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百家争鸣>> 四书类>> 朱熹 Zhu Xi   中国 China   南宋   (1130年1200年)
孟子集注
卷一·梁惠王章句上
  凡七章。
  孟子见梁惠王。梁惠王,魏侯罃也。都大梁,僭称王,谥曰惠。史记:“惠王三十五年,卑礼厚币以招贤者,而孟轲至梁。”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叟,长老之称。王所谓利,盖富国强兵之类。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仁者,心之德、爱之理。义者,心之制、事之宜也。此二句乃一章之大指,下文乃详言之。后多放此。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乘,去声。餍,于艳反。此言求利之害,以明上文何必曰利之意也。征,取也。上取乎下,下取乎上,故曰交征。国危,谓将有弒夺之祸。乘,车数也。万乘之国者,天子畿内地方千里,出车万乘。千乘之家者,天子之公卿采地方百里,出车千乘也。千乘之国,诸侯之国。百乘之家,诸侯之大夫也。弒,下杀上也。餍,足也。言臣之于君,每十分而取其一分,亦已多矣。若又以义为后而以利为先,则不弒其君而尽夺之,其心未肯以为足也。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此言仁义未尝不利,以明上文亦有仁义而已之意也。遗,犹弃也。后,不急也。言仁者必爱其亲,义者必急其君。故人君躬行仁义而无求利之心,则其下化之,自亲戴于己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重言之,以结上文两节之意。此章言仁义根于人心之固有,天理之公也。利心生于物我之相形,人欲之私也。循天理,则不求利而自无不利;殉人欲,则求利未得而害已随之。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缪。此孟子之书所以造端托始之深意,学者所宜精察而明辨也。太史公曰:“余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利诚乱之始也。夫子罕言利,常防其源也。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好利之弊,何以异哉?”程子曰“君子未尝不欲利,但专以利为心则有害。惟仁义则不求利而未尝不利也。当是之时,天下之人惟利是求,而不复知有仁义。故孟子言仁义而不言利,所以拔本塞源而救其弊,此圣贤之心也。”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鴈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乐,音洛,篇内同。沼,池也。鸿,鴈之大者。麋,鹿之大者。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此一章之大指。诗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于牣鱼跃。’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亟,音棘。麀,音忧。鹤,诗作翯,户角反。于,音乌。此引诗而释之,以明贤者而后乐此之意。诗大雅灵台之篇,经,量度也。灵台,文王台名也。营,谋为也。攻,治也。不日,不终日也。亟,速也,言文王戒以勿亟也。子来,如子来趋父事也。灵囿、灵沼,台下有囿,囿中有沼也。麀,牝鹿也。伏,安其所,不惊动也。濯濯,肥泽貌。鹤鹤,洁白貌。于,叹美辞。牣,满也。孟子言文王虽用民力,而民反欢乐之,既加以美名,而又乐其所有。盖由文王能爱其民,故民乐其乐,而文王亦得以享其乐也。汤誓曰:‘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害,音曷。丧,去声。女,音汝。此引书而释之,以明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之意也。汤誓,商书篇名。时,是也。日,指夏桀。害,何也。桀尝自言,吾有天下,如天之有日,日亡吾乃亡耳。民怨其虐,故因其自言而目之曰,此日何时亡乎?若亡则我宁与之俱亡,盖欲其亡之甚也。孟子引此,以明君独乐而不恤其民,则民怨之而不能保其乐也。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寡人,诸侯自称,言寡德之人也。河内河东皆魏地。凶,岁不熟也。移民以就食,移粟以给其老稚之不能移者。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好,去声。填,音田。填,鼓音也。兵以鼓进,以金退。直,犹但也。言此以譬邻国不恤其民,惠王能行小惠,然皆不能行王道以养其民,不可以此而笑彼也。杨氏曰:“移民移粟,荒政之所不废也。然不能行先王之道,而徒以是为尽心焉,则末矣。”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胜,音升。数,音促。罟,音古。洿,音乌。农时,谓春耕夏耘秋收之时。凡有兴作,不违此时,至冬乃役之也。不可胜食,言多也。数,密也。罟,网也。洿,窊下之地,水所聚也。古者网罟必用四寸之目,鱼不满尺,市不得粥,人不得食。山林川泽,与民共之,而有厉禁。草木零落,然后斧斤入焉。此皆为治之初,法制未备,且因天地自然之利,而撙节爱养之事也。然饮食宫室所以养生,祭祀棺椁所以送死,皆民所急而不可无者。今皆有以资之,则人无所恨矣。王道以得民心为本,故以此为王道之始。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养,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衣,去声。畜,敕六反。数,去声。王,去声。凡有天下者人称之曰王,则平声;据其身临天下而言曰王,则去声。后皆放此。五亩之宅,一夫所受,二亩半在田,二亩半在邑。田中不得有木,恐妨五谷,故于墙下植桑以供蚕事。五十始衰,非帛不暖,未五十者不得衣也。畜,养也。时,谓孕子之时,如孟春牺性毋用牝之类也。七十非肉不饱,未七十者不得食也。百亩之田,亦一夫所受。至此则经界正,井地均,无不受田之家矣。庠序,皆学名也。申,重也,丁宁反复之意。善事父母为孝,善事兄长为悌。颁,与斑同,老人头半白黑者也。负,任在背。戴,任在首。夫民衣食不足,则不暇治礼义;而饱暖无教,则又近于禽兽。故既富而教以孝悌,则人知爱亲敬长而代其劳,不使之负戴于道路矣。衣帛食肉但言七十,举重以见轻也。黎,黑也。黎民,黑发之人,犹秦言黔首也。少壮之人,虽不得衣帛食肉,然亦不至于饥寒也。此言尽法制品节之详,极财成辅相之道,以左右民,是王道之成也。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莩,平表反。刺,七亦反。检,制也。莩,饿死人也。发,发仓廪以赈贷也。岁,谓岁之丰凶也。惠王不能制民之产,又使狗彘得以食人之食,则与先王制度品节之意异矣。至于民饥而死,犹不知发,则其所移特民间之粟而已。乃以民不加多,归罪于岁凶,是知刃之杀人,而不知操刃者之杀人也。不罪岁,则必能自反而益修其政。天下之民至焉,则不但多于邻国而已。程子曰:“孟子之论王道,不过如此,可谓实矣。”又曰:“孔子之时,周室虽微,天下犹知尊周之为义,故春秋以尊周为本。至孟子时,七国争雄,天下不复知有周,而生民之涂炭已极。当是时,诸侯能行王道,则可以王矣。此孟子所以劝齐梁之君也。盖王者,天下之义主也。圣贤亦何心哉?视天命之改与未改耳。”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承上章言愿安意以受教。孟子对曰:“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梃,徒顶反。梃,杖也。“以刃与政,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孟子又问而王答也。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厚敛于民以养禽兽,而使民饥以死,则无异于驱兽以食人矣。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恶之之恶,去声。恶在之恶,平声。君者,民之父母也。恶在,犹言何在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俑,音勇。为,去声。俑,从葬木偶人也。古之葬者,束草为人以为从卫,谓之刍灵,略似人形而已。中古易之以俑,则有面目机发,而大似人矣。故孔子恶其不仁,而言其必无后也。孟子言此作俑者,但用象人以葬,孔子犹恶之,况实使民饥而死乎?李氏曰:“为人君者,固未尝有率兽食人之心。然殉一己之欲,而不恤其民,则其流必至于此。故以为民父母告之。夫父母之于子,为之就利避害,未尝顷刻而忘于怀,何至视之不如犬马乎?”
  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愿比死者一洒之,如之何则可?”长,上声。丧,去声。比,必二反。洒与洗同。魏本晋大夫魏斯,与韩氏赵氏共分晋地,号曰三晋。故惠王犹自谓晋国。惠王三十年,齐击魏,破其军,虏太子申。十七年,秦取魏少梁,后魏又数献地于秦。又与楚将昭阳战败,亡其七邑。比,犹为也。言欲为死者雪其耻也。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百里,小国也。然能行仁政,则天下之民归之矣。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省,所梗反。敛、易皆去声。耨,奴豆反。长,上声。省刑罚,薄税敛,此二者仁政之大目也。易,治也。耨,耘也。尽己之谓忠,以实之谓信。君行仁政,则民得尽力于农亩,而又有暇日以修礼义,是以尊君亲上而乐于效死也。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养,去声。彼,谓敌国也。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夫,音扶。陷,陷于阱。溺,溺于水。暴虐之意。征,正也。以彼暴虐其民,而率吾尊君亲上之民往正其罪。彼民方怨其上而乐归于我,则谁与我为敌哉?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仁者无敌”,盖古语也。百里可王,以此而已。恐王疑其迂阔,故勉使勿疑也。孔氏曰:“惠王之志在于报怨,孟子以论在于救民。所谓惟天吏则可以伐之,盖孟子之本意。”
  孟子见梁襄王。襄王,惠王子,名赫。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语,去声。卒,七没反。恶,平声。语,告也。不似人君,不见所畏,言其无威仪也。卒然,急遽之貌。盖容貌辞气,乃德之符。其外如此,则其中之所存者可知。王问列国分争,天下当何所定。孟子对以必合于一,然后定也。‘孰能一之?’王问也。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嗜,甘也。‘孰能与之?’王复问也。与,犹归也。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夫,音扶。浡,音勃。由当作犹,古字借用。后多放此。周七八月,夏五六月也。油然,云盛貌。沛然,雨盛貌。浡然,兴起貌。御,禁止也。人牧,谓牧民之君也。领,颈也。盖好生恶死,人心所同。故人君不嗜杀人,则天下悦而归之。苏氏曰:“孟子之言,非苟为大而已。然不深原其意而详究其实,未有不以为迂者矣。予观孟子以来,自汉高祖及光武及唐太宗及我太祖皇帝,能一天下者四君,皆以不嗜杀人致之。其余杀人愈多而天下愈乱。秦晋及隋,力能合之,而好杀不已,故或合而复分,或遂以亡国。孟子之言,岂偶然而已哉?”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齐宣王,姓田氏,名辟强,诸侯僭称王也。齐桓公、晋文公,皆霸诸侯者。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道,言也。董子曰:“仲尼之门,五尺童子羞称五霸。为其先诈力而后仁义也,亦此意也。”以、已通用。无已,必欲言之而不止也。王,谓王天下之道。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保,爱护也。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曰:“可。”曰:“何由知吾可也?”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龁,音核。舍,上声。觳,音斛。觫,音速。与,平声。胡龁,齐臣也。衅钟,新铸钟成,而杀牲取血以涂其衅郄也。觳觫,恐惧貌。孟子述所闻胡龁之语而问王,不知果有此事否?曰:“有之。”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王见牛之觳觫而不忍杀,即所谓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扩而充之,则可以保四海矣。故孟子指而言之,欲王察识于此而扩充之也。爱,犹吝也。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言以羊易牛,其迹似吝,实有如百姓所讥者。然我之心不如是也。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恶,平声。异,怪也。隐,痛也。择,犹分也。言牛羊皆无罪而死,何所分别而以羊易牛乎?孟子故设此难,欲王反求而得其本心。王不能然,故卒无以自解于百姓之言也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远,去声。无伤,言虽有百姓之言,不为害也。术,谓法之巧者。盖杀牛既所不忍,衅钟又不可废。于此无以处之,则此心虽发而终不得施矣。然见牛则此心已发而不可遏,未见羊则其理未形而无所妨。故以羊易牛,则二者得以两全而无害,此所以为仁之术也。声,谓将死而哀鸣也。盖人之于禽兽,同生而异类。故用之以礼,而不忍之心施于见闻之所及。其所以必远庖厨者,亦以预养是心,而广为仁之术也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说,音悦。忖,七本反。度,待洛反。夫我之夫,音扶。诗小雅巧言之篇。戚戚,心动貌。王因孟子之言,而前日之心复萌,乃知此心不从外得,然犹未知所以反其本而推之也。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曰:“否。”“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与,平声。为不之为,去声。复,白也。钧,三十斤。百钧,至重难举也。羽,鸟羽。一羽,至轻易举也。秋毫之末,毛至秋而末锐,小而难见也。舆薪,以车载薪,大而易见也。许,犹可也。今恩以下,又孟子之言也。盖天地之性,人为贵。故人之与人,又为同类而相亲。是以恻隐之发,则于民切而于物缓;推广仁术,则仁民易而爱物难。今王此心能及物矣,则其保民而王,非不能也,但自不肯为耳。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曰:“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语,去声。为长之为,去声。长,上声。折,之舌反。形,状也。挟,以腋持物也。超,跃而过也。为长者折枝,以长者之命,折草木之枝,言不难也。是心固有,不待外求,扩而充之,在我而已。何难之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与,平声。老,以老事之也。吾老,谓我之父兄。人之老,谓人之父兄。幼,以幼畜之也。吾幼,谓我之子弟。人之幼,谓人之子弟。运于掌,言易也。诗大雅思齐之篇。刑,法也。寡妻,寡德之妻,谦辞也。御,治也。不能推恩,则众叛亲离,故无以保妻子。盖骨肉之亲,本同一气,又非但若人之同类而已。故古人必由亲亲推之,然后及于仁民;又推其余,然后及于爱物,皆由近以及远,自易以及难。今王反之,则必有故矣。故复推本而再问之。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度之之度,待洛反。权,称锤也。度,丈尺也。度之,谓称量之也。言物之轻重长短,人所难齐,必以权度度之而后可见。若心之应物,则其轻重长短之难齐,而不可不度以本然之权度,又有甚于物者。今王恩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是其爱物之心重且长,而仁民之心轻且短,失其当然之序而不自知也。故上文既发其端,而于此请王度之也。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与,平声。抑,发语辞。士,战士也。构,结也。孟子以王爱民之心所以轻且短者,必其以是三者为快也。然三事实非人心之所快,有甚于杀觳觫之牛者。故指以问王,欲其以此而度之也。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不快于此者,心之正也;而必为此者,欲诱之也。欲之所诱者独在于是,是以其心尚明于他而独暗于此。此其爱民之心所以轻短,而功不至于百姓也。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王笑而不言。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曰:“否。吾不为是也。”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与,平声。为肥、抑为、岂为,不为之为,皆去声。便、令皆平声。辟,与辟同。朝,音潮。便嬖,近习嬖幸之人也。已,语助辞。辟,开广也。朝,致其来朝也。秦楚,皆大国。莅,临也。若,如此也。所为,指兴兵结怨之事。缘木求鱼,言必不可得。王曰:“若是其甚与?”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曰:“可得闻与?”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曰:“楚人胜。”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甚与、闻与之与,平声。殆、盖,皆发语辞。邹,小国。楚,大国。齐集有其一,言集合齐地,其方千里,是有天下九分之一也。以一服八,必不能胜,所谓后灾也。反本,说见下文。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朝,音潮。贾,音古。愬,与诉同。行货曰商,居货曰贾。发政施仁,所以王天下之本也。近者悦,远者来,则大小强弱非所论矣。盖力求所欲,则所欲者反不可得;能反其本,则所欲者不求而至。与首章意同。王曰:“吾?,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与昏同。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恒,胡登反。辟,与僻同。焉,于虔反。恒,常也。产,生业也。恒产,可常生之业也。恒心,人所常有之善心也。士尝学问,知义理,故虽无常产而有常心。民则不能然矣。罔,犹罗网,欺其不见而取之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畜,许六反,下同。轻,犹易也。此言民有常产而有常心也。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治,平声。凡治字为理物之义者,平声;为己理之义者,去声。后皆放此。赡,足也。此所谓无常产而无常心者也。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盍,何不也。使民有常产者,又发政施仁之本也。说具下文。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音见前章。此言制民之产之法也。赵氏曰:“八口之家,次上农夫也。此王政之本,常生之道,故孟子为齐梁之君各陈之也。”杨氏曰:“为天下者,举斯心加诸彼而已。然虽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者,不行先王之道故也。故以制民之产告之。”此章言人君当黜霸功,行王道。而王道之要,不过推其不忍之心,以行不忍之政而已。齐王非无此心,而夺于功利之私,不能扩充以行仁政。虽以孟子反复晓告,精切如此,而蔽固已深,终不能悟,是可叹也。
卷二·梁惠王章句下
  凡十六章。
  庄暴见孟子,曰:“暴见于王,王语暴以好乐,暴未有以对也。”曰:“好乐何如?”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见于之见,音现,下见于同。语,去声,下同。好,去声,篇内并同。庄暴,齐臣也。庶几,近辞也。言近于治。他日,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王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变色者,惭其好之不正也。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犹古之乐也。”今乐,世俗之乐。古乐,先王之乐。曰:“可得闻与?”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人。”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众。”闻与之与,平声。乐乐,下字音洛。孰乐,亦音洛。独乐不若与人,与少乐不若与众,亦人之常情也。“臣请为王言乐:为,去声。此以下,皆孟子之言也。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钥之音,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蹙,子六反。頞,音遏。夫,音扶。同乐之乐,音洛。钟鼓管钥,皆乐器也。举,皆也。疾首,头痛也。蹙,聚也。頞,额也。人忧戚则蹙其额。极,穷也。羽旄,旌属。不与民同乐,谓独乐其身而不恤其民,使之穷困也。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钥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病与之与,平声。同乐之乐,音洛。与民同乐者,推好乐之心以行仁政,使民各得其所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好乐而能与百姓同之,则天下之民归之矣,所谓齐其庶几者如此。范氏曰:“战国之时,民穷财尽,人君独以南面之乐自奉其身。孟子切于救民,故因齐王之好乐,开导其善心,深劝其与民同乐,而谓今乐犹古乐。其实今乐古乐,何可同也?但与民同乐之意,则无古今之异耳。若必欲以礼乐治天下,当如孔子之言,必用韶舞,必放郑声。盖孔子之言,为邦之正道;孟子之言,救时之急务,所以不同。”杨氏曰:“乐以和为主,使人闻钟鼓管弦之音而疾首蹙頞,则虽奏以咸、英、韶、濩,无补于治也。故孟子告齐王以此,姑正其本而已。”
  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囿,音又。传,直恋反。囿者,蕃育鸟兽之所。古者四时之田,皆于农隙以讲武事,然不欲驰骛于稼穑场圃之中,故度闲旷之地以为囿。然文王七十里之囿,其亦三分天下有其二之后也与?传,谓古书。曰:“若是其大乎?”曰:“民犹以为小也。”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往焉,雉兔者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刍,音初。荛,音饶。刍,草也。荛,薪也。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民以为大,不亦宜乎?”阱,才性反。礼:入国而问禁。国外百里为郊,郊外有关。阱,坎地以陷兽者,言陷民于死也。
  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句践事吴。獯,音熏。鬻,音育。句,音钩。仁人之心,宽洪恻怛,而无较计大小强弱之私。故小国虽或不恭,而吾所以字之之心自不能已。智者明义理,识时势。故大国虽见侵陵,而吾所以事之之礼尤不敢废。汤事见后篇。文王事见诗大雅。大王事见后章。所谓狄人,即獯鬻也。句践,越王名。事见国语、史记。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乐,音洛。天者,理而已矣。大之字小,小之事大,皆理之当然也。自然合理,故曰乐天。不敢违理,故曰畏天。包含遍覆,无不周遍,保天下之气象也。制节谨度,不敢纵逸,保一国之规模也。诗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诗周颂我将之篇。时,是也。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言以好勇,故不能事大而恤小也。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夫抚之夫,音扶。恶,平声。疾视,怒目而视也。小勇,血气所为。大勇,义理所发。诗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诗大雅皇矣篇。赫,赫然怒貌。爰,于也。旅,众也。遏,诗作“按”,止也。徂,往也。莒,诗作旅。徂旅,谓密人侵阮徂共之众也。笃,厚也。祜,福也。对,答也,以答天下仰望之心也。此文王之大勇也。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衡,与横同。书周书大誓之篇也。然所引与今书文小异,今且依此解之。宠之四方,宠异之于四方也。有罪者我得而诛之,无罪者我得而安之。我既在此,则天下何敢有过越其心志而作乱者乎?衡行,谓作乱也。孟子释书意如此,而言武王亦大勇也。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王若能如文武之为,则天下之民望其一怒以除暴乱,而拯己于水火之中,惟恐王之不好勇耳。此章言人君能惩小忿,则能恤小事大,以交邻国;能养大勇,则能除暴救民,以安天下。张敬夫曰:“小勇者,血气之怒也。大勇者,理义之怒也。血气之怒不可有,理义之怒不可无。知此,则可以见性情之正,而识天理人欲之分矣。”
  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乐,音洛,下同。雪宫,离宫名。言人君能与民同乐,则人皆有此乐;不然,则下之不得此乐者,必有非其君上之心。明人君当与民同乐,不可使人有不得者,非但当与贤者共之而已也。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下不安分,上不恤民,皆非理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乐民之乐而民乐其乐,则乐以天下矣;忧民之忧而民忧其忧,则忧以天下矣。昔者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吾欲观于转附、朝,遵海而南,放于琅邪。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朝,音潮。放,上声。晏子,齐臣,名婴。转附、朝,皆山名也。遵,循也。放,至也。琅邪,齐东南境上邑名。观,游也。晏子对曰:‘善哉问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无非事者。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夏谚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狩,舒救反。省,悉井反。述,陈也。省,视也。敛,收获也。给,亦足也。夏谚,夏时之俗语也。豫,乐也。巡所守,巡行诸侯所守之土也。述所职,陈其所受之职也。皆无有无事而空行者,而又春秋循行郊野,察民之所不足而补助之。故夏谚以为王者一游一豫,皆有恩惠以及民,而诸侯皆取法焉,不敢无事慢游以病其民也。今也不然:师行而粮食,饥者弗食,劳者弗息。睊睊胥谗,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饮食若流。流连荒亡,为诸侯忧。睊,古县反。今,谓晏子时也。师,众也。二千五百人为师。春秋传曰:“君行师从。”粮,谓糗糒之属。睊睊,侧目貌。胥,相也。谗,谤也。慝,怨恶也,言民不胜其劳而起谤怨也。方,逆也。命,王命也。若流,如水之流,无穷极也。流连荒亡,解见下文。诸侯,谓附庸之国,县邑之长。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厌,平声。此释上文之义也。从流下,谓放舟随水而下。从流上,谓挽舟逆水而上。从兽,田猎也。荒,废也。乐酒,以饮酒为乐也。亡,犹失也,言废时失事也。先王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行,去声。惟君所行也。’言先王之法,今时之弊,二者惟在君所行耳。景公说,大戒于国,出舍于郊。于是始兴发补不足。召大师曰:‘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盖征招角招是也。其诗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说,音悦。为,去声。乐,如字。征,陟里反。招,与韶同。畜,敕六反。戒,告命也。出舍,自责以省民也。兴发,发仓廪也。大师,乐官也。君臣,己与晏子也。乐有五声,三曰角为民,四曰征为事。招,舜乐也。其诗,征招角招之诗也。尤,过也。言晏子能畜止其君之欲,宜为君之所尤,然其心则何过哉?孟子释之,以为臣能畜止其君之欲,乃是爱其君者也。尹氏曰:“君之与民,贵贱虽不同,然其心未始有异也。孟子之言,可谓深切矣。齐王不能推而用之,惜哉!”
  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毁诸?已乎?”赵氏曰:“明堂,太山明堂。周天子东巡守朝诸侯之处,汉时遗址尚在。人欲毁之者,盖以天子不复巡守,诸侯又不当居之也。王问当毁之乎?且止乎?”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夫,音扶。明堂,王者所居,以出政令之所也。能行王政,则亦可以王矣。何必毁哉?王曰:“王政可得闻与?”对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诗云:‘哿矣富人,哀此茕独。’”与,平声。孥,音奴。鳏,姑顽反。哿,工可反。茕,音琼。岐,周之旧国也。九一者,井田之制也。方一里为一井,其田九百亩。中画井字,界为九区。一区之中,为田百亩。中百亩为公田,外八百亩为私田。八家各受私田百亩,而同养公田,是九分而税其一也。世禄者,先王之世,仕者之子孙皆教之,教之而成材则官之。如不足用,亦使之不失其禄。盖其先世尝有功德于民,故报之如此,忠厚之至也。关,谓道路之关。市,谓都邑之市。讥,察也。征,税也。关市之吏,察异服异言之人,而不征商贾之税也。泽,谓潴水。梁,谓鱼梁。与民同利,不设禁也。孥,妻子也。恶恶止其身,不及妻子也。先王养民之政:导其妻子,使之养其老而恤其幼。不幸而有鳏寡孤独之人,无父母妻子之养,则尤宜怜恤,故必以为先也。诗小雅正月之篇。哿,可也。茕,困悴貌。王曰:“善哉言乎!”曰:“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云:‘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糇,音侯。橐,音托。戢,诗作辑,音集。王自以为好货,故取民无制,而不能行此王政。公刘,后稷之曾孙也。诗大雅公刘之篇。积,露积也。糇,干粮也。无底曰橐,有底曰囊。皆所以盛糇粮也。戢,安集也。言思安集其民人,以光大其国家也。戚,斧也。扬,钺也。爰,于也。启行,言往迁于豳也。何有,言不难也。孟子言公刘之民富足如此,是公刘好货,而能推己之心以及民也。今王好货,亦能如此,则其于王天下也,何难之有?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对曰:“昔者大王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亶甫,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大,音泰。王又言此者,好色则心志蛊惑,用度奢侈,而不能行王政也。大王,公刘九世孙。诗大雅绵之篇也。古公,大王之本号,后乃追尊为大王也。亶甫,大王名也。来朝走马,避狄人之难也。率,循也。浒,水涯也。岐下,岐山之下也。姜女,大王之妃也。胥,相也。宇,居也。旷,空也。无怨旷者,是大王好色,而能推己之心以?民也。杨氏曰:“孟子与人君言,皆所以扩充其善心而格其非心,不止就事论事。若使为人臣者,论事每如此,岂不能尧舜其君乎?”愚谓此篇自首章至此,大意皆同。盖钟鼓、苑囿、游观之乐,与夫好勇、好货、好色之心,皆天理之所有,而人情之所不能无者。然天理人欲,同行异情。循理而公于天下者,圣贤之所以尽其性也;纵欲而私于一己者,众人之所以灭其天也。二者之间,不能以发,而其是非得失之归,相去远矣。故孟子因时君之问,而剖析于几微之际,皆所以遏人欲而存天理。其法似疏而实密,其事似易而实难。学者以身体之,则有以识其非曲学阿世之言,而知所以克己复礼之端矣。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王曰:“弃之。”比,必二反。托,寄也。比,及也。弃,绝也。曰:“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王曰:“已之。”士师,狱官也。其属有乡士遂士之官,士师皆当治之。已,罢去也。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王顾左右而言他。治,去声。孟子将问此而先设上二事以发之,及此而王不能答也。其惮于自责,耻于下问如此,不足与有为可知矣。赵氏曰“言君臣上下各勤其任,无堕其职,乃安其身。”
  孟子见齐宣王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王无亲臣矣,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也。”世臣,累世勋旧之臣,与国同休戚者也。亲臣,君所亲信之臣,与君同休戚者也。此言乔木世臣,皆故国所宜有。然所以为故国者,则在此而不在彼也。昨日所进用之人,今日有亡去而不知者,则无亲臣矣。况世臣乎?王曰:“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舍之?”舍,上声。王意以为此亡去者,皆不才之人。我初不知而误用之,故今不以其去为意耳。因问何以先识其不才而舍之邪?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踰尊,疏踰戚,可不慎与?与,平声。如不得已,言谨之至也。盖尊尊亲亲,礼之常也。然或尊者亲者未必贤,则必进疏远之贤而用之。是使卑者踰尊,疏者踰戚,非礼之常,故不可不谨也。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去,上声。左右近臣,其言固未可信。诸大夫之言,宜可信矣,然犹恐其蔽于私也。至于国人,则其论公矣,然犹必察之者,盖人有同俗而为众所悦者,亦有特立而为俗所憎者。故必自察之,而亲见其贤否之实,然后从而用舍之;则于贤者知之深,任之重,而不才者不得以幸进矣。所谓进贤如不得已者如此。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此言非独以此进退人才,至于用刑,亦以此道。盖所谓天命天讨,皆非人君之所得私也。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传曰:“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传,直恋反。放,置也。书曰:“成汤放桀于南巢。”曰:“臣弒其君可乎?”桀纣,天子,汤武,诸侯。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弒君也。”贼,害也。残,伤也。害仁者,凶暴淫虐,灭绝天理,故谓之贼。害义者,颠倒错乱,伤败彝伦,故谓之残。一夫,言众叛亲离,不复以为君也。书曰:“独夫纣。”盖四海归之,则为天子;天下叛之,则为独夫。所以深警齐王,垂戒后世也。王勉曰:“斯言也,惟在下者有汤武之仁,而在上者有桀纣之暴则可。不然,是未免于篡弒之罪也。”
  孟子见齐宣王曰:“为巨室,则必使工师求大木。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能胜其任也。匠人斲而小之,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矣。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如?胜,平声。夫,音扶。舍,上声。女,音汝,下同。巨室,大宫也。工师,匠人之长。匠人,众工人也。姑,且也。言贤人所学者大,而王欲小之也。今有璞玉于此,虽万镒,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镒,音溢。璞,玉之在石中者。镒,二十两也。玉人,玉工也。不敢自治而付之能者,爱之甚也。治国家则殉私欲而不任贤,是爱国家不如爱玉也。范氏曰:“古之贤者,常患人君不能行其所学;而世之庸君,亦常患贤者不能从其所好。是以君臣相遇,自古以为难。孔孟终身而不遇,盖以此耳。”
  齐人伐燕,胜之。按史记,燕王哙让国于其相子之,而国大乱。齐因伐之。燕士卒不战,城门不闭,遂大胜燕。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乘,去声,下同。以伐燕为宣王事,与史记诸书不同,已见序说。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商纣之世,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至武王十三年,乃伐纣而有天下。张子曰:“此事闲不容发。一日之闲。天命未绝,则是君臣。当日命绝,则为独夫。然命之绝否,何以知之?人情而已。诸侯不期而会者八百,武王安得而止之哉?”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箪,音丹。食,音嗣。箪,竹器。食,饭也。运,转也。言齐若更为暴虐,则民将转而望救于他人矣。赵氏曰:“征伐之道,当顺民心。民心悦,则天意得矣。”
  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千里畏人,指齐王也。书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苏。’霓,五稽反。徯,胡礼反。两引书,皆商书仲虺之诰文也。与今书文亦小异。一征,初征也。天下信之,信其志在救民,不为暴也。奚为后我,言汤何为不先来征我之国也。霓,虹也。云合则雨,虹见则止。变,动也。徯,待也。后,君也。苏,复生也。他国之民,皆以汤为我君,而待其来,使己得苏息也。此言汤之所以七十里而为政于天下也。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累,力追反。拯,救也。系累,絷缚也。重器,宝器也。畏,忌也。倍地,幷燕而增一倍之地也。齐之取燕,若能如汤之征葛,则燕人悦之,而齐可为政于天下矣。今乃不行仁政而肆为残虐,则无以慰燕民之望,而服诸侯之心,是以不免乎以千里而畏人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旄与耄同。倪,五稽反。反,还也。旄,老人也。倪,小儿也。谓所虏略之老小也。犹,尚也。及止,及其未发而止之也。范氏曰“孟子事齐梁之君,论道德则必称尧舜,论征伐则必称汤武。盖治民不法尧舜,则是为暴;行师不法汤武,则是为乱。岂可谓吾君不能,而舍所学以徇之哉?”
  邹与鲁哄。穆公问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诛之,则不可胜诛;不诛,则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则可也?”哄,胡弄反。胜,平声。长,上声,下同。哄,斗声也。穆公,邹君也。不可胜诛,言人众不可尽诛也。长上,谓有司也。民怨其上,故疾视其死而不救也。孟子对曰:“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焉。几,上声。夫,音扶。转,饥饿辗转而死也。充,满也。上,谓君及有司也。尤,过也。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君不仁而求富,是以有司知重敛而不知恤民。故君行仁政,则有司皆爱其民,而民亦爱之矣。范氏曰:“书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有仓廪府库,所以为民也。丰年则敛之,凶年则散之,恤其饥寒,救其疾苦。是以民亲爱其上,有危难则赴救之,如子弟之卫父兄,手足之捍头目也。穆公不能反己,犹欲归罪于民,岂不误哉?”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间于齐楚。事齐乎?事楚乎?”间,去声。滕,国名。孟子对曰:“是谋非吾所能及也。无已,则有一焉: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则是可为也。”无已见前篇。一,谓一说也。效,犹致也。国君死社稷,故致死以守国。至于民亦为之死守而不去,则非有以深得其心者不能也。此章言有国者当守义而爱民,不可侥幸而苟免。
  滕文公问曰:“齐人将筑薛,吾甚恐。如之何则可?”薛,国名,近滕。齐取其地而城之,故文公以其偪己而恐也。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择而取之,不得已也。邠,与豳同。邠,地名。言大王非以岐下为善,择取而居之也。详见下章。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哉?强为善而已矣。”夫,音扶。强,上声。创,造。统,绪也。言能为善,则如大王虽失其地,而其后世遂有天下,乃天理也。然君子造基业于前,而垂统绪于后,但能不失其正,令后世可继续而行耳。若夫成功,则岂可必乎?彼,齐也。君之力既无如之何,则但强于为善,使其可继而俟命于天耳。此章言人君但当竭力于其所当为,不可徼幸于其所难必。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竭力以事大国,则不得免焉。如之何则可?”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去邠,踰梁山,邑于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属,音烛。皮,谓虎、豹、麋、鹿之皮也。币,帛也。属,会集也。土地本生物以养人,今争地而杀人,是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也。邑,作邑也。归市,人众而争先也。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为也。效死勿去。’又言或谓土地乃先人所受而世守之者,非己所能专。但当致死守之,不可舍去。此国君死社稷之常法。传所谓国灭君死之,正也,正谓此也。君请择于斯二者。”能如大王则避之,不能则谨守常法。盖迁国以图存者,权也;守正而俟死者,义也。审己量力,择而处之可也。杨氏曰:“孟子之于文公,始告之以效死而已,礼之正也。至其甚恐,则以大王之事告之,非得已也。然无大王之德而去,则民或不从而遂至于亡,则又不若效死之为愈。故又请择于斯二者。”又曰:“孟子所论,自世俗观之,则可谓无谋矣。然理之可为者,不过如此。舍此则必为仪秦之为矣。凡事求可,功求成。取必于智谋之末而不循天理之正者,非圣贤之道也。
  鲁平公将出。嬖人臧仓者请曰:“他日君出,则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舆已驾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请。”公曰:“将见孟子。”曰:“何哉?君所为轻身以先于匹夫者,以为贤乎?礼义由贤者出。而孟子之后丧踰前丧。君无见焉!”公曰:“诺。”乘,去声。乘舆,君车也。驾,驾马也。孟子前丧父,后丧母。踰,过也,言其厚母薄父也。诺,应辞也。乐正子入见,曰:“君奚为不见孟轲也?”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后丧踰前丧’,是以不往见也。”曰:“何哉君所谓踰者?前以士,后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与?”曰:“否。谓棺椁衣衾之美也。”曰:“非所谓踰也,贫富不同也。”入见之见,音现。与,平声。乐正子,孟子弟子也,仕于鲁。三鼎,士祭礼。五鼎,大夫祭礼。乐正子见孟子,曰:“克告于君,君为来见也。嬖人有臧仓者沮君,君是以不果来也。”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为,去声。沮,慈吕反。尼,女乙反。焉,于虔反。克,乐正子名。沮尼,皆止之之意也。言人之行,必有人使之者。其止,必有人尼之者。然其所以行所以止,则固有天命,而非此人所能使,亦非此人所能尼也。然则我之不遇,岂臧仓之所能为哉?此章言圣贤之出处,关时运之盛衰。乃天命之所为,非人力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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