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小說>> 鸳鸯蝴蝶>> 李涵秋 Li Hanqiu   中國 China   近代中國   (1873年1923年)
廣陵潮
  民國文學的“三潮”(廣陵潮、人海潮、歇浦潮)之一 ,屬於當時的“鴛鴦蝴蝶流派”文學。
  李涵秋的《廣陵潮》以鴉片戰爭至五四運動的許多大事件為背景,展現七十年間的稗官野史,使當時中下層社會的民間風情、閭巷習俗,躍然紙上。張恨水在1946年為《廣陵潮》再版作序時說:“我們若肯研究三十年前的社會,在這裏一定可以獲得許多材料。”
  李涵秋(1873~1923),清末民初文學家。名應漳,字涵秋,號韻花,別署“沁香閣主人 ”。揚州人。20歲中秀纔。29~48歲,先後到安慶、武昌作家庭教師。清光緒二十七年(1901),返回揚州。宣統二年(1910)起,任兩淮高等小學文史地教員,後兼任江蘇省立第五師範學校國文教師。1921年赴上海,主編《小時報》,兼為《小說時報》及《快活林》等報刊撰寫小說。次年秋,辭職返揚州,未幾病逝。一生著作頗豐,著有長篇小說36部、短篇小說20篇、詩集5捲、雜著5篇、筆記20篇。長篇小說處女作《雙花記》及相繼問世的《雌蝶影》,受到讀者的廣泛歡迎。代表作《過渡鏡》(後易名《廣陵潮》)以揚州社會為背景,以戀愛故事為綫索。
第一回 避災荒村奴擇主 演迷信少婦求兒
  揚州廿四橋圮廢已久,漸成一小小村落。中有一傢農戶,黃姓,夫婦兩口,種幾畝薄田,為人誠樸守分。鄉下人不省得表號名字,人見他無兄無弟,順口呼他為黃大,呼他女人為黃大媽。年紀都在三十以外,自食其力,與世無爭,到也快快活活。誰知世界上大富大貴,固然要有點福澤來消受他,就是這夫耕婦鋤,日間相幫着辛苦,夜晚一倒頭睡在一張床上,也是不容易的。偏生這一年,由鼕徂春,無一點雨澤,田土坼幹,眼見不能種麥。等到四月底,纔降點雨,閤村趕着種了小秧。誰知久晴之後,必有久陰,又接二連三的下了四十五天的大雨,田廬淹在那澤國之中,一年收成,料想無望。鄉間風俗,做女人的,除農忙時在傢,其餘都投靠城裏人傢做生活。今年遭這場天變,都紛紛趕入城去了。黃大夫婦亦商議到這一層。先是黃大要出去,留妻子在傢看守門戶。他女人說:“使不得。你雖然是個男子漢,應該靠着筋力尋飯吃的。但我傢祖傳耕種度活,原不曾要給人傢使喚。你又性情粗鹵,那撐前伺後,是斷斷不會隨機應變,徒然玷污了自己清白。還是讓我進城,看看光景,如有合巧人傢,到不在乎多錢,能有肯待我點體面,不做那推奴使婢的氣象,我便暫且棲一棲身。你在傢等水退了,種些糧食,氣候轉了,我仍然回來廝守着,纔是長策。”
  黃大是無可無不可,便照依他女人說法。他女人便連夜收拾,次早別着黃大一徑進城,投入媒婆傢來。那媒婆頭一天,便送她到一大鄉紳傢裏,她看見男女僕從,倒也不少,但是當女僕的,無一不油頭粉面,嘴唇上抹着濃濃的胭脂,已是心中有些詫異。及至開過午飯,便嬉天哈地,去尋覓門房裏大爺,談一會,笑一會,駡一會,甚至兩下打倒在鋪上,纏得釵橫發亂,着實不解她們是何主意。次日便死也不肯進這門來了。媒婆不得已,又送她到一傢,是個大錢鋪裏管事的,現有三兩個粗笨小使,倒也規規矩矩。進來時,主人尚未起身。一時間,忽然呼新來僕婦遞茶食碟子。黃大媽推房門進去,床上帳子已經鈎起,一眼看見兩個人,並頭睡在床上,不由的吃了一嚇,覺得生刺刺的不很好看,私念我往常,也同黃大有時在一處睡,倒不覺得甚麽,如何今日看看人倒怪可醜的,遂止了腳步,不敢上前。
  誰知那主母反發作起來,駡她不懂規矩,不上前伏侍。黃大媽知她不避人,遂垂手叫了一聲太太,然後遞茶遞水,忙了一早晨。主人出門之後,主母又開了煙燈,命黃大媽敲腿捶背,磨折不了,黃大媽倒也不是嫌煩,實在看這光景,不成過日子人傢模樣,次日也就不肯再去。
  第三日,又到一傢,這一傢可被黃大媽看上了。主人姓雲,名錦,開座小小綉貨鋪子,妻秦氏,年紀都平頭三十歲,並未生有子女。鋪子離傢約數十步遠,雲錦在鋪時多,秦氏美而賢,使一女僕,因要回傢分娩,纔打算另雇。
  黃大媽一進門,前仆早已將主人傢情形,說個透徹。黃大媽再察看主母為人,真是和藹可親,這纔安心住下。秦氏操持傢政,每日茶飯,有鋪中小官取送。偶逢佳節良辰,或有時新飲食,便命黃大媽,招呼雲錦回傢小酌,琴瑟十分和諧,春花秋月,也就算得陸地神仙了。但是人心最是一件極壞的東西,每遇不曾經歷過的境遇,他千方百計,總要想到。
  他夫婦結婚已近十年,秦氏總未生産過,說她有病也沒病,雲錦倒也不甚介意,他夫人便時常求神問卜,忙個不了,倒像生小孩子,肚子裏是不疼的。加之秦氏娘傢老母,最關心這個愛女,傢中雖然兒子也生了孫子,總覺得沒有個外孫子,尚是缺陷。東打聽,西打聽,忽然打聽得西門外有個牛大汪,牛大汪有一個葉姑姑,是城隍廟裏葉太爺的孫女兒,不肯嫁人,葉太爺時常回傢附在她身上,斷人禍福,求財得財,求子得子,就是命中或註定無財無子的,那葉太爺都可以同城隍老爺商議商議,藉得來給他。因此城鄉哄動,小小三間茅草篷,倒也十分熱鬧。
  這葉太爺的歷史,大約外鄉人亦不甚明白。相傳其人生時,在揚州府縣裏當差,死後一靈不泯,仍然在陰間府縣裏當差,城隍廟裏塑着他老人傢一座泥像,倒是須眉畢肖,還有許多大戶人傢兒女,拜在他名下做子孫,真可算得生辱死榮。
  閑話且不必絮絮說他。但說秦氏老母,一聞此信,喜的睡不成覺,打算代女兒藉一個兒子,便約同秦氏,到葉姑姑傢去。其時正是九月中旬,揚州俗例,每逢二六九月,為觀音菩薩誕期,善男信女,無一不到觀音山進香。
  觀音山離城十數裏,卻同葉姑姑傢是順路。秦氏告知雲錦,遂擇定十九日出城逛一天。卻喜這日天氣晴和,預先製成一個大黃布口袋,裝着許多香燭紙馬,袋面上寫着“朝山進香”四個大字,命雲錦在傢看守門戶,自己同黃大媽雇一乘小車,先到母傢,約着老母出廣儲門,一路上衰楊白草,已有深秋景況。紅日纔中,剛到山腳,遊人雖多,總不及六月裏熱鬧。母女二人下車,虔虔誠誠,步行上山。
  黃大媽扶着秦氏,車夫背着口袋。衹見那兩旁乞丐,鬍嚷亂吵。還有窮小子跟着人,走一步磕一個頭的要錢。進香的人也不理他,他見人不理,甚至於無所不駡。行到大殿廊下,齊齊排着十數個蒲團,是因為人多等不及挨次行禮的意思。其中便有那浮蕩子弟,專門趕着年輕婦女,人傢纔跪下去,他便溜在上首一齊行禮,活像人傢新人拜花燭一般,拜完了,又等別的婦女,他又乘空靠着去磕頭。一天之內,觀音菩薩受他的頭,要算最多。觀音是最慈悲的,想總有一點好處給他。
  秦氏見此情形,實在不好意思上去磕頭,等了一會,總等不着不共男人磕頭的時候,那一雙小腳,也就站苦了。老太不省得這個道理,衹是催着她上去,秦氏當人前又不好直說出來,衹管遲遲疑疑。黃大媽已經看出,便道不妨,遂一手攙着秦氏,一手攙着老太,就叫老太跪在上首蒲團,讓中間一個蒲團給秦氏跪,自己遂跑在下首,好容易衹纔把觀音拜過,不曾給人討去便宜。
  老太說,後面還有一位送子觀音堂,真是百求百應。說着,便先進去。秦氏攜着黃大媽,也再進去。其中到沒有男子來混磕頭,就有不過進來望望,順便看看女人而已。裏面婦人實在不少,你拜我跪,絡繹不絶。還有那四五十歲的老婦人,也虔誠禱祝,想是不曾生育過的,又怕男人娶妾,大約不得已而為此。
  最可怪的,又有十七八歲的雛鬟,也在那裏含羞帶笑的磕頭。要說她是求子,真真沒有的道理。代她細想,想是預先要與菩薩定下幾個男女,省得將來嫁給婆傢,再忙求子,可就嫌遲了。秦氏行過禮,覺得乏得很,便坐在椅子上歇息歇息。卻好有一個小和尚,捧着金漆盤子,裏面放着兩杯茶送過來,安置在幾上,兩眼還望着秦氏眯眯的笑。忽然她老母又伸手在佛龕子裏,遮遮掩掩的拿出一朵紙花來,也不告訴秦氏,便代她插在頭上。據老太的意思,要不是今日約定到葉姑姑傢去藉男子,定然還要將龕子裏的泥娃子,偷一個給秦氏。衹是恐怕葉太爺多心,說你既嚮我藉兒子,又為甚偷觀音面前的兒子,那就弄成兩不好看了。這是老年人閱歷深沉的道理。
  秦氏坐在旁邊,眼看着許多婦女,抱着簽筒,搖個不了。其中有一個少婦,看去大約不出二十歲,人才十分姣俏,也求了一簽,遞給一個半老婦人。那婦人便交在一個管簽的和尚手裏,這和尚生得肥頭大臉,眉頭修得如新月一樣,齊齊整整,想是每天拿刷子刷的,接過來且不去取簽條,口裏忙嚷着少奶奶請這邊來,幸虧那少婦便盈盈的秋波一轉,走上前去,不然和尚若真個要上前來扯她,那可就不成模樣了。和尚口內說道:“這是三十五簽,大吉大吉。”
  一面便在壁上摘下一張簽條來,又嚮那少婦問道:“少奶奶可是問子息的?”少婦便似笑非笑,把頭一扭說道:“你衹管照簽上的話斷便是了,甚麽子息不子息。”說着,臉上又微微一紅。和尚急忙縮口道:“不是小僧嗦,衹因這簽十分靈應,我念給少奶奶聽,少奶奶如是問子息,這真奇妙極了。頭一句,是江郎文藻本來奇,這個江郎,就是大唐朝殷開山的小姐,嫁給陳公子,生了一個小少爺,小姐把他淌在江裏的故事。”
  和尚說話之時,便有許多婦女,一齊圍攏過來,排着一個大圈子,要聽和尚講簽。那和尚便十分得意,便從陳公子到任被劫說起,說到陳玄裝出傢。正在講得高興,忽有一個小和尚來傳他午飯。他忙回答道:“我今日冒了點風,喉嚨疼得緊,萬萬不能吃飯。”又忙望着衆人道:“諸位小姐少奶奶愛聽衹管聽,讓我把和尚講出來,和尚底下還有好玩的哩。”他原是無心的話,便有那伶俐婦女,望着地下一啐,倒走去大半。和尚毫不省得,仍又重新講起,旁邊有些促狹鬼笑道:“大和尚吃飯喉嚨疼,講話喉嚨到不疼。”一句提醒了那少婦,倒不過意起來,便說:“大師父歇着罷。”
  和尚又忙說:“少奶奶放心,小僧此時已不疼了。”到底把那簽上四句講個透澈,方纔罷休。和尚講到這時候,秦氏等人,大約已離牛大汪不遠。緣秦氏雖是經紀人傢婦女,頗嫻閨訓,今日出來,實因求嗣心切,見方纔和尚這種情形,已覺十分懊惱,急忙催老母下山,依着老太,倒頗願聽這些故事,一路還同秦氏講那淌來僧,他也不知江郎是個甚麽人,可是那大唐陳玄裝不是。說着,不覺已到葉姑姑門口,柳樹下頗也歇着幾輛車轎。一進門,一個小院落,歪腿板凳,橫七竪八,擺了幾張。草屋裏煙霧騰騰,焚着些貢香。檐前圍着好些人,見有女客來,便趕着望裏面招呼。秦氏隨老母進去,已有幾傢女眷在內。見屋內供着神座,黃幔子遮着,也不辨是像是牌位。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頭上紮着一幅黃綢子,身穿黃布道裝,正躺在一張鋪上,眼睛閉得緊緊的,嘴裏自言自語說道:“呀,可憐可憐,一個泥像,好好的放在屋檐口,脊背上被雨漏滴成一個大爛洞,請你們弄的黃泥,代我彌補彌補。你的黃泥要賣幾個錢?”
  停了一會,又說道:“你也要的太多了,我給你一串錢罷。”又似同人爭論,又聽見添到兩串錢,一會醒過來,欠伸坐起,還細細的,揉一會眼睛,望着旁邊一個男子說:“適纔你聽見了不曾?”那男子道:“聽見了,可能求求仙姑,再減少些。葉姑姑說,如何能減,你看你老子的像上一個大洞,比核桃還大,怎怪不害搭背,兩串錢還是因為那人是我爸爸的徒弟,纔肯答應的。”正說話間,旁邊又走上一婦人,抱着一個小孩子,有三歲光景,臉上瘦得一條條無一點血色,鼻翅衹管掀起掀起,送在仙姑手裏。仙姑端詳了一回,又咕嚕望着小孩子,念了幾句,說:“等我下去,代你們看看,是個甚麽緣故,你聽着罷。”腿一伸,可又昏過去了。半晌忽然叫起來,說:“了不得,了不得,小孩子的像,如何放在他娘前頭,趁此處沒有人,等我代他搬一搬。”停一歇,又說道:“這可好了。”良久不聽見聲息,此時屋裏屋外的人,俱靜悄悄的不敢高聲。忽然聽見仙姑嚎啕大哭,口裏嚷着:“我再不敢了,青天爺爺開恩罷。”又見仙姑彎過雙手,護着脊背,其時有仙姑的母親,也哭起來,說這是女兒私地裏救世,被城隍老爺查着,用刑拷打了,你們看他不是鞭背嗎,嚇的一屋子裏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好容易不聽見仙姑哭聲,一會醒來,便坐不起身來,睡着喊疼。又望方纔那個女人說道:“你的兒子放心罷,我把他的小像,移在你的像後面,包管成人長大,送你的終了。衹是我這下皮鞭子,白白吃苦了。”
  那婦人十分不過意,在頭上拔下一根簪子,遞給仙姑,仙姑收了,掖在懷裏,才望着秦氏母女,問為甚麽事來的。老母便代秦氏說求子的話,仙姑細細將秦氏一估量,開口便說:“還是求個女兒呢?求個男兒呢?如要我抱個男娃娃給你,定價十串文,女娃娃衹要五串文,總包你易長易大。”
  老太再三講明,要個男娃娃,給五串文,仙姑答應了,便命秦氏在葉太爺前磕頭,祝告一番,遂在床席底下摸出一塊雄黃來,說是雄精,帶在貼身,包管生男。黃大媽在旁看着真像他主母已經生了兒子一般,好不動心,也打算求一個,又不好意思說出口。仙姑明白說道:“這位奶奶,也要娃娃嗎?你是下等人,衹要你兩串文,這是順便人情,不能為例。”
  老太說:“可是的,黃大媽也沒有生着,自然也求一個,但你窮苦,我代你求求仙姑,給一串文罷,你快些拜拜葉老爺。”黃大媽果然也拜了,仙姑又摸一塊雄黃出來,比秦氏的小一半。主僕兩人,心中甚喜。時已日落,遂辭別仙姑出來。老太戲着黃大媽道:“求子事小,你不回去,那裏有子來呢?此處離你傢不遠,今日不必進城罷。”
  黃大媽衹管嘻嘻的笑,望着他主母。秦氏為人,素來和厚,細思母親之言,深有道理,遂真個命黃大媽回去歇三五天來不遲。黃大媽好生感激,遂徑自回傢去了。這裏母女上車,仍進廣儲門而來。進了城,已是萬傢燈火。秦氏一徑先到母傢。
  看官看官,趁他母女尚在街上走的這個當兒,我先把秦氏母傢敘一敘。原來秦氏母傢,是本縣裏的總書,世承其缺,傢道頗也殷實,父親已亡故多年,母鄭氏生一子兩女,兒子名洛鐘,娶的邑中何秀纔女兒,已生了兩個兒子:長汝竜,8歲;次汝虎,5歲。秦氏還有一妹,依次序行三,傢裏便稱他為三姑娘,今年歲,字與同邑伍傢,尚未出閣,正在傢同嫂子談着母親何以尚不回傢?知道姐姐必然同來,已預備好幾樣饌。洛鐘又命人送了十幾斤螃蟹到傢。汝竜弟兄聽得祖母同大姑母上觀音山回來,必然帶些玩意兒,跳跳躍躍,非常高興,又把螃蟹捉了一隻,命僕婦將大鉗子摘去,用繩去係了一隻小爪子,那小爪子又不禁係斷了下來,還剩了七個小爪子,如飛跑去。汝虎嚷着趕着,又滑了一個斤鬥,哭起來。三姑娘笑得花釵亂顫,纔將汝虎抱在膝上哄着他,已見母親同姐姐進來,笑拍汝虎說:“你看大姑母回來了,買了一個好鬼臉子給你戴呢。”
  老太說:“虎兒哭的甚麽事?想必又是你的娘打你,等我來捶她。”汝竜說:“不是,是他自己跌了斤鬥。”老太亦不聽見。何氏已從上屋裏出來,迎着老太,又笑說大姑娘辛苦了。秦氏笑道:“今兒可真疲睏了。”一面命人開發了車價,叫將車上耍物兒取來,小弟兄七手八腳,你搶木刀,我搶花鼓子,吵得一屋子沸騰。老太歪在炕上,彎過一手捶腰。秦氏坐下,蹺起腳左捏右捏,笑道:“並沒走多路呀,這兩條腿怎生擡不起來?”遂將今日事情,一一告訴她姑嫂。說到仙姑被刑,真個教人害怕,三姑娘笑道:“甚麽仙姑,活活的見鬼。我請問你,你可看她背上傷痕麽?”
  秦氏道:“她穿着衣裳,誰還揭起來看她。”三姑娘道:“可又來,你又不曾看見她,她嚷疼你就相信麽?”老太聽了,忙說:“阿彌陀佛,三丫頭你可不許這般毀謗僧道,那仙姑活靈活現,為救了別人,倒纍着自己吃苦,你又不曾看見,你衹管亂說。且不要說別的,那葉太爺為人,一生忠直,死了自然成神,斷沒有個叫自己孫女兒來騙人的道理。”何氏亦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但願千靈萬應,竜兒的大姑母回去,生個弟弟,可就有喜蛋吃了。三姑娘衹是抿着嘴笑。一會子,傢人已搬上晚膳來。晚膳已畢,三姑娘道:“姐姐可在傢住幾天罷。”老太道:“今晚必要送她回去,要回來改天再回來。”秦氏想到母親先對黃大媽說的話,不禁一朵一朵的紅去,衹顧從兩頰上泛出來,回說:“我今晚不回去。”
  老太聽見此言,很不以為然,把臉一沉說道:“大姑娘你不要胡闹,菩薩是哄得的嗎?你今兒出來,是為的甚事?”說着,即命僕人催轎子送姑奶奶回去。何氏已悟其事,也不便強留,秦氏不得已,含羞握着三姑娘的手搭訕道:“我前日着人請你描的五福盤壽的花樣子,你還不代我描出來,過一天我接你,你帶來罷。”
  三姑娘答應着,同嫂子望着秦氏上轎。秦氏到了自傢門首,僕婦攙出來,秦氏忽見門斜掩着,推門直入,客座裏又無燈火,心下詫異,口裏便嚷:“門為何開着不關?”一言未畢,瞥見暗地裏躥出一個毛絨絨黑段子出來,嚮秦氏面上撲去。秦氏大叫一聲阿呀,撲地嚮僕婦身上倒下。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第二回 宦途水淡公子下場 異想天開女兒剖腹
  當時僕婦急把秦氏抱住,衹聽門外轎夫喊着:“捉住了!捉住了!”其時雲錦在屋裏,已大驚攜燈出來,見秦氏無恙,心略放下,便嚮門外問轎夫道:“是個甚麽東西?”衹見轎夫揪住一人,打了幾下耳光,那人再不出聲。那個轎夫,提了轎燈一照,說原來是時大少爺,放他去罷,裏面可失落東西不曾?雲錦又忙至客座一查,說不差物件,轎夫纔一鬆手,嚮時大少爺屁股後踢了一腳,說滾你的蛋罷。時大少爺一溜煙,去得無影無蹤。
  這時大少爺,說也可憐,原籍湖南人,祖父在四川做過一任知府,湊積了幾個錢,便代兒子捐了知縣,分發江蘇,在揚州當了幾年保甲差使,為人到也不曾作過甚麽大孽,不過喜歡鬧點闊脾氣,生平愛吃個雞鴨鱢子,據他說很有點鬆子香,每天宰雞鴨,單取那鱢子炒一碗,便就要費二三十衹雞鴨。至於衣裳,十分講究,紗羅綢緞,儘管選那上等時式的,固不用說了。他每逢看見出了一種新花樣,便命二爺去買,買的不合式,便揪着二爺打一頓,打過便把買的衣料賞他。買來給成衣做,做的不合式,甚至把成衣打幾十板子,打過也把做的料賞他又重做。以後人知道他的性子,到樂於挨幾下打,反落一身衣料。
  衣裳穿過一次,便不高興再穿。弄得卸事之後,居然兩袖清風,時運又不濟,就流落揚州,不幾年一病嗚呼死了。時大少爺是個紈絝公子,肩不能擔,手不能提,小時又不肯讀書,父母相繼故後,薄薄宦囊,眼見得典盡賣絶,初時尚有父親的朋友,略為資助,但是官場是勢盡則交絶,後來也就無人理會他了。事隔多年,時大少爺已成了乞丐,日間沿門托鉢,夜裏便睡在土地祠內。
  有一天夜色朦朧,時大少爺忽然要大解,街上已絶人跡,他便蹲在墻腳下徜徉,遠遠聽見查街保甲委員,喝道而來,時大少爺怕人看見,站起身一步一步,躲在一傢鋪門下。偏生這委員眼快,問是甚麽人,旁邊便走過幾個虎役,把他拖在轎前。時大少爺嚇的衹管抖,一句話回不出來。委員問着他,他也衹管答應是是是。委員駡着他,他也衹管答應是是是。據他的意思,是因為官場裏的儀節,應該如此。到了這步田地,還想要同委員鬧個官樣文章。誰知那委員勃然大怒,喝叫打,從役便扯下時大少爺,打了十幾下板子。時大少爺疼不過,哭求道:“請老爺看我父親面上饒我罷。”
  委員先前還不理他,他又嚷說:“我傢父親當日,也常在街上打人,今日不料兒子也被人打了。”
  委員心中一動,便命不打,扯過來問他,究竟是誰,他纔將父親官銜名字說出來,委員纔知道是時某人的兒子,心中反不好意思,命帶回局內,次日便派他一個職事,看守街巷口的柵欄子,後來這位老爺去後,又換了委員,那時大少爺又不會鑽謀,居然一個看守柵欄子的差使,會被人奪去了,嗣後便做些鼠竊狗偷的勾當,所以揚州城中,無一人不曉得有個時大少爺做賊。
  今日傍晚撬開雲錦傢的門,便躲在客座裏,本意等人靜之後下手,不料偏遇見秦氏回傢一嚷,他嚇慌了,自己把頭髮散開,蒙在臉上,望外一躥。秦氏一閃過去,他便從秦氏身旁跑了。秦氏靜了一會,心裏猶突突的跳。雲錦打發轎夫去後,秦傢女僕也走了。夫婦這纔將門關好,點着燈照了又照。秦氏心裏想,幸虧依着老太的話回來,但是夫婦今日不無小受些驚恐,至於枕席上曾否遵依着老太的意思,卻是做書的不得而知了。
  不到幾日,黃大媽已進城,又帶了些花生、山芋,以及傢裏自釀的酒來。看看歲暮,日短夜長,秦氏遂命黃大媽將三姑娘接來,盤桓盤桓。因為三姑娘略識幾字,秦氏買了些小說書,如甚麽《天雨花》呀、《再生緣》呀,燈下無事,三姑娘便唱給秦氏聽,黃大媽也坐在一旁,一時聽到那公子避難的時候,便你也淌眼,我也抹淚。有一晚卻好說到夫婦團圓,三姑娘便有點渴睡不說了。黃大媽代她們鋪了衾枕,姊妹二人,兩頭坐着,黃大媽笑問道:“說起團圓來,三姑娘可有喜期不曾?”
  秦氏道:“有了,明年七月初七。”因回頭問三姑娘道:“你的鞋花可綉出多少了?”三姑娘先聽見黃大媽問喜期,她便扯了被角,將臉蒙得緊緊的。此時見姐姐問她的鞋子,她纔笑着搖搖頭。秦氏又長嘆道:“做了女人,真不值得。自傢好好的姊妹,一到大來,便各走各的路。還記得我那年出嫁,三姑娘纔歲,見我坐上花轎走了,還疑惑我是偶爾出門走走,便扯着娘的衣服,問姐姐幾時回傢。偏生我嫁的時候,三天回門不利,等到九天才回門。她一看見我,好生歡喜,說我為甚不帶她一齊出門去?我雖然拿話嚷着她,晚上我可又要走了。三姑娘拖着我,死不肯放,其時我的心裏好難過,正難分解,後來母親假要打她,硬拖硬扯,纔讓我上轎,我在轎子裏,真個不由的痛哭起來,比出嫁那一天還傷心。轉眼之間,她也要出嫁了。一出了嫁,有了兒女,就還像今日這樣長遠在一處聚聚都不容易了。我不知道那些男人傢,修得做了個弟兄,這可該白頭到老,好好的在一處了,偏又你生薑,我皂莢,雞爭鵝鬥,必定要鬧到分傢而後已,這又是安着甚麽心呢?”說着也就淌下淚來。三姑娘聽得姐姐這般說,也就嗚嗚咽咽。黃大媽道:“大凡弟兄分傢,大約不是做弟兄願意的,總由於各人娶了妻子。弟兄是一個娘生的,那妯娌要曉得就不是一個娘生的了。驀生的人做了妯娌,自然各存意見,男人再愛聽聽女人的話,有多少不生疏起來。依我的意見,人傢有兄弟幾個,便覓那有姊妹幾個的。……”
  話未說完,忽然聽得大門外,人聲一陣沸騰,便聽見多少腳步亂響,嚇的三人面目變色。天氣又冷,那牙齒不由的索索落落,抖個不了,甚至連渾身都簸戰起來。還是黃大媽說:“不用着慌,等我出去看看,是為甚事。”便掖着衣服出去。秦氏趕忙下床,口裏抖着說:“料想……是有火燒。……”那底下再也抖不出來。一手拖着三姑娘,意思是叫她趕緊下床。誰想三姑娘兩條腿,比棉花還軟,這衹腿纔挪動,那衹腿可又搖得不住,急得拿手按着他,越按越搖,哭到不曾哭,衹是幹急。好容易聽見黃大媽進來,口裏說着:“不相幹,不相幹。”秦氏忙問是熄了麽?黃大媽道:“不是火,是一個大星。”
  三姑娘在床上急得駡道:“是個甚麽星,這些人這樣鬧法,可不要把人嚇死嗎!”秦氏也不由笑起來,問究竟是個甚麽星?黃大媽說:“我一走上街,衹見人都朝西首空地上跑,我便也跟着,原來西北角上,有顆大星,似個小月亮一般,尾上一道白光,有三五丈長,人起先本來不曉得,衹因有一個老頭兒,扶着一個六七歲的小孫子,到空地上出恭,忽然那小孫子喊道:‘好個大月亮。’老頭兒想,今夜是臘月初三,那裏會有月亮,擡頭一望,不由的大驚,冒冒失失喊道:了不得!小孫子被老頭兒一嚇便哭,旁邊有幾個人走過來問問,老頭兒便指手劃腳說道:苕帚星,同鹹豐六年的苕帚星一樣,眼見又要有刀兵了。於是一傳十十傳百,弄得傢傢大驚小怪。此時空地上,還站了有幾百人。這個星果然真怪,不信你看屋外頭,都照得亮亮的。”秦氏這纔止住了抖,說:“由他去罷,等殺得來再說,我可禁不起凍了。”彼此纔都安睡不提。
  誰知這事件,由年底鬧起,一直鬧到春初,適值其時英人犯我廣東,鶴唳風聲,漸漸聞有取道浙江下窺江蘇之意,揚州得此消息,有一種富厚人傢,便打算避兵,遷居入鄉,凡有女兒,已經許給人傢的,都催着人傢來娶。那秦老太,更是着急。一面命洛鐘在裏下河一帶覓屋捨,一面請媒人嚮伍傢商議,要將女兒婚期,提前兩月。
  伍傢原係????商,此時雖已歇手,然傢資頗亦豐富。老人傢名伍士元,元配夫人已故,現今太太是卜氏,原是繼室,兒子名晉芳,卻與秦傢姑娘是同庚,父母鐘愛非常。晉芳卻也生得一表不俗,傢裏也請着先生讀書。他父親聽見秦傢之議,到也樂從。況且也預備遷傢避兵,帶着媳婦走,省得心懸兩地,遂慨然應許,擇定四月初四日過門。
  誰知晉芳一聞此信,大不為然,在母親前絮絮叨叨,說不必忙着,就是七月裏不能成婚,遲一二年也不妨事。況我此時讀書要緊,娶了媳婦,就要分心。父親便答應,我也不答應。他母親反好笑他,也衹當小孩子傢癡話,誰知晉芳,另有心事。因為晉芳住宅前,有一個箍桶店,店東是個蠢物,半路上娶了一個堂客,夫妻俱有歲的人,那堂客前夫,生了一個女孩,帶在身邊,名小翠子,剛剛纔得歲,出落得有十分人材。晉芳起先看在眼裏很愛他,便常常在自傢門口,你看我,我看你,始而望着笑,繼則答腔說話,便有那僕從,要討小主人歡喜,幫着他千方百計的勾搭入港。蠢物天天挑着擔子上街,也不理會。那女孩子的母親先還着惱,後聞晉芳傢是個富戶,也就想靠着女兒發跡了,不但不防閑女兒,而且公然命晉芳在她女兒房裏,整日整夜的相處。在她母親,也不過想着女兒將來,做個偏房。她女孩心裏不然,到並不曉得講究名分,衹是不要晉芳再親近第二個人,便是她老實主意。
  先聞晉芳七月裏娶親,已鬧過幾次,說你既同我好,你為甚又要同人好。晉芳正打算七月裏,不肯娶親,忽然又聽見改了日期,更比七月裏來得快,好生着急,又一五一十告訴翠子。翠子越想越惱,她小孩子的脾氣,知道還有十幾天,晉芳就有了別人了,思前想後,打了一個主意,總要教晉芳同我拆不開,纔免得他被別人占去,便於這一夜,問晉芳道:“你可真愛我?”晉芳說:“怎麽不真!我心裏如若有第二個人,教我暫時便死了去。”
  小翠道:“我雖然知道你的心,但你既然娶了親,你便不愛她,她如若愛起你來,那你可就保不住不愛她了。千想萬想,總不放心。你如真愛我,你明日代我買一把飛快的刀子來,你如不依我,我把你的肉咬一塊下來,纔甘心。”說着那眼淚直涌,一口真個咬住晉芳的肩膀。晉芳忙答應:“我依你,我依你。我書房裏有一把東洋小刀,鋒利無比,頭都割得下來。我曉得你想是要同我一處死,我也情願。我們死了,同我父親多要些紙錢,在陰司裏,尋一處好好房屋,有便宜丫環,買一個伏侍你。錢不彀用,你刺綉是好的,便綉些針綫出售出售。但是陰司裏不知可講究錦綉的東西,就是一層父親養了我,想再看見我可就不容易了。”說到此,也傷心哭起來了。小翠聽他一番言語,到破涕笑起來,說:“不是不是,並不要你死,你明日依着我辦便了。”
  連日伍傢張燈結彩,雖是兵信緊急,不敢十分熱鬧,然而究竟尚在傳聞,不比兵臨城下,那婚姻儀節,到也不肯簡略。晉芳看見這種情形,到更覺得心如芒刺,知道的猜着他,因為意中有人,不知道的,還衹當他少年持重到是不可多得的子弟。
  紅日纔西,晉芳心裏貼挂着小翠,便暗地將一把東洋小刀,掖在懷裏,一上燈,又溜到小翠這邊來,看見小翠坐在燈下,雙眉緊蹙,見晉芳走來,便托母親買了些酒餚,對面坐下。晉芳輕輕在懷裏將刀取出來,遞在小翠手裏,小翠拿過來,起身望枕頭底下一放,復又望着晉芳道:“我心裏也沒別的想頭,我總不肯讓你再靠着第二個人,我要你一生一世都靠着我,然而我是我,你是你,終究沒有一個不離開的道理。我此時衹想同你兩個人,合併成一個人,你可情願?”
  晉芳道:“情願是情願,但是怎樣才能合併得起來呢?”小翠道:“你莫要害怕,我聽見人傢常說,兩個人能把肉割開來,合在一處,他自然會長合了縫,我想同你把肚腹割開來,合在一處讓他瘡口完復,可不是就分拆不開了麽!”晉芳聽了,沉吟一回,說:“不好不好。”小翠說:“好也這樣辦,不好也是這樣辦。你不願意,我也不強你,我就把我這顆頭割下來交給你,我也不要你同我到陰司裏住傢,我就算不看見你,再同別人好了。”晉芳道:“不是別的不好,我也想這樣辦法。但是兩下合在一處,吃飯怎麽吃呢?”小翠笑道:“那可不要緊,一碗飯我同你靠着一塊兒吃。”
  晉芳道:“穿衣服呢?”小翠又笑道:“做衣裳時,將下面開一條縫。”晉芳道:“不好不好,我以後要上街走走,也要纍着你一處走了,成個甚麽樣子,豈不被人笑煞。”小翠道:“呸,衹要你我兩人如意,管他們笑不笑。”晉芳又躇躊了一會,臉上一紅,又低低俯耳說了一句。小翠聽到這一句,愣了一愣,半晌咬着牙道:“也願不了許我,我衹願同你永不離開,便不做那件事也願意的。”晉芳又道:“還是不好。依你合在一處,別的都不打緊,我想我們兩個人,將來臨死的時候,總不會一齊兒死,假如死了一個,這一個如何說法呢?難道還抱着一個死屍,活在世上不成?”小翠道:“虧你想得到,會想到死的時候。你如若有一天死了,我便陪你一齊死,你好好的答應了罷。”說着,便佈置了半會,等晉芳臥上床去,小翠真個將刀,在晉芳小肚子上,直割下去,晉芳疼得怪喊起來。欲知後事,且聽下文。
首頁>> 文學>>小說>> 鸳鸯蝴蝶>> 李涵秋 Li Hanqiu   中國 China   近代中國   (1873年192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