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中国经典>> 劉鶚 Liu E   中國 China   近代中國   (1857年1909年)
老殘遊記
  《老殘遊記》是劉鶚的代表作,流傳甚廣。小說以一位走方郎中老殘的遊歷為主綫,對社會矛盾開掘很深,尤其是他在書中敢於直斥清官誤國,清官害民,指出有時清官的昏庸並不比貪官好多少。這一點對清廷官場的批判是切中時弊、獨具衹眼的。
  劉鶚(è),原名夢鵬,又名孟鵬,譜名振遠,字雲摶、公約,又字鐵雲,別署鴻都百煉生。祖籍江蘇丹徒,1857年10月18日生於江蘇六合;1909年8 月23日去世於新疆迪化(今烏魯木齊)。劉鶚出身於封建官僚家庭,從小得名師傳授學業。他學識博雜,精於考古,並在算學、醫道、治河等方面均有出類拔萃的成就,被海內外學者譽為“小說傢、詩人、哲學家、音樂傢、醫生、企業傢、數學家、藏書傢、古董收藏傢、水利專傢、慈善傢”。他涉獵衆多領域,著述頗豐,為我們留下了豐富的文化遺産。他所著《老殘遊記》備受世人贊譽,是十大古典白話長篇小說之一,又是中國四大諷刺小說之一。劉鶚本人也是富有學識又得不到抱負的人。
   劉鶚的小說《老殘遊記》是晚清的四大譴責小說之一。全書共20回,光緒二十九年(1903)發表於《綉像小說》半月刊上,到13回因故中止,後重載於《天津日日新聞》,始全。原署鴻都百煉生著。作者在小說的自敘裏說:“棋局已殘,吾人將老,欲不哭泣也得乎?”小說是作者對“棋局已殘”的封建末世及人民深重的苦難遭遇的哭泣。小說寫一個被人稱做老殘的江湖醫生鐵英在遊歷中的見聞和作為。老殘是作品中體現作者思想的正面人物。他“搖個串鈴”浪跡江湖,以行醫糊口,自甘淡泊,不入宦途。但是他關心國傢和民族的命運,同情人民群衆所遭受的痛苦,是非分明,而且俠膽義腸,盡其所能,解救一些人民疾苦。隨着老殘的足跡所至,可以清晰地看到清末山東一帶社會生活的面貌。在這塊風光如畫、景色迷人的土地上,正發生着一係列驚心動魄的事件。封建官吏大逞淫威,肆意虐害百姓,造起一座活地獄。小說的突出處是揭露了過去文學作品中很少揭露的“清官”暴政。作者說“贓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蓋贓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為非,清官則自以為不要錢,何所不可?剛愎自用,小則殺人,大則誤國,吾人親目所見,不知凡幾矣”。“歷來小說皆揭贓官之惡,有揭清官之惡者,自《老殘遊記》始”(第16回原評)。劉鶚筆下的“清官”,其實是一些“急於要做大官”而不惜殺民邀功,用人血染紅頂子的劊子手。玉賢是以“才能功績卓著” 而補曹州知府的。在署理曹州府不到一年的時間內,衙門前12個站籠便站死了2000多人,九分半是良民。於朝棟一傢,因和強盜結冤被栽贓,玉賢不加調查,一口咬定是強盜,父子三人就斷送在站籠裏。董傢口一個雜貨鋪的掌櫃的年輕兒子,由於酒後隨口批評了玉賢幾句,就被他抓進站籠站死。東平府書鋪裏的人,一針見血地說出了玉賢的真相,“無論你有理沒理,衹要他心裏覺得不錯,就上了站籠了”。玉賢的邏輯是:“ 這人無論冤枉不冤枉。若放下他,一定不能甘心,將來連我前程都保不住。俗語說的好,‘斬草要除根’。”為了飛黃騰達,他死也不肯放下手中的屠刀。老殘題詩說,“冤埋城闕暗,血染頂珠紅”,“殺民如殺賊,太守是元戎”,深刻地揭示了他們的本質。剛弼是“清廉得格登登”的清官,他曾拒絶巨額賄賂,但卻倚仗不要錢、不受賄,一味臆測斷案,枉殺了很多好人。他審訊賈傢十三條人命的巨案,主觀臆斷,定魏氏父女是兇手,嚴刑逼供,鑄成駭人聽聞的冤獄。小說還揭露了貌似賢良的昏官。山東巡撫張宮保,“愛纔若渴”,搜羅奇才異能之士。表面上是個“禮賢下士”方面的大員,但事實上卻很昏庸。他不辨屬吏的善惡賢愚,也判斷不出謀議的正確與錯誤。他的愛纔美德,卻給山東百姓帶來了一係列的災難。“辦盜能吏”玉賢是他賞識的,剛弼也是他倚重的,更為嚴重的是他竟錯誤地采用史鈞甫的治河建議,廢濟陽以下民埝,退守大堤,致使兩岸十幾萬生靈遭受塗炭。在小說中楔入的桃花山一段插話中,着重寫了隱居在荒山中的兩個奇人□姑和黃竜子。通過兩人的言行宣揚了作者所信奉的太𠔌學說,同時對當時的革命運動,即所謂“北拳南革”,即北方的義和團和南方的資産階級革命派,進行了惡毒的詆毀和詛咒,攻擊他們都是“亂黨”。義和團來勢猛,他說“幾乎送了國傢的性命”;革命黨起勢緩慢,他認為“莫說是皮膚小病,要知道渾身潰爛起來,也會致命的”;告誡人們不要“攪入他的黨裏去”,表現了作者落後、反動的一面。小說的第一回,就是作者對於當時政治的象徵性圖解。他把當時腐敗的中國比作一艘漂浮在海上行將被風浪所吞沒的破舊帆船。船上有幾種人:一種是以船主為首的掌舵管帆的人,影指當時上層的封建統治集團。作者認為他們“並未曾錯”,衹是因為是走“太平洋” 的,衹會過太平日子,不意遇上了風浪,所以毛了手腳,加上未曾預備方針,遇了陰天,日月星辰都被雲氣遮了,所以就沒有依傍。再一種人是乘客中鼓動造反的人,比喻當時的革命派,污衊他們都是些“衹管自己斂錢,叫別人流血”的“英雄”。宣揚如果依了他們,“這船覆得更快了”。還有一些肆意搜刮乘客的“下等水手”,則是指那些不顧封建王朝大局、恣意為非作惡的統治階級爪牙。作者對他們也很反感,視為罪人。究竟怎樣才能輓救這衹行將覆滅的大船呢?作者認為:唯一的辦法是給它送去一個“最準的”外國方向盤,即采取一些西方文明而修補殘破的國傢。小說中所寫的人物和事件有些是實有其人、實有其事的。如玉賢指毓賢,剛弼指剛毅,張宮保(有時寫作莊宮保)為張曜,姚雲鬆為姚鬆雲,王子謹為王子展,申東造為杜秉國,柳小惠為楊少和,史鈞甫為施少卿等,或載其事而更其姓名,又或存姓改名、存名更姓。黑妞、白妞為當時實有之伎人,白妞一名王小玉,於明湖居奏伎,傾動一時,有“紅妝柳敬亭”之稱。廢濟陽以下民埝,乃光緒十五年(1889)實事,當時作者正在山東測量黃河,親見其慘狀。正如作者所自言:“野史者,補正史之缺也。名可托諸子虛,事須徵諸實在。”(第13回原評)《老殘遊記》的藝術成就在晚清小說裏是比較突出的。特別在語言運用方面更有其獨特成就。如在寫景方面能做到自然逼真,有鮮明的色彩。書中千佛山的景緻,桃花山的月夜,都明淨、清新。在寫王小玉唱大鼓時,作者更運用烘托手法和一連串生動而貼切的比喻,繪聲繪色的描摹出來,給人以身臨其境的感覺。所以魯迅稱贊它“敘景狀物,時有可觀”(《中國小說史略》)。
   劉鶚還曾寫有《老殘遊記》續集,作於光緒三十一年(1905)至三十三年之間。據劉大紳說,共有14回,今殘存9回。1934年在《人間世》半月刊上發表4回,次年良友圖書公司出版6回的單行本。1962年中華書局出版的《老殘遊記資料》收錄了後3回。續集前6回,雖然也有對官僚子弟肆意蹂躪婦女惡行的揭露,但主要的是通過泰山鬥姥宮尼姑逸雲的戀愛故事及其內心深入細微的思想活動,以及赤竜子的言談行徑,宣傳了體真悟道的妙理。3回則是描寫老殘遊地獄,以寓其懲惡勸善之旨。
   此外還殘存《外編》4700餘字,寫於光緒三十一年以後。除《老殘遊記》外,劉鶚著有天算著作《勾股天元草》、《孤三角術》,治河著作《歷代黃河變遷圖考》、《治河七說》、《治河續說》,醫學著作《人命安和集》(未完成),金石著作《鐵雲藏龜》、《鐵雲藏陶》、《鐵雲泥封》,詩歌創作《鐵雲詩存》。 1980年齊魯書社出版了《鐵雲詩存》,其詩清新俊逸,功力頗深,反映了他的一些行蹤和思想感情。
  
  老殘遊記 作者劉鶚
  劉鶚簡介
  一.時代背景:
  晚清時期,清朝帝國陷入遭逢內憂外患的睏境當中,外有列強環伺,內則政治腐敗.
  二.生平概述:
  劉鶚,字鐵雲,筆名洪都百鍊生,清江蘇丹徒(今江蘇省丹徒縣)人,自幼聰穎,五歲便能背誦唐詩三百首.生於文宗鹹豐7年(西元1857),卒於宣統元年(西元1909),年53.
  鶚精於算學,醫學,水利,並留心西洋科學.個性放曠不拘,所見不同於流俗,觀察時事尤其犀利.早年曾於揚州行醫,後改行經商(劉鶚28歲曾在江蘇淮安開過菸草店,31歲又在上海開過書店,但都因經營不善而倒閉).光緒14年(西元1888)黃河决口於鄭州,便投效河督吳大澄,山東巡府張曜,協助治河,後因治河有功,聲譽大起,被保薦以知府任用.曾上書建議修築鐵路,利用外資開採山西煤礦,興辦實業(指工商企業),以利民生,時人不解其用心,交相指責,視為漢姦.光緒26年(西元1900)義和團事起,八國聯軍入侵北京,太倉粟(京師官方𠔌倉裏的糧食)為俄兵所據,他嚮聯軍以低價購得太倉粟,賑濟饑民,全活甚衆,卻因被控私購太倉粟,流放新疆,住在烏魯木齊一座寺廟的戲臺底下,靠為人治病度日,最後病死於迪化(今烏魯木齊).著有老殘遊記,鐵雲藏龜,歷代黃河變遷圖考等書.
  三.劉鶚一生的四件大事:
  1.治理黃河:
  主張束水刷沙法―築提控製水勢,使水不漫溢兩岸,再以水攻沙,直刷河底.
  2.甲骨文字的研究:
  光緒25年(西元1899),他在北京,住在朋友王懿榮傢中.王懿榮當時任國子監祭酒,對金石文字都有相當深入的研究.那時王懿榮生了病,看完病傢人就上街把藥買回來,跟藥方核對沒錯纔去煎,劉鶚在一旁看,在這些藥中有一包藥叫龜板,他覺得很奇怪便順手拿起來看看,這一看使他驚奇萬分,那些龜板上有小字, 而且很明顯地看的出來字是刻上去的,王懿榮知其古老,乃派人到藥店將有字的全部買下,後又到處收購,兩年間共收刻辭甲骨一千餘片.
  王懿榮死後,傢人為了還債,將王懿榮收藏的甲骨卜辭,大部分轉讓給了劉鶚.劉氏此時也收購刻辭甲骨,前後藏有近5000片.1903年劉鶚將收藏的刻辭甲骨搨印了1058片,在早期收集甲骨卜辭的藏傢羅振玉的鼓勵下,出版了我國第一部甲骨文書籍——《鐵雲藏龜》.
  雖然該書在對於甲骨文上的建樹不多,但是他卻是首度將私人收集的甲骨公諸於世,以供同好研究,這種分享的心胸與情操,使得甲骨學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有長足的進展.
  3.開山西的礦
  4.賤買太倉的米來賑濟北京難民
  四.作者細說
  劉鶚之死:
  劉鶚與袁世凱曾在山東巡府張曜下共事過,元為自己長久不被重用而鬱鬱不得志,曾嚮劉嚮張請求為任,而張曜卻認為元「纔可愛而性未定,資可造而識未純」,沒有同意袁的要求,因此袁世凱以為劉鶚不肯為他出力,一直壞恨在心.後來袁進了軍機處掌握大權,蓄意報復,終於在光緒34年(西元1908),以私購太倉米和在為外國人買地的的罪名,密電江兩總督將劉鶚緝捕,發配新疆,永遠堅禁,第二年(宣統元年),因腦充血死於新疆流所.
  漢姦!
  光緒23年,劉鶚應外國人聘請到山西的一間鐵礦公司做經理,他和一些新黨人物的思想一樣,認為衹有提倡科學,興辦實業才能救中國,而興辦實業的辦法就是他所想的:「國無素蓄,不如任歐人開之,我嚴定其製,令三十年而全礦鐵路歸我.如是,則彼之利在一時,而我之利在百世矣.」有人認為他者種主張在本質上是不利於國傢的,難怪這時他要背負著漢姦之名了.
  為什麽要寫老殘遊記
  劉鶚會撰寫《老殘遊記》一書,原本是為了幫助朋友.在義和團亂後沒幾年,京曹中有瀋虞希與連夢青二人,因素與天津日日新聞的方藥雨為友,一日,瀋虞希偶將朝中事告知方藥雨,方氏將其揭露於報端,清廷獲悉後大為震怒,嚴辦泄密之人,且株連甚廣,瀋氏被逮杖斃,連夢青倉皇遁走上海.連氏到上海後,傢財盡失,無以為生,衹依賴賣文糊口.劉鶚知其人孤介,不願受人資助,因此動筆寫小說送他,以增加其稿費收入.
  劉鶚的寫作動機本為助人,但他生當亂世,目睹國事糜爛,再加上自己一生事業上的失敗以及政治理想的幻滅,《老殘遊記》事實上也是他個人情感的寄托.他曾在書中自敘:「吾人生今之時,有身世之感情,有國傢之感情,有社會之感情,有宗教之感情,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此洪都百鍊生所以有老殘遊記之作也.棋局已殘,吾人將老,欲不哭泣也得乎 」由此可知,《老殘遊記》為當時中國社會之縮影,更是作者一部以文字代替哭泣的著作.
  五.老殘遊記續集-->自序
  人生如夢耳.人生果如夢平 抑或蒙叟之寓言乎,吾不能知.趨而質諸蜉蝣子,蜉蝣子不能决.趨而質諸靈椿子,靈椿子亦不能决.還而叩之昭明.
  昭明曰:"昨日之我如是,今日之我復如是.觀我之室,一榻,一幾,一席,一燈,一硯,一筆,一紙.昨日之榻,,席,燈,硯,筆.紙若是,今日之榻,,席,燈,硯,筆,紙仍若是.固明明有我,並有此一榻,一幾,一席,一燈,一硯,一筆,一紙亡.非若夢為烏而厲乎天
  然則人生如夢,固蒙叟之寓言也夫!吾不敢决,又以質諸杳冥.
  杳冥曰:"子昨日何為者 "對曰:"晨起灑掃,午餐而夕寐,彈琴讀書,晤對良朋,如是而已."杏冥曰:"前月此日,子何為者 "吾略舉以對.又問:"去年此月此日,子何為著 "強憶其略,遺忘過半矣."十年前之此月此日,子何為者 "則茫茫然矣.推之"二十年前,三謂之如夢,蒙更豈欺我哉
  夫夢之情境,雖已為幻為虛,不可復得,而敘述夢中情境之我,固儼然其猶在也.若百年後之我,且不知其歸於何所,雖有此如夢之百年之情境,更無敘述飼榫持葉鶚鮒?是以人生百年,比之於夢,猶覺百年更虛於夢也!嗚呼!以此更虛於夢之百年,而必欲孜孜然,斤斤然,
  夫此如夢五十年間,可驚,可喜,可歌,可泣之事,既不能忘;而此五十年間之夢,亦未嘗不有可驚,可喜,可歌,可泣之事,亦同此而不忘也.同此而不忘,世間於是乎有《老殘遊記續集》.
  鴻都百煉生自序
第一回 土不製水歷年成患 風能鼓浪到處可危
  話說山東登州府東門外有一座大山,名叫蓬萊山。山上有個閣子,名叫蓬萊閣。這閣造得畫棟飛雲,珠簾捲雨,十分壯麗。西面看城中人戶,煙雨萬傢;東面看海上波濤,崢嶸千裏。所以城中人士往往於下午攜尊挈酒,在閣中住宿,準備次日天來明時,看海中出日。習以為常,這且不表。
  卻說那年有個遊客,名叫老殘。此人原姓鐵,單名一個英字,號補殘。因慕懶殘和尚煨芋的故事,遂取這“殘”字做號。大傢因他為人頗不討厭,契重他的意思,都叫他老殘。不知不覺,這“老殘”二字便成了個別號了。他年紀不過三十多歲,原是江南人氏。當年也曾讀過幾句詩書,因八股文章做得不通,所以學也來曾進得一個,教書沒人要他,學生意又嫌歲數大,不中用了。其先,他的父親原也是個三四品的官,因性情迂拙,不會要錢,所以做了二十年實缺,回傢仍是賣了袍褂做的盤川。你想,可有餘資給他兒子應用呢?
  這老殘既無祖業可守,又無行當可做,自然“饑寒”二字漸漸的相逼來了。正在無可如何,可巧天不絶人,來了一個搖串鈴的道士,說是曾受異人傳授,能治百病,街上人找他治病,百治百效。所以這老殘就拜他為師,學了幾個口訣。從此也就搖個串鈴,替人治病糊口去了,奔走江湖近二十年。
  這年剛剛走到山東古千乘地方,有個大戶,姓黃,名叫瑞和,害了一個奇病:渾身漬爛,每年總要潰幾個窟窿。今年治好這個,明年別處又潰幾個窟窿。經歷多年,沒有人能治得這病。每發都在夏天,一過秋分,就不要緊了。
  那年春天,剛剛老殘走到此地,黃大戶傢管事的,問他可有法子治這個病,他說:“法子盡有,衹是你們未必依我去做,今年權且略施小技,試試我的手段。若要此病永遠不發,也沒有什麽難處,衹須依着古人方法,那是百發百中的。別的病是神農、黃帝傳下來的方法,衹有此病是大禹傳下來的方法。後來唐朝有個王景得了這個傳授,以後就沒有人知道此方法了。今日奇緣,在下到也懂得些個。”於是黃大戶傢遂留老殘住下,替他治病。說也奇怪,這年雖然小有潰爛,卻是一個窟窿也沒有出過。為此,黃大戶傢甚為喜歡。
  看看秋分己過,病勢今年是不要緊的了。大傢因為黃大戶不出窟窿。是十多年來沒有的事,異常快活,就叫了個戲班子,唱了三天謝神的戲;又在西花廳上,搭了一座菊花假山:今日開筵,明朝設席,鬧的十分暢快。
  這日,老殘吃過午飯,因多喝了兩懷酒,覺得身子有些睏倦,就跑到自己房裏一張睡榻上躺下,歇息歇息,纔閉了眼睛,看外邊就走進兩個人來:一個叫文章伯,一個叫德慧生。這兩人本是老殘的至友:一齊說道:“這麽長天大日的,老殘,你蹲傢裏做甚?”老殘連忙起身讓坐,說:“我因為這兩天睏於酒食,覺得怪膩的。”二人道:“我們現在要往登州府去,訪蓬菜閣的勝景,因此特來約你。車子已替你雇了,你趕緊收拾行李,就此動身罷。”老殘行李本不甚多,不過古書數捲,儀器幾件,收檢也極容易,頃刻上間便上了車。無非風餐露宿,不久便到了登州,就在蓬萊閣下覓了兩間客房,大傢住下,也就玩賞玩賞海市的虛情,蜃樓的幻相。
  次日,老殘嚮文、德二公說道:“人人都說日出好看,我們今夜何妨不睡,看一看日出何如?”二人說道:“老兄有此清興,弟等一定奉陪。”秋天雖是晝夜停勻時候,究竟日出日入,有蒙氣傳光,還覺得夜是短的。三人開了兩瓶酒,取出攜來的餚撰,一面吃酒,一面談心,不知不覺,那東方已漸漸發大光明了。其實離日出尚遠,這就是蒙氣傳光的道理。三人又略談片刻,德慧生道:“此刻也差不多是時候了,我們何妨先到閣子上頭去等呢?”文章伯說:“耳邊風聲甚急,上頭窗子太敞,恐怕寒冷,比不得這屋子裏暖和,須多穿兩件衣服上去。”各人照樣辦了,又都帶了千裏鏡,攜了毯子,由後面扶梯麯折上去。到了閣子中間,靠窗一張桌子旁邊坐下,朝東觀看,衹見海中白浪如山,一望無際。東北青煙數點,最近的是長山島,再遠便是大竹、大黑等島了。那閣子旁邊,風聲“呼呼”價響,仿佛閣子都要搖動似的。天上雲氣一片一片價疊起,衹見北邊有一片大雲,飛到中間,將原有的雲壓將下去。並將東邊一片雲擠的越過越緊:越緊越不能相讓,情狀甚為譎詭。過了些時,也就變成一片紅光了。
  慧生道:“殘兄,看此光景,今兒日出是看不着的了。”老殘道:“天風海水,能移我情,即是看不着日出,此行亦不為辜負。”章伯正在用遠鏡凝視。說道:“你們看!東邊有一絲黑影,隨波出沒,定是一隻輪船由此經過。”於是大傢皆拿出遠鏡,對着觀看。看了一刻,說道:“是的,是的。你看,有極細一絲黑綫,在那天水交界的地方,那不就是船身嗎?”大傢看了一會,那輪船也就過去,看不見了。
  慧生還拿遠鏡左右觀視。正在凝神,忽然大叫:“噯呀,噯呀!你瞧,那邊一隻帆船在那洪波巨浪之中,好不危險!”兩人道:“在什麽地方?”慧生道:“你望正東北瞧,那一片雪白浪花,不是長山島嗎,在長山島的這邊,漸漸來得近了。”兩人用遠鏡一看,都道:“噯呀,噯呀!實在危險得極!幸而是嚮這邊來,不過二三十裏就可泊岸了。”
  相憫不過一點鐘之久,那船來得業已甚近。三人用遠鏡凝神細看,原來船身長有二十二四丈,原是衹很大的船。船主坐在舵樓之上,樓下四人專管轉舵的事。前後六枝桅桿,挂若六扇舊帆,又有兩枝新桅,挂着一扇簇新的帆,一扇半新不舊的帆,算來這船便有八枝桅了。船身吃載很重,想那艙裏一定裝的各項貨物。船面上坐的人口,男男女女,不計其數,卻無篷窗等件遮蓋風日,同那天津到北京火車的三等客位一樣,面上有北風吹着,身上有浪花濺着,又濕又寒,又饑又怕。看這船上的人都有民不聊生的氣象。那八扇帆下,備有兩人專營繩腳的事。船頭及船幫上有許多的人,仿佛水手的打扮。
  這船雖有二十三四丈長,卻是破壞的地方不少:東邊有一塊,約有三丈長短,已經破壞,浪花直灌進去;那旁,仍在東邊,又有一塊,約長一丈,水波亦漸漸侵入;其餘的地方,無一處沒有傷痕。那八個管帆的卻是認真的在那裏管,衹是各人管各人的帆,仿佛在八衹船上似的,彼此不相關照。那水手衹管在那坐船的男男女女隊裏亂竄,不知所做何事。用遠鏡仔細看去,方知道他在那裏搜他們男男女女所帶的幹糧,並剝那些人身上穿的衣服。章伯看得親切,不禁狂叫道:“這些該死的奴才!你看,這船眼睜睜就要沉覆,他們不知想法敷衍着早點泊岸,反在那裏蹂躪好人,氣死我了!”慧生道:“章哥,不用着急,此船目下相距不過七八裏路,等他泊岸的時候,我們上去勸勸他們便是。”
  正在說話之間,忽見那船上殺了幾個人,拋下海去,捩過舵來,又嚮東邊丟了。章伯氣的兩腳直跳,駡道:“好好的一船人,無窮性命,無緣無故斷送在這幾個駕駛的人手裏,豈不冤枉!”沉思了一下,又說道:“好在我們山腳下有的是漁船,何不駕一隻去,將那幾個駕駛的人打死,換上幾個?豈不救了一船人的性命?何等功德!何等痛快!”慧生道:“這個辦法雖然痛訣,究竟未免鹵莽,恐有來妥。請教殘哥以為何如?”
  老殘笑嚮章伯道:“章哥此計甚妙,衹是不知你帶幾營人去?”章伯憤道:“殘哥怎麽也這麽糊塗!此時人傢正在性命交關,不過一時救急,自然是我們三個人去。那裏有幾營人來給你帶去!”老殘道:“既然如此,他們船上駕駛的不下頭二百人,我們三個人要去殺他,恐怕衹會送死,不會成事罷。高明以為何如?”章伯一想,理路卻也不錯,便道:“依你該怎麽樣,難道白白地看他們死嗎?”老殘道:“依我看來,駕駛的人並來曾錯,衹因兩個緣故,所以把這船就弄的狼狽不堪了。怎麽兩個緣故呢?一則他們是走太平洋的,衹會過太平日子,若遇風平浪靜的時候,他駕駛的情狀亦有操縱自如之妙,不意今日遇見這大的風浪,所以都毛了手腳。二則他們來曾預備方針。平常晴天的時候,照着老法子去走,又有日月星辰可看,所以南北東西尚還不大很錯。這就叫做‘靠天吃飯’。那知逼了這陰天,日月星辰都被雲氣遮了,所以他們就沒了依傍。心裏不是不想望好處去做,衹是不知東南西北,所以越走越錯。為今之計,依章兄法子,駕衹漁艇,追將上去,他的船重,我們的船輕,一定追得上的。到了之後,送他一個羅盤,他有了方向,便會走了。再將這有風浪與無風浪時駕駛不同之處,告知船主,他們依了我們的話,豈不立刻就登彼岸了嗎?”慧生道:“老殘所說極是,我們就趕緊照樣辦去。不然,這一船人,實在可危的極!”
  說着,三人就下了閣子,分付從人看守行李物件,那三人卻俱是空身,帶了一個最準的嚮盤,一個紀限儀,並幾件行船要用的物件,下了山。山腳下有個船塢,都是漁船停泊之處。選了一隻輕快漁船,挂起帆來,一直追嚮前去。幸喜本日括的是北風,所以嚮東嚮西都是旁風,使帆很便當的。一霎時,離大船已經不遠了,三人仍拿遠鏡不住細看。及至離大船十餘丈時,連船上人說話都聽得見了。
  誰知道除那管船的人搜括衆人外,又有一種人在那裏高談闊論的演說,衹聽他說道:“你們各人均是出了船錢坐船的,況且這船也就是你們祖遺的公司産業,現在已被這幾個駕駛人弄的破壞不堪,你們全家老幼性命都在船上,難道都在這裏等死不成?就不想個法兒輓回輓回嗎?真真該死奴才!”
  衆人被他駡的頓口無言。內中便有數人出來說道:“你這先生所說的都是我們肺腑中欲說說不出的話,今日被先生喚醒,我們實在慚愧,感激的很!衹是請教有甚麽法子呢?”那人便道:“你們知道現在是非錢不行的世界了,你們大傢斂幾個錢來,我們捨出自己的精神,拼着幾個人流血,替你們掙個萬世安穩自由的基業,你們看好不好呢?”衆人一齊拍掌稱快。
  章伯遠遠聽見,對二人說道:“不想那船上竟有這等的英雄豪傑!早知如此,我們可以不必來了。”慧生道:“姑且將我們的帆落幾葉下來,不必追上那船,看他是如何的舉動。倘真有點道理,我們便可回去了。”老殘道:“慧哥所說甚是。依愚見看來,這等人恐怕不是辦事的人,衹是用幾句文明的話頭騙幾個錢用用罷了!”
  當時三人便將帆葉落小,緩緩的尾大船之後。衹見那船上人斂了許多錢,交給演說的人,看他如何動手。誰知那演說的人,斂了許多錢去,找了一塊衆人傷害不着的地方,立住了腳,便高聲叫道:“你們這些沒血性的人,涼血種類的畜生,還不趕緊去打那個掌舵的嗎?”又叫道:“你們還不去把這些管船的一個一個殺了嗎?”那知就有那不懂事的少年,依着他去打掌舵的,也有去駡船主的,俱被那旁邊人殺的殺了,拋棄下海的拋下海了。那個演說的人,又在高處大叫道:“你們為甚麽沒有團體?若是全船人一齊動手,還怕打不過他們麽?”那船上人,就有老年曉事的人,也高聲叫道:“諸位切不可亂動!倘若這樣做去,勝負未分,船先覆了!萬萬沒有這個辦法!”
  慧生聽得此語,嚮章伯道:“原來這裏的英雄衹管自己斂錢,叫別人流血的。”老殘道:“幸而尚有幾個老成持重的人,不然,這船覆的更快了。”說着,三人便將帆葉抽滿,頃刻便與大船相近。篙工用篙子鈎住大船,三人便跳將上去,走至舵樓底下,深深的唱了一個喏,便將自己的嚮盤及紀限儀等項取出呈上。舵工看見,倒也和氣,便問:“此物怎樣用法?有何益處?”
  正在議論,那知那下等水手裏面,忽然起了咆哮,說道:“船主!船主!千萬不可為這人所惑!他們用的是外國嚮盤,一定是洋鬼子差遣來的漢殲!他們是天主教!他們將這衹大船已經賣與洋鬼子了,所以纔有這個嚮盤。請船主趕緊將這三人綁去殺了,以除後患。倘與他們多說幾句話,再用了他的嚮盤,就算收了洋鬼子的定錢,他就要來拿我們的船了!”誰知這一陣嘈嚷,滿船的人俱為之震動。就是那演說的英雄豪傑,也在那裏喊道:“這是賣船的漢姦!快殺,快殺!”
  船主舵工聽了,俱猶疑不定,內中有一個舵工,是船主的叔叔,說道:“你們來意甚善,衹是衆怒難犯,趕快去罷!”三人垂淚,趕忙回了小船。那知大船上人,餘怒未息,看三人上了小船,忙用被浪打碎了的斷樁破板打下船去。你想,一隻小小漁船,怎禁得幾百個人用力亂砸,頃刻之間,將那漁船打得粉碎,看着沉下海中去了。未知三人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歷山山下古帝遺蹤 明湖湖邊美人絶調
  話說老殘在漁船上被衆人砸得沉下海去,自知萬無生理,衹好閉着眼睛,聽他怎樣。覺得身體如落葉一般,飄飄蕩蕩,頃刻工夫沉了底了。衹聽耳邊有人叫道:“先生,起來罷!先生,起來罷!天已黑了,飯廳上飯已擺好多時了。”老殘慌忙睜開眼睛,楞了一楞道:“呀!原來是一夢!”
  自從那日起,又過了幾天,老殘嚮管事的道:“現在天氣漸寒,貴居停的病也不會再發,明年如有委用之處,再來效勞。目下鄙人要往濟南府去看看大明湖的風景。”管事的再三輓留不住,衹好當晚設酒餞行;封了一千兩銀子奉給老殘,算是醫生的酬勞。老殘略道一聲“謝謝”,也就收入箱籠,告辭動身上車去了。
  一路秋山紅葉,老圃黃花,頗不寂寞。到了濟南府,進得城來,傢傢泉水,戶戶垂楊,比那江南風景,覺得更為有趣。到了小布政司街,覓了一傢客店,名叫高升店,將行李卸下,開發了車價酒錢,胡亂吃點晚飯,也就睡次日清晨起來,吃點兒點心,便搖着串鈴滿街蜇了一趟,虛應一應故事。午後便步行至鵲華橋邊,雇了一隻小船,蕩起雙槳,朝北不遠,便到歷下亭前。止船進去,入了大門,便是一個亭子,油漆已大半剝蝕。亭子上懸了一副對聯,寫的是“歷下此亭古,濟南名士多”,上寫着“杜工部句”,下寫着“道州何紹基韋”。亭子旁邊雖有幾間房屋,也沒有甚麽意思。復行下船,嚮西蕩去,不甚遠,又到了鐵公祠畔。你道鐵公是誰?就是明初與燕王為難的那個鐵鉉。後人敬他的忠義,所以至今春秋時節,土人尚不斷的來此進香。
  到了鐵公祠前,朝南一望,衹見對面千佛山上,梵字僧樓,與那蒼鬆翠柏,高下相間,紅的火紅,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緑的碧緑,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楓夾在裏面,仿佛宋人趙千裏的一幅大畫,做了一架數十裏長的屏風。正在嘆賞不絶,忽聽一聲漁唱,低頭看去,誰知那明湖業已澄淨的同鏡子一般。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裏,顯得明明白白,那樓臺樹木,格外光彩,覺得比上頭的一個千沸山還要好看,還要清楚。這湖的南岸,上去便是街市,卻有一層蘆葦,密密遮住。現在正是開花的時候,一片白花映着帶水氣的斜陽,好似一條粉紅絨毯,做了上下兩個山的墊子,實在奇絶。
  老殘心裏想道:“如此佳景,為何沒有甚麽遊人?”看了一會兒,回轉身來,看那大門裏面楹柱上有副對聯,寫的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暗暗點頭道:“真正不錯!”進了大門,正面便是鐵公享堂,朝東便是一個荷池。繞着麯折的回廊,到了荷他東面,就是個圓門。圓門東邊有三間舊房,有個破匾,上題“古水仙祠”四個字。祠前一副破舊對聯,寫的是“一盞寒泉薦秋菊,三更畫船穿藕花”。過了水仙祠,仍舊上了船,蕩到歷下亭的後面。兩邊荷葉荷花將船夾住,那荷葉初枯,擦的船嗤嗤價響;那水鳥被人驚起,格格價飛;那已老的蓮蓬,不斷的綳到船窗裏面來。老殘隨手摘了幾個蓮蓬,一面吃着,一面船已到了鵲華橋畔了。
  到了鵲華橋,纔覺得人煙稠密,也有挑擔子的,也有推小車子的,也有坐二人擡小藍呢轎子的。轎子後面,一個跟班的戴個紅纓帽子,膀子底下夾個護書,拼命價奔,一面用手中擦汗,一面低着頭跑。街上五六歲的孩子不知避人,被那轎夫無意踢倒一個,他便哇哇的哭起。他的母親趕忙跑來問:“誰碰倒你的?誰碰倒你的?”那個孩子衹是哇哇的哭,並不說話。問了半天,纔帶哭說了一句道:“擡矯子的!”他母親擡頭看時,轎子早已跑的有二裏多遠了。那婦人牽了孩子,嘴裏不住咭咭咕咕的駡着,就回去了。
  老殘從鵲華橋往南,緩緩嚮小布政司街走去。一擡頭,見那墻上貼了一張黃紙,有一尺長,七八寸寬的光景。居中寫着“說鼓書”三個大字;旁邊一行小字是“二十四日明湖居”。那紙還未十分幹,心知是方纔貼的,衹不知道這是甚麽事情,別處也沒有見過這樣招子。一路走着,一路盤算,衹聽得耳邊有兩個挑擔子的說道:“明兒白妞說書,我們可以不必做生意,來聽書罷。”又走到街上、聽鋪子裏櫃臺上有人說道:“前次白妞說書是你告假的,明兒的書,應該我告假了。”一路行未,街談巷議,大半都是這話,心裏詫異道:“白妞是何許人?說的是何等樣書,為甚一紙招貼,侵舉國若狂如此?”信步走來,不知不覺已到高升店口。
  進得店去,茶房便來回道:“客人,用什麽夜膳?”老殘一一說過,就順便問道:“你們此他說鼓書是個甚麽頑意兒,何以驚動這麽許多的人?”茶房說:“客人,你不知道。這說鼓書本是山東鄉下的土調,同一面鼓,兩片梨花簡,名叫‘梨花大鼓’,演說些前人的故事,本也沒甚稀奇。自從王傢出了這個白妞、黑妞妹妹兩個,這白妞名字叫做王小玉,此人是天生的怪物!他十二三歲時就學會了這說書的本事。他卻嫌這鄉下的調兒沒甚麽出奇,他就常到戲園裏看戲,所有甚麽西皮、二簧、梆子腔等唱,一聽就會;甚麽餘三勝、程長庚、張二奎等人的調子,他一聽也就會唱。仗着他的喉嚨,要多高有多高;他的中氣,要多長有多長。他又把那南方的甚麽昆腔、小麯,種種的腔調,他都拿來裝在這大鼓書的調兒裏面。不過二三年工夫,創出這個調兒,竟至無論南北高下的人,聽了他唱書,無不神魂顛倒。現在已有招子,明兒就唱。你不信,去聽一聽就知道了。衹是要聽還要早去,他雖是一點鐘開唱,若到十點鐘去,便沒有坐位的。”老殘聽了,也不甚相信。
  次日六點鐘起,先到南門內看了舜井。又出南門,到歷山腳下,看看相傳大舜昔日耕田的地方。及至回店,已有九點鐘的光景,趕忙吃了飯,走到明湖居,纔不過十點鐘時候。那明湖居本是個大戲園子,戲臺前有一百多張桌子。那知進了園門,園子裏面已經坐的滿滿的了,衹有中間七八張桌子還無人坐,桌子卻都貼着“撫院定”‘學院定”等類紅紙條兒。老殘看了半天,無處落腳,衹好袖子裏送了看坐兒的二百個錢,纔弄了一張短板凳,在人縫裏坐下。看那戲臺上,衹擺了一張半桌,桌子上放了一面板鼓,鼓上放了兩個鐵片兒,心裏知道這就是所謂梨花簡了,旁邊放了一個三弦子,半桌後面放了兩張椅子,並無一個人在臺上。偌大的個戲臺,空空洞洞,別無他物,看了不覺有些好笑。園子裏面,頂着籃子賣燒餅油條的有一二十個,都是為那不吃飯來的人買了充饑的。
  到了十一點鐘,衹見門口轎子漸漸擁擠,許多官員都着了便衣,帶着傢人,陸續進來。不到十二點鐘,前面幾張空桌俱已滿了,不斷還有人來,看坐兒的也衹是搬張短凳,在夾縫中安插。這一群人來了,彼此招呼,有打千兒的,有作揖的,大半打千兒的多。寓談闊論,說笑自如。這十幾張桌子外,看來都是做生意的人;又有些像是本地讀書人的樣子:大傢都嘁嘁喳喳的在那裏說閑話。因為人大多了,所以說的甚麽話都聽不清楚,也不去管他。
  到了十二點半鐘,看那臺上,從後臺簾子裏面,出來一個男人:穿了一件藍布長衫,長長的臉兒,一臉疙瘩,仿佛風幹福橘皮似的,甚為醜陋,但覺得那人氣味到還沉靜。出得臺來,並無一語,就往半桌後面左手一張椅子上坐下。慢慢的將三弦子取來,隨便和了和弦,彈了一兩個小調,人也不甚留神去聽。後來彈了一枝大調,也不知道叫什麽牌子。衹是到後來,全用輪指,那抑揚頓挫,入耳動心,恍若有幾十根弦,幾百個指頭,在那裏彈似的。這時臺下叫好的聲音不絶於耳,卻也壓不下那弦子去,這麯彈罷,就歇了手,旁邊有人送上茶來。
  停了數分鐘時,簾子裏面出來一個姑娘,約有十六七歲,長長鴨蛋臉兒,梳了一個抓髻,戴了一副銀耳環,穿了一件藍布外褂兒,一條藍布褲子,都是黑布鑲滾的。雖是粗布衣裳,到十分潔淨。來到半桌後面右手椅子上坐下。那彈弦子的便取了弦子,錚錚釒從釒從彈起。這姑娘便立起身來,左手取了梨花簡,夾在指頭縫裏,便丁了當當的敲,與那弦子聲音相應;右手持了鼓捶子,凝神聽那弦子的節奏。忽羯鼓一聲,歌喉遽發,字字清脆,聲聲宛轉,如新鶯出𠔌,乳燕歸巢,每句七字,每段數十句,或緩或急,忽高忽低;其中轉腔換調之處,百變不窮,覺一切歌麯腔調俱出其下,以為觀止矣。
  旁坐有兩人,其一人低聲問那人道:“此想必是白妞了罷?”其一人道:“不是。這人叫黑妞,是白妞的妹子。他的調門兒都是白妞教的,若比白妞,還不曉得差多遠呢!他的好處人說得出,白妞的好處人說不出;他的好處人學的到,白妞的好處人學不到。你想,這幾年來,好頑耍的誰不學他們的調兒呢?就是窯子裏的姑娘,也人人都學,衹是頂多有一兩句到黑妞的地步。若白妞的好處,從沒有一個人能及他十分裏的一分的。”說着的時候,黑妞早唱完,後面去了。這時滿園子裏的人,談心的談心,說笑的說笑。賣瓜子、落花生、山裏紅、核桃仁的,高聲喊叫着賣,滿園子裏聽來都是人聲。
  正在熱鬧哄哄的時節,衹見那後臺裏,又出來了一位姑娘,年紀約十八九歲,裝束與前一個毫無分別,瓜子臉兒,白淨面皮,相貌不過中人以上之姿,衹覺得秀而不媚,清而不寒,半低着頭出來,立在半桌後面,把梨花簡了當了幾聲,煞是奇怪:衹是兩片頑鐵,到他手裏,便有了五音十二律以的。又將鼓捶子輕輕的點了兩下,方擡起頭來,嚮臺下一盼。那雙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寶珠,如白水銀裏頭養着兩丸黑水銀,左右一顧一看,連那坐在遠遠墻角子裏的人,都覺得王小玉看見我了;那坐得近的,更不必說。就這一眼,滿園子裏便鴉雀無聲,比皇帝出來還要靜悄得多呢,連一根針跌在地下都聽得見響!
  王小玉便啓朱唇,發皓齒,唱了幾句書兒。聲音初不甚大,衹覺入耳有說不出來的妙境:五臟六腑裏,像熨鬥熨過,無一處不伏貼;三萬六千個毛孔,像吃了人參果,無一個毛孔不暢快。唱了十數句之後,漸漸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個尖兒,像一綫鋼絲拋入天際,不禁暗暗叫絶。那知他於那極高的地方,尚能回環轉折。幾囀之後,又高一層,接連有三四疊,節節高起。恍如由傲來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來峰削壁幹仞,以為上與大通;及至翻到做來峰頂,纔見扇子崖更在做來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見南天門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險,愈險愈奇。那王小玉唱到極高的三四疊後,陡然一落,又極力騁其千回百析的精神,如一條飛蛇在黃山三十六峰半中腰裏盤旋穿插。頃刻之間,周匝數遍。從此以後,愈唱愈低,愈低愈細,那聲音漸漸的就聽不見了。滿園子的人都屏氣凝神,不敢少動。約有兩三分鐘之久,仿佛有一點聲音從地底下發出。這一出之後,忽又揚起,像放那東洋煙火,一個彈子上天,隨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縱橫散亂。這一聲飛起,即有無限聲音俱來並發。那彈弦子的亦全用輪指,忽大忽小,同他那聲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塢春曉,好鳥亂鳴。耳朵忙不過來,不曉得聽那一聲的為是。正在撩亂之際,忽聽霍然一聲,人弦俱寂。這時臺下叫好之聲,轟然雷動。
  停了一會,鬧聲稍定,衹聽那臺下正座上,有一個少年人,不到三十歲光景,是湖南口音,說道:“當年讀書,見古人形容歌聲的好處,有那‘餘音繞梁,三日不絶’的話,我總不懂。空中設想,餘音怎樣會得繞梁呢?又怎會三日不絶呢?及至聽了小玉先生說書,纔知古人措辭之妙。每次聽他說書之後,總有好幾天耳朵裏無非都是他的書,無論做什麽事,總不入神,反覺得‘三日不絶’,這‘三日’二字下得太少,還是孔子‘三月不知肉味’,‘三月’二字形容得透徹些!”旁邊人都說道:“夢湘先生論得透闢極了!‘於我心有戚戚焉’!”
  說着,那黑妞又上來說了一段,底下便又是白妞上場。這一段,聞旁邊人說,叫做“黑驢段”。聽了去,不過是一個士子見一驚人,騎了一個黑驢走過去的故事。將形容那美人,先形容那黑驢怎樣怎樣好法,待鋪敘到美人的好處,不過數語,這段書也就完了。其音節全是快板,越說越快。白香山詩云:“大珠小珠落王盤。”可以盡之。其妙處,在說得極快的時候,聽的人仿佛都趕不上聽,他卻字字清楚,無一字不送到人耳輪深處。這是他的獨到,然比着前一段卻未免遜了一籌了。
  這時不過五點鐘光景,算計王小玉應該還有一段。不知那一段又是怎樣好法,究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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