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世态人情>> Wu Jianren   China   近代中国   (1867 AD1910 AD)
情變
  清代小說。八回。未完。署,趼人,即吳沃堯撰。第九、十回存目。捲首楔子列出全書回目。第九回:感義俠交情訂昆弟  逞淫威變故起夫妻。第十回:祭法場秦白鳳殉情  撫遺孤何彩鸞守節。宣統二年(1910)《上海輿論時事報》連續刊載寫至第八回的一半作者去世。後收入阿英編《晚清文學叢抄*小說二捲》(1960 中華書局)
  
  《情變》係吳沃堯之絶筆。描寫一對舊時代的小兒女的愛情悲,劇揭示了人性與禮教的深刻衝突。揚州拳師寇四爺是白蓮教之遺孽,與妻寇四娘俱武藝高強,其女寇阿男自幼與本村秦白鳳同學,二人青梅竹馬,種下無限情根,後來阿男習練傢傳幻術武藝,隨父母闖蕩江湖賣藝,臨行與白鳳私訂終身。
  
  阿男歸來,聞白鳳將議婚何姓,不能恝置,遂夜去明來與白鳳密期幽歡,雙偕連理。事發俱遭嚴責,白鳳被叔父送往鎮江避禍,阿男則被父親脅迫離傢北行。阿男愛心難泯,行至山東豐城,决意夜遁,飛騎如狂飆天落,趕回鎮江偕白鳳遠走高飛,雙棲杭州西子湖畔,三生石上永證鴛盟不期,罡風吹散鴛鴦。阿男在賣藝場中被老父捉回,為她另行擇配嫁與表兄餘小棠,白鳳也由叔父包辦另娶何彩鸞。
  
  小說比較成功地刻畫了寇阿男對愛情的執着,痛苦的追求,帶着雖九死其猶未悔的狂熱,秦白鳳怯懦自私,但他也為愛情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按照回目提示,作者為這個愛情故事安排了十分慘烈的結局,寇阿男死於非命,秦白鳳法場殉情,這幕雷擊電閃般的人生悲劇,使小說成為一部充滿了虛無幻滅之感的勘破情關因情悟道之作。
  
  (林薇)
  
    楔子
  
  
    第一回  走江湖寇四爺賣武  羨科名秦二官讀書
  
    第二回  寇阿男京華呈色相  秦紹祖杯酒議婚姻
  
    第三回  思故鄉浩然有歸志  恣頑皮驀地破私情
  
    第四回  寇四爺遷怒擬尋仇  秦二官渡江圖避禍
  
    第五回  訂姻緣留住東床客  戀情欲挾走西子湖
  
    第六回  籌旅費佳人施妙術  怒私奔老父捉嬌娃
  
    第七回  甘舐犢千金嫁阿男  賦關雎百輛迎淑女
  
    第八回  何彩鸞含冤依老衲  秦白鳳逐利作行商
  
   第九回 感義俠交情訂昆弟  逞淫威變故起夫妻
  
   第十回 祭法場秦白鳳殉情  撫遺孤何彩鸞守節
楔子
  癡男怨女墜情天,開出人間並蒂蓮。
  雨驟風狂雙蒂落,好姻緣變惡姻緣。
  何苦紛紛說自由,若無歡喜便無愁。
  而今好悟前人語,不是冤傢不聚頭。
  諸公知道這八句歪詩是甚麽解說?正是我說書的勘破情關悟道之言。有人駁我說:既是勘破情關,便是個無情之人,如何又說起寫情小說來,豈不是自相矛盾?不知正是情到極處,方能勘得破情關。情關破後,便可以因情悟道。既然因情悟道,說起寫情小說來,正好現身說法。這句話並不是我杜撰的,蒲柳泉先生曾經說過。他說:“恝者, 情之至也。”(見《聊齋志異》捲八《花姑子》) 我就拿這個“恝”字,來演說“情”字,所以這部書叫做《情變》。
  大抵情到極處,反成了不情,於是乎有變。倘無變,反不成為情,這便是本書的大概。至於書中的事跡,還要拜懇諸公,拿中國眼睛來看,不要拿外國眼睛來看。拿中國耳朵來聽,不要拿外國耳朵來聽。駁我的又說道:“你說的是中國話,寫的是中國字,自然是中國人才聽,中國人才看。況且一個人的耳朵、眼睛,那裏有分中國、外國之理呢?”暖!不是這麽說。因為近來有一種人,樣樣都要說外國好,外國人放的屁都是香的,中國的孔聖人倒是迂儒。外國的狗都是好的,中國的英雄倒是鄙夫。所崇拜的不是華盛頓,便是拿破侖。至於張睢陽、嶽武穆,他是不屑齒及的。甚至於外國人的催眠術,便是心理學。中國人的蓍龜,便是荒唐。這種人不是生就的一雙外國眼睛,一對外國耳朵麽?
  我為什麽要先說出這幾句話呢?因為我所說這部書,內中帶着一個白蓮教的苗裔。說起來白蓮教的幻術,移花接木,變影幻形,撒豆成兵,剪紙為馬,諸公如果拿外國眼睛看了,外國耳朵聽了,豈不又要駡小子荒唐?其實白蓮教起於元朝的韓林兒, 繼於明朝的王森、徐鴻儒, 有《元史》、《明史》可證的。倘使當日徐鴻儒等輩,把這幻術細為研究,用以牟利,未嘗不是一個幻術名傢。無奈他錯了念頭,以為這紙幻的馬、豆幻的兵,可以當真用的。藉此謀叛,所以至於一敗塗地,後人就目為邪教罷了。如果諸公果然用出外國眼睛來看,外國耳朵來聽。一齊搖起外國頭,擺起外國手,吐了外國唾沫,開了外國口,說道:“啐!啐!呸!呸!荒唐!荒唐!沒有的事!衹有外國人敲碎時辰表,裝入洋槍裏面,放了一槍,砉然一聲,那個時辰表卻好好的挂在墻上。與及用火燒了鈔票,仍舊可以還原的,那個纔是真幻術。你所說的,都是些腐敗舊話,不要聽!不要聽!”那麽呵, 小子這部書也不要說了。諸公果然肯具了中國耳朵,中國眼睛,小子便先報出個綱目來:走江湖寇四爺賣武,羨科名秦二官讀書。
  寇阿男京華呈色相,秦紹祖杯酒議婚姻。
  思故鄉浩然有歸志,恣頑皮驀地破私情。
  寇四爺遷怒擬尋仇,秦二官渡江圖避禍。
  訂姻緣留住東床客,戀情欲挾走西子湖。
  籌旅費佳人施妙術,怒私奔老父捉嬌娃。
   甘舐犢千金嫁阿男,賦關睢百輛迎淑女。
  何彩鸞含冤依老鈉,秦白鳳逐利作行商。
  感義俠交情訂昆弟,逞淫威變故起夫妻。
  祭法場秦白鳳殉情,撫遺孤何彩鸞守節。
   
第一回 走江湖寇四爺賣武 羨科名秦二官讀書
  一具圓槽一碗茶,登壇人羨舌生花,為他兒女傳心事,敢秘餘芬吝齒牙。
  兩小無猜聚一堂,書香不及口脂香,衹因種得情根早,延蔓情絲萬裏長。
  諸公!要聽我這部小說,且莫嫌瑣碎。待我先把白蓮教的故事,先略表一二。下文聽去,纔有條理。原來徐鴻儒當日,收了許多的徒弟。他卻也分作四科教授:第一科是移山倒海,顛倒陰陽。第二科是變形幻影,撒豆成兵。第三科是移花接木,諸般遊戲。這三科大約都是障眼之法,衹有第四科,是個實在工夫。你道是甚麽?原來是舞劍擊球,耍刀弄棒。他因為第一科過於驚人,不肯輕易教人,衹有貼身的幾個心腹徒弟學會。第二科也是驚人舉動,他也不是容易肯教的。當日學會的,大約也是他幾個心腹之人。第三科學會的人就多了。至於第四科,更是他門下的普通學,是人人盡會的。
  徐鴻儒敗後,他的心腹人,都是不離左右的,自然一同被戮了。所以第一、第二兩科便失傳了。縱使有一兩個漏網的,因為他的戲法太大,一演出來,便要驚動許多人。必要尋一個荒山野嶺,沒有人跡的地方,方纔可以試演。既然不能常常試演,就未免慢慢的生疏了。久而久之,就沒了這件事了。衹有第三、第四兩科,學出來的多,漏網的也不少,因此傳了出來。此刻江湖上賣藝的,便是此輩。天下事有了真的,就有假的。那真的武藝高強,幻術神妙,自然容易賺錢。走了幾年江湖,囊有餘資,他也就歸隱了。旁邊人看得眼熱,學得兩樣手法,備了一個銹了又銹的槍頭,裝上一根竹桿,挂上幾條紅纓,也說是走江湖賣藝。人傢看了,都覺好笑,於是就連那真的名氣,也被他帶壞了。這一班人卻又越弄越多,變成叫化子一般。就是那圓光、辰州符之類,也是白蓮教一派。也因為假冒騙錢的多,所以纔被人一概都說是假的了。
  閑話說過,言歸正傳。且說揚州府南門外三十裏地方,有一座小小村莊,地名叫做八裏鋪。內中有一傢人傢,姓寇,他傢的男子排行第四,人傢都稱他做寇四爺。娶了一房妻小,是瓜州鎮人氏,娘傢姓余,人傢都稱他寇四娘。這寇四爺啊,卻是一個白蓮教的遺孽。寇四娘的父親餘佐清,卻又是個少林宗派的拳棒名傢。佐清兒女無多,生平所學的拳棒,盡數傳與兒女。所以寇四娘從小就學就一身武藝,善使一雙雌雄雙股劍,舞動起來,百十個男於近他不得。那寇四爺的傢傳槍棒之外,兼及呼神召將,符 治病,與及一切幻化諸般景物。然而他為人卻是沉默寡言,這些幻術之類。他雖然學得件件皆精,卻不肯拿出來炫人。人傢有曉得的,遇了有甚麽喜壽等事,請他來,求他幻化點非時花果,與及千裏外的禽魚之類,他卻無不欣然樂從。並且他所幻化出來的果子,都可以任人取吃。花木禽魚,都可以任人把玩。絶不似江湖上弄手腳的一派,閃閃爍爍,不許人近的樣子。所以,近處鄉村一帶,沒有不知道寇四爺具有神術的。好在他不拿神術驕人,平日也衹勤習武事。善使一枝鐵桿梨花槍,這也是他祖傳白蓮教的槍法。與近時所傳的甚麽南派、北派不同。更兼使得一手好流星錘,用一根麻繩拴了一個十多斤重的鉛錘,百步外打人,百發百中。並且還有一個本事,他拿着繩頭,放錘出去,任你站在多少遠近,他要打着你時便打着,他不要打着你時便輕輕的碰在你鼻尖上,如果你仰面在鼻尖上放一個銅錢,他有本事把銅錢打去,人卻並不受絲毫的痛。這是他們江湖賣技的人練就的真本領,憑你是算學過八綫的人,立了標桿測量,也沒有他那麽準。所以和寇四娘匹配起來,真是一對大生就的夫妻。怎見得:一個是江湖上著名的好漢,一個是巾幗中絶技的佳人。一個似太史子義,善使長槍;一個似公孫大娘,善舞雙劍。一個雄赳赳八面威風,一個裊婷婷雙眉寫月。一個言語時似舌跳春雷;一個顧盼時便眼含秋水。一個雖非面如冠玉,唇若塗朱;卻是形端表正;一個雖是豔采羞花,輕雲蔽月,卻非搔首弄姿。
  他夫妻兩個,年貌相當,所以自成親以後,真是如魚得水。閑暇時,便講些武藝。寇四爺又把那幻術的秘訣授與妻子,喜得寇四娘心地聰明,善於悟會,不多幾時,也都學會了。他屋後本有一片空場,閑暇時就在空場上比較刀槍,搬演幻術。寇四爺傢本有薄田幾畝,雇人耕種,勤勤儉儉的,還將就可以過得日子。
  這一年恰好麥熟的時候,遇了幾十天的大雨,把麥都黴了,接着又是淮水大漲,從上流頭衝將下來,淮安府以南一帶,盡成澤國。攜男帶女的饑民,都順流而下,打算渡過鎮江,到江南一帶乞食。寇四爺睹此情形,便和妻小商量,說道:“我傢靠着父親在時,掙下了薄田數畝,不過是個小康之傢。遇了年豐歲稔,尚且怕到坐吃山空,何況遇了荒年?倘使依然坐吃,到了下半年,恐怕就不免饑寒交迫了。我傢從祖父下來,都出去江湖賣武,這算是我傢一個祖業。到了卑人,卻不曾出過門。喜得娘子武藝高強,正是卑人的一雙好幫手。我想不如出門去走一遭,僥幸呢,多賺幾文回來,以為後半世享用。不然,在外賺了,在外吃用,也不至受那荒年的氣。不知娘子意下如何?”寇四娘道:“官人說得是。妾也是從小兒學了舞刀弄棒,到了今日,紡績女紅,一些兒弄他不來,不能做官人的內助。倒是出門去,妾是不怕的,好歹也開開眼界,長長見識。”寇四爺聽了大喜,說道:“難得娘子與我同心合意。既然如此,就便打疊起程。”夫妻兩個,收拾過行李,與及一切應用傢夥,結束停當,牽過一匹烏孫汗血馬,把一切行李都馱在馬背上。別過街鄰等衆,牽着馬長行進發。
  出得八裏鋪村口時,卻遇了同村的一個秦相公,手中抱着雪白肥胖的一個周歲兒子。見了寇四爺夫妻,便連忙上前招呼,說道:“四爺今日果然長行了。”寇四爺也立住了腳招呼。秦相公道:“四爺去得忽促,不曾備得杯酒餞行,既然在此相遇,就請在路旁酒店裏吃三杯去。”四爺道:“怎好生受秦相公?”秦相公道:“彼此鄉誼有素, 說那裏話來!”說着右手抱了嬰孩,左手輓了寇四爺,口中招呼着寇四娘,同到路旁酒店裏,揀了座頭坐下。叫酒保打了兩壺酒,秦相公親自篩了一巡酒,舉杯相勸道:“四爺、四娘,請幹了這一杯、今番出門,前程萬裏。”寇四爺夫妻兩個,果然對照了一杯,說道:“多謝秦官人。我夫妻兩個就和逃荒一般,出去衝風冒雨,還望甚麽前程?得免叫化就是僥幸了。”秦相公嘆道:“這是那裏話來?像我們讀了幾句死書,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要想逃荒也沒處投奔呢!眼見得今年麥是沒了,稻子直到此刻還不能播種,再過了兩個月,衹怕要吃賑米了。”寇四爺道:“秦相公說那裏的話!你們讀書君子,有日平步青雲起來,那纔是前程萬裏呢。”大傢談談說說,吃過幾巡酒,寇四爺夫妻起身相辭。秦相公恐怕誤了他路程,不便相留,便會過了酒鈔,抱了孩子,送出店門,大傢珍重一聲別過。
  不說寇四爺夫妻出門,且把這秦相公表白一表白。他姓秦,名叫紹宗,表字亢之。也是八裏鋪人氏,與寇四爺住處,相去不過一箭之地,世業是半耕半讀。兄弟秦紹祖,表字繩之,嚮未分居。雖不十分豐富,一傢數口,卻也凍餒無憂。亢之娶妻陳氏,前兩年生了個兒子,卻養不住,幾個月便殤了。今年春上,又生下一個孩子,取個小名,叫做二官。可是這孩子十分命苦,出世方纔彌月,陳氏便一病身亡,亢之衹得用了奶娘帶領。更喜得繩之妻小李氏賢慧,早晚都留心照應。亢之自從斷了弦,終日無精打采。
  這一天,抱了小孩到外面閑步散心,恰好遇了寇傢夫婦,餞了個行。抱了小孩二官回傢,和兄弟繩之說起,說:“寇四爺大妻兩個,成親不過一年,今大雙雙出門去了。雖說是寇傢的世業,卻一半也是荒年所纍。眼見得今年收成是無望的了。我們傢裏或者捱幾天老米,還不至於怎樣。至於本村的人, 恐怕有十居其九不得了的呢!”繩之道:“大哥說得是。老人傢剩下來的南瓜,今年衹怕用得着了。”亢之道:“兄弟說的止合了我的意思。再等幾時,看真是過不去的時候,就發了出來,也小枉了老人傢積存兒十年的心事。”繩之道:“可不是嗎?老人傢原說過的:閑時備了急時用。若到了急時還不用,倒不如不備了。並且水旱偏災,是各處代有的。倘使各處富有之傢,平時都預為之備,等到遇了饑荒年歲,就拿出來周濟鄰里,能得處處如此,哪裏還有逃亡之人?各處都沒有逃亡之民,更哪裏有挺而走險之事?說起長治久安來,未必這個就是長治久安之策,然而也未嘗不是長治久安之一助呢。”
  諸公,請不要把這一番話作小說聽了。此刻各處鬧饑荒、鬧米貴的時候,也是各處謀自治的時候,自治會裏的先生,何妨用戥子把這句話稱一稱分量,看值得研究不值得研究?如果一傢辦不下來,並合了十傢、百傢,看還辦得辦不得?也不枉了我說書的多一番嘴。如果諸公衹當小說聽了,或者當一句迂闊話聽了,那就算在下的白討厭一場。閑話休提,言歸正轉。
  原來秦亢之、繩之的父親秦謙,是一位務農力穡的長者。每年在自己菜園的隙地上,種了許多南瓜。到了秋深的時候,南瓜成熟了,那大的足有三四十斤一個,小的也不下十來斤。他是個小康之傢,還不至於拿南瓜當飯吃,當蔬菜呢,也吃不了多少。所以他每年南瓜成熟時,便都將來削了皮,切了塊,煮個稀爛,打成了糊,卻拿來糊在竹籬笆上,猶如墻上加灰一般。年年如此,糊得厚了,便把他剝下來,堆存在倉裏。有了新南瓜,重新再糊。如此積存了兩大倉。傢人們都不知他作何用處,他也並不說明。直到臨終的時候,方纔吩咐兒子說:“你們享盡了太平之福,不曾嘗着荒年的苦處。我積了幾十年的南瓜,人人都當他是一件沒用的東西,我死之後,你們千萬不可把他糟蹋了。萬一遇了荒年,拿出來稍為加點米,把他煮成粥施賑。這是我閑時備了作急時用的,你們千萬在心。”亢之、繩之兩個受了遺命,年年也照樣收存。這一年恰遇了荒年,所以他弟兄提議起來,喜得志同道合,沒有異言。衹等認真過不去的時候,便舉辦起來。
  果然這一年五月裏,霪雨一月,六月裏又下了一場冰雹。嚇得鄉下人一面央了地保到縣報荒,一面打了包裹,提了筐籃竹杖,攜男帶女的,都要逃荒去了。繩之得了這個消息,連忙出外止住衆人。亢之便走到自己的秦氏傢伺裏,開了大門,邀了十多個上了年紀的村中父老到來,對衆宣言道:“列位鄉鄰呀!自古說,在傢千日好,出外一朝難,今年不幸遇了荒年,列位要出外謀食,在下怎好阻止?但是一層,逃荒出去的,人傢看得就是叫化子。一切施粥施飯,難免餿的、臭的都夾雜在裏面,這還是小事。那些地方官,還要說我們滋事,無論到了那一處、,都被他驅逐出境。流離浪蕩的,還不知那一天才可以回傢呢?我們歷代鄉鄰,忽然今走散了,豈不傷心?”說到這裏,那幾個父老已經唏噓流涕了。亢之又接着道:“天幸我傢薄薄的有點積蓄,不至於就要逃亡。況且我先父在時,歷年積存的南瓜不少,原是備作荒年之用的。在下的意思,今日便勉承父志,發了出來,與衆鄉鄰一同享用。衆位便各自歸去,察看田地,有可以補種的,補種起來,有可以改種的,改種起來。天可憐我們,幾個月後,還望有點收成,就可以慢慢的捱過去了。”繩之接着口道:“萬一不然呀,把我們的儲藏都吃完了,天氣還沒有轉機,那時候,我弟兄們也打着包裹,和衆位一夥兒逃荒去。此時斷沒有任着各位星散,我弟兄在傢安享之理。”說到這裏,那幾個父老早已感激得號陶大哭起來,同聲說道:“難得秦傢兩位相公如此周濟,救了閤村人的性命。將來怕不公侯萬代呢!”繩之道:“我還有一句話和諸位商量。現在缺的是糧食,卻不缺柴草,還望各位代請幾個強壯鄉鄰幫幫忙,代斬幾擔柴草應用。從明日起,就在敝祠裏面煮起粥來散放。”
  衆父老聽說,就都到外面去,和各人說知。一時之間,不覺歡聲雷動。鄉下人知識有限,不解得這是人力所為,衹說是佛菩薩保佑,纔出了這兩個善人,登時都宣起怫號來。斬柴的斬柴,割草的割草,半日之間,那秦傢祠後面空場上的柴草,就堆積如山起來。
  到了明天,秦氏兄弟果然叫了工人,把積存的南瓜搬到祠堂裏面。支起鍋竈,就把南瓜和水下鍋熬煮起來。一衆鄉人,跋來報往的來領吃。亢之弟兄又親自嘗過,覺得力量太薄,恐怕不夠充饑。每鍋裏面,又酌量加點老米,越發鬧得頌聲載道。真是古人說得不錯:“人之欲善,誰不如我?”便有幾個小康之傢,聽得秦傢散賑,也送了幾擔米來。秦氏兄弟卻也樂取諸人以為善,收受下來, 便用紅紙寫了“收某人助米若幹”,標貼出去。到幾時動用了, 也簽貼出去,“某日支用若幹”鄉下人辦事,本是沒有條理的,然而照他那樣,卻是絶無弊竇。此時天氣炎熱,不免有點癘疫傳染,亢之索性親到揚州去買了些痧藥等回來,分給衆人。這麽一來,老大一個荒年,一座八裏鋪,竟沒有一個失散逃亡的。
  到了八九月裏,那補種的花生、豆子、雜糧等,都慢慢有點收成之望了,人心也大定了。直到了年下,秦傢積了幾十年的南瓜也吃盡了,方纔停賑。從此秦傢出了個善人之名。遇了過年過節,那些曾經受惠的人,也有送雞的,也有送鴨的,也有糾合了幾傢合送一口小豬的。卻之不得,衹好受了。鄉下人傢,衹看牲畜繁盛,便是發達之機,因此秦氏比從前更覺得興旺了。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亢之的兒子二官,已長成八歲了,出落得一表人材,十分可愛。怎見得:風神韶秀,頭角睜嶸。絳唇綻朱,明眸點漆。剋歧剋嶷,姿容已見魁梧。學步學趨,揖讓居然中節。秀外慧中,崔彥通後生第一。神清氣爽,伏士標日下無雙。
  八裏鋪閤村的人,沒有一個不歡喜這孩子的。這且不必說。單說這孩子,生下一個傳種的紅痣,卻隱在左脅底下,有指頂般大小,朱砂般顔色。因為他父親亢之,左脅下也是這麽一顆,所以人傢說他是個傳種痣。今且表白在先,下文再見分曉。
  且說亢之閑着沒事,便教他認幾個字,就便也想覓個蒙師,替他開學讀書。恰好遇了揚州府城一個親戚,進了甘泉縣學,送了報單喜帖來,請吃喜酒。亢之弟兄不免封了幾分銀子的芹敬,托便人帶去送了。報單拿來帖在門口,一班鄉下人見了,自然嘖嘖稱羨。秦亢之也想起自己雖是耕讀傳傢,卻嚮來不曾采得芹香。喜得兒子二官,生得聰明漂亮,何不好好的教他讀書,將來或者可以光大門閭,豈不是好?想罷,便和兄弟繩之商量。繩之因為妻子李氏,幾年都沒有生育,看得二官猶如自己兒子一般,聽見要教他讀書,自是歡喜。因說道:“我們本村雖然有兩個蒙師, 但不過都是教兩本《百傢姓》、《千字文》的材料。我們傢裏,自從二官出世以後,傢道日見順適,並且這孩子生得聰明,像個讀書有成的。我想殷傢表叔,他教小孩子最得法,聞得他自從前年失了館地,一嚮閑在傢裏。不如請他來教二官,親戚面上,料他也不好推辭。”亢之道:“他住在竹西亭,離此地有五裏多路,不知他肯來不肯?本村裏實在沒有人,就等我明天親自去走一遭,看是如何再說。”弟兄兩個商量已定,到了次日一早,亢之便起身到竹西亭去,看他的殷傢表叔。
  且說他那表叔,姓殷,表字曰校,是個纍代以訓蒙為業的,祖居在竹西亭。這一天看見表侄秦亢之到來,少不免茶煙相待。寒暄已畢,亢之便說出來意,殷曰校捋一捋兩撇八字黃鬍子,說道:“是呀,你傢二官也到了讀書年紀了。我這幾年懶得出門,就許久不看見他了,長得還好嗎?”亢之道:“便是因為他年紀太小,沒有帶得來請表叔公的安。”曰校道:“這兩年我年紀大了,精神也磨不起,所以有兩年沒有就館了。幸得大小兒到瓜州去就了專館,二小兒也弄了個蒙塾,教上十多個學生,我也樂得養養靜了。賢侄既然親自到來,我也不便固執,好在一兩個孩子,還不十分費神。”亢之連忙站起來,作了個揖道:“一切總求表叔費神。”曰校道:“難得賢侄想着我。你可知我殷氏,雖然纍代科名蹭蹬,那教學一門,卻是甚利的。你可知儀徵阮文達公?就是我先曾祖教出來的呢。高郵王引之,又是我先祖啓的蒙。我老人傢門下的進士、翰林,也是一大把。就是我所收的門生朱捲,不管他進土、舉人,一起在內,疊起來有七八寸高呢。你今天想着了我,你傢二官一定要發的。”亢之又連連作揖道:“多謝老表叔教誨他,將來得有寸進,自然都是老表叔栽培的。”曰校又正色道:“我們忝在親戚,諸事本來不必計較,但是也要說明一句。凡事都是先小人,後君子的好。”亢之道:“束修一層,衹請老表叔吩咐,小侄無不從命。”曰校道:“在他處呢,再多的錢,我也不去勞神的了。在親戚情面上,少了我也不夠,多了我也說不出,你一個月送我五百大錢罷。不過一年要作十二個月算的,一年你出六千文,遇了閏月照加五百。贄敬、節敬在外。賢侄,你看如何?”亢之道:“一切都遵命辦理。但不知老表叔幾時可以去得?”曰校道:“賢侄先請一步,我收拾點行李,疊起幾捲書,明日就來。”亢之大喜,作別去了。
  到得明日,日校果然帶了行李書箱,坐了一輛小車來了。亢之弟兄迎着,代他發付了三十文車錢,請到裏面,收拾出一間書房,開了行李,庋架起幾本書,設了師位,然後散坐閑談,定了開學日子。到了那天,曰校也居然戴了一頂祖父傳下來的大帽,秦二官便謁聖拜師。亢之用紅紙裹了二百文,送作贄敬。曰校便替秦二官起了個學名,叫秦白鳳。從此照例天天上書寫字。他本來是父親教着認過幾百字的,教起來自然容易,不上兩個月,把那些《三字經》、《千字文》都理過了,便讀起《大學》來。一天,白鳳放了學,出來見父親,衹見座上坐了一個人,亢之叫二官快來見過伯伯。白鳳擡頭望去,卻是個不相識的人。正是:他年未必成嬌客,此日先來見嶽翁。
  要知座上坐的是誰?且待小子閑了,再來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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