雲回來了。它一走進洞來,就四下聞了又聞,說:‘怎地有生人味兒?可別讓我逮着,不然我非扒皮吃了他!
  “小姑娘開口道:‘別鬍說,今兒是我媽來看咱們來了。你不是眼睛紅紅的老愛流淚嗎?我媽她可是有個秘方,專治你的爛眼呢!
  “老猴子精一聽,心裏這個高興!它的兩衹眼睛多少年了,一直又紅又爛,總也治不好。於是它急忙間小姑娘:‘你媽呢?她在哪兒?快叫她出來?我不吃她,我讓她給我看病!
  “聽到這兒,小姑娘的媽媽就走出來了。她一路來時采了不少樹膠,現在放進一口大鑊裏熬得黏黏稠稠的,然後把膠塗在長長的裹腳布上。她叫老猴子精坐好,兩衹眼睛都閉牢,上藥時可不能睜眼。好啦,她用布把老猴子精的眼睛一圈一圈纏個嚴嚴實實。
  “‘你得就這麽閉着眼,三天三夜一動也不許動,要是你不聽話,你的眼睛就別指望治好啦!’說完後,娘兒倆手拉手趕緊逃出了山洞,平平安安回到村裏。三天後,老猴子精想睜眼了,它哪裏還睜得開?樹膠早幹透了,跟布呀毛呀粘在一起,粘得緊緊的!老猴子精用手撕,怎麽也撕不開,它的眼睛徹底沒治了。從此,小姑娘和她媽媽在一起高高興興生活了很久很久。”
  我喜歡聽這個故事。每次聽起來,二姨的聲音總讓我感到危險降臨,嚇得大氣不敢出。我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小姑娘,被老猴子精一陣狂風活活攫了去。但我知道我沒事兒,二姨在身邊呢!她用兩衹手臂把我摟住,我相信二姨愛我一如小姑娘的媽媽愛自己的女兒,二姨也是智勇雙全的人物,比小姑娘的媽媽毫不遜色。將來不論遇到什麽神通廣大的妖魔鬼怪,二姨也能把我給救出來。
  兒時歲月留痕的另一景是伯爾尼郊外的人行道。春雨綿綿時節,路面上蚯蚓爬出爬進,我不敢伸腳往下踩。遇到這種情況,父親就讓我坐在他的肩膀上,我真喜歡這種感覺!父親當年三十纔出頭,高高瘦瘦,衣着考究,我很為他自豪。他大步流星,輕快地走在人行道上,三下兩下便超過其他行人,還不時地將我左右晃動,我挺怕,死命摟住他的脖子。
  我怕的東西,除了蚯蚓,還有很多。大人們在傢衝厠所都得事先發出警報免我受驚,二姨更是得看清楚我不在廚房纔敢將菜下到熱油中炒。小公園裏的滑梯我是無論如何不敢上到頂的,對鞦韆也退避三捨;翹翹板還能嘗試,但也衹能很慢很慢地升起,且决不能讓我的腳離地太遠。唯一令我感到安全的地方要算房前草坪上的沙坑了,我每天做的沙糕比對面馬路法國面包房出爐的還要多。
  雪霽的鼕日,母親有時會帶我去屋後一個小斜坡玩雪撬。我穿一件小巧的白色毛皮短襖,母親則穿墨緑色的羊絨長大衣,新下的雪鬆鬆軟軟,地上留下母親和我一大一小兩行腳印。我們經過一棵樹,紅透了的蘋果還挂在枝頭,樹葉卻落光了。玲瓏的小鳥啄着這些果實在玩兒,母親嚮鳥兒打一唿哨,鳥兒競也喳喳作答。我們這就走到了斜坡,雪橇開始滑動,涼風撲面,我緊閉雙唇,斂住呼吸。害怕的眼淚不由自主淌了一臉。
  二姨說我4歲那年我們真的有過一次大難臨頭。“5月的一天,”二姨說,“你爸你媽帶了我們去山上的湖裏划船,那天天氣真沒得說,有太陽,又暖和,你爸打起了瞌睡,小船就自個兒飄呀飄的。突然你爸看到一塊警告牌,寫着下遊是瀑布。他這下醒了,猛地坐起使勁往回劃。但這時已經很難了,湖面已經變窄,像條大河,水流得很急。你媽也起來幫着劃。太陽慢慢下了山,周圍看不到一條船,我們都怕極了。
  “我緊緊抱着你,心想要是我們真掉下那瀑布,我就跟你死一塊兒了。那一刻,我真後悔離開家乡北京跑到這麽遠的外國來,要是咱們死在這兒,可成了回不了家乡的孤魂野鬼了!
  “那會兒,你媽也沉不住氣了,她不停地駡你爸,你爸後來也不耐煩,兩人吵了起來,而且越吵越兇。但他們嘴上吵架,手上還是同心協力拼命加勁把船往回劃。”
  “後來怎麽樣了?我們掉下去了嗎?”我問。
  “當然沒有,你這傻丫頭!一艘汽艇來把我們的船拖了回去。”
  “二姨!我那個時候很害怕麽?”
  “你倒沒有,”二姨說,“你那時呼呼大睡呢,我沒把你弄醒。”
  原來在我們的生命到了真正危急的關頭,我是唯一一個不感到害怕的。我倒樂意聽到這個結果。後來我父母帶我去的地方漸漸多起來:公園,餐館,戲院等等。這些地方我都愛去,倒不見得是我長大了,有了品味,而是我感到外出時別人喜歡我。多年後我們談起往事,母親也認為當時的我人見人愛。
  “大傢喜歡你是因為你那時候特別乖,”她說起來不由得生了氣,“想不到回國以後你簡直變了一個人,變得連我都不認識了。究竟為什麽你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我無言以對。到了7歲,我的脾氣的確開始變壞。不知為什麽,我就是不想再做乖孩子了。
  我是5歲那年隨父母回國的。我們一傢包了火車的一個軟臥包廂,爸爸。媽媽、二姨和我各睡一個臥鋪,我的弟弟小煉還不滿一歲,睡在二姨鋪下的搖籃裏。白天,我整天貼着車窗看風景,歐洲繁華的大城市一個個離我而去,衝上前來迎接我的是西伯利亞和滿洲裏一望無際的荒原。荒原上有黃色的花,藍色的湖,六月飄雪,莽莽林草延至天的盡頭。旅途用了整整半個月,火車最後在北京的永定門火車站嘎然停下。
  我們回到了王府井的奶奶傢住下。爺爺早一年已死於肺癌,現在奶奶成了一傢之主。其實即使爺爺在世時,奶奶也早已是這個大家庭實際上的當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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