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还珠楼主 Hai Zhulouz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2年1961年)
力 Force
  作者:还珠楼主
  第一回 狂风暴雨中力的奋斗
  第二回 原来当官的都是这样材料
  第三回 风雨之后
  第四回 暴威下的抗力
  第五回 号哭之声 惨不忍闻
  第六回 夜半飞刀
  第七回 蒙面人
  第八回 穿越森林
  第九回 桃源庄
  第一十回 独斗群狼
  第十一回 忍辱
  第一二回 暗林中的警告
  第一三回 最难测是女人心
  第一四回 两心如一
  第一五回 坠欢难拾枉断肠
  第一六回 半夜里的飞刀
  第一七回 飞骑救人
  第一八回 森林中的千里驹
  第一九回 所期不至 伤如之何
  第二十回 留得芳颜与谁看
  第二一回 人无弃力地无弃利
  第二二回 南山秘境
  第二三回 死谷中的笑声
  第二四回 暗林中的猩人
  第二五回 大侠七星子的真面目
  第二六回 山洪
  第二七回 猩人死后的猛威
  第二八回 瓮中之鳖
  第二九回 如此良宵何来佳丽
  第三十回 苍松驰道远 明月异香浮
  第三一回 危楼囚弱凤 恶水跃龙驹
  第三四回 深情谁与诉 苦绪托微波
  第三五回 火箭飞刀
  第三六回 “力”的伟大
  第三七回 夹墙中的刺客
  第三八回 灵猿建奇功
  第三九回 破镜难圆 惟留余爱
  第四十回 绝代容光原祸水 愿同努力报深情
第一回 狂风暴雨中力的奋斗
  二三月里的天气,本是春光明媚,莺飞草长,百花盛开,为一年中风景最美丽的时候。黄牛坂在秦岭山脉深处,是由陕西到四川的一条驿路。四围山岭杂沓,气候温和,土地又肥,四时均有佳景。尤其是这春天,更显得水碧山青,风和日丽,佳木葱宠,生意欣欣。当那道旁官柳柔丝千条摇曳春风之中,与左近闲花野草互竟鲜妍之际,忽然变起天来。先是西北方日光之下起了一片灰云,大只如席,停滞遥天空际,似在往外舒展。
  秦岭多云,当日低空浮云更多,一团团,一片片,飘荡空中,随风移动,映着阳光,白如银雪,衬得碧绿的天空分外显出澄鲜。时近中午,大道上面,行旅商客车来马去,正是热闹的时候。当地乃高原当中一条石脊,当中凸起,两头均是斜坡,长达三四里,虽不甚陡,上行却甚费事,尤其是由西往东的一面,车辆稍微载重,行到坡前,多须卸下货物,另由土人挑送过板,空车渡过。有时车夫恃强任性,以为马健车良,所载客货不多,又是两三套的大马车,想把过坂的力钱省下,客人再吝啬一点,包价之外,不肯多出这笔力钱,由那粗野任性的车夫挥动长鞭,打着所驾的马,低头扬蹄,奋力去抢上坡,到了坡顶,再勒紧马缰,扬鞭顺势而下,坡宽道直,一路吆喝,迎风疾驰,走九溜坡,其行若飞,倒也爽快绝伦。可是上坡时节,一不小心或是中途马力不济,前后马力稍失平均,一个支持不住,倒退下来,不是马仰人翻,便是滚向道旁山沟之中,人货全伤,端的危险非常。
  这时,正有一辆双套大车由西向东急驰而来。仗着人强马壮,载重不多,接车苦力又全被前车雇去,走出老远,不耐等候。车夫雷八恰是一个出名抢上坡的好手,受客人催迫,觉着车中只有两个客人、三四件行李,天气又好,怎么也能过去。一到起点,便把马勒住,蓄好势子,由慢而快往坡顶驰去。到了中途,就势加快,把手中鞭朝前一抖,呼的一声舞起一个大鞭花。驾车两马均是良驹,久经主人训练,这条路已跑过多次,知道主人心意,一见鞭影在日光之下舞动,一声骄嘶,同奋前蹄,低头往前一蹿,就势后蹄蹬地,前蹄往怀中乱踏,一路奔迅,往上抢去。迎面春风吹来,马鬃根根披拂,衬着两旁的碧水青山,宛然一幅绝好春山行旅的画图。
  眼看路程已抢过了一半,雷八正以全神贯注在两马身上,口中不住吆喝,手中长鞭舞起一圈圈的鞭花,迎着春风,呼呼乱响,也没有注意到前面天色。及至走过一段,忽然瞥见那马鬃毛被风吹起老高,觉着风力太大,心中一动。百忙中抬头一看,坡那面的天空全成了灰色。先前所见青天白云已不知去向。半空也被阴云布满,前途黑沉沉一片暗影,直到天边,低得快与地面相接。跟着,便见暗影中金蛇连闪,雷声隆隆,连响不绝。耳听对面坡顶有人呼喝之声,未及看真,一股狂风带着满天云雾沙尘,已如狂涛怒奔,由坡顶漫过,迎面压到。那被风力卷起来的尘沙,化为无数大小漩涡,在云气暗雾之中,随同风力吹动,飚轮电驭,急转而来。车马冲风而上本就艰难,再遇到这样猛急的狂风,压力暴增,一步也冲不上去。晃眼之间,连人带车已全埋入云气之中,急得两马同声悲嘶,车上二客也跟着惊呼急叫不已。
  这时,大地上已被乱云布满。那猛烈无比的狂风挟着排山倒海之势而来,吹得道旁林木在暗影中起伏如潮,摇晃不停,不时发出极凄厉的尖啸,与轰轰发发之声相应,震得人耳鸣心悸。随风而来的沙土打在脸上,和石子一般。时闻树折木断,山石崩塌,远近相应。狂风吹断的树枝,宛如一条条的鬼影,带着极尖锐刺耳的啸声,不时由身旁电驰飞过。最长大的竟达一丈以上,只一撞上,全车人马莫想保全。这辆大车再往上走,固是寸步难移;如往后退,势非马仰人翻,全成齑粉不可。休说车中客人,连那久惯行旅、精强力壮、干练胆勇的车夫雷八,也吓得心魂皆颤。最厉害是,风力太猛,逼得人气透不转,休说驾车前进,连想跳下车来去拉前头马缰,缓缓倒退,都被风力逼住,转身不得。又恐匆匆跳下,失了平衡,前头两马稍微一惊,便难活命。万般无奈,只得连抖马缰,挥鞭乱打,仍想死里逃生,抢往坡上。无如风力越来越猛,前头一马已被逼得马头快要低向地上,四蹄已无法提起;后马也是四蹄登地,与狂风搏斗。微闻车轮在地上磨擦之声,始终不能前进一步。
  正急得无计可施,当空暗云中,忽然电光一闪,紧跟着惊天动地一声大震,暴雨立似乱箭一般随同狂风当头打到。两马本已力尽精疲,吃不住劲,再吃迅雷一震,暴雨一打,一声惊嘶,前头那马四蹄一松,后马自更禁受不住,顺坡倒退下来。这一滑退,后面驾沿的马,前半身立时离地而起,悬向空中,只剩后腿着地,全车向后倒仰。因被风雨逼住,后面地势又低,一任车夫背着风雨,奋力下压,毫无用处。全车人马本非翻倒不可,总算驾车两马均极驯良,当此千钧一发之间,始终不曾受惊旁窜。尤其前头那马,知道主人危急,尽管车子向后倒退,依旧迎着风力向前奋斗,四蹄紧踏地上,丝毫不曾松懈。经此一来,势子才得略缓。
  车夫也冒着奇险,强挣着跳下车来。本想抢向前面,将车沿按平,无如风力太猛,车退太快,一把未将车沿攀住,车已带着两马由身旁随着狂风倒滑而过。心中一惊,刚顺手捞着前面马缰,空中电闪奇亮,又是震天价一声迅雷,一股狂风,带着暴雨,迎面扑到。那马实在支持不住,脚底一松,人也随同大车倒退下去。马蹄在山石上磨擦,所过之处,火星四射。车夫还想拼命挽救,抓着马缰,用力往前猛拉,想把势子缓住,只能缓缓倒退下去,一到坡下,便可保全;谁知风力太大,身不由己,周身已被暴雨打成落汤鸡一样,狂风再由身后吹来,如何立脚得住。车退之势又快,勒得双手奇痛欲裂,一个收不住脚,随同车马倒滑下去。休说站稳再拉,身子也快离地而起。正自脚不沾尘,顺势往下飞驰,心胆皆寒,猛瞥见那马往侧一歪,车子立时斜转。刚想我命休矣,忽听风中有人大喝,一条黑影,急如箭射,由身旁闪过;跟着,手中一松,势子便缓了许多。
  定睛一看,原来是个身材高大,穿着一身破旧短衣的壮汉,由坡顶上飞驰而来,抢向前面,双手扳着车前左边木辕,往右一带,往下一按,那辆大车立时落平,后马前蹄也就落地。壮汉跟着一手拉着辕前皮套,面向下坡,用力往后拉紧。经此一来,车马虽仍往下滑退,势子却减缓了许多,后马落地,前马也减轻了负担,自然又好一点,车马重又成了直线,往下滑退。
  车夫见那少年,由狂风暴雨中,飞驰而来,一到便将车马拉住,转危为安,似这样强拉着往下滑去,看去并不十分吃力,身手矫健,动作灵巧,力气更是大得惊人,方自惊奇暗幸。忽听少年喝道:“你还不坐上车去,将辕压住,管住那马,万一索套一断,如何是好?”车夫想要答话,张不开口,忙照所说,由右边抢过,往前一扑,就势纵上车沿。两马久惯长路,善解人意,被少年强行拉住以后,因见主人在前,依旧朝前猛挣,缓那退势。及见主人突由身旁抢过,已有一些误会。车夫跑得又慌,手中长鞭吃风一吹,无意之中,正扫向前马眼上。那马当时受惊,前腿往上一抬。大车滑退正急,车夫慌里慌张往上一纵,骤然间加了百十斤重量,仿佛顺着坡道滑行的圆球,本就收不住势,忽被一股大力量朝后一撞,如何能禁得住?前马受惊,再改进为退,连车带马立似弩箭脱弦,往下滑去。少年本心,是见两马神骏多力,想令车夫上车驾驭,仍用前法,以进为退,一面增加前辕重量,以免仰翻危险。不料马夫心慌,纵得太猛,前马受惊倒退。这一来,平空加出一两倍的力量,少年便是神力也禁不住,竟被强拖出去老远,不禁大惊。
  幸而胆大机警,见势不佳,尽管危急万分,心神丝毫不乱。知道再和先前一样一面往回强拉,双足登地,就势缓缓往下滑行,凭自己的力量已难控制。猛触灵机,急中生智,索性舍了车前皮套,双手紧按车辕,不再用力强拉,只将车辕抓紧,使成直线,不令偏侧。索性随同下滑,等把一口气缓过,再将全身之力运在两膀之上,突然双足踏地,往后一拉。车夫看出前马乱了步法,大车滑退更急,知道不妙,连忙奋力一拌缰绳,接连两鞭朝前打去,前马方始就范,重又奋力前挣。双方恰是同时发动,滑行之势,方始稍缓。就这晃眼之间,已倒退了二十来丈。马前少年和木头人一样,站在地上,擦地而下,又冲退了好几丈,势子方始稍缓,车中人已吓得惊魂皆颤。
  风雨来势,又比先前更猛。人马合力,一路挣扎奋斗,直到把这近二里长的斜坡滑完,到了中途平地,又冲出去好几丈。眼看车快停住,不料一株断树,带着大片枝叶,由狂风暴雨中凌空飞舞而来,正由马前扫过。少年手急眼快,虽得避开,马已力尽精疲,再被树干扫中头颈,身子一歪,往侧一纵,就此横跌在地。少年拉紧后马头间皮套和左辕木梁,一见马往右倒,惟恐车翻,忙用全力往左一扳。不料那车在狂风中挣扎了这一段,车上榫头已全松动,哪禁得住一人一马左右对分,全力相并,喀嚓一声,当时折断,连车带人全数跌向地上,行李洒了一地,车轮滚出老远。总算车已停住,车毁人却不曾受什大伤。
  车夫对于少年自是感激,刚一爬起,便想开口称谢。刚喊得“大哥”二字,少年已抢上前去,将车中两人扶起。风雨太大,无法开口,见那两人,只有一个略受微伤,心方暗幸。内中一个,身穿华服,年纪较轻的,一见行李狼藉满地,雨水似瀑布一般由坡上挟着泥沙猛冲下来。停车之处,两旁虽有水道,水存不住,也有半尺多深。中间更杂有一股股的洪流,最大的竟有一两尺粗细,来势迅急,一个躲避不及,便被冲倒。内中一口皮箱,已被冲出七八丈,被山石挡住,箱已破碎。那雨又和天漏一般,大得出奇。
  到处暗雾迷漾,水气蒸腾,稍远一点景物,便看不见影迹。空中电光连闪,迅雷霹雳一个接一个,打得地动天摇,震耳欲聋。连人带马,全似刚由水里冒出,周身湿透,如立喷泉之下,满身水光闪闪,往下飞泻,不禁急得乱跳,手指少年,两次张口,均被风雨逼住,无法出声。车夫见那少年,身材高大,貌相十分英俊,一身破旧补疤的短衣,方才风吹雨打,一路挣扎,上身已全破碎,露出两条虬筋蟠结的双臂,扶起二人以后,便去抢拾东西,代为包扎,觉着这样身具神力、热心好义的汉子从未见过,二次又要开口请问。少年已背着狂风,大声说道:“这位大哥,还不快将你那马拉起,坡这面没有什么人家,且到那旁崖下,避上一会再走罢。”车夫听他声如洪钟,那么大的雷风暴雨,竟掩不住他的语声,越发惊奇。回顾二客,正在跳脚舞手,张口乱喊,吃狂风逼住,一句也听不出。
  车夫雷八,人甚豪爽。因这两个客人,仗着官亲,此次护送大官家眷行李,所雇车轿甚多,一路之上,趾高气扬,气焰逼人。本来午前便该过坡,大队人马车轿已先随同官差亲兵起身,因见自己车快马好,载得又轻,落后三数十里,不消多时,便可赶上。
  昨夜落店,叫了两个破鞋(土娼别名),闹了一夜,早起还自留恋,以为车快,终可赶上。又恐同行官眷知道,借口与途中接待的官府酬应,赏玩沿途风景,吟诗作赋,与大官唱和,故意打发同行车轿先行,他却后走。二人本带有一名随身健仆,因和土娼缠绵,起来得晚,恐进不上前站,并防被人议论,特意把行李分了两件,命其骑马先走,自带几件随身行李由后起身。先是舍不得走,一上路,偏是连声催快,恨不能一下飞到前站。
  方才赶到黄牛坂,自己最爱驾车两马,意欲在附近打完尖,把马喂饱,再行过冈。
  内中一个姓朱的执意不听,非要过冈不可。心想:“民不与官斗,好在这条路已然跑熟,马力也能胜任,既然不听劝说,何苦到后受人恶气。”只得勉强应诺。因恨二客倚势欺人,人又小气刻薄,先不知要变天,另想下坡时节弄点手法,吓他一跳,故意把话说在头里:“这两匹马从早跑起,一路急赶,饮食不进。黄牛坂路甚险陡,上下皆难,万一中途马力不济,出了乱子,或受虚惊,不能怪我。我虽穷人,一样是条命,同车共载,吉凶祸福都在一起,一定逼我过冈,只好答应,多加小心。遇见意想不到的事,那是无法。”另一个姓金的是藩台小舅子,比姓朱的更不讲情理,一听黄牛坂,忽然想起附近财主秦迪,前在省城经人引见,十分投机,正好就便结纳,前往看望。又因车行迅速,间知途中居民,前行大批车轿刚过去不到半个时辰。听说秦家离大道才两三里路,前往扰他一顿酒食,岂不比荒村茅店要强得多?弄巧还可借故把前行官眷追回,住上一天,两下拉拢,于中取利。念头一转,雷八警告竟如未闻。见马跑得正欢,昨日又听众人均说,雷八人强马壮,车行如飞,往来川陕道上,多么难走的路,都是扬鞭而过,车都不下。路上也曾经过几处难行之路,见他一鞭在手,控纵自如,果然与众不同,均当所说是假,怒催起身,不以为意。不料差一点送了性命。
  脱险以后,眼看无事,忽然马倒车翻,随身行李皮箱,全堕泥水之中,狼藉满地,人也成了落汤鸡。因见少年是个穷汉,不特忘了救命之恩,反倒怪他用力太猛,把车拆散,衣物污损好些,正要发作。雷八知道二客心意,也不理睬,自将那马扶起一看,只前腿磕伤,颈间擦去一片皮毛,伤虽不轻,当不致死,越发高兴,从容将破车解下,牵着两马,先往崖下走去。少年也将泥水中的行李匆匆拾起,随后跟来。正要取回那口皮箱,微闻惊呼之声。回头一看,原来两个车客一路狂呼,挥手追来。内中一个走得太急,一不留神,吃一股雨后山洪冲倒,跌了一跤,连滚带爬挣扎起身,几立不住。少年见二人那等狼狈,正要迎去,雷八一把拉住,笑道:“这两个蛮子,刚得活命,又疼他的东西,大哥好心救人,莫受小人闲气。我雷八实在是精疲力尽,周身酸痛,又冷又饿。再要冒着风雨取那皮箱,去时背风还好一些,再顶狂风暴雨回来,己无此勇气。索性烦劳大哥代捡回来,少时一总酬报,这两个南蛮子专一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由我对付,免得大哥怄那闲气。”少年笑答:“都是人类,遇上事情,理应彼此扶助,如何谈什酬报。
  我代你取来就是。”说罢,冒雨走去。见那皮箱,已全破碎,东西好些散落在外,箱中除几件皮衣外,箱旁泥水中横着一双旧红绣花鞋,还有一叠上面满布浓圈的字纸,似是诗稿,已被泥水浸透,知道便拿了去也无法收拾。又见诗题,是恭颂宪台大人金屋藏娇之喜,不愿再往下看。平生最恨小脚,绣鞋已然旧得褪了颜色,里层脚后跟色更晦暗,越发嫌脏,不愿沾手,便把余物一齐放向破箱之内,连箱抱起,走了回来。
  那崖乃两丈来深的崖凹,是个极好避风雨的所在。少年拿了皮箱,刚刚走回,朱、金二人已然先到,正在喘息,冷得周身发抖。一见少年取来皮箱,内中一人,正是那姓金的,连忙抢上前去,一阵乱翻,忽然跳脚大嚷道:“我里面还有要紧东西,哪里去了?”少年见他情急,笑说:“我沿途寻去,并未见有遗失之物,只有一叠字纸,被水、泥浸透,已然腐烂,另外还有一双旧女鞋……”话未说完,叭的一声,少年肩上,早被打了一掌。因为人高,闪避得快,没有打中脸上。雷八见状,大是不平,浓眉一竖,抢上前去,大喝:“事须讲理,且慢动手。人家素昧平生,好意相助,差一点没有把性命送掉,为何无故伸手打人?”姓朱的年纪较长,稍知事故,又胆小多疑,见少年生得十分雄壮,虽是穷人,出了这等死力,明是想得一点赏号,求荣反辱,定不甘心。又知秦俗强悍,对方是个粗人,雷八满面愤容,已然偏袒对方。这类野人,说翻就翻,就许激出变故。当此风狂雨暴。路断行人之际,只一翻脸成仇,立时吃他大苦,忙喝:“老表弟有话好说,我们是何身份,如何与他们这样无知下等人动武?你们两个也不许反抗,到了前途,自然有赏。如若无理,我们只要一张名帖,便将你们送往官府押起,说你们倚仗蛮力,欺辱官亲;再重一点,便说你们勾结偷盗。你们倾家荡产,还吃官司,悔之晚矣。”
  雷八闻言,气往上撞,刚把双目一瞪,待要发作;回顾少年,却是极好涵养,刚出完了死力,救人出险,便遭打骂,竟和没事人一般,挺立当地,神色不动,听对方发话恫吓,也无畏俱之容,心想:“这两个狗官亲自称藩台舅老爷,一路行来,府县派人接待,送礼的颇多,势力不小,自己孤身一人,如今马伤车毁,不知要卖多少苦力才能复原。”已然想开,即使闯祸,也不相干,莫要连累好人。又见少年,毫不计较,误认怕官,念头一转,欲发又止,忍气答道:“方才我原说马力已疲,你们如肯依我,打完了尖再走,就有风雨,也可躲过,哪有这场祸事。如非这位大哥舍命相救,连车带人,一个休想整的回去。我们穷人,好几年的血汗,才挣下这一辆马车,算是随身家当。如今车破马伤,没向你们埋怨一句。你们不过几件行李衣服,天晴以后,一洗一晒,只破了一口箱于,余下仍全是好的。有恩不报,反倒打人,莫非你们做官的就这样没有天良,不通情理!”
  话未说完,姓金的已暴跳道:“你这无知蠢牛,哪知这两件东西的重要。那诗稿是我费了好些事,托人做好,自己背熟,准备到了省城,用花笺写好,去向我那至亲藩台姊夫大人道喜,免得他疑心我是藩台夫人兄弟,帮着姊姊,不愿意他纳妾。还有一件,乃是昨夜人家送我的表记。本来车已下坡,可以无事,吃这蠢牛蛮力一扳,将车折毁。
  别的东西全数糟掉,我也不在心上,他偏瞎了眼睛,不知轻重,最要紧的两件东西不代我取回,却把这几件弄脏了的衣物抢了回来,便卖多大死力,也休想得我分文好处。该死蠢牛,还不快去,给我寻来,到了前站,只消两寸宽一张纸帖,便送你们的忤逆,莫怪我狠。”
  雷八天生刚直之性,正要开口,少年伸手一拦,雷八觉得那手比钢铁还坚,挡在前面,休想再进一步,以为少年也要发作,正合心意。暗忖:“这类狗官亲,倚仗裙带威风,比真的大官还要厉害。老百姓平日受罪,多半是吃他们的亏。这两个尤为可恶,莫如打他一顿,趁此大风雷雨。路断行人之际,只要这位好汉豁得出去,我们先出一口恶气,打完丢下破车,一同骑马一跑,看他把我如何。”心正寻思,少年已向二客身前走去。姓朱的见少年长眉大眼,一张红脸,天然带着一股英雄气概,威风凛凛,迎面走来,误认对方业已激怒,知道这班苦人专拿力气换钱,白出许多死力,分文未见,反受辱骂,又听说要送官,少年气盛,必已激发野性。见同伴还在指手画脚,辱骂不已,恐吃眼前亏;又见少年二目,神光炯炯,已射在姓金的脸上,料知不妙,忙喊:“我的三舅老爷,如何这等糊涂,不知轻重!他们出此大力,我们哪有不给赏号之理?要取回东西,好好说话,只多给钱,他们自会为你寻来,着急说气话做什?”话未说完,少年已走到姓金的面前。正料凶多吉少,直喊:“莫听他的,钱由我给,他说的是气话。”少年微笑道:
  “天下事,不是专靠银钱便能把人买动的。我本意救人,井没想到酬谢。何况车碎马伤,你们丢了好些东西,这位大哥不曾怪我莽撞,心已不安。你们要我取回那两样东西,事虽容易,只是嫌脏。那一双破旧女鞋,实在不愿拿它。既舍不得,我把你带往那里,由你自取如何?”
  姓金的原因此次代姊夫人川收租,并迎接家眷,新近听说纳了一妾,意欲讨好,托人做了几首贺诗,想去讨好,以免对他疑忌。昨夜又在途中迷恋一个土娼,拿了一双旧鞋,认作定情表记,正待到了省城,向人传观,当着一件香艳的定情之物。不料全数失去,情急之下,破口乱骂。及听同伴二次连声警告,忽然想起:“此时风狂雨暴,四无人踪,对方一个粗人,车夫又与对方一党,万一翻脸,立吃大苦。”同时,瞥见少年壮汉已缓步走近身来,想起同伴警告,不禁大惊,慌不迭改口说道:“只肯把这两样要紧东西代我寻回,要多少钱,给多少钱,决无话说。”少年竟连理也未理,自顾自把话说完,猛然伸手便拉。姓金的疑他不怀好意,忙说:“钱我照给,这等大雨,如何去法?”
  少年笑道:“钱我不要,你那两样宝贝,我却无法伸手,我带你去就是。”说罢,轻舒右臂,只一把,便将人挟起,往前走去。姓朱的见状惊疑,忙喊:“雷八快叫那人回来,到了前站,决不送官,此时就给赏钱。”雷八不知少年用意,冷笑道:“人家不稀罕那几个臭钱,我也拦他不了,且听命罢。”姓朱的一听,口气不对,急得乱抖,仍把好话说个不住。雷八也不再理他,探头外望,只等少年一有动作,立即下手。谁知少年并未发作,将姓金的挟到树下,放在地上,命其自取。姓金的一路提心吊胆,见他始终面带笑容,才放了心,就着泥水里面,冒雨把那诗槁破鞋轻轻拾起一看,并未残破,到了人家,还可烘干,揭取重抄,越发高兴,觉着少年人还不差,只是怕他粗野,连忙改口,说是回去重赏。少年也不理他,依旧挟了回来。去时顺风,虽受风吹雨打,冷得乱抖,还能勉强承当,回走却是顶风,那手指大的雨点冰雹一般迎面打到,凉气攻心,又冷又痛,几次快要闭过气去。想要张口,请少年背身倒走,口才一张,大蓬冷雨,便箭也似迎面冲来,几乎闷死。少年却是行所无事,和挟小狗一样,冒着风雨,乱流而渡。
  等到崖下,姓金的人已周身水流,面如死灰,三十六个牙齿上下乱战,手一放便跌坐地上,几乎晕死。总算少年不曾为难。雷八看了奇怪,也未发作。姓朱的忙把身畔银包解开,取出一小锭,递与少年,以作赏钱。少年微笑道:“多谢你的好意。这一带终年气候温和,像今天的雷风暴雨从来所无,因觉奇怪,偶往黄牛坂顶上,看过坂车马有无遇险。发现你们为风雨所阻,进退两难,赶来帮忙,本心不是为钱。此时风雨未住,这位大哥的车被我拉坏,还要帮他修理,无暇多言。我们平日凭着自己精力自种自吃,帮人的忙是应该,不算回事,银子请你收下,我去去就来。”说罢,转身就走。雷八见他既不贪财,又不怕官,遇事那等出力,心想世上哪有这样好人,忙喊:“大哥慢走,我有话说。”少年转身答道:“我去取了家伙就来。”说罢,冒着风雨,纵身一跃,越过道旁小溪,如飞驰去,转眼穿入烟树之中。
  姓朱的忙说:“此时又冷又饿,忘了和他要些吃的,这却怎好。”雷八闻言,忽然想起,破车马料箩内还有大块锅魁,忙即赶往一看,那车只车轮滑脱一个,车辕前梁扳脱了榫,仗着以前亲手建造,木料坚实,别的均未毁损。马料箩悬在车下,车一散倒,恰将正面来的风雨挡住,粮料不曾湿透。锅魁上面,又搭着一件旧破棉衣,居然点水不沾,棉衣也只车缝中漏下来的雨水把前胸湿了一片,余下全是干的,不禁大喜,忙把斗笠取下,盖在箩上,一齐带入崖洞,先喂两马,再吃锅魁。朱、金二人这时又冷又饿,箱中衣服已全湿透,无法更换,见雷八吃得十分香甜,越发勾动饥火,有心分润,先还嫌脏,又恐失了身份,欲言又止。雷八那块锅魁,约有两斤多重,一路大嚼,一面抚摸两马,正想方才那汉子真好,忽听身后说道:“你那锅魁多少钱一斤,哪里买的?”雷八此时披着一件破棉袄,肚内有食,又接饮了一些雨水,把方才饥寒疲倦、劳苦酸痛全都退尽,觉着身上温暖,精力回复,舒服异常,一心想和少年交朋友。偷觑二人,平日狐假虎威,趾高气扬,此时周身冷得乱抖,通身湿透,活似两个落汤鸡挤在一起,满脸饥寒之色,两下一比,自己直在天上。想起世上,也有银钱势力打不动的铁汉和办不到的事,正在高兴得意。一听是姓金的口音,知道用意,暗忖:“这驴日的最是可恶,你想吃我锅魁,却是做梦。”又想平日面软,莫等开口,无法拒绝,想到这里,故意“哇”
  了一下,气道:“好好锅魁,怎会沾上马粪?”随说,把手一扬,将残余的小半块朝泥水中掷去。姓金的急道:“好好锅魁,随手丢掉,你们苦人也不怕造孽!早知如此,匀给我们,还可加倍给钱。”雷八笑答:“我本吃不下许多,有心分你一点。因为昨日路上我将它放在车内,打算留备路上当点心,你们嫌脏,不许我放,我没法子,只好放在马料箩内,心想你们官亲老爷一定嫌脏,没有敢问。上面又沾有一点马粪,随手抛掉。
  早知如此,换回一点本钱多好。”姓朱的人较奸猾,看出雷八有心戏侮,再说下去,徒自取辱,忙把同伴止住,暗中切齿,准备到了地头再行报复不提。
第二回 原来当官的都是这样材料
  那风雨虽然小了一些,并未停止。雨中山洪顺流而下,声势甚是猛恶。来路低凹之处,已成了一片泽国。水光浩荡,烟雾溟漾,水更浩大。雷八早把破车拉回,笑说:
  “这雨不知何时才住。山洪已发,道路必断,就车不破,也无法起身。黄昏前如寻不到人家,我已吃饱,还有这件破棉袄可以挡寒。你们官亲老爷身子娇嫩,禁不住冻饿,一冷准生大病。雨后春寒,无衣无食,夜来冷得更凶,如何过法?”二人本就冻饿难当,闻言,由脊梁骨起直冒凉气,望着雷八,精神抖擞,顶着斗笠,在雨中跑进跑出,收拾破车,意气轩昂,相形之下,越发难堪。后来实忍不住冻饿,见雷八头上直冒热气,正想和他商量,把那件破棉袄租来御寒,又恐碰他钉子。互相抖颤着,低声密计,商量了两次,最后决定,昨夜和土娟快活大过,再冷下去,恐受阴寒,受辱是小,性命要紧。
  姓朱的自觉平日一味阴柔,笑里藏刀,人缘较好,不似姓金的,一张狗脸,出口伤人。刚把话想好,忽见一个戴斗笠的大汉飞驰而来,抱着一大堆东西近前,哗啦啦洒了一地,跟着,摘去斗笠,把肩头一个破麻口袋解下。定睛一看,正是方才少年,带了好些干馍,还有一块烧羊肉、一瓦瓶酒、一大束山柴和一柄板斧,几根铁钉,以及引火之物。见面,先把酒肉干馍递与雷八说:“实不相瞒,方才我也觉冷,已在人家吃了好些东西,喝了两大碗酒。虽然这些东西全靠我一好友相助,得来不是容易,你们却用得着。
  我知你们又冷又饿,请先自用,我来生火,把这些衣服烤干,免得受寒。现在山洪暴发,至少要耽搁好几天,此车修好,也难上路,还是先顾人要紧。”随说,早把火点燃,一会洞中便有了暖意。
  雷八不等话完,早已拜倒在地,说道:“大哥,你这样人,我没话说,容我磕一个头,我才舒服。”少年连忙回礼拉起。彼此手拉手,对面而立,都想不起说什话好,那铁一样的手臂上,全都青筋乱迸,雷八一双大眼,更含着一点泪珠。朱。金二人见有酒食,为数又多,惊喜欲狂,满拟来人必先送上,先还不肯自失身份,想等对方开口;谁知少年全数交与雷八,跟着,把火点起,雷八呆了一呆,忽然拜倒,执手亲热起来,好生失望。姓金的首忍不住,暗忖:“这大汉口气不坏,此火分明为我而设,不过方才不该骂他,土人心实怕官,想要讨好,又不好意思,故全交与雷八,这狗才最是凶横可恶,真又和方才一样,将它糟掉,此时性命要紧,不是顾架子的时候,何况前后路断,诸事均要仰仗此人,莫如就此拉拢,方便得多。”忙凑过去,先拿起一个干馍放向口内,觉着香味扑鼻,甘美非常,涎脸笑道:“多亏你们帮我大忙,你虽不要酬谢,我们不能白吃人家东西。”雷八闻言,气又上撞,怒喝:“你不知这位大哥不是银子买得动的么?
  再说废话,人家送与我的,不给你们吃了。”姓朱的也是饥寒交迫,想吃一点酒食,知道雷八不好说话,恐又闹翻,忙道:“三舅爷,我们领情就是,多说做什,我也叨扰一点如何?”少年见雷八其势汹汹,忙使眼色止住,接口笑道:“我本来预备三四个人吃的东西,随便请用如何?”
  人当艰难困苦横逆之际,只管平日席丰履厚,耀武扬威,到此境地,却似斗败公鸡,气焰尽敛,直觉身在泥涂地狱之中,鸡犬皆仙,谁都不如,并且平日人越强横,也越胆小怕死,当此摇尾乞怜、受对方盛气凌辱之际,只有一人稍微寄与同情,或对他说上几句好话,纵令几句空言,不能身受,也必感激涕零。即便是个丧尽天良的人,明日得意,全数遗忘,甚或反恩为仇,以德报怨,都不一定;但在当场,却是受宠若惊,平日最卑贱看不起的人,也当着祖宗一样看待。
  二人闻言,不禁又是欢喜,又是感激,连忙没口称谢,一个再扯起一块干馍,一个便想拿那酒瓶,谁知雷八,有心怄气,早已防到有这一着,一手抢过,嘴对嘴,咕嗜噜喝了好几大口,放在地上,笑道:“这酒甚好,多谢大哥,谁爱喝谁喝,我量有限。”
  金、朱二人平时便觉雷八满口黄牙,一身汗气蒜味,刺鼻难闻,为想和他离远一些,特意后坐,以致前轻后重,上坡时节差一点闹了一个马仰人翻,如非少年赶来解救,命已不保;瓦瓶看去便不干净,再吃雷八对嘴一喝,末了一口酒,听见瓶中酒响,又呛了一声,好似喝得太急,回了一点笼,想起恶心,打算不吃;又因全身被雨水浸了半天,脊梁前胸直冒冷气,手足冰凉,再一想起昨夜和土娼那段风流公案,非得阴寒不可,此时的酒,有如仙丹,怎能再顾污秽,仔细盘算利害,实在无法再爱干净。姓金的首先取过酒瓶,用湿衣把瓶口擦了又擦,隐闻冷笑之声,抬头一看,雷八正寒着一张脸,斜视自己冷笑,知道开出口来,必无好话,忙就瓶口尝了一点,觉着香例异常。姓朱的已随手抢过,低声埋怨道:“这是什么时候,言动小心些好。”说罢,饮了两口,觉着酒味绝美,也就不再顾及别的,对饮了几口,正觉里外都有暖意。猛瞥见雷八和少年并立崖口,低声密语,猛想起这两人力大无穷,方才不该得罪了他,如有恶念,却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且喜珍贵之物不在车上,随身只有几十两银子,两件水泥污秽的棉衣,也许不致谋财害命;又想穷人眼孔能有多大,几时见过这多银子,事仍可虑。心正打鼓,注意对方动作,满口说着感恩图报的话,自己认错,不该瞎眼,看错了人。
  忽听雷八,喊了一声“二位官亲老爷”,方觉不妙,心中一惊,慌不迭答了一声“雷大哥”,雷八已接口说道:“这位大哥救了我们不算,在雨水地里跑来跑去,费心出力,周济我们,一不图钱,二不图米,莫非连烤衣服都要劳动人家不成?”朱、金二人闻言,才想起箱中棉夹衣尚多,方才冷得乱抖,因见水泥污湿,平日仗人服侍已惯,致忘取穿。过去一看,内有两件夹衣,竟只衣角稍微沾湿,还有一件皮衣,上半身也是干的,只为平时养尊处优,百事均须下人服侍,眼孔又高,一见衣箱破碎,满是泥污,不曾想起查看,白受了好些时的冻,心中后悔,已自无及。忙想取换,无奈全身水湿,贴在身上,解脱费事。姓金的性暴,想唤雷八代解纽扣,雷八答以只会赶车,我们所着短衣,虽有纽扣,为了做事穿脱方便,多用一根布带拦腰束住,这类细巧贵重的衣服,我们这类下等蠢牛粗人,没福气穿,也不会服侍人。姓金的气得没法,暗中咬牙,见纽扣经水涨胖,解不下来。衣服本来湿透,洞小火旺,绑在身上,直冒热气,越发难受,一时性起,用手乱撕,丝绸经水,更是坚韧,又没什么力气,姓朱的平日更是天生懒虫,行动须人,体力甚弱,越发无计可施,总算方才料错,雷八辞色虽然强傲可恨,似无伤人之意,少年虽然生得雄壮,神态口气,却甚善良忠厚,心中略宽。
  二人对撕对扯了一阵,一件也未脱下,神情十分狼狈。后来,少年见二人累得气喘吁吁,走过笑道:“你二位只不嫌我粗手粗脚,毁损衣服,我代你解如何?”二人见少年始终满脸笑容,虽具一脸英锐之气,人却和蔼可亲,丝毫未记方才打骂之仇,再想到当日,不是此人,不论冻饿,均难忍受。拿雷八一比,天上地下。就算山民怕官,有意讨好,欲取姑与,贪得重赏,委实也真亏他。先恐受辱,不敢开口,一听自愿相助,自是求之不得,忙道:“这样再好没有,可恨那些奴才,一听说走,全都抢先,一见这等大雨,也不赶回探看,我们无人伺候,如何能行,蒙你相助,再好没有。”
  少年先代姓金的把衣解下。姓朱的穿得较多,因下坡时将背朝后,前胸不曾湿透,本来纽扣易解,只未做惯,一见有人服侍,手都不抬。少年暗笑,这等人和废物一样,也真可怜,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回忆兄长平日之教,依旧声色不动。正代二人解脱,忽听姓金的喊道:“你好人做到底,这干衣服怎不代我穿上?一裤子的水,还未脱哩。”
  雷八见二人把人家帮助,认为理所当然,连裤子都不肯脱,干衣依然摊在山石之上,伸手可拿,也舍不得动一下手,样样要人服侍,心里看了有气。又知这两个狗官亲到了前途,难免寻事。以前路上,连受恶气,心中气愤,不敢发作,及至遇雨之后,见对方那等胆小卑鄙情景,心想:“驴日的,平日狐假虎威,一旦遇事,没有爪牙狗腿在旁,便成了缩头乌龟。仿佛一个纸老虎,经过一场风雨,休说假的虎形,连骨架也全拆散。这类猪狗不如的东西,也配叫官,来管百姓!平日官府威势,何等厉害吓人,今日现出原形,原来当官的,都是这样材料,怕他做什?”于是厌恨之外,加上许多轻鄙。闻言,正想发作,少年已回头笑呼:“雷八哥,你帮他穿一下,我不知道他连裤子都要人脱,也许方才受冻的原故。”
  雷八对于少年已佩服得五体投地,虽觉他脾气好得太过,本心却不肯违背,再一想起方才所劝之言,只得强忍气愤。过去一看,原来姓金的内里束着一根粉红色的绸裤腰带,不知怎的打成死结,吃水一泡,越发难解,雷八人又粗心,连撕带扯,好容易把它解开,裤带也撕碎成了好几条,才将夹裤帮助脱下。里面还穿有一条绸裤,裤腿全部往外涨起一团,和猪尿泡一样。雷八见他裤带已解,双手仍提着裤腰,站在当地不动,狞笑道:“裤腰带死扣你解不开,莫非贴身单裤也要人脱?”姓金的见他辞色不善,忙答:
  “我自己脱。”勉强将裤腰掖好,低身下去,刚把裤脚一解,便流了一滩黄水。
  雷八先见两条裤脚管和灯笼一样向外鼓起,已自不解,心想:“多大雨水,至多全身上下湿透,也不会流在裤子里面,存到如今。”后见放了两滩黄水,心更奇怪,猛闻到一股屎臊之气,定睛一看,姓金的已把裤子脱下,裤裆里面好些屎粪。原来姓金的方才淋了急雨,受寒腹痛,崖洞又小,彼时少年初见,用意难测,如在内里拉屎,恐不见容,如到外面便解,又禁不住狂风暴雨,加上饥肠雷鸣,只顾先抢吃的,打算忍到雨住再拉野屎。不料内急已久,先前怕冷,和同伴挤在一堆,已勉强忍了不少时候,等到吃了两个干馍,喝了几口冷酒,肚子又痛起来、见洞外风雨未停,本来还想和少年商量,就在洞中大便,谁知姓朱的胆小,老觉少年神色可疑,心中打鼓,偷愉低声警告,令其留意。姓金的早觉少年雄壮威风,见和雷八交头接耳,本就心中疑虑,闻言越发害怕,在未看明对方心意以前,如何还敢开口,作这类讨人嫌的事,又恐受寒,冒着风雨出外大便,更受不住,连怕带急,心里一慌,结果屎未拉成,裤带却成了死结。后来实忍不住,正想冒险开口,恰巧雷八偶然对他斜视,面有怒容,手中恰又拿着那把明光耀眼的板斧,惊疑之际,心中一慌,一口气没提住,噗的一声,尿粪齐下,闹得一裤兜都是。
  身上虽然舒畅了好些,为了平日风流,到处勾引良家妇女,二三月的天气,已换上重绸裤褂,屎流出后,身上虽松快了许多,满裤兜的存货,却无法出笼。本意少年好说话,也许一手包办,代他全数脱下,拼着许他一点好处,偷愉告知,将屎裤子丢掉;一见雷八代解,本就胆怯,好容易把裤带解开,忽想起屎还好办,至多裤子不要,这一裤兜的臊尿如何拿走,正提着裤腰发愁,吃雷八怒目横眉一说,先解裤时,雷八没有耐心,又受两下误会,心更害怕,不敢多言,只得勉强自解,头一条裤脚还好,只漏了一滩臊尿,解到左腿,裤脚管中还存有两段臭屎,吃尿一泡,软腻腻的,已快溶散,偷觑雷八,满面怒容,心又一慌,解时一不留神,那屎由内滚落,抓了一手,雪白袜子里面也全装满粪汁,地上更是粪秽狼藉,臊尿流溢,臭秽之气扑鼻。
  雷八看出,勃然大怒,厉声喝道:“你这驴日的,这大年岁还要流屎,共总这点地方,又是人,又是马,你偏这等讨厌,不给我收拾干净,老子把你劈了!”姓金的脱下湿衣以后,觉着身上又是一种冷法,冻得难支,无奈干衣服共只两件,下半身全是尿屎,不先去净,如何上身?外面雨水虽大,冲洗方便,又恐赤身淋雨送了性命,没有那般勇气。及至狼藉满地,雷八厉声喝骂,其势汹汹,瞥见那柄板斧立在壁角,寒光闪闪,锋利非常,心想,这类粗人,性如虎狼,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此时天近黄昏,路断行人,杀人谋财,易如反掌,不禁惊魂皆战,以为真要杀他,吓得扑地跪倒,急喊:“雷大爷不要生气,我弄干净就是。”
  话未说完,雷八见那臊水,正往火前流去,惟恐木柴沾了尿粪,经火一烧,更是奇臭,怒火头上,顺手抄起板斧,朝地上柴火一拨。不料用力稍猛,随手带起一根燃火的树枝。姓金的情急心慌,惟恐雷八真个下手,也没看清面前那堆尿粪,离火又近,刚一跪倒,瞥见雷八恶狠狠持斧挥来,越当是要杀他,不由心胆皆寒,亡魂皆冒,急喊得一声:“爷爷饶命!”慌不迭往旁一闪。不躲还好,这一躲刚巧被那火枝由身上扫过,自然禁受不住,惊悸亡魂中往旁一翻,恰又压在那带火树枝之上,火虽压灭,肩膀却被烧焦一块,奇痛攻心,疼得满地打滚,杀猪一般哀嗥起来。
  那滩尿粪被他猛然一跪,溅得满地都是,再加手脚乱舞,接连两滚,那满装粪汁的袜子,立时甩脱了一只,朝左侧飞去。姓朱的刚由少年相助把衣脱尽,一面把皮袍披上,一面朝少年说好话,乱许愿心,一见同伴流了满地尿粪,雷八已在怒骂,一个其势汹汹,一个跪地求饶,狼狈非常,毕竟旁观者清,看出雷八不致行凶,正朝少年说好话,求其往劝,不料姓金的心慌太甚,受了误伤,满地打滚,那一只装有尿粪的袜子,突然离脚而起,迎面打来。少年手急眼快,忙把身子一偏,将手中湿衣拿起一挡,恰巧躲过。姓朱的刚把皮袍披上,觉着周身温暖,没想到由此一来,一下打中脸上,“嗳呀”一声,满头粪水交流,为防跌倒,只顾扶那身后崖壁,心中一慌,急喊:“雷大爷是好人。”
  底下话未出口,粪水已随口流入,猛觉奇臭难闻,猛想起此是臭粪,情急惊慌之下,又咽了一点下去,当时反胃,“哇”的一声吐了一地,呛得急泪四流,眼睁不开,举手一擦,忘了头上还有不少稀屎正往下流,这一擦,连衣袖带脸全抹成了黄色,猛然警觉,越发恶心,急切间又想不起个主意,一路连跳带呕,连隔夜食带苦水,全都喷吐出来,腥秽之气,越发难闻。
  雷八本是满腔怒火,见二人如此狼狈,反倒笑得肚痛,跑向洞口,越想越好笑,直不起腰来。姓朱的满头尿粪,越抹越糟,也越恶心,口鼻并用,连喷带呛,几乎闭过气去,好容易屏着气息,急喊:“二位大哥,救我一救!”少年早将瓶中余酒倒去,去到外面接了满瓶雨水,匆匆跑进,接口说道:“你把头低下,我给你冲洗。外面雨大,免得又将皮袍淋湿,没有换的。洗完用旧衣把袍袖擦净,再想法子。”姓朱的见少年人真厚道,毫未幸灾乐祸,随时出力相助,不顾称谢,先想喝上一口漱嘴,少年笑道:“那如何行,你嘴皮上还有屎呢,冲完再漱嘴吧。”姓朱的闻言,又一恶心,喷了一口臭水,才由少年从头淋下,先把头脸和手冲洗干净,递过旧衣,令其擦洗。水也用完,又去接了一瓶。
  正漱口间,忽听一声惊叫,原来姓金的带着满身粪秽,已吃雷八就地抓起,往外走去,先还恐被杀害,急喊“爷爷饶命”,雷八已把他放向雨中,怒喝:“杀你污手!还不把那只袜子脱去,就着大雨,快洗!”姓金的心胆早寒,加上一身屎粪,觉着狂风暴雨和瀑布一样,打向身上,人都站立不住,略微一停,便几乎闭过气去,连惊带急,又跌了一跤,实在忍受不住,连滚带爬,跑进洞中哭喊:“再淋暴雨,我就死了!要什么都答应,饶我命吧。”雷八见他在二尺来深的雨地里滚了一转,周身粪秽已全冲去,也就不再理他。姓金的忙把衣服穿上。经此一来,连人带火伤,一齐冻木,蹲在火旁发抖。
  少年方说:“你此时不能烤火,免得寒气攻心。”姓金的闻言警觉,往后一退,不料全身麻木,站立不稳,一屁股跌向那滩粪水上面。见雷八朝他冷笑,心中愤急,表面却不敢得罪,勉强挣扎起立,正想起伤心。少年已将二人湿衣取过,用树枝挑上,方在火上烘烤。
  雷八嫌洞中太脏,臭味难闻,自往洞口,取下身旁旱烟袋,就火点燃,朝外观看天色,口中念道:“本来车快修好,被驴日的一闹,满地是屎,今夜连个坐处都没有,真是晦气。”少年接口道:“住的地方倒有,只是雨还未止。我们村中又没有轿子,这两位就把衣服烤干,也难上路。何况还有好些东西没法带呢。”朱、金二人痛定思痛,都觉少年人好,如不是他,吃苦更大,把雷八恨入骨髓,互相以目示意。少年看出二人心意,心中一惊,正在盘算,如何代雷八解劝,免往前途吃苦,忽听雷八笑道:“有人来了,还有三乘轿子。这大的水,怎么来的?轿子下面还有木板托住,和船一样,真会想主意。”少年闻言,出洞一看,暗代雷八叫苦,忙向雷八低语道:“八哥,你性情太暴,不听我劝。此时不是我们抬头时候,为了一时之气,何苦吃人的亏?这三乘轿子,许是接这两个厌物的。如我料得不差,最好不要跟去,少时同我一路,免受小人闲气。”说罢,摇手示意,不令开口,随向朱、金二人道:“我今日总算多少帮你们一点小忙,我也不要报答,只是这位雷八哥心直口快,如有得罪,请看在我的面上,就算酬谢如何?”
  姓朱的不知何意,忙答:“我们早看出雷八哥是好人,虽然性暴,也难怪他,壮士更是救命恩人,哪有受恩不报之理?只是这里无法过夜,柴也快要烧完,我二人不比你们强壮,就这样,已不免要生一场大病。今夜如无宿处,性命难保,还望壮士成全到底,想个方法安身才好。”少年知道轿子来路,此时此地,决不会是为别人而来,忙接口道:
  “只你二人日后不与雷八哥为难,等衣服烤干,把斗笠与你戴上,把你二人背往桃源庄投宿,包你舒服。”二人闻言大喜,同声答道:“桃源庄主秦迪便是我们至交,这样再好没有。”少年闻言,心又一惊,笑道:“我还不知你们两家有交情呢,这太好了。”
  姓金的立时摇头晃脑,说道:“你哪知道,我的姊夫便是本省藩台大人,这位朱老爷也是藩台表弟,秦庄主只知我们遇难,无论如何也必亲来迎接。你今日功劳不小,等我到了省城,和藩台姊夫说上一句好话,马上提拔你做一个官。你不要酬劳,可见会烧冷灶,真有眼力。实对你说,秦庄主知道我是藩台姊夫的小舅子,巴结还来不及呢。”
  少年暗笑,这奴才所吹的话,倒也多半是真,可惜李某并不把你放在眼里。一听雷八口唱山歌,正在冷笑,恐其加深仇恨,忙喊:“八哥,你看轿子抬得有人么?”话未说完,便听洞外有人踏水之声,探头一看,前行两壮汉,都把裤脚勒到大腿缝里,手持雨伞,高打灯笼而来。还未近前,便有一人高叫道:“那不是马车,如何碎了,莫要舅老爷他们出事了吧?”随又喊道:“崖下还有火光,那不是赶车的雷八么?”雷八认出内中一个正是二人所用健仆张升,还未开口,姓金的听出张升口音,喜出望外,光脚踏着满地臭水,赶了出来,急呼:“我和表舅老爷都在这里。”同来另一壮汉忙即朝后赶去。张升见主人如此狼狈,连忙赶进、抢前请安,刚说得一句“二位舅老爷万安”,姓金的已迎头一个大嘴巴打去,怒骂:“王八蛋,狗日的,你们都死往哪里去了,害我和表舅老爷在此受罪,差一点把命送掉。到了省城,非严办你不可。”
  张升原因主人贪与土娼缠绵,又恐乃姊知道见怪,推说须往地方官道谢,并代藩台访查一事,留在后面;又恐追赶不上,别人说他闲话,张升是心腹家人,命他骑马追去,暗告随车护送的家人亲兵,途中延宕,并代监防,不料过冈不远,便遇雷风暴雨。张升人甚机警,早就问出桃源庄主是主人朋友,如能寻到,有好待承,忙向抬送行李的土人打听,果然就在道旁不远,立命车夫赶去,一面命土人抢前送信,仗着空车过冈。彼时天好,官眷所坐车轿均有油布篷罩,只随行护送的差官亲兵通体透湿,余者还好。秦迪最喜结交官府,闻报立即冒雨迎出,把来客祖宗一般看待,接了进去。跟着,便听山洪暴发,进退两难,方才如不见机,再往前行,人马均有洪流冲去之险。张升自觉应变机警,回头得早,立此奇功,怀着满腹高兴而来,只为沿途水大耽搁,秦迪巴结官亲,间知二人在后,既要亲来,又恐水大,特意弄了三乘轿子,轿底再绑着现搭成的木排,临时现制,雨下又大,自然耽搁不少时候。谁知晚来一步,累得二官亲多吃了好些苦头,见了张升,不问情由,连打带骂,张升一肚子的委曲,说不出来。
  姓金的先前宛如斗败公鸡,遍体伤痕,一身污秽,垂头丧气,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此时却似添了翅膀的猛虎,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一句一个送官究办,把方才所受罪孽全发泄到张升身上,上面嘴巴怒打,下面抬腿又是一脚踢去。不料怒火头上,忘了脚上没穿鞋袜,洞中升火,虽然温暖,地土却是凉的,加上好些臭屎泥污,滑溜异常,脚已冻木,用力太猛,张升又是一个筋骨健强闪躲灵巧的壮汉,这一下,人未踢中,却踢在一块硬木柴上,自己却受了伤,当时觉着奇痛钻心,连脚指都快断裂,“嗳呀”一声,往后便倒,脚底一滑,身子往后一仰,又跌一个仰面朝天。这一急真非小可,一面强挣着爬起,口中大骂:“狗王八蛋,该死东西,到了省城,我不禀告藩台姊夫大人把你交给长安县,打八百板子屁股,枷号三个月,要你狗命,我不是人娘养的。”姓朱的比较沉稳,又因同是官亲,表舅爷终不如正牌舅爷的裙带关系密切重要,对于姓金的表面奉承,以他为主,心中却是妒恨非常,见他刚有自己人来,还没问明来意,便乱发官威,连打带骂,知道张升精明强干,善于巴结主人,此行连太太对他也颇赏识,平日早在暗中勾结,有意讨好,正自大声急呼:“老弟,这等大风大雨,如何怪人?他好容易安顿好了藩台表嫂太太,来接我们,有功不赏,反打人家做什?”话未说完,人已倒地。张升一肚皮冤枉,一面挨着嘴巴、诺诺连声,心中却是气愤,正打不起主意,闻言,立被提醒,急叫道:“本来不会来晚,因雨太大,秦庄主恐怕路上出事,吩咐钉好木排再来。
  太太说,舅老爷不该落后这远,问了好几遍,我说,舅老爷在栈房。”姓金的二次跌在粪里面,又痛又脏,见张升不来扶他,正坐地上大骂,连呼“痛死我了”,一听张升说乃姊问他几遍,心中一惊,又听提到栈房二字,越中心病,慌不迭翻身爬起,不顾疼痛,抢上前去。张升当他又要打入,忙往外面闪避。姓金的急喊:“你不要躲,我藩台姊姊说什么话,你是怎么回禀的,提昨夜栈房做什?”张升知他心病,故意拿乔,诡笑道:
  “小的没说什么。秦庄主来了,舅老爷还不把衣服穿上?”
  说时,外面人语喧哗,杂着水响。这时,雨还未止,虽比先前小了好些,山洪却大,水离洞口不过寸许,再涨一点,便要侵入洞内。那三乘轿于又装在木排之上,顺流而来,一齐冲向洞前,人还不曾进洞,外面的水早已潮涌而入,地火当时被水淹没。姓金的也被张升提醒,觉着周身冰凉,低头一看,所披棉袍已跌向水里,吃水一冲,连烤衣服的木架,也被冲倒,多半落向水中。少年和雷八低语了两句,早已闪身外出,不知去向。
  雷八站在一旁,不住好笑。姓金的想起光着身子,如何见人,秦迪又是新交,连急带愧,正急得乱跳,不知如何是好。毕竟张升手急眼快,心思灵警,虽想捉弄主人,报复方才打骂,但一想到,自己还要仗他威势对付外人,不可看他狼狈,同失体面,做得大过,忙把破箱上那件棉袍顺手抢起,匆匆披向姓金的身上,跟着,抢往洞口,就在雨水里面,朝着第一乘轿子打了一千,大声说道:“家主人过冈时节,翻车遇雨,周身皆湿,此时正在烤火,衣履不周,洞中污秽,不便接待,庄主盛意,万分感谢。现命小的挡驾,请庄主先回,将空轿留下,家主人稍微收拾,便即专诚拜访,向庄主道谢。”随又抢往轿前,低声说道:“家主人雨中遭难,请庄主即速回庄,借几身干净衣服,放在厅旁小屋之内,等家主人到达,换好衣冠,再行请见才好。”
  秦迪小时,虽然学了一点武功,近来酒色淘虚,成了一个空架子,从小养尊处优,不曾吃过苦头。当日原因巴结官亲,执意亲身来迎,一到黄牛坂,不料水势这大,已自气馁,因张升先前苦劝不听,中途折回,又觉不好意思,硬着头皮赶来。到了洞口,一见洞前山洪由上面狂涌而来,轿夫虽在水中挣扎前行,依旧摇摇欲倒,几乎立足不稳。
  洪流绕崖而过,撞在崖角之上,激射起丈许高的浪花,澎湃奔腾,势甚险恶惊人。探头一看,崖洞地势稍高,吃轿一冲,水已漫入,满洞皆水,大片浊水,正由洞内倒卷出来,暗影中乍看上去,仿佛内有山洪向外狂涌,中间还隔着三尺来宽的水面,实在无法过去。
  目光到处,瞥见洞中遍地狼藉,破车衣物散了一地,旁边崖凹中,还挤着两匹大马,朱、金二人,一个赤身露体,一个只上半身披着一件皮袍,立在泥水之中,都是耸肩缩背,神情委顿,姓金的面容更是慌张,张升正把棉袍与他披上,心想不下轿去,不显诚敬,这等水泥污秽如何举步,忽听张升跑向轿前挡驾,正合心意,暗忖:“对方如此狼狈,就此相见,也太难堪。”点头笑道:“既然如此,请代回复贵上,说我恭敬不如从命,只好赶回庄去,与二位舅老爷准备整洁衣履,更衣之后,再请人席了。”张升忙代主人打千道谢。
  这时,雷八见少年,已在张升入门时走去,行时暗嘱,诸事留意,忍气为高,正不知所说何意。秦迪已先向众说道:“此是本省藩台大人的舅老爷,你们抬轿时务要小心。
  如今前后路断,车夫连车马也全带走。我回庄去,再命人来接应。走得慢点无妨,越稳越好,不必心忙。回去这一段,迎着风雨,逆水而行,我还要多带两个人走,途中如无失闪,到庄有赏。”说罢,自带数人踏水拥轿而去。张升随命轿夫暂停,一面忙着把半湿的干衣请金、朱二人穿上,转对雷八道:“你也帮帮忙,站在那里做什。”雷八因张升久在外面跟官,人虽刁滑,颇通情理,不似别的恶奴亲兵狐假虎威。张升又因这条路不太平,虽然带着多人上路,小心总好,不愿得罪苦人,雷八每次受气,均是张升解劝,留有一点好感,笑对他道:“张二爷,不是不肯帮忙,你看上面全是臭屎,怎弄得惯。”
  张升已然闻到臭味,低头一看,果然满地粪秽,主人身上更多,笑问:“这是怎么弄的?”雷八方要开口,姓金的惟恐张升怀恨,不敢发作,一听雷八开口,想起旧仇,不禁迁怒,刚把鼠目一瞪,怒喝:“还不是你这奴才!”雷八闻言大怒,正要回答,随来村中壮汉已有二人抢进。姓朱的忙把他劝住,悄告张升:“这些衣服全部污秽不堪,如何带走?”张升笑答:“这衣服如此脏法,也不能穿,莫如把干净一点的留下,下余赏给来接的人。好在二位舅老爷到了衙门,还愁没衣服穿么?”姓朱的连说:“甚好,这类衣服穿在身上,也是晦气,还是赏人,免得妨碍官运。”姓金的因那衣服由里到外,全是新制项下,先还不舍,一听妨害官运,想起上面多是尿粪,方始终止。因恨雷八不过,故意喝道:“赏谁都可,只是不可赏他。”雷八冷笑道:“上面尽是狗屎,谁肯要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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