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公案小说>> 冷佛 Leng Fo   中國 China   近代中國   (?1913年)
春阿氏謀夫案
  清朝末年,北京城內發生了一樁時事公案——“春阿氏案 ”。“春阿氏一案,為近十年最大疑獄。京人知其事者,或以為貞,或以為淫,或視為不良,或代為不平,聚訟紛壇,莫明其真相也久矣”。時人說,“其事之因因果果,虛虛實實,既足已使人驚愕不已,而其情之哀哀豔豔,沉沉痛痛,尤足以使人悲悼,為之惋惜,終日不能去懷。蓋此中情節離離奇奇,遠出尋常人意料之外 ”。它的影響並不局限於北京一地,而是遍及全國,甚至遠至海外,成為當時中國民衆和海外傳媒的一大關註熱點。
  
  其實,說起春阿氏案的來竜去脈,原也普通不過。
  
  光緒年間,北京城內住着一戶旗人阿洪阿,生有一女叫三蝶兒,長得如花似玉,而且知書達理。三蝶兒自幼與表兄弟聶玉吉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雙方傢長亦早有“結親”之議。年歲及長,三蝶兒與聶玉吉更是靈犀一點,心心相印。誰知不久之後,玉吉父母同日暴亡,傢境陡然敗落。嫌貧愛富的三蝶兒之母德氏,悍然悔婚,將其另嫁傢道殷實的小官吏文光之子、戇傻的春英為妻(以夫為姓,是為春阿氏)。昔日的愛情遭到破壞,於是婚後僅僅三個月,就演出了一場悲慘的情殺案件。
  
  三蝶兒嫁給春英後,婆婆“平日管束較嚴,傢內早晚兩餐,俱由伊做飯。自祖婆母以下衣服,皆由伊漿洗。伊平素做事遲慢,每早梳頭稍遲,即被大婆母斥駡,間逢傢內諸人脫換衣服漿洗過多,不能早完,亦屢經大婆母斥責,因此常懷愁急”,整日心情憂鬱,以淚洗臉。“自思過門不及百日,屢被譴責,嗣後何以過度?不如乘間尋死,免得日後受氣”。再加上公公文光娶了一個大號“蓋九城”的妓女為妾,三蝶兒的婚後生活就更加不幸了。“蓋九城”刁蠻、兇悍,又與常在其傢進出的幫閑普二有染,被春阿氏無意中撞見,於是,她把春阿氏看做眼中釘,肉中刺,常常藉故生事,時時加以欺凌。一直未能忘情於三蝶兒的聶玉吉,聽說了她婚後的不幸遭遇,忿忿不平。一次,他看到春阿氏當衆受到婆婆責駡,氣憤之下,喪失理智,夜間潛入春阿氏傢中,殺死了春阿氏的丈夫春英,逃往外地。
  
  案發後,春英傢人皆視春阿氏為兇手,“蓋九城”更是一口咬定春阿氏因姦謀害親夫,必欲其為春英償命而後快。春阿氏為了保護聶玉吉,也並不多作申辯,衹說持刀自殺,誤傷其夫,如今悔不當初,衹求速死。在該案的審理過程中,發現了許多疑點和難以解釋之處,處處表明春阿氏决不是殺夫兇手,但是,清廷官員並無能力理清頭緒,查明真相,在拖延了很長時間以後,為了敷衍塞責,衹得草草宣佈結案。光緒三十四年三月二十三日,清廷大理院的結案奏摺中這樣寫道:“臣等再四斟酌,擬請援強盜夥决無證、一時難於定讞之例,將該犯婦春阿氏改為監禁,仍由臣等隨時詳細訪查。倘日後發露真情,或另出有憑證,仍可據實定斷;如始終無從發覺,即將該犯婦永遠監禁,遇赦不赦,似於服製人命重案更昭鄭重。”聖旨也就居然批示:“依議,欽此”。真是一筆糊塗帳。
  
  審判(法庭)不明,執法(監獄)更兇。春阿氏被判“永遠監禁,遇赦不赦”,投入監獄以後,“此時正值瘟疫流行,獄內的犯人,不是生瘡生疥的,便是瘡疔腐爛、臭味難聞的..一間房內多至二十口人犯,對面是兩張大床,床上鋪着草簾子,每人有一件官被,大傢亂擠着睡覺。那一份骯髒氣味,不必說日久常住,就是偶然間聞一鼻子,也得受病。你望床上一看,黑洞洞亂搖亂動,如同螞蟻打仗的一般。近看,乃是虱子、臭蟲,成團樹壘,擺陣操練..所有獄中人犯,生瘡生疥的也有,上吐下泄的也有,瘧疾痢疾的也有”,活脫脫一個人間地獄!在這樣的人間地獄裏,春阿氏“渾身是疥,頭部浮腫紅燒,可憐那一雙素手,連燒帶疥,腫似琉璃瓶兒一般。揭開髒被服一看,那雪白兩段玉臂,俱是疥癬,所枕的半頭磚以下,咕咕嚨嚨,成團論碼的,俱是虱子、臭蟲”,很快,春阿氏就染上了“頭暈眼花,上吐下泄之癥,每日昏昏沉沉”,水米不沾,不久就玉殞香消。春阿氏死了,沉冤未能昭雪,造成了清末歷史上一樁著名的冤獄。總的來看,春阿氏案不過是一件普普通通的情殺致死人命案。像春阿氏這樣的弱女子蒙冤受屈,死於獄中,在中國的封建社會裏也是屢見不鮮的事情。它之所以會惹人註意,引起風潮,是因為它發生於清朝末年這一特定的歷史時期。它是清末民初社會狀況的一面鏡子。
  
  春阿氏案能夠激蕩風潮,引起人們越來越強烈的關註,首先是由於新聞媒介的介入。
  
  清朝末年,迫於民間的要求,清政府不得不放鬆了報禁,一時間,民間辦報蔚然成風。當時,除了上海《時務報》、天津《國聞報》等著名報紙外,各地都有一些民辦的報紙,北京也有一份叫做《京話日報》的小報,專門報道北京消息、坊間新聞,在京城小有名氣。春阿氏一案案發和審理期間,從光緒三十二年六月至八月,《京話日報》連篇纍牘地刊登有關春阿氏案情的消息報道、讀者來函及質疑文章,扮演了一個推波助瀾的厲害角色。
  
  春阿氏案發受審以後,《京話日報》館立即發表“編者按”:“春阿氏的冤枉,京城已經傳遍,事關人命,本館可不敢硬下斷語。究竟有什麽憑據,有甚麽見證,知道底細的人,請多多來信,以便查考。”隨後,《京話日報》逐日收到許多讀者來函,議論紛紛,見仁見智,表現了民衆對此案的極大關心。此外,《京話日報》又在政府執法機關之外,派出專人對此案詳加調查,擺出了一副引導輿論,辨明是非,監督司法公正的架勢:“現在中國改定法律,為自強的轉機。外人的眼光都註重在我們的刑法上,故此不嫌麻煩,極力調查這回事,並不是為一人一傢的麯直。如果春阿氏實在冤枉,提督衙門的黑暗,也未免太無天理了!還求知道底細的人,再與本館來信。如有真憑實據,本館敢擔爭論的責任。”
  
  在《京話日報》所收到的讀者來信中,“替春阿氏聲冤的十居八九,替‘蓋九城’分辯的,衹有一兩信”,可見輿論是嚮着春阿氏的。據有些瞭解內情的讀者來信說,春阿氏承認殺夫有罪,實是法庭上嚴刑逼供的結果,“熬審阿氏,用的非刑很是殘忍,薫硫黃,擰麻辮子,跪鎖,死過去三次,並無口供。後來又收拾她母親,老太太受刑不過,就叫女兒屈招。阿氏說道:‘自己的本意,寧可死在當堂,决不死在法場。如今怕連累母親,不能不盡這點孝心,衹好屈認就是了。’”有三封來信揭露,承審官員這樣虐待春阿氏,“屈打成招”,是因為他收受了賄賂。“人人傳說,承審官使了四百兩銀子,所以纔這樣判斷”。就連收受賄賂的承審官員,也是有名有姓的,“一個姓朱,一個姓鐘,還有科房的劉某,全都使了錢,是一個竇姓給拉的纖”。據說這“承審官朱、鐘二人,都是窮極了的人。鐘姓有個外號,叫作‘ 窮鐘’。人命重案,竟敢貪圖賄賂,真是大膽!”
  
  由揭露法庭對春阿氏屈打成招的事實,引起了對清政府司法機關刑訊犯人的控訴。 六月十四日、十五日兩天,《京話日報》連載了題為《刑部虐待犯人的實情》的來稿:“過堂的時候,衹憑司官一人,便能定各犯的死生。人命關天,本不是兒戲事,濫用非刑(即如跪鎖,軋合拉)一概不準。請問現在過堂,哪個不用非刑呀?”連那些皂隸們,如果沒有錢賄賂的話,也能讓你吃不了兜着走。比如,過堂的時候,揪頭髮,拉耳朵,真比閻王殿的小鬼厲害萬分;堂上說“打”,這班虎狼惡吏動起刑來,就會盡着力打。相反,如果有銀錢到手,堂上說“打”,他們也會拖延着不動手。該文披露,凡是犯罪的人,一交到刑部手裏,必須先有該犯的至親好友托人疏通刑部官吏,賄賂的數額則是雙方商定的。從進刑部大門開始討價還價起,然後二門、柵欄、牢門、所兒裏、監裏、管鋪的、書班皂吏等,都必須一一把價碼說定,纔敢送人犯到部。衹要有一處沒有打點周到,就會受到故意刁難,吃盡苦頭。例如,監裏的牢頭如果打點不到,犯人的飲食、大小便一概不得自由,鼕天的飯,要先用涼水噴過,結成冰了纔準犯人吃;監裏管鋪的打點不到,他就在一張長一丈、寬六尺的床上給你編上二三十人,根本不管你的死活;堂上管記錄的書班打點不到,“居然就能顛倒黑白,動不動有違例案,真是筆頭兒一動,人命相連。俗語說,一字值千金,就是指着書班說的”。若是那些無錢無勢的苦主,那就更是苦不堪言,“一到監裏,百般凌虐,要把犯人虐死,先報犯人有病,然後報死”。如果講妥價碼了,入獄監禁的時候,“哪一處講妥,哪一處如同走平道一般”。
  
  司法制度的黑暗以外,清朝官員的昏聵無能,簡直也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京話日報》光緒三十二年六月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日三天,連載了一篇署名為“ 疑心子”的文章,逐條例舉,批駁了該案的偵查、審訊官員所作判詞的不合情理之處。文中憤慨地說:“這樣欠通的問官,豈可問這樣的重案,不但不能服春阿氏的心,並且不能服衆人的心。..但盼着遇見一位明白問官,把這案問的清清楚楚,不怕春阿氏殺夫是真,也得有個真憑實據,內中也必有個大大的因由。不能因為大夫辱駡她兩次,就敢動刀殺夫。不把此案問清,人心可就都不舒服了。” 七月十日,《京話日報》再次登載文章,要求司法程序的透明與公開,呼籲《請宣佈春阿氏的罪狀》:“聽說刑部已經定了案,春阿氏定成死罪。如果是實,請刑部把她的罪狀早早宣佈出來。倘若含含糊糊定了罪,不叫旁人知道,中國的訟獄,可算黑暗到傢了。”訟獄的黑暗,官吏的無能,正是清末統治階級病入膏肓、極度腐朽的又一個側面。據《清稗類鈔》記載:面臨內憂外睏、岌岌可危的險境,清政府賴以維係政權的各級官員們照樣文恬武嬉,醉生夢死,“天樂聽完聽慶樂(戲園),惠豐吃罷吃同豐(酒樓);街頭盡是郎員主(各級官員);談助無非白發中(麻將);除卻早衙遲畫到,閑來衹是逛鬍同(妓院)”。這樣的官員要為民作主,决無可能;這樣的朝廷不盡快滅亡,是無天理!
  
  從春阿氏一案的沸沸揚揚,聳動朝野,反映了清朝末年西學東來、民智漸開的社會現實。此案之審理,曠日持久,從光緒三十二年(1906)五月案發,到光緒三十四年(1908)三月糊裏糊塗地結案,前後達兩年之久。正是在這一時期,封建統治搖搖欲墜的清王朝,打起了“預備立憲”的旗號,標榜要改革君主政體,實行還政於民,並且連連派遣大員出國考察國外憲政實行情況,擺出一副痛下决心、改弦更張的架式。一時間,惹的一些對清政府心存幻想的人將信將疑,一個個拭目以待,等着看此案的公正審理。結果由此案所暴露出來的政治的腐敗黑暗、官員的昏聵無能,以及在清政府的司法制度下人們生命財産的毫無保障,這一切,都引起了人們對清政府的極度失望和極大憤慨。有一個署名“琴心女士”的讀者給《京話日報》來信說:“貴刊請刑部宣佈罪狀,刑部守定了秘密宗旨,始終不肯宣佈。現在預備立憲,立憲國民將來都有參與政事的權利,何況春阿氏一案本是民事,官場要治她的罪,本是給民間辦事,既給民間辦事,為什麽不叫民間知道呀?..果真定成死罪,屈枉一人的性命事小,改變了法律,再出這樣沒天日的事,中國還能改甚麽政治呀!我與春阿氏非親非故,既是中國人,不能不管中國事。但我是一個女子,又沒法子管。悶了好幾天,寫了這封信,告訴您知道知道就是了。唉,中國的黑暗世界,幾時才能放光明呀?”《京話日報》在全文發表時,加上了“總有一天 ”的編者按語。生動地表明了清政府已經天怨人怒,民心喪盡。由此,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麽武昌城頭一聲槍響,貌似巍然大物的清王朝就即刻土崩瓦解了。
  
  有意思的是,春阿氏一案並不像許多哄動一時的事情那樣很快成為過去,為人們所遺忘。宣統年間,北方的裏巷坊間就開始有《實事小說春阿氏》的鈔本流傳,很受人們歡迎。到民國2年(1913),有筆名冷佛者,根據春阿氏案的實情,在清末鈔本小說的基礎上,寫出了小說《春阿氏》。該書民國3年5月初版,民國5年二版,民國12年三版,直到30年代,仍不斷印行,而且還有標點本出現。前不久,吉林文史出版社編輯出版《晚清民國小說研究叢書》,又一次把《春阿氏》列入其中,可見其受歡迎的程度了。這本小說利用文學形式,形象地描述了春阿氏一案自始至終的全部過程。“書中之言,一切訊詞口供,雖係實事,而編述小說者不能不略加渲染”,淋漓盡致地展示和揭露了封建王朝的腐朽黑暗,以及封建婚姻制度和傳統貞節觀念給青年男女帶來的莫大不幸。從春阿氏一案的審判過程,可以清楚地看到,上自刑部堂官,下至獄卒皂隸,無一不是昏聵兇橫,貪贓枉法,殘忍狡詐。公堂上動輒非刑,晝夜熬審,牢獄裏虐待無休,視同狗彘。清王朝的整個司法制度,實與人間地獄無異。正如《春阿氏》印行本《題辭》開宗明義所說:“黑暗難窺一綫天,人間地獄倍堪憐;誣將貞婦為***,孽海誰能度大千!”《春阿氏》以清末冤獄為筆下主要批判對象,與《楊乃武與小白菜》、《楊三姐告狀》等構成了清末小說的一種特殊樣式——“冤獄小說”,它和揭露政治腐敗、抨擊時政弊端、諷刺官僚昏聵的“譴責小說”一道,提供了讓人們認識這一黑暗社會、而且是這一社會最黑暗的一個方面的生動教材,具有着無庸置疑的社會意義。
  
  對春阿氏案感興趣的不僅是文學界,春阿氏的故事甚至還被搬上了戲劇舞臺。《前北平國劇學會見於書目》中,記載有京劇演出本《春阿氏》。它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冤怨緣》。民國時期,此劇久演不衰,頗受北平市民的歡迎,春阿氏的事情,當時也就可以說是傢喻戶曉。甚至有人說,《春阿氏》一劇,可以名列京劇的“四大悲劇”之一。直到50年代中期,在北京天橋的劇場戲園裏,還在時常上演評劇《春阿氏》。可見人們對這個香消玉殞、沉冤不白的柔弱女子,寄予着無盡的同情;也是對那個風雨如磐、暗無天日的時代,進行着痛切的控訴。
第一回 酌美酒俠士談心 洗孝衣佳人彈淚
  人世間事,最屈在不過的,就是冤獄;最苦惱不過的,就是惡婚姻。這兩件事,若是湊到一齊,不必你身歷其境,自己當局,每聽見旁人述說,就能夠毛骨悚然,傷心墜淚,在前清末季,京城安定門裏,菊兒鬍同,有春阿氏謀害親夫一案,各處的傳聞不一。各報紙的新聞,也有記載失實的地方。現經市隱先生把此案的前因後果,調查明確,並囑餘編作小說。餘浣薔讀罷,始知這案中真相,實在可驚!可愕!可哭!可泣!茲特稍加點綴,編為說部,公諸社會,想閱者亦必駭愕稱奇,傷心墜淚也。
  話說東城方中巷,有一著名教育傢,姓蘇名市隱,性慷慨,好交遊,生平不樂仕進。惟以詩酒自娛,好作社會上不平之鳴。這一日,天氣清和,要往地安門外訪友。走至東西牌樓西馬市地方,正欲雇車,忽然身背後有人喚道:“市隱先生,往哪裏去?”市隱回頭一看,正是至交的朋友原淡然。二人相見行禮,各道契闊。淡然道:“今日蘇老兄怎的這般閑在,這們熱天,不在傢中養靜,要往哪裏去呀?”市隱道:“我是無事窮忙。天氣很長,在傢裏悶得很,要到後門外訪文和尚去。不期於半路上遇見閣下,也沒什麽要緊的事。”淡然道:“蘇兄既然沒事訪友,我們相遇其巧,不必去了,請同到普雲樓上,喝一點酒,也可以作個長談。”說罷,拉了市隱,復往東行。
  二人一面說話,來到酒樓之上。要了酒菜,提起世道人心,愈趨愈下,納妾的風俗,近年亦極其盛興,早先富貴人傢,因為膝下無子,或是原配早亡,方纔納妾。今則無貧無富,以有妾為榮。鬧的家庭理法,不能嚴重,這卻如何是好,淡然道:“大哥的議論,果然不差。我在旗下,有一個朋友。此人的姓名職業,姑且不題,現年已六十餘歲。自己老不害鱢,納了一位小妾,年方一十六歲。鬧得兒子兒媳婦,全部看不起父親。自從這位如夫人人門以來,時常的挑三撿四,鬧些口舌。我那一位朋友,老來的身子,本來不濟,近自納妾之後,腰也彎了,行動也不爽利了,衹仗着紅色補丸、自來血,以及日光鐵九、人參牛乳等物,支持調養,不知那一時風兒一吹,就要嗚呼不保了。這位如夫人,年紀既輕。心計又巧,既風流,且妖嬈,您猜怎麽着?我這位旗下朋友,公正了一輩子,如今把緑頭巾一戴,還自認沒有法子,你道這不是笑話兒嗎?”
  二人正說得高興,衹聽樓梯亂響,走上一人,手提一個包袱,穿一件春羅兩截大褂,足下兩衹雲履,梳帶一條鬆辮,年約三十左右,見了淡然在此,忙的請安問好。淡然亦忙還禮,讓着請坐。又指着蘇市隱引見道:“這是蘇市隱。這是我普二弟。二位都不是外人,就在一處坐罷。”那人一面陪笑,把手巾包袱,放在一旁桌上。市隱一面讓坐,拱手笑問道:“貴旗是哪一旗?”普二道:“敝旗鑲黃滿。”又問市隱道:“大哥府上是?”市隱道:“捨下在方中巷。”淡然要了杯箸,一面讓酒,笑指那桌上道:“二弟那個包袱裏,拿的是什麽衣服?”普二道:“我是好為人忙,這是給小菊兒鬍同我們親傢那裏,賃的孝衣。”淡然詫異道:“喲,小菊兒鬍同,不足你們領催文爺傢麽,怎麽又是你親傢呢?”普二道:“他的女兒,認我為義父,我們是幹親傢,”淡然冷笑道:“是的是的。光景那位如夫人,是你的親傢兒罷。”普雲紅臉道:“大哥休取笑,這是哪兒的話呢?你這兩盅酒,可真是喝不得。沾一點兒酒,就不是你了。”市隱坐在一旁,不知何事,也不好參言陪笑,衹好舉杯讓酒,又讓着普二,脫了大衣服,省得出汗。普二道:“這是哪兒來的事?你這舌頭底下,真要壓死人。”淡然冷笑道:“二弟你不要瞞我,聽說那文爺的如夫人,外號叫做蓋九城,不知這話可是真呀是假?”普二道:“這個外號,卻是有的。怎麽你鬍疑起來呢?難道你看着兄弟,就那們下三濫嗎?”淡然陪笑道:“二弟別着急。雖然無據,大概是事出有因。我記得蓋九城姓范,原是個女混混兒。從前在東直門某鬍同裏,開設暗娼,你同着文爺常到她傢裏去。既同文爺有交情,同你交情也不淺。從良的事情,我聽着風言風語的,有你一半主張,難道這些事,還能瞞得了我嗎?”
  說罷,理着小鬍子,哈哈大笑。鬧得普二臉上一紅一白,笑嚮市隱道:“瞧我們這位哥哥,可叫我說什麽?平白無故的,弄得我滿身箭眼。這真是杜康主動,四五子指使的。”淡然道:“你也不要口強,天下的事,沒有不透風的籬笆。身子正,不怕影兒斜。現在你的名兒,跳在黃河裏,也洗刷不清了。依着老哥哥勸你,這個嫌疑地方,不可常去。外人的言言語語,任憑怎麽掂量,事情卻小。若是文爺一起疑心,再鬧點兒醋脾氣,恐怕你吃不了背着走。當着蘇大哥,他也不是外人。好端端的,你認這個幹女,是什麽居心?”普二道:“大哥你又來啦!我們是同旗同祿,一個戮子吃餉,認一門子幹親,豈不更近乎了嗎?”淡然捋須道:“是了是了,二弟如此嘴硬,我也不敢勸了。常言說的好:認幹親,沒好心。恐怕這一句話,要應在二弟身上。”普二紅臉道:“大哥這句話,未免駡人太過了。這一些主知,若要傳到文爺耳朵裏,我們弟兄交情,豈不鬧生疏嗎?”淡然笑道:“說話湊趣,你不要認真。我同文大哥,許久沒見。他三月裏娶兒媳婦,也沒得過去道喜。不知這位新媳婦,是哪兒的娘傢?”普二道:“這個新媳婦,可實在不錯,模樣兒也好,活計也好。規矩禮行,尤其大方。衹是過門以來,跟春英不甚對勁。雖不大致時常反目,然而裏頭很不和氣。也是我們本旗的姑娘,娘傢姓阿,今年纔十九歲。論她的舉止,很可趁個福晉格格。到了這兒半破子的人傢,就算完啦。太太婆春秋已高,大婆婆又碎嘴子。娶了這些日子,我去了幾次,總看她好皺眉毛。”淡然笑着道:“蘇老兄您聽聽,方纔說了半天,傢裏一納小妾,全都要毀。其實文大哥傢裏,我並不常去。據這們懸揣着,都是蓋九城鬧的。”
  市隱聽了半日,不知他二人所說,究竟是哪裏的事。遂陪笑答道:“老弟所見,實在不差。其實這位文公,與我素不相識。若把蓋九城弄回傢去,可實在不穩當。輕者改變傢俗,重一重便出事故。我說話忒口真,不知普二哥以為然不以為然?”普二道:“這話倒是不錯,不過蓋九城那個人,還不至於如此。論她的聰明伶巧,實出於常人之上。人要是明白,就不至於出毛病了。”淡然待說完,接口笑着道:“普二弟你不用說啦,你這一片話,滿都是不打自招。你與她有何關係,替她這樣辯護?”普二道:“大哥你可不對,咱們這兒說閑話兒,你怎麽挑字眼兒呀?”淡然放下酒盅,嗤嗤的笑個不住,對着市隱道:“聽話要聽因兒,蘇兄剛一說蓋九城不好,他就忙着辯護,這不是無私有弊嗎?”普二冷笑道:“您說有事,我們就算有事。無論怎麽說,我全都承認起來,又免得擡杠,又省得您不信,您道好不好?”說罷,把臉色沉下,提起酒壺來斟酒,讓着市隱道:“咱們哥兒倆,先喝咱們的。我淡然大哥,愛說什麽就說什麽。咱們初次相會,市隱大哥,可不要過意。常言說得好,人憑素行。要說蓋九城先前在傢的時候,我的的確確常去。自從她跟了文爺,咱們是朋友相交。哥哥多麽大,嫂子也多麽大。再說句心腹話罷,若說這娘兒們沒意,也是瞎話。而堂堂一個男子,行為上不分隴兒,要說外場的話,那還能交朋友嗎?”市隱連口稱是,又陪笑道:“淡然是藉酒撒瘋,你不要專聽他的。我們弟兄,雖說是初次見面,我一見您的人性,也不是那樣人。”說罷,哈哈大笑,又讓酒道:“普二哥,也喝着,別跟他吵嘴了。”普二一面喝酒,覺着坐臥不安,喚過走堂的夥計,要了火燒餛飩,手拿着芭蕉扇,嗯嗯啦啦的扇汗。市隱一面漱口,讓着普二擦臉。三人揪住夥計,都掏出錢來要給酒資。普二扯住市隱,起誓發願的不讓給。淡然揪住夥計,給了兩塊洋錢,叫他拿下去再算。普二也不便再讓,遂洗手漱口,忙着穿衣服。因為淡然說話,有些口重地方,不好在此久坐,遂拱手謝了淡然,笑對市隱道:“二位如其有事,可以多坐一會兒。我這幾件孝衣,他們是現在等穿,我也就不奉陪了。改天有工夫,賞兄弟一個信,咱們再聚會聚會。”說罷,就要下樓。市隱見此光景,不便輓留。少不得應酬幾句,任其走去。
  普雲乘着酒氣恍恍悠悠的出了酒樓,拐過馬市,順着街西的墻陰涼,直往菊兒鬍同一路而來。到了文傢門首,正欲進門,見裏面走出一個小女孩兒來,見了普二,笑嘻嘻的叫了一聲二叔,蹲身請了具安。正是文光之女二正。普二道:“你阿媽在傢哪嗎?”二正遂高聲嚷道:“奶奶,我二叔來啦,”普二笑笑嘻嘻,拉了二正的小手,一同走人。蓋九城范氏,聽見普二來了,忙的掀起竹簾,迎了出來,笑嚷道:“你這嘴上沒毛的人,真有點兒辦事不牢。賃上幾件孝衣,也值得這麽費事。”普二陪笑道:“天兒這們熱,我這兩個腿,也是肉長的。你們坐在傢裏,別拿人當捨哥兒。”一面說着,一面搶步而進,斜眼望着范氏,梳着兩把頭,穿一身東洋花布小挎褂,垂着湖色洋繪的綉花汗巾,白襪花鞋,極為瘦小。臉上不施脂粉。淡掃蛾眉,越顯着花容月貌。加上十分標緻,笑眯眯的道:“這們一來,小大嫂子,更透着外場啦。”再欲說話時,忽聽身背後,嬌聲細氣的稱道:“二叔您受纍了。”普二忙的回顧,正是春英媳婦阿氏,梳着兩把頭,穿一件拖地長的藍夏布大褂。論其容貌,雖然豔如桃李;看其舉止,卻是凜若淡霜。見了普二回顧,深深的請了個安。普二忙的還禮,笑着道:“哪兒來的話呢?自己爺兒們,這都是應該的。”阿氏低着頭,垂手侍立。文光的母親瑞氏,文光的夫人托氏,亦從裏屋迎出。普二挨次請安。托氏道:“一點兒眼力兒沒有,你把二叔的包袱,倒是接過來呀。”阿氏低頭答應,接過包袱來,放於椅上,又忙着張羅茶水。普二一面說話兒,手拿着把蕉葉兒扇子,呼呼的亂扇。范氏道:“你把衣裳脫了罷,在這兒怕誰呀?常言說得好,暑熱無君子。普二撇嘴道:“那可不能。人傢規規矩矩,一死兒的老八板兒,哪來的野叔公,這麽樣兒撒野呀。”范氏不容分說,搶過來便替解鈕子。托氏道:“二弟何用拘泥,你是他們的老傢兒,怕他們作什麽?”范氏接聲道:“他這個老傢兒,可有點稱不起。刨去兩頭兒,除了閏月攏到一塊兒,就沒有人啦。除去他輩數大,就剩下媚裏媚氣的那話兒。”說到此處,又縮住道:“別麻煩了,快些兒脫罷。”普二脫了衣服,笑而不語。
  托氏打開包袱,因見孝衣很髒,又恐怕長短尺寸不甚合式,遂叫過阿氏來,叫她趁着太陽,全都漿洗出來,好預備明天穿。又嚮普二道:“這又叫二弟費心,我們傢的事,都纍懇您啦。”普二道:“不要緊,不要緊,他們那兒沒人,這兩天有工夫,我還給熬夜去呢。”托氏道:“喲,那可不得了,死鬼有什麽好處,那樣兒搗蕩人。那麽一來,我們更擔不起啦。”普二一面陪笑,彌縫着兩衹眼睛,連嚷好熱,范氏呼了一聲道:“你橫竪喝了酒啦!半天晌午,就這們酒氣噴人的。你可怎麽好,你要覺着熱,我們那水缸底下冰着兩個香瓜兒哪,吃完了你躺一會兒酒也就過去啦。”托氏道:“那可別計。夕照怪熱的,還不如活動活動呢。”普二連聲答應,一手拿了扇子,掀起竹簾來嚷道:“喝,好涼快!”說罷,站在窗外,望着院子花草,紅石榴花開似火;玉簪等花含苞未放;衹有洋杜鵑花兒,當着毒日之下,開得很是有趣。又見阿氏擁着一個大盆,蹲在墻陰之下,嘩擲嘩琅的低頭洗衣,那兩腮香汗。好似桃花遇雨,嬌滴滴的紅裏套白,白裏透紅。又兼她輓起衣袖。露出雪白的玉腕,那雙纖纖素手,伸在盆裏真仿佛水蔥兒一般。普二看了多時,阿氏頭也不擡,衹顧低頭洗衣。一面撲簌簌的垂淚,好似有千愁萬恨,鬱鬱不舒的神色。普二不知何事,忙喚范氏道:“小嫂子你這兒來。”范氏應聲而出,兩人笑嘻嘻的。到了東房。范氏高聲道:“喝,這屋裏正在夕照,都賽過蒸籠了。”普二道:“我問你一句話。”又悄聲道:“這孩子因為什麽,又這麽眼淚婆娑的?”范氏隔窗一望,看着阿氏站起,一面醒鼻滋,一面擦淚,眼泡兒已經紅腫,好似桃花一般。普二悄聲道:“春英這孩子,沒有那麽大福氣。若換個像兒是我……。”范氏聽至此處,回手拍的一掌,打的普二暖喲一聲,嚇得院中阿氏,不顧的搭衣服,屢嚮東房註目。范氏悄聲道:“是你又怎麽樣?你也不是好東西,連一點兒良心渣子,全都沒有。”又怒着切齒道:“你不用拉扯我了,喜歡怎麽樣,衹要你不虧心,請隨尊便就完啦。”普二悄聲道:“你過於糊塗,我看這孩子的神氣,滿是二兩五挑護軍,假不指着的勁兒,一共有三句好話,管保就得喜歡。衹要她開了竊兒,咱們的閑話口舌亦自然就沒啦。”范氏不待說完,一手推開普二,賭氣的咯咯跑出,問着阿氏道:“二妞哪兒去啦,你瞧見沒有?”阿氏遲了半日,嬌聲細氣的道:“我二妹妹剛出去。這麽好半天,我也沒看見了。”又見東房普二,嘻眉笑眼的走出,赤襢胸背,左邊胳肢窩底下夾着芭蕉葉的扇子,兩手拿着甜瓜,站在范氏身後,胡亂往地上摔子兒。又裝作女子聲音道:“喲,大姐您不用張羅,我這兒自取了。”引的范氏並屋內托氏等,全都大笑起來。托氏掀簾道:“二兄弟真會招笑兒。毒華華的太陽,別在院裏站着啦。”
  正說着,外面走進一人,年約四十嚮外,兩撇黑鬍須,穿一件又短又肥的兩載羅褂,一手提拉黃布小包袱,一手拿截白翎扇。普二在陽光之下,並未看清。走近一看,卻是文光。普二放下辮子,忙的請安。文光笑嘻嘻的道:“二弟什麽時候來的?不是天兒熱,我還要找你去呢。”阿氏放了衣袖,掀起竹簾。二人一面說話兒,走進上房。范氏與阿氏等張羅茶水。文光道:“咱們紮爺傢裏鬧得日月好緊,米跟銀子,都在碓房裏掏啦。他的侄子,也是個孤苦伶仃的苦孩子,送了回技勇兵,因為身量太小,驗缺的時候,就沒能拿上。紮爺是挺着急,找了我好幾次,跟我借錢。又叫我給他侄子弄分兒小錢糧兒,他們好對付。你瞧這年月,可怎麽好?你回去跟大哥題一聲,我就不去啦。這都是積極德的事。”普二笑道:“你這當伯什戶的,真會行事。你真能那們慈悲嗎?”文光一面脫衣服,嘻嘻的笑道:“哧,咱們自己哥兒們,你別較真兒。”普二道:“那可不行。幹幹脆脆,你請我聽天戲,咱們大事全完,”文光點頭答應,說請客是一定要請的。普二搖着扇子,嘻嘻微笑。忽的外間屋裏、拍的一聲,接着又嘩琅一聲,仿佛什麽器皿,掉在地下砸壞的聲音,文光忙的回頭,衹聽托氏嚷道:“幹點什麽事,老不留神。幸虧沒掉在腳上,不然這麽熱天,要燙着是玩藝幾嗎?這麽大人,作什麽沒有馬力脆,幾件子孝衣,就洗了這麽半天兒,虧得天長,要是十月的天,什麽事也不用幹了。”范氏也冷笑道:“這麽大人,連大正二正全都不如。他們幹什麽,還知道仔細呢。你這是怎麽了?”說的阿氏臉上,立刻紅脹起來,彎身撿了碎茶碗,羞羞澀澀的,衹去低頭倒茶。二正在一旁笑道:“喲,這們大人,還不懂得留神呢,喲!”說罷,拿小手指頭,在臉上羞她。又叫着阿氏道:“嫂子你瞧這個。”羞的阿氏臉上,立時紫漲,一面挨次送茶,連大氣也不敢出。文光叱二正道:“這兒說你嫂子。礙着你什麽啦?”又喝道:“去給我拿煙袋去。”二正答應一聲,笑嘻嘻的去了。
  本來阿氏心裏,正因為洗衣着急,今又偶一失神,砸壞一個茶碗,若是兩位婆婆因此責怪,尚不要緊,二正是小孩子脾氣,又在父母跟前,撒嬌顯勤兒,亦要奚落兩句。文光看不過去,所以申飭二正,叫他去取煙袋。但是阿氏為人,雖然溫順靦腆,性情可極剛強。遭了這場羞辱不由的扭過頭去,暗暗墜淚。范氏怒叱道:“說你是好話,腆着臉還哭哪!趁着太陽還不馬力洗去,難道說還等着黑哪?”阿氏連忙答應,用手擦着眼淚,俯首而去。托氏道:“這麽大人,連點兒羞鱢也不知道。”普二忙勸道:“得咧,大嫂子別碎發啦,挺好的姑娘,叫您這個嘴,就得委麯死。俗言說的好:人有生死,物有毀壞。這們點兒事,也值得這們樣兒嗎?”托氏陪笑道:“二兄弟,你可不知道,我這分難處,沒地方說去。十人見了,倒有九個人說。喲,您可有造化,兒子女兒兒媳婦,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哪知道身歷其境,我可就難死了。要說他們罷,是我作婆婆的厲害。這話是跟您說,咱們都不是外人。自從過門之後,她那扭頭我傍樣的地方多着哩。處處般般,沒有我不張心的。當着我婆婆,也不是我誇嘴,我作媳婦時候,沒有這樣造化。我要是說罷,還說我碎嘴子。”普二不待說完,笑攔道:“您別比您那時候,那是雄黃年間,如今是什麽時候?俗語說的好:後浪催前浪,今人換古人,您作媳婦時候,難道那外國洋人,也進城了嗎?”說的瑞氏、托氏連文光道氏也都笑了。托氏道:“二兄弟真會矯情。”普二道:“噯,不是我矯情。說話就得說理。別拿着有井那年的事,來比如今。現在這維新的年頭兒,挑分破護軍,都得打槍。什麽事要比起老年來,那如何是行的事。、瑞氏亦嘆道:“二爺的話實在不錯。作者傢兒的,沒有法子,睜半衹眼,合半衹眼,事也就過去啦。年輕的人兒,都有點火性。盡着碎卿咕,他們小心眼兒裏,也是不願意。本來那位親傢太太,就是這麽一個女兒,要讓她知道,怪對不過她的。給的時候,就是勉強勉掖給的,娶着好媳婦,作婆婆的也得會調理。婆婆不會調理,怎麽也不行。我那時候,若是這們說你。保管你的臉上,也顯着下不來。是了也就是了。那孩子鮮花似的,像咱們這二半破的人傢,終天際腳打腦構子,起早睡晚,做菜幫飯的,就算是很好了,我說的這話,二爺想着是不是?”普二連連稱是。
  托氏哼了一聲道:“像您這麽着,更慣得上天了。”文光聽了此話,恐怕老太太有氣,再說出什麽話來,諸多不便,遂用話差過去。又告知范氏、托氏,快些張羅飯。怪熱的天,別淨鬥嘴兒。二正笑嘻嘻的,雙手舉着煙袋,送了過來。普二揪住道:“我問你一句話,你嫂子作什麽呢?”二正站在一旁,嘻嘻笑笑的,比作抹眼兒的神氣,又咚咚的跑了。范氏擦了桌面,先令普二、文光二人喝酒,又與阿氏打點瑞氏、大正、二正等吃飯。阿氏兩衹眼睛,腫似挑兒一般。過來過去的,盛飯張羅。普二謙恭和氣,把少奶奶三個字叫得振心。又稱贊文光夫婦,娶了這樣兒媳婦,皆算難得。一面誇贊,滴溜溜兩衹耗子眼,望着阿氏身上,瞧個不住。阿氏正着臉色,佯為不覺。一時春英進來,望見普二在此,過來請安。周旋了兩三句話,怒氣衝衝的,望着阿氏說道:“我那個白汗衫兒洗得了沒有?”阿氏皺着眉頭,慢慢的答道:“方纔洗孝衣來着。你若是不等着穿,後天再洗罷。明天大舅那裏,奶奶還叫我去呢。”春英不容分說,張口便駡:“渾蛋!你要跟着出門,我就砸折你腿。我不管孝衣不孝衣,非把我的汗褂洗出來不成。”托氏插言道:“這孩子,你老是急性子。明天你大舅的事,她那能不去。是你的舅舅,也是她的舅舅。沒有你這麽張口駡人的。洗個小汗褂,算什麽要緊的事,你若是等着穿,晚上得了工夫,就叫她洗出了。這算什麽大事,也值得這樣麻煩?”阿氏低着腦袋,不敢則聲。托氏道:“你也是不好,什麽事都得人催,連點眼力事兒,全都不長。怨得你們倆人,永遠是吵翻呢。”阿氏連連答應,不敢分爭。把衆人晚飯伺候完畢,蹲在院子裏,又把該洗衣服,俱都拿了出來,一件一件的漿洗。由不得傷心墜淚,自嘆命苦。
  普二、文光二人,過足了鴉片煙癮。范氏、托氏等,送了普二出來,囑咐回去問好。文光道:“二弟,你真是瞎摸海。從北新橋直到四牌樓,整整齊齊繞了個四方圈兒。難道這麽熱天,你那兩條腿,不怕旅長途。”阿氏聽說要走,也忙的站起,背着燈影兒,擦了面上眼淚,也隨後相送。忽然春英站在屋內,大聲的嚷道:“天生的不是料兒,叫他媽的洗衣裳,立刻就六百多件,湊在一塊兒洗,這不是存心攪棒嗎!”托氏急忙攔道:“老爺子,你又是怎麽了?怎麽成天成夜的,不叫我省心哪。”春英道:“我怎麽叫您操心啦。像她這麽混帳,難道也不許我說說。終日際愁眉不展,仿佛她心裏惦記着野漢子呢,拿着他媽的我不當正經人。”這一片話,氣得院中阿氏渾身亂顫,欲待搶白兩句,又恐怕因為此事,鬧起風波來,遂蹲在地上,俯首不語。雖有一腔血淚,衹是此時此刻,滴不出來。瑞氏、托氏反說了春英一遍,始各無話。文光又嚷道:“二正,你叫你二媽去。”范氏站在門外,聽了院中吵鬧,並未介意。聽得二正來喚,慢慢的走了進來,問着阿氏道:“這又因為什麽,這樣的抹眼兒呀?按着老媽媽例兒說,平白無故,你要嘆一口氣,那水缸的水,都得下去三分。像你這每日溜蒿子,就得妨傢。”阿氏低下頭去,醒了回鼻涕,仍自無語。范氏哼了一聲,氣狠狠的自往上房去了。文光道:“嘿,你猜怎麽着,敢則涼州土,也漲了價兒啦。方纔在針王傢人買了二兩來,我掰開聞了聞,味兒倒不錯。范氏吸着煙捲兒,也歪身軀下道:“早知道你去買土,就不叫你去啦。米季上熬得煙,攏總還不到半個月呢。我看缸子裏,還有四兩多些兒。若是多遲幾天,等到錢糧上多買幾兩,豈不好嗎。”說罷,喊叫阿氏過來沏茶。
  阿氏的兩眼,此時業已紅腫,慌忙着擰出衣裳,把手上污水,略微擦淨了,誰想到水泡半日,兩手皆已浮腫,纖纖十指,腫得琉璃瓶兒一般。又經粗布一摩,十分難過。隨就着窗前亮處,自己看了一回。忽的上房中又急聲嚷道:“你倒是沏茶來呀!叫了半天,難道你七老八十,耳朵聾了不成?”阿氏連聲答應,急忙跑至廚房,張羅茶水。托氏又嚷道:“趁着涼風兒,你把二姐的彼褥,先給鋪上,漿得了衣裳,也別在院裏晾着。一來有露水,再說大熱的天,擠巧就得燥雨。”阿氏提着水壺,一面沏茶,一面加聲答應,不慌不忙的,先把新茶送過,又把大正、二正的被褥鋪好。正在院子裏收拾衣服,春英也躺在屋裏,喊她搭鋪。阿氏搭了汗褂,忙的跑來,安安穩穩,把春英的枕頭席子一一放好。春英站起來,一把揪住道:“明天大舅那裏,我不準你去。”又伸作兩個手指道:“這一個又不是好主意。”阿氏道:“這事也不能由我,你若不願意,可以告訴奶奶,叫我去,我便去。不叫我去,我也不能去。作了你傢人,還能由我自主嗎?”說罷淚隨聲下,奪了手腕,用手擦抹眼淚,哽哽咽咽的哭個不住。
  托氏又嚷道:“洗完了衣裳,你把箱子打開,明天穿什麽,預先都拿出來,省得明兒早晨,又盡着麻煩。”阿氏啞着聲音,連連答應。打發春英睡下,慢慢的開了箱鎖,把托氏、二正明天所穿的衣服,一一拿出。又到瑞氏、范氏屋內,把床被鋪好。范氏道:“你這臉上怎麽這樣喪氣?沒黑間帶白日,你總是抹眼兒,這不是誠心嗎?”阿氏含淚道:“這倒不是眼淚,今兒晌午,許是熱着一點兒。”范氏道:“你是半瘋兒嗎?什麽熱天,通天施地的,老穿長衣裳,豈有個不熱之理。”阿氏答應一聲是,撲籟籟掉下淚來。范氏道:“你這孩子,永遠不找人疼。難得你普二叔,還極力誇你,說你可‘冷呢!”說罷,又哼了兩聲。阿氏含着眼淚,不敢復語。轉身走了出來,又到托氏屋裏,裝了兩袋潮煙。托氏亦問道:“你這兩衹手,是怎麽腫的?”阿氏忙笑道:“不要緊的,明兒就好了。”托氏道:“這都沒有的事,洗上兩件子衣裳,也會腫手?當初我那時候,一天洗兩繩子衣裳,半夜的工夫,要做三雙襪子。還要衲兩雙鞋幫兒,也沒像這麽樣兒過。”阿氏含着眼淚,俯首而出。托氏又嚷道:“明兒早晨想着早些起來,別等着人催。別又因為一個腦袋,又麻煩到晌午。”阿氏連聲答應,回到自己房中,一面卸裝,一面思前想後,暗暗的墜淚。直瞪瞪兩衹杏眼,看着春英躺在床上,呼聲如吼。一手拿着扇子,忽的翻身醒來,要知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回 勸孫婦委麯行情 死兒夫演成奇案
  話說春英睡在朦朧之間,忽被跳蚤咬醒。翻身望見阿氏,在旁邊一張桌上,一面卸頭,一面淚珠亂滾,背着燈影兒一看,猶如兩串明珠,顆顆下墜。春英假作睡熟,暗自窺其動作,阿氏端坐椅上,無言而泣。望了春英一回,又把鏡子挪來,對鏡而哭。呆了半天,自又自言自語的,長嘆了一口氣,仰身靠住椅背,似有無限傷心,合千愁萬恨,攙到一處的一般。忽聽鐘鼓樓上,嗡嗡鐘響。又聽得附近鄰傢,金雞亂唱。眼看着東方發曉,天色將明。阿氏微開秀目,望着床上春英,尚自鼾睡,遂悄悄走去,自嚮廚房生火,灑掃庭除。春英是滿腹牢騷,宣泄不出。一見阿氏走出,翻身起來,念念叨叨的駡個不住。阿氏亦知其睡醒,故作不聞。慢慢的將火生好,挪了個小凳,又拿了木梳擺蓖。趁着天清氣爽,坐在院裏蓖頭。這時瑞氏、托氏並大正、二正等俱各起來。阿氏忙的走入,拾掇一切。春英也披衣起來,赤着兩衹腳,拖拉着兩衹破鞋,一手輓着單褲,氣呼呼出來道:“竜王廟着火。他媽的慌了神兒啦。掂記什麽呢?”又彎身提鞋道:“我他媽着了涼,算是合該。”阿氏聽了此話,不由得蛾眉愁鎖,低下頭來,忙跑至屋中央道:“大清早起,你別找尋我。衹當你是我祖宗。”又哽咽着哭道:“難道還不成嗎?”春英不容分說,拍的一聲,把手巾漱口盂,摔得粉碎,高聲怒駡:“我找尋你,我找尋你,我他媽的找尋你!”嚇得阿氏渾身亂抖,顫巍巍的央道:“祖宗祖宗,你沒找尋我,是我又說錯了。”春英伸了衣袖,扯開嗓子,把祖宗奶奶的駡個不住。阿氏低頭忍氣,不敢則聲。托氏站在院內,喚着阿氏道:“姑娘,姑娘,你梳你的頭去,不用理他,這是昨天晚上,吃多了撐的。”范氏道:“你倒不用怪他,一夜一夜的,不懂得睡覺。清早起來,看着男人涼着,也不知給他蓋上,還能怨他駡嗎?幹點什麽事情,沒有個眼力見兒,也還罷了。處處般般,就會查尋我,幸虧我沒有養漢。我要有點劣跡,被兒媳婦查着,那還了得!”
  阿氏聽了此話,不知是哪裏來的風,遂陪笑道:“二媽說的。實在要把我屈在死。二媽的事情,我哪裏敢查。”這一片話,阿氏原為告饒。誰想到范氏心多,聽了不敢查三字,紅着臉嚷道:“那是你不敢查,那是你不敢查。打算查尋我,你待待兒,把你太太婆。打板兒高供,你爹你媽,也查不到我這兒來。就便你婆婆養漢,你也管不着。”春英聽了此話,愈加十分氣憤。也不問清紅皂白,扯過阿氏來,便欲撕打。幸有大正等在旁,因與阿氏素好,把手巾老糯米扔下,忙的跑過來遮住。托氏亦喝道=清早起來,這是怎麽說呢?”阿氏忙的躲閃,一面擦着眼淚,跑至瑞氏屋內。瑞氏勸着道:“好孩子,你不用委麯。大清早起,應該有點忌諱,橫竪你二婆婆又有點兒肝火旺,吃的肥瘋了。”阿氏揪住瑞氏,哽哽咽咽的道:“二媽這麽說,實在要冤枉死我。”說罷,淚如雨下。范氏隔着窗戶,接聲道:“冤枉死你,冤枉死是便宜你。我告訴你說,你提防着就得了。早早晚晚,有你個樂子,你不用合我分證。等你媽媽來,我到底問問她,我們娶了媳婦,究竟是幹什麽的?”阿氏見話裏有話,便欲答言,被瑞氏一聲攔住,連把好孩子、好寶貝叫了十幾聲,又勸道:“你二媽的脾氣,你難道說還不知道。擠往了疵底我時,我還裝啞吧呢。你衹顧了想委麯,回頭你奶奶瞧見,又不放心。若鬧出口舌來,他們親傢姐兒倆,又得鬧生分,那是圖什麽呢。是好是歹,你馬力梳上頭,同你婆婆先走,什麽事也就完全啦,不然,太陽一高,道兒上又熱。”說着。又把好孩子叫了兩聲。阿氏擦着眼淚,連連答應。梳洗己畢,忙亂着張羅早飯。並伺候托氏母女,穿換衣服。范氏一面梳頭,一面叨念阿氏種種不是的行為。阿氏低着頭,衹作未聞。二正是小兒性情,衹惦穿上衣服,出門看熱鬧,不知阿氏心裏是何等難過。扯着阿氏的手腕,擺弄手上的翠鐲,又嫂子嫂子的催着快走。又問說嫂子的指甲,怎這麽長啊?你指甲上的紅印兒,也是指甲草兒染得嗎?阿氏口中答應,然後與瑞氏、范氏並文光等,挨次請安。同了托氏母女,往堂舅德傢前去吊喪,不在話下。
  此時范氏因為清早起來,與阿氏嘔點閑氣,早飯也沒能吃好。幸有文光勸解,說孩子歲數小,大人得原諒她。若盡着合他們生氣,還要氣死了呢。范氏道:“你不用管我,若不是你們願意,斷不能取這菜貨,張嘴說知根知底,親上加親。如今也睜眼瞧瞧,管保大饅頭,也堵上嘴啦。打頭她不愛進房,就是頭一件逆事,難道咱們娶媳婦,是為當擺設的嗎?若說她年紀小,不懂的人事,怎麽普二一來,她就賊眉鼠眼的,查尋我呢?幸虧是自己人,你也知道我不然,我這婆婆,算是怎麽回事呢?再說是穿衣打扮,原本是人之所好,喜愛穿什麽,就可以穿什麽。自從她進了門兒,橫着挑鼻子,竪着挑眼睛,仿佛我年輕歲數小,事事得聽他教訓你,瞧瞧這還了得。”文光道:“得啦,你是婆婆,說她兩句,也就完了。日後她多言多語,橫竪我不信她的還不成了嗎?我告訴你一個主意,你跟普二弟不但口敞,而且又好耍嘴皮子。他是老八板兒姑娘,到了咱們傢裏,如何看得下去,以後你收斂收斂,雖說是隨隨便便,不大要緊,若叫兒媳婦看着不穩重,真有點犯不上。”
  范氏不待說完,口內咬着頭髮,嗚咿着道:“你說什麽?八成你的耳朵,也有點軟了罷?”又輓起頭髮道:“我問你一句話,這個娘兒們有什麽別的沒有?”文光此時,明知自己說錯,故意的冷笑道:“你不用瞞我,光棍眼睛裏,不能揉沙子。一半明白,一半糊塗着。左有是那麽回事,早先你們的事情,我還不知道嗎?”說罷,哈哈大笑。范氏剔着木梳,竪起眉毛道:“這話不用說,必是這養漢老婆,背地裏造做的。我告訴你說罷,不說到這裏,我衹可爛在心裏,從此不提。她既是背地造作我,我可就不管好歹,要全部兜翻。這孩子的事情,你知道不知道?”文光冷笑道:“我知道什麽,你不用費話了,放着踏實不踏實。照這麽說起來,那還有完哪?她在背地裏,沒說過你的不字。這麽點兒孩子,連出閣還害鱢呢,她還能有別的。”范氏急聲道:“什麽她是孩子?要像這樣孩子,把這婆婆賣了,還不知哪兒下車呢。別看她說話靦腆,舉止端莊,道作行為,比我還機伶。那天普二爺沒跟你說。一來這樣朋友,二來叫春英聽着,必要挂火兒,那天普二爺來時,那位賢德兒婦,對着普二爺屢屢的耍眼色。你想我這眼睛。什麽事看不出來。我說她不是正經貨,你還不信。幸虧是傢裏有德,普二也有交情,不然,耍弄出笑話兒來,你看有多麽憨蠢。”文光搖手道:“你不用瞎造做,不但那孩子不敢如此,就是普二爺,也决無其事。即或屬實,普二懂得外場,也不能對你說。居傢過日子,大事不如化小,小事不如化無。像你們這宗瑣碎事,不是鬧口舌,就是挑是非,任是誰也受不下去的了。你就坦實實的,不用言語了。”范氏道:“怎麽着,說了半天,還是我的不好?”因摔下木梳道:“告訴你一聲兒,日後有事出來,或被我查出情形,那時我再問你,你可不要反賴。”說罷,憤憤走去,又口中叨念道:擱着他的,放着我的。橫竪一輩子,沒有不見禿子的。
  文光坐在屋裏,不便答言,拿了現穿的衣服,要到德傢送三去。被范氏攔住道:“你忙的什麽?無論怎麽早,送三也得黑天。此時正在夕照,地方又小,棺材又薄,天又陰晴不定,熱上又亞賽蒸鍋,早去一時,也無非闖點時氣,再說這位死鬼,活着就不大得人。死在這個時候,一定有味兒。你這麽早去,難道要吃他不成?”文光道:“大熱的天,誰想去吃他。我想傢裏頭也沒事,樂得早去一會兒,豈不是人情嗎!”瑞氏也過來攔道:“不然,你先不用去呢,索興等太陽落了,天也就涼快啦。”文光穿着衣服,連說不怕,一手拿着毛扇兒,正欲走出,忽見春英走來,穿一身紫花色的褲褂,蟠着緊花兒的辮發,手提石鎖,興興會會的自外走來。范氏道:“看你這宗神氣,怪不得你女人跟你吵嘴呢。”文光亦問道:“怪熱的天,沒事扔質子,真可是乞飯撐的?”春英放了石鎖,笑嘻嘻的坐下道:“這有什麽,尚武精神,是滿洲固山的本等,越是天熱,纔越有意思呢,”文光皺着眉毛,瞧了春英一眼,怒而不言,又囑咐范氏說:“晚上留下稀飯,好預備回來吃。”范氏一面答應,又叫住文光道:“你回來時,催着少奶奶,也一同回來。別叫她又住下!”春英攔着道:“你叫她回來有什麽要緊事,她住下就讓住了,一輩子不回來,也不要緊。”范氏不待說完,恐怕文光出去,沒能聽見,衹追出囑咐道:“大舅的傢裏,地方太窄,無論怎麽樣,也叫她回來,哪怕叫二正住下呢。”文光連連答應,恍恍搖搖的去了。
  春英坐在椅上,口中叨念道:“我二媽的氣,橫竪沒有生夠,離開兒媳婦,許是吃不下飯去,不然不管她做什麽?不然又管她做什麽?”瑞氏道:“你別那麽說。你二媽叫她回來,橫竪有她的事,你們夫夫妻妻的,不可這樣悖謬。常言說的好:親不過父子,近不過夫婦,作什麽仇深似海的,終日搗麻煩呢?我看她規規矩矩,老老實實,倒是怪可憐見兒的。若是婆婆說幾句,倒不要緊。沒有兩口子,也鬧吵翻的。”范氏道:“老太太您知道什麽,掃帚載帽子,都拿着當好人。”又冷笑兩聲道:“這個年頭兒,可不像先前了。”瑞氏道:“你說的這話,我又有點兒不愛聽。幸虧這孩子老實,苦換一個旁人,因為你這一張嘴,就得窩心死,好好端端,這是圖什麽呢?總歸一句話,這孩子心志過高,你們娘兒們在外兒,他有些看不起。”范氏道:“憑她這塊臭骨頭,也要看不起人,讓她打聽打聽,我們傢裏頭沒那德行。”這一句話,氣得瑞氏心裏,不由發火。當時娘兒兩個越說越急,春英挾在中間,也不好插口。范氏道:“您不用襢護她,等着事情出來,您就堵嘴了。”瑞氏亦嚷道:“你說什麽?你不用橫打鼻梁,自充好老婆尖兒。要說孩子,我可以下腦袋,難道說婆婆養漢,娶了兒媳婦,也得隨着養漢麽?你心裏的壞雜碎,一動一靜,不用瞞我。狗肚子裏,能出多少酥油。就是吃????吃醬,也比你懂得多。”一面嚷着,連把刁老婆、臭老婆、天生下三濫的話,駡不絶口。范氏中了肺腑,又當着春英在旁,不由得羞惱成怒,天呀地呀,放聲哭了起來。春英也不好勸解,衹把瑞氏攙出,一手扇着扇子。口中叨念道:“這是個什麽,為個臭老婆,你們娘兒倆,也值得伴嘴。這可是無事生非,放着心靜不心靜,人傢出分子,坦坦實實的。我們在傢裏吵鬧,您說有多麽冤枉!”瑞氏道:“我的兩衹眼睛,都要氣藍了。你們別昏着心,拿我當傻子。平常我不肯說話,原是容讓你們,誰叫是我的兒女呢?我這裏剛一張嘴,你們就哭啊喊的不答應。以後我該是啞吧,什麽也不用說了,衹由着你們性兒,哪怕是反上天去呢,也不許我言語。”春英央告道:“得了,太太,您少說幾句罷。大熱的天氣,何必這麽樣起急呢。”范氏坐在上房,連哭帶喊道:“您不用排斥,等她晚上回來,咱們再算帳。”春英忙攔道:“您也別說啦。左右是她的不好,無緣無故的翻翻什麽。她若是常日如此,捶打她也就完啦,沒事費什麽睡沫。”一面說着,自己提了石鎖,拿了芭蕉葉扇子,出門找了同志,跑到寬敞地方,拋擲一回。連出了幾身透汗,直鬧到日落西山,方纔回來。
  晚飯之後,春英身體較乏,躺在席子上,呼呼睡去。忽的門外頭有人拍門,又有二正的聲音,二媽媽的亂嚷。范氏忙欲出迎,早見文光、二正從外進來,阿氏隨在後面,緊鎖着兩道蛾眉。望見范氏出來,迎看請了個安,又道大舅傢裏,都給二媽道謝。范氏瞪了一眼,不作一言,忙叫二正道:“你把衣裳脫了罷。大熱的天,不看握出病來。”又喝着阿氏道:“瞧瞧你們爺去,頭朝裏躺着,不看熱着,把他叫起來,叫他搭鋪去。”阿氏連聲答應,看看范氏臉色,不知是哪兒來的氣,衹好低頭忍耐,驚驚恐忍的換了衣服,又倒茶溫水的鬧了半日,然後把春英喚起,到自己房中,打發春英睡下。不必細題。
  此日是五月二十七。到了三更以後,涼風兒一吹,文光、范氏等俱已睡熟。瑞氏躺在上房,因白日文光去後,婆媳鬧了點氣,由不得忍前想後,怕是日後范氏因為今日的事,遷怒孫媳身上,所以心裏頭鬱鬱不舒。翻來覆去的,睡臥不寧。正自煩悶之際,忽聽院子裏,一路腳步聲音,又聽阿氏屋中哼哼一聲,有如跌倒之狀。瑞氏說聲不好,恐怕月黑天氣,夜裏鬧賊,伏枕細聽,街門咚的一響,似有人出去的聲音。瑞氏急嚷道:“春英,你睡着了沒有?”連嚷了兩三遍,不見春英答應。又聽院子裏,登登的木頭底兒聲響。瑞氏忙問是誰?又聽范氏的屋門,花啷一聲,有文光、范氏的聲音。瑞氏又問道:“外頭什麽事?你們出來瞧瞧。”話未說完,所得范氏嚷道:“老太太不用問了,大饅頭堵了嘴了。”又聽文光出去,接着噯呦了一聲。瑞氏不知何事,忙的爬了起來,問說何事,急忙開了屋門,見范氏披頭散發,手提油燈。文光輓着褲子,兩人站在院內,各處逡巡。瑞氏驚問道:“什麽事這麽驚慌?”范氏冷笑兩聲道:“您不會瞧去嗎?逆事是出來啦。”又看文光臉上,猶如土色一般,兩眼落淚不止。因聽廚房裏,水缸聲響,二人忙的跑過。范氏急嚷道:“了不得,留個活口要緊。”瑞氏猛然一驚,看着孫媳阿氏,例着身子,浸在水缸之內。文光切齒道:“吵喲,要我的命喲。”說着,急忙跑過,抱着阿氏之腿,急為撈救。范氏放下手燈,也來幫忙。瑞氏不知何事,嚇得失聲哭了。范氏咬牙道:“我看你就是這樣嗎。”急得文光跺腳道:“噯呦,不用說了。”說着,盡力一提,把阿氏倒身抱起。叫范氏扶着兩肩,先行控水。鬧得閤家大小,全都聞聲而起。瑞氏站在一旁,想着孫子媳婦,因受二婆母之氣,以致投缸尋死,料着救活過來,亦無生存之理,不由得嚎啕痛哭,把乖乖寶貝的喊個不住。又念道:“孩子命苦,不該尋此短見。你若死了,可在鬼門關兒等我,我也跟你去。豁除這條老命,我也不活着了。”急得范氏嚷道:“你瞧瞧應了我的話沒有?您別瞎扯啦,早要依着我何致于出此逆事。”
  一面說着,一面厥救阿氏。衹聽哇哇的幾聲,阿氏把口中之水,俱已吐出。大正跑了過來,扶着阿氏之頭,連把嫂子、嫂子的叫個不住。范氏亦嚷道:“這事情怎麽辦?你不用裝死兒。”瑞氏亦問道:“孩子,你受了什麽委麯,儘管說啵。”大正、二正也齊聲哭道:“嫂子醒一醒,你不管我們啦。”阿氏倒在地上,渾身亂抖。一面自口中吐水,又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范氏忙嚷道:“先把她媽找來,打官司回頭再說。”阿氏哭着道:“你害苦了我了。”一面說着,嗚嗚的哭個不了。瑞氏擦淚道:“誰害得你呀?寶貝兒,你告訴我說,我豁出這條命去,合他擠了。”范氏道:“您不用誇嘴啦,到他們屋裏,您也瞧瞧去,春英教她給害了。”說罷,用手抹淚,也放聲哭了。引得瑞氏、文光並大正、二正等,都大哭起來。瑞氏一面哭着,顫顫巍巍的,自往西屋去瞧。范氏擦着眼淚,喝着阿氏道:“你打算怎麽樣?快給我說,不然我抽你嘴巴。”阿氏哭着道:“您叫我說什麽?我的媽喲!”說罷,又嗚嗚咽咽的哭個不住。急的范氏過來,揪着要打。文光急嚷道:“事已至此,你打她作甚麽,這總是傢裏缺德,所以纔出這樣事。我先到甲喇上,報一個話兒去。等把她媽媽找來,咱們打官司就完了。”阿氏哭着道:“二媽二媽,您叫我怎麽着,我便怎麽着,您若忍心的傷天害理,哪怕把我殺了呢,我也是情甘願意了。”說罷,嗚嗚痛哭。范氏急嚷道:“怎麽着,我把你殺了,有心殺你,還怕髒了我的刀呢!咱們這時候,也不用鬥口齒,究竟是怎麽回事,到了衙門裏,你也知道了。此時你不用發賴,難道殺了人,還不活命嗎。”阿氏哭着道:“神天共鑒,若是我殺的人,我便抵命。”范氏聽至此外,呸的一聲,啐的阿氏滿臉上都是唾沫,又哈哈兩聲道:“不是你殺的,那們是誰?難道黑天半夜的,是我殺的不成?”文光急嚷道:“噯喲,都別說嘍,你看看老太太去啵。”大正亦哭道:“二媽,您瞧我罷。我嫂子這一身水,有多麽冷啊。”
  此時春英之弟春霖,亦自夢中驚起,幫着范氏,先把瑞氏攙出。瑞氏一面痛哭,一面數啼。什麽傢裏無德咧,不幹好事咧,哭哭喊喊的走了出來。文光打發春霖,先給托氏送信。並將阿氏之母,一並接來。衹說傢裏有事,不用說別的話。因又恐春霖膽小,又央了鄰居某姓一同隨去。文光穿了襪子,慌手忙腳的,披了衣服,跑到甲喇廳上,驚慌失色的,道聲辛苦。廳上的甲兵,正在打盹之際,聽見有人,忙的爬了起來,一面伸懶腰,望着文光進來,點了點頭,又笑着問道:“什麽事你哪?”文光嘆了口氣,坐在炕邊上,慢聲慢氣的道:“咱們是街坊,我在小菊兒鬍同住傢。我的兒媳婦,把我兒子砍了。”甲兵一面揉眼,聽了砍人二字,忙的攔道:“你這兒等一等兒,把我們老爺叫起來,有什麽話,你再細細說罷。”掀簾出去。又一個甲兵進來,問說貴姓,文光答道:“姓文。”甲兵道:“甚麽時候砍的?有氣兒沒有哪?”文光一一答說。遲了半日工夫,甲兵掀起竹簾,朋外走進一人,穿一件稀爛破的兩截褂兒,驚驚恐恐的進來,文光忙的站起。甲兵道:“這是我們大老爺。有什麽事,你逕管說罷。”文光聽了,忙的陪笑道:“我們傢裏頭,有點兒逆事,沒什麽說的,又塗地面兒上找點兒麻煩。”那人道:“哪兒的話哪,我們地面兒上,當的是差使。管的着就得管。居傢度日,都有個碟兒磕,碗兒碰。要是怎麽的話,很不必經官動府,這話對不對?你哪,咱們是口裏口外的街坊,我也是這裏的娃娃。我姓德,有名叫德勒額。”甲兵亦喝道:“大老爺的話,是心直口快,聽見了沒有?要是怎麽的話,不必經官,俗語說的好:門前生貴草,好事不如無。說句泄場的話,衙門口嚮南開,有理沒理拿錢來,是不是銜坊。”文光聽了此話,哪裏受得下去,因陪笑道:“大老爺的意思,我很領情。但是無緣無故,傢裏不出逆事,誰也不肯經官。方纔半夜裏,我們兒媳婦,把我兒子害了。難道謀害親夫的事情,能不來報官嗎?”德勤額不待說完,一聽是人命重案,不由的捏了把汗,遂喝道:“你的兒媳婦呢?可別叫她跑了。我們跟着你,瞧一瞧去。”說着,跑至裏間兒,先把涼帶兒扣好,又戴上五品頂戴的破緯帽,拿了一根馬棒,喝着甲兵道:“訥子,哈子,咱們一塊兒去。叫塔齊布醒一醒兒,正翼查隊的老爺過來,叫他們趕緊去。”甲兵等連聲答應,慌手忙腳的,穿了號坎兒,點上鐵絲兒燈籠,隨嚮文光道:“走罷!走罷!別愕着啦!”文光連連點頭,隨了德勒額甲兵等,一路而行。
  路上德勒額先把文光的旗佐職業,並傢中人口,一一問明。來至文傢門首,聽見裏面哭喊。原來是文光之妻托氏,並阿氏的母親德氏,皆已聞信趕來。托氏是母子連心,聽說一切情形,早哭得死去活來,不省人事。德氏見信,想着姑奶奶傢中,深夜來找,必是有何急事。又想着是天氣炎熱,必是中暑受瘟,得了陰陽霍亂。或是措手不及的病癥,因此飛奔前來,推門而入,走進屋內一看,藉着燈光之下,阿氏坐在地上,扶頭掉淚。一旁有范氏守着,不知何事。望見德氏進來,范氏哼了一聲,並不周旋見禮。德氏暗吃一驚,正欲與范氏說話,阿氏偶一擡頭,望見德氏來到,好似小兒思乳,望見奶娘一般,哇的一聲哭了。德氏忙問道:“姑娘,你怎麽了?”阿氏凄凄慘慘,扯住德氏的手,仿佛有千般委麯,一時說不出來的光景。抱住德氏的腿,嬌聲嚦嚦哭個不住。德氏不知何故,也彎身陪着墜淚,連把好孩子,姑奶奶叫了十數遍。阿氏頭也不擡,手也不放,抱着德氏的兩腿,死活亂哭。德氏擦着眼淚,望着范氏道:“我女兒是怎麽了,這樣的哭喊。”范氏佯作不知,仰首望着星鬥,哈哈了兩聲道:“你們母女,可真會裝傻。你到西屋裏瞧一瞧去。”
  德氏聽了此話,吃了一大驚。托氏亦嚷道:“冤傢,你過來瞧瞧。”德氏擦了眼淚,用力推開阿氏,三步兩步,跑至西廂房,走進一看,屋裏頭燈光慘淡,滿地鮮血,春英倒在地上,業已氣絶,嚇得噯喲一聲,撲倒就地,復放聲大哭起來。托氏亦陪着痛哭,連把冤傢的,喊個不住。驚得左右鄰傢,不知何事。有膽大的男子,俱過來看熱鬧。想着阿氏年輕,平素又極其正派,斷不致深夜無人,出此殺人之事。又見阿氏身上,並無血跡。坐在地上,那一分可哀可憐的光景,實令人傷心慘目,由不得疑起心來。又見范氏在旁,怒目橫眉,披頭散發,滿臉的兇狠之氣,令人生畏,遂皆搖頭走出,聚在鬍同裏,交頭接耳的,紛紛議論。本段的看街兵,亦聞聲趕至。喚了班上夥計,先把街門看住。
  官廳德勒額同了文光來到,時已東方發曉。范氏急嚷道:“什麽話也不用說,帶她們母女,打官司去就得啦。”德勒額道:“噯,話是這麽說呀。打官司呢,有你們官司在,究竟是怎麽回事?我們地面上也得驗驗瞧瞧,我們好往上送。”又告甲兵道:“你先回去,叫他們隊上人,給正翼送信去,別盡耽誤着。”甲兵答應而去。德勒額看着阿氏,又到西廂房,看了看春英的屍身,隨囑文光道:“這屋裏的東西,可千萬別動。死屍挪了寸地,你們可得擔罪名。”又問文光道:“兇器是什麽物件?究竟是刀是什麽的,可也不準挪動。”文光一一答應。話猶未了,早有巡夜的技勇,扛槍的隊兵,大燈籠小燈籠的,先後趕來。進門與德勒額相見,不容分說,掏出鎖子來,要鎖阿氏。又大聲喝道:“你用什麽砍的?兇器現在哪裏?你要據實的說。”阿氏抹淚道:“什麽兇器?我哪裏知道。這宗冤枉,我哪裏訴去?”官人聽了此活,又大聲喝道:“死在你屋裏,你會不知道,這事你來藉誰?”又問文光道:“到底是怎麽個情形?你也要實話實說,我們回去時,好稟報大人。”文光嘆了口氣,眼淚婆鯊的道:“怎麽害的,我卻不知道。連春英的屍首,都是我們二奶奶,現從床底下拉出來的。頭上傷痕,因為血跡模糊,沒能看清。總之這件事非問我們兒婦不可。”范氏聽至此處,瞪着兩衹眼睛,過來插言道:“事情也不用問,明明是謀害親夫,還有什麽事賴的呢?我睡着香香兒,聽見暖喲一聲,我趕忙起來,跑到西屋一看,連個人影也沒有。我往床底下一瞧,好,人敢情死啦。我拉出來一瞧,早就沒氣兒啦,你們老爺們說說,這不是謀害親夫,那麽是什麽?”阿氏聽至此處,嗚嗚的叫苦。德氏亦怒道:“我在傢裏說話,怎麽都行。我那孩子决不是那樣人。憑她那小小年紀,砍死爺們,還坦坦然然放在床底下,這是斷沒有的事。”官人聽了此話,亦很有理。看了看阿氏身上穿着漂白褲褂,並沒有一絲痕跡,隨亦納起悶來。
  眼看着天色大亮,有正翼的小隊,匆匆的跑了回來,說是正翼烏大人回頭就來,要親在屍場裏調查一切。德氏聽了此話,忙嚮阿氏道:“姑娘,是你不是你,你可要從實說。這宗事情,我也瞧出來啦。鬧到哪兒去,是不要緊。這話你聽見沒有?”阿氏剛欲答言,被范氏攔住道:“得啦,你們娘兒倆,也不用嘀咕,把人都嘀咕死了,還說什麽?”阿氏灑淚道:“我不敢同你辯證。你兒子怎麽死的,我並沒有看見。要說我謀害親夫,這話是從何說起?可是你一口咬住我,我也就無法了。”說罷嗚嗚的啼泣。范氏急嚷道:“沒工夫和你說話,是你不是你,等到衙門再說。”官人亦攔道:“嘿,別說啦。這會兒說了也不中用。少時烏大人來了便明。俗語說:法網難逃,見官如見神。是誰害的,誰也跑不了,說什麽廢話呢。”一語未了,有許多軍警走入,又有幾個官人,身穿鑲紅邊兒的黃號衣,威威嚇嚇的走來,喊說烏大人快到了。要知以後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首頁>> 文學>> 公案小说>> 冷佛 Leng Fo   中國 China   近代中國   (?19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