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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目鱼
  比目鱼
  作者:不署撰人
  
  第一回 谭楚玉远游吴越 刘藐姑屈志梨园 第二回 倾城貌风前露秀 概世才戏场安身
  第三回 定姻缘曲词传简 改正生戏房调情 第四回 一乡人共尊万贯 用千金强图藐姑
  第五回 刘绛仙将身代女 钱二衙巧说情人 第六回 赖婚姻堂前巧辩 受财礼誓不回心
  第七回 借戏文台前辱骂 守节义夫妇偕亡 第八回 钱万贯为色被打 县三衙巧讯得赃
  第九回 东洋海宴公显圣 水晶宫夫妇回生 第十回 山大王被火兵败 慕兵备挂印归田
  第十—回 慕渔翁主仆聚乐 刘藐姑夫妻回生 第十二回 贺婚姻四友劝酒 谐琴瑟二次合卺
  第十三回 谭楚玉衣锦还乡 刘绛仙船头认女 第十四回 谭楚玉斩寇立功 莫渔翁山村获罪
  第十五回 真兵备面骂楚五 假兵备遗害慕公 第十六回 谭官人报恩雪耻 慕介容招隐埋名
第一回 谭楚玉远游吴越 刘藐姑屈志梨园
  诗曰:无辜年来操不律,古今到处搜奇迹。
  戏在戏中寻不出,教人枉费探求力。
  这四句诗,只为人生在世,最大者莫过于人伦,最重者莫过于夫妇。男婚女配,是人间一件大事。佳人才子偏于其中,做出多少奇文,许多异事。
  且说本传中一人,家住襄阳,姓谭,名士珩,字楚玉。万有在脑,一贫彻骨。虽叨世胄,耻说华宗,尽有高亲,羞为仰俯。褪褓识过人,曾噪神童之誉,髫龄游泮水,便腾国瑞之名。夙慧未忘,读异书如逢故物,天才独擅操弱管,似运神机。不幸早丧二亲,终鲜兄弟。只因世态炎凉,那些故乡的亲友,见他一贫如洗,未免罢肉眼相看,不能知重,故此离了故土,邀游四方。学太史公读书之法,借名山大川,做良师益友,使笔底无局促之形,胸中有活泼之气,一向担簦负笈,往来吴越之间,替坊间选些诗艺,又带便卖些诗文。那些润笔之资,也可糊口。只是年已弱冠,还不曾聘家室,未免伶仃孤寂,尽有那不解的事。只说他手内空乏,不能婚娶,那里知道才人的妻子,不是有了钱钞,就容易娶得来的。正合着古语两句:若非两间之尤物,怎配一代之奇人。这段姻缘好难遇。
  谭生一日想道:“我今来到三衢地方,闻得这边女旦极多,演的都是戏台。今早有几个朋友,约我一同去看。我有些笔债未完,叫他先去。如今文字完了,不免去走一遭。”及至谭生走到中途,那些看戏的人都回来了。谭生道:“也罢,我且立在路旁,待他们过去,我自有道理。”话犹来了,只见那些人,也有老的,也有少的;也有秃的,也有瞎的;也有俗人,也有和尚。正行之间,有一妇人高声叫云:“谁人拾了我的鞋去了?若拿出来便罢,若不拿出来,我就叫他背了我家去。”叫罢,众人都不理,惟有一个四五十岁的一个和尚,微微的冷笑。旁人说:“一定是你这个秃驴拾去了。”和尚不肯拿出,众人上去一搜,果然藏在和尚袖里。众人说:“给我一齐动手!”和尚说:“不要如此,我所以藏这支鞋的缘故,我实有用他处。”众人说:“你用他做甚?”和尚说:“别无用处,待我面壁九年之后,将来挂在杖上,做一双履西归。”众人大笑之间,和尚一溜而去。
  又见女旦前行,背后那些没皮的人,挨肩擦背,眼邪脚歪,就像推车的一般。谭生云:“这些男子妇人,好没要紧。那戏有甚么好处,就这等的挨挨挤挤,弄出这许多的丑态来!”正说之间,见那约他的两个朋友,也在其中。遂是前问说:“这戏有甚么也处呢?”二人答云:“这戏名为舞霓班,一班之中个个都好。最难得的又有那个女旦,叫做刘绛仙。那声容不必说了,我若说出她的容貌,兄就是老道学,恐亦难于不动心了。有几句现成的批语,你且听我道来:施粉则太白,施朱则太红,加之一寸则太高,损之一寸则太短。”谭生云:“恐怕将誉过实。”二人说:“兄若不信,迟一两日,还有台戏要演,亲来观看就是了。”谭生云:“如此嫩妙。”遂口唱数语云:国色从来不易逢,休将花眼辨花容。
  饶伊此际施高论,眼到花前自解庸。
  话说刘绛仙丈夫,名唤刘文卿,也在班中做戏。自从得了绛仙,遂挣起一分大家私。如今世上做女旦的极多,都不能够致富,为甚的独他一个偏会挣钱?只出他的姿色原好,又亏二郎神保佑。走上台去,就像仙女临凡一般,另是一种体态。又兼他的记性极高,当初学戏的时节,把生旦的脚本都念熟了。一到登场,不拘做甚么脚色,要他妆男就做生,要他妆女就做旦,做米的戏又与别人不同。老实的看了,也要风流起来,悭吝的遇了,也要撒漫起来。况且拣那极肯破钞的人相与几个,到那庄事上,其风流更不必说了。所以多则分她半股家私,少则也得他数年的积蓄。不上十年,挣起许多家产,也够得发了。谁想生个女儿出来,名叫藐姑,年方一十四岁。她的容颜记性,又在他母亲之上。止教他读书,还个曾学戏。那些文词翰墨之事,早已件件精通,将来做起戏来,还不知怎么样得利。
  绛仙一日无事,将他唤出,不过是要传授他挣钱的秘诀,动人的方法。绛仙说:“我儿,你今年十四岁,也不小了。你爹爹要另合新班,同你一齐学戏,那些歌容舞态,不愁你演习不来。只是做女旦的人,另有个挣钱的法子,不在戏文里面,须要自小学会方好。”藐姑说:“母亲,做妇人的只该学些女工针指,也尽可度日,这演戏不是女人的本事。孩儿个愿学他。就要孩儿学戏,也只好在戏文里面,趁些本分钱财罢了。若要我丧了廉耻,坏了名节,去做别样的事,那是断断个能的。”
  绛仙说:“做爹娘的,要在你身上挣起一分大家私,你倒这等迂拙起来。我们这样妇人,顾甚么名节,惜甚么廉耻,只要把主意拿定了,与男子相交的时节,只当也是做戏一般。他便认真,我只当假,把云雨缪绸之事,看得淡些。一则身子不受亏,二则这就是守节了,何须恁般拘执呢!古语说的好:烟花门第怎容拘泥,拚着些假意虚情,去换他真财实惠。把凤衾鸳被,都认做戏场余地。我做娘的,也不叫你十分滥交,逢人就接,遇人就睡。有三句秘诀,传授与你。你若肯依计而行,还你名实兼收,贤愚共赏,一生受用不尽。听我道来:叫做许看不许吃。许名不许实,许谋不许得。”藐姑说:“怎么叫做许看不许吃呢?”绛仙云:“做戏的时节,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被人看到,就是不做戏的时节,也一般与人玩耍,一般与人调情。只有这香喷喷的一盘美包子,不许他到口。这就叫做许看不许吃。”藐姑道:“那许名不许实?”绛仙道:“若有富贵大贾、公子王孙,要与找做实事的,我口便许他,只是你故延捱,不使到手。这叫做许名不许实。”藐姑道:“那许谋不许得呢?”绛仙道:“若遇那些痴心子弟,与我们处厚了,要出大块银子,买我从良,我便极口应允,使他终日图谋,不惜纳交之费。到了后日,只当做场春梦,决不肯言把身子嫁他,这叫做许谋不许得,”藐姑云:“既舍不得身子,为甚么不直言回他,定要做这许多圈套呢?”绛仙道:“我儿,你不知道,但凡男子相与归人,那种真情实意,不在粘皮靠肉之后,却在眉来眼去之时,就像馋人遇着酒肉,只可使他闻香,不可使他到口。若一到口,他的心事就完了,那有这种垂涎咽唾的光景,来得热闹!”
  他二人正说之间,刘文卿来到门内说:“合的小班,今已十有八九,要起个班名才好。我儿,你是极聪明的,想出两个字来。”藐姑说:“既是小班,取个方盛未艾的意思,叫做‘玉笋’班罢。”文卿说:“两字甚好,只是班中尚少一个脚色。待我写个招帖,贴在门首,自然有人来做。”上写云:“本家新合玉笋班,名色俱备,只少净脚一名。愿入班者,速来赐教。”藐姑说:“既要孩儿学戏,孩儿不敢不依。只是一件,但凡忠孝节义,有关各教的戏文,孩儿便学。那些淫词艳曲,做来要坏廉耻,丧名节的,孩儿断不学他。”文卿说:“这是容易的。”藐姑口虽不言,心内暗想云:“那个做正生的,不知是怎生一个人物?倘是俊俏的,也就是我的福了。”遂作诗一首。诗曰:玉笋佳名确不易,小班更比大班奇。
  饶伊擅尽当场巧,究竟厉非妇所宜。
  要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倾城貌风前露秀 概世才戏场安身
  却说谭楚玉自从那日听了二位夸美刘绛仙的好处,时刻在心。两三日后,二位朋友说:“今日有戏,不知老兄可出去看看否?”谭生云:“如此,妙,妙。”三人遂携手而行。及至到了戏场台上,还不曾有人。其友云:“想是梨园子弟未到,我们且在这总路口上,站上一会,等刘绛仙走过的时节,先把他凌波俏步,领略一番,然后跟他去看戏,有何不可!且是那些做戏的妇人,台上的风姿与台下的颜色判然不同。我和你立在此处,到可以识别真才。”谭生说:“同是一个人,怎么有两样姿色?”其友云:“这种道理也有些难解,场上那件毡条,最是一件作怪的东西,极会凌丑妇,帮佳人。丑陋的走上去,愈加丑陋;标致的走上去,分外标致。兄若不信,请验一番就是了。”说话之间,见一夥人拥挤而至。谭生云:“所谓刘绛仙者,就是前面那一位么?”其友云:“正是。小弟的说话,可也赞的不差。”谭生云:“也不过如此。”其友云:“妇人的姿色,到这般地步,也够得紧了,难道还有好似他的不成!”
  谭生云:“方才在后面的那个垂髫女子,难道不是天香国色?为甚么对了人间至宝,全不赏鉴,倒把寻常的姿色,那般抬举起来?”其友云:“那是他的亲生女儿,叫做藐姑,带在身边学戏的。据小弟看来,好便是好,也未必在他母亲之上。”谭生心内想道:“这位女子,就像胎里的明珠、璞中的美玉,全然不曾琢磨的。非具别眼的人,那能识认得出!这种道理,不但他们不知道,也不可使他们知道。若使见知于人,则天下之宝,我必不能独得矣。也罢,我且依他说个不好,自己肚里明白就是了。虽如此说,既要结识他,须是在未曾破瓜的时节,相与起头才好。我且随众人看戏,待他戏完之后,回去的时节,尾在后面,看他家住那里,然后好想个进身之法。”遂转身云:“毕竟是兄识货,方才那个女子,初见便好,过后想来他没有甚么回味。还去看戏要紧,不要耽搁了戏。”这正是:当场一刻胜千金,莫把闲词误寸阴。
  其友也口号一绝云:拉友观场破寂寥,评声论色兴偏饶。
  非关举世无明眼,天与忽然秘阿娇。
  及至到了戏场,早本已开演的是《西施归湖》,接的是《挑帘成衣》。真个是人人的夸好,个个称强。只是谭生心中,别有所属,所以唱的虽好,也恨他不一时散场,早些归家。到了杀戏的时节,谭生挤在人空里,一直送他到家,还觉余兴未尽,亦唯赞叹而已。及归到下处,饮了几杯闷酒,用了几杯闷茶,心即欲睡,那里一时睡的着。这正所谓:不见可好,不动所欲。遂自叹云:“我自遇刘藐姑,不觉神魂飞越。此等尤物,不但近来罕有,只怕自古及今,也未曾生得几个。我是个种情人,怎肯交臂而失之?日间遂他回去,认了所住的地方,又访问他邻人,知道此女出身虽贱,志愿颇高,学戏之事,也非其本念。若是遇了小生,不怕不是个夫人之料。只是一件,闻得他的父母,虽然教他学戏,又防闲得极严,不是顾名节,单为蓄钱财。韫椟而藏之心,正为待价而沽之地。我也曾千方百计,要想个进身之阶,再没有一条门路。止得一计可以进身,又嫌他是条下策,非是我读书人所为。他门上贴着级条,要招一名净脚。若肯投入班中,与他一同学戏,那姻缘之事,就可以拿定九分了。只是这桩营业,岂是我们做得的!”
  辗转久之,机觉舍此别无可图之机。也罢,学戏之事,虽有妨于名教,钟情之语,昔见谅于前人,我如今说不得了。且从入班去,或者戏还不曾学成,把好事先弄上手。得了把柄,即使抽身,连花脸都不消涂得,也未可知。竟收拾前去罢。
  枳棘原非凤所栖,求凰因使路途迷。
  生前结下姻缘债,借口贤人赋简兮。?却说刘文卿一向要合小班,只少一名净脚。前日贴了招帖,也不见有人来应允。文卿与绛仙道:“我已约了一位名师,定于今日开馆,等不的脚色齐备,先把有的教习起来。等做净的到了,补上也未迟。叫孩子们把三牲祭礼,备办起来。等先生与众人来了,好烧纸,我且在门首站之。”说罢,遂走出门来观望。正值谭楚玉。谭生上前拱手云:“此位就是刘师付么?小生姓谭名楚玉。闻得府上新合小班,少一名净脚,特来相投。”文卿听说,喜不自胜,答道:“怎么,你是一位斯文朋友,竟肯来学戏?这等说,真小班之福也。既然如此,等众人来了,同开馆就是了。你且在里边请坐!”
  少顷,众人俱到,人家见过了礼,师父也来了。文卿说:“叫孩子们,一面请姑娘出来,拜见师父;一面取三牲祭礼,好祭二郎神。”谭生云:“甚么叫做二郎神?”文卿说:“你不知道,凡有一教,就有一教的宗主。二郎神是做戏的祖宗,我们这位先师,极是灵显的。不像儒释道的教主,都有囗眷,不记人的小过。凡是班内有些暗味不明之事,他就会觉察出来。不是降灾降祸,就是生病生疮。你都记在心中,切不可犯他的忌讳。”谭生说:“这等忌的是甚么事?求师付略道几件。”文卿云:“最忌的是同班之人,不守规矩,做那不端之事。或是以长戏幼,或是以男谑女,这是他极计较的。”谭生听了,心中想道:“这等说起来,我的门路又走错了。如今来到这边,又转不去了,却怎么处?”正在愁闷之际,见文卿从内领出藐姑来,说:“我儿,这是你师付,朝上行礼。”又指着众人说:“这是你同班兄弟,都过来见了。”藐站一见谭生,不觉惊讶道:“这是一位书生,前日在路上遇见的,他怎么也来学戏?讵非足件异事。”既而见楚玉,不时将他暗窥,遂恍然大悟道:“哦,我知道了。虽是如此,贝因奴家一人,遂将这辱身贱行之事,不惜躬亲。叫奴家心中,如何承当的起。”二人眉睫之间,自不必说。
  且说文卿对师付云:“脚色已竟派定,老师请将脚本散于他们。我从今日起,把他们的坐位也派定了。各人坐在一处,不许交头接耳。若有犯规的,要求先生责治。”藐姑与楚玉各自心中祷告,说:“我若与他坐在一块,就便易多少了。”谁知众脚色里面,独有生旦的戏多,又不时要登答问对,须要坐在一处,其余却是任意派定。藐姑是个旦角,楚玉是个武角,他心虽勉强,如何能到一处!及至派定,先生随意拈曲一只,众取筋作板,唱了一只同场曲子。文卿说:“小弟今日备了一杯薄酒,请一同进来饮了。一则是敬先生,二则是会同窗。”正是:同班兄弟似天伦,男女何尝隔不亲。
  须识戏房无内外,关防自有二郎神。
  到了散席之后,藐姑归到绣房,心中想云:“我看这位书生,不但仪容俊雅,又且气度从容,岂是个寻常人物!决没有无故入班,来学戏之理。那日在途间,他十分顾盼我。今日此来,一定是为我了。谭郎,你但知香脆之可亲,不觉倡优之为贱。欲得同堂以肄业,甘为花面而不辞。这等看来,竟是从古及今,第一个种情人了,我如何辜负的你。奴家遇了这等的爷娘,又做了这般的营业,料想不能出头。不如认定了他,做个终身之靠罢。今日这一拜,只当是暗缔姻亲,预拜天地,那些众人,权当是催妆姻戚,扶拜的梅香,是便是了。你既有心学戏,就该做个正生。我与你夫妇相称,这些口角的便宜,也不该别人讨去,为甚么做起花面来。”这正是:莫怪姻缘多错配,戏场生旦也参差。
  “我从来是心劲的人,今日一见了他,小觉神情恍惚,至今不能成寐,这便如何是好。也罢,我且把那云雨的风境,缪绸的衷情,枕边的言语,床上的鸳鸯,想像他一番。虽不能饥食渴饮,亦未必不望梅止渴。等明日见了他的时节,再作道理。”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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