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都市生活>> Kawabata Yasunari   Japan   昭和时代   (June 14, 1899 ADApril 16, 1972 AD)
古都
  第一章 春花 第二章 尼姑庵與格子門 第三章 和服街 第四章 北山杉
   第五章 祗園節 第六章 秋色 第七章 鬆林的翠緑 第八章 深秋的姐妹
   第九章 鼕天的花
第一章 春花
  春花千重子發現老楓樹幹上的紫花地丁開了花。
  “啊,今年又開花了。”千重子感受到春光的明媚。
  在城裏狹窄的院落裏,這棵楓樹可算是大樹了。樹幹比千重子的腰圍還粗。當然,它那粗老的樹皮,長滿青苔的樹幹,怎能比得上千重子嬌嫩的身軀……
  楓樹的樹幹在千重子腰間一般高的地方,稍嚮右傾;在比千重子的頭部還高的地方,嚮右傾斜得更厲害了。枝椏從傾斜的地方伸展開去,占據了整個庭院。它那長長的枝梢,也許是負荷太重,有點下垂了。
  在樹幹彎麯的下方,有兩個小洞,紫花地丁就分別在那兒寄生。並且每到春天就開花。打千重子懂事的時候起,那樹上就有兩株紫花地丁了。
  上邊那株和下邊這株相距約莫一尺。妙齡的千重子不免想道:“上邊和下邊的紫花地丁彼此會不會相見,會不會相識呢?”她所想的紫花地丁“相見”和“相識”是什麽意思呢?
  紫花地丁每到春天就開花,一般開三朵,最多五朵。儘管如此,每年春天它都要在樹上這個小洞裏抽芽開花。千重子時而在廊道上眺望,時而在樹根旁仰視,不時被樹上那株紫花地丁的“生命”所打動,或者勾起“孤單”的傷感情緒。
  “在這種地方寄生,並且活下去……”
  來店鋪的客人們雖很欣賞楓樹的奇姿雄態,卻很少有人註意樹上還開着紫花地丁。那長着老樹瘤子的粗幹,直到高處都長滿了青苔,更增添了它的威武和雅緻。而寄生在上面的小小的紫花地丁,自然就不顯眼了。
  但是,蝴蝶卻認識它。當千重子發現紫花地丁開花時,在院子裏低低飛舞的成群小白蝴蝶,從楓樹幹飛到了紫花地丁附近。楓樹正抽出微紅的小嫩芽,蝶群在那上面翩翩飄舞,白色點點,襯得實在美極了。兩株紫花地丁的葉子和花朵,都在楓樹樹幹新長的青苔上,投下了隱隱的影子。
  這是個浮雲朵朵、風和日麗的一天。
  千重子坐在走廊上,望着楓樹幹上的紫花地丁,直到白蝶群飄去。她真想對花兒悄悄說上一句:“今年也能在這種地方開花,多美麗啊。”
  在紫花地丁的下面、楓樹的根旁,竪着一個古色古香的燈籠。記得有一回,千重子的父親告訴她:燈籠腳上雕刻着的立像是基督。
  “那不是瑪利亞嗎?”當時千重子問道。“有一個很像北野天神的大象呀。”
  “這是基督!”父親幹脆地說。“沒抱嬰兒嘛。”
  “哦,真是的……”千重子點了點頭,接着又問:“我們的祖先裏有基督教徒嗎?”
  “沒有。這燈籠大概是造園師或石匠拿來安放在這裏的,不是什麽稀罕的東西。”
  這個雕有基督像的燈籠,可能是當年禁止基督教的時候製造的吧。由於石頭的質量粗糙、不堅實、浮雕像又經過幾百年風吹雨打,衹有頭部、身體和腳的形狀依稀可辨。可能原來就是一尊簡單的雕像吧。雕像的袖子很長,幾乎拖到衣服的下襬,好像是合着掌,衹有胳膊周圍顯得比較粗。形象模糊不清。然而,看上去與佛像或地藏菩薩像完全不同。
  這尊基督雕像的燈籠,不知道是從前的信仰象徵呢,還是舊時異國的裝飾,如今衹因古老,纔被安置在千重子傢的庭院那棵老楓樹根旁。每逢客人看到它,父親就說:“這是基督像。”不過,來談生意的客人中,很少有人註意到大楓樹下還有這麽個古老的燈籠。人們縱然註意到了,也會覺得在院子裏擺設一兩個石燈籠是很自然的,不會去理睬它。
  千重子把凝望着樹上紫花地丁的目光移到下方,直勾勾地盯着基督像。她雖然沒有念過教會學校,但她喜歡英語,常常進出教堂,也讀讀《聖經》新約和舊約。可是要給這個古老的燈籠獻把花束,或點根蠟燭,她就覺得不合適。因為燈籠上哪兒也沒有雕上十字架。
  基督像上的紫花地丁,倒是令人感到很像瑪利亞的心。千重子又把視綫從燈籠移到紫花地丁上——忽然,她想起了飼養在古丹波[古丹波,舊地名,即今京都府及兵庫縣的一部分,盛産陶瓷。]壺裏的金鐘兒。
  千重子開始飼養金鐘兒,約莫在四五年前,是在她發現老楓樹上寄生的紫花地丁很久以後的事吧。當時她在高中同學的起居室裏,聽見金鐘兒鳴叫不停,便要了幾衹回傢飼養。
  “在壺裏太可憐啦!”千重子說。可是同學卻回答說:總比養在籠子裏讓它白白死去好。據說有的寺廟養了很多,出賣蟲卵。可見還有不少愛好者呢。
  千重子飼養的金鐘兒,現在增加了很多,已經發展到兩個古丹波壺了。每年照例從七月一日左右開始孵出幼蟲,約莫在八月中旬就會鳴叫。
  但是,它們是在又窄又暗的壺裏出生、鳴叫、産卵,然後死去。儘管如此,它們還能傳宗接代地生存下去。這比起養在籠中衹能活短暫的一代就絶種,不是好得多嗎?這是不折不扣地在壺中度過的一生。可謂壺中別有天地啊!
  千重子也知道,從前中國有個故事,叫做“壺中別有天地”。說的是壺中有瓊樓玉宇,到處是美酒和山珍。壺中也就是脫離凡界的另一個世界的仙境。這是許多仙人傳說中的一個故事。
  當然,金鐘兒並非厭棄世俗纔進壺裏的。縱然在壺裏,恐怕它也不會知道是在其中。並且傳宗接代地生存下去。
  最使千重子感到吃驚的是:倘使不經常把別處的雄金鐘兒放進壺裏,而衹讓同一個壺裏的金鐘兒自行繁殖,那麽新生的幼蟲就會變得瘦小體弱。那是反復近親交配的緣故。為了避免這種情況,金鐘兒愛好者們都有交換雄金鐘兒的習慣。
  如今是春天,雖不是金鐘兒鳴叫的秋天,而且在楓樹樹幹的洞裏,今年也開了紫花地丁,千重子之所以想起壺中的金鐘兒,並不是沒有緣由的。
  金鐘兒是千重子把它放進壺裏的,可是紫花地丁是怎樣到這個如此狹窄的小天地來的呢?今年紫花地丁開花了,金鐘兒想必會出生、鳴叫的。
  “這就是生命的自然規律嗎?”
  千重子把春風吹亂了的頭髮,撩在一隻耳朵邊上,面嚮着紫花地丁和金鐘兒尋思對比。
  “那麽,自己呢?……”
  在這自然界萬物充滿生機的春日裏,千重子一個人觀賞着這株小小的紫花地丁。
  店鋪那邊傳來了準備開午飯的聲響。
  千重子要去梳妝打扮,因為約好去賞花的時間快到了。
  原來是昨天水木真一給千重子來電話,邀她去平安神宮觀賞櫻花。據說真一的朋友——一個學生,在神宮入口擔任半個月的檢票工作,他告訴真一:現時櫻花正盛開。
  “是我叫他留心觀察的,再沒有比這個消息更確切的啦。”
  真一說着,淺淺一笑,笑得那樣迷人。
  “他會留意我們嗎?”千重子問。
  “他是個看門人,誰都得經過這道關卡才能進去的呀。”
  真一又笑了幾聲。“不過,如果你不願意這樣,咱們就分別進行,在院裏的櫻花樹下相會好了。好在那些花,即便是獨自一個人,也是百看不厭的。”
  “那麽,你就一個人去看好羅。”
  “好是好,不過萬一今晚來一場大雨,花全凋謝了,我可就不管了。”
  “我就看落花的景緻唄。”
  “被雨打落的花都髒透了,還會有落花的景緻嗎?所謂落花……”
  “真壞呀!”
  “誰?……”
  千重子挑了一件不太顯眼的和服穿上,出門去了。
  平安神宮的“時代節”[“時代節”,京都平安神宮從一八九五年開始,每年十月二十二日舉行的一次遊神節,以顯示自平安時代至明治維新各個時期的風俗變遷。]也是有名的。這座神宮是為了紀念距今一千多年以前在京都建都的桓武天皇,於明治二十八年(1895年)營造的。神殿的歷史不算太長。不過,據說神門和外殿,是仿當年平安京的應天門和太極殿建造的。它右有橘木,左有櫻樹。昭和十三年還把遷都東京之前的孝明天皇的座像一並供奉在這裏。很多人就在此地舉行神前婚禮。
  更令人神往的是,裝飾着神苑的一簇簇的紅色垂櫻。如今的確可以稱得上除了這兒的花朵,再沒有什麽可以代表京都之春的了。
  千重子一走進神苑入口,一片盛開的紅色垂櫻便映入眼簾,仿佛連心裏也開滿了花似的。“啊!今年又趕上京都之春了。”她贊嘆了一聲,就一直伫立在那兒觀賞。
  但是,真一在哪裏等着呢?或是還沒有來?千重子打算找到了真一,再去賞花。她從花木叢中走了出來。
  真一躺在這些垂櫻下的草坪上。他雙手交抱着放在後腦勺下面,閉上了眼睛。
  千重子沒想到真一會躺在那兒。實在討厭。既然在等候年輕的姑娘,卻居然這樣躺着。與其說他太不懂禮貌,使自己受到了侮辱,不如說自己討厭真一那副睡相。在千重子的生活環境裏,她看不慣男人躺倒的姿態。
  也許真一常在大學校園的草坪上與同學麯肱為枕,仰臉躺着談笑慣了,現在這樣躺着不過是平日的姿態罷了。
  再說,真一身旁有四五個老太婆,她們一邊打開多層方木盒,一邊閑聊天。也許是真一對這些老太婆感到親切,起先是挨着她們坐,後來纔躺下的吧。
  這麽一想,千重子不由得要發笑,可自己的臉反倒飛起了一片紅暈。她衹是站着,沒把真一叫醒。而且還想離開真一……千重子的確從未見過男人的睡姿。
  真一穿着整潔的學生服,頭髮也理得整整齊齊的。合上睫毛,活像個少年。然而,千重子沒有正面瞅他一眼。
  “千重子!”真一喊了一聲,站了起來。千重子忽然變得不高興了。
  “在這種地方睡覺,不難為情嗎?過路人都瞅着吶。”
  “我沒睡着,你一來我就知道。”
  “真壞!”
  “我不叫你,你打算怎麽辦?”
  “看到我來纔裝睡的吧?”
  “想到有這樣一個幸福的姑娘走來,我就不由得有點哀傷。頭也有點痛……”
  “我?我幸福?……”
  “你頭痛?”
  “不,已經好了。”
  “臉色不怎麽好嘛。”
  “不,已經沒什麽了。”
  “真像一把寶刀呀!”
  真一偶爾也聽別人說過他的臉像一把寶刀,可是從千重子嘴裏聽到這還是頭一次。
  真一被人這麽形容的時候,心裏洋溢着一股激情。
  “這把寶刀是不傷人的。何況又是在櫻花樹下呢。”真一說着,笑了起來。
  千重子爬上斜坡,嚮回廊的入口處折回去。真一也離開草坪,跟着走過去。
  “真想把所有的花都看遍呀。”千重子說。
  他們一來到西邊回廊的入口處,映入眼簾的便是紅色垂櫻,馬上使人感覺到春天的景色。這纔是真正的春天!連低垂的細長枝梢上,都成簇成簇地開滿了紅色八重櫻,像這樣的花叢,與其說是花兒開在樹上,不如說是花兒鋪滿了枝頭。
  “這一帶的花兒,我最喜歡這種啦。”
  千重子說着,把真一引到回廊另一個拐彎的地方。那裏有一棵櫻樹,枝椏凌空伸張着。真一也站在旁邊,望着那棵櫻樹。
  “仔細一看,它確實是女性化了呀!”真一說。“不論是垂下的細枝,還是花兒,都使人感到十分溫柔和豐盈……”
  而且八重櫻的紅花仿佛還稍帶點紫寶色。
  “我過去從沒想到櫻花竟然會這般女性化。無論是它的色彩、風韻,還是它的嬌媚、潤澤。”真一又說。
  他們兩人離開這棵櫻樹,嚮池子那邊走去。在馬路邊上,有張折凳,上面鋪着緋紅色氈子。遊客坐在上面品賞談茶。
  “千重子!千重子!”有人在喊。
  身穿長袖衣服的真砂子,從坐落在微暗的樹叢中的澄心亭茶室走了下來。
  “千重子,我想請你幫個忙。我纍了,剛纔幫師傅伺候茶席來着!”
  “我這身裝束,頂多衹能幫忙洗洗茶具。”千重子說。
  “沒關係,洗洗茶具也……真的,來不來嘛。”
  “我還有朋友呢……”
  真砂子這纔發現真一,便咬着千重子的耳朵輕聲地問:“是未婚夫?”
  千重子輕輕地搖了搖頭。
  “是好朋友?”
  千重子還是搖搖頭。
  真一轉過身子,走開了。
  “喏,一起進茶室喝喝茶不好嗎?……現在,位子正空着呢。”真砂子勸道。
  千重子婉謝了,她追上真一,說:“我那位茶道朋友長得標緻吧?”
  “當然標緻羅。”
  “哎呀,人傢會聽見的啊!”
  千重子嚮站在那兒目送他們的真砂子,行了個註目禮以示告別。
  穿過茶室下面的小道,就是水池。池畔的菖蒲葉,悠悠嫩緑,挺拔多姿。睡蓮的葉子,也漂浮在水面上。
  這個池子周圍,栽有櫻樹。
  千重子和真一繞過池子,踏上一條昏暗的林蔭小道。嫩葉的清香和濕土的芬芳撲鼻而來。那條林蔭小道很短。眼前展現一座明亮的庭園,這裏的水池比方纔的水池還大。池邊的紅色垂櫻倒映在水中,凄美無比。外國遊客把櫻樹攝入了鏡頭。
  然而,水池對岸的樹叢中,梫木也靦腆地開着白花。千重子想起奈良來了。那裏有許多松樹,雖未成材,卻也千姿百態。倘使沒有櫻花,那勁鬆的翠緑倒也能引人入勝。不,就是現在,鬆木的蓊鬱清翠和池子的悠悠緑水,也能把垂櫻的簇簇紅花,襯得更加鮮豔奪目。
  真一領頭踏上了池子的踏石。這叫做“涉水”。這是一種圓踏石,就像把華表切斷排列起來似的。千重子踏上去,有時還得稍稍撩起和服的下襬。
  真一回過頭來說:“我背你過去。”
  “不妨試試,我佩服你。”
  當然,這些踏石連老太婆都走得過去。
  踏石邊上也漂浮着睡蓮的葉子。而靠近對岸,踏石周圍的水面,倒映着小松樹的影子。
  “這種踏石的排法,也富於幻想吧?”真一說。
  “日本的庭園不都是富於幻想的嗎?這就如同人們對醍醐寺庭園裏的杉蘚總愛嚷嚷什麽富於幻想呀,富於幻想的,反而令人討厭……”
  “是嗎?那種杉蘚的確是富於幻想嘛。醍醐寺的五重塔已經修好,正在舉行落成典禮呢。咱們去看看吧。”
  “醍醐寺的塔也是模仿新金閣寺建造的嗎?”
  “一定是煥然一新了嗎。不過,塔沒被燒掉……是按原來的模樣拆掉重建的。落成典禮正好趕上櫻花盛開時節,一定會招來許多人的。”
  “要論賞花,就得數這裏的紅色垂櫻,此外再沒什麽地方可看的了。”
  不一會兒,兩人走完了最後幾塊踏石。
  走完那排踏石,岸邊松樹林立,轉眼間來到了橋殿。這裏正式名字叫“泰平閣”,這座橋令人聯想到“殿”的樣子。
  橋兩側有矮靠背折椅,人們坐在這裏憩息,可以越過水池眺望庭園的景色。不,當然應該說這是有水池的庭園。
  坐着憩息的人們,有的在喝飲料,有的在吃東西,也有的小孩子在橋正中跑來跑去。
  “真一,真一,這兒……”千重子首先坐下,用右手按在凳上,給真一占了一個位子。
  “我站着就行。”真一說,“蹲在你腳下也……”
  “這又何必呢。”千重子陡地站起來,讓真一坐下。“我買鯉魚鉺食去,就來。”
  千重子折回來,把鉺食扔到池子裏,鯉魚便成群簇擁上來,有的還把身子挺出水面。微波一圈套一圈地擴展開來。櫻樹和松樹的倒影也在波面微微搖蕩。
  千重子說了聲“給你吧!”就把剩下的鉺食給了真一。真一默不作聲。
  “現在還頭痛嗎?”
  “不了。”
  兩人在那兒坐了好一陣子,真一定睛凝望着水面。
  “在想什麽呢?”千重子問道。
  “啊,怎麽說呢。總會有什麽也不想的幸福時刻吧。”
  “在櫻花盛開的日子裏……”
  “不!在幸福的小姐身邊……這幸福感染了我,青春似火啊!”
  “我幸福嗎?……”千重子又再問了一遍,眼光裏忽地露出了憂愁的神色。她低着頭,看上去衹不過像是一泓池水映入她的眼簾罷了。
  千重子站了起來。
  “橋那邊有我喜歡的櫻花。”
  “喏,那棵樹從這兒也可以看見。”
  那邊的紅色垂櫻美麗極了。這也是有名的櫻樹。它的枝椏下垂,像垂柳一般,並且伸張開去。千重子走到櫻樹蔭下,微風輕輕地吹拂過來,花兒飄落在她的腳邊和肩上。
  花朵稀稀疏疏地飄落在櫻花樹下。有的還漂浮在池子的水面上。不過,大概也衹有七八瓣的光景……
  低垂的枝椏儘管有竹竿支撐着,但有些纖細的花枝枝梢仍然快垂到地面上了。
  透過紅色八重櫻紛垂的枝椏間的縫隙,可以望見池子對岸東邊樹叢上方那蒼翠的山巒。
  “那是東山的支脈吧?”真一說。
  “那是大文字山。”千重子回答。
  “哦,是大文字山嗎?怎麽顯得那麽高?”
  “也許是從花叢中看去的緣故吧。”
  說這話的千重子,自己也站在花叢中。
  兩人都依依不忍離去。
  這櫻樹周圍鋪着白粗砂子,砂地右首是一片鬆林,在這庭園裏可算是挺拔的了,顯得格外的美。然後,他們來到了神苑的出口。
  走出應天門,千重子說:“真想到清水寺去看看啊。”
  “清水寺?”真一那副神態好像是說這地方多麽一般啊。
  “我想從清水寺鳥瞰京城的暮景,想看看日落時的西山天色。”千重子重複地說了幾遍,真一隻好答應了。
  “好,那就去吧。”
  “步行去嗎?”
  路程很遠。但是他們倆躲開電車道,從南禪寺那邊繞遠路走,穿越知恩院後面,通過圓山公園,踏着幽雅的小路,來到清水寺跟前。這時候,恰好天空披上了一層春天的晚霞。
  參觀清水寺舞臺的人,衹剩下寥寥三四個女學生,都難以看清她們的面部了。
  這正是千重子興致勃勃的時候。幽暗的大雄寶殿已經點上了明燈。千重子沒在正殿的舞臺上停步,徑直走了過去。經過阿彌陀堂前,一直走到了後院。
  後院也有一個面臨懸崖絶壁的“舞臺”。這舞臺狹窄而小巧。但是,舞臺是西嚮。嚮着京城,嚮着西山。
  城裏華燈初上,而天邊還殘留着一抹淡淡的霞光。
  千重子倚在舞臺的波形欄桿上,遠眺西山,仿佛忘卻了陪伴着她的真一。真一走到了她的身旁。
  “真一,我是個棄兒哩!”千重子突然冒出了一句。
  “棄兒?……”
  “嗯,是棄兒。”
  真一迷惑不解,“棄兒”這句話的真正含意是什麽呢?
  “棄兒?”真一喃喃自語。“千重子,你也會覺得你自己是棄兒嗎?要是千重子是棄兒,我這號人也是棄兒啦,精神上的……也許凡人都是棄兒,因為出生本身仿佛就是上帝把你遺棄到這個人世間來的嘛。”
  真一直勾勾地望着千重子的側臉,臉上若有若無地染上了霞彩,恐怕這就是春天給人的一點淡淡的憂愁吧。
  “所以,人僅僅是上帝的兒子,先遺棄再來拯救……”真一說。
  然而,千重子似乎沒有聽進去,她衹顧俯瞰燈光璀璨的京城,沒有回頭瞧真一一眼。
  真一感到千重子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哀愁,他正要把手搭在她肩上,千重子卻躲閃開了。
  “請別碰我這個棄兒。”
  “我說過,上帝的孩子——人,都是棄兒嘛……”真一稍稍加強語氣說。
  “別說得那麽玄妙啦。我不是上帝的棄兒,而是被生身父母遺棄的孩兒。”
  “……”
  “是被扔到店鋪橙色格子門前的棄兒吧?”
  “瞎說!”
  “是真的。這種事告訴你也無濟於事,不過……”
  “……”
  “我呀,從清水寺這兒眺望京城蒼茫的暮色,不由得想到:我真的是在京都出生的嗎?”
  “瞧你都說些什麽呀,你的腦筋有點怪哩……”
  “這種事幹麽要騙你。”
  “你不是批發商寵愛的獨生女嗎?獨生女是富於幻想的。”
  “敢情,我是受到寵愛的。現在就是棄兒也不礙事……”
  “有什麽證據說你是棄兒?”
  “證據?店鋪的橙色格子門就是證據。古老的格子門對我最瞭解不過了。”千重子的聲音越發迷人了。“記得我剛上中學的時候,媽媽把我找去告訴我:‘千重子,你不是我的親生女兒。我們搶到了一個招人喜歡的嬰兒,就一溜煙似地坐車逃跑了。’可是,搶嬰兒的地點,爸媽有時不經心,說法不一致。一個說是在賞夜櫻的祇園裏,一個則說是在鴨川河灘上……他們準以為說我是被扔在店鋪門前的棄兒,太可憐了,所以纔編出這一套……”
  “噢?那麽,你知道你的生身父母是誰嗎?”
  “養父母既然那麽疼愛我,我就不想找生身父母了。他們大概早已成了仇野[仇野是京都嵯峨愛宕山麓的墓地。]附近無人憑吊的遊魂了吧?石碑都已經破舊不堪……”
  春天,西山柔和的暮色,幾乎把京都的半邊天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霞光。
  真一不信千重子是個棄兒,更無法相信她是撿來的。千重子的傢,坐落在古老的批發商店街,衹需在附近一打聽,很快就能瞭解底細的。可是,真一眼下壓根兒就不想去調查。他有點迷惑,很想瞭解千重子為什麽要在此時此地作這番表白。
  然而,邀真一來清水寺,難道就是為了作這番表白?千重子的聲音更加純真、清朗。這裏面藴藏着一股美好而堅強的力量。仿佛不像是對真一傾訴自己的衷腸。
  無疑,千重子隱隱約約覺察到真一在愛她。她的告白,也許是為了讓自己愛着的人瞭解自己的身世。可是真一卻聽不出來。相反地,使他感到她的話音裏包含着拒絶他的愛。縱然“棄兒”這話出自千重子編造的也罷……
  真一曾在平安神宮再三說千重子很“幸福”,但願她的告白是對這話的抗議,因此他試探說:“你知道自己是棄兒,感到寂莫嗎?傷心嗎?”
  “不,絲毫不寂莫,也不悲傷。”
  “……”
  “我要求上大學時,我父親說:一個要繼承傢業的女孩子傢上什麽大學。上了大學,反而礙事。倒不如多關心點買賣。衹是在這個時候,我纔感到有點……”
  “是害怕嗎?”
  “是害怕。”
  “是對父母絶對服從嗎?”
  “嗯,絶對服從。”
  “在婚姻問題上也是絶對服從?”
  “嗯,現在我是打算絶對服從的。”千重子毫不猶疑地回答了。
  “你沒有自己的……自己的感情嗎?”真一問。
  “有,太多了,有點不好辦……”
  “你想把它壓抑,把它抹殺?”
  “不,不想抹殺。”
  “你總是繞着彎說。”真一微微一笑,聲音卻有些顫抖,他把上身探出波形欄桿,想要偷看一眼千重子的臉。“真想看看你這謎一般的棄兒的臉啊!”
  “已經天黑了。”千重子這纔第一次回頭來看真一。她的眼睛裏閃耀着光芒。
  “真可怕……”千重子把視綫落在大雄寶殿的屋頂上。她仿佛感到那用厚扁柏樹皮葺的屋頂,以沉重而陰暗的氣勢逼將過來,有點使人害怕。
第二章 尼姑庵與格子門
  尼姑庵與格子門千重子的父親佐田太吉郎在三四天以前就躲到坐落在嵯峨山中的尼姑庵裏。
  雖說是尼姑庵,可是庵主已年過六十五了。在古都,這小小的尼姑庵也自有它的掌故。但庵門掩沒在竹林叢中,看不見了。這庵幾乎與觀光遊覽無緣,顯得冷冷清清的。頂多有間廂房偶爾供舉辦茶道會使用。而且也不是什麽有名的茶室。庵主經常外出教人插花。
  佐田太吉郎租了一間尼姑庵的房子,現在他大概對這個尼姑庵的生活也習慣了吧。
  佐田的店鋪好歹是中京[中京,京都分上、中、下三大區,中京即京都中區。——譯註]的一傢綢緞批發店。周圍的店鋪大都改為股份公司了。佐田的店鋪也跟他們一樣,形式上是傢股份公司。太吉郎當然是擔任經理,不過買賣都由掌櫃(如今改為專務或常務)掌管。但是,現在多少還保留着昔日店鋪的老規矩。
  太吉郎打年輕時起就有名士氣質。而且比較孤僻。他完全沒有要舉辦個人染織作品展覽的雄心。就算舉辦了,在那個時候,恐怕也會過於新奇而難以賣得出去。
  太吉郎的父親太吉兵衛,生前常常偷偷觀察太吉郎作畫。太吉郎沒有像公司內的圖案專傢或公司外畫傢那樣畫些時興的花樣。所以,當太吉兵衛知道太吉郎沒有天才,難以進步,並想藉助麻藥的魔力繪出奇怪的友禪畫稿時,他馬上把太吉郎送進了醫院。
  到了太吉郎這一代,他傢的花樣畫稿就變得平淡無奇了。太吉郎為此十分悲傷。他為了想得到一些構圖的靈感,經常獨自躲進嵯峨的尼姑庵裏深居簡出。
  戰爭結束之後,和服的花樣也有顯著的變化。他想起當年藉助麻藥繪出來的奇怪花樣,拿今天來看,或許幹脆成了標新立異的抽象派了。然而,太吉郎如今也已年過半百了。
  “大膽采用古典的格調算了。”太吉郎有時這麽嘀咕着。當年的各種優秀作品,又不斷地浮現在他的眼前。古代的織錦和古代的衣裳花色,也都進入了他的腦海。當然,他經常到京都的名園或山野漫步,作些和服花樣的寫生。
  女兒千重子中午十分來了。
  “爸爸,你吃森嘉的燙豆腐嗎?我買來了。”
  “哦,好極了……吃森嘉豆腐,我固然高興;可千重子來了,我更高興啊!待到傍晚,好讓爸爸鬆鬆腦筋,構思一幅精彩的圖案好不好……”
  綢緞批發店的老闆是沒有必要畫畫稿的,這樣做反而會影響買賣。
  然而,太吉郎在店裏有時候就在設置基督像燈籠的中院、靠近客廳那頭的窗邊,擺上一張桌子,一坐就大半天。在桌子後面的兩個古色古香的桐木衣櫥裏,裝着中國和日本的古代織錦。衣櫥旁邊的書箱,則放滿各地的織錦圖案。
  後面的倉庫樓上,原封不動地保存着相當多的能樂戲裝和貴婦禮服等。還有不少南洋各地的印花絲綢。
  此外,也有太吉郎的父輩或祖輩收集保存下來的東西,可是每當舉辦織錦展覽,希望他提供展品時,他總是非常冷淡地加以謝絶說:“遵照祖先的遺志,敝捨所藏,概不外藉。”拒絶得非常生硬。
  他們住的,是京都的老房子,要上厠所就得經過太吉郎桌旁的那條狹窄的走廊。每當有人走過,他就皺起眉頭;店鋪那邊一有點喧囂,他就粗聲大氣地說:不能安靜點嗎?!
  掌櫃雙手扶地嚮他報告說:“大阪來客啦。”
  “買不買算得了什麽,批發商有得是!”
  “可是,他是咱們的老主顧……”
  “綢緞是用眼睛來選購的,光憑嘴巴買貨,不正說明沒有眼力嗎?商人嘛,看一眼就識貨了,儘管我們的廉價貨多。”
  “是。”
  太吉郎的桌旁放着坐墊,坐墊底下鋪着帶有異國典故的地毯。在太吉郎四周還挂着用南洋名貴印花絲綢做的帷幔。這是千重子出的主意,帷幔對減輕來自店鋪的嘈雜聲多少有點作用。千重子經常更換這些帷幔。每次更換,父親都感激千重子的體貼,並把這些絲綢的掌故告訴她,諸如這是爪哇的産品,那是伊朗的,或這是什麽年代,那是什麽圖案等等。這種詳細的解說,千重子也有些地方聽不懂。
  “做袋子太可惜,剪開用作茶道的小綢巾又嫌太大,要是做腰帶,大概可以做幾條吧。”千重子有一回把帷幔環視了一圈,這麽說道。
  “拿剪刀來……”太吉郎說。
  父親接過剪刀,就手把帷幔剪開,真不愧是名師巧手。
  千重子大吃一驚,眼睛濕潤了。
  “爸爸,不行吧?”
  “沒關係,沒關係,你係上這種印花腰帶,說不定我還會想出更好的圖案來呢。”
  千重子去嵯峨尼姑庵,係的就是這條腰帶。
  太吉郎當然一眼就看見女兒係着的印花腰帶,可他沒有正面去看它。心想:拿印花花色來說,既大方又華麗,而且色彩濃淡有緻。可是,讓年輕美貌的女兒係這種腰帶合適嗎?
  千重子把半圓形盒飯放在父親身旁。
  “爸爸,這就用餐嗎?請稍等一會兒,我去準備燙豆腐。”
  “……”
  千重子站起來就勢回頭望了望門前的竹林子。
  “已經是秋竹蕭瑟的時分了。”父親說。
  “土墻倒塌的倒塌,傾斜的傾斜,大部分都剝落了,就像我這副模樣啊。”
  父親這些話,千重子已經聽慣,也就沒去安慰他。衹是重複父親的話:“秋竹蕭瑟的時分……”
  “你來的路上,櫻花怎麽樣?”父親輕聲地問道。
  “凋謝的花瓣漂浮在池子上。山中翠緑叢中,有一兩棵沒有凋謝,從稍遠的地方望去,反而別有一番風味啊。”
  “嗯。”
  千重子進廚房去了。太吉郎聽見切蔥、颳鰹魚的聲音。千重子準備好了吃樽源豆腐用的餐具,然後端了出來。——這些餐具都是從自己傢裏帶來的。
  千重子很勤快地伺候着她的父親。
  “你也一塊兒吃點好嗎?”父親說。
  “嗯……”千重子回答。
  父親從女兒的肩膀到胸口上下大量了一下,說:
  “太樸素了。你光穿我構圖的衣裳啊。恐怕衹有你一個人願意穿這些,因為這都是賣不出去的啊……”
  “我喜歡它纔穿的,挺好嘛。”
  “嗯,衹是太樸素了。”
  “樸素是樸素,不過……”
  “年輕姑娘穿得太樸素了,總是不太好。”父親突然嚴肅地說。
  “可是,有眼光的人都在誇奬我呢……”
  父親沉默不語。
  太吉郎畫畫稿,如今已成為一種愛好或者消遣。現在他的店鋪已經成了大衆化的批發店。掌櫃為照顧主人的面子,衹勉強接受兩三件太吉郎的畫稿拿出去印染。千重子從中挑選了一件,自己總穿着它。布料的質地是經過一番挑選的。
  “不要總穿我構圖的衣裳嘛。”太吉郎說,“更不要光穿用自己店裏的料子做的衣服……我不需要這份情義。”
  “情義?”千重子十分愕然,“我並是為了照顧情義纔穿的呀!”
  “千重子要是穿得再花哨些,早就可以找到意中人啦。”難得一笑的父親,朗聲笑了起來。
  千重子伺候父親吃燙豆腐,父親那張大桌子自然而然地映入她的眼簾。沒有一點跡象是準備畫京都染色織物的圖稿。
  在桌上一個角落裏,衹放了江戶泥金畫的硯臺盒和兩帖高野斷片[高野斷片,即收藏在日本高野山金剛峰寺的《古今集》書寫斷片。]的復製品(不如說是字帖)。
  千重子心想:父親之所以到尼姑庵來,是為了要忘卻店裏的生意嗎?
  “六十歲的人的書法呀。”太吉郎羞怯地說,“不過,藤原的假名字體那流暢的綫條,對於構圖不無幫助啊。”
  “……”
  “遺憾的是,我寫起字來手就發抖。”
  “寫大一點呢。”
  “是寫得很大的呀,可是……”
  “硯臺上那串舊念珠呢?”
  “噢,那個嗎,是嚮庵主硬要來的。”
  “爸爸挂着它禱告嗎?”
  “用現在的話說,它算是個吉祥物吧。有時我真恨不得把它咬碎。”
  “噯,多髒呀!那上面留有長年數念珠的手垢呀!”
  “怎麽會髒呢,那是兩三代尼姑信仰的體現嘛。”
  千重子仿佛覺得觸動了父親的傷心事,不由得默默地低下頭來,她拾掇好吃燙豆腐用的餐具,端到廚房去;從廚房裏走出來又問:“庵主呢?……”
  “大概快回來了。你這就走嗎?”
  “我想到嵯峨走走再回去。這會兒嵐山遊客正多,我喜歡野野宮、二尊院的路,還有仇野。”
  “年紀輕輕的,就喜歡那種地方,前途令人擔憂啊。別像我纔好。”
  “女的怎麽能像男的呢?”
  父親站在廊子上目送千重子。
  不大工夫,老尼姑就回來了,馬上開始打掃庭院。
  太吉郎坐在桌前,腦子裏浮現出宗達[宗達,江戶初期的畫傢]和光琳畫的蕨菜,以及春天的花草畫。心裏想念着剛剛離去的女兒。
  千重子一走到有人傢的路上,便看見父親隱居的尼姑庵,已完全掩沒在竹林子裏。
  千重子本來打算去參謁仇野的念佛寺,纔登上那古老的石階,一直來到左邊山崖有兩尊石佛附近的地方,可是聽見上面嘈雜的人聲,便止住了腳步。
  這裏林立着好幾百座舊石塔,被稱作什麽“無緣佛”。近來偶爾也有些圖片攝影會讓一些女子穿着薄得出奇的衣裳,站在小石塔叢中照像。今天大概也是這樣吧。
  千重子打石佛前走過,下了石階。腦子裏又想起了父親的話。
  不論是想回避春遊嵐山的遊客,還是想去仇野和野野宮,這些都不應是一個年輕姑娘所想的。這比穿父親所畫的樸素圖案的衣裳還要……
  “父親在那座尼姑庵裏好像什麽也沒幹啊。”一縷淡淡的寂寞情緒滲進了七重子的心田裏。她尋思:“要咬破那被手摸髒弄舊的念珠,那又是一種什麽心情和思緒呢。”
  千重子瞭解,父親在店鋪裏竭力抑製住自己激動的情緒,像要咬碎念珠似的。
  “還不如咬自己的手指頭好呢……”千重子自言自語地搖了搖頭。接着又回想起和母親兩個人到念佛寺去敲鐘的事來。
  這座鐘樓是新建的。小巧的母親即使敲鐘,也敲得不怎麽響。
  “瞧!同敲慣鐘的和尚的敲法也不一樣啊。”千重子笑盈盈地說。
  千重子一邊回想這些往事,一邊漫步在通往野野宮的小路上。這條小路有塊不太舊的路牌,上面寫着“通往竹林深處”幾個字。原來比較幽暗的地方,如今明亮多了。門前的小賣店也揚起吆喝聲。
  然而,這小小的神社如今依然如故。在《源氏物語》中亦有所提及。據說這裏是神社的遺址,當年侍奉伊勢神宮的齋宮(內親王)曾在這裏閑居三年,修身養性,戒齋沐浴。它以帶有原樹皮的黑木建造的牌坊和小籬墻而聞名。
  打野野宮前面跨上了原野道路,景色立即開闊起來,那就是嵐山。
  千重子在渡月橋前岸邊的松樹林蔭處,乘上了公共汽車。
  “回傢以後,關於爸爸的情況該怎麽說好呢……也許媽媽早就知道了……”
  中京的商傢在明治維新[明治維新,指一六八六年的資産階級民主革命。]前曾遭到“炮轟”、“火燒”的浩劫,毀了不少房子。太吉郎的店鋪也難以幸免。
  因此,這一帶的鋪子儘管保留着紅格子門和二樓小格子窗這樣一些古色古香的京都風格,但實際上還不到百年歷史。——據說,太吉郎店鋪後面的倉庫,幸免於這場戰火的洗劫……
  太吉郎的店鋪之所以沒趕時髦,幾乎保留原來的樣子而未加改裝,固然是由於主人的性格,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因為批發生意不那麽興隆的緣故吧。
  千重子回來,打開了格子門,一直望到屋子緊裏頭。
  和往常一樣,母親阿繁正坐在父親的桌前抽煙。左手托着腮幫,麯着身子,好像在讀或寫什麽的樣子。然而,桌面上卻什麽也沒有。
  “我回來了。”千重子說着走到母親身旁。
  “啊,你回來了。辛苦啦。”母親蘇醒過來似的說,“你爹在幹什麽呢?”
  “是啊……”千重子沒想好怎麽回答,便說,“我買豆腐去了。”
  “是森嘉的嗎?你爹一定很高興吧。做了燙豆腐?……”
  千重子點點頭。
  “嵐山怎麽樣?”母親問。
  “遊客很多……”
  “沒叫你爹陪你到嵐山嗎?”
  “沒有,因為庵主沒在傢……”接着,千重子又回答說:“爸爸好像在練毛筆字吶。”
  “是練毛筆字呀。”母親沒有感到意外的樣子,“練字嘛,可以養養神。我也有這個經驗。”
  千重子仔細觀察母親那白皙而端莊的臉,卻沒有看出她的內心活動。
  “千重子,”母親平靜地說,“千重子,你,將來不一定非要繼承這個店不可……”
  “如果你想結婚,也可以嘛。”
  “……”
  “你聽清楚了嗎?”
  “幹嗎要說這種話呢?”
  “用一句話是說不清楚的。不過,媽也五十了。媽是經過考慮纔說的。”
  “那倒不如不做這個買賣……”千重子那雙美麗的眼睛濕潤了。
  “瞧,你扯得太遠了……”母親微微地笑了。
  “千重子,你說咱傢倒不如不做買賣,是真心話嗎?”
  母親的聲音並不高昂,但態度突然嚴肅起來。剛纔千重子還看見母親微笑,難道是看錯了嗎?
  “是真心話。”千重子答道。一股難以名狀的痛楚涌上了心頭。
  “我沒生氣。你不必露出那樣的神色。你應該明白,年輕人能說會道,老年人懶得說話,究竟誰凄涼啊?”
  “媽媽,請你原諒我。”
  “有什麽可原諒不原諒的……”
  這回母親倒是真的笑了。
  “媽媽現在說的,同剛纔跟你談的,好像風馬牛不相及呀……”
  “我也恍恍惚惚,不知自己都說了些什麽。”
  “一個人——女人也罷,對自己所說的話,最好要堅持到底,不要改變。”
  “媽媽!”
  “在嵯峨,你對爹是不是也這樣說了?”
  “不,我對爸爸什麽也沒說……”
  “是嗎?你不妨也對你爹說說看嘛……男人聽了可能會生氣,不過,心裏一定會很高興的。”母親用手按着額頭,又說,“我坐在你爹的桌前,就想你爹的事。”
  “媽媽,您全都知道了吧?”
  “知道什麽?”
  母女兩個人沉默了好一陣子。最後還是千重子忍耐不住,開口說了:“我到織錦市場去看看有什麽菜,好準備晚飯。”
  “好,那你就去吧。”
  千重子站起來嚮店鋪那邊走去,然後下到土間來。這個土間是狹長形狀,直通內宅。在店鋪對面的墻邊上,有一排黑色爐竈,廚房就在那兒。
  如今連這些爐竈都不用了。在爐竈的後面,裝上煤氣爐子,並鋪上了地板。倘使像原來那樣,下面是泥灰,通風,這在京都的寒鼕臘月,是吃不消的。
  但是,爐竈沒有拆掉(大部分人傢都保留着),也許是普遍信奉竈神——竈王爺的緣故吧。各傢在爐竈後面都供着鎮火的神符。而且還排着布袋神[布袋神係七福神之一,貌似彌勒佛。]。布袋神共有七尊,每年初午[初午,即每年二月首次的午日,是稻荷神社的廟會。]人們都到伏見[伏見,京都南部的一個區。]的稻荷神社請一尊回來供上,以後逐尊買來添上。如果在這期間傢裏死了人,就又從第一尊開始,再逐尊請來。
  千重子店鋪裏的竈神,七尊都請齊了。因為衹有父母和女兒三口人,在最近十八年裏又都沒有死人。
  在這排竈神的旁邊,供着一個花瓶。三天兩頭,母親就給換水,還小心謹慎地揩拭它的座架。
  千重子拎着菜籃子出門,看見一個青年男子和她衹差一步擦肩走進格子門。
  “大概是銀行的人吧。”
  千重子覺得那是常來的年輕職員,也就不那麽擔心了。但是她的腳步卻變得沉重起來。她;走近店前的格子門,用手指輕輕地觸摸那一根根的格子,沿着門邊走了過去。
  千重子沿着店鋪的格子門走到盡頭,又掉轉身擡頭看了看店鋪。
  在二樓小格子窗前的一塊古老的招牌映入了她的眼簾。招牌上面,有個小小的屋頂。這像是老鋪子的標志。也像是一種裝飾。
  春天和煦的斜陽柔和地照在招牌的舊金字上,反而給人一種寂寞的感覺。店鋪那幅厚布門簾,也已經褪色發白,露出了粗縫綫來。
  “唉,平安神宮的紅色垂櫻正競相吐妍,我的心卻如此寂寞。”千重子暗自想道。
  於是,她加快了腳步。
  同往常一樣,織錦市場上人聲雜沓,熙來攘往。
  她折回父親的店鋪附近時,遇見了白川女。千重子嚮她招呼說:
  “順便上我傢來坐坐吧。”
  “嗯,好吧。小姐,你回來了?趕巧在這兒……”那姑娘說。“你上哪兒去了?”
  “上市場去了。”
  “真能幹啊!”
  “是供神的花?……”
  “噢,每次都得到你……請看,這你喜歡嗎?”
  說是花,其實是楊桐。說是楊桐,其實是嫩葉。
  每逢初一十五,白川女就把花送來。
  “今天遇上小姐,太好了。”白川女說。
  千重子也挑選一支挂滿嫩葉的小樹枝,心情特別激動,她手拿楊桐,走進傢裏,揚起了快活的聲音:
  “媽媽,我回來了。”
  千重子又把格子門拉開一半,看了看街上。她看見賣花姑娘白川女還在那兒,就呼喚道:
  “進來歇歇,喝杯茶吧。”
  “嗯,謝謝。你總是那麽體貼人……”姑娘點點頭,然後舉着一束野花,走進了土間,“這是平凡無奇的野花,不過……”
  “謝謝。我喜歡野花,你倒記住啦……”千重子一邊說一邊欣賞着山野的花兒。
  一進門,竈前有一口老井。上面蓋着一個用竹子編成的蓋子。千重子把花和楊桐放在竹蓋子上。
  “我去拿剪子來。哦,對了,楊桐的嫩葉得洗洗吧……”
  “這兒有剪子。”白川女故意弄響剪子,一邊說:“府上的竈神總是幹幹淨淨的,我們賣花的看了也真感激啊。”
  “是我媽收拾的……”
  “我還以為是小姐……”
  “……”
  “近來在許多家庭裏,竈神也罷,花瓶、井口也罷,都落滿了灰塵,髒着吶。因此賣花人看了,越發覺得可憐。可是到府上來,我就放心,我真高興啊。”
  “……”
  眼看關鍵的買賣日益蕭條,千重子又不能把這種情況告訴白川女。
  母親依然在父親的桌前。
  千重子把母親請到廚房,讓她看了從市場上買來的東西。母親看到女兒從籃子裏拿出來擺好的東西,暗自想道:這孩子也會節省了。也可能是因為父親到嵯峨尼姑庵去了,不在傢……
  ”我也來幫忙。”母親站在廚房裏說,“剛纔那個人,就是常見的那個賣花姑娘吧。”
  “嗯。”
  “你送給你爹那本畫册是不是放在嵯峨的尼姑庵裏了呢?”母親問。
  “那個,沒見着……”
  “記得他把送給他的書全帶走的呀。”
  那本畫册收入了保爾·剋利[保爾·剋利(1879-1940),瑞士抽象派畫傢。]、亨利·馬蒂斯[亨利·馬蒂斯(1869-1954),法國印象派畫傢。]、馬勒·卻加爾[馬勒·卻加爾(1887-?),法國畫傢,超現實主義先驅。]等人的畫,以及現代抽象派的畫。千重子心想,這些畫說不定能喚起新的感覺,所以為父親買了下來。
  “咱們傢本來就不需要你爹畫什麽畫稿嘛。衹要鑒別別人染好送來的東西,能賣出去就行。可是,你爹總是……”母親說。
  “可是話又說回來,千重子,你光愛穿你爹設計的和服,媽媽也該感謝你啊。”母親繼續說。
  “幹嗎要謝我……喜歡它纔穿的。”
  “你爹看見自己的女兒穿這身和服,不會覺得太素淨嗎?”
  “媽媽,雖然有點樸素,但細看的話,還是很別緻的嘛。還有人誇奬呢。”
  千重子想起了今天也跟父親說過同樣的話。
  “有時候,漂亮的姑娘穿素淨些,反而更合適。不過……”母親一邊打開鍋蓋,用筷子夾了夾鍋裏的東西,一邊說:“你爹為什麽就不能畫些鮮豔、時興的圖案呢?”
  “……”
  “你爹從前也曾畫過相當鮮豔、相當新穎的圖案哩……”
  千重子點了點頭,卻問道:
  “媽,您為什麽不穿爸爸設計的和服呢?”
  “媽媽已經老了呀……”
  “您總說老了、老了的,究竟有多大年紀呢?”
  “總歸是老了呀……”母親衹是這樣回答。
  “聽說那位叫什麽國寶先生——小宮先生的,他畫的江戶小花紋,年輕人穿起來反而耀眼奪目。從身旁走過的人,都要回頭瞧上一眼呢。”
  “怎麽能拿你爹同小宮先生這樣的大人物比呢?”
  “爸爸要從精神境界……”
  “你又講深奧的道理啦。”母親動了動她那張京都型的白皙的臉,“不過,千重子,你爹說過,等你舉行婚禮,他要給你設計一件花色鮮豔的華麗和服……媽媽也早就期待着這一天……”
  “我的婚禮?……”
  千重子面帶愁容,久久都不言聲。
  “媽媽,您前半生最令您神魂顛倒的是什麽呢?”
  “我以前告訴過你了吧。她就是我同你爹結婚,以及你還是個可愛的嬰兒,我同你爹把你抱走的時候。就是我們把你搶來,坐車逃跑的時候啊!雖然已經過去二十年了,如今回想起來,心裏還是撲通撲通地跳呢。千重子,你按按媽媽的胸口試試看。”
  “媽媽,我是個棄兒吧?”
  “不是的,不是的。”母親使勁地搖了搖頭。
  “一個人在一生當中,也許要做一兩件可怕的壞事吧。”母親繼續說,“搶走別人的嬰兒,恐怕比強盜搶錢財,搶其他什麽的都罪孽深吧,也許比殺人還要壞!”
  “……”
  “你父母幾乎都急瘋了吧。一想到這些,我恨不得現在就把你送回去,可是已經還不了啦。如果你要求尋找親生父母,那可就沒法子了。不過……果真那樣,我這個做母親的,也許會傷心死了。”
  “媽!您別再說這種話啦……千重子衹有您一個母親,我從小到大一直都是這樣想的……”
  “我很瞭解。正因為這樣,我們的罪孽就更深……你爹和我都做好思想準備:死後下地獄。可是,衹要今天有個好閨女,下地獄又算得了什麽呢。”
  千重子瞧了瞧操着激烈口吻說話的母親,衹見淚珠順着她的臉頰滾落下來。千重子的眼眶也噙滿淚水,她問道:
  “媽媽,請你如實告訴我,千重子真的是個棄兒嗎?”
  “不是嘛,說不是就不是……”母親又搖了搖頭,“千重子,你為什麽想到自己是個棄兒呢?”
  “因為我不相信爸媽會去偷別人的嬰兒。”
  “方纔我不是說過了嗎,一個人在一生當中也許要做一兩件令人神魂顛倒的、可怕的壞事!”
  “那麽,你們是在什麽地方撿到千重子的呢?”
  “賞夜櫻的祇園唄。”母親口若懸河地說了起來,“我以前好像也說過,在櫻花樹下的椅子上,躺着一個非常可愛的嬰兒,她看到我們,就綻開花一般的笑臉,使人不得不把她抱起來。一旦抱起來,就放不下手,真叫人喜歡。我貼着她的臉,望着你爹。他說:阿繁,把這個孩子偷走吧。我問:什麽?他又說:阿繁,快跑,快逃跑呀!後來我們就拼命地跑。記得好像是在芽棒平野屋附近倉忙跳上車的……”
  “……”
  “嬰兒的母親臨時不知走到哪兒去,我就趁機抱走了。”
  母親的話,有時不太合邏輯。
  “命運……打那以後,千重子就成了我傢的孩子,已經過去二十年了。究竟對你是好是壞呢?就算好吧,我心裏也是感到內疚,常常暗自祈求你原諒。你爹大概也是這樣吧。”
  “我一直認為爸爸媽媽對我太好,太好啦!”
  千重子說着雙手捂住了眼睛。
  不管是撿來還是搶來,千重子報戶口是佐田傢的長女。
  父母第一次坦白告訴千重子她不是親生女兒時,千重子完全沒有那種感覺。千重子剛上中學的時候,甚至懷疑過:是不是自己做了什麽令父母不滿意的事,父母纔這樣說的。
  是父母擔心會從鄰居傳到千重子的耳朵裏纔先坦白出來的呢,還是父母相信千重子對他們自己的愛是深厚的,或是多少考慮到千重子已經到了明辨事理的年齡呢?
  千重子確實感到震驚。然而,並不太傷心。縱然已到了思春期,但她對這件事並不怎麽苦惱。她並沒有改變對太吉郎和阿繁的親和愛,也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更沒有必要去排除什麽隔閡。這也許就是千重子的性格。
  但是,如果他們不是生身父母,那麽生身父母該是在什麽地方呢?說不定還會有同胞兄弟姐妹?
  “我倒不是想見他們……”千重子思忖,“他們的日子一定過得比這裏艱苦吧。”
  然而,對千重子來說,這件事也是撲朔迷離的,倒是在這格子門後面的店鋪裏深居簡出的父母,他們的憂愁滲透了她的心。
  千重子在廚房裏用手捂住眼睛,就是為了這個。
  千重子的母親阿繁用手抓住女兒的肩膀,搖了搖說: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別提啦!人世間很難說沒有失落的珍珠。”
  “珍珠,了不起的珍珠。如果它是一顆能給媽媽鑲上戒指的珍珠就好了……”千重子說着,麻利地幹起活來。
  晚飯後拾掇完畢,母親和千重子到後面樓上去了。
  二樓前面有小格子窗,天花板很低矮,是一間讓學徒工睡覺的簡陋的房子。從中院邊上的走廊可以直通到後面二樓。從店鋪裏也可以登上去。通常二樓是用作招待主要顧客或留客住宿的。如今接待一般顧客洽談生意,也都在對着中院的客廳裏。雖說是客廳,其實是從店鋪直接連到後面的過廳,過廳兩側放着堆滿和服綢緞的櫥架。房間又長又寬,攤開衣料供顧客挑選也比較方便。這裏常年都鋪着藤席。
  後面二樓的天花板很高。有兩間六鋪席寬的房子,是父母和千重子的起居室和寢室。千重子坐在鏡前,鬆開發束。頭髮長長的,梳理得很美。
  “媽媽!”千重子呼喚在隔扇那邊的母親。這聲音充滿無限的遐思。
首頁>> 文學>> 都市生活>> Kawabata Yasunari   Japan   昭和时代   (June 14, 1899 ADApril 16, 1972 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