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小说选集>> 川端康成 Kawabata Yasunari   日本 Japan   昭和時代   (1899年六月14日1972年四月16日)
川端康成十捲集
  招魂節一景 考試時 友情奇緣 花的圓舞麯
  重逢 針,玻璃和霧 和狗說話 離合
  拱橋 藍的海,黑的海 參加葬禮的名人 春天的景色
招魂節一景
  秋高氣爽,一切噪音很快地直上雲霄。
  馬戲團的阿光姑娘在人圈裏早已弄得頭暈腦脹。她騎着的馬,時不時地高高擡起一條腿,這時候她那脫落了又重新接起來似的手腳,恢復了知覺。然而,瞳孔的焦點隨之又消散,眼前一片模糊了……她的眼簾裏,忽然清晰地映現出遠方一張農民老大爺的臉。一個漢子在她跟前站住,鬆開了外褂的帶子。她心煩意亂,恍如耽在夢幻之中。
  阿光覺得,衹有靖國神社院內人聲嘈雜,簡直像發狂了一樣。相形之下,嚮來院外該是悄然無聲的。無數的人頭,活像影子戲,無聲無息地移動着。
  馬背上的阿光,仿佛一個人被棄置在荒涼的地方,甚至連哭喊也忘卻了。
  忽然一陣炒慄子的香氣撲鼻而來。真想嘗嘗啊……阿光已經身心交瘁,心裏有了這點欲望後,纔把她從夢幻中喚醒過來。
  阿光開始聽見有人嘩啷啷地轉動着細鋼絲編結的筒狀器具炒豆子的聲音。隔着馬戲團帳篷的馬路對面,她看見一個女人用右手搖動着器具,露出了一隻癟氣球似的乳房,讓章魚頭般的幼嬰吸吮着。她丈夫在同一個攤上用長銅火筷靈巧地翻動着網上的慄子。
  阿光聞了聞那慄子和大豆的陣陣香氣,不由得深深嘆了口氣。
  旁邊是賣煮雞蛋的攤子。
  兩個流着鼻涕的小孩子在鋪子前互相爭吵。
  “什麽?!”一個孩子抓起撒在雞蛋上的????,嚮對方的嘴巴撒去。
  “啊!”另一個孩子喊了一聲,“呸,呸!”
  他把成????吐了出來。
  “真香,好吃,好吃。”這孩子有一副古怪的可憐巴巴的臉,他舔了舔嘴角。
  賣蛋人被偷了????,馬上站起來,說了句“瞧,畜生!”撒????的小孩兒就衝着賣蛋人“嘿”地一聲,撅出屁股,然後將胳膊搭在剛纔那位舔了????的孩子的脖頸上,並肩鑽入人流,無影無蹤了。
  阿光泛起一絲微笑。她心想:在這樣擁擠的人群裏,衹顧眺望表演小節目的帳篷,誰也沒發現孩子那種異常敏捷的動作……真了不起。一個頭戴便帽,學生模樣的人——他眼露兇光,竪起大招風耳,同另一個懸着塌鼻子的年輕人——他係着一條窄硬腰帶,不像是個學生,他們兩人抓住帳篷前圍着的欄桿,站在最前面,直勾勾地望着阿光的臉。
  阿光碰上這種意料不到的視綫,有點驚慌,好不容易纔收回失落的心,勉強振作起來。
  戴便帽的年輕人知道阿光已發現了他們,就拽了拽係窄硬腰帶的年輕人的袖子。
  ……兩個孩子分騎兩匹帶馬嚼子的無鞍的馬,並駕齊驅地繞着圓圈奔跑。阿光在這兩個孩子的後面,雙腳分立在兩匹馬上,做了一個站立的姿勢,然後將上身嚮前微弓,蹲了下來,用腳後跟策馬飛奔。阿光的身體同馬兒的步伐保持平衡,讓兩個孩子站在馬背上,她抓住兩人的腰帶,把他們舉起,讓他們面對面地騎在自己的雙肩上。然後,她進一步看準時機,加強握力,用勁伸展雙臂,讓兩個孩子在自己的雙肩上站起來。孩子互相握住對方的一隻手,在阿光的肩上挺立,藉助阿光的胳膊,右肩上的孩子伸出右手右腿、左肩上的孩子伸出左手左腿,展開了一個平衡動作。觀衆掀起了一陣掌聲。馬背上的三個人保持着這種平衡的姿勢,在熱烈的掌聲中,繞場一兩周……孩子們一下子從阿光的肩頭跳到馬背上。剛表演完這個雜技動作,連歇也沒歇息,阿光為了招徠觀衆,又得騎着馬兒到帳篷外面展示這種馬上的技藝。
  三匹空馬,姑娘另騎了兩匹。帳篷前並排着馬兒,最右邊一匹擡起低垂的頭,離開隊列,開始走動起來。
  阿光也跟着拉住繮繩。
  馬兒從帳篷這一頭到那一頭來回走動,吸引行人的註目。
  阿光的馬走到右邊這一頭。旁邊是賣唱的帳篷。
  剛露面的浪蕩漢
  這裏暫時棲身喲……
  一個漢子站在木臺上,一邊敲打大鼓邊兒,一邊提高嗓子歌唱。五六個跳大正舞的舞娘並排站在舞臺上,背嚮帳篷裏的觀衆,肩上扛着一把花陽傘,遮住了上半身,等待着起舞。騎在馬背上的阿光,已經走到馬戲團帳篷右邊,從外面可以看到上述情形。帳篷外面也挂了一塊大幕布,約莫每隔十分鐘開幕落幕一次,讓人瞧瞧花枝招展的舞娘。快要開演的時候,信號鈴一響就把大幕落下來。這顯然是要告訴人們:想觀賞這些姑娘的舞蹈,在入口處付款打票吧。
  左鄰是變魔術的帳篷,眼下趕上精彩的場面,不想讓人白看。門口的大幕鬧得嚴嚴實實。
  “阿光……好久不見。”
  一個身材矮小的女子站在剛纔盯着她的學生和係窄硬腰帶的年輕人靠過的欄桿前面,同她打了個招呼。阿光一時想不起她是誰。
  “你長大了,都不認識了。”
  那女子說罷把雙手往後一縮,阿光看見這個熟悉的動作,忽然想起來了。
  “啊,阿留。”
  阿光側着上半身,想從馬背上跳下來。也許轉念又想,自己穿着粉紅色針織連褲襪,腿又短又粗,一離開馬,多醜陋啊。於是,她依然騎在馬背上,掉轉馬頭,走近阿留。
  可是,阿留衹顧呆呆地定睛仰望着她。
  阿光縮起伸在馬腹兩旁的雙腿,跪坐在馬背上彎着腰,嚮前趴下身子,用右手抓住鬃毛,左手同阿留的手並排搭在欄桿上。阿光在靠近阿留的地方,用這種姿勢讓馬兒停住了。
  “你現在在哪兒?”
  “日暮裏。”
  “還是跟源吉在一起嗎?”
  阿留不但沒有回答一聲“那還用說嗎”,甚至連點頭的力氣也沒有,衹是沉默不響。
  “近來你幹什麽活?”
  “源吉在幹什麽?”
  “嘿,你這個人呀……怎麽回事,像個白癡嘛!”阿光在說話的時候幾乎沒瞧對方一眼,說完她纔用疲憊無力的目光,望了望阿留。她感到本來就是小臉盤的阿留,面孔顯得更小了。她前額發光,頭髮稀疏,眼神茫然若失。
  “你同源吉分手了嗎?”
  “沒有。”
  “在日暮裏嗎?”
  “嗯。”
  “是嗎?”
  阿光方纔已經問過阿留的住處,現在再次探問,她意識到自己心不在焉,也就不好意思了。阿留卻全然不放在心上。
  “阿光,你長大了。多大啦?”
  阿留若有所思,茫茫然從正面凝視着阿光。阿光掩飾自己難為情的神情,從欄桿抽回左手,抱着馬脖子,然後將臉貼了上去。
  “阿光,你多大啦?”
  “你問這個幹什麽?”
  “真的多大啦?”
  “17啦。”
  “伊作還在班子裏嗎?”
  “嗯,還在。”
  “阿光……你千萬別上伊作這種人的當呀。”
  “可是……”阿光像趴在母親膝上酣睡的孩子遇上電車相撞猛然嚇了一跳,不由地分辯說:“可是,什麽……”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因為那傢夥是個鬼。”
  “嗯。”阿光不知不覺地用右手緊緊攥住了鬃毛。
  “我想,來這兒準會碰上誰,我就來了。”
  “是嗎?”
  “你長大啦。”
  “沒意思吧?”
  “那……”
  “還是趁現在不幹這行算了。”
  “嗯。”
  “人幹這行,到最後會落得一身馬臭味,就算報銷了。”
  “嗯。”
  “到了那地步,哪還有臉去見父母呢。”
  阿光嚇得心裏撲通直跳,又不能正面瞧僵屍般的阿留一眼。她眼裏映現的衹是馬皮朦朦朧朧地不斷擴大。她似聽非聽,腦子裏充滿了自憐的思緒。
  “阿倉也演出嗎?”
  “阿倉今天休息。”
  “是嗎?”
  “你不能看一會兒嗎?”
  “就是看了,也沒有意思呀。”
  “那倒也是。”
  “阿光,一旦成了男人的玩物,就沒完沒了啦。”
  “若是那樣,就跟死了差不多。”
  “决定跟誰,就早點脫身吧。”
  “……”
  “我去聽聽八木小調。”
  阿留直勾勾地望着阿光的臉,要說的就是這些。她像沒有別的事,把話說完,便匆匆地離去了。
  右鄰的帳篷裏,正在表演滑稽舞。
  阿光一擡頭,發現有人聚攏過來聽她倆的談話。剛纔那個戴便帽的和那個係窄硬腰帶的,不知什麽時候又折回來,伫立在那裏。
  “唉呀!”阿光如夢初醒,她好像知道自己的睡相被許多人瞧見似的,感到啼笑皆非,挺起身子來了。
  “……不過,阿留姐不管有沒有受伊作的騙,結果還不是一樣的嘛。可恨的,又不是伊作一個人……”阿光目送阿留遠去。她雙腳做好踏鐙的準備,將上半身微嚮前己再稍後退,保持平衡,然後用後跟策馬飛快地跑了……你看,到現在阿留走路的姿勢不是也沒擺脫當年的模樣嗎?她伸開短腿,搖搖晃晃地邁步,那樣子不就是當年騎在馬背上的姿勢嗎?她那屁股往後墜,如果沒有那件短夾外衣遮掩,她的背影也實在不堪入目啊。
  阿光差點掉眼淚了。
  “……我從前也像方纔那個孩子一樣,騎在阿留姐的肩上,戰戰兢兢地抱住阿留姐的頭,站在阿留姐的肩上,叉開雙腿。那時阿留姐不已成了男人的玩物了?就說你吧,那時你不是也衹好認命嗎?……”
  阿光同阿留邂逅時,馬背上的另外兩個人佯裝素不相識的樣子,從從容容地繼續在帳篷前來回轉悠。
  阿光騎着馬兒,插進了兩匹馬之間。
  此時阿光像一個被人欺負的孩子,欺負者倒不是阿留。儘管這孩子得到母親的保護,把欺負者趕走,並安慰了她,可她回想起來,被人欺負的根源在於自己淘氣,就對自己發誓:“以後老實點吧。”她這顆童稚般純潔的心在起伏翻騰。不知怎的,竟羞愧得無地自容,連那彎麯的膝蓋也伸展不直了。阿光如同世間的尋常女人一樣,正襟危坐在無鞍的馬背上。
  這個馬戲團最紅的明星,特意給自己起了一個時髦的藝名,叫做櫻子。她騎着馬兒,挺起胸脯,腳尖打着拍子,唱着小調,從阿光面前走過。
  “連櫻子也是那樣的啊。儘管她很倔強,要麽打男人的臉,要麽又咬人傢又頓足捶胸,最後還是落得同樣的下場。我們一開始就不是伊作的對手……”阿光嘟嘟噥噥地說了許多話,她本想說些自我安慰的話……反而按捺不住自己害羞的心,像第一次在觀衆面前出現的小姑娘,為自己穿上嶄新的、腰間和袖口縫上皺折的花花緑緑飾物的馬服而感到羞愧一樣。
  她猛然趴下上半身,抱住馬脖頸,將臉埋在那邊人們瞧不見的鬃毛裏……果然嗅到一股馬臭味。
  有股臭味……她由此想起阿留的勸戒:“別變成有馬臭味的人。”就覺得阿留的出現,有幾分可笑。她詼諧地擡眼一看,不知怎的,前面威風凜凜的櫻子,反倒很值得她信賴了。
  “阿櫻姐!”
  櫻子威嚴地回過頭來。
  “阿櫻姐,你認識她嗎?”
  “她早先在這兒的吧?”
  “嗯。”
  “那副模樣好像屁股快要着地了。”
  “長期騎馬,就會變成那副樣子的吧。”
  “真討厭,她可能得過中風病或是風濕病吧。”
  “啊?”
  “真像乞丐的模樣啊。”
  “可是,一想到咱們將來也會變成那樣子,也就有點寒心啊!”
  “那就看你自己是什麽性格啦。”
  櫻子胸前佩戴着帶鏈的銀牌奬章,緊緊抿住兩片紅豔豔的嘴唇,顯現出兩個酒窩,這張抿着嘴、下頰寬大的臉,漾出了傲慢的神色。她來到帳篷左端,然後將馬頭掉轉過來。
  魔術戲帳篷前的那塊幕布拉了起來,似乎有心讓人從外面窺視裏面的情景。
  舞臺上,一個身穿粉紅色外套和青色內衣的女子從啤酒瓶裏,無休止地把萬國旗拽出來,最後一面是大太陽旗,吧噠吧噠地搖晃着。這位女子每拽一面旗,就數一二……反復地動作着。每次動作,一遍遍地忽左忽右揚起她那長長的下巴頦,阿光連這個也都看見了。
  阿光揚起下巴頦,使勁往前伸出去——她在馬鬃後面試着揚起了兩三次,頓時心情也變得快活了。
  阿光把瞼從馬右側移到左側後面,跟着櫻子掉轉了馬頭。
  ……阿光很是可憐,身心每天都受到折磨;越受折磨,她的夢就越甜美。然而,她已經不相信夢與現實之間有什麽浮橋。相反,她能做的,就是跨上天馬,隨心所欲地從太空邀遊到夢的世界……
  阿光的心情變得快活了。但她依然對夢中的自己回答說:“不過,阿櫻姐不像我,誰也不會說她像衹狐狸精。阿櫻姐還說,我跟她不僅長相不一樣,性格也不同。”
  “瞧你這個人,都說些什麽呀。”阿光喃喃自語,她突然像哭過後又高興的孩子想淘淘氣開開心,正巧她的馬走過帳篷前,到了距帳篷入口處很近的地方,和一匹屁股嚮着過往行人、嚼食幹草的無鞍的馬擦身而過。就在這時,她雙膝用力,立即跳到那匹馬的背上。
  “唉呀,這個孩子!”
  旁邊的馬戲班老闆娘吃了一驚。
  “老闆娘,阿留姐來過啦。”
  “知道了,你幹嗎學這種怪樣……”
  阿光實在不好意思,她做了一個離奇的雜技動作,還是無法掩飾她的尷尬。
  阿光的夢猛然消失了。
  此後又走了一個來回……
  門“刷”地開了。櫻子從敞開的入口處勒住繮繩,跑進了帳篷裏。
  阿光也輕聲吹着口哨,策馬前進。
  帳篷中央鋪成圓形的地板上,表演雜技的孩子們像一群耗子似的四散開了。
  “噓、噓……”
  伊作英姿颯爽地在正中出現,高聲地吹起口哨來。
  不光是馬兒……就連阿光聽到那種聲音,也都振作起精神來。
  伊作用長皮鞭猛烈地抽打地面,趕着馬兒。皮鞭趕着櫻子的馬兒。
  繞場兩三周後,這回為了表演雜技,阿光再次麯起雙腳,正襟危坐在馬背上。
  兩個漢子將一塊兩三尺長的紅布的四個角拉得平平整整,鋪在馬道上,然後站在馬道兩旁。馬兒經過這裏時,他讓讓馬兒從紅布下鑽過去,姑娘則雙膝用力,騰身躍過紅布,然後落在從紅布底下鑽出來的馬背上,又繼續奔馳。
  櫻子機敏地躍了過去。
  阿光無暇他顧,被布絆住了自己的足尖,將雙手撐在馬背上。失敗了。
  伊作給她拋去一個嚴厲斥責的眼色。皮鞭開始趕着阿光的馬兒。
  阿光拼死命地躍過第二塊紅布……同時兩個漢子用力將紅布往後拉,有效地讓她發揮那靠不住的膝頭的力量。
  不管願意不願意,阿光沒有考慮的餘地,像老鷹叼走小雞似的,馬兒迅猛地奔跑了。
  儘管如此,阿光還是不由分說地在馬背上站立起來,準備做下一個雜技動作。
  櫻子雙手拿着點燃了火的半橢圓形鐵絲圈的兩頭,在團團轉圈的馬兒的背上,輕巧地表演着獨跳火繩,就像女神鑲在火焰劃出的橢圓畫框裏一樣,從腳下到頭頂罩上一個光圈,豔麗極了。
  阿光接過來的鐵絲圈,火苗已經燃燒到這圓圈的末端了。與跳繩一樣,她把圓圈從後面轉到前面,又轉到臉部,耳旁響起火焰的撲撲聲,火光刺眼,難道今天的火焰要鑽進心窩裏來嗎?她雙手頓時完全失靈,失去了平衡。她衹好再來一遍。腳下剛越過鐵絲圈,她覺得這回衹有馬兒騰空而起,好像失去了自己的立足地,眼睛也花起來了。
  櫻子把半橢圓弄成全橢圓的火圈,自己的身影嵌在其中,連續表演了幾個絶妙的技藝。
  櫻子劃出的橢圓形,在阿光的眼裏若有若無。她感到站在同自己不合拍的馬背上,也是十分危險的。
  “噓、噓、噓……”伊作打起口哨。
  阿光十分衝動,恨不得趴在地上,亂打亂踢地痛哭一場。
  表演這個靈巧而優美的雜技,平日不知重複了多少次,如今是真的不行,還是任性不想表演?或是前些日子身體不適,加上三天招魂節受的纍,一下子爆發出來,自己大病臨頭呢?阿光自己也弄不明白。
  搖晃的一剎那間,她將火焰拋到馬兒的眼前,咚的一聲把屁股坐在馬背上。
  阿光的馬兒受驚,高高擡起前腳,飛快地跑開了。輕輕擦了擦櫻子的馬兒的腹部。
  “啊,趕上櫻子了,超過櫻子了!”……衹有這點阿光清晰地意識到了。這當兒,兩匹馬兒的腹部相觸,微微晃了幾下,馬戲團明星櫻子連同火焰的光圈一起,從馬背上掉落了下來。
考試時
  “啊!”
  “這是油炸蔬菜呀!”
  “我太喜歡吃啦。辛苦啦!”
  花代痛痛快快地低頭行禮,然後立刻把脖子一縮笑了。細想一下,為了不被和子看破……
  不過此時和子好像有什麽高興的事,所以對於花代的臉色什麽的似乎沒有太註意。
  “剛纔媽媽招呼了吧,知道為什麽嗎?”
  “有事?”
  “不是。過盂蘭節穿的衣服做出來了。為了看肩頭褶子①的尺寸合不合適,想讓你穿起來試試。”
  ①兒童衣服肩上的褶子。目的是兒童長大時放開,增加袖子的長度。
  “啊!”
  花代不由得眼光一亮。
  “已經做完啦?既然這樣,剛纔要是說清楚,我不就下去了麽……
  立刻收拾桌子,闢登撲登地下去了。
  “媽,媽,讓我穿上看看嘛!”
  在廚房勞作的母親,站在那口中國鍋前,那張總是青壺壺的臉被爐火烤得略顯紅潤,她說:
  “已經完啦?本來想讓你高高興興,因為看你好像正在做功課……”
  “已經完啦。在哪兒?”
  “現在不行,油翻滾呢。等以後再說,等以後……”
  母親忙着操廚,花代的要求沒法答應。
  “呶,就一會兒,就一會兒嘛!”
  花代先跟母親打個招呼就去了臥室,看見挂在衣架上的已經做好的衣服。
  “啊,長長的袖子!”
  她剛想用手摸摸看,忽然皺起眉頭,呆呆地站在那裏,躊躇不前了。
  “那件事幹完之前,不穿也罷。”她不怎麽痛快地這樣自言自語。
  然後她用下巴頦按住衣服領子,兩手抓住兩個袖口,兩臂伸直,拿衣服和身體比較,衹是這樣比着站在鏡子前看看而已。
  紫色的箭狀花樣的布,花樣清爽,對於皮膚略黑,長得漂亮眼睛又大的花代來說,是非常合適的。
  “真好!”
  不知道和子什麽時候進來的,她就站在旁邊。
  “我也穿上試試。”她從衣服淺盤①裏拿來衣服。
  ①木製塗漆托盤形狀,用以盛衣服的傢具。擺放暫時脫下的或者即將着用的衣物。
  立刻穿上,站在鏡子前,左右看看,扭着看看後面,擺出各種姿式對着鏡子看。
  “啊,你為什麽不穿起來?”
  “不為什麽……”
  “不穿上看就不知道合適不。媽說,肩上的褶子要定下尺寸的呀!”
  “可是我可不願意穿沒有肩頭褶子的衣服。”
  “為什麽?”
  “都說不吉利。”
  花代撒個謊逃避了追問,但那聲音沒有力氣。
  這時,母親在廚房裏喊她們。
  “和子,花代,給端走吧!”
  “好——咧!”
  兩人趕快把衣服挂在衣裳架上,然後快步去了廚房。
  “這麽熱的天氣,穿着舊衣服試新的,真夠辛苦啦。”
  母親笑着讓她倆往桌子上擺盤碗。
  “啊,已經過了六點。爸爸還不回來。
  “我可餓啦。”
  一切都安排妥當,大傢在飯廳裏坐等。
  “呶,花代,你沒有精神哪,怎麽啦?”
  “嗯,什麽事兒也沒有。”
  “可是跟往常不一樣呀!”
  和子盯着花代仔細地看她。”
  “什麽事兒也沒有。”
  花代依然頑固相抗,她躲着和子的眼睛低下頭來,突然撒嬌的情緒和委麯的情緒一起涌上心頭,一雙大眼睛也濕了。
  “跟誰吵架啦?”
  花代一聲不吱,衹是搖搖頭。但是她終於控製不住而哭了。
  今天花代在學校發生的事是:
  那是第三堂課英語考試時發生的事。
  不論花代如何思考,那篇文章就是譯不出來。她明明知道,這個字和那個字在一起,如果翻譯成一個成語,那意思就通了,但她就是想不起來,大概因為記得不牢靠的緣故吧。結果是前後意思無論如何也聯不起來。別的文章都順利地完成了,但衹有在這兒給卡住了。
  花代被難住了,她衹好把它往後推,把第四部分的譯單詞提到前邊來。
  單詞這方面,剛纔測覽的時候就知道了,自己全會,太放心了,所以立刻動手,該埋怨的是程度過於簡單。
  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想掉過頭來重新看第三部分的文章並加以修改的時候,後座位的同學扯了花代的裙子。
  坐在後邊的是本班和花代最要好的同學野田雪子。
  她想,為什麽事兒呢?有答不出來的?還是已經全部答完了的信號?
  就在她花代聚精會神地想成語之時,後面扯裙子扯得更厲害了,花代不由得扭過頭去:
  “什麽事兒?”
  當然是用眼睛這麽問
  “答出來啦?”
  對方當然也是用眼睛說的。
  “現在是考試呀!”
  仍然是用眼色責備對方之後扭回頭來恢復原來姿勢。大傢明白,做得出做不出,彼此都無能為力……
  不曉得最後能不能答出第三部分。
  這部分成語衹要弄錯,就要扣九八或者八分。她正在心算能得多少分的時候,突然好像有個小紙條進了衣領。
  瞥了一眼講臺上的外籍老師傑剋遜小姐,衹見她很不輕鬆地在讀一本書。
  花代提心吊膽地伸手去摸領子。
  那紙塊夾在水兵服的領子裏了。
  留心鄰座的同學,悄悄打開那紙塊。
  那上面衹寫着:“譯、三、不懂。”
  第三部分的翻譯,即使她花代也正在發愁呢。
  就在這時,以為講臺上的傑剋遜衹是稍微動了動身體,沒料到她卻問道:
  “井上君,什麽?幹什麽哪?”
  她談話聲音很高,說完立刻站起,慢慢地朝花代跟前走來。
  花代喪魂失魄一般,衹是低着頭。
  傑剋遜小姐一言不發,從花代的課桌上擡起團成小紙團的那個紙條,轉身大步回到講臺上去了。
  班裏同學吃了一驚,像是表示哀憐似地一齊望着花代,但同時又各自繼續寫自己的答案,沒有一個人小聲地說一句話。
  傑剋遜小姐無表情地打開她沒收的紙條,看了一眼,眼眉衹是稍稍動了動,立刻又安安靜靜地看她的書。
  花代仿佛胸部被捆得緊緊的,簡直失去了把答捲送到講壇上去的勇氣。
  過了一會兒,下課鈴響了,花代的腳好像顫抖着走過來。
  “好,到時間了。把答捲送來。”
  傑剋遜小姐對剩下的學生們說完,便過來收答案。她對花代說:
  “井上君,馬上到我的辦公室來。”
  說完她就和花代一起走出教室。
  “這是怎麽回事?”
  傑剋遜小姐用流暢的日語開門見山地問花代。她把雪子給花代的紙條桶在她的眼前……
  花代擡頭瞥了一下,但她立刻低下頭來。站着的腳感到直打軟兒。
  怎麽回答纔好?她自己根本沒做什麽錯事。
  但是,為了托詞支吾過去,就必須把最好的朋友雪子的名字說出來,這樣的事她是不可能做得出來的。況且,過去考試時雪子决沒有幹過這種事,這回是怎麽啦?
  花代一直沉默着。
  “你承認這個嗎?”
  傑剋遜小姐用有些着急的聲調重複說了一遍。
  老師問的是你承認嗎?花代想,承認,是什麽意思。是承認自己寫了?承認做了錯事?
  花代依然沉默。
  “不是我寫的!”
  她想明確地這麽說,但是話沒說出來。
  花代小小的胸膛已經是滿懷决心戰鬥到底,木然而立。
  “為什麽不回答?……好,井上君,你這回沒分,零分。我最討厭不誠實,好好想想吧!”
  傑剋遜小姐緊皺着眉頭,開始整理桌子上的什麽。
  這時,下一節課的鈴聲響了。
  “好,先好好想想!”
  老師又說了一遍。
  花代行了禮板着臉走出屋子。
  那天是周六,二年級的課到此結束。
  花代回到教室時,同學們已經回傢了,教室裏衹有雪子和值日生。
  “請原諒,呶,因為我,你挨了申斥吧?是我,這你說了嗎?”
  雪子說話的聲音是顫抖的。
  “呶,我去認錯。受申斥的應該是我。”
  她此刻已是十分頽喪。
  花代看到瘦瘦的雪子臉色發青,覺得雪子夠可憐的。
  方纔自己挨申斥的時候,自己內心深處還想過,衹自己一個人挨申斥不公平。但是,傑剋遜不問青紅皂白,不弄清事實真相,就想當然地覺得該由自己一人負責。
  想到這兒,花代忽然堅強起來,但似乎為了讓雪子放心安慰她說:
  “別那麽操心吧。什麽事也沒有!”
  “可是,我可太對不住你了。”
  “要是那麽想,那就從此以後在考試的時間裏不幹那種事。這不就完了麽?”
  “那麽說,你沒提我啦?”
  雪子吃驚地望着花代。
  讓你也挨一番申斥,那就沒必要了。那道題我也沒做出來。因為沒有做出來,就以為是我寫的,所以,再分辨也沒用啦。那道題呀,連我也想悄悄地問問你呢。”
  “哎呀,我不是為了嚮你請教問題纔寫的呀。我衹是想跟你說:我心裏挺難過,無緣無故地就做不出來。”
  “就算是那樣吧,老師不明白這種事,被懷疑成什麽,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可也是。”
  雪子儘管這麽說了,但是她好像下了决心地說:
  “錯在我這裏,我去老師那裏說說這事。”
  說完,她一個人出了教室。
  “啊,等等,等等。”
  花代追了出來,製止雪子。
  “你認為那是不對的,這就足夠了。其餘的我一個人處理吧。”
  “可是……”
  “好啦!”
  花代緊緊摟住雪子的肩膀。
  雪子有幾分擔心,但是,對於愛護自己愛護到這個地步的花代,感激之情難以言表,幾乎落淚。
  “總而言之,今天回傢。我也想想。即使對老師認錯,也許還有個方法上的問題。怎麽認錯好,留待星期天去想吧。”
  花代如此這般說了一番。然而雪子仍舊不死心地說:
  “可是,可是,讓你一個人當壞人,我决不幹那種事。”
  花代顯出生氣的樣子,故意快步走出校門。
  雪子立刻追上前來。
  星期天早晨,和往常一樣,花代同和子去了教會。
  禮拜之後聽牧師講,要愛鄰人,自己負罪等等的話,今天覺得那話句句有深意,昨天好樣庇護雪子,和牧師講話的內容完全相符,所以花代得到安慰。
  花代想,為了雪子,無過而遭斥責,雖然令人深感遺憾,但是因為這遺憾就把雪子牽連進去,自己就心安理得了麽?
  從昨天起,淨想這回事,有心幫助朋友一類的英雄氣概充滿腦子。今天早晨聽了牧師講話,就覺得:
  “自己的所作所為,夠可以的了。”
  於是心也平靜下來,心情舒暢。
  花代甚至於對親姐姐和子也沒提一句學校裏發生的事,而是艱難地把它藏在自己的心裏。
  從下午開始,姐妹打掃院子。
  “花代,你拔從楓樹到何樹那裏的草,我管從紫陽花到杜鵑這一段。”
  劃定兩人分擔區域,兩人便開始拔草坪裏的雜草。
  這年春天,小保姆阿正嫁了人,從她走後母親就沒有再雇人,什麽活都是自己幹。
  “非得人照顧不可的人沒有啦。正好當作很好的運動。媽媽樂意幹,覺得滿有趣。她說,你們也開始學着幹幹吧,權當見習,幫幫忙吧。”
  活忽然多起來了,看着每天忙忙碌碌的母親,姐妹倆他覺得不能坐着不動了。
  “瞧這草,小小的個頭兒,可是根子倒壯實,真討厭!”
  “草是越小越難拔。”
  “唐菖蒲已經開得這麽旺啦,星期一帶到學校去一些,好不?”
  花代這麽說。她今天情緒很好。
  “對,對!明天上傢政課。還實習洗滌。花代,你的圍裙沾上繪畫顔料,已經掉不了啦。把它拿學校去用漂白粉漂漂試試看。”
  拔草坪上的雜草這活大體上幹完,兩人去了客廳,母親正在做水果凍。
  “讓我造型!”
  “我也幹!”
  水果凍造型很有趣。
  姐妹兩人在左右,母親居中,欣賞收拾得幹幹淨淨的草坪,高高興興地吃了下午的茶點。
  星期一早晨,花代剛到學校,仿佛等她多時的雪子跑來了。
  “前天禮貌不周,請多多原諒。我回傢以後,雖然難以說出口,可我還是告訴我姐姐了。”
  “是麽?我可是一聲也沒吱。”
  花代心平氣和地說。
  “結果呢……”
  雪子着急似地說下去:
  “今天姐姐和我一起去了傑剋遜小姐的辦公室認錯。我覺得還是讓老師知道那是我幹的比較好。花代君的友誼的確讓我高興。但是,即使從回報恩情意義來說,也希望她知道我很看重友誼。”
  雪子這麽一說,花代又想起了周六的事,心靈不免陰霾重重,但是雪子坦然承認做了錯事的態度,是令人振奮的。
  實際上,花代內心深處也期待雪子這樣對待這個問題,這是可以理解的。瞧她一貫高傲的態度,目前的舉措就更可貴了。
  “是麽,既然雪子那麽說了,就那麽辦吧,我也到老師那裏去。”
  雪子姐姐,在四年生之中,外語成績極好,傑剋遜小姐、史密斯小姐這些年輕老師,都喜歡她。
  二年級的英語是今天的下午,所以兩個人打算午休時間去,她們焦急地等待這個時間。
  既然這麽决定了,那就希望盡快地把事情原委和老師說清楚,讓彼此的心情暢快。
  兩人很快地吃完盒飯,等待姐姐道子出來。
  雪子握着花代的手說:
  “我的確懦弱無能啊!你受責備的時候,我為什麽不立刻站出來?還不是因為我沒有足夠的勇氣,所以采取佯裝不知道的態度。請原諒。”
  “別說啦。淨是認錯、道歉,已經夠了。那種時候,不論是誰,都不能立刻拿得出那麽大的勇氣。不管怎麽說,首先考慮的就是太難為情了,如果能做到,真想設法掩蓋。我也許就那麽幹。不過,我被老師申斥的過程中心胸在漸漸擴大,自始至終要庇護你。”
  “啊,花代!”
  雪子又眼含熱淚了。
  這時,雪子的姐姐道子急匆匆地出來。
  三個人默不作聲地朝走廊走去。操場上的喧囂仿佛離得很遠了。
  傑剋遜小姐的房間就在學生宿舍盡頭處。
  道子上前敲門。
  “請進!”
  得到明確的回答,道子走在前面開門。
  傑剋遜小姐用頗感意外的表情註視着進來的三個人。
  “怎麽樣啦?井上君,明白了錯在哪裏了嗎?”
  她面帶笑容地這樣問。
  道子行個禮便走到老師跟前,她說:
  “老師,井上君沒錯。考試中寫那個紙條的是我的妹妹雪子。”
  傑剋遜小姐的眉根動了動。
  “那為什麽不馬上說?”
  這位老師既不看花代也不看雪子,而是好像望着天空一般這麽說。
  “害鱢沒能說。真是錯上加錯。”
  雪子看着老師的眼睛這樣回答問話,簡真快要哇地一聲哭出來。
  “好!……井上君,你以為衹要你一個人挨老師的申斥,事情就算完了麽?”
  花代似乎考慮了一小會兒,小聲地但是很平靜說:
  “如果能完,我當然希望它完結。我衹是想庇護雪子。這也是為了平素的友誼,我一個承擔下來了。”
  “就是這樣,老師!她們倆確實關係挺好哪!”
  道子從旁插嘴作了補充。
  “雪子並不是企圖讓花代教給她如何翻譯第三部分,衹是想告訴要好的同學,那問題自己沒有答出來,井上花代毫無過錯,所以要求對她的答捲給分。”
  傑剋遜小姐認認真真地聽三個人的陳述。然後她說:
  “我明白拉。非常清楚。你們很好,這種精神要保持下去,永不放棄,長久地互相關心吧。雪子也罷,花代也罷,都有錯誤之處,但是這種精神,表明了彼此深厚的友誼,即使英語稍差一些也無關緊要。願諒你們。所以希望你們更加勤奮,這類錯誤不犯第二次。答不出來也不要緊,衹要正確地學習下去……”
  三個人鬆了一大口氣,非常激動,幾乎要哭出聲。
  衹是重複地行禮。
  然後是興高采烈地走出屋子。
  “我回來啦!”
  花代非常精神地進了門廳,居然忘了放下書包,跑進母親的房間。
  “啊!什麽事兒那麽慌慌張張的……”
  她母親把手裏的針綫活放在身旁,滿臉微笑地望着她。
  “我說我說……”
  花代有些不好意思,說話吞吞吐吐。
  “呶,有非常好的事哪。”
  “考試完啦?”
  “不是這種事兒。我呀,和雪子的關係特別好,雙方態度堅决,我高興得不知道怎麽好呢。”
  “過去好像並不是真正的相好呢!”
  “雖然不是這樣,可是現在就像物理實驗一樣,明確地證明了這件事。”
  “是麽?”
  母親沒有流露出以為這事多麽奇怪的表情,又開始做她的針綫活。
  花代還不夠滿足,她說:
  “媽!你拉倒吧!”
  “本來嘛,我沒做過那種實驗。一切我都不知道嘛!”
  “可是,反正我很高興,請媽和我一起高興吧。”
  “幹嘛那麽嚴重?”
  她笑着,目不轉睛地註視着花代。
  “還有什麽好事吧?”
  “對”
  “對,對!”
  母親好像想起了什麽。
  “把盂蘭節穿的衣服穿上看看吧。就要縫褶子啦。”
  花代立刻從衣櫃拿出新衣服,站在鏡子前穿了起來,然後就從前窗跳到院子裏。
  她對着使人為之目眩的夏日晴空,在梅雨初晴的此刻想放聲高呼萬歲。
  花代被認為考試舞弊,所以她周六就已經下定决心,這事不解决堅决不穿新衣服。
首頁>> 文學>> 小说选集>> 川端康成 Kawabata Yasunari   日本 Japan   昭和時代   (1899年六月14日1972年四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