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外国经典>> 肖洛霍夫 M.A. Sholokhov   俄罗斯 Russia   苏联   (1905年5月24日1984年2月21日)
靜靜的頓河 Quiet Flows the Don
  哥薩剋,古俄羅斯族貴族的奴僕逃跑以後,在別的地方繁衍發展起來的群體
  
  
  頓河悲歌
  
    我們光榮的土地不是用犁來翻耕……
    我們的土地用馬蹄來翻耕,
    光榮的土地上種的是哥薩剋的頭顱,
    靜靜的頓河到處裝點着年輕的寡婦,
    我們的父親,靜靜的頓河上到處是孤兒,
    靜靜的頓河的滾滾的波濤是爹娘的眼淚。
    噢噫,靜靜的頓河,我們的父親!
    噢噫,靜靜的頓河,你的流水為什麽這樣渾?
    啊呀,我靜靜的頓河的流水怎麽能不渾!
    寒泉從我靜靜的頓河的河底嚮外奔流,
    銀白色的魚兒把我靜靜的頓河攪渾。
    ——哥薩剋古歌
    
   《靜靜的頓河》是蘇聯著名作傢肖洛霍夫的一部力作。此書共分為四部,從1928年開始直至1940年,共用了12年的時間纔創作完成。肖洛霍夫這部處女作一經問世,立刻受到國內外的矚目,被人稱作“令人驚奇的佳作”,“蘇聯文學還沒有遇到同它相比的小說”。此書於1941年獲斯大林奬金,1965年肖洛霍夫因此書獲諾貝爾文學奬,成為第一位獲此殊榮的蘇聯作傢。
  
  肖洛霍夫(1905~1986)從小熱愛讀書,年輕時參加了革命,創作《靜靜的頓河》之時,他年僅23歲。如此年輕和並未受過良好教育的肖洛霍夫是否有能力寫出這樣一部捲帙浩繁的宏篇巨著呢?這曾經引起許多人的質疑,並引發了一場文壇公案,有人指出肖洛霍夫純屬抄襲,並提及一位無名作傢。面對這些責問,當時年僅20多歲的肖洛霍夫有口難辯,又不知什麽原因竟拿不出手稿,最後還是斯大林親自出面為其解圍。1991年,肖洛霍夫20年代末寫此書的兩部手稿被發現,當局召集專傢進行筆跡鑒定,確係出自肖洛霍夫的手筆,這段公案纔終於了結。繼《靜靜的頓河》之後,肖洛霍夫陸續發表了《被開墾的處女地》、《一個人的遭遇》等作品,確立了他在世界文壇上的不朽地位。
  
  《靜靜的頓河》描繪了1912年至1922年間兩次革命(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和兩次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蘇聯國內戰爭)中的重大歷史事件和頓河兩岸哥薩剋人在這10年中的動蕩生活,廣泛地反映了哥薩剋獨特的風土人情,哥薩剋各個階層的變化、廣大哥薩剋在復雜的歷史轉折關頭所經歷的麯折道路,以及捲入歷史事件強大旋渦中的主人公葛利高裏的悲劇命運。
  
  這部小說場景宏偉,畫面生動;氣勢雄渾的戰爭和革命場面與細膩的日常生活場面相互轉換,風景描寫與人物心理變化彼此襯托;衆多人物及其命運在歷史事件的錯綜復雜中得到了深刻表現。正如肖洛霍夫寫給高爾基的信中所言,他在《靜靜的頓河》中所寫的“都是嚴酷的真實”,這一點是其最大的成就之一。本書另一成就是塑造了葛利高裏的復雜形象。小說整個復雜而麯折的故事以他生氣勃勃的登場開始,以他的痛苦、孤寂的下場結束。小說全部重大而多方面的內容都是通過他坎坷、艱難和最後毀滅的一生經歷而聯結成一個有機整體。他的形象得到小說裏最多方面深入細緻的描寫,在他身上傾註着作者的全部思想和藝術激情。
  
  小說的藝術成就也是很突出的。結構是龐大復雜的,但它大而嚴謹、雜而不亂。整部長篇小說共分四部八捲,由於作者的精心安排,情節的發展騰挪跌宕,故事演變麯折自然,頭緒紛繁而綫條分明,形成一個有機的整體,小說時空轉換闊大,具有一種特別豪邁的氣魄。對於整個故事情節的描繪,最明顯特點是真實事件與藝術虛構的結合。同時采用粗獷濃烈和深微細膩交替使用的手法,真實再現俄國歷史大轉變時期時代的脈搏。《靜靜的頓河》的故事敘述,引用了許多民歌民謠,以很大篇幅描繪不斷變幻的自然風光,極具鄉土風情,同時達到烘托人物的目的。語言清新明快,技巧多樣,實為不可多得的佳作。
  
  這部長篇小說從1928年發表以來,曾經得到斯大林的青睞,這也是肖洛霍夫在大肅反期間保全性命的主要原因,它還受到過高爾基和羅曼·羅蘭、魯迅、小林多喜二和海明威等世界知名作傢的高度贊揚。當此書被譯成德文在德國發行後,印數竟超過了德語作傢雷馬剋的《西綫無戰事》。它先後被翻譯成世界上幾乎所有的主要語言,而且一版再版,暢銷全球,是當代世界文學中流傳最廣泛、讀者最多的名著之一。它的影響已是世界性的。
  
  《靜靜的頓河》就其內容和主題的深刻性,它的囊括現實的廣度和揭示生活過程的深度,它的刻劃各種不同人物性格的生動性和發掘主人公內心世界的深刻性,以及多方面綜合運用語言藝術的技巧,都不愧是一部既磅礴壯觀又委婉細膩、扣人心弦的史詩性長篇小說。
  
  內容梗概
  
  麥列霍夫一傢生活在帝俄時期頓河流域的韃靼村裏,這傢的小兒子葛利高裏愛上了鄰居傢斯捷潘的妻子阿剋西尼亞。阿剋西尼亞長期受到丈夫的虐待,便乘斯捷潘在軍隊服役期間,與葛利高裏有了私情。葛利高裏的父親為了避免醜事外揚,安排了他與村中一位姑娘娜塔利亞結了婚。但葛利高裏並不愛她,不久公開與阿剋西尼亞同居,成了村中一件醜聞。
  
  葛利高裏的父親羞愧難當,痛打了兒子。葛利高裏一怒之下離傢出走,他和阿剋西尼亞跑到村外富戶李斯特尼茲基傢中幫工。這段時間,阿剋西尼亞生了個女兒。不久,葛利高裏應徵入伍。
  
  娜塔利亞見丈夫對自己毫無感情,痛苦得想要自盡。但經麥列霍夫傢百般勸慰,她終於平靜下來。葛利高裏第一次休假回傢,發現阿剋西尼亞和地主傢當軍官的少爺尤金勾搭成姦。不巧的是他們的女兒不幸死去。葛利高裏怒火中燒。他找到尤金打了一架,又痛打了阿剋西尼亞一頓。然後回到自己傢中,請求娜塔利亞的原諒。兩人言歸於好。休假結束時,娜塔利亞已懷了孕,不久便生了一男一女雙胞胎。
  
  葛利高裏在軍隊中勇敢殺敵,因此被授予十字勳章,成了村中第一個騎士。在部隊中他遇見了哥哥彼得羅和情敵斯捷潘。斯捷潘屢次想加害葛利高裏,但無法下手。葛利高裏反而在一次戰鬥中救了斯捷潘一命。兩人恩怨抵銷。
  
  這時政局發生了動蕩。布爾什維剋在軍隊中鼓吹革命,這很快吸引了衆多的士兵。由於艱苦、思鄉,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疲於奔命的士兵們已處於瓦解狀態。不久,剋倫斯基臨時政府取代了沙皇。接着十月革命爆發,蘇维埃政權建立。很快,不甘心失敗的反革命武裝捲土重來。國內戰爭爆發了。一嚮以酷愛自由著稱的哥薩剋民族情緒異常強烈,要求建立一個頓河流域自治政府,許多人加入了反革命武裝。而更多的人則組織起來與白軍作戰。許多葛利高裏的朋友為革命先後獻出了生命。葛利高裏也成為紅軍中的一名軍官。不久,波得捷爾珂夫任頓河地區領導人。他率領軍民嚮白軍發起攻擊。葛利高裏看到波得捷爾珂夫殘害被俘的哥薩剋軍官並處死全部俘虜,他深為不滿,於是離開隊伍回到了家乡。
  
  葛利高裏回到村中後,便傳來紅軍要打來的消息。村民們都準備逃離,葛利高裏卻不願意。接着傳來的是紅軍燒殺搶掠的消息,這引起人們極大恐慌。村民組織了軍隊以作反抗。葛利高裏拒絶了村民要他作頭目的要求,彼得羅成了頭目。在白軍反撲下,革命軍潰敗。葛利高裏遇上了被俘的原紅軍上級,並怒斥他殘殺白軍戰俘的往事。
  
  1918年時,頓河哥薩剋地區成了革命與反革命爭奪的戰場。韃靼村中有人倒嚮白軍,有人倒嚮紅軍。葛利高裏和彼得羅都已成為白軍頭目。彼得羅心狠手辣,是一個徹底的反革命。葛利高裏卻在憂鬱中度日。他不願濫殺無辜,衹想在兵荒馬亂中保全自己的生命。他無意參與什麽主義之爭,衹想早日和平。
  
  叛亂仍在繼續。這時,尤金回到了家乡。他在戰爭中失去了一條胳膊,回來後便與一個女人結了婚。他以前的情婦阿剋西尼亞仍在等着他。可是尤金結婚之後再也不願意和她來往了。他們親熱一陣之後他便給了她一些錢讓她走。阿剋西尼亞倍受打擊。
  
  葛利高裏厭倦了戰爭,他返回了韃靼村,紅色政權已接管了村子。他現在對阿剋西尼亞已沒有絲毫戀情了,而對娜塔利亞漸生好感。紅軍鞏固統治後便開始肅清異己。葛利高裏被列入首批名單。他聽到風聲,連夜逃走了。
  
  隨着政治監禁和處决不斷增加,哥薩剋人不堪忍受紅軍濫殺無辜而揭竿而起,叛亂在較短時間內就獲得了成功,彼得羅很快成為指揮官。他下手毒辣,對紅軍毫不留情,在後來一次戰鬥中,他被紅軍俘虜並打死。
  
  葛利高裏在叛軍中升任師長。彼得羅之死使他變得殘酷無情,殺人如麻。但他對老弱病殘從不濫殺。由於一個團的紅軍開了小差,韃靼村被叛軍占領,紅軍領導人均被處死。達裏婭親手為彼得羅報了仇。
  
  葛利高裏回傢度假,嫂子達裏婭試圖與他調情被他拒絶。葛利高裏已對打仗和縱欲厭倦了,但他仍懷念着阿剋西尼亞。娜塔利亞對他逐漸冷淡。他决定返回部隊。走之前,他在頓河邊遇上了阿剋西尼亞。兩人相視許久,又燃起了愛情的火花。
  
  到了1919年,蘇维埃政權意識到自己面臨的艱巨任務。大批紅軍派了過來並擊退了叛軍。叛軍帶着大批難民渡過了頓河並擋住了紅軍的進攻。
  
  紅軍又接管了韃靼村,所有富戶的房子均被縱火燒掉。娜塔利亞因患傷寒留在村中。身為師長的葛利高裏雖然戰事不斷,仍抽出時間派人接來了阿剋西尼亞。兩人又恢復了往日的親熱。
  
  白軍又打回來了,紅軍被趕走了。這時叛亂分子被編成一支正規軍。葛利高裏因為沒受過什麽教育,降任為騎士中隊長。白軍還派出討伐隊屠殺那些曾幫過紅軍的人,這使韃靼村又陷入恐怖之中。這時,達裏婭已染上梅毒而投河自盡。娜塔利亞也在做墮胎手術時大出血而死。
  
  由於紅軍不斷加強攻勢以及哥薩剋部隊士兵開小差現象日益繁多,白軍節節敗退。葛利高裏和阿剋西尼亞也試圖逃走,但因阿剋西尼亞患病而未成行。她後來自己返回了韃靼村。葛利高裏則加入了紅軍,在與波蘭人戰鬥中表現十分勇敢。
  
  不久,葛利高裏回到了家乡。當局聽到消息,立刻派人來抓他。他又逃走了,並加入了從紅軍中叛變出來的弗明的部隊。弗明想要組織起哥薩剋人反抗共産黨課稅徵糧。但叛亂很快被鎮壓。反抗者都被打死了,衹有葛利高裏回到村中。葛利高裏再次出逃時帶上了阿剋西尼亞,可是她卻被一支追擊而來的紅軍巡邏隊打死。葛利高裏扔掉了武器,回到了傢中。現在他所擁有的衹有自己的兒子了。他不願再失去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頓河悲歌
  我們光榮的土地不是用犁來翻耕……
  
  我們的土地用馬蹄來翻耕,
  
  光榮的土地上種的是哥薩剋的頭顱,
  
  靜靜的頓河到處裝點着年輕的寡婦,
  
  我們的父親,靜靜的頓河上到處是孤兒,
  
  靜靜的頓河的滾滾的波濤是爹娘的眼淚。
  
  噢噫,靜靜的頓河,我們的父親!
  
  噢噫,靜靜的頓河,你的流水為什麽這樣渾?
  
  啊呀,我靜靜的頓河的流水怎麽能不渾!
  
  寒泉從我靜靜的頓河的河底嚮外奔流,
  
  銀白色的魚兒把我靜靜的頓河攪渾。
  
  ――哥薩剋古歌
第一章
  麥列霍夫傢的院子在村子的盡頭。牲口圈的兩扇小門朝着北面的頓河。在長滿青苔的灰緑色白堊巨石之間有一條八沙繩長的坡道,下去就是河岸:遍地是珠母貝殼,河邊被水浪衝擊的鵝卵石形成了一條灰色的麯岸。再過去,就是微風吹皺的青光粼粼的頓河急流。東面,在用紅柳樹編成的場院籬笆外面。是黑特曼大道,一叢叢的白艾,馬蹄踐踏過的、生命力頑強的褐色車前草;岔道口上有一座小教堂;教堂後面,是飄忽的蜃氣籠罩着的草原。南面,是白堊的山脊。西面,是一條穿過廣場、直通到河邊草地去的街道。
  參加倒數第二次土耳其戰爭的哥薩剋麥列霍夫·普羅珂菲回到了村子。他從土耳其帶回個老婆,一個裹着披肩的嬌小女人。她總是把臉遮掩起來,很少露出她那憂鬱、野性的眼睛。絲披肩散發着一種遠方的神秘氣味,那絢麗的綉花令女人們豔羨。被俘虜的土耳其女人總是回避普羅珂菲傢的親屬,所以麥列霍夫老頭子不久就把兒子分了出去,一直到死也沒有到兒子傢去過,因為他不能忘掉這種恥辱。
  普羅珂菲很快就安排好了傢業:木匠給他蓋起了房子,自己圍起了養牲口的院子。秋初,就把駝背的外國老婆領到了新傢。他倆跟在裝着傢産的大板車後頭,走出村子;全村老少都涌上街頭來觀看。哥薩剋們剋製地用大鬍子掩飾自己的嘲笑,女人們卻在大聲地議論,一群骯髒的孩子跟在普羅珂菲後面咦咦呀呀地亂叫;但是他敞開外衣,緩慢地,好像是順着犁溝走一樣,把老婆的一隻柔軟的小手緊握在黑手巴掌裏,倔強地昂起那微白的、多額發的腦袋,衹有顴骨下面凸起的肌肉在顫抖,兩道總是死板板的、仿佛僵化了的眉毛中間滲出了汗珠。
  從那時起,村子裏就很少見到他了,他也不去哥薩剋聚會的廣場,孤獨地生活在村頭頓河邊上的小房子裏。村子裏流傳着有關他的故事,說得神乎其神。在牧道外放牧牛犢的孩子們說,他們好像看見,每到黃昏,當霞光黯淡下去的時候,普羅珂菲就抱着老婆,走到韃靼村外墓地的土崗上,把她放在土崗頂上,背朝着一塊千百年來被風吹雨打得千瘡百孔的巨石;然後自己坐到她身旁,就這樣,他們久久地嚮草原眺望着,一直眺望到霞光完全消失的時候。這時,普羅珂菲把妻子裹在羊皮大衣裏,又抱回傢去。全村的人都在猜測這種奇怪的行徑,可是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女人們為此忙得連拉傢常的工夫都沒有了。關於普羅珂菲的妻子有各式各樣的說法:有些人證明說,她是空前未有的美人,另一些人的看法卻恰恰相反。直到天不怕、地不怕的瑪夫拉——一個正在服役的哥薩剋的妻子——假裝到普羅珂菲傢去討新鮮酵母回來以後,一切纔算弄明白了。普羅珂菲到地窖裏去取酵母,瑪夫拉就趁這個工夫偷偷瞧了一眼,原來落到普羅珂菲手裏的土耳其女人是個醜八怪……
  過了一會兒,紅漲着臉的瑪夫拉,頭巾歪到了一邊,站在鬍同裏對一群娘兒們添油加醋地說道:“親愛的人們,真不明白,她哪點兒迷住了他,哪怕是個普通娘兒們倒也罷了,可是她,……肚子不像肚子,屁股不像屁股,簡直醜死啦。咱們的姑娘們可比她長得水靈多啦。至於身段,簡直像馬蜂一樣,一折就斷;兩衹眼睛,又黑又大,眼睛一瞪,活像個妖精,老天爺饒恕我吧。一定是懷了孩子了,真的!”
  “懷了孩子啦?”婆娘們驚訝地問道。
  “我也不是黃毛丫頭啦,已經養過三個孩子啦。”
  “那麽相貌呢?”
  “相貌嗎?黃臉膛。眼睛渾澄澄的,大概在外國過得並不舒服。還有,姐兒們,她穿着……普羅珂菲的褲子。”
  “是嗎?……”婆娘們都驚駭地同聲叫道。
  “我親眼看見的——穿着褲子,衹是沒有褲縧,準是把他的便服褲子穿上啦。上身穿一件長布衫,從布衫下面露出掖在襪筒裏的褲子。我一看,嚇得我心驚膽戰……”
  村子裏悄悄地傳開了,說普羅河菲的老婆會使妖法。阿司塔霍夫傢的兒媳婦(阿司塔霍夫傢住在村頭上,緊挨普羅珂菲傢)起誓說,好像是在三一節的第二天,她在黎明前看見,普羅珂菲的老婆頭巾也沒有戴,光着腳,在他們傢院子裏擠牛奶。從那以後,母牛的奶頭就幹癟成小孩子拳頭一樣大;奶也斷了,而嚮久牛就死了。
  那一年,發生了空前罕見的畜疫。頓河邊布滿牛欄的沙灘上,每天都要出現一些母牛和小牛的屍體。牛疫又傳染到馬身上。在村鎮牧場上牧放的馬群越來越少了。於是流言蜚語立刻在大街小巷傳播開來……
  哥薩剋們開了個會,然後來到普羅珂菲傢。
  主人走到臺階上來,嚮大傢行禮。
  “諸位老人傢,你們有什麽事光臨捨下啊?”
  人群默默地嚮臺階邊移動着。
  最後,一個喝得醉醺醺的老頭子首先喊道:“把你那妖婆給我們拖出來!我們要審判她!
  普羅珂菲竄回屋子,但是他們在門洞裏追上了他。身材高大的炮兵——綽號叫“牛車桿子”——把普羅珂菲的腦袋嚮墻上撞着,勸道:“別吵,別吵,這沒有什麽可吵的!……我們絶不動你,但是我們要把你的老婆踩進地裏去。把她弄死,總比全村的人因為沒有牲口都餓死好得多啊。你別吵,不然我把你的腦袋在墻上撞碎!”
  “把她,把那母狗,拖到院子裏來!……”人們在臺階旁邊叫喊道。一個和普羅珂菲同團當過兵的哥薩剋,把土耳其女人的頭髮纏在一隻手上,用另外一隻手捂住她那拼命喊叫的嘴,一溜煙似的穿過門洞,把她拖了出來,扔到人們的腳邊。一聲尖叫劃破吼叫的人們的喧囂。普羅珂菲推開六個哥薩剋,衝進內室,從墻上扯下馬刀。哥薩剋互相擁擠着,從門洞裏退出去。普羅珂菲在頭頂揮舞着閃閃發光、嗖嗖響的馬刀,從臺階上衝下來。人群哆嗦了一下,在院子裏四散開去。
  在倉庫的附近,普羅珂菲追上那個跑動睏難的炮兵“牛車桿子”,從後面斜着把他從左肩一直劈到腰部。哥薩剋們撞倒籬笆樁子,穿過場院,嚮草原逃去。
  過了半個鐘頭,重新鼓起勇氣的人群才又走近院子。兩個偵察畏縮着身子,走進了門洞。全身都浸在血泊裏的普羅珂菲的妻子,難看地仰着腦袋,橫在廚房的門坎上。咬得盡是傷口的舌頭,在痛苦地呲着牙張開的嘴裏抽動。普羅珂菲腦袋顫抖着,目光呆滯,正在把一個哇哇哭着的肉團子——早産的嬰兒——包到羊皮襖裏。
  普羅珂菲的妻子當天晚上就死了。孩子的祖母,普羅珂菲的母親,可憐這個不足月的孩子,就把他抱回傢去。
  傢人把他放在蒸熱的鋸末裏,喂他馬奶吃,過了一個月,認定這個黝黑的土耳其長相的孩子能夠活下去的時候,就把他抱到教堂裏去受了洗禮。跟祖父一樣,也叫潘苔萊。過了十二年,普羅珂菲刑滿歸來。剪得短短的、雜有幾根銀絲的紅鬍於和一身俄羅斯式的衣服,使他變成了異鄉人,不像個哥薩剋了。他把兒子領回去,又重整起傢業來。
  潘苔萊長成了一個膚色黝黑、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夥子。面貌和勻稱的身材都像母親。
  普羅珂菲給他娶了個哥薩剋姑娘,是鄰居的女兒。從那時起,土耳其血統就和哥薩剋血統交融了。從這兒開始,高鼻子、帶點野性、漂亮的哥薩剋麥列霍夫傢族——村裏都叫他們土耳其人——就在村子裏繁衍起來了。
  潘苔萊埋葬了父親以後,便埋頭經營起傢業:重新翻蓋了房子,宅院擴大了,又圈進了半俄畝荒地,蓋了幾間洋鐵皮頂的新貯藏室和倉房。鋪房頂的工匠按主人的要求,用剩下的鐵片剪了一對鐵公雞,安裝在倉房的屋頂上。這對公雞的那副逍遙自在的樣子,使麥列霍夫傢的院子平添了幾許歡快的氣氛,顯得自足而富裕。
  歲月流逝,到了晚年,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發福了:往橫裏長起來,背略微駝了些,但是看上去依然還是個體態勻稱的老頭子。他身板兒硬實,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年輕的時候,參加沙皇閱兵的御前賽馬,把左腿摔傷),左耳朵上戴着一隻半月形的銀耳環,一直到老年,他的鬍須和頭髮依然是烏黑的;發起脾氣能氣得死去活來;這顯然使他那曾經是很漂亮的妻子提前衰老了,現在已經成了個滿臉蛛網般皺紋的胖老太太了。
  大兒子彼得羅已經娶了親,他很像母親;個子不高,翹鼻子,生着一頭麥色亂蓬蓬的頭髮,褐色的眼睛;可是小兒子葛利高裏卻像父親:雖然比彼得羅小六歲,但個頭卻比哥哥高半個腦袋,他也像父親一樣,生着下垂的鷹鼻子,稍稍有點斜的眼眶裏,嵌着一對淡藍色的。扁桃仁似的熱情的眼睛,高高的顴骨上緊綳着一層棕紅色的皮膚。葛利高裏也和父親一樣,有點兒駝背,甚至連笑的時候,爺倆的表情也是一樣的粗野。
  父親寵愛的女兒杜妮亞什卡是個長胳膊、大眼睛的姑娘。加上彼得羅的妻子達麗亞和她的一個小孩——這就是麥列霍夫傢的全部成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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