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埃薩·德·剋羅茲 José Maria de Eça de Queiroz   葡萄牙 Portugal   公元   (1845年十一月25日1900年八月16日)
巴濟裏奧表兄
  作者:埃薩·德·剋羅茲
  第01節
  第02節
  第03節
  第04節
  第05節
  第06節
  第07節
  第08節
  第09節
  第10節
  第11節
  第12節
  第13節
  第14節
  第15節
  第16節
1
  餐廳的杜鵑鐘敲響11點。若熱正坐在那張古舊的深色皮革安樂椅上慢騰騰地翻閱一本路易斯·費吉埃爾的作品。他把書合上,伸伸懶腰,打個哈欠:
  “露依莎,你還不去換衣服?”
  “馬上就去。”
  她正坐在桌邊讀《新聞日報》。寬鬆的黑色室內袍上飾着流蘇。珍珠色的鈕扣碩大;金黃色的頭髮有點凌亂,綰在小巧的頭上,似乎還帶着枕頭上的餘溫,樣子煞是漂亮;皮膚細嫩,略帶金發女郎特有的乳白。她把胳膊肘支在桌面上,漫不經心地撫摸着耳朵。隨着手指緩慢而輕盈地移動,兩衹嵌着小紅寶石的戒指熠熠閃光。
  他們剛剛吃過午飯。
  餐廳的木頂刷的雪白,淡色的壁紙上有緑色枝條的花紋,顯得明快、歡樂。這是個7月的星期天,天氣很熱。兩個窗戶都關着,但從玻璃上可以感到,外面驕陽似火,把陽臺的石頭灼得滾燙;彌撒日的上午一片寂靜,誰都不想動彈一下;無以名狀的庸懶讓人渾身癱軟,想睡個午覺,或者躲到水邊田野的樹蔭下面;兩衹鳥籠裏,金絲雀在淺藍色的簾幕中睡着了;蒼蠅在桌子上方飛舞,發出單調的嗡嗡聲,不時落在杯底沒有完全溶化的沙糖上。餐廳的整個氣氛催人入睡。
  若熱捲了一支煙。他穿印花布襯衫,藍色法蘭絨上衣敞開,沒有背心,顯得精神抖擻。現在,他悠閑自在地望着天花板,考慮去阿連特茹省的行程。他是個礦山工程師,第二天將啓程前往貝雅,經埃武拉再往南,直至聖多明戈斯;在7月裏幹這種差使,太突如其來,讓人心煩,簡直是不公正的折磨。這種炎熱的夏天長途跋涉,太掃興了!日復一日,騎一匹租來的馬,在阿連特茹荒涼的土地上慢騰騰地朝前走,道路無盡無休,太陽昏暗無光,眼前滿是黑乎乎的斷樹殘株,耳邊衹有牛蛇的嗡嗡聲!在那個養豬的地區,睡在散發着磚頭氣味的屋裏,炎熱漆黑的夜間,聽着四周豬群哼哼!每時每刻都感到焦糊氣味在空氣中彌漫,從窗戶鑽進屋子!夠了!
  他一直在部長辦公廳的一個委員會工作,這是頭一次離開露依莎;現在他已經沉浸在對這小餐廳的懷念之中了。這是他結婚前夕親手幫助裱糊的,從那個幸福的夜晚之後,每次吃過午飯都這樣懶洋洋地度過一段甜蜜的時光。
  他持着又短又細的鬈麯鬍子,長時間地望着一件件稔熟的傢具,目光中充滿溫情,那都是母親留下來的;玻璃門舊碗櫥裏的銀製餐具精心用石膏粉擦過,閃閃發光,活像都是裝飾品;那幅古老的油畫多麽親切,他從孩提時代就見過,雖然有些殘缺,紅顔色變成了古銅色,紫色倒更像青蘿蔔汁!對面墻上挂着父親的畫像:身穿1830年樣式的服裝,圓圓的臉上目光炯炯,嘴唇上露出激情;每個鈕扣都扣得整整齊齊的大衣上挂着聖母勳章。他生前在財政部供職,性情活躍,是個吹笛子的好手。若熱沒有見過父親,聽母親說,“那畫像就差會說話了。”他一直跟母親一起住在這裏。母親叫伊佐拉,高高的個子,高鼻梁,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神氣,吃晚飯的時候喝熱水。有一天,她從格拉薩教堂回來,突然死了,連哼也沒有哼一聲!
  若熱長得一點兒也不像她,一直身強力壯,男子氣十足,漂亮的牙齒和寬闊的肩膀跟父親一模一樣。
  他從母親身上繼承了蒼白的面孔和溫順的秉性。在理工學院學習的時候,晚上8點鐘他準時回到屋裏,點上洋鐵皮油燈,打開課本。他既不去酒館也不參加晚會。衹是每星期兩次去看一個叫埃烏弗拉西婭的裁縫。這個年輕女人的丈夫是個巴西人,每星期兩次到夜總會玩波士頓紙牌,這時候她就小心翼翼地接待若熱,但話語裏透着熱烈的激情。埃烏弗拉西婭說丈夫不喜歡她,在她嬌小、清瘦的身體上總是有一種微微發燒似的氣味。若熱覺得她生性浪漫,衹是不喜歡她那種氣味。他從來不是個多情的小夥子;他的同學們讀綴塞的作品,長吁短嘆,希望能跟馬卡麗達·科蒂爾交歡,把若熱稱為“假正經”、“資産階級”,若熱對此報之一笑;他汗衫上一個鈕扣都不少,穿得幹幹淨淨,整整齊齊,崇拜的作傢是路易斯·費吉埃爾、巴師夏和卡斯蒂略,痛恨藉債,並為此感到幸福。
  然而,母親死後,他開始覺得太孤單:那是個鼕天,他的臥室位於院落後面,本來就有點無依無靠,南風呼呼吹來,更顯得凄涼。尤其是夜間,他伏在桌上,踏在暖腳爐上讀書,一陣陣無名的憂傷涌上心頭。他伸伸胳膊,胸中産生一種強烈的欲望,想摟住個女人細細的腰肢,聽見衣裙的窸窣聲!他决定結婚。夏天的一個夜晚,他在帕塞約認識了露依莎,愛上了她的一頭金發,愛上了她走路的樣子,愛上了她褐色的大眼睛。第二天鼕天,他作出决定,結了婚。他的摯友塞巴斯蒂昂——善良的塞巴斯蒂昂、了不起的塞巴斯蒂昂——表情莊重地搖着頭,慢騰騰地挂着手說:
  “糊裏糊塗地結了婚!這婚結得有點糊塗!”
  可是,露依莎,可愛的露依莎,卻成了個出色的家庭主婦:對他關心備至,把一切整理得井井有條;本人幹淨利落,歡快得像一隻小鳥,這衹小鳥熱愛賴以生存的小巢,對配偶溫情脈脈。溫柔的金發小生靈給這個傢帶來了無窮的魅力。
  “她是個充滿尊嚴的小天使!”這時候,塞巴斯蒂昂——善良的塞巴斯蒂昂——以他深沉的男低音說。
  結婚已經3年了。多麽好的天作之合!他本人越來越精神,覺得更聰明、更快活……回想起這段歡快、甜蜜的日子,他抽着香煙,輕輕吐出一口煙霧,雙腿交叉,感到心胸開闊,生活就像他的法蘭絨外衣一樣可身得體。
  “啊!”露依莎正在看報,突然又驚又喜地笑着說。
  “什麽事?”
  “巴濟裏奧表兄來了!”
  接着,她高聲讀起來:
  “我們上流社會赫赫有名的巴濟裏奧先生日內將由波爾多抵達裏斯本。衆所周知,巴濟裏奧閣下離開此地前往巴西,據說在那裏以體面的工作重建起了他往日的財富,從去年初開始一直在歐洲遊歷。他返回本首都必將會讓閣下為數衆多的朋友欣喜若狂。”
  “他的朋友多極了!”露依莎滿有把握地說。
  “我很尊敬他。真可憐!”若熱用手掌捋着鬍子,一邊吸煙一邊說,“帶回來大筆財富吧,嗯?”
  “大概是吧。”
  露依莎瀏覽了一下廣告,喝了一口茶,站起身來,打開了一扇窗戶。
  “喂,若熱,外邊熱得很,我的天!”熾熱的陽光射進屋裏,照得她眨了眨眼。
  坐落在宅院後面的客廳對着一片由矮矮的板圍起來的空地,空地上長滿深深的野草,夏日烘烤的一片緑色當中間或有幾塊大石頭在灼熱的太陽下閃閃發光,空地當中一棵孤零零的白色老無花果樹伸展出的枝權紋絲不動,在陽光下似乎帶上了古銅色。遠處是其他宅院的背面,看得見在木竿上曬着衣服的陽臺、後院雪白的圍墻和幾棵又高又細的樹木。飄浮的塵埃使明亮的天空也顯得沉重了。
  “鳥兒也熱得掉到地上了!”她關上窗戶,“你想想,現在阿連特茹省該是個什麽樣子!”
  她來到若熱身邊,靠在他的安樂椅上,慢慢撫摸着他黑黑的頭髮。若熱望着她,已經為即將分離而感到悲傷;她室內便袍的頭兩個鈕扣沒有扣,可以看到又白又細嫩的胸脯上半部分和內衣的花邊;若熱憐愛地替她扣上鈕扣。
  “你的坎肩呢?”
  “大概漿好了吧。”
  為了知道個究竟,她喊了一聲儒莉安娜。
  隨着一陣漿洗過的裙子發出的喜氣洋洋的患竄聲,儒莉安娜進來了,一面走一面神色慌亂地整理着項練和飾針。她看上去40歲左右,非常消瘦,顯得很小的五官仿佛擠壓在一起,臉上泛着心髒病患者那種混濁的土黃色調,衹有一雙深陷的眼睛很大很大,總是塗着紅色眼影的眼皮下面閃動着一對帶血絲的不肯安分守己的眼珠,似乎總是充滿好奇。她戴一副模仿兩條辮子的絲綫假發,腦袋顯得更加碩大,鼻翼習慣性地抽搐個不停。’胸脯撐不起上衣,衹得靠漿得平平整整的裙子托起下襬,露出那雙緊緊擠壓在帶黑色金屬飾片的靴子裏的漂亮的小腳。
  她帶着非常重的裏斯本口音說,坎肩還沒有漿好,實在沒有時間。
  “我囑咐了你多少遍呀,儒莉安娜!”露依莎說,“好,你去吧,你看着辦吧,反正今天晚上必須把漿好的坎肩裝進手提箱。”
  她剛剛出門,露依莎就說:
  “若熱,我恨這個女人!”
  儒莉安娜來到她傢已經兩個月了,露依莎無法習慣女傭的醜陋的長相和古怪的動作,不習慣於她說“帽子”、“剪子”和發顫音時那種裏斯本腔調,不習慣於聽她釘着金屬片的鞋跟發出的聲響。星期天,女傭的假發、着意顯示的腳和黑色羔羊皮手套都刺激她的神經。
  “太討厭!”
  若熱笑了:
  “可憐,她是個可憐的女人!況且,她漿衣服是把好手嘛!”在部裏,同事們總是驚奇地端詳他的衣服,“朱裏昂說得好,我的衣服不是漿的,而是上了一層瓷釉!她不夠和藹,當然不夠和善,但還算得上勤快,說得過去……”
  他雙手插在天鵝絨褲子口袋裏一邊站起身來:
  “親愛的,還有,維爾仁尼婭姑媽患病的時候她照顧得不錯……簡直是個天使!”他又嚴肅地重複了一遍:“無論白天黑夜,她像個天使一樣照看姑媽!親愛的,我們欠着她的情分!”說着,他又開始捲一支煙,表情莊重。
  露依莎一言不發,拖鞋尖挑着室內裙袍的鑲邊不停地顫動,眉頭微皺,眼睛盯着指甲說:
  “無論如何,要是我對她翻了臉,就能把她打發走。”
  若熱停下來,在鞋底上劃着火柴:
  “我親愛的,除非我同意。對我來說,這是個知恩報恩的問題。”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杜鵑挂鐘敲響了中午12點。
  “好吧,我去上班了。”若熱走到她身邊,雙手抱住她的頭。
  “好一條小腹蛇!”他溫柔地低聲說。
  她笑了,擡起明亮、溫柔而又迷人的褐色眼睛望着丈夫。若熱憐愛地在她眼皮上留下兩個響吻,又溫柔地捏了捏她嬌嫩的嘴唇:
  “親愛的,想讓我帶點什麽回來嗎?”
  “別回來得太晚了。”
  “去送幾份文件,乘車去,很快……”
  他心滿意足地走了,用出色的男中音唱着:
  金色的上帝,
  無以倫比的世界,
  啦啦!啦,啦,啦!
  露依莎伸了伸懶腰。還要換衣服,真沒意思。她想泡在玫瑰色大理石浴盆裏,在溫暖清香的水裏打個盹,或者關上窗戶,躺到綢緞吊床上,在音樂聲中搖晃!她抖了抖拖鞋,非常溫情地望着自己嬌小的腳,腳白得像牛奶,隱約可以看到藍色的筋脈。一係列的小事涌上腦際:買一雙綢料襪子,準備若熱路上的幹糧,洗衣店弄丟了三塊餐巾……
  她又伸了伸懶腰,隨後光着腳、跟着腳尖跳到櫃子邊,從旁邊的書架上取出一本已經折皺的小說,轉身回來,半躺在安樂椅上,用手指輕輕撫摸着耳朵,專心緻志地讀起來。
  她讀的是《茶花女》。她很愛看小說,在下區填了訂單,每月都收到書。結婚以前,剛剛18歲的時候,最喜歡司各特,迷上了蘇格蘭,希望住在那種蘇格蘭式的城堡裏,城堡上挂着傢族的徽記,裏面有哥特式的木箱,擺放着戰利品,微風吹來,綉着聖徒傳記的大壁毯輕輕晃動。她也曾喜愛過埃旺達洛、莫爾頓和伊旺諾依,他們筆下的人物有的情意纏綿,有的威武英俊,船形長帽上插着雄鷹羽毛,旁邊用蘇格蘭薊草係着祖母緑和鑽石。不過,眼下使她傾倒的是“現代”:巴黎、巴黎的陳設和激情。她嘲笑行吟詩人,對卡莫爾斯之流不屑一顧,心目中的男子漢係着白色領帶、在舞廳翩翩起舞,目光中有磁鐵般的吸引力,激情熾熱,談吐高雅。一個星期以前,她對馬卡麗達·科蒂爾着了迷:這女人不幸的愛情帶給她朦朦朧朧的傷感:似乎看到她修長清癯,披一條長長的開司米披肩,黑黑的眼睛裏充滿對愛情的渴望和熱情;即便在書中人物的名字裏——朱麗娘·杜布拉、阿爾曼多、普魯登齊婭——也能找到充滿熾熱愛情的生活中的詩情畫意;他們的命運像傷感的樂麯一樣一波三折,晚宴、令人神志恍惚的夜晚、為金錢焦慮;在惆悵的日子裏,鑽進四輪馬車在波依斯大街徐徐而行,天空灰暗,初雪悄然無聲地飄下來。
  “莎莎,再見!”若熱要走了,在走廊對露依莎喊了一聲。
  “喂!”
  他轉身回來,手杖夾在腋下,把手套戴好。
  “不要回來得太晚,嗯?喂,從巴爾特列奇給費裏西達德太大帶回幾個點心。還有,是不是路過弗朗索亞夫人那兒,讓她把帽子送來。還有……”
  “我的上帝!還有什麽?”
  “啊,沒有了。對,你到書店去,讓他們再送幾本小說來……對,已經關門了!”
  她讀完了《茶花女》,兩滴熱淚在眼中顫抖。現在,她半躺在安樂椅上,書放在胸前,一邊剪着指甲,一邊深情地低聲唱一起《茶花女》的最後一段:
  再見,如煙的往事……
  她突然想起報紙上的消息,巴濟裏奧表兄到了……
  似有若無的微笑舒展開她豐滿的紅嘴唇。——巴濟裏奧表兄,她的第一個戀人!當時她衹有18歲!這事誰也不知道,就連若熱和塞巴斯蒂昂也不知道……
  況且,她那時還是個孩子:偶爾想起當時那提心吊膽的溫存和無謂的眼淚,她本人也不禁笑出聲。巴濟裏奧表兄大概變了。她還清楚地記得他當時的模樣:身材頎長,短短的唇髭傲然上翹,目光大膽,還有,把手伸進褲子口袋把錢幣和鑰匙弄得叮叮作響的姿態!“那事”是在辛特拉開始的,當時他們正在若奧·德·布裏托舅舅的科拉雷斯莊園打臺球,玩得非常快活。巴濟裏奧剛從英國回來,神氣活現,白色西服,鮮紅的領帶上別着金領帶卡,讓整個辛特拉目瞪口呆。底層大廳的墻壁塗成鵝白色,儼然有一種古色古香、世襲豪門的氣派;寬大的玻璃門外有三層石頭臺階通嚮花園。噴水池邊是一棵棵石榴樹,他常常摘幾朵火紅的花兒。茶花整齊的、深緑色枝葉形成一條條緑蔭小路,緑蔭下陽光忽隱忽現,池塘波光粼粼;藤條鳥籠裏兩衹雉鳩啼鳴婉囀。在莊園鄉村般的靜謐中,臺球清脆的響聲透着門閥世傢的氣息。
  後來,就發生了辛特拉常見的那種裏斯本古典式愛情:月光下在田野漫步,腳下是平平的草地;站在“懷念石”上久久不語,望着河𠔌,望着遠處白白的沙灘,月光如水,令人沉思遐想;在“緑崖”下的陰涼處度過中午,耳邊響着泉水從一塊塊巨石流下來的叮咚聲;下午,在科拉雷斯旁邊的小河上划船,河水在秦皮樹蔭下顯得更緑——她的草帽挂在柳樹垂下的枝上,或者木船撞在較高的岸邊,總能聽到一陣笑聲!
  她一直非常喜歡辛特拉,每當走進拉馬良那陰暗而窸窣有聲的樹林,總是感到甜蜜的惆悵。
  她和巴濟裏奧表兄很是自由。可憐的媽媽患了風濕病,自顧不暇,總是若有所思,面帶微笑,似睡非睡,任憑他們出去玩耍;巴濟裏奧很富有,稱呼她母親“若若姑媽”,給她帶來甜食……
  鼕天到了,馬達萊納街那個貼着絳紅壁紙的客廳成了他們談情說愛的場所。多麽美好的夜晚!母親腳上蓋件外衣,一册“夫人聖經”掉在胸前,發出低低的鼾聲。他們倆人坐在沙發上,靠得很近很近,多麽幸福!啊,沙發!引起多少甜蜜的回憶。沙發很矮,很窄,罩着淺色開司米套子,中間的一條深色布上有她親手綉的黃色和紫色如意花。有一天,大禍臨頭。作為巴斯托·布裏托公司股東之一的若奧·德·布裏托破産了。阿爾馬達的房子和科拉雷斯的莊園都變賣了。
  巴濟裏奧窮了,啓程到巴西謀生。多麽讓人懷念。最初的日子裏,她坐在可愛的沙發上,手捧他的像片低聲抽泣。隨後就是接到久久盼望的信件的驚喜和郵船誤期時往公司辦公室捎去急不可耐的口信……
  一年過去了。一段長時間得不到巴濟裏奧的音訊之後,收到了他從巴伊亞州寄出的一封長信。信的開頭是這樣寫的:“我考慮了很久,認為應當把我們的接近視作孩童間的事……”
  她當下昏了過去。在寫得滿滿的一張紙的兩面,巴濟裏奧解釋說,他非常痛苦:他還很窮;需要奮鬥很長時間才能養活兩個人;那裏氣候惡劣;不想讓她——可憐的小天使——遭受犧牲;他稱呼她“我的小鴿子”,信末尾的簽字用的卻是長長的全名。
  一連幾個月,她垂頭喪氣,痛苦不堪。當時正值鼕季,她穿上那件綉上花的毛衣,坐在窗前,隔着玻璃茫然地望着外邊,認為已經絶望,憂傷地看着在淅淅瀝瀝的雨水中來來往往的雨傘,甚至想到進修道院;或者在傍晚時分坐在鋼琴前,唱起蘇亞雷斯·德·帕索斯的歌麯:
  “啊!永別了,時日永不復返,在你身邊,生活多麽甜蜜……”
  或者唱起《茶花女》的終麯,要麽唱起“絹柳謠”,這首“法都”麯非常悲涼,是巴濟裏奧教給她的。
  但是,每天上午的咳嗽加重了,晚上難以入睡,並且時時驚醒。在康復期,她到比拉斯去休養:在那裏,她與卡爾多佐傢的兩姊妹接觸最多,她們輕浮,貪玩,形影不離,經常邁着碎步蹓躂,像一對長腿細毛狗。她們笑起來時那副模樣,我的天!談起男人來更不得了,一個炮兵中尉看中了她。中尉是個對眼,為她寫了一首詩,題目是“比拉斯的百合花”:
  “小山坡上,
  長出一株貞潔的百合……”
  那是一段歡樂的時光,充滿慰藉的時光。
  鼕天,回來以後,她胖了,臉色也好多了。有一天,她在抽屜裏發現一張照片,是巴濟裏奧剛到巴伊亞州的時候寄來的。他穿着白色褲子,頭戴巴拿馬草帽。她端詳了一會兒,聳了聳肩膀:
  “我真傻,竟然為這麽個傢夥傷透了心!”
  過了3年,認識了若熱。一開始,並不喜歡他。她一直不喜歡留鬍子的男人。後來發現若熱的鬍子很短,很細,是那種剛長出來的,貼在皮膚上的鬍須。她開始喜歡若熱那雙眼睛,那種青春的活力。在愛上他之前,站在他身邊就覺得自己軟弱無力,要依靠他,甚至偎在他肩膀上睡覺,並且年復一年地睡下去,毫無顧慮、舒舒服服地睡下去。當聽到他說:“我們結婚吧,嗯?”這句話時,她的感覺無法形容。她站在他跟前,突然看到他那留着鬍須的臉,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她的臉漲的飛紅!若熱抓住了她的手,她感到那寬寬的手掌的熱流鑽進了軀體,彌散到她的全身;她像個白癡似地站着,答應了一聲,覺得羊毛衫下的乳房膨脹起來,膨脹得那麽甜蜜。她終於有了戀人。聽到這個消息,母親該多麽放心,多麽高興!
  他們是在一個濃霧彌漫的上午結婚的,不得不點上燈為她戴花環和絹網面紗。整整一天,她都覺得霧氣蒙蒙,一切都模糊不清,仿佛是舊日的一場夢——夢中最顯眼的是神父那張充滿自負的蠟黃的臉,還有那個讓人毛骨悚然的老太太,衹見她伸出尖尖的手,神經質地推着新娘往前走,口中還吟吟有詞;還有,到了教堂門口,若熱激動萬分地散發着硬幣。她的緞子鞋太小,夾得腳難受。那天一清早就覺得惡心,人們不得不給她泡了杯濃濃的緑茶。晚上,在新房裏打開盛嫁妝的木箱以後,她纍極了!若熱顫抖着吹滅蠟燭的時候,一道道“S”形的光綫在她眼前晃動。
  若熱畢竟是她的丈夫,並且年輕力壯,生性快活。她開始喜歡丈夫了,並且一直對他本人和他的東西充滿好奇,不時摸摸他的頭髮、衣服,動動他的手槍和文件。她還經常看其他女人的丈夫們,進行比較,為若熱而自豪。若熱呢,對妻子百般溫柔,活像個情夫,跪在她腳下,並且總是情緒高昂,風趣幽默——衹是在職業和名聲上過分嚴肅認真,在話語和表情上都表現得一絲不苟。她的一個女友認為這一切都是在做戲,對她說:“這種男人說不定什麽時候一刀把你殺死。”女友還不瞭解若熱性格中溫和的一面,這使她對丈夫的愛更加強烈。若熱是她的一切——她的力量,她的歸宿,她的命運,她的宗教,一句話,她的男人。這時候她開始想,假如當初和巴濟裏奧表兄結了婚該是個什麽樣子,那就太不幸了。說到巴濟裏奧,他現在在哪裏呢?她陷入沉思,對另一種命運的猜想像舞臺上的背景一樣一幕幕出現在腦海:到了巴西,四周都是椰子樹,黑人孩子在旁邊走來走去,她躺在吊床上望着天空的鳥兒飛翔!
  “萊奧波爾迪娜太太來了。”儒莉安娜走過來說。
  露依莎詫異地站起來:
  “嗯?萊奧波爾迪娜太太?為什麽讓她進來?”
  說完,趕緊把扣子扣上。我的天!要是讓若熱知道了,那還了得!他多次說過,“不願意讓她到傢裏來。”可是,她既然已經到了客廳,現在能怎麽辦?可憐的萊奧波爾迪娜!
  萊奧波爾迪娜是她的摯友。小時候兩個人同住在馬達萊納街,是鄰居,後來又在教長區麗達·佩索亞街的同一所中學上學。萊奧波爾迪娜是曾任米格爾國王近侍的蓋布拉依斯子爵的獨生女,子爵驕奢淫蕩,後來患上了血毒癥。她曾與海關職員若奧·諾羅尼亞有過一段不幸的婚姻史。人們稱她為“子爵傢的小姐”,還戲濾地叫她“一清二白”。
  人們知道她有情夫,還說她染上了陋習。若熱對她恨之入骨,不衹一次地對露依莎說:“一切都隨你的便,衹是不能跟萊奧波爾迪娜來往!”
  那時候,萊奧波爾迪娜27歲。她個子不算高,但堪稱裏斯本身段最好的女人。衣服總是那麽合體,緊緊貼在身上,從後面看去活像羔羊身上的羔羊皮。人們盯着她說:“簡直是一尊雕像,活脫脫的維納斯!”臀部豐滿,腰部的麯綫常常讓男人們回轉身來投去熾熱的目光。臉長得稍嫌粗笨;鼻翼過分肥厚了一點;皮膚細膩,略帶紅褐色,上面可以隱約看到早年生天花留下的痕跡。她的美在於眼睛,長長的睫毛下那雙黑黑的大眼睛裏似乎有欲火流動。
  露依莎張開雙臂走過去,兩個人久久擁抱。萊奧波爾迪娜坐到沙發上,慢慢捲着淺色綢子陽傘,開始抱怨。她病了,嘴裏非常幹渴,頭昏腦脹,忍受不了這炎熱的天氣。露依莎最近怎麽樣,看樣子長胖了。
  她有點近視,為了看清楚,輕輕眯了眼睛,綳緊染得鮮紅而又豐潤的嘴唇。
  “幸福萬能,能讓人氣色變好!”她笑着說。
  她來這裏是為了打聽為她做帽子的那個法國女人的住處。再說,好長時間不見露依莎了,很是想念!
  “你想不到這天氣有多熱!我一路上都快熱死了。”
  她懶洋洋地靠在沙發墊上,喘着粗氣,滿臉堆笑,露出又白又大的牙齒。
  露依莎把法國女人的住址告訴女友,誇那女人手藝好,價錢又便宜。客廳裏光綫暗,她走過去把窗戶打開一半。椅子上的坐墊和窗帷都是深緑色的,帶有校形圖案的地毯也是同樣色調。在這種陰暗的裝飾中,那兩幅畫(德拉剋洛依斯的《梅德尹婭》和德拉羅切的《犧牲者》)的沉童的金色鏡框和吉·多列寫的兩部論但丁的紅色書皮的厚書顯得格外突出,還有兩個窗戶之間的橢圓形鏡子,裏面映照出博物架上擺放的一個跳意大利塔浪特拉舞的那不勒斯陶瓷人。
  沙發上方挂着若熱母親的油畫像。她坐着,身材嬌小幹癟,穿一套合身的黑色衣裙,一隻死人般慘白的手放在膝蓋上,戴滿戒指,另一隻被緞子短外套那做工精細的鑲邊遮住。這個修長、憔悴、長着一雙黑黑的大眼睛的女人在鮮紅的褶皺村帷上顯得特別突出,畫像上還可以看到藍藍的天空和四周的樹木。
  “你丈夫呢?”露依莎坐下來,緊緊挨着萊奧波爾迪娜問道。
  “跟往常一樣,不大開心。”她笑着回答說。隨後臉色一沉,皺起眉頭:“你知道我跟門東薩一刀兩斷了嗎?”
  露依莎臉微微一紅:
  “真的?”
  萊奧波爾迪娜馬上詳細講了事情的經過。
  她不拘小節,說起自己、說起自己的情感隱私和錢財收支來沒完沒了,對露依莎絶對沒有任何秘密;在需要說說知心話、享受一番對方的驚嘆的時候,她就嚮女友描繪她那些情夫,對他們的看法,他們的穿着和作愛時的怪動作,並且說起來總是言過其實。而這些事總是非常具有刺激性,她坐在沙發的一角笑着悄悄地講述;露依莎習慣聚精會神地聽,臉頰微紅,若有所思,樣子似乎略帶虔誠,覺得這些事太有趣了。
  “親愛的露依莎,這次我完全可以說,我看錯人了!”萊奧波爾迪娜擡起沮喪的眼睛,嘆息道。
  露依莎笑了:
  “你幾乎每次都看錯人。”
  真的,她太不幸了!
  “你說有什麽辦法?每次我都想象着是真正的熱戀,可每次都以掃興告終。”
  她用陽傘的尖敲着地毯說:
  “不過,總會有一天我會找到。”
  “走着瞧,看你能不能找到。”露依莎說,“已經到時候了!”
  有時候,從良心上也覺得萊奧波爾迪娜是個“不體面的女人”,但對她有一種特殊的好感:一直非常喜歡她漂亮的身段,那身段對她有一種近乎有形的吸引力。再說,也有情可原:和丈夫的婚姻太不幸了!可憐的女人,總是讓激情牽着走。激情,奧妙無窮而又熠熠閃光的偉大詞彙,真正的幸福由此而生,就像杯子裏的水太滿必然溢出一樣。它讓露依莎有充足的理由感到心安理得;甚至覺得女友像個女中豪傑,驚奇地望着她,仿佛在打量經過千難萬險、完成一次令人嘆為觀止的旅行、帶回許多趣聞軼事的人一樣。衹是不喜歡她衣服上那種帶有幹草味的煙味兒:萊奧波爾迪娜吸煙。
  “門東薩怎麽樣?”
  萊奧波爾迪娜聳聳肩膀,顯出非常厭煩的神氣:
  “給我寫了一封荒唐透頂的信,不過他最後還是認為最好讓一切告吹,因為他不配,太愚蠢。大概我把信帶來了。”
  她在衣服口袋裏尋找,掏出了一塊手絹,一個鑰匙夾,一小盒撲粉,最後找到了一個普利塞的節目單。
  於是,她轉而說起這個雜技團來——平平淡淡。最好的節目是一個小夥子蕩鞦韆,那小夥子身材好,長得漂亮,真是一表人材!
  她突然轉變了話題:
  “你表兄巴濟裏奧來了?”
  “我是從《新聞報》上知道的。我都驚呆了!”
  “我還想問你一件事,免得忘掉。你那件藍色小格衣裙用的什麽鑲邊?我也去做一件。”
  “用的也是藍色,不過略深一些。”
  “你來看看嘛,進來看看。”
  兩個人走進臥室,露依莎打開窗戶,接着又拉開衣櫃。房間不大,但整齊幹淨,淺藍色的墻紙,地上鋪着白底藍色圖案的廉價地毯。高高的梳妝臺放在兩個窗戶中間,上面鋪着帶粗粗流蘇的臺布,臺布上綉着幾個長頸瓶。窗帷中間放着幾個獨腳圓面花架,上了釉子的陶製花盆裏海棠等花卉枝葉繁茂,有的還垂嚮地面,煞是好看。
  整齊舒適的佈置肯定讓萊奧波爾迪娜想起了安寧和幸福,她環顧四周,慢慢地說:
  “你對丈夫一直充滿激情,嗯?親愛的,你做得對,非常對!”
  她走到梳妝臺前,在脖子上和臉上施了一點撲粉。
  “你做得非常對!”她重複了一遍,“可是,不會有任何女人對我丈夫那種男人會拉不斷扯不開!”
  她坐到雙人沙發上,一副孤苦伶仃的樣子,接着又開始抱怨丈夫,他太粗魯,太自私!
  “你該相信,好長時間以來,要是我4點鐘沒回到傢,他就是不肯等一會兒:擺上桌子,自己吃晚飯,留下殘羹剩飯讓我吃!還有,他邋遢,骯髒,隨地吐痰……他的房間——你知道,我們分住兩個房間——像豬圈一樣!”
  露依莎表情嚴肅:
  “太不像話了!你也有過錯。”
  “我有過錯!”她直起身子,把眼一瞪,那雙眼睛顯得更黑、更大了,“我什麽都幹,還要給男人收拾屋子。”
  啊,她太不幸了,是世界上最倒黴的女人!
  “他連嫉妒都不懂,是個不折不扣的野蠻人。”
  這時候,儒莉安娜進來了。她咳嗽了一聲,還在整理着項練和針飾。
  “太太非要我把所有的背心熨好嗎?”
  “對,所有的,我已經說過了。今天晚上睡覺前一定要裝進行李箱。”
  “什麽行李箱?誰要走?”萊奧波爾迪娜問道。
  “若熱。他要去阿連特茹省,到礦區去。”
  “這麽說你要獨自一個人在傢了,我可以來看你了,還好。”
  說完,馬上坐到她旁邊,目光一下子柔和了:
  “我有許多事要對你講,親愛的,要是你知道了……”
  “什麽事?又愛上什麽人了?”露依莎笑了。
  萊奧波爾迪娜把臉一沉!
  這不可笑,絶對不可笑!她到這裏來也是為了這件事。在傢裏太孤單,太心神不寧!“我去找露依莎,跟她說說。”
  她壓低聲音,表情近乎莊重:
  “露依莎,這一回可是正正經經的事!”她詳細講了一通。那小夥子高高的個子,一頭金發,英俊極了!非常有才華,是個詩人。她以崇敬的口吻,把每個音階都拖長了:“詩——人——!”
  她慢慢解開緊身上衣的兩個扣子,從懷裏掏出一張摺叠起來的紙。原來是一首詩。
  她緊靠着露依莎,由於妙不可言的感覺鼻孔也漲大了;她聲音很低,充滿自豪,顯得有點矯揉造作:
  贈給你
   吉亞燈塔,6月5日
  我面對夕陽,沉思默想,
  站在巨石上,腳下大海激蕩……
  她念的是一首輓歌。在詩中,小夥子講述如何久久望着她——這裏指的是萊奧波爾迪娜,“那閃閃發光的身影在輕輕滑動,在沉睡的水上,在火紅的晚霞中,在白色的浪花裏,輕輕滑動。詩寫得裝腔作勢,感情庸俗,無病呻吟,充滿裏斯本的市井氣,並且錯誤百出。在詩的末尾,還說不願意在華麗的客廳或者“狂熱的舞場”看到她,而是在那裏,在海邊的巨石上:
  每天日落時分,
  我在那裏看着大海入睡。
  “太美了,嗯?”
  兩個人都有點動心,沉默了一會兒。
  萊奧波爾迪娜瞪着茫然的眼睛,滿懷深情地把時間和地點重複了一遍:
  “吉亞燈塔,6月5日!”
  鐘敲了4點,萊奧波爾迪娜馬上站起身,惴惴不安地把詩塞進懷裏。
  必須馬上就走。已經晚了,否則男人就會擺上桌子吃飯。晚飯有一條煎魴魚,吃涼魚是最愚蠢不過的事。
  “再見。很快就會見面,對吧?”現在若熱要走了,她一定要常來,“再見。法國女人住在黃金大街,煙草店上面,對吧?”
  露依莎把她送到平臺上,萊奧波爾迪婭走到樓梯裏又停住腳步,大聲說:
  “你一直覺得那件衣服鑲藍邊好,對吧?”
  露依莎伏在扶手上:
  “我鑲的是藍邊,這樣最好……”
  “再見!黃金大街,煙草店上面。”
  “對,黃金大街。再見。”接着又稍稍提高了聲音,“進門往右拐,弗朗索亞夫人。”
  5點鐘,若熱回來了。剛到臥室門口,把手杖放在墻角,就說:
  “我已經知道有客人來過。”
  露依莎轉過身,臉上微微泛出紅暈。她正站在梳妝臺前,頭已經梳好,穿一件鑲邊的白色麻紗連衣裙。
  對,是萊奧波爾迪娜來過,儒莉安娜讓她進來了……當時滿心不高興!她是來問做帽子的法國女人的地址的,呆了10分鐘,“誰告訴你的?”
  “儒莉安娜說的:萊奧波爾迪娜太太在這裏呆了整整一個下午。”
  “整個下午!鬍說,呆了10分鐘,也許不到10分鐘!”
  若熱默不作聲地摘下手套,走到窗前,搖了搖秋海棠上兩片葉子,它們因壞死而變紅變硬並且滴着白色液汁。他吹着口哨,似乎專心緻志地設法觸摸躲在緑油油的宮人草葉子中的花蕾,那花蕾多麽像一顆小小的受驚的心髒!
  露依莎摸摸挂在一條黑色天鵝絨帶子上的徽章,手上感到一陣溫柔,臉漲得通紅。
  “天太熱,熱得你難受。”她說。
  若熱沒有回答,口哨吹得更響,走到另一扇窗前,用手指敲了敲一顆緑裏間有血紅色的馬荷花富於彈性的葉子,像個受絞刑的人那樣煩躁地扯開領子:
  “你聽着,必須再也不接待這個東西。必須一刀兩斷!”
  露依莎的臉更紅了。
  “這是為了你,為了鄰居們,為了臉面!”
  “可是,是儒莉安娜……”露依莎結結巴巴地說。
  “本該打發她出去,你瘋了?腦袋到遙遠的中國去了?病了?”
  他停住嘴,張開雙臂,換了一種悲傷的口氣:
  “親愛的,因為人人都瞭解她,她是‘見男人就軟’,是一‘一清二白’!是個不要臉的女人!”
  接着,他氣急敗壞地舉出她的一個個情夫:卡洛斯·維埃加斯,蓄着下垂的唇髭、為遊技場寫喜劇的瘦子。滿臉麻子、留着長發的桑托斯·馬德拉。流浪漢麥爾索,瘦得皮包骨頭,走路一搖一晃,總是帶着死羊一樣的眼神,叼着個長長的煙嘴。還有人稱美男子的彼得羅·卡馬拉、情場老手門東薩,數不勝數。
  他聳聳肩膀,沒好氣地說:‘
  “好像我發現不了她到這裏來過似的!單憑氣味就能知道,臭不可聞的幹草味。你們一塊兒長大,等等,等等,這些都還說得過去。你一定會為她辯解,可是,要是我在臺階上碰到她,就會趕她走,趕她走。”
  他停頓片刻,但仍然激動:
  “你說說,露依莎,我說得對不對?”
  露依莎對着鏡子戴上耳環,驚魂未定:
  “對。”
  “啊!嗯!”
  說完,他氣乎乎地走開了。
  露依莎一動不動,一顆圓圓的晶瑩的淚珠從鼻子上滾下來。她使勁擤了擤鼻涕。那個儒莉安娜!那個撥弄是非的婆娘,專門搗亂;
  怒從心上起,她走進熨衣服的房間,把門一摔:
  “你為什麽說什麽人來了,什麽人沒有來?”
  儒莉安娜大吃一驚,放下熨鬥:
  “太太,我還以為這不是什麽秘密呢。”
  “當然不是,混賬!誰告訴你是秘密?為什麽讓她進來?我不是一再告訴你我不接待萊奧波爾迪娜太太嗎?”
  “太太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她覺得受了委屈,理直氣壯地反駁了一句。
  “撒謊!給我住嘴!”
  她轉身回到臥室,氣急敗壞地靠在玻璃門上。
  太陽下山了,下午沒有風,窄窄的街道衹剩下一道陰影;古老而陰暗的房捨有幾個陽臺敞開着,隱約可以看見紅色花盆裏幾棵羅勒花或石竹花老態竜鐘,已經幹枯;聽得見憂鬱的琴鍵上彈出的《聖母頌》,那是個小姑娘在抒發星期日百無聊賴的情感;對面的窗口,特謝拉·阿澤維多傢的四個姑娘正在熬過星期日的下午。她們都瘦瘦的,頭髮非常鬈麯,黑眼圈,一會兒看看街上,一會兒看看天空,一會兒又看看其他窗戶,每當看到下面有男人走過便嘀嘀咕咕說一通或者呆頭呆腦地伏在扶手上,口水掉到人行道的石頭上。
  “可憐的若熱,他說得對!”露依莎心裏想。可是,有什麽辦法?已經不去萊奧波爾迪娜傢了,把她的像片從客廳的像集裏取了出來,並且不得不告訴她若熱的反感。她們兩個人甚至都哭了!可憐的萊奧波爾迪娜!現在,很長時間纔接待她一次,難得見一次面,每次都是一小會兒!再說,她已經到了客廳,總不能把她推下樓梯吧!
  一個羅圈腿的粗笨男人拿着一架手風琴從街那邊走過來,黑黑的鬍子,一副兇惡的樣子;他停下來,搖搖麯柄,嚮朝街的窗戶慘淡地笑笑,露出白白的牙齒,接着就彈起“純真的夏娃”,聲音清脆,但顫抖得厲害。琴聲傳遍整條街道。
  數學博士的女傭兼小老婆熱爾特魯德斯這個40歲的女人馬上把因為養尊處優而肥胖的黃臉貼到窄小的窗戶上;前面,三層樓敞開的陽臺上,有庫尼亞·羅沙多的尊容,他伏在欄桿上,清瘦幹枯,頭戴一頂裝飾有羽毛的便帽,用近乎透明的手捂着室內便袍下面的肚子,一副腸胃病患者凄涼的神態。其他一張張臉也陸續在窗帷中間出現了,個個都帶着厭煩的表情。
  街上,煙草店老闆娘來到門口。她身穿喪服,拉長了那張寡婦臉,兩衹胳膊在染成黑色的披肩上交叉,往下垂着的長長的裙子使她顯得更加又細又高。從阿澤維多傢下面的店鋪裏走出了賣炭的女人,她懷着孕,腆着大得出奇的肚子,幹枯的短發蓬鬆着,黑乎乎的臉上油光閃亮,三個小孩半赤裸着身子,幾乎像黑人一樣顔色,扯着她的麻布裙子又哭又鬧。舊貨店的保拉走到街中間,他那黑布帽子的油漆布帽檐從來沒有提到過眼睛以上,兩衹手總是藏在背後,伸到白色外衣後擺下面,仿佛為了顯得更加深沉;骯髒的襪子後跟露到用玻璃絲綉着圖案的鞋子外面。他不停地吐痰,似乎對什麽都反感。此人討厭所有的國王和神父,對公共事物的狀況怒火滿腔,經常哼着“馬利亞·達·豐特”。從言行舉止上可以看出,他是個禁騖不馴的愛國者。
  手風琴手摘下大無檐帽,一邊彈着一邊朝各個窗口搖晃,同時投去乞求的目光。阿澤維多傢的姑娘們立刻猛地關上了玻璃窗;賣炭女人給了他一個銅幣,但想下去問他是哪國人,怎麽來的,會彈多少麯子。
  到外邊過星期天的人們開始回傢,個個因為走了很遠的路而疲憊不堪,靴子上滿是塵土;女人們披着披肩回來了,懷裏抱着熱得昏昏欲睡的孩子;老人們表情平靜,穿着白色褲子,把帽子拿在手裏,還要在街區轉一圈,涼快涼快;窗臺上,人們在打哈欠;天空藍中透着光亮,像一件碩大的瓷器;遠方傳來教堂的鐘聲,一個什麽宗教節日正在結束。星期天接近尾聲,莊嚴肅穆,疲倦悲涼。
  “露依莎。”這是若熱的聲音。
  她轉過身,含糊地說:“嗯?”
  “親愛的,吃晚飯吧,已經7點鐘了。”
  在臥室中間,若熱摟住她的腰,把嘴挨近她的臉,低聲說:
  “剛纔你生氣了?”
  “沒有!你說得對。我知道你說得對。”
  “啊!”若熱非常滿意,以勝利者的口吻說,“那當然。”
  哪裏有比我心靈選擇的
  丈夫更好的良師益友?
  他既嚴肅又溫柔地說:
  “我們可愛的小家庭太正派了,看到哪種女人帶着煙味、幹草味和別的氣味進來都讓人心疼!……好了,我們不再談這個問題。我的家庭主婦,開始喝湯吧!”
2
  星期天晚上,若熱傢裏有一個小小的聚會,這個“閑談會”在客廳裏圍着那個古老的玫瑰色瓷製油燈進行。“工程師”——街上人們都這樣稱呼他——平時深居簡出,沒有客人造訪。這時候人們一邊飲茶一邊閑談,頗有大學生時代的氣息。若熱叼着煙斗,露依莎在一旁打毛衣。
  頭一個來的是朱裏昂·祖紮特,他是若熱的遠親,還是理工學院低年級時的同學。此人幹癟並且有點神經質,戴藍色夾鼻眼鏡,長長的頭髮垂到領子上。他在學校學的是外科,非常聰明,瘋狂地學習,但正如他本人所說,他是座“墳墓”。30歲了,仍然一貧如洗,債臺高築,沒有病人上門。開始對下區四層樓上的住宅、12個硬幣的晚餐和破舊的紐耳絆外衣感到厭煩,於是躲進自己渺小的世界不與他人交往,看着別人——那些平庸、浮躁的傢夥們——平步青雲,升官發財,生活日益闊綽!“缺少機遇”,他說。他本可以接受省裏一個市議會的職位,在那裏自由自在,有自己的房子,還可以在後院養花種菜。可是,他有一種固執的自傲,過分相信自己的能力和科學,不想把自己埋葬在僅有三條街道而且豬滿地亂拱的不毛之地。想到所有的省份都心驚膽戰,在那裏默默無聞,在議會打牌消磨時光,最後得敗血癥而死。所以,他决不“背井離鄉”,以貪婪的平民百姓的固執期待着富有的患者前來就診,期待着學校聘請,期待着乘自己的馬車探訪親友,期待着有一個有嫁妝的金發女郎做他的妻子。他相信有權獲得這些幸福,可幸福又遲遲不來,他慢慢變得苦悶、凄涼,對生活充滿怨恨。日復一日,他咬着指甲、帶着仇恨的沉默的時間越來越多;在稍好一些的日子裏,他滿口尖酸刻薄的俏皮話——那難聽的聲音像冰涼的刀刃。
  露依莎不喜歡他,覺得他有“東北人”的神氣,討厭他那教訓人的口吻,討厭他閃着黑光的夾鼻眼鏡,討厭他那因為太短而露出皮靴上開綻的鬆緊口的褲子。但是,她隱藏住這種感情,對他笑臉相迎,因為若熱欽佩他,總是說他“精明強幹,聰明絶頂,是個了不起的人”!
  他來得早了一點,就到餐廳去喝杯咖啡;他總是斜着眼看餐具架上的銀器和露依莎的時髦的化妝品。這個親戚,一個平庸之輩,卻生活舒適,婚姻美滿,有嬌妻侍奉,在政府還倍受尊重,並且有幾個康托的存款。他覺得這一切不公正,像個屈辱壓在心上。然而,他裝出一副尊敬若熱的樣子,每星期天晚上必定到場,隱藏起忿忿不平,跟他們閑談、說俏皮話——不時把手指伸進幹枯的、滿是頭屑的長發。
  像往常一樣,費裏西達德太太在9點鐘走了進來。剛一進門就滿臉堆笑,張開雙臂。她50歲了,調養得非常好,由於患有消化不良和胃氣病,這時候不能穿束胸衣,於是綫條顯得臃腫。在輕輕卡起的頭髮上已經能看見幾根銀絲,但臉卻圓潤、豐滿;像修女一樣白皙柔軟的皮膚稍稍有點混濁;雖然眼睛有些腫脹,並且周圍有了少許皺紋,但黑黑的眼珠依然水靈、精神、炯炯有神。嘴角有一些細細的絨毛,像是用纖小的羽毛筆輕輕勾出的一般。她是露依莎母親的摯友,所以養成了星期天來看看“小姑娘”的習慣。作為諾羅尼亞斯·達·雷頓德拉傢族的子女,她在裏斯本有許多高貴的親戚。她算得上是個教徒,虔誠地相信附體女神。
  剛一進門,就在露依莎臉上響亮地吻了一下,然後惴惴不安地低聲問道:
  “來嗎?”
  “顧問?來。”
  露依莎知道她問的是誰,因為顧問——亞卡西奧顧問——在來喝他們說的“露依莎太太的茶”之前,絶不會不到公共工程部去找到若熱,躬下高高的身軀,鄭重其事地宣佈:
  “若熱,我的朋友,明天我將請你善良的妻子賜一杯茶!”
  並且還往往補充說:
  “你重要的工作可有進展?還好!如果部長駕到,請代我嚮閣下表示崇敬的問候,問候這位名聞遐邇的天才!”
  說完,纔踏着骯髒的樓道一板正經地走出去。
  費裏西達德太太愛着他已經有5年之久。在若熱傢,人們對那份“火熱”稍有譏笑之詞。露依莎說:“哎,她太鐘情了!”人們看到她調養得很好,紅光滿面,誰也不會想象出這專一的感情在沉默中燃燒,每星期都釀成熊熊烈火,像疾病一樣在吞噬她,像毒癮一樣敗壞她的品性。她多次熱戀,但至今一無所成。原先愛過一個槍騎兵軍官,後來那人死了,現在衹保存着他的一張銀版像片。後來暗暗對附近的一個年輕面包師傾註了激情,不久眼睜睜地看着人傢結了婚。於是,她以全部身心愛上了那條名叫“比爾羅”的狗;一個被辭退的女傭為了報復喂了它煮過的軟木;“比爾羅”死了,她把愛犬製成標本,放在餐廳。有一天,顧問突然來到眼前,在她多年纍積的燃料堆上點起了欲望之火,亞卡西奧成了她的“癖好”:贊嘆他的長相和沉穩,瞪大眼睛聽他口若懸河的談話,覺得他處於“優越的地位”。顧問是她的勃勃雄心,是她的成癮陋習!顧問透出一種特殊的美,她久久欣賞,像喝了醇酒一樣陶然而醉:原來是他的禿頂。她一直像某些女人那樣對禿頂有一種奇特的喜好,而這種欲望隨着年齡的增長日益膨脹。每當她開始看顧問那又寬又圓並且很亮、在燈下閃閃發光的禿頂時,渴望的汗水就儒濕她的後背,兩衹眼睛像投槍一樣射過去,心裏懷着一個貪婪而荒唐的願望:把手放到他的禿頂上,撫摸它,感受到它的形狀,揉搓它,甚至把手伸到它裏面!但是,她盡量掩飾,大聲說話,傻乎乎地笑,使勁搖扇子,不過大顆的汗珠還是在肥胖的脖子上那一層層皺褶中滾動。回到傢裏就開始禱告,許願嚮聖母獻上許多許多花環;然而,祈禱剛剛結束,太陽穴就開始間歇地疼痛。現在,善良而可憐的費裏西達德太太總是作淫蕩的惡夢,時時感到由來已久的歇斯底裏的憂傷。顧問的冷漠態度更讓她惱火:任何目光、任何嘆息、任何表露情意的舉止都不能讓他動心。對待她,顧問彬彬有禮,但冷若冰霜。有時候兩個人單獨在一起,離開別人很遠,比如在一扇窗戶凹進去的地方,沙發一角燈光暗淡的地方,非常合適。但是,她剛剛開始表達情感,顧問就猛地站起身,神態莊重地走開了。有一天,她認為發現顧問從深色夾鼻眼鏡後面嚮她豐滿的乳房投來欣賞的目光;這太明顯了,並且事情緊急,機不可失,她馬上談起“熾熱的愛情”,低聲對他說:“亞卡西奧……”可是,顧問的一個動作使她冷徹骨髓——他站起身,把臉一沉:
  “尊敬的夫人,
  源頭的千年積雪,
  總要流入心田……
  白費心機,尊敬的夫人!”
  費裏西達德太大的痛苦心境遮掩得嚴嚴實實,非常隱秘,沒有誰瞭解。人們衹知道她在感情上屢遭不幸,卻不知道她在欲望上正忍受折磨。有一天,露依莎大為驚愕:費裏西達德太太用濕漉漉的手攥住她的手腕,眼睛死死盯着顧問,低聲對她說:
  “多麽惹人動心的男人!”
  那天晚上,人們正在談論阿連特茹省、埃武拉市和它豐富的物産,還有“人骨教堂”。這時候,顧問走進來,小心翼翼地把搭在胳膊上的外衣折好,放在角落裏的一把椅子上,隨後邁着正規的步伐走過去握住露依莎的兩衹手,用洪亮的聲音說:
  “親愛的露依莎太太,你身體康健,對吧?我們的若熱已經對我說過了。還好,還好!”
  他又高又瘦,穿一身黑衣服,領子把脖頸裹得緊緊的。那張臉從尖尖的下頦起嚮上延伸,與寬闊光亮的禿頂連成一片,禿頂上方微微凹陷;染過的頭髮分別從兩耳上方形成兩綹,末端在後腦勺上粘在一起——烏黑的頭髮與禿頂形成強烈的反差,禿頂顯得更明亮。但是,唇髭卻沒有染,仍然呈花白色,而且非常濃密,沿着兩個嘴角垂下來。他臉色非常蒼白,從來不肯摘下深色夾鼻眼鏡,下巴上有一撮鬍子,兩衹大耳朵似乎與頭顱分開了。
  當年他曾經任王國內閣署長,至今每逢提到“國王”還稍稍從椅子上站起來一下。他的動作和手勢很有分寸,即便在聞鼻煙的時候也是如此。他從不肯用日常用語,不說“吐”而說“嘔”,張口閉口“我們的加雷特”,“我們的埃爾庫拉諾”,經常引經據典,並且還寫書。他沒有成傢,住在費列吉亞爾街一座樓的第三層,與女傭同居,研究政治經濟學:編出過一本“據最佳作者著作:資源科學概述及資源分佈”,副標題是《夜間讀物》。幾個月前他出版了“附有經詳細核對之生卒年月的從偉大的蓬帕爾侯爵到現今之國務部長人名全表”。
  “顧問,你到過阿連特茹省嗎?”露依莎問道。
  “從來沒有,親愛的太太。”他把上身一躬,“從來沒有!非常可藉!我一直想去,因為人們都對我說,那裏的奇特景觀堪稱一流!”
  他用手指從金色小盒子裏文雅地夾出一撮鼻煙,鄭重其事地補充說:
  “並且,是盛産豬肉的所在!”
  “喂,若熱,你瞭解一下,埃武拉市議會的薪俸是多少。”朱裏昂從沙發的一角說。
  顧問把夾鼻煙的手停在空中,胸有成竹地說:
  “大概是6百米爾瑞斯,祖紮特先生,並且可以自開診所。這在我的記事本上能找到。怎麽,祖紮特先生,你想離開裏斯本?”
  “也許。……”
  所有人都表示反對。
  “裏斯本畢竟是裏斯本!”費裏西達德太太嘆了口氣。
  “照我們偉大的歷史學家的精闢說法,是一座大理石和花崗岩的城市。”顧問嚴肅地說。
  隨後,他把纖細並且護理得極好的手指張成扇形,吸了一下鼻煙。
  這時候,費裏西達德太太說:
  “最離不開裏斯本,即使上帝和神父讓離開也不肯走的,要數顧問了!”
  顧問慢慢轉嚮她,稍微躬躬身子,說:
  “費裏西達德太太,我生在裏斯本,徹頭徹尾的裏斯本人。”
  “顧問,”若熱記起來了,“你是在聖約瑟大街出生的。”
  “門牌75號,親愛的若熱。在與那所房子緊挨着的房子裏,我尊敬的熱拉爾多、我可憐的熱拉爾多一直住到結婚。”
  熱拉爾多,他可憐的熱拉爾多,就是若熱的父親。亞卡西奧是他的摯友,兩個人是鄰居。當時,亞卡西奧拉提琴,熱拉爾多吹笛子,兩個人二重奏,同屬於聖約瑟街的一個樂隊。後來亞卡西奧進入了國傢機構,出於謹慎也出於尊嚴,放下了提琴,失去了溫柔的情感,也不再參加樂隊熱鬧的晚會,把整個身心都投入了統計學,但一直保持着對熱拉爾多的忠誠,後來又繼續和若熱保持這真誠的友誼。他是若熱的證婚人,每星期都來看他,遇到若熱生日,一定送來賀卡和一條帶魚籽的鰻魚。
  “我在這裏出生,”他重複一句,折上漂亮的印度綢手絹,“也希望死在這裏。”
  說完,小心翼翼地擤了擤鼻涕。
  “那還早着呢,顧問!”
  他以非常凄涼的口氣說:
  “我並不害怕死神,親愛的若熱,甚至毫不猶豫地讓人在聖若奧山上建了最後的居所。墳墓簡樸,但還算體面,就在一排的右邊,地方不錯,維利西莫傢族朋友們住處旁邊。”
  “顧問先生,你已經寫好墓志銘了嗎?”坐在角落裏的朱裏昂帶着揶揄的口氣問道。
  “祖紮特先生,我不想寫。我不想讓墳墓上有贊譽之詞。如果我的朋友們,我的尊貴的朋友們認為我作了一些事情,那麽他們可以用其他的方法紀念;有報紙,有公告,訃告,還有詩嘛!就本人的願望而言,衹想在平滑的墓碑上用黑字刻上我的名字——連同我的顧問稱號——以及生卒年月。”
  接着,又緩慢地、若有所思地說:
  “但是,我並不反對在下面用小字寫上:‘為他祈禱吧’。”
  一陣動情的沉默。這時候,門口一個尖嗓子說:
  “可以進去嗎?”
  “啊,小埃爾內斯托!”若熱喊道。
  小埃爾內斯托邁着飛快的碎步過去抱住若熱的腰:
  “我聽說你要走,”若熱表兄……露依莎表嫂呢,她好嗎?”
  他是若熱的表弟,身材短小,弱不禁風,四肢纖細,幾乎還是嫩枝,這使他顯得像個瘦弱的小學生;唇上細細的絨毛靠着發蠟纔勉強像兩個尖尖的針一樣翹嚮嘴角,兩衹眼睛眯縫着,無精打采,仿佛餘睡未醒。他腳穿寬帶皮靴,白色坎肩外的表練上挂着個很大的金黃色徽章,上面有釉子浮繪的花卉和水果。現在他和雜戲團一個無名的女演員一起生活,並且寫話劇劇本。他進行翻譯,為一場戲寫過兩稿,還寫過以文字遊戲打渾的喜劇。最近正在雜劇場排演一部了不起的作品,五幕話劇《榮譽與激情》。這是他頭一次正經排戲。從此,人們見他總是忙得不可開交,口袋裏鼓鼓地裝滿手稿,跟報紙地方新聞記者交談,與演員會面,在咖啡和香檳酒上揮金如土,歪戴着帽子,臉色蒼白,逢人便說:“這種生活非把人纍死不可!”然而,他寫作完全是為出於對藝術根深蒂固的激情——因為他是海關職員,薪俸很高,名下還有5百米爾瑞斯的存款。他說,藝術本身迫使他解囊:為了《榮譽與激情》中跳舞的那一幕,他自己出錢為男主角訂做了皮靴,還給扮演父親的演員訂做了皮靴。他的姓是萊德茲馬。
  人們給他騰出個地方。露依莎放下手中的活計,馬上註意到他情緒沮喪。果然,他開始抱怨太纍:排演拖得他精疲力盡,跟老闆發生爭執;頭一天,他被迫重新改寫一幕的整個結尾,整個結尾呀!
  “這一切,”他心情激憤,“都因為那傢夥胸無點墨而又裝腔作勢,真是愚不可及,非要把那一幕改在客廳裏發生不可,而原來是在深淵上!”
  “在什麽上?”費裏西達德太太驚訝地問道。
  顧問彬彬有禮地解釋說:
  “費裏西達德太太,在深淵上,就是在陡壁上,也可以用更恰當一些的詞,說在‘懸崖’上。縱身跳進霧靄蒙蒙的懸崖……”
  “在深淵上?”大傢齊聲問,“為什麽?”
  顧問想知道劇情。
  小埃爾內斯托精神煥發,大致勾畫出該劇的內容:一個已婚女人在辛特拉遇到了致命的男人圓山伯爵。她的丈夫已經破産,欠下一百康托的賭債,臉面丟盡,行將被捕。女人急瘋了,跑到伯爵居住的古堡遺址,扯下面紗,嚮他傾訴所遭受的飛來橫禍。伯爵脫下長袍往肩上一搭,立刻前去營救,到了那裏,正好收錢的官吏們來抓她的丈夫——“這一幕非常動人。”他說。那是個月光如水的夜晚,伯爵挺身而出,把一包黃金扔到來收錢的官吏們的腳下,大聲喝道:“該滿足了吧,你們這群禿鷲!
  “好漂亮的結尾!”顧問嘟囔了一句。
  “嗯,”埃爾內斯托補充說,“這裏劇情出現波折:圓山伯爵和那女人相愛,被丈夫發現了。丈夫把那袋黃金扔到伯爵腳下,殺死了妻子。”
  “怎麽?”大傢齊聲問道。
  “把她扔下了深淵。這是第五幕。伯爵看到了,也跑過去縱身跳進了深淵。丈夫把雙臂交叉在胸前,發出一陣陰森的狂笑。我是這樣想象的。”
  他停住口,喘着粗氣,一面用手絹扇着,一面用死魚般無神的眼睛環顧四周。
  “堪稱千古不朽之作!偉大的激情衝突!”顧問用雙手摸着禿頂,“我祝賀你,萊德茲馬先生!”
  “那麽,老闆要你怎麽辦?”正在一旁站着聽的朱裏昂迷惑不解,“他要你怎麽辦?難道要你把深淵搬到擺着法國式傢具的一層樓上?”
  埃爾內斯托轉過身,非常親切地說:
  “不,祖紮特先生。”他的語調近乎溫柔,“他要結尾在一間客廳裏發生。既然如此,”他打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我衹好屈從,衹好另寫結尾。整整一夜沒有合眼,喝了三杯咖啡……”
  顧問攤開手:
  “要小心,萊德茲馬先生,小心!對那些容易激動的人要謹慎,謹慎為好!”
  “對我來說倒算不了什麽,顧問先生。”他笑着說,“我3個小時就寫出來了。我給你看看,帶來了,在這兒……”
  “念吧,埃爾內斯托先生,念念吧!”費裏西達德太太馬上大聲說。
  念念!念念吧!為什麽不念呢?
  一大摞紙!……還是草稿!……嗯,既然你們要我念……他興奮異常,默默打開一張很大的藍橫格紙。
  “請諸位原諒,這僅僅是初稿,一些地方還有待修改。”這時,他改為舞臺道白的口氣,“亞加薩……就是那個女人,這是跟丈夫對話的情景,丈夫已經知道了一切……”
  亞加薩(跪倒在儒利奧腳下)但是,你殺死我吧!出於憐
  憫,殺死我吧,與其受到這等蔑視而肝腸寸斷,不
  如一死了之!
  儒利奧 你不是也讓我肝腸寸斷了嗎?難道你有憐憫之心
  嗎?沒有,你毀了我的心。我的上帝,我原以為
  她純貞無比,不料想他們幹出這種淫蕩……
  門簾打開了,聽到輕輕的杯子叮當聲,是儒莉安娜穿着白圍裙送茶來了。
  “太可惜了!”露依莎漢道,“喝完茶再念,喝完茶再念。”
  “用不着再念了,露依莎表嫂。”
  “那怎麽行,太美了!”費裏西達德太太說。
  儒莉安娜把盛面包片的盤子、奧埃拉斯餅幹和科科蛋糕擺在桌子上。
  “這是你的淡茶,顧問。”露依莎說,“朱裏昂,吃吧。把烤面包片遞給朱裏昂。再加點糖嗎?誰要加糖?吃塊烤面包片嗎,顧問?”
  “照顧得很周到了,我尊敬的太太。”他把身子一躬,回答說。
  接着,轉過臉對小埃爾內斯托說,他認為對白極為精采。
  “可是,”大傢問道,“老闆還要怎麽改?已經在客廳了……”
  埃爾內斯托站起身,手指尖夾着一塊蛋糕,激動地解釋說:
  “老闆要我寫成丈夫原諒了她……”
  人人都大吃一驚:
  “豈有此理!太奇怪了!為什麽?”
  “就是這樣。”埃爾內斯托聳聳肩膀,大聲說,“他說公衆不喜歡,說我們國傢的事情不是這樣。”
  “從實而論,”顧問說,“從實而論,萊德茲馬先生,我們的公衆一般不喜歡血淋淋的場面。”
  “可是,沒有血淋淋的呀,顧問先生。”埃爾內斯托踞起腳,表示不滿,“可是,沒有血淋淋的呀,衹是朝脊背開了一槍,顧問先生。”
  露依莎輕輕朝費裏西達德太太噓了一聲,笑着插嘴說:
  “這裏還有蛋糕呢,新鮮得很!”
  她以悲嘆的口氣回答說:
  “哎,親愛的,不吃了!”
  說完,怨恨地指了指胃部。
  然而,顧問還在勸小埃爾內斯托要寬恕:慈父般地把手搭在他肩上,充滿規勸的口吻:
  “讓戲更歡樂一點嘛,萊德茲馬先生。讓觀衆更輕鬆一些,讓觀衆離開劇院的時候更輕鬆一些嘛。”
  “再吃一塊蛋糕嗎,顧問?”
  “我已經飽了,我尊敬的太太。”
  這時候,他請若熱發表意見。你不認為善良的埃爾內斯托應當寬恕嗎?
  “我?顧問。絶對不會。我主張死。完全主張死!我要求殺死她,埃爾內斯托。”
  費裏西達德太太慈眉善目地說:
  “讓他隨便說吧,萊德茲馬先生,他在開玩笑呢。他可是個天使心腸的人!”
  “費裏西達德太太,你錯了。”若熱站在她面前說,“我是正正經經說的,我是一頭猛獸。既然欺騙了丈夫,我就主張殺死她。在深淵,在客廳,在街上,隨便哪裏都行,總之要殺死她。在這種情況下,我絶不能同意,我的表弟、我的家庭成員或者有血緣關係的人像個軟骨頭一樣原諒她!不能原諒!要殺死她!這是家庭的原則。盡早殺死!”
  “這兒有支鉛筆,萊德茲馬先生。”朱裏昂大聲說着,把鉛筆遞過去。
  顧問發言了,語氣莊重:
  “不會,我不相信我們的若熱是正正經經說的。他學問高深,想法不會如此……”
  他猶豫了一下,是在尋找合適的形容詞。儒莉安娜把蛋糕盤子放在他面前,盤子裏有個牙簽撐着的陽傘,陽傘下蹲着個煞是滑稽的銀製小猴。顧問拿起一塊,點點頭,終於找到了:
  “不會如此有違文明。”
  “顧問,你想錯了,我的思想確實如此。”若熱口氣堅定,“我就是這樣想。如果我們不是在討論一幕戲的結尾,而是現實生活中的事,如果埃爾內斯托來對我說:‘我發現我妻子……’”
  “喂,若熱!”大傢不讓他再說下去。
  “好,假設他來告訴我,我會給他同樣的回答。我發誓,一定回答說:‘殺死她!’。”
  一片反對聲。大傢說他是“猛虎”、“奧賽羅”、“藍鬍子國王”。他笑了,若無其事地往煙斗裏裝上煙絲。
  露依莎不聲不響地綉着花:燈罩透出的燈光照得她的金發微微泛紅,照得她雪白的前額宛若精心打磨的象牙。
  “你說呢?”費裏西達德太太問她。
  她擡起頭,笑眯眯地聳了聳肩膀。
  顧問馬上說:
  “露依莎太太會像真正的女主人那樣自豪地說:
  世上的污濁與我無緣,
  絶對沾不到我的衣邊。”
  “喂,諸位晚安!”門口響起蒼勁的聲音。
  大傢轉過臉去。
  “噢,塞巴斯蒂昂,塞巴斯蒂昂先生,噢,塞巴斯蒂昂。”
  他就是塞巴斯蒂昂,偉大的塞巴斯蒂昂,了不起的塞巴斯蒂昂,巨樹樹幹般的塞巴斯蒂昂——從在修士課堂上不學拉丁文開始到成為耶穌會會員,他一直是若熱志同道合、牢不可分的知心朋友。
  他身材短粗,穿一身黑衣服,手上拿着無檐軟帽。細細的褐色頭髮前邊已經脫落了一些。在非常白的皮膚襯托下,短短的鬍須顯得黃裏泛紅。
  他坐到露依莎旁邊。
  “從哪兒來的?從哪兒?”
  從普利塞劇場來,小醜們的演出讓他笑得前仰後合,還有雜技“耍酒桶”。
  在燈光下,他的臉上帶着一種誠摯、質樸和開朗的表情;眼睛很小,呈淺藍色,既嚴肅又可親,微微一笑的時候顯得更加和藹;嘴唇呈紅色,沒有任何幹裂之處,牙齒雪亮,一眼就能看出他生活順心,保持着良好的習慣。他說起話來聲音很低,慢條斯理,仿佛唯恐顯示出自己或者打擾他人。儒莉安娜送上茶,他用小勺輕輕攪着杯子裏的糖,眼睛還在笑,笑得那麽善良:
  “耍酒桶非常有趣,有趣極了!”
  他吮了一口茶,停了一會兒纔開口:
  “喂,你這個壞傢夥,明天就走?你呢,露依莎,我親愛的朋友,一點兒也不想跟他出去走走?”
  露依莎笑了。她當然願意,但願如此。可是,這趟差使太艱苦,再說,這個傢也不能空着,不好交給傭人……
  “當然,當然。”他說。
  這時候,若熱已經打開了書房的門,叫了他一聲:
  “喂,塞巴斯蒂昂,進來一下好嗎?”
  他馬上站起來,邁着沉重的步子走進去,寬闊的背有些駝了:外衣的下襬做得不大合適,長了一些,反而顯得有點經院氣。
  兩個人走進書房。
  書房不大,擺着一個高高的鑲玻璃的書架,書架上的瘋狂女祭司石膏塑像滿是塵土。桌子放在窗戶旁邊,桌上古老的銀製墨水瓶是祖父的遺物;屋子的一角,一摞《政府日報》開始退色;棕黑色椅子上方挂着的鏡框裏是若熱的大幅照片,照片上面,交叉的兩把寶劍閃閃發光。屋子裏面有一扇門與平臺相通,挂着紅色粗呢門簾。
  “你知道下午誰來這裏了?”若熱點着煙斗,不等對方回答,立刻說,“那個不知羞恥的萊奧波爾迪娜。你看怎麽辦,嗯?”
  “進來了?”塞巴斯蒂昂從裏面拉上沉重的條紋門簾,低聲問。
  “不光進來,而且坐下了,呆了很長時間。萊奧波爾迪娜,那個‘一清二白’!”
  他猛地把火柴頭扔掉:
  “什麽時候我想到過那個不要臉的女人來我傢?她的情夫比汗衫還多,她在德豐多街區打情駡俏,從一個舞廳到另一個舞廳,今年她的多米諾骨牌是一個男高音歌手。她是偽造文書的淫蕩漢子紮加朗的妻子。”
  他把嘴幾乎湊到了塞巴斯蒂昂的耳根:
  “那女人跟情場老手門東薩睡過覺!就是那個臭名昭著的情場老手門東薩。”
  他氣急敗壞地把手一擺,叫道:
  “她來了,坐在我的椅子上,擁抱了我的妻子,呼吸了我的空氣……塞巴斯蒂昂,我說到做到,要是讓我逮住她……”他目光中燃着怒火,心裏尋找着最厲害的懲罰,“非用鞭子抽她一頓不可!”
  塞巴斯蒂昂慢慢騰騰地說:
  “更糟糕的是鄰居們。”
  “那當然。”若熱大聲喊,“從這條街往下去,人人都知道她是個什麽東西!人人知道她的那些情夫。人人知道她幹那種事的地點,她就是那個‘一清二白’嘛,全世界都知道‘一清二白’是什麽玩藝兒。”
  “鄰居們太壞。”塞巴斯蒂昂說。
  “壞得讓人不寒而慄。”
  可是,沒有辦法,他已經習慣了這個傢,是他自己的,是他親手佈置的,也省錢……
  “不然的話,我一天也不在這裏呆。”
  這條街確實不像樣子,又小又窄,簡直到了人擠人的地步!鄰居們各守其位,貪婪地等待着風言風語。任何雞毛蒜皮的事,比如有馬車走過,每個玻璃窗後面都會出現一雙瞪大的眼睛,隨後下面就開始搖唇鼓舌,交頭接耳,意見馬上形成。某某人幹了不體面的事,某某人喝醉了。
  “真是活見鬼!”塞巴斯蒂昂說。
  “可憐的露依莎是個天使。”若熱在小書房裏踱着步子說,“但是在一些事情上還是個孩子,發現了不‘惡’。她大善良了,往往被別人左右。就比如這次萊奧波爾迪娜的事吧,她們從小在一起長大,是朋友,她就沒有勇氣趕她走。她不好意思,心地太善良。這都可以理解。然而,生活的定則有其要求……”
  停頓一會兒,又接着說:
  “所以,塞巴斯蒂昂,在我外出期間,如果你發現萊奧波爾迪娜來這裏,就提醒一下露依莎,因為她就是這樣:愛忘事,不思考,必須有人警告她,對她說:‘停住,不能這樣!’這時候她就能清醒過來,一定能做到……到這裏來,陪陪她,給她彈彈鋼琴。如果萊奧波爾迪娜在前面廣場上出現,你馬上就說:‘親愛的太太,要小心,這樣可不行!’她覺得有了靠山,就會有决心。否則就會難為情,就會被人左右。她自己也不願意,可又沒有勇氣說:‘我不想見你,你走!’她幹什麽都沒有勇氣:遇上什麽事手就開始顫抖,嘴裏發幹……畢竟是個女人,太女人了!……塞巴斯蒂昂,千萬不要忘記,嗯?”
  “夥計,怎麽能忘記呢?”
  此時,他們纔感到客廳裏在彈鋼琴,露依莎正以她清脆、響亮的嗓音唱“請你到窗前來”:
  “朋友,夜色多美麗,
  月亮剛升起……”
  “太孤單了,可憐的露依莎!……”若熱說。
  他低頭抽着煙斗,在書房裏踱了幾步:
  “塞巴斯蒂昂,一對夫婦最好有兩個子女,至少也該有一個!……”
  塞巴斯蒂昂沉默不語,撓了撓鬍須——露依莎使勁提高了聲調:到了麯子的高潮:
  “從這裏,從那裏,在整座城市,
  我左尋右覓,看不到你的蹤跡……”
  若熱藏在心中的悲傷是沒有孩子,他多麽希望有個孩子。還是在單身的時候,結婚前夕,他日思夜想的就是這種幸福:孩子!他想象着孩子的各種模樣:兩條紅紅的小腿亂蹬,腿胖得有很多肉褶,細得像綢子絲似的頭髮;或者是個壯小夥子,拿着書高高興興去上學,兩衹眼睛水靈靈的,回來時把老師給的好分數讓他看;或者——那就更好了——是個大姑娘,長得白裏透紅,穿件白色連衣裙,兩條辮子嚮下垂着,來到他身邊,把手伸進他已經花白的頭髮裏……
  有時候他感到害怕,害怕死去之前享受不到那份完美的幸福。
  現在,在客廳裏,埃爾內斯托正用他尖尖的聲音高談闊論,後來,鋼琴伴着露依莎又開始唱“請你到窗前來”,歌聲裏充滿青春的活力。
  書房的門打開了,朱裏昂走進來:
  “你們倆在這裏密謀什麽呀!天晚了,我要走了,老夥計,你回來再見,嗯?我也想跟你一起去,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看看農村,可是……”
  他苦笑了一下:“再見,再見!”
  若熱為他照亮了平臺,又擁抱了他一次。要是需要阿連特茹省什麽東西……
  朱裏昂把帽子戴上:
  “給我支雪茄算作告別,給兩支吧。”
  “把那盒全拿走吧,路上我衹抽煙斗。拿走吧,夥計。”
  他用一張《新聞日報》把雪茄包上;朱裏昂夾在腋下,一邊下臺階一邊說:
  “小心別得瘧疾,找到個金礦!”
  若熱和塞巴斯蒂昂回到客廳,埃爾內斯托正靠在鋼琴上搶着小鬍子,露依莎開始一首施特勞斯的華爾茲:《藍色的多瑙河》。
  若熱笑着伸出胳膊:
  “費裏西達德太太,跳一圈華爾茲?”
  她轉過身,笑了。為什麽不跳呢?年輕的時候她是跳華爾茲的好手。她馬上說出攝政時代在王宮和費爾南多先生跳過的麯子,一首當時很美的華爾茲:《奧菲爾的珍珠》。
  她坐在顧問旁邊的沙發上。由於談話內容正中下懷,她用軟綿綿的口吻低聲對他說:
  “請相信,我覺得你臉色很好。”
  顧問不慌不忙地折上印度絲綢手絹:
  “在炎熱的季節我身體好些。費裏西達德太太呢?”
  “啊,顧問,我簡直成了另一個人。消化也好了,也不曖氣了……簡直成了另一個人。”
  “願上帝保佑你,尊敬的夫人,願上帝保佑你。”顧問慢慢地搓着手說。
  顧問咳嗽了一聲,正要站起身,她又說:
  “但願這祝願出自真心……”
  她紅了臉,黑色衣裙下的背心隨着胸脯的起伏而時鬆時緊。
  顧問又慢慢靠在沙發上——把手放在膝蓋上:
  “費裏西達德太太,你知道,可以把我看作真誠的朋友……”
  她擡起帶黑眼圈的眼睛望着顧問,眼睛流露出激情和對幸福的乞求:
  “可我,顧問……”
  她深深嘆了口氣,用扇子遮住臉。
  顧問漠然地站起身,揚着頭,背着手,走到鋼琴旁邊,嚮露依莎躬一下身子,問道:
  “露依莎,是第洛爾的歌麯吧?”
  “施特勞斯的華爾茲。”埃爾內斯托踮起腳尖,在他耳邊低聲說。
  “啊,非常有名,偉大的作麯傢!”
  他掏出懷錶。“已經9點了。”他說,“該去整理資料了。”他走到着熱旁邊,一板正經地說:
  “着熱,我的好朋友,再見!當心那個阿連特茹省。氣候惡劣,這個季節傷人。”
  他激動地用力握了握若熱的胳膊。
  費裏西達德太太披上了帶黑鑲邊的外衣。
  “你現在就走嗎,費裏西達德太太?”
  她湊到女友耳邊:
  “現在就走,親愛的,我一直脹肚,吃了飯就這樣,一直這樣……那個人,簡直是塊冰。喂,埃爾內斯托先生,到我那兒去,嗯?”
  “親愛的太太,我會像梭一樣常去!”
  他已經把淺色羊毛外衣穿好,正使勁嘬着那巨大的煙嘴,嘬得兩個臉頰上都出現了兩個小坑,煙嘴上雕着一個維納斯蜷縮在一頭馴順的獅子背上。
  “再見,若熱表兄,身體健康,財源廣進,嗯?再見,《榮譽與激情》上演的時候,我給露依莎表嫂送包廂票來。再見,祝你身體健康!”
  他們正要出門,顧問突然轉過身來,把外衣前擺甩到後面,神氣地扶着銀製手杖頭——手杖頭上是個摩爾人頭像——,一板正經地說:
  “若熱,我都把這事忘了!無論在貝雅還是在埃武拉,你都要去拜訪省長。我告訴為什麽:他們是當地首任公職人員,你應當去造訪,再說,他們對你的科學遠足會非常有用。”
  接着,深深躬身告別:
  “像意大利人所說的那樣,‘再會!’”
  塞巴斯蒂昂留下來。為了散散煙氣,露依莎走過去把窗戶打開;月夜晚炎熱、寧靜。
  塞巴斯蒂昂坐在鋼琴前,低着頭,手指緩慢地在琴鍵上彈着。
  他彈得令人敬佩,對音樂的理解非常細膩。當年,他作過一首“默想麯”、兩首華爾茲和一首歌謠:衹不過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寫出的練習麯,充滿了懷念的情調,沒有明顯的風格。“頭腦什麽也想不出來。”他常常笑着、輕輕拍着前額謙虛地說,“衹能靠手指!……”
  他開始彈一首肖邦的小夜麯。若熱坐在沙發上,緊挨着露依莎。
  “幹糧已經準備好了嗎?”她說。
  “親愛的,帶點餅幹就夠了。我倒是想帶一壺香檳酒。”
  “別忘了,一到那裏就發電報來!”
  “那當然。”
  “15天就回來,嗯?”
  “也許……”
  她把嘴一噘:
  “好吧,要是你不回來,我就去找你。”
  她朝四周看看:
  “我一個人在傢,多孤單!”
  她咬着嘴唇,望着地毯。突然,她對塞巴斯蒂昂說,聲音還有點悲傷:
  “喂,塞巴斯蒂昂,請彈一首西班牙馬拉加樂麯好嗎?”
  塞巴斯蒂昂彈起馬拉加。樂麯熱烈、奔放,露依莎沉醉了,仿佛置身於馬拉加,也許是在格拉納達,她也不清楚:天上群星燦爛,在這炎熱的夜晚,桔子樹下香氣宜人;在吊在樹枝上的一盞油燈照耀下,一位歌手坐在摩爾人式的三腳凳上彈吉他,樂麯如泣如訴;四周,身穿紅色法蘭絨緊身背心的女人們隨着音樂節拍鼓掌;小曠場上睡着一個女人,是小說裏或者西班牙話劇中的聖塔露西婭,熱情而富於性感;到處是迎接愛情的雪白的手臂和浪漫的身穿鬥篷的劍客,還有,陰暗的小路上神龕裏的小小的燭光和悠揚的琴聲,這靜謐的氣氛像是聖母在歌唱時光……
  “太好了,塞巴斯蒂昂,謝謝你!”
  他笑了,站起身,小心翼翼地蓋上鋼琴,走過去拿他的無檐軟帽:
  “這麽說,是明天7點鐘了?我來為你送行,陪你到巴雷羅。”
  多好的塞巴斯蒂昂!
  他們伏在陽臺上目送他出門。夜晚非常寂靜,使人感到淡淡的憂愁;汽燈光綫微弱,似有若無;街上,邊緣清晰的陰影也透出熱情和甜蜜;月亮在白色的門墻上塗了一層如水的螢光,石子路上閃閃爍爍,遠處的航標像一把古代銀劍;一切都停滯不動;他們下意識地擡起頭仰望天空,仰望神態莊重的月亮。
  “多美的夜色呀!”
  傳來關門聲。塞巴斯蒂昂從下面的陰影中說:
  “真讓人想出去走走,嗯?”
  “太美了!”
  他們留戀這夜晚的安寧,留戀這明亮的月光,沒有離開陽臺,懶洋洋地望着,低聲談起明天的旅程。這個時候他該在哪裏?已經到了埃武拉,住在客棧的一間屋子裏,在磚地上單調乏味地踱步。不過,很快就會回來,希望能和波特爾礦的西班牙人帕科做成一筆好生意,也許能帶回幾個康托,那時兩個人就可以美美地度過9月份了。9月份,兩個人可以到北方旅行,到布薩科,爬山,在濃密濕潤的樹蔭下喝石縫中流出的清涼的泉水;到埃斯皮尼奧去,坐在海邊的沙灘上,清新的空氣中帶着海水的鹹味,湛藍閃光的大海與青天連成一片,那是夏天的大海,郵船拖着冒出的青煙駛嚮非常遙遠的南方。兩個人肩並着肩,設想着一個又一個計劃,甜蜜的幸福感在兩個人心中漾動。若熱說:
  “要是有個小傢夥你就不會這樣孤單了!”
  她嘆了口氣。她也很想有個小孩呀。她會為兒子起個名字,叫卡洛斯·埃杜阿爾多。現在,兒子仿佛在她懷裏睡着了,光着身子,用小手扒着腳指頭,叼着她玫瑰色的乳頭……一陣無以名狀的快感流遍全身,她顫抖了一下,伸出胳膊摟住若熱的腰。這一天總會到來,並且肯定是個兒子!她不能理解兒子會長大,也不能想象若熱會變老:在她眼裏,兩個人永遠是一個樣子:一個永遠恩愛、年輕、強壯;另一個永遠在她懷裏吃奶,永遠伸着兩條小腿,咿咿呀呀地學語,永遠是金黃色的頭髮,玫瑰色的皮膚。在她眼裏,生活永遠無盡無休,永遠同樣甜蜜,間或有像四周的夜色這樣愛憐、熱烈、安寧和熠熠生輝的時刻,這樣的兩個人心中同時顫抖的時刻。
  “太太想讓我幾點鐘叫醒?”這是儒莉安娜幹巴巴的聲音。
  露依莎轉過身:
  “7點。這個女人,剛纔我已經對你說過了。”
  他們關上窗戶。一隻白色的蝴蝶在蠟燭周圍飛舞。好兆頭!
  若熱拉住她的胳膊:
  “要守空房了,嗯?”他聲音悲涼。
  她倚在丈夫交叉的手臂間,長時間的望着他,仿佛眼前一片煙霧,一片陰暗;接着慢慢摟住他的脖子,動作和諧、莊重,又在嘴上深深地吻了一下。一陣抽咽涌出胸脯:
  “若熱,親愛的!”
首頁>> 文學>> 言情>> 埃薩·德·剋羅茲 José Maria de Eça de Queiroz   葡萄牙 Portugal   公元   (1845年十一月25日1900年八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