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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眼觀
  光緒三十三至三十四(1907~1908)年小說林社印行本。三十回。
  題“八寶王郎着”。八寶王郎即王瀎卿。
  以第一人稱筆法,描寫庚子事變前後十多年間,社會混亂官場腐敗的情況。本書未完。
第一回 讀奇書舊事覺新民 遊宦海燃萁空煮豆
  看官,現今我們中國四萬萬同胞欲內免專製、外杜瓜分的一個絶大轉機、絶大遭際,不是那預備立憲一事麽?但那立憲上加了這麽預備兩個字的活動考語,我就深恐將來這瘟憲立不成,必定嫁禍到我們同胞程度不齊上,以為卸罪地步。唉!說也可憐,卻難怪政府這般設想,中國人卻也真沒得立憲國民的資格。語雲:“物必自腐而後蟲生,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所以無論強弱榮辱,皆是自己做出來的,切莫要去錯怨別人。看官,你們如果不信我們中國社會腐敗沒有立憲國文明的氣象,我曾經得着一部社會小說,其中類皆近世實人實事,怪怪奇奇,莫可名狀,足能做一本立憲難成的保證書。我若不從頭至尾的細細說明,不獨看官們裝在一個大悶葫蘆裏頭疑團莫釋,連我也未免辜負那贈書的人一番苦心孤詣。
  我記得那年從東洋畢業回國,一徑就往北京去赴部考驗。因路上風波勞頓,覺腦氣筋裏異常睏倦,聽人說琉璃廠是個人文薈萃之區,我獨自一人逛到那裏去醒一醒渴睡。忽從一傢書坊店門首經過,見有一部手抄的書稿,表面上標着《冷眼觀》,我拿過翻開一望,見那書中記載的人名事實,倒有一大半是我夾袋裏的東西,那著者竟是先得我心了。當下就問那書肆主人:“要幾何代價?”不意他不慌不忙說出幾句料想不到的話來。
  看官,你們想他說甚麽?原來他說:“我這部書,卻有兩等賣法。”我忙請問他哪兩等?他道:“若是頑固黨守舊派來買我的這部書稿,我非要英金三百鎊不可;倘有熱心公益中國前途新學界一般種子情願要,我就分文不取,雙手奉贈他也可以使得。”我見他吐屬慷慨,就對他唱了一個大喏,先致谢了他贈書的美意,然後嚮他說道:“我雖不是新前途,卻也異乎舊黨派。我大概看了看你那書上的宗旨目的,不過形容着幾個舊社會的怪人怪事,哪裏就值得許多的金鎊?”他聽我駁詰他,不由的把鼻子哼了一聲,說道:“不舊何新?不鐵何金?我這舊社會的怪事,正是那新前途的阻力,不可不叫大傢知道知道,好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你如果能擔任我這印行的義務,我尚有後三十年的怪世界,正在調查預備立憲時代的各界魑魅魍魎一般變相,候我成了稿,索性贈與你做個圓滿的功德!”我方欲再同他周旋兩句,忽見空際墨雲四合。哦,不好了!將近要落下大雨來了。我就急忙袖好書稿,匆匆與書肆主人作別回寓,將那本《冷眼觀》取出來,從頭看去,及至看到那書上的人種種腐敗,我那立憲絶望的心又不覺油然而生,衹得灑了幾點熱淚!再看那上面寫道:“唉!半生辛苦無人問,留得溫嶠一部書。”我姓王,名字叫王小雅。曾記得我那十七歲上,我父親子雅公在南京上元外翰任所,一病不起。看官,我父親本來不是老教,曾由鹹豐壬子科舉人,謄錄議敘知縣,就選了一個福建光澤縣的缺分。正欲打點赴任,不意我伯父文勤公適由粵藩擢升閩撫,這光澤縣正是他屬下,在別人也不過照例回避罷了!但我伯父的為人,外寬內刻,他自經歷的宦途,也就危險得很。當他中了翰林,留京供職的時候,正值粵匪擾亂之際。又因禁這嘮什子鴉片煙,激成圓明園一炬之禍,鹹豐帝挾兩宮出狩。彼時京中對逃官禁令森嚴,凡私離職守的人,政府裏都記了一個底册,以為將來勒令休緻地步。可巧我伯父的大名,亦在其內。當日幸遇晏侍郎端書奉旨回籍團練,他同姓晏的本有世誼,就隱在他的名下,改名凱泰(原名敦敏)。事後保了一個四品卿銜,加捐浙江補用道。
  適當金陵尚未剋復,朝旨命合肥李文忠在蘇滬一帶剿辦粵匪,同我伯父正是優貢同年。那時非比目下科舉絶命的時代,這“同年”兩個字,讀書人是最重的,一見面就委他辦淮軍營務處,又委他創辦蘇省牙釐總局。杭州一經肅清,我伯父即署了浙江督糧道,轉運漕糧,順便就赴部引見。其時西佛爺亦甚疑惑他是逃官裏頭的人。怎奈他官名已改,又加上有一位最有勢力的親王從中緩頰,說他是奉旨隨晏某回籍團練奏保有案的人員,又說了一聲:“從前在翰林館的時候,先皇帝很常識他!”也該他官星發達,這一句話剛巧打動了西佛爺愛屋及烏的念頭,不到一二年,就把他開臯陳藩,轉瞬放了福建巡撫。這是我伯父一生的歷史。
  當我父親選授光澤縣缺,正是我伯父到閩撫任的時候。因我傢四代同居,及至我父親,與手足更相友愛。詎料我伯父不但存了一個越人肥瘠的思想,而且恐我父親做州縣官,設有虧空,不無纍及,於是想出破壞的法子來,對我父親說:“大凡做州縣官的,第一要有一副假慈悲的面貌;第二要有一種劊子手的心腸;第三還要有一肚皮做妓女的米湯。你如今自問這三種裏頭,有哪一樣?所學非所用,豈不是白白地去自傢吃苦麽?你若不聽從我改了知縣,憑你飛到天上去,我也有神通叫人參掉你為止!”一陣連勸帶嚇,我父親就改就了這上元的教諭。在任十六年之久,並未革過一名秀纔,報過一個劣生,所以我父親故後,靈柩回籍的那日,學校中人不約而同的白衣送葬。再加其時江寧太守李筱軒是我父親壬子鄉榜同年,上江兩縣仰承首府的意旨,加派了得力的傢丁,帶領許多民夫在碼頭照料,我就同我母親一徑回籍。
  其時我伯父早在閩撫任上積勞病故,幾位哥哥雖蒙聖恩隆厚,分別蔭了郎中主事,衹是各人都擁着十幾萬銅臭,醉生夢死的過活。我回籍次年,就將我父親入祖塋安葬。轉瞬已是三年,我業經交到十九歲上。本年正該除孝,我母親就替我趕忙娶媳婦兒。這門親卻是我母親的姨侄女,在南京時就早經定下來的。我當時也歡歡喜喜的去迎娶。不意過門之後,未及三朝,我的妻子就想爭權攬利,着實的探聽我傢裏有多少存款,有多少田地房産,便慫慂我同我母親分居。我因此大不為然,夫妻就不甚恩愛,遇事齟齬。大約人傢娶了不賢孝的婦女,猶如國傢出了不忠的臣子一般,總是為着權利二字的病根做了主動力,往往鬧出許多亡國亡傢的亂子來。
  當時我因他是我母親的姨侄女,又不便同他時常吵鬧,衹好想出一趟門,回避一年半載。彼時我不在傢中,或者他們婆媳漸生和睦,把這權利化歸烏有,亦未可知。我主意已定,便屢次求我母親放我出門謀事。我母親不但不肯讓我出外,而且以大義申飭了我一頓,說我燕爾新婚,理應同新婦在傢朝夕侍奉,倘得一男半女,也不枉他老人傢養育一場。說罷,就嚎啕痛哭,倒把我己嚇了開口不得,衹得候了好一會,等我母親怒氣稍平靜些兒,因輕輕的稟道:“不是我做兒子的放着現成福不享,一定要拋妻撇母,背井離鄉,衹因傢中素來和睦,設或將來自我發難,弄得骨肉參商,豈不要被人唾駡?所以還是暫離膝下的好!”我母親聽了我一番話,摸不着頭腦,衹好帶怒叫人將我的媳婦兒喊來,就把我說的話去告給他,問他知道不知道。他起先也是一竅不通,兩衹眼睛望着我發怔,後來忽然回味,不由的臉泛桃花,一言不發,衹管朝着我敢怒而不敢言。又像似含着一包眼淚,欲申訴又無可申訴的樣子。我此時終覺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想起他離慈蔭太早,失人教育,以致做女孩兒傢的義務多有缺憾,反動了個矜憐他的念頭,也就不欲當着母親深追同他過不去。於是低了頭,長嘆了一聲,不辭而出。
  剛剛的退到天井裏,忽見傢人們傳進一封馬遞文書來,我急忙接過一看,並非別人,正是我那李筱軒年伯由南京府署發來的信。我當時不知底細,心中疑惑不定。及至拆開一看,原來是我年伯替我將我父親在日兼辦的幾宗差事,統留一年。又代我薦了個句容縣張大令的書啓兼雜務館地,每月束■是英洋二十四番,連關約附在信內寄來,囑我見信即刻動身,慎勿延誤。我自思此番可巧師出有名,遂拿了來信去稟知我母親,商議第二日就動身前往。我母親雖是不願意我遠出,然見我有了館地,也不便十分攔阻,衹好勉作歡顔,囑咐我遇事謙和,不可恃纔傲物,我一一的答應了。衹有我媳婦兒見我飄然遠舉,毫不以室傢為念,便誤會我是一種薄幸人物。雖經我再三的撫慰,終覺有點不好過的意思。我也衹得明知故昧,同他鬍混了一夜,托他安心侍奉婆婆。且傢中統共衹有親丁三口,我如今再出外,衹餘婆媳兩人,切不可稍存私念,自尋苦惱。
  到了次日,雇了一隻長行的邵伯劃子船,辭別了母親,將行李搬上。時值初春天氣,寒威較重,適東北風大作,正是一帆飽挂,不到兩三日,早望見兩點金焦,長江如疋練一般,舟子打起鑼來,乘着順風,那衹船如弩箭離弦,頃刻間已至石頭城下。我就算還了船錢,將行李雇了兩匹馬,駝至城內狀元境一爿集賢客棧內住下。
  明日就去江寧府衙門稟到稟見。我的那位李年伯見了我,甚為歡迎,對我說是:“你來的甚好!如今我薦你的這位張大令,卻是與你父親同我皆是同年,而且與現任製軍張香帥又是會榜同年。目下不知因着一樁甚麽事,急得發了瘋癥。前天藩臺瑞方伯意欲將他撤任,是我回明了製軍,說張令半世青燈,一行作吏,到任後吏治過於勤勞,偶染痰疾,刻已稍愈,若把他平白撤任,不獨張令性命將有不保,亦且將來地方官將無人肯盡心辦事。當下製軍沉吟半晌,對我說道:『此事昨日藩司已經回過我,我因為同張令是老同年,卻未曾答應,看他那副神情,似乎還未知道我同張令是有年誼的樣子。好在張令同你也是同年,此事就煩你轉緻藩司,請他替張令設個法子,衹要公私兩益就得了!;我衹得答應了下來。剛巧翻捲那邊已經有了消息,派了傳事號房在院上候我出來,對我說是:『翻捲有要事待商,立等傳見。』我下了院,不及回到自己衙門,就一徑去上翻捲衙門。我下了轎,剛要上官廳,不意翻捲的執帖傢人走來回我說是:『翻捲吩咐過的,李大人早到早見,晚到晚見,叫傢人們伺候着,一到請不必落官廳,就請到內簽押房裏坐。』我當時就隨着那名執帖傢人進去,誰知翻捲已經在花廳前面,笑容滿面的拱着手迎了上來,不容分說,一把攜了我的手,一直的扯到簽押房裏面坐下。也不容我行禮,口中對我嚷道:“句容張令,兄弟實在不知道同大帥及老兄有年誼,兄弟一時鬍塗,誤聽敝署錢幕潘靜齋的話,說張令痰迷心竅,恐怕貽誤公事,所以回明了大帥,要想派個人去代代勞。如今既知道是老兄同大帥的老同年,這撤換的事,兄弟是萬不敢做到。但是須想個妙法,要地方上公事既不擱誤,張令又可在任安心調理,兄弟方大帥及老兄面上交代得過去,所以請老兄過來,彼此商議商議!』一時那位錢𠔌師爺也過來了,又說了許多不知得罪的套話。於是大傢公議,想出了一個法子來,當時是我說:『不如由卑府委一名發審委員去,代張令襄理庶務;再寫一封信,將大人成全他的意思,知照張令,囑他趕緊醫治如何?』翻捲聽見我的話,用手拈住八字鬍子,點着腦袋說:『甚好,咱們就這樣辦!老兄回了衙門,費心在候補知縣裏頭委一名去就是了。』彼時我答應了一個『是』,翻捲一端了茶碗,我就辭了出去。
  誰知翻捲送我到宅門口,回身進去。我剛轉過臉來,忽聽得後面一聲怪叫,我再掉轉頭去一瞧,卻是翻捲唱京調二簧的聲音,我衹好裝着聾子沒有聽見。此事前日已委了一位姓呂的去,也是山東人,與張令同鄉,他們又一嚮交好,此番去當他的發審,是無有不合適的。這呂委員到差第二日,我就接着張令的稟函,他甚為感激,並同我要位知醫的朋友去診病,帶辦書啓,這是明明投桃報李的意思。我所以想到你身上,就把你薦了去。再者,從前老年兄在任兼辦的文廟樂舞同各書院監院點名的差事,我早回明了製軍,委你們的後任接辦。其中統留一年薪水,候你來領,你明日即具一張墨領來,將此項銀子領去,雖然不多,也可以寄回去稍微貼補傢用!”
  我聽見我年伯一番話,感激無地,簡直差一點兒哭了出來,衹有聽一句,答應了一個“是”字,直至聽完,我方住口。我年伯還要留我便飯,是我立意不肯;又將我母親替年伯母年伯請安的腐套說了一遍,我年伯也問了問家乡近況,一路辛苦以及來省現寓何處,我又一一的告給他聽。
  見日已過午,恰好有人來拜會,接着又是督院傳見,我就乘勢辭了下來。從府署回寓,略一轉彎即到。纔走至我住的第八號門口,猛擡頭看見一人,黑胖四方臉,兩撇黃八字鬍子,戴了一頂暖帽,水晶頂花翎,身上穿了一身灰鼠袍套,跟班的倒有六七個。那人仰着臉朝天,鼻上架了一副又黑又大的墨晶玳瑁邊眼鏡,從第九號房間裏一掀門簾,踱着官步出來。跟班的狐假虎威,口中吆喝着叫我讓開,便一迭連聲嚷叫“伺候呀!伺候呀!”我再留神一看,見他那門楞上貼了一紙梅紅片子,上面寫着“正任寶應縣杜寓”七個字,此時纔明白是我們老公祖杜法孟,不久我因案吊省察看的。我心中想着:這班狗奴,主人業已鬧出亂子來的時候了,功名保得住保不住尚不可知,住在一個客寓裏,尚且如許吆五喝六,眼下無人的式樣,若是印把在手的時節,還不知要怎麽魚肉鄉民,塗炭地方呢!怪不得一個好端端的實缺知縣,弄得撤任調省。
  我正在那裏對着房門楞上紅紙條子出神,不提防從房裏忽地鑽出一個婦人來,一陣香風,正在我的肋下撞了過去。接着房裏又跑出一個未着長衣的男子來,趕上前一手揪住這婦人,連推帶抱的兩人嘻嘻呵呵拉進房去。衹聽見那婦人口中帶着笑嚷道:“我不來了,黃師爺真的這麽鬧,老爺一下子回來看見,成個甚麽體統?我不來了!”說着,又是一陣嘻嘻呵呵笑個不住。我再一留心,見那男子不過三十上下,倒是個小白臉兒。那婦人也不過二三十歲,雖是徐娘半老,卻也風韻猶存,再加一雙媚眼,兩道秀眉,對着人有意無意的低眸一盼,也覺得有一二分騷態撩人。我心中認着是杜老公祖帶來的隨身侍妾,頗怪他帷薄不修。轉念既是姨太太,自必有僕婦跟隨,如今這房裏並無別項女眷,其非姨太太可知。或者是個私娼,叫了來伺寢的,亦未可知。再朝着房裏一聽,卻是放着房門簾,銀蒜低垂,玉人無語,靜悄悄的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我正欲轉身回房,忽然聽見客寓門外一陣嘈雜,接着那兩扇中門呀然開放,一把紅傘,一頂藍呢四轎,擡了進來。及至下了轎一看,原來就是適纔出去的那位杜老公祖拜客回來。又猛聽得九號房中咯喳一聲,衹聽那女人埋怨那男子道:“你看,你這個人心倒有多粗!連帳子都被你弄掉了下來。”那男子回道:“這纔叫做戲臺上出大恭,大傢唱不成哩!”兩人說了,又是笑將起來。我其時正吸着一口呂宋煙,聽了這句話,也不由的要笑,幾乎被那口煙嗆出眼淚來。
  及至回過頭去一望,那位杜老公祖下了轎並不回房,還衣冠齊楚的立在那客寓裏一間會客廳旁邊,不住的用手去拈他那朝珠上的紀念。幾名跟班的卻是川流不息在棧門口,張頭探腦的嚮街上望。又聽見那杜老公祖扯着滴溜滾圓的地道京腔嗓子,對着他的用人問道:“到了麽?”有個年輕的跟班見問,垂着手先答應了一聲“是”,又回道:“還沒有到。”我看了看此種神情,想必是專誠候一位尊客來拜會的光景,所以有這種出門如見大賓的現象。不多一刻,聽見遠遠的鑼響,衹見一個跟班的氣喘呼呼的跑進來喊說:“到了!”杜老公祖便忙將一雙馬蹄袖子放了下來,然後舉起右手無名指,對準曖帽的中縫,同他那鼻準一絲一毫都不歪,必恭必敬的站在那客寓的二道門裏邊,寧神息慮的靜候。跟班的個個都帶頭紅纓大帽,站在天井裏伺候。
  少停一會,那鑼聲更近,紅黑帽子,一遞一聲的哼呵,轎子已經在門口打住。忽見一個像號房的人跑進棧房,手裏舉着一副紅全簡大帖,口中不住的嚷道:“寶應王少爺住在第幾號房間呀?我們是府大人親自來拜會謝步的呀!”我一聽,纔明白是我年伯來同我鬧官場虛套。當下棧中茶房將那人領到我面前,他就衝着我請了一個安,笑嘻嘻的說道:“我們大人來替少爺請安謝步,還有要緊公事要當面談呢!”我將帖子接過來一望,上面寫道:“世愚弟李延蕭頓首拜。”我便趕忙的對那號房說道:“這稱呼是萬不敢當!我此番未曾帶有用人,就煩你替我說我不在寓裏,擋你們大人駕。如有話吩咐,少停到衙門裏去領教就是!”那號房領了我的話,轉臉出去,對他們本官說了,接着又聽見鑼聲,我知道我年伯已是回去,但是我心中甚不放心,不知要與我有甚麽要緊話說。我本來秉性急燥,隨即進了房,就想穿件馬褂,立刻前去稟見。誰知我纔跨進房門,又是一個戴紅纓帽執帖的傢人跟着我進來,倒把我嚇了一驚。及至接過帖子來一看,卻是一行官銜小字的手本,我心中已猜到八九分是那位杜老公祖,我便不去看那手本上是寫的甚麽,當時裝着不認識,沉着臉對他說道:“你們老爺是誰?這帖子恐是拿錯了的罷!你回去問一問,明白了再來。”我說完這幾句話便不去理會他,我自去開箱找尋衣服。剛巧府裏二少爺有封信來給我,拆開一看,卻是已經封備樓船一隻,停泊桃葉渡,替我接風帶餞行。這位二少君表字雲卿,早已中過翰林,為人風流倜儻。我去見年伯的時候,在簽押房裏會過一次。如今他既高興來交結我,又何能裝着假道學的模樣不去應酬他呢?當下就給了他一給回片,說是即刻就過來奉陪。
  我等府裏送信的人去後,再看看那杜老祖的跟班,已不知是何時溜了出去。我心中本來有點瞧不起這一班人,他既知難而退,正合我的意思。我便一邊穿好了衣服,將房門鎖起,一面就尋找茶房來交代他的鎖鑰。剛要朝外走,忽聽間壁房裏,王八兔崽子的亂駡,又說:“這點兒小事統不會辦,要你們一班混賬行子幹甚麽的?明天替我一起攆了出去!有個跟班的立在房門口,說是:“老爺在府裏的時候,小的去院上探聽,是李大人的號房對我講,說他們大人一下院,就要到集賢棧去拜個寶應老爺。小的聽到這裏,就趕緊的來回老爺了,做夢也想不到這棧裏會有兩房寶應客人!”我聽到這裏,纔明白適間那位杜老先生一番恭而有禮,卻是誤會所致。我再瞧一瞧時表,已是六點一刻,急急的來至淮清橋桃葉渡口,遠見一隻頭號燈舫停泊在釣魚巷官妓韓延發傢河房後門,船上已是珠圍翠繞的一片笙哥。
  雲卿望見我來,便招呼將船解了纜,攏近岸來,搭了扶手。我上了船,看見艙裏已有三位生客,卻都不甚相熟。我就先嚮主人行了禮,雲卿便一位一位的為我介紹。原來一位是雲卿胞弟葆生;一位是本署的錢席錢晉甫;一位有鬍須的四房捨孔,卻是翻捲的少爺文大爺。我次第通了名號,那衹船已是容與中流,嚮東水關而去。
  時正三月中旬,輕寒未退,盈盈一水中,擁出一丸涼月,與東關頭城圈裏面丐戶兩三燈火互相明滅。再轉面一看,卻是一帶丁字簾櫳,燈燭點得如同白晝。原來這東關頭有一連二十幾座城洞,都是伙食乞丐居住。一般有領袖管束,名曰丐頭。遇有官府過境,丐頭就率領了群丐去輓舟牽纜,卻好與釣魚巷官妓河房遙遙相對。本是前明朱太祖創設的,所以警戒後人,倘要在釣魚巷樂而忘返,則必有入東關頭身為乞丐之一日。我當時見此情景,又想起舊地重遊,不覺凄然浩嘆。正是:
  多情惟有秦淮月,
  不照興亡照美人。
  欲知後事如何,下回再記。
第二回 喪天良逆子纍嚴親 逃國法刁奴釁賢宰
  當時我獨自伏在船窗上,對着那河心裏擁出來的一丸涼月太息出神,眉目間不覺露出愁慘之色。雲卿走過來,不提防在我肩背上一拍,問道:“小雅,你為着何事望洋而嘆?”我猛然被他一問,急忙的應道:“我心中沒得甚事,不過看這釣魚巷就可巧緊對着東關頭,一邊畫棟連雲,笙歌達旦;一邊就蘆簾草榻,冷炙殘羹。相形之下,實在感慨前人創意之深,令當局者視之,未免有轉眼滄桑之嘆。加之兄弟隨侍此間,十有餘載,此番承尊大人格外提攜,得以舊地重來,叨陪遊宴,但相隔不過三易寒暑,而秦淮河一帶樓臺已非昔比,一時觸景傷情,不意緻勞下問,死罪死罪!”
  雲卿聽見我說,亦傷感不已。文爺笑道:“今夕衹準談風月,不許說那前朝後漢來擾人清興。大抵天下事如同做戲一般,得意的做了一出封候拜相的戲;那不得意的,不過是做了一出《吹簫》、《嘆窯》之類。及至鑼鼓停聲,下場各散,一切貴賤窮通,皆歸烏有,所以咱們說不如及時行樂。倘遇事傷起心來,那又何必呢!”雲卿接口道:“文爺話雖如此,倘全無心肝,把天下事看得同唱戲一般,打着鑼鼓,鬧上前去,那膽是一天鬧得大是一天,偶不經心,弄出亂子來,豈不要株連父兄受纍,連自身的生命都犧牲了?像去年那位強盜少爺,好端端的一個白麵書生,一朝縲紲鋃鐺,全家星散。到了堂訊的時候,先時我們傢父顧全同寅的面目,不肯加刑,後來被製臺申飭了一頓,說:『一個七八品的官兒,兒子殺了人,問官就不敢刑訊,倘要是監司大員的子弟犯了罪,那還有人敢辦嗎?這還成個甚王法?』就立刻札飭下來,叫嚴刑訊供,詳擬察奪。傢父接到這件公事,纔不得已而會同上江兩縣刑訊。誰知那位少爺十分熬刑,任你夾棍梭拷,跪火鐵鏈,還上了兩起腦箍,他都咬定了“不知情”三個字做救命王菩薩,一直到至今,還未定案,豈不可惜哩!”
  一時伺候的人已將酒席排齊,雲卿便鬧了要我帶局。他自己先拿起筆橫七竪八寫上了五六張局票,又問我意中可有熟人,好替我寫條子。我沉思了半晌,忽然想起了一個妓女叫小安子,三年前頭曾經識面,是在六八子傢的,不知目下還在這裏沒有?我就接過筆來,寫了一個“六八子傢小安子,王代。”晉甫走過來一望,問我道:“這小安子可是揚州人?他是自傢的身體,是沒有父兄的。”我應道:“不錯。”他道:“然則此人已到了韓延發傢去矣!”我忙問他:“何以知道?莫非是與閣下有舊?”他道:“我們應酬多,一年三百六十日,差不多三大憲上司衙門裏的幕友,倒有三百五十天在釣魚巷做議政廳。去年六八子去世以後,群花無主,當時從良的從良,換碼頭的換碼頭,還有幾個跳到別的堂子裏去,這小安子就改到韓延發傢。我有個朋友,是他身上的客,所以知道。但是那六八子雖然是衹烏龜,臨死還傳了一宗韻事呢!”我聽了,便將條子上六八子改了韓延發,交與雲卿的當差。同着雲卿的局票發了出去。再看文大爺同晉甫,已是群花滿座,琵琶月琴,叮叮當當,大小麯子唱了一條聲。我因要聽那六八子的韻事,所以無心再去顧麯,急着嚮晉甫追問。他一面斜睡在炕上燒鴉片煙,一面告給我聽。
  原來六八子本是揚州一位鹺商公子,自幼不務實業,專喜哥舞。及粵匪南下,揚州失守,他弄得衹手空拳,半籌莫展。卻好曾老頭子剋復金陵之後,看見南京城裏滿目荒涼,瘡痍未復,他就想步管夷吾設女閭三百以安行旅的成法,欲藉繁華一洗幹股之氣。其時兵燹之餘,所有從前處官妓的地方如南市、北市、朝雲、暮雨、淡粉、輕煙等十四樓,業已片瓦無存,衹有釣魚巷一帶樓臺,濱臨泮水,可為遊宴之地。他就招人開設妓館,以興商務。他又自己帶了妓女,在秦淮河夕陽簫鼓,開通風氣。那時可巧又有薛慰農一班人贊成迎合,做了好些詩詞去頌揚他。那《劫餘竹枝詞》上:“空留一水尚澄鮮,小劫紅羊話往年。兩岸笙歌荒草遍,那尋淡粉與輕煙?”又:“白頭元老多情甚,也泛煙波蕩小舟雙。”就是指的這宗事。當日六八子正投其所好,就領着許多小女孩子,都是有姿色會彈唱的應召而至,曾老頭子就派他做了釣魚巷督辦官妓,亂後開山的大祖師。後來纔陸陸續續的有了劉琴子、韓延發、金得功、李三白子。目今又添了甚麽新劉琴子、三和堂、黑牡丹三傢。這六八子做了一世的風流總董,卻是至死人都摸不着他的真面目。有人說他同儀徵卞寶第本傢,他本姓卞。又有人說他同鹺商李小蚌子是叔侄,他真姓李。還有人說他雖是揚州府管轄,卻是寶應縣的人,與朱文定世淹算起來,還是嫡派的祖孫呢!因此莫衷一是,到底不明白他姓甚麽。去年他臨終的那日,自己還扶病做了一付輓聯纔死的呢!
  我問晉甫道:“他做的可好麽?”他道:“豈止好呢!真是個悟澈三昧的文章老手。不然,何以能稱做韻事呢?”晉甫說完這幾句話,放下煙槍,立起身在表袋裏掏出一張紅紙條子來給我看,說道:“我當時愛他詞句清新,恐一時忘卻,所以抄下來。小翁,你一看便知名下無虛了。”我接過來一望,見上面寫道:
  七十有二春,糊鬍塗塗,官界耶?商界耶?流水無情,隨他去罷!九月初一日,清清楚楚,醉醒了!拈花微笑,待我歸來。
  我看了,也暗暗稱奇。忽聽晉甫又說道:“六八子的輓聯,還不算出色。聽說六八子的老婆,是隨園老人的女弟子,他在六八子前頭死,也是自傢留了一副輓聯,語句纔達沉痛的極點呢!”我聽了,急忙問道:“你可也有底稿麽?”他道:“底稿卻沒有,但辭句我還記得。”又閉着眼想了一想,便說道:“上聯是『我別良人去矣,大丈夫何患無妻?他年重續絲蘿,莫對生妻談死婦』;下聯是『汝從嚴父哀哉!小妮子終當有母。異日得蒙教育,須知繼母即親娘。』”說着,大傢都拍着手叫絶,我實在感嘆不已。那兩副輓聯,不但練字練句,亦且確合身分,各盡其妙。這纔叫做才子佳人信有之呢!
  其時各人代的局業已到齊,大傢入席,小安子也坐了舢板到來。彼此見面,不免問了問別後的景況。我見他咳嗽得很,就不準他照例唱麯子。彼時南京風氣,雖比不上滬瀆繁華,然妓女們打扮,卻也不甚寒儉相。三月裏天氣尚冷,一個個都是身上穿着銀鼠珠皮,髻上堆着滿頭珠翠。衹有內中晉甫代的一名局,花標叫做季湘蘭,上身穿了一領半舊的二藍花緞棉襖,下面套了一件元色皺紗的夾褲,頭上手上,都是光另另的一絲首飾沒有。唱了一支《牧羊捲》,聲淚俱下。我聽了,不由的酸楚欲絶。細看他那一寸眉心裏,號志是藏着無數的憂愁。我想晉甫賞識的人,絶不會是背時貨,其中必定另有緣故,就私下去悄悄的問小安子。
  誰知被晉甫早一眼看見,便對我笑道:“這件事,你貴相知未必知道,還是我來告給你罷!雲翁起先不是說那強盜少爺嗎?”說着,便又指着湘蘭道:“這位少爺與湘翁卻有點關係,說起來,連你也似曾相識的呢!”我聽着不勝詫異,私念我意中並沒有朋友做過賊。忽聽晉甫又接道:“不但同你相熟,還怕是朝夕共處十餘年,而且有世誼呢!”
  我聽了,心中說,這就更奇了。又不便同他強辯,衹好忍耐着聽他說道:“這江寧府屬的教官,兵燹以後,資格最深的要算你們尊大人,其餘即係那江寧縣學教諭季禮齋。可巧你們尊大人故去的次日,江寧府教授同時出缺,就被那姓季的提升了。誰知他到任之後,前任姓查的官眷尚未遷讓。好在府學是亂後朝天宮道士廟,因科場舞弊改的。其中房屋有一百多間,那姓季的就隨便打掃了一進空屋,權為衙署,兩眷屬,不免時常來往。那姓季的少爺就去嚮查太太藉貸,起先三十、二十兩,查太太還肯應酬;後來屢次有藉無還,又加姓季的着人過去知照,以後不準再借錢與他兒子私下嫖賭,因此查太太任你說得太陽從西邊出,也是一毛不拔。這天合當有事,季少爺又逛過去閑談,剛巧銀號裏送了一筆匯款來,是整整的四千兩,堆着一桌子的元寶。這季少爺看在眼裏,恨不能搶他過來,明知同他藉必然托故不肯,他遂欺他是個孤孀老嫗,突起狠心,當晚就約了兩個兄弟,又帶了一名廚子,一傢拿了一柄切菜刀,跟過去撞開宅門,不由分說,把那查太太一連殺了七八刀,再去搜他銀子,已是一兩都沒有,單單的剩了幾吊銅錢,十餘兩鴉片煙膏,還有這零星金銀首飾,統共不值百金,於是大失所望。他們三主一僕,知已肇禍,就撇下了殺死的死屍,各人攜贓回署。第二日,查太太有個親侄兒子,在本城開查義興煙店,是很有名的,走來探望伯母,不意遇着這宗奇事,當下驚動了地方,一同報縣請驗。頃刻間,那南京城早一時傳遍,惹得人山人海,都去看異事。
  其時上元縣王令是浙江人,為人倒還明白,不過柔懦些。接着了這件命案,又是在本城府學衙署,着實吃了一驚,立刻帶了刑仵,莅場相驗。無奈那屍身已是分着七八塊,好容易東一段,西一段配攏來,仵作喝報了委係亂刀身死,照例填明屍格。要想傳個把鄰捨問問情形,不意這朝天宮地段莫說那位季少爺高興殺了一個查太太,就是殺上百十個人,充足量在裏面做一做伯理璽天德頑子,外邊固屬不知,內裏亦無人去問。加之這位查太太連僕婦一名都沒用,直把個王令急得白臉漲成紫豬肝顔色,衹得派人去請那本署的現任老教季大老爺來會商此事。誰知手下人去了一會,來說:『那邊季老爺住的衙署,宅門關得水泄不通,連一個人都看不見,號志是搬空了的樣子。』王令聽了,更為駭異,隨即親自過去拜會,叫人翻墻頭進內將門開了,那位季大老爺無法,衹好出來相見。他這麽一躲,倒把王令生起疑心來,立意要搜檢搜檢,就喝令隨來的差役,從講堂上搜起,一直搜到廚房裏。衹有上房,究屬同寅,又是現任的職官,沒有窩匪的真憑實據,不便造次動手。後來,可巧在廚房裏搜出一對齊眉鐵棍來,王令就追問這件東西的來歷。不意那廚子心虛膽怯,臉上現瞭瞭驚慌的樣兒,不由的身子發戰,被王令看見了,着人將他帶來問話。未曾開口,他已經嚇得同小鬼一般,一口供道:『這件事不……關我的賬,是……少爺們做的,那棍子也是少爺們每日習武的兵器。我……一月衹拿着一吊子錢,一天攤了三十三個三不盡,你大人去問少爺們便知道了!』王令聽了廚子的一番鬍話,便明白此案與姓季的兒子有密切的關係,於是帶了廚子回到前廳,便叫把三位世兄請出來相見。
  季老教起先還想回護,後來看見亂子鬧大了,廚子又一口證定是少他殺的,與他不相幹,衹好將兒子交了出來,讓王令帶去歸案訊辦。次日,這姓季的來稟見我們老東,老東還勸他自行檢舉,無奈他說:『卑職的劣子,此案是否正兇,卑職實在不知道。卑職任可自裁,决不能自行檢舉,反替兒子證實了殺人的罪名。但是卑職失察失教,一死本不足惜,總要求大人的恩典,設法成全了卑職的幼子性命,以存季氏一脈,就感激萬分了!』說着,就對了老東嚎啕痛哭起來。老東被他哭軟了,反去安慰他,許他將此案坐到那廚子身上去。好在他幫兇得贓,又在場一齊動手,照律本可無分首從擬斬的,囑他回去趕緊嚮廚子傢屬關說,許他點好處。誰知這姓季的主意已定,回道:『大人的恩典,生死人而肉白骨,卑職惟有來世報答。但卑職衹求不至斬祀,就於願已足;至於其餘的希望,我躬不閱,遑恤我後呢?』他回署當夜,就果然自盡了。
  因為這位季湘翁,平日曾受過那位季老先生的青盼,又是他的女弟子,而且還說甚麽通過譜的,聽見他先生一傢遭此巨禍,死者無以收殮,生者還不定死活,遺下來的衣服銀錢都被他傢人們瓜分了,四散逃走,所以這湘翁就典賣衣飾,又同平時幾個要好的客人募化了些銀兩,去替他老師入殮;又派人到獄裏照料衣食零用。如今一年餘了,不由的把幾文纏頭用得罄盡。小翁你看,妓女裏報兒女私情的盡有,哪個能如這痊季湘蘭校書能始終擔任師生死生義務的?你想可敬不可敬?”
  我聽了這一番話,纔知道季禮齋傢一傢星散。忽然想起從前隨侍我父親在任的時候,那位季世兄同住在一起文廟裏(江寧上元兩學署同在文廟內,東西相嚮),他到每年清明前後,就剪了好些人頭風箏,或三顆頭,或五顆頭,隨風直上,看起來纍纍下垂,就猶如梟首示衆的一般。還做許多赤身露體,活動的春宮,男女生殖器俱全放上去,有風鼓蕩起來,麯盡縱送偎抱之態,使人不堪入目。當時人都贊美他奇巧,獨有我父親說:“巧則巧矣,其如不剋令終何?”暗中禁止我,不許同他來往,我當時還怪我父親過於拘迂。至今思之,可知劉先生之識馬謖,諸葛忠武之知魏延,實有至理存焉,奈粗心人自不察耳!
  我當下見那季湘蘭以一個妓女,居然有特別的公德,使那士大夫受恩忘報的遇之,豈不愧死!不覺納罕得很。晉甫又一把在湘蘭手中,拿過一柄小牙骨扇子來,遞給我道:“他不但道德完全,亦且才情出衆,你看這是他近日作的好詩。”我便接過,順手扯開一看,一面是畫的文派“秦淮畫舫圖”,一面是蠅頭小楷,寫的卻不多,衹有一段,題目是“哭先師季禮齋廣文”,我再朝後看去,七律一首,詩是:
  鬥瀋壞痛難伸,補救無謀夢不成。十載廉能賢木鐸,一言契合女門生。執經無復東山調,入室何來北海樽?有子丹朱傷底事,暗彈枯淚送歸魂。
  我看了,不禁暗暗稱奇。古來薛濤、蘇小一班纔妓之說,我一嚮疑為詩人藉境,不圖我親眼見之,可證我們中國女界學問,何嘗不能發達?無奈大傢都把女子們當作特別的玩物看待,除卻梳頭裹腳,當傢侍寢之外,一絲兒不準他亂走一步。又道甚麽“女子無纔便是德”,若是有了纔,便要偷香竊玉,待月迎風,殊不知都是不學無術的人捏造出來的!他可知道,人生無論男女,廉恥皆出於有傢,更要緊是學術。所以我常說,中國女子一大半因貧賤而不能保其操守。即不貧賤的,又有一大半因未受普通教育,以致飽暖思淫,其一種不能保守道德上的貞性,比那貧賤人更加一等。蓋貧賤者,每有身不自主之嘆,而不能暢所欲為。若富貴者,則可權自我操,而無所顧忌也。謂予不信,即以目今上海一隅而論,那晚間四馬路一帶的雉妓,打扮的同花蛺蝶一般成群結隊的站在街沿石上,其中實不少舊傢顯宦的妻女,都是為着一個窮字,弄得沿街叫賣。還有那花園戲館最熱鬧的地方,每每有許多珠翠盈頭,羅綺稱體,或是乘着雙套馬車,或是坐着自製人力車,於夕陽西下,一個個招搖過市,問起來不是某督辦的姨太太,就是某尚書的少奶奶。遇在一處,你談有幾處小房子,我說有幾個好姘頭。最可異的,明明是個女人傢,他偏要穿着男裝,打了一條油光水滑的徜三花辮子,鼻子上還架着一副十六開金絲的目鏡,儼然自己要實行嫖客的意思。由此看起來,這貧寒同不教,最是我們中國女界低人格、弱人種的兩大原因。如今照這一首詩上看起來,更相信廉恥是從教育裏出來的。不然一個妓女何能知道師生大義呢!
  衹見湘蘭走過來,附在晉甫耳朵上說了幾句,晉甫便對我說道:“湘翁要求你大筆代他將扇子上的畫題一題,央我問你可肯賞個臉?”我笑道:“衹恐狗尾續貂罷了!”說着已是酒殘燭跋,那衹船早回泊到玉河坊韓延發傢後門口,正在季湘蘭住的河房欄外。晉甫便拉了衆人,同到湘蘭房中一坐。我走進一望,卻是兩間內外房,陳設精雅,筆牀墨架,位置可人;墻上還挂着一口寶劍,一張囊琴。一眼看去,好似一位貴公子的書室。侍女們烹上了幾盞苦茗,湘蘭親自磨了墨,將筆蘸飽,央我替他那扇子上題那“秦淮國舫圖”。我當時已插足應酬界,這筆墨生涯,若教我去評定別人優劣,做一個文字的骨董,還可遷就。如今強迫我把那久經不彈之調,來重整旗槍,衹好不計工拙,信筆直書上去,是七言古風一首:
  昔年隨侍青溪麯,歌舞朝朝看不足。
  一自孤帆出石城,天涯愁見煙鬟緑。
  回首當時猿鶴群,平臺樽酒悵斜曛。
  那堪重展秦淮畫,撩亂相思入白雲。
  這首詩一做可不好了,惹得這個要寫對聯,那個又要寫屏幅,我衹得一概婉辭謝絶。內中單有小安子,既在本堂,又係舊識,不好過於推卻,當下隨手撰了一副長聯,替他勉強寫了起:
  小住且為佳,看十二欄桿,我憶秦淮舊風景。
  安居聊免俗,數三千粉黛,卿真香國老雲英。
  雲卿、昆仲及晉甫都拍着棹子嚮小安子笑道:“一經品題,小安公身價從此頓高十倍矣”我被他們這一擡,實在覺得惶恐。文大爺因有友人來請他吃酒,辭了衆人自去。我又轉到小安子房間,略坐了一坐,他問我一個姊妹,名字叫張素蘭,是個????城人,你可認得不認得?我猛被他這一問,倒把我四年前頭一件海枯石爛、地老天荒都忘不了的一個人、一宗事,兜心底下翻了上來,不禁一陣酸心,眼圈兒一紅,幾乎落下淚來。我又恐被他嘲笑,趕忙的忍了上去,嚮他答道:“這個人是我開通世務以來,第一個知心的愛友。我同他的愛情,祗有天知地知,他知我知,餘外並未對人言過。如今正要訪他,衹因公務倥傯,未遑探聽。你既來問我,應該知道他的蹤跡。好姐姐,你可以告給我麽?省得把人急得不死不活的!”他道:“你今日可走不走?”我說:“走怎麽?不走怎麽?他道:“你如若不走,我就慢慢的將他托我的話告給你聽。你如有正事要走,我也不敢留你,因為我們年紀老了。但是素妹妹的話不是一言半句可以說完的,隨你高興那日來,我可徹底澄清的告給你聽。”我一時想不出頭尾,及仔細尋思,纔明白是對聯上老雲英三個字他多了心。
  卻好雲卿來約我同走,我就藉着這個機會,別了小安子,一同出外。我因不願從文廟前經過,恐怕觸起舊日相思,約了雲卿弟兄,打算從齊王街穿過狀元境,先送他回署,然後我再歸棧。不意走到貢院後墻一傢門首,忽見遠遠的有幾團黑影子,圍着五六個半明半滅破舊了連字都不完全的燈籠,蹬在那墻根底下。我同雲卿弟兄吃了一驚,走近看時,卻是六七個穿號衣的局勇,在那墻根挖了一個大窟籠,地上還堆着幾包散碎衣服,另外放着幾件錫燭臺茶壺之類。他們見我同雲卿弟兄走來,並不立起,仍然在那裏幹他們的勾當。我留神在他們臉上望了一眼,見一個是麻臉一隻眼,兩個是禿子,還有一個沒有耳朵的人,卻都是黃腫面皮,鴉片煙癮吃成了精的樣子。他們見我對他們望,有一個猴子臉的人,口中自言自語道:“朋友,敲鑼賣糖,各執一行!”說着,就舉起手對天放了一響空槍。雲卿怕我惹禍,急忙輕輕的用手拉了我小衿角一把。我心中明白,低下頭緊走一走,再不言語。
  我們尚未走了三四傢門面,擡頭看見前面來了一簇轎馬,燈火槍刀,倒有二十多人。及至走到面前,纔知他是保甲總局的燈臺,出來查夜會哨的。我老大代那班局勇捏一把汗,約了雲卿弟兄,吹熄了燈籠,站在一小轉彎角子上暗中偷看。見那起做小賊的局勇,候保甲總辦轎子到近,一個個慢騰騰的立起身來,排着班,口中一律的在鼻孔裏哼了一聲,總辦跟隨的護勇也彷佛哼了一聲,接着聽那轎班喊道:“着,腳下滑,左起,水。”那頂轎子便如飛的過去。剛巧有人挑了一副賣油炸腐幹的擔子走來,那起局勇便圍上去。正是:
  剛行穴逾墻技,又作強賒硬欠人。
  畢竟這起局勇,圍到油炸幹子的擔上如何,且看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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