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网络小说>> 六六 Liu Liu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蝸居
  作者:六六
  第1章
  第2章
  第3章
  第4章
  第5章
  第6章
  第7章
  第8章
  第9章
  第10章
  第11章
  第12章
  第13章
  第14章
  第15章
  第16章
  第17章
  第18章
  第19章
  第20章
  第21章
  第22章
  第23章
  第24章
  第25章
  第26章
  第27章
  第28章
  第29章
  第30章
  第31章
  第32章
  第33章
  第34章
  第35章
  第36章
  第37章
  第38章
  第39章
  第40章
  第41章
  第42章
  第43章
  第44章
  第45章
  第46章
  第47章
  第48章
  第49章
  第50章
  第51章
第1章
  這是海萍千挑萬選租來的安身立命之地。每個月650塊。她原本衹想在這裏過度一下,沒想到一度就是五年。這期間,她和老公辦了婚姻大事,換了N個工作,妹妹海藻藉住了大半年,兒子出生後回來的第一個傢。一生中幾乎所有的大事,就在這租住的10平方米屋檐下完成了。
  海萍原本想,等一攢夠首期就買房子,然後就有自己的窩啦!
  路漫漫其修遠兮。五年的血淚路走下來,她發現,攢錢的速度永遠趕不上漲價的速度,而且距離越來越遠。再等下去,也許到入土的那一天,海萍還是住在這10平方米的房子裏。如果這幢古老的石庫門房子不拆的話,她會一直租下去,一直節衣縮食,一直湊不夠房錢,一直跟其他五傢共用二樓半的那個小厠所,一直為多攤了幾塊錢的水費而慪氣。也許到最後,就跟二樓的老李傢一樣,祖孫三代共住一間。放個屁聲音大點兒三樓的樓板都震顫。
  海萍每次路過二樓上三樓的時候,都喜歡,或者潛意識裏很滿足地朝那間和自己傢面積一樣大的10平方米小屋望進去,看看那張雙層床和斜靠在門邊的行軍摺叠床。也許是房間實在太小了,二樓老李傢從不關房門,甚至大鼕天也敞着,東西堆得漫到門外,至少李奶奶那張小板凳就一直放在過道上。而他傢吃飯從沒在一桌過,都是分餐,每次上桌一個人,或者老李端着碗去樓下的弄堂吃飯。
  望着無處藏身的老李,海萍的心態就平和多了。至少,在人均面積上,海萍不是這座城市裏占有率最低的人。同樣一間屋子,她還占5個平方米呢!人就是靠這種比下有餘才能有活下去的信念。若總是比上不足,大部分人都會罹患憂鬱癥。比方說貝剋漢姆,因為沒住進白金漢宮而鬱鬱寡歡。
  海萍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話就是:“都怪你。”對這話,蘇淳已經習慣了,每次都笑着回答:“好,怪我,怪我。”
  早上海萍在轉不開身的小地方居然還四處找鑰匙的時候,她會嚷嚷:“都怪你!為什麽昨晚不提醒我放包裏?”蘇淳完全意識不到這原本是海萍的錯,總是一邊幫忙找,一邊說:“怪我!怪我!”蘇淳也鬧不明白,這麽小的一片地方,為什麽跟迷宮一樣總有無盡的空間可以隱藏這些小東西,比方說擦桌子的時候不小心把它蹭進鞋窠裏,或者被一份報紙壓着就消失了。有時候蘇淳會安慰自己,虧得地方小,所以東西纔好找,若換套100平方米的大房子,每天不要上班了,整天捉迷藏。
  這話,蘇淳曾經跟海萍開過玩笑。海萍嚴肅地說:“絶對不會。房子大了纔會有序,所有東西歸位,我會在進門的墻上釘個雜品袋,把傘、鑰匙、信件都放進去。所有的鞋子不會這樣敞在房間裏,要收進鞋櫃。電視機不要放在書桌下面,每次看的時候蹲着,要放在電視櫃上,電腦也會有自己的房間。我要做一套海爾櫥具,買一套美國的康寧餐具……”蘇淳每次到這時候都後悔跟海萍提房子的事。她似乎早已成竹在胸,要買什麽樣的房屋,什麽樣的朝嚮,怎樣裝修,墻是什麽顔色,傢裏要添置什麽細軟,精確到在玄關安一面照妖鏡。
  每到這個時分,海萍的臉蛋就洋溢着一層興奮的紅光,鼻翼也會因為興奮而擴張,手腳揮劃之處,你得提防她踢到地上的電視或者不小心手撞着墻。蘇淳會假裝不經意地用手攔一下她大幅度的舉動,以免她在受到磕碰的時候突然夢醒,進而因眼前現實的對比更加沮喪。
  海萍在談論房子的時候,幾乎所有的細節都設計好了,獨獨不談錢。主要是,這一點沒法談。一涉及到這方面,所有的夢想,就衹能稱之為夢想了。
  其實,3年前,就在3年前,就在海萍的肚子剛剛有點鼓起來的時候,他們傢差點就有一套房子了。如果海萍當時更加實際點兒的話。
  那時候,上海的房價正小荷初露尖角地開始上揚。在沉寂了10年之後,上海的房子跟剛剛蘇醒的鼕草一樣,飄出一點春意。海萍那時候剛懷孕5個月。原本,那是買房子的最好時機。
  趁走得動,海萍每天下了班就拉着蘇淳去看上海各區的二手房。那時候的房地産市場,我們可以稱為“英雄死了”,至少假寐着,幾乎不見什麽新樓開盤。那時候是海萍對上海交通最熟悉的時候。她除了懷孕的喜悅,就沉浸在一張市內交通圖上。每天依地圖標出房子的位置,然後查看有幾路車到達上班的地方,估算路上要多少時間;那個時候,任何一個路人隨便問海萍一條巴士的路綫,她都可以準確地告訴你去嚮。按這種勢頭,原本在海萍生産前,就可以定下房子了。衹可惜,功虧一簣,人哪,心存貪念。
  當時,小夫妻倆手頭存款4萬,加兩傢湊的錢,夠付一套中小戶型的二手房首期。也就是在藍村路或者張揚路附近吧!天哪!藍村路啊!張揚路啊!這個地段放在現在,隨便什麽房子,都得上百萬以上啊!肉痛!
  房産經紀人打電話來約看房子。到地方一瞧,小小的兩室一廳,屬於90年代初的設計,所有的房門都對着客廳開,廚房,厠所,兩個臥室。所以那個廳純粹是過道,基本上放不了什麽傢具。 當時的房主就任那一片空着。海萍不是很滿意。兩間臥室,一間朝北,一間朝東。就這種戶型,來看房的人居然占滿了小廳,總共得五對夫妻吧!有老有小。再加上擠門口的幾撥房産經紀人,整座屋子給人的感覺極其壓抑。
  海萍面上不露聲色,心裏暗暗“切”了一聲,想:“造勢啊!嚇人啊!以為來的人多就賣得掉啊!這種房子,送給我都不要!孩子難道住北間?電腦電視不還是沒地方放嗎?這種生活,與我心中所想的,差別太遠了吧!”
  房主就開始指着每傢的女主人問:“你要不要?你要不要?”第一個問海萍,海萍顯然搖頭,根本沒問蘇淳的意見。問到第二傢,那個女主人就已經表現出意嚮了,仔細問一下估價,好像是30萬。就這種十多年房齡的房子,房主好意思要30萬!看那墻,都起皮了!看那地板,還是革的!看那廚房的水喉,還是裸露的!這種房子也好意思說30萬,一定是窮瘋了。
  海萍嘴角都止不住揚起一絲衊笑。
  海萍如果能預料到以後的勢頭,她就該哭了。
  這世界上聰明人很多。海萍在審時度勢上,應該算傻的。
  第三對夫妻根本沒有掰價的意思,就打算當場掏預付金了。第四對夫妻和第五對夫妻開始往上加價,其中一個說,我加你兩萬,就這麽定了,你不要再給人看了。
  海萍拉着蘇淳就出門了。
  絶對不要和白癡一起看房。絶對不要和托兒一起看房。這會幹擾你的正常思維。
  當時海萍是這樣想的。
  那是海萍看的第一套房子。
  然後,在兒子出生前的那一段時間裏,海萍又陸陸續續看過幾套房子,房價已經有加速上揚的趨勢,海萍發覺自己也走入以前那堆白癡和托兒的圈子。無論多爛的房子,走進去第一件事情就想給個價兒,先從氣勢上把對手壓倒,買下再說。
  但海萍總是失敗。曾有一次,在現場,海萍都快成佼佼者了,沒人能出過她的在房東要價基礎上多給4萬的價錢。她獰笑着得意,終於勝券在握。我海萍也是有資産的人了!
  其實,那套房子還不如第一套房子。海萍邊出價邊懷念那個大大的北間,那傲人的層高。至少從使用面積上說,那套房子還是適合居住的。若是當時橫心買下,屋子上下隔隔,能整出四室兩廳啊!
  就在某個夜晚,海萍曾經掏出4000塊訂金,買下過一套面積60平方米的二手房。那時候,海萍的肚子都已經跟吹大的氣球一樣了,主要也是實在不能等了。
  誰知,三天以後,房主來個電話,說:“對不起,訂金還你,我再補500塊你的損失,我不能把房子賣你了。有人比你多出兩萬五。”
  為了肚子裏的寶寶,海萍不斷深呼吸,壓製怒氣,說:“勿氣勿氣。一套破房子而已,一個不守信的破人而已。等媽媽有了錢,給寶寶買別墅去!”
  因為這次震驚加失望,海萍的看房事業在其最高潮處戛然而止。就像是舞臺上指揮者衝嚮高處的手脫臼,就像夫妻生活中酣暢之處老公縮陽。總之,在不甘心、憤怒和焦慮中,海萍進入另一個階段的衝刺。房子就暫時擱淺。
  然後海萍就有了兒子歡歡。
  歡歡的到來,讓海萍的生活突然陷入一種紛亂的茫然。雖然全身心迎接,但還是沒想到,一個小毛孩子竟然這麽能糟蹋錢!
  那糟蹋的,都是海萍未來一平方米一平方米的房子啊!
  歡歡一個月的口糧比他們夫妻倆吃得都多。光吃也就罷了,他還拉呢!一罐進口奶粉一百多塊,一包尿布也一百多。看着存款單上的房屋藍圖一平方米一平方米地墜落,海萍常常面對滿垃圾袋沉甸甸的尿不濕戀戀不捨。這扔出去的,都是票票啊!她恨恨地在兒子肥屁屁上拍了一巴掌:“你進出雙嚮收費啊!比中國移動還狠!”
  傢裏因為外婆的到來而更顯得擁擠不堪。外婆和媽媽帶寶寶睡床上,爸爸就鋪個地鋪睡地上。若是寶寶上面的小嘴兒等着吃,下面的忙着拉,大傢手忙腳亂,人仰馬翻的時候,外婆搞不好一糊塗,會把沾着屎的尿布沒包嚴就丟在爸爸的床上。傢裏奶瓶尿布堆得山高,再加上老太太捨不得丟掉吃空的奶粉罐,別人贊助來的小衣裳,傢已不可能稱之為傢了。蘇淳和海萍一想到那個小地方,混着孩子的哭聲,屎尿的味道,大人的汗味,幾個人因為喂養而發生的爭執聲,就實在不想進門。
  孩子生下來3個月後,海萍就宣佈:“我要回去上班了。我得掙錢。房子太小,開銷太大。媽媽,你替我把歡歡帶回老傢養吧!”海萍說這話的時候,是帶着解脫的神清氣爽。
  可沒曾想兒子走了。海萍的魂也走了。
  一周衹許打一次長途。一年衹許回傢兩趟。
  省錢,省錢,省錢。
  這就是海萍生活的目標。
  孩子剛回去,海萍一到晚上9點以後就往老傢挂長途,讓母親盡量詳細地描述兒子的成長。兒子會認人了!兒子會招手了!兒子會坐了!兒子會爬了!海萍是如此地享受電話。以致於在長途電話賬單到來的時候,蘇淳忍了又忍,忍無可忍地嘆氣:“海萍,如果照這樣下去,你很快就會把我們好幾個平方米給打掉!”
  海萍决定戒電話。
  但思念像潮水一樣涌來,讓海萍備受煎熬。
  海萍决定買個攝像頭,然後給母親那邊買臺電腦,這樣不用長途也能看到兒子了。
  蘇淳說:“海萍,一臺電腦又是一平方米。再說,老頭老太也不會用,你還得找人幫他們,每次都找人,很快大傢都煩了。也許就放在那裏誰都不用了。而且寬帶費很貴,時間一長,又是一平方米。海萍你就忍一忍,再忍一忍。你還不如把這些錢寄回去給兒子買奶粉吃,更實惠些。等我們買了房子,一買房子,我們就把孩子接回來!”
  海萍連眼淚都流不出了。
第2章
  海萍都快麻木了。
  她决定認命。考大學的時候1:10,畢業的時候不包分配,進了單位廢除終身製,結婚的時候不分房。單位都朝秦暮楚了,誰還管你房子啊!海萍覺得自己就是天生的倒黴蛋兒,所有的不公平都攤到她的頭上。她媽總哀嘆自己是時代的犧牲品,海萍忿忿地想,跟她比,她媽那點兒不順算什麽呀!
  這就是她的命。她要與十月懷胎的兒子分隔近千公裏。她要在這個看起來無比繁榮,對自己而言卻是華美衣裳,鏡中花水中月的大城市裏奮鬥好幾十年,卻沒有一片瓦屬於自己。“無立錐之地”,她感覺自己就像古人說的那樣,站在錐尖上努力平衡。
  也許,當年她的選擇是錯誤的。如果她不一味追求大城市,而是隨丈夫回到他傢的小鎮,或者讓丈夫跟自己回到家乡的小城,那麽,今天的他們應該無比愜意,賴在任何一邊父母的傢裏蹭吃蹭喝,買一套房子並不是那麽睏難的事情。就那麽一念之差,她必須被這城市拘束,呆在這裏。
  她當然有可炫耀的資本。這個城市的戶口,說起來最少一個也值50萬。如果能夠私下買賣,她打算把夫妻倆的戶口折現,攜巨款遁世而去。而偏就這部分屬於無形資産,聽着耳熱,變現不出去。
  每月3500塊。對於一個學化工又轉行當普通文員的女人來說,無論她怎麽跳槽,這就是她當年夜夜兩點入睡,考上重點大學的價值。而這價值還有貶值的趨勢。對於一個年過三十,沒有碩士文憑,已經生過孩子的女人來說,對於那麽多外地小年輕虎視眈眈盯着的大都市的所謂白領階層來說,她都快搖搖欲墜了。就這3500塊,還得努力拼搏,加班加點是常事。
  蘇淳好點兒。蘇淳學的是船舶專業,現在在船廠工作,搞技術,一年拿到手,總有7萬出頭。雖然在這個國際都市中,滿眼都是世界500強進駐,南京路都不允許民族品牌露臉的地方,這個收入不高,但看在穩定的份兒上,海萍並不能說什麽。一個家庭,衹能有一個漂泊,另一個,最少能保住飯碗,這是海萍對生活的要求。
  於是,他們倆,兩個名牌大學的畢業生,在工作了七八年後,每個月如果不吃不喝不消費,省下所有的錢,可以在這座大都會的郊區,買一平方米的房子。
  但因為人得活着,孩子得養着,你得和周圍的人交際着,物價還天天漲着,所以,兩個人即使再省,也大約衹能省出13個平米的房子。
  照此推算,如果海萍不被裁員,一直這麽平穩,蘇淳沒有變故,每年漲一點工資。雙方父母托老天的福,沒病沒災,孩子受上帝保佑,平平安安的話,那麽,海萍和蘇淳,在未來的300個月裏,可以買得起一套100平方米建築面積,80平方米使用面積的房屋。
  300個月,一年12個月,也就是說,未來的25年,直到海萍退休,他們終於可以在這個城市裏擁有一套自己的房子。
  這是一種物理上的勻速直綫運動,得排除一切外力,處於一種理想狀態,沒有風吹,沒有摩擦,沒有空氣,什麽都沒有。意思就是,鈔票不貶值,國傢教育不收費,看病不花錢,老人不需要供養,不發生任何意外。
  這顯然是不可能的。於是,海萍悲觀地想,要在這個城市裏有一個傢,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我究竟在奮鬥什麽?
  海萍突然决定不再等待。儘管房價還像三級跳那樣一天一次刷新,每個月都勇攀新高,而在自己的存款離首期尚有太大距離的時候,毅然决定買房子,是因為兒子的一句話。
  海萍回傢了,回傢看兒子去。這是海萍每年心情最愉悅的時候。臨行前的幾晚,海萍跟打足了氣的皮球一樣,頂着一天上班的疲勞依舊亢奮地逛各個小店鋪,把吃的、玩的、穿的、用的,一樣一樣肩挑手拎地往小屋搬。
  “我要看兒子了!嘻嘻!”海萍手捧小衣服,無限喜悅,語調都輕快一些。 在國慶長假前的一個半月裏每天念叨數次,然後臨睡前會在已經洗過水的新衣服上親一下說:“寶寶晚安!媽媽來啦!”
  蘇淳看着很心疼。其實孩子離開娘已經兩年,海萍對兒子的思念,都快成祥林嫂那樣了,不出三句就開始兒子長兒子短。每天有空就是抱着兒子的相片看,把電腦的屏保也換成兒子的照片。但今年的國慶,蘇淳不能回去看兒子,因為他還有另一頭的負擔——他自己的父母。他一年衹在五一纔見兒子一面。說真話,他對兒子幾乎沒印象,所有的信息都靠海萍傳達。在他的意識裏,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想不到自己是一個兩歲孩子的爹。孩子在他的日子裏並沒有留下什麽印記。
  海萍回傢的那天晚上,蘇淳送她到火車站。一到廣場,蘇淳就暗自叫苦。每年都這樣,每次都這樣。人山人海,甚至不少人就抱着鋪蓋睡在外面。海萍這一路又要受苦了。
  海萍沒買到坐票,就站着回,一路12個小時。不過沒關係,哪怕人傢鞋子踩到海萍頭上,哪怕海萍的腳腫得跟豬蹄膀一樣,她都渾然不覺得苦或纍,回光返照般一想到兒子就精神煥發。海萍已經很有經驗了,臨行的那一天水米不進,以免給自己找麻煩,在火車上上厠所,東西帶那麽多,人又那麽雜,小心寶貝給摸去。那哪是什麽雜貨啊,那是母親積攢了半年的思念。
  海萍風塵僕僕地趕回母親傢,一進門就嚷嚷着兒子的名字,放下大包小袋,卻衹見自己的媽在廚房擇菜,沒有兒子的蹤影。“歡歡呢?你明知道我今天回來,怎麽還不讓孩子在傢等我?”
  母親放下菜,趕緊擦了手給海萍遞過來一條毛巾:“擦擦臉,擦擦臉!纍壞了吧!那麽多的人,每次都那麽擠。你歇着,坐坐!靠會兒!閉閉眼睛。”母親倒了杯水,又端出滿滿一盆早點,“哎喲,包子都涼了,熱兩回了。我再熱熱吧!”
  海萍邊脫襪子邊嘴裏嘶嘶作聲:“襪子都快嵌進肉了。你瞧我腿都發亮了!腫成這樣!你別忙吃的了,我都餓過勁兒了。兒子呢?你曉得我回來看他的,就呆這麽幾天,少看一分鐘都對不起我的票錢。你也不留他在傢等我。”
  “你不看看都幾點了你纔來!準點到該早上7點,這都11點多了!遲那麽長時間,他那猴屁股能坐住?一早就嚷嚷着要出去,姥爺都抱出去接你幾回了,沒接着。這會兒在超市門口呢!肯定在坐那個小電驢。一次塞一塊錢,你爸的工資都叫那電驢給騙走了。”
  海萍聽到這,尋了雙門口的大拖鞋就奔出去,後頭媽跟着喊都沒攔住:“你急什麽!午飯的點兒不就回來了!你先休息會兒啊!”
  海萍見到兒子的時候,兒子果然如姥姥所言,正騎那小驢子上不肯下來呢!屁股扭成麻花,嘴裏還唱:“唐僧騎馬咚個咚!姥爺,嗯!嗯!”手指着已經停了的驢子示意姥爺還往裏塞錢。“不騎了,咱不騎了,該飯飯了。傢去,媽媽來了!”歡歡根本不理那茬兒。
  “歡歡!”海萍的臉笑得跟朵花兒似的,將倆胳膊伸展到最遙遠的地方,蹲下來衝兒子歡呼。
  兒子回頭望一眼,遲疑了一下,沒動。
  姥爺一把揪住他往下拽,口裏嚷嚷:“快看!誰來了!叫媽媽叫媽媽!”兒子怯生生抱住姥爺的腿躲在後面偷看。
  海萍順地蹲着小溜幾步,將兒子抱在懷裏,舉起來,使勁地親啊親,把小臉蛋都快親破了。歡歡狼狽不堪,甚不情願,左躲右閃。“叫媽媽,叫媽媽!”海萍和父親一起努力。歡歡極不情願地喊了聲:“媽媽!”姥爺替媽媽遺憾地搖頭說:“這孩子!平時媽媽不在,自己抱着電話筒‘媽媽,媽媽’叫不停。我們都逗他,問:‘歡歡,你媽媽呢?’他就手往耳朵邊一捂說‘媽媽’。一看媽媽相片兒都好幾個鐘頭。怎麽真媽媽來了,反倒嚇成這樣?原來你是葉公好竜啊!”說完,在歡歡鼻子上颳了一下。
  歡歡趕緊順勢伸手要姥爺抱。
  海萍已經很滿足了。這次比上次進步,上次固執喊“阿姨”,這次喊的是媽媽。兩個人好不容易混到熟稔,就是海萍離別時分。
  帶着兒子回傢,海萍親力親為地給兒子喂飯,全然忽略姥姥跟着喊:“你怎麽又喂啊!這正訓練自己吃飯呢!你搗什麽亂啊!
  ”海萍一邊笑一邊衝兒子示意:“寶貝,張口!啊嗚!哎呀!大嘴巴呢!”回頭跟娘說:“我難得見他,寵寵他,你就滿足一下我吧!等我走了你接着訓練。”
  海萍給兒子洗澡,衝着小屁股蛋子使勁親,邊親邊喊:“不臭不臭,我們香香!”逗得寶寶哈哈笑,撅屁股去湊海萍的臉。姥姥又搖頭:“這都兩歲多了,你怎麽還把他當幾個月的娃娃哄?要知道男女有別了。”
  海萍的意識裏,寶寶總停留在3個月走的時候的傻傻樣,她能哄的,也就是那些技巧。每當看到兒子竟然會指着書認真挑選要讀的篇章,或者單腳平衡站立的時候都驚詫不已。她根本沒意識到,孩子已經長大了。
  某天,歡歡幹壞事,而且是故意的,被海萍抓到。歡歡掏海萍的包,居然從裏面搜出好幾個一塊,他把一塊的硬幣挑出來,笨手笨腳地塞進自己的口袋。海萍捏他衣服的時候發現的。“你哪來的錢?”歡歡指指海萍的包。“你要錢幹嗎?”歡歡又指指外面說:“唐僧騎馬咚個咚。”海萍其實想笑的,這麽小的孩子,都知道花錢了,但考慮到事情的嚴重性,憋住沒笑。姥姥聞訊也趕來:“哎呀!這還了得!從小偷針,長大偷金啊!這個要打,不打不記事兒!”姥姥順手把挂門後的教鞭就摘下來了。海萍母親以前是小學教師,海萍海藻姐妹倆從小就給這個教訓大的。
  海萍一把攔住母親:“咱不體罰孩子。你那一套都是老方法了。”姥姥趕緊申辯:“我什麽時候打過?我那不嚇唬他嗎!”
  海萍說:“嚇唬也不行,有暴力威嚇在裏面。咱們要換種方法。歡歡,偷拿別人的錢,私自翻別人的包是不對的。這樣的孩子媽媽不喜歡,小朋友們也不喜歡。你自己說,該怎麽辦?”
  歡歡自己就開始搖胖手了:“不打!不打!”
  海萍:“媽媽不打。但媽媽要處罰歡歡。你說,怎麽處罰歡歡呢?”
  歡歡歪頭想了想,回答說:“媽媽抱抱吧!”
  姥姥大笑,姥爺也笑了:“哎喲!這個小滑頭!”
  海萍愣住了,呆住了,怔住了,心如刀絞。
  大傢都在笑,連歡歡也在笑,周圍的笑聲卻離她如此之遠,她在笑聲中旋轉。
  兩歲半的歡歡,雖然話還說不利索,但意思已經完全明白了。
  海萍要處罰他,他選擇抱抱。也就是說,海萍那樣愛兒子,將所有的心都牽挂在這個小東西身上,將所有的愛都灌註在這個小東西身上,而歡歡卻覺得被母親抱是一種懲罰!
  海萍想起,無論自己怎麽對寶寶,寶寶夜裏一定要跟姥姥睡覺;無論怎麽想親近寶寶,寶寶出門一定要姥爺抱;無論自己怎麽想親他一口,都得使盡辦法,賣乖甚至討好。
  孩子已經懂事了。他知道誰是他的親人,他衹跟那些與他日夜在一起生活的人交流情感。而媽媽,什麽是媽媽?媽媽就是電話那頭的“喂”,媽媽就是每年來兩個星期的女人,媽媽就是一個象徵,一個符號。“我為什麽要一個孩子?我要他,難道就為了有一天,他想起我的時候,甚至想不起來模樣嗎?難道就為了有一天給他一套房子嗎?難道就為了別離嗎?”
  海萍在一片笑聲中驀地决定:“回去就買房子!馬上買!我要和我的兒子生活在一起!”
首頁>> 文學>> 网络小说>> 六六 Liu Liu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