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还珠楼主 Hai Zhulouz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2年1961年)
女侠夜明珠
  作者:还珠楼主
  第 一 回 野岸识佳侠 广殿松祠惊绝艳 鱼篮开法会 满江星火放河灯
  第 二 回 古义释黄衫 贤使君深宵逢异士 深情怀翠袖 美少年万里走征尘
  第 三 回(1) 客馆独开樽 夜雨秋灯 欣逢侠女 松林同对敌 刀光鬓影 不见伊人
  第 三 回(2) 客馆独开樽 夜雨秋灯 欣逢侠女 松林同对敌 刀光鬓影 不见伊人
  第 三 回(3) 客馆独开樽 夜雨秋灯 欣逢侠女 松林同对敌 刀光鬓影 不见伊人
  第 三 回(4) 客馆独开樽 夜雨秋灯 欣逢侠女 松林同对敌 刀光鬓影 不见伊人
  第 三 回(5) 客馆独开樽 夜雨秋灯 欣逢侠女 松林同对敌 刀光鬓影 不见伊人
  第 四 回 积想竟成痴 黄叶有声寻古渡 微波浑不动 明珠一点识宵光
  第 五 回 觌面又天涯 双桨凌波人已渡 穿林寻野老 孤身赴敌马如飞
  第 六 回 旅邸话秋灯 白酒黄鸡 同惊异士 深宵探盗窟 飞檐走壁 再救伊人
  第 七 回 宛转发金针 恸彼孤鸾拼并命 殷勤将素手 惊予劳燕惜分飞
  第 八 回 苦志念苍生 滚滚浊流 兴言一慨 空拳入白刃 茫茫前路 有女同行
  第 九 回 缟袂凌波 深情怀爱侣 中流勒马 仗义拯孤穷
  第 十 回(1) 应变识先机 赖有黄金收赈米 临危坚壮志 凭将赤手障狂澜
  第 十 回(2) 应变识先机 赖有黄金收赈米 临危坚壮志 凭将赤手障狂澜
  第 十 回(3) 应变识先机 赖有黄金收赈米 临危坚壮志 凭将赤手障狂澜
  第 十 回(4) 应变识先机 赖有黄金收赈米 临危坚壮志 凭将赤手障狂澜
  第 十 回(5) 应变识先机 赖有黄金收赈米 临危坚壮志 凭将赤手障狂澜
第 一 回 野岸识佳侠 广殿松祠惊绝艳 鱼篮开法会 满江星火放河灯
  浙江温州府山水最为灵秀,境内乐清县雁荡山风景尤为奇绝,自汉晋以来,名贤足迹甚多,流风遗韵艳传千古,凡称两浙山水之胜者,莫不首推雁荡。温州因是府城所在,离海只三十里,水陆要冲,四通八达,虽然僻处东匝而民风淳淳,人物韵秀,文物之盛照耀东南,出产又极丰饶,本来人民安乐,极少盗贼之患。
  这年由温州到雁荡这条路上突然出了两个隐名侠盗,操着关西和四川口音,常时往来出没于温州、乐清、雁荡之间,各穿着一身黑衣,头戴面具,鬓间插着一朵红绒梅花,身手矫捷,动作如飞,曾于一日夜间往来上述三地,专偷大户,人不能近,一任用尽方法,派上许多名捕,休想动他一根毫毛!最厉害是,二人偷盗以前必在事主家中留下梅花标记,有时并还留书,写明须要何种珍物和多少金银,事主胆小,知不能抗,如照所说准备,放在房中或者天井以内,人全避开,还不至于伤人,多受损失;如若报告官府,派上兵差捕快暗中戒备,意欲擒他,那就倒了大霉,无论防范多严全无用处,只梅花标记一留,至多三日之内,所说珍物金银定必如数取走,到时只见两条黑影一闪便即无踪,一个不巧还要伤人,休说擒他,连真面目也无一人见到,闹得官差捕快为他屡受严责,恨如切骨,偏是无奈他何。总算二侠盗轻易不肯伤人,就遇官差环攻将其围困,也只打倒一两个,纵身一跃,便即飞去,拿他无可奈何。因不曾伤过人命,官府讳盗,当他飞贼小偷。每遇差役受比不过、全家监禁、不可开交之际,事主定必接到警告,令向官府撤销告诉或是设法化解,否则不特盗光财物,还有祸事,事主自然害怕,不再追究,可是过不多日,又有盗案发生。官府无可奈何,只得一面加紧防备,一面聘请名手武师百计擒捉,始终无效。二侠盗人颇慷慨,所偷金银多半散于贫苦,富绅上豪恨之入骨,穷人对他却极感德。平日混在人丛之中,谁也看他不出,人更机智灵警,行踪不定。有那口快的人对他议论,说好无事,只一笑骂,唤他强盗,早晚必吃苦头,因此谈虎色变,谁也不敢说他半个不字。似这样过了两年,悬案甚多,为他丢官的已有两人。
  最后一任知府川人李元甫是个清宫,新升知府便遇到这样难题,到任禀见时,藩司当面严命,非将二贼擒到不可。元甫科甲出身,人甚风雅,生子李善,年已十九,因是从小多病,经父执劝令习武,到十四岁上忽转强健,不特文武全才,人更聪明,机智绝伦,只是天性淡泊,不乐进取。元甫生有四子,对他最是钟爱,因劝李善习武的是个至交老友,精于风鉴和大素医理,说此子生具慧根,不是富贵中人,最好听其自然,不必拘束,迫令进取。元甫因爱子从小多病,骨瘦如柴,自从习武之后,人虽转弱为强,但他不喜举业,习武之外,最喜欢看道书,游玩山水,暗付:“我儿文武全才,本来功名极易,偏生性耽风雅,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刀枪拳棒样样皆能,只一命习举业,立时生病,人也闷闷不乐,好在长子已然中举,三、四二子也都好学,功名定数,既非此道中人,已然是个秀才,不算白丁。”也就听其自然。
  李善见慈父不再拘束,越发自得,每日琴书啸做之外,时往天台、雁荡山水胜处登临游赏,到处寻访异人,所交往的朋友也都豪侠少年、风雅之士。温州本在匝江南岸,城北江中有一岛屿,上面有座江心寺,为宋朝有名禅林,十大名刹之一,濒江而建,巍峨庄严,正门头一重是韦驮殿,二层正殿有一长廊,西头通一小院,院中有泉,名为灵寿,水量极轻,无论何物掷向水中,必要浮沉几次方始下落,当地人又名廉泉。庙中花木掩映,禅房清幽,方丈天澄精干诗画,掸修灵悟。李善久闻永嘉山水之胜,随宦到府,第二日往游江心寺,与天澄一见如故,甚是投缘。
  李元甫清官而兼能吏,所到之处政通人和,百废俱兴,行事问案向来隐秘,事前丝毫不动声色,纵以夫妻父子之亲,也轻不泄漏一字。李善因乃父端厚慈祥,喜怒不形于色,多么艰难繁剧之事,向来谋定后动,府城闹贼之事,因奉藩司密令,从未提说;而到任以前,所有事主均接到二侠盗极严厉的警告,说“新任乃是清官,在他任内,我已暂停;日日生涯,再如追控,必下杀手”,全都吓怕,休说向官府递呈催案,连提也不敢提,所以李善并不知道。因见当地山碧水清,民殷物阜,还喜父亲政简刑轻,不似以前两任劳苦,闹贼之事毫无所闻,先往附郭诸名胜之区游览个遍,日常无事,便寻天澄方丈谈禅吟诗。天澄原是一个高僧,见他少年英俊,毫无官家公子习气,也甚赞许,并为他在灵寿泉旁小院之内收拾两间静室,备其夏日避暑、下榻之用,李善本来不耐衙中居住,又当夏时,得此精舍避暑,大为喜慰,于是双方成了莫逆之交,越处越厚。李善禀明父母移居寺中,除日常早起回衙参见问安外,轻易不在衙中居住。南方天热,温州虽有海风调剂,早晚还好,中午却是热极。江心寺因在水中,江风浩浩,所居又极清雅整洁,窗外绿竹、芭蕉浓荫满屋,置身其中,顿忘炎暑。日常无事,不是跌足科头,方床午睡,便是荷院吟诗,香厨赌酒,再不便是凌晨放舟,深宵舞剑,日常生活倒也逍遥。
  这日正是七月十五日,寺中盂兰盆会,作佛事的甚多,善男信女参拜不绝,晚来更在临江大放花灯。此是一年一次的中元鬼节,寺僧道行又高,人人信仰,倾城往观,热闹非常。李善喜静,不耐香客烦嚣,所居偏院旁之灵寿名泉又为游人临观取饮之所,本想一早回衙省亲,暂住数日,会完再到寺中居住,不料李母信佛,已先许愿,并还暗中命人放了一个焰口。因李善与寺僧交厚,自己是官眷,不便久留,烧香之后便要回家,令其照料,正命下人往寻。李善得信,禀明了之后,重又赶回庙去。天澄先只听说日前有人来定焰口,不知李母善举;及听李善一说,答应到时亲往主持,施食升座。李善知方丈有道高僧,轻不应人法事,闻言大喜称谢。
  天澄合掌笑道:“今夜居士最好回衙,免却许多烦恼,不料老夫人发此善愿。老僧近年虽不应人佛事,有人来定焰口道场不会不知,只尊管前日来时,正和居士同绘那幅大散花降魔图,一时忽略,不曾留意。今早居士回衙,还代喜欢,以为居士夙根深厚,以后一甲子虽然介在仙凡之间,但是若无这段因果,成道要早得多,免却好些烦恼。所以今夜盂兰盆盛会虽嫌人多烦杂,但那十七处法台主持僧人多非庸流,到了子夜,沿江五百里内孤魂怨鬼齐领布施。居士平日常谈因果报应,只惜鬼神路远,不能亲见,今夜在法胜禅师佛法支持之下,常人所见虽只是一片黑风冷雾,居士如随老僧往谢公亭后小山上临高下望,便可看到群鬼争食、皈依实景,便那四万八千盏河灯由匝江上流第一座法台放入江中,蔽江而下,也颇壮观,如非内有原因,怎会让居士回去?既然如此,可见定数难移,一任居士深于禅悟,终非我道中人,索性随遇而安也好。不过这场焰口改由老僧升座,居士烧香之后尽可随喜,只不要管闲事便了。”李善因方丈平日时常示意,自己将来必有出世之望,不归于佛即归于道,只借尘缘未了,如能摆脱,三年后便可皈依佛门;闻言料有原因,因正事忙,也就不再深问,便率二仆同往李母所设道场之内主香照料。一会李母来庙上香敬佛,李善随侍在侧,因是官眷,元甫家规严肃,原由后门坐轿微服而来,烧完香,看和尚升座念经、上了表文、焚牒之后,匆匆归去。
  这时,江心寺一带水滨,连同匝江两岸,盖上二三十座席棚,香客游人之多盛极一时,席棚内外游人往来出入不断,大时又热,李善不耐烦嚣,问明上香时间次数,便往外走去,本意寻一清静之处暂避,也未带人。出棚一看,各席棚人已布满,庙内外香烟缭绕,结为云雾上腾,这还是在申未之交,人已这样多法,料知夜来必更热闹。在谢公亭侧临江眩望,各处席棚都是张灯结彩,幡幢林立,香火辉煌,游人如炽,梵呗经鱼、钟磐之声晃漾江波,响彻水云,心想人多天热,汗气熏蒸,实在讨厌,古松祠想必清静,无什游人。祠离谢亭不远,原是前明温州郡守陆公祠庙,陆有善政,郡人感德,为建此祠,以志去思。中有古松,浓荫蔽日,院字深宏,平日颇为清静,这时也有不少游人前往瞻仰遗像,但比别处人少得多,往来也多衣冠中人,不似各寺院芦棚中嚣杂凌乱,人头拥挤。祠中香火认得李善,忙来请安招呼。李善笑说:“无须。我嫌人多天热,庙中客满,来此觅地少歇即去。”正说之间,忽见两个貌相英秀的少年由内走出,互相对看了两眼,刚迎面走过,倏地眼前一花,心灵上微微一震。
  原来李母周夫人乃李元甫继室,是个才女,三十多岁始有喜兆,时正随夫宦浙,因丁外艰,带孕回转川东故乡,到十四个月上方得临盆。李善降生之夜,元甫正卧书房,因在杭时与灵隐寺僧善因交好,这夜正在书房想念,打算通书问候,忽然人倦入梦,见善因和尚匆匆走进,纳头便拜。元甫因和尚年将九旬,平日交厚,互相礼重,忙即答拜,欲往扶起,和尚忽然掉头往内室中走去。元甫因夫人怀孕,久误产期,人都说是怪胎,时常愁虑,见和尚直冲内室,急醒过来,正想梦境奇怪,忽听使女来报,说:“夫人梦中见一老和尚进房叩头,惊醒转来,婴儿已然降生,天已丑时,特来报喜。”元甫闻知母子平安,料定婴儿必有来历,心中高兴,忙即入内,隔房询问。周夫人答说:“婴儿寤生,胎包之外还包着一层薄皮,身虽瘦小,倒还坚实,只是目光亮而发呆,至今未有哭声,不知何故?”元甫夫妻情厚,见大人无恙,虽觉婴儿不是寻常,照理不应如此,好在母子平安,初生还看不出,也就听之。
  过了三朝,先见婴儿不肯吃奶,恐养不活,后才试出是胎内素,奶娘只一吃荤,婴儿定必呕吐。周夫人因婴儿怀孕太久,多受累赘,对于婴儿虽不甚喜爱,但因头胎生女不育,只前房留有一子,见婴儿年已两岁,终日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目光却极发呆,啼笑皆无,又是那等瘦弱,老不长大,恐其难养,也颇担心。素日信佛,因元甫三百年书香世家,最重礼法,妇女不能入庙烧香,便自暗许心愿,保佑婴儿成长,不是痴呆,到杭便往灵隐寺敬香。不久元甫服满,重回浙江,因婴儿生时曾梦禅友善因,取名李善。到了省城,周夫人瞒着丈夫前往灵隐寺烧香,由乳娘抱着,刚一下轿,走近山门,婴儿一眼瞥见山门内四大金刚,当时怪叫了一声吓昏过去。周夫人背夫进香,将儿吓死,自是惊急,连香也未进,便抱住儿哭喊,命人取水灌救,一面飞马延医,元甫忽由庙中走出。夫妻相见,周夫人方自愁急,婴儿忽然哭醒,元甫不特未怪夫人冒失,反同往各殿进香,然后同回。到家一谈,原来元甫因婴儿有善因投梦之征,觉着不应如此痴呆,也在这日去往庙中打听,得到婴儿降生之日,善因也恰在那一天圆寂,相差只两个时辰,越发认定高僧转世;又见婴儿由此改了常度,灵慧异常,也能吃荤。周夫人见他聪明,教其认字。婴儿记性竟好得出奇,过目不忘,三岁未满,便授以《诗经》,九岁便读完《十三经》,通晓史鉴,一时江南有神童之誉,只是骨瘦如柴,貌相过于清秀,两老恐不永年,日常担心。后经好友劝习武艺,到了十四五岁上身体突转强健,人也长大,英俊非常。
  因是从小爱武好道,天资灵敏,把男女居室认作人生至秽,一向不喜妇女。刚进庙时,曾见面前正殿窗内似有少女人影一闪,并未留意。后见两少年生得彬彬儒雅,貌相英秀,断定不是俗流,便多看了两眼。人走以后,刚一转背,瞥见面前又有一个穿青罗衫的少女对面走来,正由身旁从容走过。那少女看去年约十六八岁,长身玉立,肤如凝脂,星眸炯炯,艳光照人,端的丰神绝世,休说平生仅见,便画图中人也无此美艳。虽未缠足,但是丽质天生,称纤合度,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造物匠心巧思,特意为她妆点琢磨而成。尤其是那一双纤足,不假缠裹,自然娟秀,圆肤六寸,罗袜如霜,不染丝毫尘垢,说不出那一种高雅清华、飘然出尘之致,由不得目眩神摇,心神欲飞。人已过去,望着少女后影还自出神,暗忖:“此女直似天上神仙,人间哪有如此佳人?看她铅华不御,装束虽然淡雅,所着衣质也非寒素人家,这等美貌少女,如何孤身一人,不带伴侣,独自游山逛庙,行动又是那么从容轻快,好似学过武功神气?”有心跟去探看来历下落,又觉此举唐突佳人,迹近轻狂,于理未合,只得罢了,随去偏院静室中小坐,心终放那个少女不下,忍不住向香火盘问。
  香火答说:“自来未见此女在附近各庙走动,方才公子来前,她独自一人来到这里,先向我打听陆公后人家居何处,是否随宦落籍,后又探询积毅山后一个财主,随往正殿游玩。我见公子走进,赶来请安,她便走出,来历不知。”李善越想越奇怪,平日人本安详喜静,自见少女以后,不知怎的,心烦意乱,脑海中老深印着少女婢婷倩影,怎么也去不掉。后来实在坐不下去,便自走出,到了庙外,又觉心烦,本意不想寻那少女,人却信步往右走去,心想这里四面皆水,非船不渡,又当西初,少时便有香会,各芦棚中,和尚、善信均要联合一起沿岸诵经,超度孤魂,会完又是焰口道场开头,天也凉爽,照例比白天还要热闹,此女必是许有心愿,或是随同家人来作法事,决非孤身,何不去往各芦棚中绕上一回,也许能够遇上。不过此女形迹可疑,虽无别意,也预防人误会,好在今日人多,谁都往来乱走,还可掩饰,作为无心相遇,有何不可?心念一动,勇气大增,便随众人往各芦棚中走去,表面闲游,暗中留意,将那十余座芦棚全都走完,并未见少女影迹。
  四外一看,沿岸停泊的游船甚多,都是有来无去,内有三条渡船专载香客游人,也是如此。时近黄昏,游人越多,各棚内钟鱼梵呗之声响成一片繁音,人声嘈杂,到处都是卖零食瓜果的小贩,心料少女既来此地,不论是烧香还愿,做道场,或是游玩,看放焰口花灯,均不应在这盛会开始以前回去,何况先前又向香火打听陆家后人,分明有事来此,如何就走?也许往来相左,杂在人堆里面不曾看到,决计再找一遍。这次改走反路,哪知仍未见人,方始失望。因在人丛中拥走了一阵,身有热汗,见前面临江柳荫之下地较僻静,只停着一个卖凉面的小摊。天色甚是晴朗,斜阳已将沉水,只剩大半轮红影远浮东方水大相接之处,光芒万道,把西半天全映成了红色,水面上闪动起亿万片金鳞。长江落日看去十分伟大庄严,而这东半面却是云静天空,暮烟欲浮,柳丝拂拂,低及水面。那高约六七丈的柳树梢头却悬着磨盘大一轮明月,柳枝因风飘动,月华也随同隐现。树下面摊左侧泊有一条小船,舟人似看热闹走去,空舟无人,钓筒斜挂,静悄悄的停泊在柳荫明月之下,清景如绘,与芦棚这面的繁喧景象寻常之间宛如隔世。因觉地方甚好,又值腹饥,素性旷达,不拘小节,欲往乘凉避嚣,吃点凉面点心。
  刚一近前,那卖凉面的名叫陈二,向在庙前做生意,认得李善,忙起招呼让座,问:
  “相公可吃一碗凉面?”李善刚一点头,忽见身后走来两人,正是古松祠所遇两少年也来吃面。李善见陈二对两少年甚是恭敬谦和,好似相识,不合当面询问,可是越看对方,越觉气度冲和,语声清朗,只是外方口音。自来惺惺相惜,由不得一见投缘,方想攀谈,两少年已端了面碗走向柳荫小船上去,各把长衣脱掉,由船内取出食盒,一会摆了好些酒菜,再取一坛酒出来,将坛打开,老远便闻到酒香,两少年便箕踞船头,临流对饮起来,相对说笑,旁若无人。李善见对方豪情雅致,酒量甚洪,偏是笑语从容,一味浅斟低酌,不似寻常酒徒烂饮俗气,端的风雅得可爱,不由心生欣羡,悄问陈二:“你认得这两人么?”陈二闻言,大惊失色,连忙背着小船摇手示意,不令多问。李善见他那等害怕,好生奇怪,正想再问,忽听小船上高呼:“再添一碗面来!”陈二忙声应诺,匆匆配好作料,把面端去。李善见陈二去时满脸愁惊之容,和少年低声说了几句,同时却改了喜色,正要探询,陈二先悄声说道:“那两位客人间相公可要上船同饮一杯呢。”
  李善闻言,正合心意,连忙点头,低嘱陈二:“不要收入面钱,这里有一两银子,可代我买些瓜果食物送往船上。”孙二悄答:“银子不敢收,相公先去,明日再往庙中领赏不迟。”
  李善见陈二坚不受银,急于往见少年,心想明日会账也是一样,便往船上走去,笑说:“二位尊兄对月开榕,临流畅饮,高人雅致,离俗超尘,不料江左风流重见今日。”
  话未说完,两少年已一同起立,接口笑道:“尊兄名家世胄,翩翩公子。愚弟兄草茅下士,偶然乘兴,舟中小饮,两见驾鹤之姿,心生钦慕,竟蒙纤尊降贵,不嫌剩酒残肴,光临同饮,幸而何如之。”随请李善同坐共饮。李善请问名姓,两人同声笑道:“愚弟兄秦陇野人,因爱江南山水文物之盛,来作漫游,旅次经年,不久归去,山野之人,难于仰俯交游,偶然萍踪遇合,明日便是东西。尊兄性情风度颇似我辈中人,有缘即会,缘尽则分,人世茫茫,大抵如斯。本是风来水上,云渡寒塘,互询姓名岂不多事?舟中虽无兼味,酒却不恶,还是多饮几杯吧。”李善见二人吐属风雅,丰采清华,微笑答道:
  “神龙见首,雪鸿无痕,两兄高士奇人,得奉杯筋,已属幸会,本不应以世俗通候为请,恕我冒昧,且罚三大杯,以赎失言之愆如何?”内一自衣少年哈哈大笑道:“想不到匝海三年苦乏知音,今日竟遇通人,吾道不孤,此行快事以此为最了。”另一矮少年笑道:
  “鸿飞冥冥,大人何慕,倘有延误,知音其何以堪?我看还是昨晚所说那句话罢。”白衣少年答道,“嘉客在临,此时只宜畅饮,谈此无聊之事做什?”李善不知对方言中之意,方欲设词探询,两少年已改了口风,三人且谈且饮,越来越投机。
  李善见对方不特文武全通,多才多艺,并还多游名山大川,见多识广。关于武术所谈尤有根底,固是佩服。两少年见李善风流儒雅,议论精透,无论文学武功均有极深造诣,也都认为罕见的通品,彼此都是相逢恨晚。李善因对方不吐姓名来历,也不转向自己请教姓名,不便再问,心想对方必是风尘中的异人,听口气不久便返关中故乡,难得再见,似此文武双全的清妙之士,出生以来头次遇到,难得是彼此投机,一见如故,偏又不说姓名,令人莫测。正想如何设词再定后会之约,忽想起陈二方才害怕、先忧后喜之状,心方一动。白衣少年笑道:“时已不早,尊兄还要去芦棚内拜佛上香罢。”李善闻言提醒,起身告辞,笑问:“后会何日?可否日内光临江心寺,再图一醉?”另一少年笑答:“愚弟兄闲云野鹤,此事难定,尊兄不必虚候,好在常住庙内,遇机也许便中往访。贤昆仲已往芦棚,只少尊兄一人,时已不早,请先行罢。”李善只得起身。
  走到路上,正想对方口气分明知我家世,连奉母命主持法事全部知道,来时大哥和三、四两弟均还未到,照母亲今日语气,好似父亲不会同来,以免招摇,且看所说对否。
  正寻思间,忽见下人寻来,说:“道场将开,三位相公已全来到,命寻二相公前往焚牒。”李善先觉两少年未卜先知,大为惊奇,一问三弟兄来的时候正在两少年买面以前不多一会,知其先遇,只奇怪这场法事除方丈外连和尚都不知道是母亲功德,江心寺离城又远,随来下人只有一名,自己庙中避暑,也无人知是知府公子,这两人怎会如此清楚、一面命来人速同芦棚,说自己就到,因在船上多吃酒果,一时内急,先去觅地小解。
  再往前走,越想两少年越奇怪,正自寻思,忽听道旁大树后有两人对语。过时,似听内有一人说道:“这事我看十分扎手,还是归报主人,多约几个好手,并还要等他回船,经过乌龙滩僻处才可下手,今日兆头不好。”因正忙于赶回,不曾留意。走出几步,觉出可疑,回头一看,树后乃是两个壮汉,神态强横,知非善类,因见人回顾,匆匆往侧面树林中走去。
  等到芦棚前面,前见穿淡青罗衫的少女忽由对面走来,仍是孤身一人,腰间隆起六七寸长一条,好似暗器之类,行路更快,匆匆相遇,互相又对看了一眼,擦肩而过,心又一动。骤然相遇,不便追踪,又忙着敬佛,只得罢休。当时恐其误会,未便回看,走到芦棚口外,方始转身回顾,人已无踪,不禁大惊,方想此女和两少年均是从未见到过的奇人,不知是否一路?忽听连呼“三哥”,正是三弟李和迎呼出来,同去里面,弟兄四人一同上香焚牒,做完应有仪式。李善因在小船吃饱,见正开素席,问知底下无事,便退了出来。本心再往小船寻两少年一谈,路上想起少女走的也是这条路,此是江心寺后临水最偏僻之处,她孤身一人来此作什?一路寻思,快要到达,见前面小船上空无一人,知己离去。陈二正挑面担迎面走来,唤住一问,陈二只说两少年已走,再问他先前何事惊疑,语便支吾。李善佯怒,怪其不说实话,陈二使一眼色,笑答:“相公爱清静,不会到小山上去,又凉快,又好看?小人少时便送茶来,还是带个西瓜?”李善会意,随点点头,自往小山上走去。
  山上疏落落立着好些松杉等古木,这时月轮已高,照得林中满地碧云似欲流走,江山美景清澈如画,汪风拂拂,暑气全消,果然凉爽异常。遥望沿江芦棚灯火万点,灿若繁星。虽还未到升座施食放焰口的时候,江中已有好些河灯,由上流头随波起伏、飘荡而来。江面上更有富绅用大船木排所结水上道场,钟声饶钹之声与潮声相应。明月在天,香光映水,热闹繁华之中别具一种凄情况味。想起光阴驹隙,逝者如斯,人生百年,有如梦寐,像方才所遇少女直似桂殿仙人下临凡世,此时看她仪态万方,丰神绝代,转眼之间风华消失,终归黄土,再要红颜薄命,所适非人,岂不可怜,令人肠断?似此天人,只宜长生不老,永驻芳华,再遇一个知心多情的如意郎君,常年厮守,心坎温存,才快人心,而免恨事。可惜造物不仁,既将两间钟灵毓秀之气萃此一身,便应保其青春,红颜虽老,如何任其凋谢,受人摧残,徒供后人凭吊之资?这类伤心恨事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以前所遇多是庸脂俗粉,以为载籍流传所谓美人多出附会,爱者为佳,并非真有其人,不料国色天香果然绝世。虽然人世韶华转眼空花,似此绝代佳人能得置诸红闺,与共晨夕,纵令人生短促,亦复何憾?再要巧遇仙缘,同修道业,驻颜有方,长生不老,等诸刘樊合籍,葛鲍双修。天长地久,永伺眼波,只能如此心愿,便为她受尽千辛万苦、八难三灾也所心甘的了。
  独个儿徘徊月下,正在痴想,微闻左边大树后有人喘息之声。过去一看,正是先前所遇两壮汉,被人绑在树上,嘴里满塞沙土,外用布包,瞪着一双怒眼正在强挣,无奈绑甚牢固,不能脱身。李善少年公子,终是无什经历,见这两人貌相虽恶,身受极苦,双手反绑,皮肉紧勒,已全肿胀,忽生怜悯,也未询问经过,先自解绑。壮汉脱身以后,连挖带吐,再松动了一阵手脚,李善在旁连问两次,均未回答。刚一复原,便朝李善说:
  “你不要问,也不许对人说,免遭无趣。”李善见这两人如此狂妄,越知不是善良,刚待发作,微闻身后树枝响动,未及回看,两壮汉忽然大惊失色,慌不迭往山下逃去。本要追问,继一想,这等妄人不值计较,今晚人多热闹,与人争斗容易招摇,方丈又曾嘱咐休管闲事,欲追又止。偶一回望树后,似有人影一闪,走过再看,已自不见。一会便见陈二一路东张西望,悄悄走来。见面,又朝四外巡视了一阵,见无一人,方始低声说道:“相公贵人怎不小心?幸而那两人和你投机,不然,我一多口便是乱子。如非这二位侠客老爷口气似对相公甚好,要命小人也不敢来了。”
  李善问故,才知当地近两年内出了两个有名侠盗,前任便为此丢官。因这两人偷富济贫,神出鬼没,以前两任府县连用重金聘请有名武师,百计擒捉,休说成功,连二人的年貌均无一人见到过他的庐山真面目。只知二人均是外方口音,不喜人议论嘲笑,犯必不容。最奇是行踪飘忽,出没无常,简直无法捉摸。富贵中人遇他不到,如遇光降,必被满载而去。来时均带面具,看不见他的真形。能见到的人又多受过他的好处;便是见过,也无一人敢于泄漏。陈二先也不知便是这两个少年,只为积穀山后有一土豪钱柳泉,年已七十,仗着长子钱魁朝中大官,次子钱耀天生蛮力,是个武举,本人也有功名,倚势横行,无恶不作。本地民风谨厚胆小,畏之如虎。钱家养有不少武师打手,常在外面霸抢民女,自来官府畏势,多不过问,人民也不敢告,遇害的人十九忍气吞声,无可奈何。陈二有一至亲曾受老贼之害,与之巧遇,将人救走。陈二本人上月无意中受恶奴欺侮,也是双侠借故将恶奴打个半死,代为出气,给了十两银子做本钱。因听外方口音,冒失请问,受了警告,不令对外宣扬,所以不敢明言。
  李善闻言,猛想起父亲向例喜怒不形于色,今日归省问安,忽现愁容,未及请间,便奉母命回庙,似此积案甚多,有名大盗,省里定必奉有密令,期限也严,难怪父亲愁烦,只奇怪这两人的口气神情、武功文学均非寻常,人又那样风雅豪迈,气度安详,怎会做出此事?心中半信半疑,决计明日回衙问明父亲可有此事再作道理。再问陈二:
  “树上所缚两人可知是谁?”陈二惊道:“这便是老贼手下党羽,想是今日庙会,少年妇女甚多,不知何人被他看中,又想掳去奸淫,被这两位侠客老爷看见,没要他们的命还不便宜?否则,这两人都是极好武功,老贼父子又用木排在江中放焰口,人来甚多,谁敢惹他?”
  李善方悔先前不曾盘问,先就放人,地方上有此两个大害,父亲的官怎做得好?心正愁虑,忽听两岸江心人声鼎沸,宛如潮涌,连忙回看,只见上流头飞也似驶来一条大法船,上面灯火通明,河灯跟着出现,满江皆火。原来此时承平年久,温州滨海要区人民殷富,又最信奉鬼神,每年中元鬼节到处高搭芦棚,施放焰口。一般绅商富民更在沿江大放河灯,超度亡魂,互相争奇竞巧,盛极一时。先前已有一些河灯五五顺流漂荡,这时正是各富豪开始竞赛之际,沿江饶钹钟磐、经鱼梵呗之声嘈成一片繁音,远近相闻。
  忽然上流头驶来一条法船,那船长约五丈,宽只数尺,和端阳节的龙舟大同小异。船头上搭起一座法台,台上一对素烛,粗如人臂,上供香花果饼、五谷盐茶之类,当中站着一个全副禅装、身材高大的中年和尚,手挽法决,口诵经咒,一面抓起五谷盐茶往江中撒去,两旁八个小和尚,各将船头上堆积的馒头米饭大把抓起往江中乱掷。船顶是一白色篷帐,用竹竿支起,四面空敞,内悬无数纱灯。船舷上又有百十盏莲花灯,作两行排列,每边十六个各穿彩绸密扣短衣、裸着半臂、手执木桨、头带莲花形彩帽的壮士,船中二三十个奏乐的俊童少女,各持乐器吹奏,笙萧钟鼓之声响彻水云。那船上下前后点满灯火,由那三十二个壮士一齐划动,望将过去,直似一条火龙在水面上缓缓驶来。
  因江心寺法台最多,这时芦棚已全撤去,所有法台全都临水,各有河灯放入水内,和尚正做焰口施食,到处幡幢林立,香烟缭绕,灯火辉煌,正是道场怯会最盛之时。当地又在江中,四面环水,所有法船到了寺前均要环绕三匝,再各随其便在江中往来游行,趁上一阵热闹。等到法事做完,然后就江中焚烧法船箔锭纸钱之类。那条形似火龙的法船相隔江心寺约有里许,后面十几条大小法船也由离寺数里的芦棚前面突将灯烛香火一齐点燃,相继驶来。虽没有第一条船那么长大,但也各有胜人之处。江中自从黄昏以后游船渐多,加上几处水上道场,本就热闹非常,经此一来越发火炽。李善方觉此举要耗不少人力物力,与其把有用财物耗之于鬼,何如用以拯济孤寒,施之于人岂不更好?忽听一声炮响,先是一枝火箭带着大串流星由上流头冲霄而起,紧跟着锣鼓之声连连响动。
  遥望上流水天相接之处忽现出两三片红影。随听众声欢呼,水陆喧哗,纷喊:“河灯来了!”跟着便见红影化为火云,光焰耀空,逐渐展开,化为千万点火星,顺流驶来。指顾之间,万千盏河灯已由上流头蔽江而下,一时满江皆是这类莲花灯布满,随流漂去;后面的还来之不已,当时成了一片火海,连天都被映成了红色。头条法船到了前面江心便自停住,细吹细打起来,后面的也相继到达。
  李善一数,共是大小四十三条,到齐以后,都将船头向前,环绕江心寺作一弧形,环对着方丈天澄主持的法台排列,只头条法船独自当前,仿佛群龙之首,居中领导,无敢与争。行列又极整齐,大船独自居中向前,看去好似一个极大的火燕贴水张翅而立,甚是壮观。再定睛一看,所有法船前面均有一对大纱灯,上写船主人的姓名堂号。当中大船上,双灯之外,并有一面黄旗,上绣一个大“钱”字,船头上站着两个壮汉,正是先前所遇土豪手下徒党,已各换了一身新衣,手执钢叉,神态凶横,旁若无人,不禁有气。因想父亲在任,决不容这类凶徒横行,便往水边走去,意欲晴中访问,留神查看对方虚实,以为异日除害之计。刚到水边,忽见一条小船,上坐二人。这时灯月交辉,水面上荷灯万盏,随波荡漾,所有游船十九灯彩辉煌,笙萧鼓乐奏个不停,哪条船上都是里外通明,惟独这条小船未点一灯一烛,船上两人文生打扮,对坐舱中,由船后一人手持双桨划行水上,穿波急驰,其速如飞。本由左侧大船缝中突然穿出,往右侧掠波驶去,一晃不见。自从这数十条法船作半环形排列以后,离岸四五丈江面空处照例不许舟船经过,所有游船均在法船两翼尽头处停泊遥观,有的均已登岸,立在处道场法台侧看热闹,小船突然游过,李善只顾向陈二询问土豪劣迹,先本不曾留意,及至各船纷纷喝骂,当中大船上人更是其势汹汹,待要动武,小船也由当中驶过,李善这才看见背影,觉着船上两人好似前遇少年,船己绕向江心寺后,心中一动。
  李善方要跟踪赶去,忽又听法船右翼尽头有两游船互相喝骂争斗,与岸上观众喝彩之声。探头一看,原来是只小游艇,中有数人,似与隔船上人争吵,船头上立着一个青衣女子,疑是心中所想之人,不顾再寻先那小船,忙由人丛中绕路赶去。每年盂兰盆会虽然盛极一时,但因观众大多,加上土豪富绅互相争胜,一个不巧,事完便要发生械斗,多伤人命。积习相沿,均认此举关系当年收成,无法禁止。照例每当会时,官府必要多派兵役,到场镇压,幸而人民迷信神权,非真万不得已,即便双方势均力敌,两不相下,非是深仇大敌,万不得已,谁也不敢在当夜真个动手。内有几个倚势横行的土豪恶人,本地人俱都知道,更是忍气吞声,不与计较。故此械斗发生多半是在事完之后,只官府贤能事前得信,仍可消弭。
  李善到时,见那游艇共只母女二人,同一年约十三四的幼童,操舟的好似婆媳二人。
  等到近前,事已过去。定睛一看,船中女子正是陆公祠所遇青衣少女,不禁惊喜交集,低嘱陈二向游人打听,才知少女并非当地人,似由外地来此敬香看会,雇了一个游艇,夹在游船之中赏玩河灯、盂兰盆盛会,不料遇见小贼钱魁手下徒党,看中少女美貌,驾一小舟尾随调戏。因船主姓尹,与婆媳二人相识,竟将尹婆唤过船去,令向少女之母劝说,命将少女献与钱魁为妾,因被对方骂了几句,贼党共是三人和一船夫,欺对方均是妇孺,竟过船去,意欲恃强相迫。哪知少女也是大家之女,同来老妇并非女母,乃是长亲,先在日间已遇贼党尾随,方才又加调戏,均未理睬。及见贼党凌逼更甚,不由激怒,挺身上前,始而向其理论,贼党自然不听,妄想行强,下手抢人。少女年纪虽轻,却有一身惊人本领,只一伸手,先将当头一贼点倒在地。同来二贼不知厉害,同时伸手,一个被少女一脚踹翻,另一个也被点倒,不能言动。少女这才当众宣布贼党的恶迹丑态,并说:“同船便是陆青天的后人,也是自己姑母,新由外省来此寻访,黄昏后才得寻到。
  因表弟年幼,想看河灯,又因不久便要离去,为此雇船游玩。觉遇贼党驾船尾随,口出不逊,心想这般无知匪徒不值计较,仍未理他。不料过船行凶,诸位眼见,凶器尚在手内,闻说当地府县人甚清正,诸位可代我把官差寻来,将其送往衙中究办,并烦作一干证。”
  三贼中只有一人能够说话,见此举丢人太甚,虽然恨毒,无如对方武功高强,新任府县清正威严,一旦经官,事易闹大,正自愧忿。少女因旁观人均怕老贼父子威势,不敢多事,越发有气,竟要在三贼脸上留一记号方肯放走。这三贼党原是小贼所聘武师,已然丢脸,再被人留下记号,以后如何见人?没奈何只得低头服输。同时,另一贼党看出对方虽是女流,并不好惹。又听说知府当夜微服出游,并带有两名北方聘来的名武师和几个得力捕快,杂在人丛之中,钱氏父子恶迹大多,到处仇敌,惟恐被其发现,把事闹大,便装好人,上前劝解,再三向少女说好话,才将三贼释放,少女似知那人不是善良,放人时笑说:“我名浦文珠,素来不畏豪强,现住我姑母家中,秋凉才走。谁不服气,只管前往寻我。”贼党同船,狼狈而去;众人料知钱贼父子必不干休,有两个好事的先在一旁劝解,人去以后便劝文珠说:“姑娘本领虽高,终是女流势孤,这河灯就是初起时好看,天已不早,请回府罢。”文珠笑答:“我闻当地官府甚有贤声,决不坐视恶霸横行。清平世界,万目之下,难道这群无知匪徒均敢聚众行凶不成?”两人见劝不听,恐被贼党耳目听见,告辞走去,别的人自更不敢上前。
  李善到时,文珠已回中舱,与同来陆氏母子观赏河灯,言笑自若,和没事人一样。
  李善借着柳荫掩蔽,朝船呆望,越看越觉船中人丰神绝代,仪态万方,由不得看出了神。
  正在发痴,忽听身后笑道:“相公,这朵玫瑰花有刺呢!”李善回顾,正是陈二随在身旁,尚未走开,不禁脸上发烧,强笑答道:“休要胡说!这位浦姑娘和天上神仙一样,如何可以无礼?我因学过几天武功,觉她小小年纪,怎会有这等惊人本领?可惜不知她的来历住处,又有男女之嫌。如是男子,我真想和她领教呢。”随听身旁不远有人接口道:“这个容易。”回头一看,立处左近游人甚多,也看不出是谁,是否为己而发。一想语音甚低,决不会被人听去,心方寻思,陈二笑答:“相公要打听她的来历,果是容易。我看尹三婆和她三人甚熟,明早一问即知,再去庙中禀告如何?”
  李善心方一喜,又觉父亲在此作官,自己无故访问民家少女,于理不合,只得说道:
  “这个无须,我不过见她武功甚好,说说而已。男女不便向人打听,易遭误解,还当我也是个坏人呢。”说完,自觉口不应心,又见为时不早,少女朝自己连看了好几次,恐启对方疑心,想要走开,又不肯舍,只得假装看灯,时朝船上偷看。本意对方不会觉察,谁知双方目光老是相对,每一接触心便怦怦跳动,也说不出是何缘故。似这样,挨到焰口快要放完还不舍走,江中那等繁华的景象直如未见。后来江中焚烧预搭的冥器法船,陈二想要回去,笑说:“相公怎不往当中正台去看老方丈的佛法?”这才想起天澄和尚曾令自己往谢公亭后小山观看群鬼争食时景象,自己正作法事,也未前往照料,忙令陈二回,自由游人丛中往当中法台挤将过去。到后一看,江中正烧法船,法事已成尾声。
  初意钱氏父子见手下徒党为人所伤,必不甘休。细一察看,除当中法船尚在,钱家的游船已不知去向,方觉奇怪,李和忽然走近前来,低声问道:“二哥可知爹爹也来了么?”李善闻言大惊,忙问:“现在何处、可曾回衙?”李和答说:“爹爹来意不知,也不许问,由辛、游二位武师暗中保护,扮作三个香客来此,转了一圈,事前还命人通知,不许我们迎接说话,看去好似有什事情,并不单是为了查访民俗。我命李福暗中随往,后来归报,说是同了两个少年在谢公亭上闲谈观灯,辛、游二人均被遣开,神情好似以前相识,谈得甚为投机。辛武师便由亭后走出,将李福赶了回来,说是当晚并无什事,偶在衙中无聊,闻此一年一度的盂兰盆会,来此观赏,并无他意。如见二哥,不令往寻。”李善忙唤李福,一间两少年的穿着神情,与前见舟中少年一般无二。只不知怎会与父亲相识,心中奇怪,不敢违命往寻,意欲绕往谢公亭侧,遥望是否前遇两少年。
  还未走近,便见亭上空无一人,料已离去。再往各泊船处察看,也无踪迹。
  江中纸木扎成的法船已烧,道场法事也早做完,游船纷纷归掉,那数十条载人的法船早将所有灯彩纸扎之物一齐送放江中预先停泊的木排之上,随同排上那条十余丈的大法船一齐焚烧,各自掉头,轻敲慢打,奏起鼓乐,往来路退去。当地天热,有的多就原来游船上乘凉安眠,有的便就相识名寺庙中寄住。这时黎明已近,残月昏茫,前半夜满江灯火已全随流漂去,只水边江岸芦滩边上零落落挂着几盏残灯,先前繁华转眼皆空,一轮冰盘大的明月斜挂疏林小峰之间,残星耿耿,东方渐现曙色,满地果核瓜皮,游人也将散完,只几个香火杂役收拾残余,正在打扫。同来弟兄下人忽然迎面走来,说:
  “父亲命人来说,现已回衙,命众事完速回,只李善今明两日内不奉命不许回去。”说完,便朝预先停泊的船上走去。李善本意回衙向父请问,闻言好生奇怪,只得暗告李和随时留意,如有什事,速即命人渡江送信,又到船上坐了一会,等到吃完茶点,开船上岸,天已大亮。
  忽想起前遇少女浦文珠方才打伤贼党,仇怨已深,决不甘休。先前散会时,满江游船穿梭也似往来如织,因为想找父亲,也未发现她的船影。她共妇孺三人,贼党人多势盛,多高本领也非其敌,如知她的住处,也可暗中维护,偏又避什男女之嫌,陈二也不知向那船家婆媳打听没有。万一土豪记仇,今日一早便往寻事,吃了眼前亏如何是好?
  心中一急,便不想睡,恨不能当时便将意中人寻到,加以保护,才对心思。这时所有游船十九开走,只留住在庙中的一些游客,所乘八九只大小游船停泊庙前,庙后一带地势偏僻,江水又浅,从无一船停泊。李善因对文珠钟情,关切太甚,明知船已开走,仍然沿着江边寻去,心想意中人曾在陆公祠打听陆家后人,时已下午,夜来便见她同陆氏母子坐船观会,也许陆家就住祠堂附近,反正不困,姑且试试。
  走到庙后,发现前面不远临江修竹丛中有一所房舍,正在陆公祠后。及至道绕竹林之外,忽见江边停着一只小艇,正是昨夜所见,心中~喜,忙赶过去一看,果是原船,船中空无一人,船头上剩有半边西瓜和几只桃李之类鲜果,泊在一树垂杨之下,两只小猫正在相对玩弄,追扑为戏,互相驰逐不停,在船头上滚来滚去。东方朝阳由远远波心升起,万道红光斜射过来,映得大片柳林都成金色,江面上也闪动起千万片金鳞。到处静悄悄的,料知意中人住在竹林之内,正要人内访问,刚到里面,见林中一道短竹篱,上面布满牵牛花,正在迎露盛开,篱内一座葡萄架,间以芭蕉,绿荫满地,悄无人声。
  暗忖:“此地修竹高柳,花树参差,小山左列,大江前横,地绝嚣尘,直非凡境,自己在庙中住了多日,附近民家多半相识,这好一所人家景物竟未来过。如在事前与陆家相识,岂非绝妙,何致咫尺蓬莱,通词无计?”念头一转,忽想起对方全是妇孺,昨日三次相遇,未交一言,无缘无故冒昧登门,这话如何说法?不由把初来时的勇气热心一齐去个干净,越想越觉不便,重又退了回来。
  刚一回到林外,忽听身后有人跑来,回头一看,正是昨夜船上幼童。刚把脚步停住,幼童已赶到面前,未容李善开口,喝问:“找谁?”李善素来面嫩,本是满腹热心而来,因见对方辞色不善,知道对方家无壮丁,昨夜隔舟观望,已被发现,一大早寻上门去,多半误会,先前想得好好的话竟至无法出口,由不得面上一红,笑答:“我便住在前面江心寺内,清早无事,来此闲游。因见这里风景甚好,主人必非庸流,意欲登门拜访;后来想起昨夜盂兰盆会,主人定必归晚,未便惊动,意欲改日再来,别无他意。”说时,似闻身侧有人嗤笑之声,回头一看,乃是一根七八尺高的石笋,石前两株老松,数竿修竹,景甚清幽,只不见人。因是男子口音,方想探头石后观看,幼童已怒喝道:“你哄鬼呢!昨夜你就鬼头鬼脑掩在柳树旁边,朝我船上偷看了好些时。后来走去,天已快亮,才隔不多时,一大早便寻了来,意欲何为?实对你说,我陆云翔年纪虽轻,并不是好惹的;何况还有我表姊在此。如不能还我一个明白,管教你来得去不得,昨夜那三个地痞就是你的榜样,不用我表姊动手,也把你打个半死。如若自知无理,趁早跪下叩头赔罪,还可饶你。有话快说,想走不行。”
  李善出身世家,平日对人谦和,从未受过这等侮辱。见对方摩拳擦掌,其势汹汹,说话欺人大甚,无奈自己冒失,对方又是一个未成年的幼童,家中好似无什男丁,如何能与计较?再加心上人就在林内,也许先前发现,幼童奉命而来,休说爱屋及乌,不愿动手,便闹起来也是皂白难分,容易被人笑话。想了想,只得忍气答道:“你一个娃儿家,事须认清,不可随便出口伤人,把好意当成恶意。我在此避暑已非一一日,别的不说,江心寺天澄方丈戒律森严,稍差一点的人岂能在他庙中久住?我此来实是一番好意,你既这样,我也不愿多说,我是否好人日后自知,真要蛮不讲理,可教大人出来,去往庙中寻我如何?”不等话完,陆云翔先喝骂道:“我家只我一个男子,谁是大人?我娘年老多病,再说你也不配见她。想引我表姊出来真是做梦。这一带是我家,由我作主,大清早上无故来此窥探,非贼即盗,说不出个道理,我便要你好看!”随说纵身就是一掌。
  李善武功甚高,如何能被打中?本心不愿伤那幼童,…闪避开,喝道:“你小小年纪,如何不知进退、我不过一时乘兴闲游,并未到你家去,林外又无围墙,谁知是你的家,念你年幼无知,不与计较,趁早停手,各自回去,我也不再管什闲事。再如无理,你便要吃苦了。”说时,又听石后微笑了一声,方想:“此是何人,怎不出面?”陆云翔已自大怒,大喝:“你有本事,只管动手,谁要你让?”随说纵身又是一拳。李善连避数次,见幼童老是不知进退,年纪虽小,身手却甚矫捷,差一点没被打中。虽然有气,终因对方乃心上人的至亲,年纪相差,不愿还手,只得一路闪避。先想将对方引往寺前,寺僧见了必代分证;继一想,对方明有误会,幼童无知,万一说起昨夜偷看玉人之事,岂不难堪?只得罢了。后见幼童一路猛扑,口更喝骂不休,心想:“这等让法几时是了,不给他尝点味道决不会退。”念头一转,喝道:“你这小孩如何这等强横?你家还有大人没有?如有快请出来,我有话说。我不愿以大凌小,已让多次,再不停手,真想迫我给你吃点苦头不成?”
  李善本意想将陆母和心上人引出一个,唤住云翔,索性明说来意。谁知连喝数声,不见人出,对方又是越来越凶,势更迅急,实在按捺不住怒火,重又喝道:“此是你再三相迫,不能怪我。但仍念你年幼无知,不肯伤你。”话未说完,正想运用真力,借着架隔,给对方吃点苦头,好使知难而退;猛一眼瞥见林侧石笋旁有一三尺多高的石桩立在地上,心念一动,双脚一点,往斜刺里纵去,到了石前落下,大喝:“我先教你看个榜样!”说时双手一分,一个大鹏展翅之势,下面金鸡独立,横起右腿,运用真力朝着石上踹去,叭的一声,那石竟被一脚踹断,碎石纷飞中云翔也跟踪追迫过来,见那三尺来高、尺许粗细的石桩被人一脚踢断,竟如未见,依旧扬拳就打,举脚就踢。
  李善拿他无法,身形一闪,一个旱地拔葱之势凌空而起,刚由云翔头上飞过,猛然发现云翔来势特急,正往前扑,脚底又误踏着一块碎石,一下扑空,待往前面断石桩上蹿去,料非跌倒不可。因和云翔打了一阵,看出对方年纪虽轻,武功颇有高明传授,貌相又极俊美,早就有些喜爱,况又是心上入的表弟,虽见对方蛮横无理,不知进退,心中有气,始终不愿伤他。这次因是来势特急,意欲施展轻功,使知利害,及见一下扑空,看神气已收不住势,非跌向断石之上不可,惟恐无意受伤,仗着天赋异禀,轻功极好,见势不佳,忙用师传绝技,身子一侧,一个风卷残花,化为鱼鹰掠水的解数,百忙中掉头向下,人未落地,手已先到,一把抓注云翔裤带,就势上身往外一翻,身子一挺,斜蹿出七八尺远近,双脚着地,立在地上。纵时云翔因吃碎石一绊收不住势,眼看跌向断石桩上,暗道“不好”,正待用手去撑,猛觉前面疾风撞来,同时后腰一紧,被人抓住,忙就势一挺身;意欲反抗,未容动念,后颈又被人叉住,凌空而起,以为敌人还手,身已被擒,连忙反手乱打,一面用脚乱踢。
  李善只顾救人,不料对方误会好意,因是反手,人又悬空,虽未打中,右肩上却被他倒踢了两脚,不禁有气,忙把真力运到臂上,先反振了一下,突伸右手就势把两条小腿抓住,高举过顶,喝道:“你这小孩太不知好歹,我因见你快要跌倒,恐被断石跌伤,好心救你,如何还要打入?我已将你擒住,要想伤你岂不容易?我向不肯以强欺人。何况你比我小得多,决非对手,趁早停手回去。下次遇事须要分清善恶,不可如此冒失蛮横。今日幸是遇我,任换一人,你非吃苦不可了。”说罢将人放下,以为经此一来,对方当已深知利害,不再纠缠。谁知云翔刚一落地,便追扑过来,口中大喝:“你这无赖,谁要你救?今日教我丢脸,我和你拼了!”边说边打。李善见他气得粉脸通红,眼花乱转,情急之下竟想拼命,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想不到区区顽童如此蛮缠,又不便伤他,正在一边闪避,心中寻思,想不起应付之法,云翔偏是羞恼成怒,越打越急。两次被李善将双手抓住,怎么也不听劝解,口咬脚踢,一味拼命,只一松手便自打来。
  后来李善被迫无奈,暗付:“乃母只此一子,如何听其和人打了这些时不加闻问?
  看此形势,就引往江心寺,也未必肯听劝解。这等烈性直似拼命到底,何不使他略占上风,消气放手,免被旁人看见惹出笑话。”知其不容分说,便卖一个破绽,将双手抓住,笑喝道:“我实在爱惜你聪明胆力,如用点穴法将你点倒,我固免去纠缠,见你年纪太轻,性大猛烈,恐受内伤,更恐我去以后,万一你家师长大人和我门户不同,不能解开,受害更甚。被你纠缠至今,我还有事,必须回去。现在和你商量,你不过打我不中,我又不曾回手,只为先前救你,误认丢脸,不肯甘休,我让你打几下出气总该好了。”说完松手,满拟对方定必乱打不休,好在练就气功,对方虽会武功,决打不疼,只求息事宁人,免闹笑话,打上几下无妨。不料这次竟出意外,说时云翔先是满脸怒容;听到一半,朝侧面看了两眼,微微点头,便不再用力强挣;听完。忽改笑容答道:“我虽年幼,输命不输气,不受人欺。你早这样说话,不就没事了么?你说你住庙内,如是真话,我昨夜观灯还没有睡,夜来无事,也许前往寻你,你肯和我交个朋友么?”
  李善闻言,忽想起心上人素昧平生,无缘接近,想不到对方收风这快,以后彼此来往,不特可为玉人尽心,也许还可得见颜色,心中一喜,便把云翔先前旁观点头、化怒为喜之事忽略过去,随口笑答:“我先前想要登门,本是一番好意,也为素昧平生,无因而至,恐启主人误会,重又回转,是非善恶不久自知。我们相居甚近,如愿去我庙中,我虽无什长处,你终比我小几岁,有益无损。令堂昨夜观灯,天明始回,不敢惊动,等你到我庙内,明日再来拜访如何?”云翔笑道:“这里本是我家祠堂后园,前有一堂兄在此居住,他上月全家迁往杭州。家母嫣居,不耐烦嚣,平日好佛喜静,新近迁来才十多天。家表姊浦文珠昨由南京辗转寻访到此,欲将家母接去,已定月内起身。我先前当你坏人,现在才知误会,怪我不好。不嫌我小,想和你交个朋友,可惜相聚不多天就要分手,只好等到将来再寻你了。”
  李善还想探询昨夜之事和文珠的来历,忽听林内有人唤了一声“云儿”,云翔忙道:
  “家母唤我,夜来再见罢。”李善只得作别回去,归途遇见船家婆媳买菜回来,朝自己看了一看,意似惊奇,对面走过。李善正想钱贼父子就许今日带了徒党来此寻仇,深悔方才未对云翔明言,万一变生仓促,照护不及,如何是好?又想当地孤悬江中,四面皆水,贼党人多势众,必以船来。如被其将人掳走,自己除非事前警觉,有了防备,决难追上。仔细盘算,且先回庙,等陈二到来,向其打听明了贼党虚实,命人过江禀告父亲,将二位武师请来,先防一时。父亲闻得贼党如此凶横为恶,必不宽容,只把这两日渡过,访出贼党恶迹,或是有人告发,不特心上人平安无事,还可为人民除此大害。边想边走,行经昨夜小山石峰之下,忽听一声断喝,迎面转角上飞也似跑来几个背插钢刀的短衣壮汉,紧跟着一股疾风带着一条白影,突由离头两丈多高的山石之上往下飞坠,心疑恶霸带了徒党来此寻仇,只不知峰上纵落那人是何来历,连忙往侧纵退,一面把长衣脱下,定睛一看,不禁惊喜交集、出于意外。
  原来贼党前头共是六人,后面的尚还未到,昨夜所放两壮汉也有一人在内,峰上飞落的那条白影,也是昨夜古松祠路遇、后在舟中同饮的两少年之一,不知双方何事结怨,一言未发,便自交手。心料还有一人尚在峰上,抬头一看,少年飞落之处乃是近峰顶处一块突出的奇石,别无人影,耳听群贼怒骂怪叫之声,朝前一看,就这上下巡视晃眼之间,当头六贼已倒了两个,后面又追来了三个贼党,各持刀枪,一拥而上。少年独斗群贼,手无寸铁,纵跃轻灵,动作如飞,不消几个照面,又被打倒了三个。下余四贼武功较高,少年好似不愿伤人,除开头两贼各被打跌在地伤似不轻而外,下余诸贼只将兵刃夺去,将人踹翻,只不起身再斗,便不再追杀。李善见那少年中等身材,年约二十六七岁,面如冠玉,听他昨晚谈吐何等儒雅,想不到竟有这高本领,并擅空手人白刃的功夫,身法手法灵妙非常,正在自愧弗如,暗中赞佩,忽想起两少年文武全才,人又豪爽英俊,便真是陈二所说隐名侠盗,这等异人也不应失之交臂,难得贼党倚众行凶,正好借着相助以为结纳之计,心念一动。
  因先前贼党持刀聚众喊杀而来,疑是来寻心上人的晦气,早就激于义愤,把长衣脱掉,后见少年武功甚高,只顾惊奇旁观,忘了动手。主意打定,便纵身上前,大喝:
  “大胆毛贼,竟敢白日之下聚众行凶!”说罢正要动手,猛觉身后有人拍了一下肩膀,回头一看,正是昨夜随了父亲微服私访的衙中武师游天彪,不知何时掩来,连打手势,不令上前。料有原故,方想询问,游天彪重又将手连摇,不令开口,手朝四外连指。留神四顾,原来当地乃江心寺后最隐僻的所在,一面是山,余者均是树林,夏秋之交草木繁茂,野麻杂草比人还高,丛莽林树之间现出好些人影刀光,对面来路道旁也有数人,各着短衣,坐在山石之上,乍看好似昨夜未走的香客在乘早凉,因觉面熟,定睛一看,本衙武师火龙镖辛泰也在其内,不禁恍然大悟,知奉父命而来。
  李善暗忖:“这两位均是北方有名武师,昔年往江南访友,受了强盗攀连,问成死罪,铁案如山,已无生理,离家数千里,举目无亲,辛泰想起伤心,正自悲哭,被游天彪喝住,说:‘身负奇冤,乃是定数,人寿百年,终须一死,何必作此儿女之态?鬼如有知,再寻昏官狗贼报仇,倒不如早点痛快。’这时父亲正由于潜经过,去往冒化赴任,恰是邻县,因听二囚北方口音,所寓旅店与监房一墙之隔,听得逼真,一时激动侠肠,仗着和县官是同年,知其人颇清廉,但是仁柔无用,不是能吏,便在当地留了三日,先访出一个大概,往见县官,问出前任定谳只是奉行成案,据呈原供呈报大府,并非有心,于是背人告以冤枉和可疑之处,惟恐县官受累,又想了许多方法旁敲侧击,终于昭雪。
  二人感激救命之恩,由此追随不去。父亲连任繁剧,任多疑难的盗案,从无不破之理。
  二人例不轻出,何况一同出马,并还带有官差捕快和几个得力徒弟,照此情势,不是对那土豪父子,便是对两侠盗。昨晚曾听李福说,父亲曾在山亭与两少年对谈,怎会今日派人擒他,父亲为人最重肝胆,又喜英雄侠士,对于功名前程决不似寻常俗吏那等看重,万不会用诈术埋伏,诱人入网。如非是对两侠盗而来,又不应如此大举,其中必有原因。”
  方自奇怪,耳听道旁树林中又有人发笑之声,偏头一看,哪有人影,同时,对面四贼又有两个受伤败退,剩下老少二贼尚在苦斗。少年穿着一领青罗衫,腰间好似插着一圈似镖非镖、长约数寸的暗器,金光隐隐往外透映,也未见其取用,始终凭着双手对敌,连罗衫也未卷起。先败诸贼除昨夜所放壮汉伤势较重、被同伴扶走而外,下余还有四贼均能行动。因中间发了两次暗器,一半被少年用脚踢飞,一半随手接去回敬过来,贼党打入未打成,反受了伤,经此一来,全都震住,不敢上前。内有一人见势不佳,已先跑去。辛、游二武师和同来多人始终遥望未动,所伏之处多半隐秘,越看越像为两少年而来,只不知何故不曾出手。回顾游天彪已然溜走,暗忖:“两侠盗虽然犯法,不过偷富济贫,人却侠义,钱氏父子却是人面兽心,无恶不作,以爹爹的精明强干,既出私访,不会不知。难道只顾敷衍上官,地方上这等大害反倒留为后图不成?”
  李善心正揣测,忽听喊杀之声,当头一个鲜衣华服的少年手持双铜,带了一伙打手如飞赶来,同来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凶僧和一老年秃子,一到便将长衣甩去,喝令“动手!”和尚把手一摆,狞笑说道:“你们退下,无须倚仗人多,待我上前,看这小狗有多大的本领!”说时群贼正向少年一涌齐上,只和尚,秃子拦住为首少年,向众发话。
  话未说完,猛觉面前人影一晃,秃子大喝:“禅师留意暗算!”话才出口,叭的一声,和尚胖脸上早挨了一个大嘴巴,急得哇呀怪叫,暴怒如雷,手握禅杖,便要动武,随所喝道:“无耻狗贼,人多何用?不必吹什大气,且叫你尝尝一对一的味道。”李善在旁,早看出来人满口川音,身材矮小,正是昨夜所遇另一少年,觉着这一已掌打得爽快,忍不住叫起好来。
  对面贼党先见李善少年英俊,相貌似个会家,早疑是前斗少年同党,如非昨夜所放壮汉认出貌相,向众声言“此非仇敌”,已早上前动手。后来贼党因先斗壮汉已走,因觉李善在旁观战,面有喜容,相隔又近,俱都生疑;再听发话叫好,立时激怒,内有两贼口中怒骂,当先杀上前去。李善大喝:“无知鼠贼,也敢欺人!”正要动手迎敌,先一少年本在独斗群贼,忽然大喝:“这般地痞土棍不值李兄动手!”声随人到,突由人丛中飞起,一跃两丈,似鹰提小鸡一般,由二贼身后凌空飞坠,只听“哎呀”连声,二贼闻了惊顾,己自无及,吃少年一手一个夹颈皮抓住,喝声“去罢”,双手一场,只听“哎呀”连声,二贼已被少年抛球也似甩出两三丈远近,落向道旁野麻林中。跌个半死。
  群贼跟踪赶到,后来少年也和凶僧、秃子斗在一起,忽然回身喝道:“八弟,贼已到齐,只老贼一人在家,随便派两人便可抓来。天已不早,我们该下手了。”说罢,两少年本是空手应敌,突把长衣脱掉,矮的一个手往腰间一摸,取下一根看去又坚又韧、细小如指、长约丈许、形似钓竿的皮鞭。秃子见敌人兵器先环腰间、出手挺直,尾梢甚细,钓丝也似,不禁大骂,喝问道:“朋友,你是何人门下?现雁山六友相识么?”川音少年冷笑骂道:“放你娘的屁!莫非这灵蛇丝所制兵器只有姓石的才有么?三太爷姓简名静,到此三年,今日才露真姓名,难怪你们这伙毛贼有眼无珠,也不打听打听。”
  说时,凶僧手中禅杖才一照面,先被简静一脚踢飞,连虎口均被震得生疼,知是劲敌,随同纵避之势,忙把腰间所带短兵器日月连环钢架取出,一听对方自称简静,所用兵器竟是昔年雁山六友曾经用过的灵蛇丝,不由大惊,但觉敌人年纪太轻,这类异宝奇珍乃有主之物,怎会到他手内?心中迟疑,手中兵器正往下斫,满拟架沉力猛,这类软兵器决禁不住,哪知一槊打下,敌人并未躲闪,只把钓竿横着往上一挡,那么细一根皮鞭竟比钢铁还坚,连弯也未弯,力气又大,凶僧吃这一挡,右臂当时酸麻,暗道“不好”,竿丝尾稍忽似灵蛇掉尾,微一颤动,横扫过来,一下打在肩头之上,似被利刃勒了一下,当时皮开肉绽,鲜血直流。负痛情急,刚怒吼得半声,简静腾身一脚,已踹向凶憎大肚之上,当时口喷狂血,仰跌在地,晕死过去。
  前一少年长衣脱去以后,先把腰间环绕的形似晴器之物连那皮带随手摘下,朝李善抛去,笑说:“小弟不久有事,敬烦李兄代为保管,不必过问,请先回庙去罢。”李善接过一看,皮带甚宽,那暗器乃八口七寸来长的小金剑,连忙应声佩好。群贼因见敌人厉害,挨着便倒,几个有本领的已全受伤打败,多半胆寒,只为小贼同来,性情凶暴,不敢逃退,虽然随众喊杀,只是虚张声势,谁也不敢冒失上前。及至两少年把长衣脱掉,现出那两件奇怪的兵刃暗器,秃于见小贼自不动手,还在一旁厉声喝骂,催令同党上前,先使眼色令其溜走,竟不肯听,因知那灵蛇丝的来历,敌人武功又高得出奇,不敢和人硬对,仗着身法灵巧和多年练就的轻功,正在勉强支持。一见另一少年现出八口金剑,越发心惊,大声喝道:“二侠英雄可是秦岭小双侠么,近年所传侠盗必是二位无疑了。
  你我素无仇怨,只为小弟兄们无知冒犯,才有今日之事。二位只顾赶尽杀绝,可知四外官差罗网密布,我们不过一时气愤,聚众群殴,便到官府也没有多大罪过,况又备有到岸投首的人,至多花点钱便可了事。二位却是奉命严拿的要犯,何苦上人圈套作什?”
  话未说完,简静笑骂道:“我知你这秃贼老奸巨猾,既知秦岭小双侠威名,当知我弟兄的心性为人,他便是我骨肉之交八仙剑李均,如其怕事,岂肯显露行藏?今天还不知谁是上当的呢。”说时,群贼又被李均打倒了好几个,只剩两人想要逃走,李均也未追赶。
  刚逃出不远,便被官差拦往擒去。
  同来小贼钱魁少年好胜,先还负气不肯就退,及听秃子这等说法,简、李二人在外极少显露其名,虽还不知厉害,秦岭小双侠的威名却早听人说过,又见四外埋伏的官差各持器械,由树林和野麻地里现身,往中央走来,想起平日所为和知府的政声,新任县官也非好惹,心正有些发毛。猛瞥见一个同党气急败坏如飞赶来,还未近前,便把双手连摇,高呼:“相公快打主意,老庄主已被官府抓去,消息甚是不妙!”钱魁闻言大惊,不等话完,见秃子正与简静苦斗,敌人始终未下杀手,只用那一根能屈能伸、刚柔并用的灵蛇丝将人圈住,一味引逗戏侮;秃子先还仗着一身轻功勉力应付,几个照面以后便自相形见绌,打是打不过,跑又跑不了,几次说好话示意同逃,敌人偏不肯听,急得面都变色。小贼到此地步才知凶多吉少,恰好立处临江甚近,有一港汉可通,自持精通水性,故意喝道:“尔等不必欺人太甚,小爷出手便要你们好看。”口中说话,一面脱去上衣假装拼命,暗往后退,冷不防翻身往后倒纵出去,接连几纵便到江边。
  辛、游二武师已率众官差环绕过来,但未动手,仍作旁观,只简静和秃子动手,这一面来去路断,谁也没有料到小贼会赴水逃走,见状同声暴吵,正待追去,辛、游二武师毕竟成名多年,识见过人,先前奉有密令,须听两少年主持自动,不可勉强冒失出手。
  因料贼党人众,带人虽多,全力擒贼,不令漏网,本就看出这两侠盗是异人奇士,再听说起是秦岭小双侠和所用兵器灵蛇丝,越发惊奇,早有成算。一见小贼打算赴水逃遁,众官差徒弟纷纷呐喊追杀,忙喝:“尔等无须妄动,凭双侠在此,还会放鼠辈逃走不成?
  只擒余党便了。”简静接口笑道:“这话不差,八弟擒此秃贼,不可伤他,等我抓那小贼回来。真要被他逃走,我弟兄太丢人了。”话未说完,人已飞身而起,一跃便是好几丈。小贼钱魁也快逃到江边,正待往水中窜去,忽听一声娇叱,一点寒星突由斜里飞来,一下打在小贼的腿上。小贼已然纵起,“哎呀”一声落入水中,仍想负伤由水中逃去,猛觉左腿上一紧,似被毒蛇缠住,其痛彻骨。
  可怜小贼虽会一点水旱功夫,但是从小娇生惯养,几时吃过这样大苦,一面惨号急叫,一面回头用刀去斫。先还当是水蛇作怪,回头一看,不禁大惊,原来缠腿的哪是什么毒蛇,竟是敌人简静由后追到,扬手一灵蛇丝刚将那条痛腿搭住,顺水面往回倒拖。
  小贼也是平日霸占民女、侍强行凶、恶贯满盈之报,先被暗器将腿骨打碎,再被灵蛇丝一缠,怎能禁受?那灵蛇丝最是奇怪,不特能刚能柔,由主人的心意屈伸自如,最厉害是前半段暗藏吸盘和倒须钩刺,只是血肉之躯被其缠住,立时深嵌入骨,越勒越紧,除非识得灵性用法的行家,休想解脱。小贼痛急心昏,忍不住厉声惨号起来。这一张口,江水立时倒灌而入,伤处又疼得不可开交,惊悸忘魂中妄想用刀斫断,不料那东西坚逾精钢,不用刀斫已疼得刺骨钻心,又痒又麻,及至用刀斫上去,只震了一下,纹丝未动,伤处越发勒紧,皮肉一齐勒断,深嵌入骨,奇痛越发难忍,又灌了一肚江水,等拖到岸上,人已晕死过去。
  另一面,八仙剑李均已朝秃子喝道:“我久闻你这秃赤练是钱贼父子的军师,全家上下除你衣食父母外,把你畏之如虎,可惜人民怕钱贼父于和你的凶威,敢怒而不敢言,连我弟兄在此两三年,也只今春才知尔等恶迹。本意为民除害,因前任官府仁柔无能,已因我弟兄受累,府县一齐丢官;后任府县更是清官贤吏,一则恐再累人受害,再则久闻李知府文武全才,爱民如子,不畏权势豪强,心想看看他的政绩,迁延至今,不曾上门寻你晦气。你三人居然也知道一点避讳,方以为从此敛迹,哪知凶僧一到,故态复萌,昨夜盂兰盆会,又在妄想强抢民女。我想这类犯法的事既有好官在此,决不坐视,无用操心,再说所抢的也是一朵有刺玫瑰,凭你们这班鼠贼,反正奈何人家不得,便由你去。
  谁知你那手下狗党有眼无珠,因听我简三哥说了两句闲话,便命两狗党来寻我们。我因不肯杀人,将他绑在树上,令其传话,后来被人放掉,小贼闻报,竟敢率众寻我弟兄,并想将昨夜女子搜寻回去。”
  “我因昨夜李知府出来私访,无心相遇,谈得十分投机,知他为我弟兄作难,起初想擒我们,一谈之下立时变计,情愿为我弟兄丢官,也不再完此案。所说不问是真是假,他本带有两名武师,好些捕快,并不知我二人本领高下,竟肯当面放过。我先还当他稳中之计,欲擒先纵,自己回衙,暗中令人下手,谁知跟了一路,不特原班回去,还向二位武师下令,即使无心相遇,也须避道而行,以免误会。这等明眼豪侠的好官实是少有,我们今朝自行投到,自愿为他完案,但须事前由我弟兄出手,就便把你们这些大害除去,惟防漏网,故意引逗,等到小贼、凶僧和你一起赶来送死,方始下手。李知府先还再三不肯,经我力劝,方始应诺,照计而行,由我弟兄上场,将你们所来狗贼全数擒住,以应昨夜之言,二位武师只在一旁指挥擒人。休看你年老成精,诡计多端,杀你这秃贼不过反手之势,因你平日虽然助纣为虐,作恶多端,今天倒还眼亮知机,上来便说软话。
  我弟兄向例伸手不打笑面人,为此和你相持至今。现在群贼均已被擒,无一漏网,休说放你不过,借大年纪,平日受人喂养,一旦势败,独自逃生,弃之而去,日后也无脸见人,依我之见,乖乖的放下兵器,任凭官差把你擒走,既免受罪,还显光棍,你看如何?”另一面,群贼在李均挥手为号之下,已被众捕快官差全数上了锁链,小贼也被简静拖上岸来,倒提双足,朝后背心一拍,江水立时吐出,悠悠醒转,点手招呼二武师说道:“贼党全数就擒,无一漏网,但我弟兄也是要犯,已和李老先生说定,二位只管将我弟兄上绑,以免贼党不服气。”
  两武师见双侠这高武功,在自成名多年,尚是初次见到,好生惊奇,闻言同声笑答道:“敝东爱才如渴,自从昨夜一谈,对于二位侠客敬仰非常,来时还曾再三嘱咐,情愿为此丢官,也决不肯侵犯二位一根毫发。只仗二位之力,将钱贼父子和手下恶党除去,为地方上去此一个大害,于愿已足。”还待往下说时,简静忽把面色一沉,瞪着一双精光炯炯的怪眼,说道:“哪有此理!再如多言,便成虚假,烦告李知府,说我弟兄非但见他是个好官,并还另有情投意合之人,否则,任他千军万马也未必奈何我们。此事无须客套,只管公事公办。实不相瞒,那秃贼名叫赤练蛇赛韩信秦江,诡诈刁狡,徒党遍于东南,自身武功也非庸手,如不细心看管,不论监禁押解,早晚必被逃脱。”说时秃子秦江因听李均那等说法,知不能逃,慨然应诺,随同走来。二武师因他无异自投,又知有名巨盗,反正双侠同行,决无差误,便给他留脸,不曾上绑。因双侠词意坚决,苦劝不听,只得告罪应命。
  李善先见小贼投江时曾有少女人影在江边树林中一晃,立有一点寒星飞出,小贼便被打伤,疑是心上人浦文珠。因正擒贼之际,李均又正发话,略一分神,再看已无踪影。
  后来听出双侠竟与父亲约定自行投案,并还代除地方之害,惊喜之余又感又佩,知道父亲最爱英侠之士,决不这等作为,对于双侠必有释放之策,只是拿他不定,两次想要近前答话,均被李均暗使眼色挥手止住,知有原因,心想双侠心意已定,劝必不从,此时相见果然不便,只得中止。本来还想随后跟去,游天彪忽命徒弟暗中传话,说:“大人有命,二少爷千万不可回去。就回,也等三五日后。对于双侠决无恶意,少爷与双侠订交之事也早知道,只管放心。”李善闻言心方略宽,瞥见二武师押了群贼,陪同双侠,正往江心寺前埠头上走去。双侠因小贼凶僧受伤太重,灵蛇丝具有奇毒,恐其身死,并各给了一点伤药,医好方始上路。各庙字内游客僧侣和当地居民听说钱贼父子党徒全数落网,俱都高兴非常,称赞官府贤能之声洋洋盈耳。李善见人民爱戴,经此一来,父亲官声更好无疑,也颇喜慰。
第 二 回 古义释黄衫 贤使君深宵逢异士 深情怀翠袖 美少年万里走征尘
  李善一夜未睡,又看了半天,人去以后,天已过午,觉着疲倦,刚一回庙,天澄方丈迎了出来,同去灵寿泉精舍落座,笑问:“居士不该多事,从此恐有不少烦恼。本非佛门中人,老僧无能为力,现有玉块一块,赠与居士,留作他年纪念。将来如往秦岭,经过天马峰,峰顶有一石洞,中一老僧在内坐关,居士见他必不理睬,千万不要介意。
  如有危难之事,可将玉块与他观看,自能化解。今日投案的两少年与居士一路上人,正可由此结交。还有居士虽慕道业,无如姻缘前定,更有夙世情孽,牵缠难舍,以后要费许多波折才能如愿。尊夫人恐还不止一位,虽是夙孽,但以居士为人,也许人定胜天,化忧为喜。事在人为,请把今日之言记住便了。老僧本来早要坐关,因见居士慧业灵悟,志切禅修,一时多事饶舌,想把居士引渡到我佛门下,谁知缘孽难净,终令徒劳。其实昨夜只照老僧所说,去往小山亭上观看河灯,和和尚升座放焰口群鬼争食之景,便可无事。也是老僧智慧不高,未能洞悉前因,方有此事。否则,只要事前再多嘱咐一句,不令居士往陆公词去,便许错过,惟与秦岭双侠订交要缓两三年,尊大人或者为此受点佳误,居士胸头止水不起微波,便不致有那未来之事了。”
  李善闻言,知道天澄道行甚高,善于前知,所说似指浦文珠而言,想起平日最厌女色,怎会一见此女深印心头,由昨晚到今片刻不曾去怀?回忆老方丈以前所许的话,忽于一夜之间口气大变,分明认为自己已入魔道,不可化解,才会这等说法。细一寻思,百年如梦,终归黄土,从小向道,十分虔诚,利禄功名早已视为粪土,对于女色更是心如秋月澄波,不染纤尘,忽生绮念,决非佳兆。好容易遇见这等高憎,已允指点迷途,一过中秋便先秘示禅修,只等人子道尽,披发入山,永离尘世,寻求正果,无端为一女子自误,岂不可惜?自来修道人道心一动,魔头立即乘虚而入,此时仟悔也许还来得及,忙向天澄跪下。方要开口,天澄连忙拉起,笑道:“事已前定,居士不必如此,徒自烦恼,转不如听其自然,随遇而安,比较还好一些。老僧已为居士耽延,三日之后便要坐关,从此一别,会期渺茫,不知何年始得重见。居士日内也还有事,恐怕不等秋凉便要迁回,先机难再泄漏,尊夫人尚在北方待字,异日一床三好,十分美满,老来夫妻同修,共享仙福,也在意中,不过不是本来面目罢了。”
  李善闻言,暗付:“自己虽党文珠可爱,也只想与往来亲近,并无他念,何况双方情愫未通,是否小姑居处、相逢未嫁尚不可知,怎能谈到婚姻二字?末了又有尊夫人北方待字、一房三好之言,自己平日虽无室家之思,但认为世间事物全是一个情字,尤其夫妻情爱贵能专一,果如方丈所言,断无纳妾之理。”越想越觉难解。想再探询真情,并请指点迷途,有无化解,天澄正色合掌道:“老僧方才之言已犯口过,好些事难为预言,只请居士放心,仙佛两门殊途同归,居士如非情缘未净,前生灵隐,早参正果,不致飞絮沾泥,再来尘世走这一遭了。”说罢,合掌辞出。李善性本刚毅,天澄走后,暗忖:“自来多高魔头也能以定力战胜,不见可欲则心不乱。方丈素来对我期许,也许见我昨夜萦情此女,到处寻踪,有心激励。依我本意,人既美貌,武功又高,意欲设法往来,常与相见,于愿已足,并未作什非分之想。为防把握不住,入了魔道,从此不与见面,难道还有什害处不成?”主意打定,决计争这口气,等道心坚定,一念不生,再向方丈求教。事贵实行,多言何用?想到这里,仿佛醒悟,当时心神大快,也不再安睡,径去塌上打起坐来。一会工夫居然反虚入浑,一念不生,坐了两个多时辰方始终止,自觉神志莹澈,心身康泰,爽快非常。正要下塌,忽听耳旁似有人笑道:“苦哉!”心中奇怪,开眼一看,窗外竹荫清昼,日色西斜,芭蕉分绿,已上窗纱,庭院中静悄悄的,哪有人影声息,疑是打坐时梦境,也就忽略过去。
  因先前拿定主意,屏除杂念,先由检束身心外层功夫做起,不想出外走动。独个儿枯坐无聊,拿起笔来要想吟诗,一开头,便写了“一笑天人态万方”七字。正待续作,忽然警觉,把笔放下,暗忖:“我已决计不想此女,如何随便吟诗便写到她的身上,莫非真个入了魔道不成?”心念一动,不由想起昨日古松祠惊艳,伊人情影如在目前,越想越觉对方天生丽质,玉貌花光,背面侧腰无非绝代,料想天上神仙不过如是,那么美艳文秀的少女偏又练有那好武功,如非志切修为,似此佳人,与共晨夕,但得常隶眼波,便不作那销魂之想,也是够人消受,几生修到?想了一阵,重又警惕,自言自语道:
  “我既以定力战胜情魔,怎又想她作什?”忙把前念抛开。
  自觉心思大乱,打算回衙探询双侠之事如何办理,设法为尽朋友之谊,又想起父亲不令回去,心中作难。忽见陈二匆匆跑来,进门笑道:“原来昨夜打伤恶徒的姑娘就住在古松祠后面,方才陆家小相公来寻相公两次,因正打坐,被书童拦住,不曾惊动,现和书童他们同在庙前打镖,令我来看相公醒来,相公可要请他进来?”李善忽想起早来以武订交之事,一听陆云翔来过两次,心甚不安,笑道:“陆相公来过两次了么,可恨阿灵不来唤我一声,待我亲自出迎。”话未说完,忽听门外笑道:“此事难怪阿灵,是我不令惊扰,想不到他打得那好的镖,真个有其主必有其仆了。”李善忙起一看,正是云翔由外走进,忙起迎接让座,遣走陈二。云翔开口便道:“今早小弟无礼,幸蒙大哥海涵。家母问知大哥家世为人,好生不安,恰好佃户送来瓜果蔬菜甚多,特备薄酒粗看,命小弟来请二哥赏光,就便赔罪,不知肯光临么?”李善闻言,想说不去,偏是口不应心,连答:“愚兄要登堂拜母,伯母赏饭,哪敢不领,不知何时前往?”随令阿灵备水盥洗。云翔道:“大哥果是爽快人。小弟因想大哥早去,已来过两次。第一次来时,听说大哥过午才回,刚在打坐养神,心想早晚一样,便未惊动。方才又来,见阿灵正在院中用功,看出手法颇高,又同去外面练了一阵。日已偏西,进来探看,大哥已自起身。
  家母早盼光临,这就同去如何?”李善话已出口,心想美人名花原是一样,我只稍见颜色,听听她的谈吐文才如何,有何妨害?如恐陷入情网,存心避忌,先自着相,反而不妙,念头一转,立即更衣起身。
  到了庙后竹林之中,见林中精舍三槛,荆关不掩,花木扶疏,地无纤尘,问知当地乃陆公祠后园一角,地最幽静。二层是一小院,一面来路,一面花园。对面两间房舍,轩窗洞启,桌有琴书,壁悬长剑,似是主人书房。云翔刚请李善落座,便见昨夜船中老妇扶杖走进,李善上前礼拜,陆母命云翔扶起,落座笑道:“小儿无礼,不知贵公子偶作闲游,诸多失礼。幸蒙大度包容,十分感佩,特备杯酒,奉邀一叙。今日残暑未消,已命小蝉设座水谢,就便纳凉如何?”李善起谢,方想意中人如何不见出来,忽听陆母笑道:“舍侄女浦文珠幼丧父母,拜一异人为师,近年方将武功学成,仗着师传武艺,以女侠自命,因在江中斩蛟,得有夜明珠一颗,又爱穿白衣服,夜间行路望去宛如一点流星,绝尘飞驰,人都称她为女侠夜明珠。她虽女子,因常在江湖走动,只要投机,不是恶人,从无男女嫌忌。老身先前感激公子雅量高义,还想请早驾临寒舍,见上一面,以便日后彼此照应,忽有急事催她起身,刚走也就半个时康,再来尚须一月之后,请至水树入座罢。”李善一听,玉人已走,好容易有此进身之机,忽然缘铿一面,瞬息天涯,好生悔惜。陆母随请同往水树纳凉饮宴。
  李善平日好道,从无家室之想,不知怎的,自见文珠便恋恋不能去怀,人看不到,连听谈起都是高兴。入座以后,见陆母虽是官家命妇,举止端凝,人却大方豪爽,不似寻常官眷有许多虚派。陆母也喜李善少年英俊,文武全才,双方谈得甚是投机。云翔对于李善更是亲热,相逢恨晚。谈了一阵,李善始终怀念文珠,但以初见,不好意思细问,因听云翔早晨说起文珠此来为接姑母表弟,日内便要起身,故意问道:“云弟年少聪明,幼承家学,又有极好武功。平日所读何书,可有从师?如其久居此地,请与小侄一同用功,就便习武,不知老伯母意下如何?”陆母凄然答道:“先夫原是饱学,兼习武事。
  只为服官京曹,得罪权相,革职丢官,几连身家一齐断送,为此忧愤成疾,终至不起。
  临危遗嘱,从此子孙不许进取,否则便是不幸。未亡人因先夫只此一点骨血,云儿从小体弱多病,不耐风尘之苦,更不忍违背先夫心意,读书只为明理,未令习那举业。上前年忽得重病,虽得治愈,人已瘦弱不堪,幸遇异人指点,传以武功,虽然造诣不深,居然转弱为强。我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能与贤侄同学,再好没有,可惜小儿无此福缘。
  他表姊文珠因怜我母子孤弱,因在仙都山中辟有一所田庄,昨日辗转寻访来此,已然言明将我母子接去在彼隐居,并为她掌管田业,抚养近三年来在江湖上所救孤穷无告之人,我已答应于先,不便反悔。仙都五云山水之胜载于道经,离此并不甚远,不论骑步舟车,不消多日便可到达,将来如有清暇或是路遇,尚望便道光临,实为幸事。”
  李善笑问:“这位浦侠女既是孤身一人,置此田庄,可常归去么?”陆母叹道:
  “我这位侄女人大好了,貌相武功贤侄昨夜当已见到,性情更是温柔豪爽,落落大方,无一人和她谈不来,心又慈善,因此交游众多,男女都有,只要投机,从不拘什形迹。
  听说她那田庄共有果田八百余亩,平日在外行侠仗义,助困扶危,凡她所救的人稍对心思便全家接去,分以田园,令其耕织,自己再就山水胜处建了一片园林,房舍布置也颇精雅。她因时作远游,无人留守,性又喜洁,不愿村夫俗子人居,寻访我母子已两三年,今始寻到。本定再待月余,等我料理完了一点杂务便同起身,谁知午后来了一人,说她有一友人现在北方有难,请其往援,匆匆起身。行时曾说,如过中秋不回,便请我母子直赴仙都,无须等她。我想她那归期至多在重阳前后,贤侄如愿与之一谈,到时只管前往便了。”李善闻言大喜,暗自喜慰,觉着有了进身之机,正惜为日太久,不知心上人几时才回。女婢已将残席撤去,献上瓜果茶点。陆母文才甚好,云翔幼承母教,兼习武艺,虽未成年,文武两途均有了一点根基,李善自比他高明得多,云翔性又好学,见对方样样全通,又喜又佩。李善见天不早,两次起辞,均被强行留住。直到夜静更深,方始辞别。云翔要送,李善因其年幼夜深,再四辞谢。云翔不听,陆母力言:“云儿自从习武以来远非昔比,何况今夜月光如昼,路又不远,他和师兄一见如故,顶好不要离开,就由他去罢。”李善只得听之。
  刚一出门,见门外苍松修竹,清影交加,月明如水,银汉无声,方觉夜景幽绝,忽然走到日间二人对打的断石前面,猛想起动手时曾听人在近侧嗤笑,是个男子,后来忙着回庙,不曾留意。陆家并无男丁,那人隐伏在旁,暗中窥笑,凭自己的目力竟未发现人迹,多半是个行家。听陆氏母子说,文珠豪侠大方,男女不避,莫非是她同来的不成?
  还有云翔开头那等拼命,忽然化敌为友,也似有人暗示,越想越奇怪。正要询问,云翔忽然笑道:“大哥,你这人真好,我和你结为兄弟,拜你做个哥哥如何?”李善知道陆家清门望族,上辈和父亲有同寅之谊,陆氏母子人又极好,随口应诺,商定日内庙中结拜。等李善回衙禀明父母,再接云翔母子去往相见,在衙门内住上几日,再往仙都。云翔大喜,不住问长问短,高兴非常。李善见云翔十分天真,简直插不下口去,只得忍住。
  二人且谈且行,不觉到了庙前。当日天热,庙中香火正在纳凉,另有好些乘凉寄住的香客均还未睡。李善见众多赤膊,有的穿着短衣,只一黑衣人手持折扇,倚坐庙旁古松之下,正在对江望月,当时也未留意。本意想立招云翔人庙少坐,云翔笑说:“屋里太热,庙外人多,大哥如还不困,可在高庙旁松林中散步片时如何?”李善知他不舍分别,笑说:“天已不早,恐伯母倚庐凝望,我再送贤弟回去罢。”云翔笑答:“也好。”
  二人边谈边走,李善越想朝来之事越疑,又不便问文珠有无婆家,设词问道:“今早我和贤弟动手时,好似有人在旁,你家除贤弟外并无男丁,那人颇似一位行家,可是令表姊的朋友么?”云翔闻言,微一寻思,转问:“大哥可曾见到什么形迹?”李善答说:“没有。”云翔笑道:“表姊自奉师命在外修积善功,交游甚多,也只听她自己说起,不曾见到。只大哥走后,来了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和她见面谈了一阵。本来当时要走,因母亲和我均想表姊和大哥见上一面,经我再四挽留下午再走。我连去庙中看了两次,大哥未醒,先是书童说大哥刚睡,不敢惊动。未一次想喊,和表姊同行那人强行劝阻,说:‘大哥累了一日夜未睡,匆匆一见有什意思。如有缘分,迟早相逢,何必多此一面;如不投机,多此一举。双方如是一见投缘,从此天涯海角,李兄家规甚严,父母居官,决不容他孤身一人往来江湖寻一女友,岂不使双方多这一层想念?’未说完,我令书童入内探看大哥醒未,表姊忽然暗中走来,着实埋怨几句,便匆匆走去。船是来人特雇,又小又快,听说前半段还是水路,顺流而下,其行如飞,晃眼便自不见。我再进庙,大哥已醒。只说姓贾名华,音与‘假话’二字相同,我疑心不是真话;不过人甚滑稽随和,和我也谈得来,喊表姊‘师妹’表姊对他甚是恭敬。初来时,双方似为一事争执,表姊已然生气,他不但不劝,反说表姊自作自受,不听良言,终要后悔,表姊竟无言可答,几乎流下泪来。至于你说m旬我们打架在旁暗笑的人,我没理会,但是决非表姊,也许是大哥的朋友故意取笑罢。”
  李善人本细心,闻言觉着云翔所说多半真话,只有暗中发笑之人必与相识,不知何故未肯明言,不便往下再问。快到陆家林外,正待辞别,云翔又要回送,李善见夜已深,恐陆母悬念,方要辞谢,云翔忽又低声笑道:“大哥,你知我这表姊还没许婆家么?”
  李善闻言,心中一动,方想再听下去,云翔笑道:“天果不早,其实,家母自小弟习武以来,已不再过问小弟行动,目前孤身一人,过江游玩访友,二日未归,均未见怪,何况是和大哥一起。此时当已先睡,大哥既不令送,明日再见吧。”李善对于文珠早已暗种,情根,虽不见人,听人提起都是好的。正急于想听下文,知道云翔识透自己心意,再想起先前所说挽留文珠欲令与己相见之事,不禁脸红心跳,恐被看出,不便改口,答道:“既是伯母先睡,云弟也该安息,明日再见罢。”云翔人既灵慧,又和李善十分投缘,见他辞色勉强,知其言不由衷,忙道:“我看还是送大哥回庙,再谈二会的好呢。”
  李善笑答:“我原恐伯母盼望,我等在此,你到里面看看伯母睡未。好在热天,月色又好,索性禀明,我们也不往别处去,就在附近谈上一会再行分手,省得彼此送来送去如何?”云翔答道:“家母对我一定放心,睡否都不相干。”李善也不再劝。
  云翔知他急于想听文珠消息,故意不说,李善又不便先问,隔了一会,李善忍不住拿话引逗道:“令表姊固是女中英侠,难道往来江湖都是孤身一人么?”云翔笑道:
  “如不是她生性好强,还不会吃这亏哩。”李善惊问何故。云翔答说:“家表姊性情固执,又喜护短,行时曾经嘱咐,不许对人泄漏,难于明言。大哥如想打听此事,只有两人或者知道,这我还是听那姓贾的说的。”李善忙问这两人是谁,何从询问,云翔始而推托不答,后经再三盘问,才答:“小弟不是不说,实恐表姊见怪,内中还有一点关碍之故。别的我不敢说,只知那两人新近曾与大哥相识,甚是投机。他们和表姊虽非同门,双方师长交情甚厚,如往探询,我想总能问出几分细底。实不相瞒,家母对于大哥十分看重,便是今夜不问,日内我随大哥拜见伯父伯母也必明言。言尽于此,幸而今夜人已走光,否则,就这几句话如被另一二人听去,我虽年轻,又是表姊至亲,也必不免吃点小苦。我想过江再说便由于此。”李善听出内中大有文章,只顾关心文珠此行安危,竟把平日修道之念忘了一个干净。二人又谈一阵,李善坚辞,不令云翔再送,方始分别。
  李善因料所说新识二人是两少年侠盗,盘算了一夜,急于回衙探看,访问文珠来历,何事远行,无奈父亲有命,不奉呼唤不许回去,老方丈天澄虽精占卜推算,为了昨日之言,不便求教。早起心正愁烦,先是云翔走来,进门便令屏退书童,低声说道:“小弟昨夜不合走口,家母已然见怪。我知大哥必寻二位侠士探询表姊踪迹,见时千万不可露出小弟所说。我奉母命还要过江,为了昨夜之言,在此一月之内不便再往府衙拜见伯父伯母,只好等表姊回来专诚前往了。现在船已雇好,匆匆来此一别,改日再见罢。”说罢匆匆走出,也不令送。李善见状,越料事有跷蹊,心正疑虑,勉强吃了一碗午饭,方想文珠共只昨夜舟中一面,为何对她如此颠倒,不能忘怀?莫非老方丈所说情孽应在此人身上不成?当时警觉,正想抛开,不动想她,忽见李祥由外跑进,进门便唤:“二哥快走,爸爸命你回衙,有事商量呢。”
  李善闻言大喜,方才所想早已抛向九霄云外,暗忖:“难得此女小姑居处,不知有无缘分?即便情孽,得妻如此,便为她多受危难,夫复何憾?”当时连行囊也未整理,便即起身。到了庙门,想起天澄方丈尚未辞别,正欲回身,忽见庙中沙弥手持一信由后追来,见面笑说:“家师知道施主将有远行,别远离长,本欲亲送话别,一则施主归心甚急,家师又正忙做禅课,特令持函代别。此信共是两封,内中一封注明时日,请到途中再看,恕不远送了。”李善闻言大惊,深知天澄佛法高深,善于前知,常说彼此有缘,可惜夙世情孽磨缠不舍,如以人力胜天,将其解脱,将来皈依佛法,必有成就,否则本身根骨福缘虽颇深厚,要参上乘正果便自无望等语,本来无日不见,静室谈禅往往终日,自从昨日相见,说起自己世缘难断,夙孽已应,露出失望之色。今早起来,便未来晤。
  因正悬念文珠何事远行,心情甚乱,也未往访,不料行时送来此信,听那口气,不特事已前知,并还露出不久远行、相见无期之意,越想越奇怪。
  少年面嫩,恐兄弟年轻口敞,万一函中说起文珠不好意思,先托沙弥代致谢忱,说自己奉命回衙,本想向老方丈拜别,既然在做禅课,未便惊扰,好在不久即回,再当领教,随即别去。李祥笑问:“老和尚的信怎不开看?”李善推说:“昨日曾与方丈谈禅,想是指示禅机,他不令我向人泄露,我已答应,三弟不要问罢。”李氏川东世家,长幼尊卑之分颇严,李祥虽觉沙弥语有深意,李善不肯明言,未便再问,笑说:“既是这样,到了船上哥哥一入看罢。不过父母在堂,爹爹对你钟爱,此时便有出世之想却来不得呢。”李善知道弟因自己从小好道,喜与黄冠缁流来往,沙弥又有远行久别之言,生出误会,笑道:“世无不忠孝的神仙,身为人子,如何舍弃父母,披发入山,以贻亲忧?
  就有远行,也必禀明父母,定日归来。三弟只管放心。只是回家不要提起,爹爹深知我的心性,母亲恐不免于优疑,本无此念,何苦使老人担心呢。”李祥原知兄长素无虚言,见其辞色诚恳,也就不再多说。
  李善问知二侠盗一名黄衫客简静,有一兄长名叫简洁,是位剑侠,威名更大。二武师昔年曾在秦岭见过一面。一名八仙剑侠李均,两人都是剑侠一流。近日府县连奉省里密令,说双侠积案大多还在其次,最重要是朝廷也被惊动,下了密诏,说除双侠外还有男女数人,都是关中大侠,令南北各省一体查访,务要生擒归案。并说,这男女八九少年均得异人传授,有的并擅飞剑,不是寻常捕快官差所能抵敌,最好不动声色加以软做,只能擒到,一面优礼款待,飞骑入报,自有专差迎提。软擒不成,只要查知下落,也有专差能人来助,地方官便算交差。元甫事前并未接到督抚转来的密旨,因先奉到擒盗密令已有多日,派了不少眼线,令二武师暗中查访,探出二侠胆大机警,专在稠人广众之中来往,毫不掩蔽行藏,并因自己清廉贤明,到任以来从未做过一案。人民因其豪侠好义,认得他的人不知多少,从无一人肯向官府告发。众官差衙役更是敬畏如神,谁也不敢招惹,因此无法擒他。元甫足智多谋,事前想好计策,前夜十五盂兰盆会,亲带两名武师同往江心寺,微服赏玩河灯。到了山亭僻静之处,先把预先置好的人唤来,令其供出二侠盗的踪迹。等到那人说出二侠为人如何好法,宁死不说实话,立时放走,笑对二武师道:“这类隐迹风尘的义侠之士并世难求,只求一见,情愿丢官,也不肯伤他一根毫发。限期已迫,看完河灯回衙听参便了。”话未说完,忽有两少年走上,见面笑说:
  “李明府真个不吝赐教么?”
  元甫过江时曾见两少年江边闲眺,早疑不是庸流,闻言料知二侠盗无疑,随把手一挥,令二武师和随从诸人退去,任何人不许走上,一面询问对方姓名来历。先是二侠疑少元甫故意假作,奉了密旨,设计软擒,语多锋利。后来谈得件件投机,忽然有人在山亭下拍手,似向二侠暗示,元甫人虽机智,但决不做事所不能而又违心之举,来时早已想好两面计策,准备二侠果受人民爱戴,情愿丢官,也不作那违背民心、陷害侠义之士,以图升官邀赏,故此一见二侠是来时所遇少年,便知二武师和同来官差不是敌手,立照预定暗号将众遣散,不令在侧守候。二侠果然先疑稳中之计,双方表面谈笑自若,实则针锋相对,一言不合,便可翻脸。虽因平日官声极好,不致吃亏,要想化敌为友决办不到。后来一听掌声,元甫知是二侠党羽,胸有成竹,知道自己法令严明,随来武师虽极忠义,均是久跑江湖、见多识广的能手,决不会违命行事,在旁守候,乘机哈哈笑道:
  “二位老弟,此时当已查出我并无恶意,那位朋友何不请来一谈呢?”
  话未说完,忽有一名心腹家人飞步走上。元甫面色一沉,方要喝问何故违令,忽听山亭下有人接口道:“明府莫要错怪尊管,此是督抚密令,中有清廷密旨,他们接到之后谁敢延误?到明府来时,又要天明始回,任多大事非经问过随行武师和另一位尊管不许来见之命,此人到时,二位武师奉命远离,另一尊管又往席棚与诸公子送信,事关紧急,如何不报?”随听二侠道:“清廷飞骑四出,穷搜我弟兄踪迹,此事不知扰害多人,难得我不在内,这位李明府果是好官,人也诚厚,所说并无虚言,即使是他智计,足使人心服,恐你这两位恶客终须扰他几日,明日投案去罢。”内一少年接口启道:“二哥,我弟兄早有此心,前言一半相戏,明日投案,自无话说。二哥可要与李老伯见上一面么?”亭下那人答道:“陆公祠后我还有事,改日再拜见罢。”
  元甫自和二侠相见,越谈越投机,深知朝廷对于这类江湖大侠、异人奇士,除却肯为他用,收作爪牙,哪怕以前罪恶如山,均可赦免;否则一经被擒,如不投降,休想活命,闻言大惊,方说:“此事万万不可,以二位侠士的盛名,此去凶多吉少。为了自己官禄,害两义侠之士,决所不为,好在同来官差相隔甚远,二武师多年心腹,又是微服出游,无人得知,二位只管远走高飞。我早厌倦仕途,正好借此回家耕读。”话未说完,二侠已同下拜,低声说道:“小侄方才语言无状,诸多失礼,望乞老伯原恕。投案之事,心意已定,否则不知要害多少人。清廷此时只想收服他们,原无恶意。虽然我们弟兄决不降顺,自有脱身之策,他决无奈何我,留老伯一位清正贤明的好官,也可解救不少人民。老伯年尚未老,如何便想归隐呢?”元甫还要坚持,二侠附耳说了几句,随又说道:
  “我们情甘代你完案,但是当地有一土豪,父子二人养了不少打手,平日勾结官府,霸占民女,无恶不作。明日必来此地抢一民女,请照我二人所说行事,只赏半日假,便可帮助武师、官差为地方上除此大害,不知尊意如何?”
  元甫闻言连声赞好,悄问:“二位老弟侠行高义,公私同感,只是方才那等称呼万不敢当。”二侠低声笑答:“贤公子人中龙风,侄今日已与相见,为防有累清名,虽未告以姓名,曾在舟中同饮,一见如故。不料老伯智勇双全,博学多能,人又如此好法,远胜平日所闻,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深知老伯必不嫌弃,于贤公子心中又有默契,故敢冒昧高攀,老伯当不以小侄等冒昧为罪罢。”元甫问言大喜道:“小儿真不解事,早知如此,只命小儿当二位贤侄背人一谈,岂不省事?”二侠忙道:“此事难怪二弟,方才只相见,小侄等虽知他的家世为人,他却不知小侄等的来历姓名,但是班荆对饮,便成知己,双方都是默契于心,共只黄昏前事,如何能怪他呢?此时河灯将完,下面难免有人经过,小侄等虽在风尘,并不掩蔽形迹,为了明日还要除害,天已不早,老伯请回衙去罢。”元甫知难劝阻,好在督抚密令虽说奉旨严拿要犯,但经注明只许软做,擒到必须以礼相待,等钦差自提,静候升赏,越能使对方心安越好;回衙便命在内衙辟下两间静室,以上宾之礼相待。因二侠行时曾说最好不令李善知道,否则也须三日之后始令回衙,本来不今回去,今早忽有一中年山东人寻两武师,出去一看,并不相识,密谈来意,才说是二侠好友,意欲一见。二武师如言人报,元甫立允,听其密谈。人去以后,二侠忽说要与李善面说,元甫连日和二侠日夜密谈,越生爱才之想,如非二侠坚执请元甫呈报,直想当时放却才称心意,闻言立命李祥来唤。
  李善人最义气,觉着二侠投案,自己原曾在场,当时不曾随往,已失朋友之谊;直到人家来喊,方始往看,心中不安。悄令李祥转告下人,当夜备好酒肴和应时瓜果款待二侠,便作长夜之谈。李祥告以“父亲惜着省中密令,把二侠待若上宾,所有酒食用具无不齐备,随唤随到。二侠现住西花厅旁内签押房后小偏院内,正门已闭,只有小门与签押房相通,只一执役小童终日随侍,不许离开。父亲以外谁都不许入内。西花厅外故意埋伏下许多兵役捕快,也是二侠所教,他说清廷养有不少铁卫士,耳目众多,如不这样做法,无益有害;便哥哥回去,也须改扮服装,装着下人才能入内,如何能与对饮?”
  李善知道事情严重,只得罢了。一看天澄来书,寥寥几句借别慰勉的话。内附一信,密封甚固,还未到开看时日。一会船便靠岸,弟兄二人并骑回衙。
  李善见过父母,请安之后,元甫问了几句功课,随由袖中取出一卷文课,笑道:
  “我儿本月文章颇有进境,这是我昨日所披,并还出了一个题目,你歇息片时,可往内书房仔细揣摩,将文做好,明早我还要看呢。”李善知那文课乃三月前所做,料有原因,见天近黄昏,父母俱令饭后再走,只得陪坐在旁,谈了一阵家常,一问“大哥四弟何往?”元甫笑道:“昨日你兄因事进省,四儿观灯回来受了感冒,三儿接你回来又去读书,也该来了。”一会李祥走进,父子四人谈到天黑。李善吃完夜饭,便起告辞。那内书房地势更僻,有一甬道与西花厅签押房相通,平日堆满杂物,不能通行。李善因知父亲稳练细密,所说必有深意,去往内书房一看,甬道内仍堆了不少杂物,只墙上多了一盏油灯,仔细察看,弯弯曲曲竟有一条小径可以通行过去,直达西花厅内签押房后窗之下。窗外不少怪石古树,秋草甚高,十分茂盛,地下满是污泥,本难行走,偏巧甬道尽头窗外有五六尺长一段地上放着几块残破的假山石,可由石上走往后窗,无须由草泥地里经过,暗赞父亲真个细心,就这样还恐有人窥伺,由草内走发出响声,被对头听去。
  走到窗前探头一看,父亲因未绕路,已然早到,独坐前房明间之内,桌上点着一盏油灯,手持书本,似在观书神气,前面灯光还被人影挡住,暗沉沉的,下人均在房外等候,室中并无他人,忙由暗问小门走进。
  小院共是三间静室,两明一暗,双侠住在暗间以内,对榻而眠。来时早已问明,刚走到院中桂花树下,还未入门,忽听树后有人低喝:“快到这里来!”回头一看,先是一条黑影往院墙上纵去,一闪不见,身法绝快,匆促之间还未看清,左肩已被人抓住。
  因听出先发话的人是双侠之一,便未抗拒,一看,手抓自己的正是双侠中八仙剑李均。
  未容询问,李均已先开口道:“李兄不可开口,墙外有人,不知是何来路。少时万一有人同来,我们不说话,你只作为服侍我们的下人便了。”李善听他语声甚低,神情也颇紧张,故意往房中走进,失惊道:“这两位相公呢?”李均应声进屋,喝道:“我们均在院中乘凉,要你大惊小怪做什,讨打不成?”李善赔笑说道:“还有一位相公如何不见?”李均正要故意发作,忽听墙上有人笑道:“都是自己人,不要装了。”
  李善闻声回顾,灯光摇摇中一片玄雾已穿窗而入,面前黑白影子一晃,现出二人,一个正是先前越墙飞出的黄衫客简静,另一个中年人却不认得。李均忙问:“今夜我已发现两次警兆,断定后半夜必定有事,深悔今日去请李兄回来。方才明听墙外有人行动,李老伯虽派有人,都不在这一带。即便无心经过,也不是那样声音。我们自己弟兄脚步又不会有如此响声。简兄连忙追出,不料会是老大哥,莫非我两人的耳朵还会听错不成?”来人微笑不语,简静笑道:“八弟你还说呢,今夜清廷那班走狗因老伯想留我们多聚两天,推说拿不定是否钦犯,在未问明以前不肯妄报,借着问供,故意晚报了两天,那班鹰犬竟未得信,另外一伙对头却被夜明珠无心走口引了前来,如非大哥不放心李老伯,疑心有诈,守候未去,我们虽是无害,老伯虚惊却所不免,尤其二位武师难保不吃他亏。直到今早大哥暗中查访,得知李老伯正直光明、爱才如渴真意以后,心中敬佩,因觉不应如此无理,想托我二人先容求恕,并见一面,暗中来此。因李老伯暂时不便相见,书童往返多说了片时,刚离府衙不远,便发现两个仇敌由此窥探回去,同往春雨楼饮酒密谈,夜来杀官劫狱,救走土豪父子之事,大哥就坐在那伙人的对面,竟一个也未看出。
  “事有凑巧,华山童和梁氏弟兄因听我们在此游山,赶来相见,到后寻人不见,由盗党口中间出人被知府用计擒去,连首县也未经审问,便自飞骑入报,大约日内就要起解,他三人一听便着了急,总算梁老大人还持重,又看出发话两人不是善类,听口气也似我二人对头,便留了心,当时尾随下去。先探明了对头所居之处,然后约定夜间同往府衙窥探虚实,见过本人,问明情由,再作计较,不料与段大哥途中相遇,方知底细。
  本想在此埋伏,将敌党一网打尽,段大哥老谋深算,恐此举与老伯有碍,好在他们四位都是能手,华山童更是有名的手辣眼快,力大身轻,疾恶如仇,再多的贼党也非对手”,于是四人分作三起,各用诱敌之策,分头下手。
  “同来贼党七人,只在华山童手下逃走了一个姓夏的,并还受了重伤。下余六贼三个被梁氏弟兄杀死,连尸骨也被化去。另外三个原定府衙后园无人之处暗中等候余党到齐,同时发难,对于同党伤亡惨死之事并不知道。正在林中商计,高兴非常,华、梁三人已跟踪寻来,这三贼如何能是对手,尤其华山童,左手铁抓,右手仙人笔,威震关中,群贼闻名丧胆,他那猿猴一般的奇形怪状一望而知,一听自道名姓便全胆寒,内有两个连手也未交吓得回头就跑,只有一贼不知厉害勉强抵敌,华山童连兵器也未取用,便将他活活抓死。前两贼被梁氏弟兄穷追不舍,仗着练就轻功,逃得极快,本来也许能够逃脱,偏巧段大哥正由外来,迎头堵上,当时点倒。我先疑心清廷来人,也正追出,因不愿留下痕迹,索性一客不烦二主,拷问明了口供来意,仍托华、梁三人将其挟往无人之处处死,化去皮骨,以免贻害,现已无事。难得大哥深知那位女朋友的身世详情,故此拉了同来,今夜正可畅谈,无须避讳。听说李兄饭已吃过,幸是好量,老伯又为我们备有好酒好菜,你我弟兄畅饮一回再谈前事如何?”
  李善问知那中年书生姓段名漪,乃关中请侠中最年长的一位,才来不几天,互相叙礼,谈了几句。二侠因李善要来,随侍书童早已遣开,好在酒菜现成,院中设有火炉,四人倒有三个做得一手好菜,李善更精烹调,无须下人,边吃边说笑,越发投机,连段漪也成了莫逆之交。李善提议结为异姓骨肉,段漪首先赞好,李均笑道:“莫忙、我们盟兄弟还有好几位,不如等到事完,一同聚合之后结拜不晚。我们只稍微叙齿以便称呼如何?”当下一叙年庚。除段漪年长外,李均年纪最轻,也只比李善小了三天,李善先听提起夜明珠,早想探询,因段漪初见,听口气似与文珠极熟,只不知是何渊源,为恐失言,不敢冒问。简、李二侠虽然一见倾心,便成知己,但是这类英雄侠土十九不喜女色,也恐被人轻视,未便启齿。对方偏又纵饮甚豪,谈笑风生,只不提起文珠之事,心正悬念。李均看出李善似想心思神气,微笑说道:“自来姻缘前定,天生佳丽不配英雄才士,固是人间恨事,便照浦侠女那样文武双全,天生国色,也真难怪令人颠倒呢。”
  李善见他说时笑望自己,知道那日陆公祠追美,以及庙后和云翔争斗结交经过三人多半知道,不禁脸上一红,不好意思。
  正想拿话岔开,简静笑道:“善弟,你我心口如一,似此佳人用情不虚,可惜此是污泥中一朵青莲,她那身世遭遇实在可怜,我们早想救她,但有两件难题不便明言。难得善弟一见钟情,双方初遇,她的心意虽不可知,你的人品家世、文学武功当不至于有投梭之拒,为此我们才将你请来。你与陆家往来经过我们尽知,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为何作此儿女子态?”李善闻言,越发羞得脸涨通红,急切问答不上话来。段漪笑道:
  “简老弟就是这样心直口快,善弟生长诗礼世家,男女之嫌,习惯使然,如何能与我辈山野之人相比。”简静答道:“话虽如此,但是此女为人性刚负气,不久必为好人所算,想来想去,只有善弟这样人能免此一件恨事,难得对她又是一见钟情,真个再好没有。
  不过事在紧急,必须三日之内起身才能挽救。就这样,中间还有好些人力暗中相助才能如愿。难得日间老伯被我说动,卦象又好。善弟见了老伯,如是这样吞吐迟疑,一个不巧,就许误事。我们坐视这好一个人落入恶人网中,事早知道,不能挽救,并还负了二师叔的遗嘱,使对头得意,岂不气破肚皮?依我之见,问明善弟是否对于此女终身不二,再和老伯见上一面,由我三人写上几封信,交与善弟带在身旁备用,至多后日便即起身如何?”
  李善知道众人均是英侠之士,心事已被看透,稍微掩饰必生反感,还当自己作伪,想了想慨然答道:“此事甚奇,小弟虽是钝根,自来心慕道业,从无室家儿女之念,便江心寺天澄禅帅也冒说小弟略有夙根,平日出世之想颇切。不知怎的,自见浦侠女,便觉似曾相识,时刻在念;及往陆家夜宴,闻知奇女子毕竟孤身一人,远游数千里,诸多可虑,放心不下。行踪身世俱不详知,无法尽心,正想不起往何处探询,幸蒙诸兄说起,自是快事。小弟尚未订婚,似此天人,焉有不愿之理?无如丈夫行事须要光明,婚姻更须两相情愿,我对浦侠女固是十分敬爱,但是匆匆一两面,言语尚且未通,如何说到婚嫁,还有小弟见她孤身少女,远游数千里外,赶往相助,即便彼此投缘,也易启猜疑,不易为人所谅。再如遇到艰危,拔刀相助,本是一时仗义,变为挟惠而来,也使人无以自解,日内跟踪前往,相机维护,小弟万分心愿,以此求婚,却碍难从命。”还待往下说时,段漪笑道:“三弟口直心快,老弟又是头巾气重,其实这等说法俱都无须。我看此女处境实是可怜,人又那等好法,我们又受人之托,谁也不应坐观成败。无如众弟兄为了清廷追迹,还有好些事情,无暇专顾,难得李贤弟一见钟情,恰是天生佳偶,大家期在必成,所以口气大显明了些。李贤弟的心意我所深知,所说也是肺腑之言,最好暂时不说,只将那几封信写好,交李贤弟带去,随时备用,相机行事,水到自然渠成,决不勉强,如何?”李均笑答:“大哥之言有理,不必多言,照此行事便了。”李善还想探询文珠此行究为何事,一听这等说法,只得罢了。大家开怀畅饮,无话不谈。
  天明前,李均走向外屋,把信写好,交与李善,笑说:“清廷耳目众多,虽然我和三哥在此,他那一班爪牙还未得信,到底小心些好。明日如不上路,也不可再来相见。
  我和李兄关心文珠身世下落,另有一纸略写她的出身大概,回房背人看完可即烧去。至迟后日起身,伯父伯母已知此事,甚合心意,尤其老伯母因知李兄无意成家,常时悬念,听说浦侠女贤美多才,巴不得此行成功,一请必允。你也无须多言,只说进京读书,一答应你就起身。段大哥有匹好马可作坐骑。还有三位好友,虽非关中同盟,也是患难至交、便是前说的华山童和梁燕、梁鹏弟兄,号称华山三侠,可惜因事未来,此去途中必与相遇,此均至交。秦人刚直尚义,遇时无须客气。梁氏弟兄一丑一俊,华山童更是天生异相,一双火眼,满头黄发,手如鸟爪,身轻如燕,但生得十分瘦小,行动举止好些与猴相似。弟兄三人常在一起,极少分开,最容易认。初见最关紧要,不可使其不决,当时投机,便成良友,遇事必出死力相助。否则,梁氏弟兄尚在其次,华山童性情古怪,这头一两面如被看轻,即便看我弟兄情面仍肯相助,那就差得多了。”李善闻言谢诺,将信藏起。还想再说一会,段漪年长持重,见天将亮,华、梁三人始终未来,力言:
  “我们弟兄至多个把月便要相遇,何必在此片刻之聚?目前危机密布,我们仇敌甚众,李贤弟顾虑更多,还是散罢。”李善只得殷勤话别,仍由原路退出,回到房内,取出李均所写纸条一看,不禁忧喜交集。
  原来女侠浦文珠此次北行,原是中一奸人圈套。对方本是一个隐名大盗,乃文珠母亲昔年所收义子,出身也是耕读之家,原名黑天雁,从小好武,练了一身武功。因喜交结江湖绿林,日子一久,便与同化。后来家道中落,便做了绿林行当。因其为人诡诈阴柔,行事隐秘,纵横北五省十余年,始终未以真面目示人。行劫多戴面具,平时像个读书人,满脸笑容,谁也看不出他是绿林大盗。双方分手时,文珠年纪还小。及至文珠母死,被一侠尼收为弟子,一晃十来年,快将武功练成。黑天雁原是侠尼师侄,侠尼因乃师晚年滥收门徒,造孽不少,久已断了来往。这次因值侠尼八旬正寿,特命天雁送礼拜贺,不料发现文珠也在那里,十年不见,出落得美若天仙。当着侠尼自然不敢放肆,只对文珠说:“义母死后,苦访妹子下落,终无音讯,每年均往坟上祭扫。”文珠年轻无知,又因门户凋零,无什亲属,幼时常见天雁,视为长兄,加以耳软心活,为他所愚,约定一下山便往寻访。天雁当时一本正经,又是世家子弟,盗名未露,连侠尼也被哄信,不疑有他。
  文珠果然一下山便寻了去,初次涉世的少女,连经对方甘言巴结、又是童时常见的老长兄,本比外人亲近。天雁看出文珠性刚好胜,表面装着老成,一丝不露,暗用心机,循序渐进。文珠不知对方狼子野心,误认好人,性又好动,当时独身往来江湖,行侠仗义,赈济孤寒。天雁任其往来自然,除装着诚恳关切、小心奉承而外,从未说个不字。
  天雁之妻也是一个诱骗来的盗妇,已然死去。文珠见他年近四旬,尚无子女,屡劝续弦,并为物色,天雁只是微笑,婉言辞谢。文珠不知对方深心,每遇同门姊妹和同道至交,必为扬誉。人重文珠之言,也颇相信。后与关中诸侠相识,引往相见,不多几日,便被诸侠看出破绽,暗告文珠,说天雁便是近十年来在北五省纵横为恶的隐名大盗鬼脸于。
  文珠始而不信,后在暗中查看,得知底细,心虽气愤,无如素性护短好高,以前说好太过,无法反口,也未向天雁责问,便即远走江南,意欲访问几家亲属。
  刚把陆氏母子寻到,天雁便令同党假说重病将死,请往诀别。带信人刚走,恰值关中诸侠有好几位新来温州,因和文珠交情不深,加以别的顾虑,未便拦阻,只由一位文珠相识的至交向其警告,话又太直,文珠刚愎负气,执意不听。说:“此人对我并无失礼,这几年来蒙他殷勤厚待,视若亲妹,无论如何也须一行。”诸侠知道文珠奉有师命,在此五六年内必须照母遗嘱嫁人,接续浦氏香烟,只为眼界太高,至今尚是小姑居处。
  诸侠受一前辈异人之托,令其照应文珠,并为物色佳婿。李善心慕掸修,寄居江心寺,简、李二侠本所深知,这日看出他对文珠一见钟情,好生奇怪,暗忖:“这样一个老成谨厚少年居然也有求凰之想,双方郎才女貌,再好没有。”立意促成这段良姻。正在商计请人媒合,偏巧文珠受愚北上,双侠也自到案,于是乘便告知元甫,得了允许,才将李善唤回,令照信上所说跟踪追去。详情并未明言,只开了一张路程单,令照上面走法追赶,只要赶上三五天就许相遇,否则也必有人指点。李善见词意简略,关于隐名大盗黑天雁用何阴谋诡计,以及途中所遇何事何人,如何暗助,只说相机应付,均未明言,明知双方素昧平生,此举孟浪,无如心爱大甚,巴不得当时追上才称心意。
  次日一早往见父母、忽想起父亲素来谨细,书香世裔,对此一个行踪诡秘的江湖少女怎会看中;再说自己与对方一语未交,凭空追逐,也近冒失,如何能够奉告,心正为难。谁知乃父早受高人指教,见面便笑问道:“我听人说你想往京城读书,并看望你二姊,昨夜已和你母商量,为你准备行装,明早便可起身。这是我与你姊夫、姊姊和京中亲友的信,共十四封,内有几封均我同年至交。你在途中经过,如有什事,不妨递信求见,可多一点照应。川资也颇充足,如不够用,向你姊姊和那两位世伯处暂时借用,由我来还。你年已长,理应成家,如遇合意姻缘,无须禀告,只管答应。我儿素来谨细,我和你母均甚放心。半夜上香,向祖父母先灵禀告,无须惊动外人,天亮就走便了。”
  李善见父母说时面有喜容,知道父亲老谋深算,顾虑周详,听这口气,只要心上人愿意,事便定局,只不知简、李双侠用何说词将父亲说动,平日那么讲究礼法的人,对自己的婚事竟如此容易答应,好生奇怪。事虽心愿,终是面嫩,不便启齿,只得恭身应命,陪侍在旁。
  初意以为父亲必要询问昨夜和双侠相见所说何事,哪知一言未发。因将远行,守在房中不舍离开。后来元甫去往签押房料理公事,李善想要随去,元甫作色道:“连日问案大忙,无暇教你书文。明早便须起身,以备明年应考,在家共只一天,可陪你母在上房等候,我事完即回,今夜睡晚一点便了。”李善故意问道:“儿子昨日由江心寺回来,途中听说爹爹擒了许多恶人土豪,还有两个隐名侠盗,可有此事?”元甫怒喝道:“善儿怎不听话?我早和你说过,我虽爱你,公私界限最要分清。除读书外,衙门公事素不许你母子过问,以防泄漏,被奸人揣摩风气,从中舞弊,如何忘了?”李善知道父亲见他聪明机智,又有一身好武功,每遇机密大事,开头虽不肯向家人泄漏,到了紧要关头往往背人密议;加以幼得亲欢,自己固是先意承志,色笑无违;父亲也是笑语温和,从无这等疾声厉色,又像是做作。先为了追求文珠之事,父亲听了双侠之劝,表面应诺,心实不快;方自惶恐应命,退回上房,陪着母亲坐了一会,见老母也改了常态,只说家常,对于文珠之事一字不提,却不时说:“良缘天定,我儿以前一心向道,不想娶妻,我一想起便自愁烦。难得你姊来信,说起你的婚事,看那口气,好似女家又贤慧又有品貌才干,只要我儿愿意,他们定必竭力撮合。这等良姻最是难得,到时千万不可拘谨:
  只要人好,我和你爹无不应许。钱已备好三百两银子,此是家中卖田赔偿前任亏空的余款。另外一对翠镯乃我昔年妆奁中物,雕刻精工。颇为珍贵,值钱甚多,你可带在身旁,似备客边下定之用,看过便藏好罢。”说罢,取出一个新制锦囊,将镯取出。
  李善接过一看,见那翠镯色作深碧,通体晶莹,宝光外映,日下透视更无丝毫斑痕和不匀之处。知是母亲陪嫁时的宝物,价值甚矩,轻易不戴出门,却赐与了自己。惟恐途中残毁,再四坚辞,方说事尚难料,李母便正色说道:“你外公多年显宦,又是好几代富贵人家,因我未生么女,最得钟爱,陪嫁最丰。此是所赐四宝之一,原备你弟兄订婚之用,固然你姊来信连女家是谁都未提起,只说人好,事尚难料;但我和你爹抱孙心切,如能成功,也了我一件心事。此镯外面玉匣恐不好带,经我昨夜赶制双层锦囊,外有丝棉包裹,只不故意毁损,偶然失手落地也不会碎,要你这样小心做什?”李善只得请安谢命,将囊接过,贴身带好。暗忖:“母亲最喜灵慧美貌少女,如照往日遇见这类事,定必盘问周详,如何也是不提,全推在姊姊身上,和父亲口气一样严密?难道睡这小半夜工夫,清宫铁卫士已得信赶来不成?”两次想去花厅暗中窥探,均被李母借口明早便要分手,此去日久,不令离开。说时面有愁容,越知所料不差,只得罢了。心中纳闷,知不便问,也就跟着闲话家常,以博母欢。直到黄昏将近,元甫才回上房,手持一卷文课,对李善道:“善儿,你那文章我已改好,连日虽有进境,途中仍须留意用功,不可丝毫荒废呢。”李善早看出那是上月父亲批过的文课,和回时所见一样,料有原因,忙答:“此是儿子那夜盂兰盆会后所做,自觉词不达意,十分惭愧。幸蒙爹爹恩怜,不加怪责,如何还敢荒疏?儿子幼承庭训,长读父书,此次北上,决不敢丝毫言行失检,必定仰体亲心而行,还望爹娘放心,勿以儿子为念。”说罢将课卷接过,退往床前小凳之上观看。元甫见他故意避开临窗一带,暗中点头,微笑道:“我儿人甚聪明,但是初次出门,人还是要带一个才好。”李善随口应诺,开卷一看,见文课仍是原样,只在夹行批改之处写了几行字迹。
  大意是说:昨夜朝廷卫士不知由何处访出双侠盗案,嫌元甫未先驰报,意颇不快。
  来时将人分为两起,只由领班一人入见,另两人暗中查探。幸而事前戒备周详,另两卫士人又粗心,来往双侠所居小院查探,先往民间访问,得知元甫官声甚好;再问双侠被擒之事,因双侠最得人心,一听来人北方口音,都推不知,只说知府亲带武师捕快,擒了一家恶霸和所勾结的盗党多人,双侠本在江心寺,擒完土豪,自行投案。双方动手时,当地人民不多,只有限数十个寺僧香客,事前早被官差劝开,不令走近,上船时又以客礼相待,一直无人警觉。两卫士问不出所以然来,只疑所闻不实。又去监中探看,正赶土豪父于和所擒盗党自知犯案大多,难逃法网,有的商计越狱之策,有的大骂:“狗官,我已敛迹,还要欺人太甚,只能逃出,非报此仇不可!”互一印证,觉着知府果是清廉贤能,不由生出好感。正要去往内衙窥听,不料华山童和梁氏双侠暗随在后,知道李善尚在小院痛饮,恐被发现,忙分一人暗往小院送信,由梁氏弟兄将两卫士诱往江边,疑神疑鬼跑了一夜。
  刚回店去打算歇息一会,去往府衙见官,为首领班已命官差来唤。原来元甫早就备好呈报公文,说是前奉宪谕严命捕那两盗,只为这两人偷富济贫,甚得人心,费了不少心力,刚探访出他踪迹,又奉藩台转来密旨,说这两人钦命要犯,必须设计生擒,以礼相待,只许软困,不可动刑,当即亲率官差自往诱擒,不料这两人当面投案,并告奋勇相助擒那恶霸和所结盗党,居然成功,无一漏网,将地方上多年大害除去。因其年貌相似,名姓不同,本领又高,不敢操切愤事,连日正用软功骗取口供,意欲问出一点真情,是否钦命要犯,再行禀报等语。仿佛谨慎过度,惟恐奏报不实,致受处分。犯人住处戒备又极森严,别无可疑。来时藩司又说,元甫清官而兼能吏,心有成见,也就放开。元甫知道爱子正与双侠夜饮,故意借着宴客延宕,心实不安。又因为首领班说是还有两人未到,不肯去往小院窥探,只商如何押解之事,知道这类铁卫士爪牙甚多,耳目灵警,威权更大,也许四外均有党羽窥探,心中疑虑,表面还镇静。那领班似在等人,也不说走。到了半夜,面现惊疑之容,连问二侠盗投案情形,另外可有党羽?元甫告以前日自行投到,并未见有党羽。并说所犯的案均在前任期内,自己到任以来从无盗案发生。领班问不出所以然来,见夜已深,只得各道安置,由元甫陪往宾馆之中安息,由两武师暗中戒备。天明人还未来,才命官差去往店中询问,说是刚到,连忙唤去,因昨夜梁氏弟兄玩笑开得不大,只在暗中引逗,始终不曾露面,虽然疑心,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事关重大,不敢久停,三人也顾不得再睡;傍午同见知府提人押解。元甫事前忽接一封密函,指点机宜,并说三卫士后面还有许多爪牙,就要赶到,虽对元甫不曾疑心,在此一二日内必须留意,李善更须早日上路才好,问知爱子天明前归卧,忙和夫人商计,一面为李善准备行装,一面小心戒备,以防露出破绽,也是一夜未睡。候到傍午,三卫士忽同来见,说要提人,元甫早告以双侠异人奇士,武功惊人,必须以礼相待,使其不好意思,切忌动强。三卫士知是实情,并请元甫按宾礼代为先容,再行礼见。正议论间,=檐前忽有两人如鸟飞坠。正是简、李二侠,见面笑说:“你们不必做作,我弟兄既肯到案,便以犯人自居,无须客气。休说押解同行,便上刑具,也念你们奉命差遣,概不由己,决无话说,放心便了。”三卫士反被窘住,还是元甫打圆场,双侠看在主人面上,才未往下深说。当下由主人备了一席盛宴,算是饯行。
  三卫士出身原是江湖中人,一见便知这两人年纪虽轻,不是好惹。为首领班更把双侠请往一旁,告以自己当初也是有名人物,家中颇有田业,已然退隐。本心不愿做人鹰犬,只为身家性命所关,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没奈何投顺人家,满拟敷衍一二年再行告退,谁知这张虎皮一经披上便撕不下来。既然当差,便应公事公办,闻命即行,顾不得天良二字。当道耳目又多,罗网周密,休说心怀二志,即便偶见被害人是自己的亲友或是英雄豪侠之士,不忍加害。稍微询情冤纵,不久被发觉,立有性命之忧,甚或累及家属、满门受害都在意中。另一面,为了年时渐久,伤人越多,到处都是仇敌,越发骑虎难下。不离开当道,仗着人众势盛,公私两面均有极大威力,仇敌还有顾忌,不敢冒失报复。一经辞退还乡,立时众怨交集,齐来报复,休想活命。人见我们手辣心狠,软硬都来,十九痛恨,实是奉命差遣,概不由己。我知秦岭双侠异人奇士,就不奉命礼待,也不敢于放肆,还望看在我们弟兄处境艰危,家有妻儿老小,办这类事实非本心,多加原谅,卖我们一点薄脸,陪同二位进京,勉强交差,感谢不尽。双侠见他所说也是实情,便不再使其难堪,好在三卫士知道对方本领比他们高得多,不是动强可以就范,所奉密旨也是以柔克刚,除随时宣扬朝廷德意,不许稍微失礼。、与其每日提心吊胆,还不如以情面拘束来得稳妥,虽是钦命要犯,局外人看去仿佛几个好友结伴游行,丝毫看不出是犯人。
  饭后,元甫备好五份程仪,卫士还未开口,双侠已同声说道:“我知明府清官,连任多年州县,新近卖了六百亩祖遗田产,才把以前亏空还清,”此银使是卖田所余。愚弟兄如非明府清官,恩泽在民,我们又在地方上打扰数年,想为人民留此好官,也决不会自行投案。你那家世处境早已探知,如是造孽所得,黄金千两也只嫌少,何况这每人区区二百银子,稍有天良也不会收:休看身犯王法,要钱用却甚方便,既作犯人,在他三侠未复命以前,不特不会再施故技向人偷盗,并还行止与共,决不擅离一步。这银子万不敢领。”三卫士也早听说元甫清官,双侠为他所感,才自投案,一听行止与共之言,知道这类英雄侠士说话算数,不由宽心大放,一块石头落地。心喜之余,对于元甫也增加好些敬重,程仪自然坚辞不收。元甫知道铁卫士出差用费可以随意报销,沿途官府敬畏如神,所至馈送不绝,决不会没有钱用。初意双侠途中也许打什脱身主意,恐其用钱不便,借送程仪为名一同相赠,及听双侠并无逃意,连卫士也辞执不收,只得礼到为止,听其自去,和送贵宾一样,亲自骑马送出城外,方始回转。起初以为铁卫士决不止这三人,言行格外小心。等到送客回来,又接异人密函,才知提犯人的卫士虽只三个,另外还有几个密探,照例是连犯人带同伴一齐访查在内。对于原办案的官府和别的行踪可疑之人一样不肯放松。所幸犯人已走,来人为防同伴卖放,或恐树敌结怨,向犯人泄漏机密,必定随后跟去,终恐这类要犯,来人必多,在此两三日内说话仍须小心。最好早点打发李善上路,要少好些顾虑,彼此有益等语。元甫看完,将信毁掉,把内中大意写在文卷之上,令爱子看完付火焚毁。
  李善看完,借着说文为由,回答了两句。心想:“人言清宫铁卫士人多势盛,厉害无比,莫非犯人已走,还有专人守伺不成?”心念一动,便把课卷揣入怀中,暗中撕碎,揉成一团。因见父亲尚在戒备,觉着事虽未必,不可不防,故意笑说:“爹爹为捉犯人,闹了好几天眠食不安。因事太机密,儿子事前一毫不知,方才差官去后,才听出几句口风。儿子不便细问,欲往厨下亲备几样酒菜,陪爹娘同饮,再把兄弟们唤来,使儿子略尽子职吧。”李氏夫妇知道爱子遇见人家席上有什精美肴点,定必用心学来,亲手制献,以博亲欢。元甫笑说:“我儿明早便要进京求学,准备科考,不必亲自去了。”李母周夫人知道丈夫操了好多日的心,又最爱这儿子,巴不得丈夫高兴,多吃一点,笑道:
  “老爷,此是二儿孝心,何必拦他高兴?老爷服官虽然清慎贤明,从无余钱,仗着祖业尚可赔垫,衣食二字照样讲究,又有这样好儿子先意承志,怕你讲究不完,到处访求,亲自做来孝敬,你长年为民劳苦,享点口福何妨?”
  还待往下说时,李善耳目最灵,似见对窗房檐上有两条黑影一闪,情知有异。先疑第二拨铁卫士赶来窥探,恐惊父母,见人已走,不曾说出,心正盘算。猛想起牢中尚有恶霸钱氏父子和二十多个徒党,这班多半江洋大盗和会武功的打手,辛、游二武师只有限几个得力徒弟,日夜轮班防守,未必够用,下余捕快官差均是废物。昨夜盗党已有劫牢之举,如非华山童和梁氏双侠暗中相助,几乎出事,焉知没有余党再来?明日又要上路,诸多可虑。这两个夜行人就算他是铁卫士,似此不经通报,深入内衙,也可装着不知,向其盘诘,免为恶贼所乘。想到这里,连忙插口说道:“儿子告便回房,去去就来。”说罢匆匆走去。李氏夫妇当他大解,也未理会。李善出门,便朝两黑影去路走去。
  经过内厨房,将残碎文卷投向火中,赶回房内,暗命书童告知游天彪,说房上有人,令其留意;随把长衣脱下,拿了宝剑暗器纵身上房。
  登高一望,只见月明如昼,各房内灯光外映,公役人等从容往来,先前所见两条黑影已不知去向。因恐盗党内衙行刺,不敢离开。正伏身房顶,惜着一株梧桐树枝掩蔽,四下查看,不多一会:便见二武师的两个得力徒弟由大堂左右房上分头绕来,知二武师智勇双全,门徒均经训练,每遇有警,照例不动声色,暗中分人先护上房官眷,一面分头搜索,差役捕快只在下面拿了绳索锁链待命擒贼,不是别的官衙人家一听有贼便鸣锣举火,纷纷呐喊,结果不是受人暗算,便是打草惊蛇,一个贼也擒不到。但是二武师必有一人来护本官,另一人防守监牢,防守监牢,如何只派两个徒弟前来,一个不曾亲到?
  方料事情扎手,见两来人不曾发现自己,直朝上房屋顶赶去,暗骂:“饭桶,连我在此均未看见,还擒什贼?”心念手动,猛觉头发似被树枝挂了一下,心中一动。未及回看,猛又瞥见二堂旁马厩一面飞起一技火箭,火光甚强,快要高出房檐,忽似被什东西凭空打落,带着一溜火焰往侧面射去。火光照处,暗影中似有一个黑衣佩刀的人影一闪,料定有贼,不禁大惊。匆匆未暇回顾,一看情势,贼党似乎专顾前面,志在劫牢,不会往内衙来,牢中好些要犯如有失闪那还了得,明日已要上路,越想越可虑,忙顺房顶赶去。
  还未到达,先听监中哭喊咒骂之声。
  照例寻常人犯多押县牢以内。这次因恶霸父子均擅武功,徒党均是江洋大盗,县衙差役捕快恐制不住,专设了一处监房,由二武师率众防护。犯人知有双侠暗助,府衙武师都是能手,问案时府县同审,戒备森严,想起平日行为,料定案情重大,除盼长子钱魁约人劫牢反狱而外,越是倔强,越吃苦头。平日原颇安分,忽然哭喊咒骂,料定变出非常,心中惶急。再看全衙门虽在暗中戒备之下,方才火箭起自马厩,还未过房,便被打灭,似尚无人觉察,黑影中贼原藏暗处,自从火光一映之后便不再见,望去暗沉沉的,以为人已逃去。耳听监房中哭声随风吹来,近前一看,监房外站定两个照例防守的人,二武师不知何往,咒骂之声己止,只恶霸钱氏父子尚在低声悲泣。月光斜照监墙之上,院中长满杂草,墙头上的牵牛花随风飘动,墙又高深,隐闻镣铐铁锁响动和犯人悲叹之声。因墙太高,月光多被墙挡住,俯视下面黑沉沉的,只有一盏气死风灯高悬牢外甬道之内。灯光如豆,残焰明灭,在暗影中频频闪动,衬得景物分外阴森。看去静悄悄的,和往日差不许多,又不知有什警兆发生。方才房上两条黑影明明飞过,后来游武师两个徒弟又由房上赶往内衙保护官眷,和那火箭黑影,均曾亲眼目睹,下面众人还在戒备,怎么这样平静?
  李善心方惊奇,忽听身后房瓦微响,回头一看,正是本衙武师火龙镖辛泰,因在下面望见房上有人向监中探望,觉着闹监的事已然平息过去,怎又有人?心疑是当晚暗助擒贼的隐名侠士,意欲面谈,由房后面悄悄掩了上来。近前一看,见是李善,笑问:
  “今夜事情虽然闹得极大,幸仗异人暗助。等我们知道,已自平息。二弟怎也知道?莫非那几位隐名侠士和双侠一样也与二弟相识么?”李善闻言,惊喜交集,便将前见告知,转问经过。辛泰笑道:“说起来我们也真惭愧。此处不是讲话之所,我们下面谈去罢。”
  二人随同纵落。
  李善恐父母悬念,正要命人入报,游天彪忽然走来,从旁接口,笑说:“今晚劫牢之事令尊大人已早得信,他往内衙,便照异人来信所说,我们以为贼党发难必在深夜,今晚又是好月亮,正在暗中准备,分头埋伏,不料贼党诡诈非常,胆子更大,不知怎会探出双侠已押解起身,竟乘黄昏全衙吃夜饭时混了两贼进衙来,下余同党各照预计埋伏在府墙外面。小贼钱魁本在任上,因闻新任府县风厉贤能,他父子平日恶行大多,恐有不测,特地告假赶回,想把全家接走,暂时避风。途中闻报,急怒交加,他本人武功就好,所交结的江湖能手又多。连夜约人赶来,分头下手,准备一不做二不休,劫了钱氏父子和一班徒党入山为寇。不料先派来的三个同党无故失踪,遍寻不见,又听案情重大,加上铁卫士一来,只要回到省里随便向总督说两句话,立可发出密令就地正法。今午又接同党飞骑急报,说他已被通缉,越发情急心慌。因料我们二三更后戒备更严,特地犯险,妄想冷不防提前下手,匆迫之间也没想那三同党何故失踪,竟照预计分头发难,由两个本领最高的对付我二人,再分三人迎敌官差,由小贼率两同党带了一捆兵器同往劫牢。只把镣铐打开,兵器一分,这班要犯都有一身武功,江边沿途还伏得有好些同党,船马齐备,只要成功,立放火箭为号。这时,连贼党犯人为数不下三十余名,十九好手,江边埋伏的还不在内,真要如了他愿,把本城官兵调在一起也未必能制他得住。”
  “总算运气,二十来个有本领的盗党竟被几位侠士声色不动先分别制住了一多半,最厉害是那点穴法十分奇怪,被点以后,三个时辰不为解破自能复原,只是从此用不得力,行动稍快便累得气喘汗流,周身疼痛,只比废人强些。等断了贼党联系,再用贼党暗号诱其发动。经此一来,先去了十之七八。直到钱魁带了兵器来攻监牢,我二人方始得警觉,连忙分人去护本官,率人赶往牢内一看,钱魁和三贼党已被擒住,犯人坐卧床上,一个未动,正在哭喊咒骂。忽听墙上有人发话,说:‘尔等恶贯满盈,应遭恶报,再如狂吠,我便下来再点一次五阴穴,使你们这群狗强盗非但不能行动,还要多受好几天的活罪,终日周身麻痒酸疼,碰上一张纸也和刀割一样,后悔就来不及了。’贼原因被人点穴,由此就得逃生也成废人,急得破口咒骂,闻言立被镇住。先押犯人中好些均是助纣为虐的打手武师,过堂时听出知府仁厚,意似只诛首恶,不愿诛杀大众。劫牢之事全由小贼发动,事前不曾预闻,生机未断,自更不敢开口,只老贼父子三人悲泣不已,骂已不敢。二武师先已两次发现异人踪迹,苦于追赶不上,再四请问,只说贼党全数被擒,现在何处,余全未答;知其不愿相见,空追无用,只得朝上请问姓名。墙上答道:
  ‘我弟兄一时乘兴为民除害,不愿人知。此外还有一贼,本定放完火箭暗号便往内衙放火,已被制住,你们无须往寻,自有一人知道,领去擒捉。’说罢人影一晃不见。”
  李善闻言,想起方才所见,忙即告知,一同赶往马厩一看,黑影中倒着一贼,知觉未失,只是不能言动,手上还拿着一张纸条。取下一看,大意是说:后来铁卫士到时,见双侠已经提走,全数回赶,大可放心;但李善明早必须起身。为防心悬两地,所有贼党均被点了懒穴,无足为害,放心上路,越快越好。并将前途情势大略说了几句。李善看完,惊喜交集,忙即赶往内衙,奉知父母。谈到夜深,上香别祖,再行归卧。次日一早刚起,书童匆匆入报,说有一人交了封信,令照信上行事,不可迟延。李善接过一看,也是催走的信,并说前途必有变故,那匹红马已然备好,在离城三十里毛家湾乡村中相待。由此水陆兼程才可赶上等语。李善随去上房,拜别父母,带了书童起身,往北方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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