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还珠楼主 Hai Zhulouz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2年1961年)
黑孩儿
  作者:还珠楼主
  第一回 紫姹红嫣 百里香光寻异侠 虹飞电舞 满林花影斗婵娟
  第二回 客馆晤同门 始识原是高士隐 深情援玉手 最难消受美人恩
  第三回 月下拜高人 汲水烹茶成绝诣 天涯共此夕 云鬟缟袂起遥思
  第四回 闯三关 空身行白刃 临大敌 劲气辟元凶
  第五回 斗三关 神拳惊巨寇 临大敌 铁掌救娇娃
  第六回 苦意最怜卿 爱重愁深 中宵对话 痴情谁似我 甘来苦去 二女同归
第一回 紫姹红嫣 百里香光寻异侠 虹飞电舞 满林花影斗婵娟
  浙江缙云县东门外七八里有一农村,地名赵家塘,村中只有赵、徐两姓。赵家乃宋宗室赵炳之后,上辈都是朝中官宦,因是世家大族,子孙良莠不齐。徐家也是耕读世家。两家本有姻亲,望衡对字,昔年交往甚是亲密。自从清兵入关,换了朝代,赵家改事异族,文武都有,威势甚大。徐家因懔亡国之痛,弃士归农,并不许子孙再出做宫,只是耕读不许偏废,书仍要读。人各有志,起初倒也相安。年岁一久,赵家觉得徐家都是乡农白丁,自恃贵官绅富,渐渐轻视,断了来往,新亲固不屑于俯就,连老亲也不再认账。徐家偏是家运不济,人丁越来越单薄,平日自然受尽赵家轻侮。到了这一辈上,六七房人均无子息,眼看绝嗣,第五房忽生一子,取名元礽,几房老夫妻自是钟爱。
  元礽人极聪明孝顺,读书过目不忘,性喜习武。元礽因老亲钟爱,不令种田,自小读书,便慕朱家、郭解为人,课余便和会点毛拳毛脚的一班童伴跳纵一阵方始回家安歇。这年闻说离当地不远的江亭火龙庙中老道士柴寒松武功甚好,禀知父母,前往求教。寒松生得清癯长髯,貌相奇古,谈吐也甚风雅,经史道籍应答如流,只不承认会武。此时元礽年已十九,原从大房伯父口中打听出他五十年前便在庙中居住,就是这等形貌,乃伯少年时曾经见过。因他仙都山中也有一座庙,住此庙中时少,平日深居简出,向不与人来往。江亭地僻,那庙孤立江边,人迹难到。中间又两次云游外出,每次相隔十多年,所以从来无人对他留意。
  乃伯先也不知是个异人,还是二十年前偶往仙都玄女庙求子,归途天晚,踏月独行,走到姑妇岩边,见他同一徒弟与一伙手持刀枪的匪徒对打。也未见他用什兵器,只将袍袖在人丛中上下挥动,转了两圈,匪徒全被打倒,内中一人见势不佳,纵起便逃,已然逃出十几丈。所带徒弟身材矮小,从未见过,先前旁观,并未动手,忽然纵身追去,只两三纵便将逃人追上,空手擒住,提了回来。师徒二人也未再加惩治,只告诫了几句,全都放走。最奇是那伙匪人并未见什么受伤,可是一倒便不能动,直到师徒把话说完,过去挨个拍了一下,方始爬起,鼠窜逃去。乃伯为人精细,始终藏起未出,人去方始回家,这话也未向别人说过。日前为爱元礽太甚,见他体力不甚健强,有志习武,未得名师,逢人打听。恰巧昨日看见柴寒松门前走过,偶露口风,被元礽盘问出来,赶往求教,及听对方推托不会武功,便说前事。
  寒松早看出他心性纯良,来意坚诚,闻言不便再赖,令其坐下,笑道:“令伯父倒是个有心人,只是你好好书香人家,学此做甚?江湖上到处荆棘,学会武艺,更易结仇生事,一个处置不善,大则杀身,小亦裂名。并且真好武功最难学成,就你有此恒心毅力,费上不少年月,学成并无大用。如说仗以防身,你家老少个个本分,无故怎会受人欺害?自去读书求名,干你的本行多好,何苦自找罪受,还不能登峰造极呢。依我之见,读书务农最好,你家虽不肯为异族鹰犬,但有田产,耕读传家不也好么?”元礽听出口风稍回,四顾无人,忙即跪下,说:“祖上遗命不许做官,读书只为明理,不求闻达,自己秉赋不强,又想出门游山访友,从小好武,未得名师,务求道长收为门徒传授武艺,自知身弱力微,也不想登峰造极,只盼能够像传说中的飞檐走壁,日行千里,不论刀枪拳脚会上几套,便心满意足了。”
  寒松笑道:“你倒说得容易。别的不说,单你头一句话,如真练成,便须二三十年苦功。人非跳蚤,足跟经脉与人心相连,震动大甚,不死必伤。你可知道飞檐走壁的走字怎么讲法?要练这种功夫,方法容易,只是要人有恒心。你只用一木板搭成三尺高斜坡,由十丈外紧步飞跑上去,到了尽头纵下,周而复始,每日天明前至少跑百次以上。每隔五日加上一寸,木板长约两丈。跑近两年,等高的那一头加到一丈过去,起步缩短到两丈以内,改为每月加高一寸。五六年后,高的一头到了一丈五尺以上,改为每隔七日加高一分,由此加高上去。同时院中掘一浅坑,深约三寸,两腿站在里面,双手平端腰间,身子不动,乘着双手往下反转一按之际,用轻功提气向上拔起,每日四十九次,两腿却不许弯,也是按着年月逐渐增加。中途两腿不弯,那块木板也与墙壁一样直立,便算成功。这时无论多高的墙都能凭空直上,和走路一样。稍微高远一点地方,只要这头一纵身,那头手能搭住房檐便可援纵过去,所以这名目叫作飞檐走壁。外行只说功夫好的多高的房能跳上去,实在并不是跳,是走上去的。如若是跳,便应叫作跳楼纵屋,不叫飞檐走壁了。二三年苦功学成了不过做个小偷,有什么意思呢?因为专重上盘,下盘根基不固,只能偷偷摸摸鬼头鬼脑见人不得,遇上脚底稍好的人一腿就倒。真好武功的人不是没有,多半是出于天赋,又有百折不回的诚心毅力,还须高人传授。才可成就。我近年云游时多,此次乃是巧遇。从我学武,你肯下苦功,我一则难得回来,再过两天还有齐鲁之行,我也无暇传授,况且我门中仇人甚多,你家几房人就你一个独子,一人我门便伏危机,万来不得。念你老诚,人也正直,要我叫你跳那四五丈高楼大屋自办不到,就着今天传你一点内家口诀,强身却病,全你徐氏宗嗣,尚可如愿。但是对人不可提我,更不许说是我徒弟,我也不受拜师之礼,否则不教。你能应么?”
  元礽苦求不从,心想武功本是循序渐进,功到自成,当即领命,只是坚持,不久分别,行礼拜师,力言对外不提只字。寒松见他意诚,叹道:“又须多我一番心思。也罢!我现收你为记名弟子,再为多留三日,将内家扎根基的功夫教全。三五年后,如能见面再作道理。不过我防你年幼生事,未传分合变化。我门中专讲气度,从此在外不可多事,就有人欺你也不许伸手。否则,你遇上行家虽非其敌,照我所传勤习三年,到了功候,打人不行,挨打总还可以,除了遇上内家能手,决不至于受伤。你不卖弄,对方无故又怎肯打你呢?”随将口诀传授。因不久分别,令元礽学到天晚再回,明日早去。这最上乘的内家功夫,全以本身元气看力运行,纯任自然,由易入难,功到自成,不加勉强。寒松又未教他分合变化的解数,招式不多。元礽天分聪明,不但一学就会,并且记性悟心都好,竟能触类旁通。寒松甚喜,教完说道:“本来我这四灵门中心法,还有内家最重要的意、送、到、吸、搭、脱、撮内三外四七字口诀,暂时不传,你只记下这七字便了。”
  元礽作别回去,习艺心切,次日天明,带了不少礼物酒食,去往庙中求教。到时,见庙内走出一个小道士同一老者,料是同门师兄,意欲结交,忙赶过去。对方连理也未理,各自走去,其行如飞,连喊师兄留步也未回应,晃眼已是老远,走人树林之中不见,只得进庙见师。方想询问师父,是否同门兄弟,寒松已先作色道:“我不愿你张扬,如何不知谨慎?我昨日不肯收你,便为我在此留日无多,不及多加指点之故。下次遇人再要这样冒失,我连记名弟子也不收了。”元礽只得认过。寒松又把武家江湖上规矩避忌以及一切门径过场大略告知,方始传授。接连过了五日,元礽功夫虽还谈不到,本门练法却已会了一半。寒松说道:“你只照此练下三五年,别的不说,体力总是健强的了。我天明就要起身。你回去吧!”元礽依依不舍,意欲守至天明,亲送起身,寒松固执不许,只得拜别回去。由此元礽便在家中用功,遵守师命,从未人前炫露。
  一晃四年,父母相继老死,残余的两房叔伯也早下世,借大家族,只剩元礽一人。起初父母叔伯在日,都想给元礽娶妻。元礽推托师父说他体力太差,须等过了廿五岁身子练好再娶,便耽误下来。等各房尊长死后,人多势利,见他门户凋零,虽有几房合并的一些资产,因元礽丧葬之礼太隆,差不多均就各房老人的遗产尽量发送,所余无多,本人又不善治生,除好交友济贫而外,便在家中闭户读书。父死才两年,遗产被人侵骗殆尽,只剩三数十亩祭田,谁还肯把女儿嫁他?元礽本看不起一般庸俗女子,也未在意,一心只想师父回来,再作计较。
  哪知人善容易受欺,赵家几个纨袴恶少本是元礽童伴,幼时常同游戏,同村相熟,等到年长,一方是骄奢淫逸无所不为,一方遵守师父之诫为人谨厚,气味不投,日渐疏远。赵家诸子始而看他不起,后见元礽恂恂儒雅,老是犯而不较,不知他这四五年中已练会内家劲功,只当他好欺,每一相遇,定必唤住讥嘲,欺侮取笑。元礽心虽忿怒,几次想要翻脸,均想起父亲遗命,说:“赵家上辈本是至亲,只为近年子孙不肖,多出恶人。休看他财雄势盛,照他们所行所为,终有报应。我儿外和内刚,又具侠肠,同在一村,日常相见,以后不论见什不平之事或是欺凌到你头上,须知现在是只讲财势,不讲公理的时候。徐家数百年祖泽,只你一脉香烟,遇上横逆,必须忍耐,如真忍无可忍,不妨暂时迁往别处,以避他们凶焰。自来盛久必衰,何况多行不义,迟早灭亡。此时不值与他计较,服满早日完婚,不求闻达,但求自保,我便含笑九泉了。”元礽念及先父遗言,每次都强忍下去。
  到第五年上,元礽偶因约友游春,与赵家几个恶子弟相遇,无故受欺,稍微理论了几句,次日便有公差上门。忍受不下恶气和同村人的白眼,想要远游,又恐怕师父回来,人在外面相左。恰巧离开当地数十里杨柳村有一财主柳善德,听元礽友人说他少年饱学,聘往教读。那村在姑妇岩左近,风景甚好,又是去往仙都山的往来要道,想起师父别时,曾说山中有一轩辕庙,他年回来,便住此庙内,江亭小庙只是偶然往来,并不常去。姑妇岩山口乃必由之地。这几年曾往江亭小庙探询多次,庙中只一左腿残废的中年聋子胡强留守,问他师父来期,连比带写,才得明白,答说此是轩辕庙下院,借与柴道长居住,身是山民,庙主怜他残废,月给柴米,令代守庙,别的全不知悉。元礽时常送钱周济,每送必收,也不道谢,始终问不出所以然来。因见蒙馆就在山口,即便守候,又免烦恼,当时答应。择日开学,柳家儿童颇多,学生共十一人,宾主倒也相安。元礽无事时,也常往仙都山中游玩,因守师诫,不敢去往轩辕庙中探询,只在庙的附近守候了几次,终无所遇。
  光阴易过,不觉隆冬,这日早起,天降大雪,一会越下越大,到了午后积雪已深尺许,方始稍住。远近峰峦溪谷,人家楼舍,到处银装玉裹,一片琼瑶。左近有一小酒肆,元礽无事时常往小饮,冬雪天寒,本易勾动酒肠,当日学生又到不多,老早便放了学,独自踏雪,去往那酒肆小酌。那酒肆虽小,酒却有名。元礽近况虽非富裕,终是出身世家,性情豪爽,不惜金钱。酒肆主人邱三,对他甚是已结,此时正因天雪,无什主顾,见他踏雪走来,分外欢迎,让座后笑道:“相公来很好,今日无事,腌了不少鸡肉鱼笋,下酒菜很多,不似往日,除了花生豆腐干,要吃荤的还须新杀新做,待我连酒取来,请相公多吃两杯吧!”元礽含笑点头,邱三把酒烫来,放下杯著往取酒菜。
  元礽正在凭窗独酌,忽见隔溪林间雪花飞舞中,有两个斗笠影子出没,跟着现出两人。那地方乃是桥对面一条小径,两边松林载上积雪,全成了玉树银花,四边又有高山环拥,人行其中,看去和画图一样,方自赞妙。那两人行走甚快,已由溪桥走来,看神气似要往西走去。因见酒肆青帘,又回转身往肆中走进,入门脱下斗笠,便就一旁坐下。元礽看来人乃是两个壮汉,穿着也颇考究,每人随身一个小包裹,背上斜挂着一条青布套,好似内藏刀剑之类的兵器,眉宇精悍,脚底轻快,颇似两个武家,便留了神。邱三由内走出,见有外客,忙把酒菜放在元礽桌上,过去赔笑问道:“二位客人,可是吃酒么?”身材较矮的一个把眼一瞪道:“不吃酒,到你店中做什?你把那边桌上的鸡肉酒菜,拣好的,照样全端了来。只要老爷吃得痛快,钱不会少!”邱三见来人外路口音,神态豪横,只得诺诺连声而去。
  一会邱三取来酒菜,刚刚摆好,又由门外掩进一人,入门便喊:“堂棺快来!照他们的鸡肉酒菜,照样给我来上一份,只要老爷吃得痛快,钱不会少!”元礽坐处临窗,因看出先来两人目闪凶光,面带煞气,高的一个左额上带着一片刀瘫,青森森一张狭长丑脸,貌相凶横,说话更是惹人厌恶,料是师父所说江湖中人,恐其因此多生疑心,只在暗中倾听,目光却仍是留意看窗外。元礽那好目力,竟未看出后来那人是怎么来的。闻声回顾,见来人身材矮小,穿着一身黑色短衣,皮肤漆黑,乍看好似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孩,一张圆脸,说话带笑,本是南方口音,故意学着先来两人的北路口吻,神情甚是滑稽。最奇是这冷的天,穿得那样单薄,光着头由雪中走来,不带一点畏缩怕冷之状,两眼特大,又黑又亮,迥与寻常村童不同,心虽奇怪,并未十分在意。
  邱三所腌鸡肉,本为开春卖与游山客人之用,元礽是财主所请老师,人好大方,特意取出些来待客,不料壮汉强要买吃。勉强取出心已不快,跟着又来这么一个小孩,口气也是那么强横,不禁有气。又见来人年纪那轻,身上穿得单薄,两手空空,不似带有多钱神气,忍不住把脸一沉,答道:“我今天共杀两只鸡,腌了一点肉,本想过年用的。因徐相公是我们这里教书先生,老主客,分了一只与他,不料这二位客人又要,我已全数拿出,哪里还有?你将就吃两杯热酒挡挡寒吧!”小孩把大眼一翻,笑嘻嘻说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哄鬼呢!你今朝共杀了二十只鸡,昨天又腌了一口肥猪。都是你的主顾,为何两样看待?你休见我穿得穷,只有吃完多给,绝不少你分文。你说的那穷酸,便可做我保人,不信,你可问他去。如欺我年轻,我发起脾气来,还比别人凶得多。休说你们两个废料,再多几个,我也打你半死!再说没有,我到里面去找出来,你怎么说?”说罢,便要往里走去。邱三赶忙抢前拦阻说:“不错,鸡肉都有,我另有用度,此时不卖。我女人正生着病,进去不得。天底下也没有强买人东西的道理。”小孩道:“别人能够强买,单不卖我,你还讲情理呢!”
  说时,元礽本就越看那小孩越怪,见他起身争论,忽然看出小孩穿着一双黑布新鞋,底帮上一点不曾湿污,人门时脚上也无雪迹。猛想起本村山地荒僻,零零落落共只数十户人家,除了每年香会花汛常有游山客来往外,生人难得遇到。这三人均是生脸,口音也非本地,村中从未见过这样小孩,明是由远处走来。这样深的大雪,就说雪已止住,地上积雪甚厚,怎会连鞋底帮均未湿污,所说的活也似有为而发?心念一动,偏头往外一看,因雪太大路无行人,除壮汉来路两行脚印外,只右侧面雪地上稀落落有两三处极浅的脚印,不用目力细看,简直看它不出。这类内家踏雪无痕的功夫,适才来时还曾就便演习,不料这小孩功夫比自己还高,不由动了好奇之念。见双方正在争论,旁坐壮汉似已听出小孩说话意有所指,起了疑心,一个浓眉倒竖便要站起,吃另一个拦住。元礽忙赶过去向小孩拦劝道:“这位客人不必生气,邱老三有什好吃的酒菜,只管拿来,由我请客,加倍会账如何?”
  邱三因老婆正生着病,早觉小孩力大异常,知拦不住,恐其动强,见解围的是元礽,室内又有女人喊他,便不再多说,负气走去。小孩转身对元礽笑嘻嘻道:“你真请客么?我虽不吃人白食,因今早忙着打两只狼,追出老远,忘了带钱,暂且扰你,少时我打到狼再会账也好。”
  元礽见两壮仅神色不善,想起师言,恐怕惹事,便笑答道:“我今日放学较早,来此吃酒,正嫌独酌无趣,得一同伴,再好没有。你我相逢,俱是有缘,奉请小事,何足挂齿。”说罢随代邱三取了一份杯筷,放在自己桌上,请小孩就座同饮。先因小孩必有来历,恐其多言惹事,谁知坐定以后,小孩一言不发,只顾狼吞虎咽,口到杯干,连主人姓名也未问过一句,一路大吃起来。旁坐两壮汉本对小孩注视,及见他吃相难看,好似饿了好几天,除先前几句话外,别无可疑之处,也就不以为意,自顾自喝酒。
  元礽本意想等两壮汉走后,再向小孩探询来历,见他只吃不说话,正合心意,索性装作此举专为息事宁人,并无他意,一面吩咐多取酒菜,一面假着看雪,脸向门外,若无其事。一会儿,壮汉吃完起身,丢了几钱银子,放在桌上,急匆匆出门踏雪走去。元礽为想查看那两人脚底功夫,探头窗外一看,两壮汉好似有什急事,跑得颇快,不时还在交头接耳,已然走出十七八丈远近。所行之处,一边山溪,一边尽是大树。正待回就原座向小孩问话,猛瞥见一条黑影由树旁斜坡飞一般赶上前去,转眼便到了壮汉身后,朝那矮的一个腰问摸了一下,手上好似取了一个小包,紧跟着身形一晃,纵向树上。因藏在载有积雪老干琼枝之间,探头下视,动作如飞,又轻又快,壮汉被人由身后赶来,把东西偷去,一点也未觉着。
  元礽看出那黑影正是适才对坐的黑衣小孩,心方奇怪,忽听身后邱三笑说:“这小贼胆子真大,回头一看,人已不见。今日所来三人绝不是什好路道,相公读书人,下次再遇,不可招惹。那小鬼分明是贼,胆更大得出奇。我如非屋里人生病,早赶上去将他抓住,交与地保了。”元礽细详前后情形,心料小孩多半为两壮汉而来,其中必有隐情,闻言暗笑邱三不知自量,正劝他不可背后说人,忽听叭的一声甚是清脆,有人说道:“凭你也配!”同时眼前人影一晃,正是先那小孩突然回转,邱三却挨了一个嘴巴,痛得直喊,一面赶扑过来,想与小孩拼命。小孩把眼一瞪道:“你想作死么!如非背后骂人,怎会打你?”元礽恐邱三还要吃苦,赶忙横身拦阻,喝住邱三,笑劝小孩道:“有话好说。店主忠厚,不可打他。”
  小孩笑道:“你这人倒怪有意思的。天晴后如有闲空,可去山中轩辕庙后月镜岩上寻我,大家交朋友也好。我还追那两个狼去,就要走了。”随取出一锭重约十两的银子,拿在手里一撅,分为两半,递了一块与邱三道:“我不白打你,这块银子除开酒菜价,下余作为打钱,下次不可胡说。这银子都是他们伤天害理而来,如是好人,我怎会偷他呢?徐兄再见吧。”元礽见他会账,执意不肯,方令邱三退回。小孩道:“徐兄不必客套,此系不义之财。些须小事,再让便俗气了。我方才原说少时打了狼来会账,不为这个,我还不回来呢。诚心请客,不必大谦,日后寻我,不是一样么?”说完转身便走。元礽忙喊:“尊兄贵姓?”小孩已走出两三丈,匆匆回答道:“我叫黑孩儿,你到轩辕庙左近一问即知。”
  元礽因师父每来,必在那庙中居住,听黑孩儿这等口气,与庙中人必有渊缘,便留了心,嘱咐邱三:“这三人形迹可疑,今日之事不可对人说起。”邱三得了五六两银子,早已喜出望外,反说:“这小客人真好,我错看了人,如何还敢乱说!”随往厨下又端些酒菜出来,笑说:“不是相公一劝,我怎能得到这多银子?年底买上十来亩山田,就不愁衣穿饭吃了。这是一点敬意,相公吃完了再走。”元礽吃完,又坚执付了酒钱,方始回去。想天晴往寻那黑孩儿,探问他可知师父柴寒松音讯,双方有无相识,不料东家请修宗谱,耽误了个把月,那年雪又格外多,便耽搁下来。
  直到春暖花开,这日见香汛期中游山人众,忽然想起前事,不久又是清明,便向东家告了几天假。本打算扫墓之后去往山中探看,就便游玩两日,后闻人言,赵家新近有人下葬,两家坟地俱在村侧,相隔甚近。想起赵家近年声势越发显赫,自己许多祖坟,子孙只得一人,冷热悬殊,对方又看不起人,何苦遇在一起,受他闲气?好在离正日尚有七八日,决计先去游山访友,等赵家办完葬事,再回扫墓。次早恰值风和日暖,天气甚好,便独自往山中走去。
  先寻到月镜岩上一看,岩顶有一石洞,里面放着好些用具,洞口还有一个石灶,上架铁锅,石榻上铺着一张虎皮,洞高丈许,深约三丈,虽然冷灶无烟,打扫甚是干净,只是空无一人,揣料必是一月前在饭店中遇着的那个黑孩儿所居,业已他出。正想寻个人打听打听,忽见岩畔林中,有一个半大小孩掩身张望。元礽忙即上前唤住,微笑问道:“弟弟,你可知黑孩儿住在这里么?”小孩朝元礽上下看看,略一沉吟,答道:“那是我黑王哥哥。你是谁?寻他做什?”
  元礽方答“我姓徐”三字,小孩喜道:“你就是请他吃酒的教书先生么?黑王哥哥人太好了,自从前年由永康搬来洞中居住,我们这里的人全部受过他的好处。去岁腊月初下大雪,他由山外回来,对我们说,在杨柳村交了一个姓徐的,不但人好,许还是他二师伯的徒弟。并说你不久要来找他,教我留意。他为打两只狼,有点事要往天台,赴人约会。本定三天回来,已走了五天。他向来说一句算一句,从未锗过,许在离此十里的铁山峡杜家也说不定。”
  元礽闻言,越料是同门师兄弟,问他:“可知轩辕庙中道士名姓?有一位柴道长可曾回来?”小孩答说:“庙中清规甚严,道士不常出庙,也无姓柴的在内。黑孩儿姓王,我们只知他武功甚好,家中财产甚多,为了练武,才搬来此洞居住。与他来往的,只杜家一位相公,并不往庙中走动。”元礽再问,便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得问明路径,往铁山峡寻去。
  仙都虽是五云胜区,因为地介僻远,山中无什居民,一过马鞍山,不特香客游人断了踪迹,连樵夫山民也难得遇到。山峡一带景更幽险,但沿途洞壑灵奇,涧谷清幽,嘉木茂林,所在都是。又当艳阳天气,到处繁花盛开,落英满地,空山无人,鸟声关关,峰回路转,移步换形,全都引人入胜。
  元礽本有山水之癣,常时去往山中游玩,惟独铁山峡偏居马鞍山侧,相隔既远,入口处又是孤悬崖腰,下临绝壑的一条樵径,隐僻非常,中间还有几处危峰、怪石掩蔽,不知地理的人绝难发现。山路曲折回环,本易走迷,元礽地理不熟,贪看山景,信步行去,不觉走岔,误人一条螺旋形的山谷之中。那地方谷径回环,走不几步便遇峭壁当前,把路阻住,加以溪涧纵横,歧径四出,元礽先并不知把路走错,走了半日方始发现,又费了好些事,照日影方向,认准一路,上下攀援,连翻越了好些高峻峰崖,方始脱身。
  走出谷外,一看地势,竟是轩辕庙对面仙榜岩左近,过去不远就是小赤壁,分明白跑了许多冤枉路,重又走回原路,想起好笑,日己西斜,虽离天黑尚远,但是铁山峡离当地尚有五六十里山路,村童所说路径,由于黑孩儿口诉,并未去过,不知对否,恐又走错,往返需时,黑孩凡是否在彼也拿不定,山中又无处求得饮食,自己未带干粮,好些不便,反正还有两天闹空,不如闲游到了黄昏,再向附近道观中借宿,明朝仍往黑孩儿洞中寻访。主意打定,忽然口渴,知道小赤壁附近山泉甚好,下面崖旁还有几家人家,有时也兼卖酒食,便寻过去。
  那小赤壁下面便是缙云江,江面甚宽,水却不深,乎日只深尺许,因为隔年连下大雪,而发源之地的大盆山又发山洪,当年水势独大,常有小舟往来。元礽因是渴极,顺路先往寻水,不料泉源附近山石倒塌,将路隔绝,寻找不见。好在卖酒人家就在江边一片丈许高的土坡之上,共总三户人家,因值香汛,全都挑了一面酒旗,坡上又是大片桃林,酒客座位就设在对面大江的桃林之中,桃红柳绿,水碧山青,竹篱茅舍,酒帘高挑,望去颇有诗情画意。
  元礽上去坐定以后,先向山民要了些水喝,再命把现成酒菜取来,山民笑诺,一会儿取来不少酒菜。元礽见佳肴甚多,当地风景又好,前临碧水,后倚崇山,分明春时胜游之地。可是酒客稀少,除自己外,只左邻有三个老年香客,另一家还是空无一人,笑问道:“这里风景虽好,只是地势太僻,你们准备这么许多酒菜,生意好么?”
  山民张老头认得元礽以前来过几次,是个文雅相公,便叹了口气答道:“我们在此,就着下面江水种上二三十亩稻田,足够衣食。本不是卖酒的,只在春秋两季香汛卖上十几天酒,找点零用。平日预备的菜不多,不过几样现成的。今天因为赵四公子要来游山,说我们地方清静,前天就派人送信吩咐,多备好酒好菜,吃得好还有重赏,否则便打三百皮鞭。钱倒给了不少,但他说话凶横,大嫌欺人。今天来的这一伙人又和狼虎一样,气势汹汹。后有两个外路口音的人赶来,和主人交头接耳说了几句,便作一窝风匆匆走去。隔壁王家二毛因为上完酒站在一旁未走,他们怪二毛不该偷听说话,张口就骂,举拳就打,差一点没有送了官。所有外来酒客全被恶奴在下面挡住。游山香客谁愿多事?只得扫兴退回。我们虽然赚了几个钱,可是香客们传说出去,谁还肯来,岂不断了生意?听二毛说他们日内还要前来,好似有什急事要办,少不得还来这里吃酒。这些酒菜都是为他们备下的,客人请随便用吧。”
  元礽知道赵家四子赵奎,年才二十多岁,是个武举人。闻他自恃有一点武功,又有财势,近年父亲病废,越发横行,更喜结交江湖匪人,无恶不作。自己改期上坟,多一半便为的是避他。只奇怪连日赵家正办丧葬,死的又是他的胞兄,怎会带了党羽来此游山?且喜不曾遇上,否则又惹一场闲气。张老头说完走开。
  元礽在花下独酌了一阵,俯视春波浩渺,江上峰青,方惜水势太浅,最深处不过三尺,没有风帆点缀,是个缺陷,又隔有半盏茶时,遥望上流头驶来一条极小的竹排,长只丈许,宽仅二尺,上面立着一个青衣女子,手里拿着一根竹竿当篙,顺流而下。因那竹竿甚细,人又生得娉婷,远望过去,仙袂飘扬,翠带迎风,真似洛川神女凌波乱流而渡,其行若飞,晃眼便已到了坡前。那女子轻轻一跃便自上岸,把手中竹竿掷下,连那竹排一起顺流淌去,看来意似要绕坡而过,不料走未几步重又退回,往坡上酒肆走来,自向旁桌坐下。
  张老头立时赶过去,赔笑说道:“秦小姐怎会此时前来?可是走水路来的么?”少女看了元礽一眼,微嗔道:“你怎越老越啰嗦!去年招呼你的话,忘记了么?我知这几天游人甚多,本不想来的,适才走过,见上面无什酒客,又见花开正盛,想就便吃几杯,把你去年腌的风鸡与我备上两只,少时带回。”老头忙赔笑道:“是我不好,小姐不要见怪。”少女笑道:“谁来怪你?快取酒去,我吃完还有事呢。”张老头还有一个儿子,早忙着把酒菜端上。小姐问起香汛期中,酒客怎如此稀少?张氏父子又把前事说了一遍。少女闻言,秀眉微微往上一扬,带着怒意问道:“是赵奎么?”刚说一句,侧顾元礽在旁,便不再往下说,玉手微挥,张氏父子退去。
  元礽见那少女穿着一身青罗衣,腰系锦绦,脚底六寸圆肤,穿着一双淡青色罗鞋,白袜如霜,并未缠足,看年纪不过十七八岁,长身玉立,容光照人,宛如奇花初胎,朝霞和雪,令人不可逼视。尤其是英姿飒爽,举止大方,不作世俗儿女之态,身手偏又那么轻灵,暗忖:“山野之中,怎会有这等美秀英武的少女?”心中奇怪,不由多看了一眼,发现少女也在看他,目光恰好相对。
  少女落落大方,任作平视,还不怎样。元礽素日端谨,自从老亲见背,戚族凋零,孤身一人,从未与妇女晤见。又见少女星眸炯炯,黑白分明,澄波欲活,美秀之中另具一种威棱,不禁脸上一红,心头怦怦跳动,不敢再看,装着看花,把头偏向一边。无如而人情影深印脑中,怎么也去它不掉,忍不住又低头偷看。见那双秀足又薄又瘦,稳贴地上,所着罗袜,雪也似白,不染纤尘,毫无一丝皱痕,想见踁附丰妍、底平趾敛、玉软香温之妙,忍不住目光微起,又看出少女腰如约素,容光艳绝。
  元礽越看越爱,方自暗中赞美称绝,忽想起幼读诗书,颇知礼义,如何见色心迷,竟越常轨?深悔不应如此轻薄,忙即正襟危坐,不再偷觑。无如乍见天人,心神已为所摄,相隔又近,心中虽想不看,目光仍不时往对方扫去。未了毅然起立,走向花林之外。本意观看江景,排遣逻思,等少女走后,吃饱再去投宿,免向庙中再吃素斋,哪知思潮起伏,竟难自制。待了一会,隐闻身后少女微笑之声,随听说道:“这两只风鸡我懒得带走,你再装一罐油笋,明早交人带往铁山峡杜家,与我家送去。酒钱在此,我走了。”随听张老头父子赶送称谢,话只说了一半,似被少女止住,没有说完,忍不住回头一看,人已不见。有心走到坡旁去看,觉着不应如此,又速退回来,回到座上,要了些饭食。几次想问少女的家世,也是欲言又止,始终不好意思开口。
  吃完已近黄昏,江上斜阳,照得水面上闪动起亿万金鳞,春风拂拂,晚烟欲浮,落日回光,照得四外桃花灿若云霞,分外繁艳。左邻酒客已在少女到前走去,遥望坡那边山径,香客游人也早走向回路,只玉虚观前零零落落有几条人影出没。刚刚会账,待往观中投宿,忽听张老头笑道:“天已不早了,相公回家尚有六七十里山路,明日正是香会未两天最热闹的日子,如不嫌弃,就请住在我家,看完再回,索性多玩一天,不也好么?”
  元礽先听少女行时提起铁山峡杜家,早就心动,想要询问,闻言暗付:“这里投宿,只比道观清静,风景又好,哪里睡不是一样?姓秦少女甚是奇怪,又与杜家交往,黑孩儿也相识,此女颇似师父所说侠女异人,住在这里正好探询她的底细。”立即谢诺。张家只父子二人,竹屋数间,面山临水,甚是清洁。因时尚早,又是中旬月夜,看完住处,仍回原座。主客二人同坐花下,烟茶闲谈。山民诚朴,张氏父子知元礽好人,更是殷勤。
  元礽先问起黑孩儿。张老头闻言,惊问:“相公读书人,我又从未听他说过,你二位怎会相识?”元礽不便详言,只说酒肆相识,一见如故,定欲来访,因事延误,以及山行迷路等情,问老头:“可知他的踪迹?”老头略微沉吟,答道:“这位小爷乃是这里福星,专一行侠仗义,济困扶危。便今天赵家这伙人如与相遇,弄巧就须吃他苦头。他的朋友只三两人,都是好大本领。你说那铁山峡杜家官人,便有极好武功。他平日最恨酸秀才,相公这样文雅竟会相交,实在奇怪。”
  元礽随问:“我明早到杜家寻他,那两只鸡可要我给你带去?”老头忙摇手道:“这个却使不得。一则不敢劳动,再则相公和黑小爷虽是朋友,去的又是杜家,比别人不同。但是方才那位小姐,人是好极,但她脾气古怪,不喜生人,一个不巧,连我父子也必怪罪,承当不起。”元礽终是脸嫩,听出老头父子对秦女甚是敬畏,情知有因,决计明早如寻黑孩儿不见,便往杜家打听,只能遇着黑孩儿,或与主人相见,必可问出几分底细,闻言脸上一红,便不再往下问。
  主客三人谈了一阵,元礽又把入山道路打听明白,见明月方升,清光如昼,意欲游山玩月,好在太平之世民风淳厚,不畏盗贼,便和张老头说好,令其自睡,不要等候,少时自行归卧。又付了一两银子做房饭钱,随往前坡走下。本意想往玉虚宫后山顶日月泉旁望月,往马鞍山绕上一圈,再行踏月归卧,因明后日香会终场,一般香客多在庙中寄宿,玉虚宫观恰建在山顶之上,又当月明花开之后,游人甚多,观中正做着法事,锣鼓经鱼之声远近相闻,合成一片繁音。一班各州府县赶会的富绅大贾,更把酒筵设在山顶,对月赏花,丝竹交奏,鼓乐喧天,有的并还带有眷属子女,或是俊童美妓,到处笑语喧哗,笙歌细细,银灯盏盏,灿若繁星,情景热闹已极。玉虚宫一带更甚,不特丝管缤纷,高唱入云,更有纨挎恶少,携挟妓密室开筵,好好一座三清道观,如此一来,竟变作了酒肉声色征逐之场所了。
  元礽虽然生自富家,紊性不耐烦嚣,还未走到山前,一见这等景象便即避去。见道边小溪清浅,流水一湾,山泉由上流蜿蜒而来,势甚迅急,溪中山石交错,水石相撞,激溅起一团团一片片的霜纨雾毅,映着月光,宛如一条银蛇飞驰穿行于烟云之中。两岸桃花甚多,花光浮泛,灿若云霞。因这地方以前不曾到过,风景如此清丽,只嫌锣鼓笙歌与猜拳行令之声,犹自崖后远远传来,泉响松涛为其所混,反正无事,闲游步月,只要景物幽胜,往哪里去都是一样,便沿溪往前走去。信步所之,顿忘远近,路转峰回,不觉走人一条山谷之中。桃林已断,溪流未尽,意欲寻到源头才罢,一时乘兴又走了一阵。先见水流越急,泉声汤汤,松竹摇风,相与交汇,若协宫商,自成幽籁,以为发源之地定是一条大瀑布,入山既深,景必更奇。等到寻到地头一看,发源所在乃是一座极寻常的山岩,山脚下有一暗洞,宽约丈许,只有一尺来高露出在外,泉水便由此出,上面满生荆棘蔓草,无可留连。正待转身回走,忽听刀剑相触之声由隔溪一片树林中传来,心疑有人在此练武,顿触夙好,连忙纵身过溪,悄悄赶去,那声音竟发自林外。
  元礽猛想起师父行时所说江湖上人的行径,忙即止步,掩在一株大树后面往外一看,不禁心又怦怦乱跳。原来林外乃是两个女子在一片桃林前面比剑,内中一个正是黄昏前在江边酒肆所遇青衣少女,另一女子却生得身材精瘦,又黑又丑,穿着一身黑色短装。一俊一丑,各持着一口宝剑,正杀得难解难分。
  那地方一面是大片桃花,花开正繁,一面便是元礽藏身的松林,前面一条浅溪,对岸花竹萧森,环拥着一所竹篱茅舍,遥山凝黛,近岭萦青,境已幽绝,二女斗处,四面花林环绕,尽是桃杏之类春花,落红成阵,软草如茵,只有亩许大小方圆空地,正面又是一座七八丈高危岩,危岩上面奇石错列,玲珑秀拔,满布苍苔,更有各种野花丛生其间。青衣少女人既美艳,再被这些美妙环景一陪衬,月下美人本极好看,何况美丑相对,武功又好,只见俏生生两条人影,舞起两道寒光,在月亮地里兔起鹘落,往来击刺,剑影纵横,纵跃如飞,端的捷比猿猱,轻同飞鸟。到了后来,剑光越舞越急,二女已化作两团寒光闪闪的白影,在场中滚来滚去,两剑相触,净净之声密如贯珠,也分不出是人是剑。
  元礽见二女旗鼓相当,越杀越勇,好似强敌相遇,各以全力拼斗神气,心恐青衣少女为敌所伤,有心相助。无奈师父七字心法虽已悟出许多妙用,但是久等师父不回,无人指点分合变化,所有招式均由自己平日用心体会发明,从未与人交手,不知能用与否。手中没有兵器,又看出二女武功甚高,所用宝剑寒光耀月,明是两口吹毛断铁的利器,空手入白刃,稍一疏忽或者功力不如必为所伤。再者双方并未交谈,不知姓名来历,二女只管哑斗,一言未发,也不知为了何事这等恶斗?心方踌躇,猛瞥见青衣少女好似气力不加,步法有些散乱,黑女仍是越杀越勇,不禁大惊。一时情急无计,随手拾起一块石头,刚要觑便暗助一臂,忽听隔溪茅舍中有一老妇口音喊了两句,声甚低微,又当出神之际,没有听清说些什么。同时,少女已被黑女逼向桃花林前,现出手忙脚乱之状,一着急,不由失口惊噫了一声,正待纵身出援。
  说时迟,那时快!二女先前两剑相触,发出来的繁音又密又匀,响声俱都不大。就在元礽握石骇望,危机瞬息的当儿,忽听地琅琅一声龙吟,夹着一片喀嚓之声,由花林前面飞起一条人影,一道寒光,往离地丈许的危岩突石上箭一般射去,二女人影由合而分,连忙止步。定睛一看,适才与黑女斗剑的那一青衣少女,已轻盈盈落在正面危岩石上,倩影娉婷,满脸笑容,仗剑而立。元礽在月光底下看去,越觉风神绝代,清丽如仙。黑女却立在花林前面,手指上面说笑。树上桃花被少女剑锋扫折了好几枝,随人带起的好些残花碎瓣正在飞舞下落,映月生辉,甚是好看。
  只听黑女说道:“这越女剑法,还是二姊比我较高,明知你要用那三剑败猿公的险招,一任用心力防备,仍被你于败中取胜,占了上风。幸而是我,如换一个功力稍差的人,还有活命么?你还不下来,站在崖上作甚?”少女半嗔半笑地说道:“你少说这些过场话,我方才差点没被你逼得喘不过气来,虽然略占上风,恐还是王老伯母怕我们斗得太急,又都好胜,万一受伤,出声拦阻,承让一招吧?你逼得我那等手忙脚乱,如被外人看去,才笑话呢。”黑女把两只炯炯生光的怪眼一瞪,答道:“我这地方一向不许野男子走进,松林以内我不管,来人只一出松林,我不给他带点记号回去才怪。”
  元礽听了这一篇话,才知二女原是比着玩的,方幸没有冒失走出,否则闹得两头不讨好,碰巧还要丢人,岂不冤枉?越看少女越爱,心想此女如此美貌,又具有这好武功,直似神仙中人,只惜素昧平生,无法交谈亲近,也不知黑孩儿是否与之相识。又想到自己年逾二十尚未定亲,父母叔伯生前属望甚殷,临终遗命早日娶妻生子,接续徐氏香烟。不料家业凋零,人情势利,无人做媒,平日勤干练武,也无心及此,想不到深山荒僻之地竟有这等国色。想到这里,由不得脸上发热。正涉逻思,忽听黑女未几句话,厌恶男子的口气甚是强横,少年心性,方自有气。既而一想,对方两个少女在此比剑为戏,本与自己无关,此时既已看出对方不是真斗,如何还要逗留?深更半夜偷看人家妇女,本来于理不合,只一出面,必被黑女问住,无词可答,再被少女误会轻薄,同起夹攻,就打得过也失体面,何况手无寸铁,深夜空山,男女之嫌也须回避。再者二女如此高强,败的一面定占多数,此时不但不能出去,便被发现,也遭疑忌,结局有口难分,倒成了仇敌,岂不冤枉?心念一转,便把手中石块放下,轻悄悄缩退回去。退时,闻得少女笑道:“三妹怎的火大?只要品性端正,分什男女?也许人家无心走来,莫非你也杀他?”
  元礽闻言,心又一动,刚刚停步,仍觉还是走好。跟着又听隔溪老妇唤人与二女相继应答之声,由林隙中偏头回望,两条人影正往溪对面飞纵过去,一闪不见,自幸掩藏得好,林中昏黑,未被发现,估量时已不早,匆匆出林,纵过那条浅溪方始心定。本想快点赶回,无如美人倩影深印脑中,暗忖:“似此天人,也不敢作什非分之想,但求对面晤言,能作一次清谈,见得一面也好。”一路盘算,思潮起伏,不觉脚步走慢,一不留神,又和日里一样把路走错,岔往玉虚宫山后野地。等到发现,将要觅路回走,因闻前面唱经之声远远传来,仔细一看,玉虚宫庙墙已然在望。因玉虚宫相隔江边酒肆不远,便不再走回路,意欲由宫侧一条谷径绕往江边。哪知山路曲折,看去甚近,走起来路并不少,走了一半,方始看出那地方乃是以前由山顶下望的柳家坟地,相隔江边还有七八里,走了不少冤枉路。
  心正好笑,忽见前面转角处,有几条人影飞驰而过,去的竟是柳家坟场,身法甚快,一望而知是些会武的人。那坟在左前面,这一伙人由右边岩脚朝前斜驰,并未发现自己,看神气好似有什急事,这等深山半夜,结伴奔驰,必非无故,一时好奇,便随后掩将过去。当地便是柳善人的祖坟,柳氏累代绅富,虽和徐家一样,族了不旺,但极富有,当初为信堪舆之言,坟在山坡上面,占地甚广,但是坟丁祭田全在山下,相隔颇远。坟头甚多,四外围着一圈石墙,正门已先开放。内里翠柏森森,树均高大。当中一座大坟,前面列两个石翁仲。这时那伙人均着短装,看去不似善类,未免关心,疑是偷盗坟树的坏人,决计查看仔细,借着翁仲掩身,往外一看,好生奇怪。原来当中坟台前空地上面聚着一伙人,都是短衣壮汉,一个个横眉竖目,神态强横,各就坟前石条长凳坐定,正在纷纷议论。去年雪天沽饮,在酒肆中所见两个北方人也在其内。
  众人都在叫嚣,惟独额有刀瘢的瘦汉独带愁容,忽然说道:“我看今晚形势又和上次一样,不是什好兆头。去年我和二弟来看望赵四弟,途中大雪,在一个小酒店里遇到一个穿黑衣的小贼。大雪寒天,穿着一身黑短衣裤,又是一双新鞋,由雪中走来,没有玷污。我当时心就动了一下,一则心内有事,忙着赶路。二则来时老头子再三嘱咐,江南路上,自从黑摩勒隐居秦岭以后,刚刚事情顺手。不满三年,新近听说浙东一带又出了几个小狗男女,年纪虽轻,手底却辣,专一和我们江湖朋友作对。主人弟兄虽是大家官宦,最好当心,不要多生枝节,只待主人把事办完,立时回转、不愿多事。那小黑贼年纪又轻,除不怕冷,衣履干净,说话稍微可疑而外,别无奇处,只当酒肆紧邻小孩,吃酒御寒,匆匆吃完上路,一时疏忽,没有顾得细心查考,谁知阴沟里翻船,竟走了眼。我还算好,不过丢了一包银子,杨二弟差一点没有吃了大亏。小贼始终没有再见。先还拿不定是否小贼作对,直到上月才听人说起小贼厉害,端的神出鬼没,本领高强。赵四弟也曾命人查访,打算设计擒到,送官究办,或是就地除害,偏会寻他不到。明听传言,小贼常在本山出现,问起山民,却无一人知道。如说小贼预告嘱咐,众人的口怎会被他买得那严?无论好说歹说,只一提他,全都一问三不知,你说多怪?昨天又有人从台州来,说在天台山见到小贼,他一个人把罗氏三雄连同几位朋友打得落花流水,据说本领之高直未见过。我虽未与对面交手,如今回想去年遇见小贼的经过情形,不是我长他人志气,小贼如要出头作梗,帮助我们对头,吴、石二位英雄不在此时赶到,恐怕还不好办呢。”
  内一紫面壮汉意似不服,答道:“崔兄近来也太软弱了。休说小贼只是传闻,谁可不曾见过,去年你和张兄途中失窃固然奇怪,但是江湖扒手专练就这一功,连偷带骗,诡计多端,多高本领的人遇上也难免不上他当。果真如你所言,又是有心作对,你们二位还有命么?你所遇的许是白钱道中高手,一不留神被他偷去。老魏最是胆小,素常说话夸大,专长他人志气。我就不听这一套,非见真章不可。倒是小贼杜良,手底实在不软。自来好汉打不过人多,何况赵四兄早有准备,已然约好官人,好便罢,不好便和他动势力,说他是个山贼。官私两面一齐来,怎么也把去年那场仇恨报了。你这样多虑作什?”
  瘦汉冷笑道:“韩老弟,你也大把事看易了。如说各凭本领来分高下,胜败都说得过。自来光棍打光棍,一顿还一顿,今年败了还有明年,只要三寸气在,终有报仇之日。如说经官动府,丢人还在其次,那些官差捕快都是酒囊饭袋,除了欺压良民,能是人家对手么?再者杜家也是金华大家,只小贼一人隐居铁山峡,照样朝中有人,怎能当他山贼?真是要动势力的话,人家朝中一样有人,也并非一定不行。我不过因赵四兄是当地官绅,有家有业,不比我们江湖朋友远在北方,多大乱子可一走了事,又见他哥哥明是中了人家内家重手,当时谁也不曾看出,直到隔了一月才无疾而终,连官司都没法打。我们蒙他弟兄厚待,想起真是惭愧。敌人如此厉害,万一仇报不成,再要饶上一位,怎么问心得过?他又好胜,报仇心切,我才设词劝他不要出面,你当是真的么?”
  二人正争论间,元礽听出这一伙竟是江湖匪徒,赵奎约来的党羽,所说对头杜良,正住铁山峡,许就是黑孩儿的朋友。方想少时匪徒如若倚势行凶,如何应付,遥望坟墙外,顺着谷径跑来三人,身法比先见匪徒要快得多,恰巧石人后面有一数抱粗的大树,树下还有一堆镇压风水的山石,似石笋一般林立地上,足可藏身,难得匪徒背向自己,又正望见新来三人,纷纷立起向前指说,立时乘机掩了过去。身刚藏好,新来三人已由外面越墙而过。众匪徒同声欢呼,迎了上去。
  元礽见当头一人身材高大,浓眉大眼,阔口狮鼻,站在地上,比常人高出一个多头,左手拿着三个铁核桃,不住转动,貌相甚是威武;第二人却生得瘦小枯干,一双三角怪眼滴溜乱转,隐蕴凶光。第三个是缺了左耳的矮胖和尚。这三人全是长衣,神情气派也与先来匪徒不同,才一到达,便吃众人迎向石凳上坐定,纷纷上前礼拜。
  瘦汉首先说道:“我先以为吴、石二位寨主今夜未必能够赶到,不料罗汉爷也一齐同来,这还有什说的?”为首大汉便问:“主人今在何处?”旁一匪徒答道:“主人现在玉虚宫恭候,不料二位寨主与罗汉爷竟来此地,可要唤去?”大汉答道:“无须,主人不来倒好。你们与敌人约在何时相见,可有什么动静?匪徒答道:“原定今夜子时后在此相见,前日曾由杨兄前往投帖,并未遇见本人。刚到铁山峡口,便遇见一个黑衣女子,说是到时准来赴约。决不有误,甚是狂傲讨厌。因是女流,没有理她。我们来时,天刚子初,等了这大一会,并无人来,不知何故?”
  与大汉同来的矮子接口道:“哪有此事?客人早已光降了。”众匪徒齐说:“我们来时,四面俱都看过,一直不曾离开,如有人来,怎会不见?也许二位寨主威名远震,不敢前来,日后再借口不曾亲自接帖,不知此事,故未赴约,否则天已丑正,早该来了。”说时,矮子一双怪眼正在四下张望,闻言答道:“你们也大小看人了,快些住口,没的教杜朋友笑话。”随即起立,朝着元礽这面冷笑道:“在下鬼猴王飞刀吴广,为了舍弟前年徐州道上承杜朋友赐了他一支手箭,意欲奉还。特地同了河南汝南府七里庄虎头太岁石镇方、铁罗汉法空,不远千里来此领教,就便奉还那三支手箭。杜朋友既早光降,为何隐藏一旁,莫非不屑赐教么?”
  元礽见他面向自己发话,知被看破,误当敌人,方自吃惊。忽听正面坟堆后大树上面有人冷笑道:“无知鼠贼,装模作样,活见鬼呢!”众匪徒闻声,当时一阵大乱。那自称飞刀吴广的矮瘦子,乃青、徐道上有名的飞贼巨盗,久经大敌,见多识广,人更精细狡诈,一进门便看出敌人在地上留有记号,本就疑心树石后面藏得有人。加上元礽无甚经历,三贼到时,因先立处地上乱石碍足,不便外望,想换一处地方,往侧移动,虽然声音极微,仍被吴广听去,越发认定敌人藏在石后。及听正面有人笑骂,一面喝止众人,不令哗乱,一面褫脱长衣,正待发话,一照面便将暗藏手腕的暗器发将出去,给敌人一个下马威。刚转过身,口还未开,不料侧面树石后突又飞起一条白影,落到地上,现出一个背插双剑的白衣少年。这一来,才知两面俱有敌人潜伏,休说一班匪徒,连那久经大敌的吴广也被闹了一个张皇却顾。
  元礽先听树上有人发话,把群贼目光引开,方自暗幸,猛觉急风飒然,由头上飞过一条白影,己落当场。仔细一看,见那少年生得猿背莺肩,貌相甚是英俊,一落地便朝吴、石二人微笑说道:“杜某适才因有远客来访,想起来帖只说今晚子时以后,并未限定时刻,为此晚来了一步。刚刚走到墙外,便听有人指名相唤。惟恐张冠李戴,无故侵犯他人,只得越墙而入。先只当是赵家狗子约来帮场的鼠辈,不料竟是前年徐州云龙山所遇粉面人的令兄。当初我与令弟吴泰本有约会,言明三年之内,他不寻我,我必前往寻他。彼时令弟虽然受伤倒地,倒也光棍,行时说他如非被我竹手箭打中要穴,绝不至于重伤惨败。弟兄二人在青、徐路上纵横多年,从未吃过人亏,不报此仇誓不为人,执意要将那支竹手箭带去,留作他年凭信。不知今夜令弟也同来了么?”
  那少年便是杜良,人既生得英武,说话声如洪钟,独立当场,威风凛凛。众匪徒先就被他震住,及听对方词色强做,并本按照江湖上的过节,见时手都未抬,直未把人放在眼里,俱都忿怒。又想对方多大本领也只一人,气焰重张,本想喝骂动手。
  总算吴广为人阴险,沉得住气,杜良虽是乃弟仇人,从未见过,本就审慎,先前误认人在树上,还想借口送还手箭为名,冷不防先用暗器试他一下。及见杜良来势惊人,又说是由墙外飞进,凭自己的目力,竟未看出来路,直到近前方始发现,断定是个能手劲敌。千里远来,仇报不成,再要败在人家手里,以后何颜再在江湖走动?虽然人多势众,又有两个好帮手,终以谨慎为是。一面示意众匪徒不令妄动,一面暗中盘算制胜之策。表面正装着大方,忽想起树下还有敌党,想必也非弱者,自从仇人出现,并无动静,自己因对方有杀弟之仇,故以全神贯注,余人怎也不做理会?来路曾听江湖好友说起,近来仙都出一异人,莫是仇人党羽?心念才动,杜良话已说完,立即阴恻恻冷笑一声答道:“你间舍弟么?去冬往浙江访友,已然染病去世,先往鄂都城等候阁下去了。临终对我说为人不可言而无信,请我亲身代他奉还这支手箭。好在你想见他容易,不忙这一时。方才树上还有一人发话,想是阁下所约朋友。我们虽是主人,毕竟外来,人地生疏。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你到底有多少人,何不全请出来分个高下,这等掩掩藏藏作什?”
  话未说完,众匪徒先因吴广足智多谋,本领又高,无形之中做了首脑。吴广、石镇方与凶僧法空来时又曾议定,说对头虽然成名年浅,听说武功甚高,到后务须由吴广领头行事。加以杜良先声夺人,吴广仇深恨重,专注一人,闹得众匪徒也随同注意后来敌人,对于先在树上发话的一个忽略过去。就有两个想到的,不是自顾本领不济,不敢轻举妄动,便因吴广等三贼均未动手,双方又正互相发话问答之际,以为出手尚早,只在一旁静听,直到吴广向敌答话方始提醒。
  石镇方素来心急性暴,早就按捺不住怒火,想等吴广把话说完,立时抢先动手,闻言忽想起树上敌人也极可恶,当先便往正面大树下纵去。匪徒中也有几人跟踪赶到。哪知树上树下,前后左右并无一个人影。吴广知道地理不熟,敌人必已走开,或是隐在一旁有心戏弄,再闹下去太不像话,忙喝:“诸位仁兄各回原地!自来打架不恼助拳的,既然受人之托来此赏光,想不致虎头蛇尾。我们寻的本是姓杜的一个,理他作什?”
  杜良容他说完,朝四外看了一眼,从容问道:“双方比斗,胜者为强,花言巧语全无用处。杜某不才,也曾学过几年粗浅功夫,遇见异人奇士,自然甘拜下风,还未把你们这班人放在眼里,更用不着小题大做,约什朋友赶来相助一臂之力。只是事情大巧,昨日赵家狗腿到我铁山峡投帖,被我好友之妹黑龙女王孤云遇见。来人不合口吐狂言,被她将帖揭去,当时曾对我说今晚要来,我虽拦她,未必肯听,可是适才发话的并不是她。也许另外还有两个同伴,识与不识,至多连我不过三两人,绝不比你们人多,也不曾全出手,事前我更不知他们要来。此时想是见狗子平日倚势横行,遇到对头,一面用他父母的造孽钱,买些狐群狗党倚众行凶,为他买命,自己却躲在一旁不敢见人,觉着有气,前去寻他也未可知。”
  话未说完,众匪徒全都怒发如雷,内中一个紫面大汉首先忍耐不住,厉声怒喝:“小狗纳命!”拔刀就斫。杜良话恰说完,一见刀到,也未拔剑,身子微微往旁一闪,一扬手先把大汉手腕脉门扣住,冷笑道:“无知鼠辈,你也配和我动手!”众匪徒忙要上前救护时,人随声倒,大汉早被杜良一脚踹跌出去两丈来远,叭的一声倒在地上,身子麻了大半边,几乎昏死过去。
  石镇方怒火上撞,一抖手中虎尾三截棍,厉声喝道:“众弟兄退下,由我一人取这小贼狗命!”吴广最工心计,巴不得有人先战头阵,也在旁喝道:“小贼党羽尚未出面,有石寨主一人,足可制他死命。你们快退!免得小贼说嘴。”杜良哈哈笑道:“无知鼠贼!如非有人恐怕杀人太多,连累山民和玉虚宫香火、游人,你们一个也休想活着回去。只有本领,无须忙此一时,且到前面空地上打去。”说时石镇方自负盛名,性较耿直,见对方兵刃不曾在手,只管怒发如雷,口中喝骂,并未动手。杜良也未理睬,从容把话说完,忽然两脚一点地,便往翁仲前面空地上纵去,同时双剑也一起拔在手内,随身舞起两道寒光。
  石镇方虽然粗鲁,到底久经大敌,武功颇好,比别两匪徒要强得多,一见这等灵妙身法,知是劲敌,自知本领不及多多,取胜绝少把握,也是不敢丝毫大意。满拟对方必定还有话说,哪知刚刚跟踪纵到,杜良口喝:“你忙着找死么?”口说着话,手中剑已当先点到,身手快急,差一点没被刺中肩头,越发愧忿交加,怒哮如雷,一面忙举手中棍接架还攻,一面喝骂道:“姓杜的,今日有你没我!初次会面,想必不知我的厉害。我石镇方明人不做暗事,话须讲在前面。我除这纯钢虎尾三截棍外,还有手中迎门三不过连珠铁桃,小贼你须留意。”杜良边打边笑答道:“你这蠢牛倒还直爽,不似吴广鼠贼猾盗,口口声声要报弟仇,自不上前,却教旁人做替死鬼。依我相劝,乘早退下去,教吴贼上前纳命,否则我虽不想杀你,宝剑无眼,万一把你弄成残废,就后悔无及了。”
  石镇方不知杜良恨极吴氏兄弟,欲为青、徐人民除害,故意不使全力,口中不住讥嘲,想激吴广出战,闻言只当敌人对他轻视,如何肯听?急欲取胜,一面应敌,一面把腕力运在左手之上,准备相机打出,一击成功。吴广终是绿林中有名人物,此行虽应赵奎之请而来,为报弟仇,变成主体。石镇方、法空二人均他转约,又曾当先与敌对面发话,临场取巧,任凭别人上前已然说不过去。再听敌人如此讥嘲,越发难堪,又看出敌人除纵跃如飞,轻功甚好外,手中双剑并无什奇妙之处,当时恼羞成怒,取出身后月牙护手钩,摸了摸囊中暗器,故意人前显耀,也是单手舞钩,一纵老高,落向当场,口中大喝:“我只不愿两打一,既想死我手内也容易。石老弟且退!待我取他狗命。”吴广为人阴险,口中说话,故意将钩连晃,意欲出其不意乘机暗算。石镇方并不知道,还在乱喊:“大哥且慢,还是让我杀这小贼!”
  杜良一见吴广受激出场,正合心意,哪里还肯放他过门,明知两敌人均颇自负,上来还不肯以多为胜,手中钩乃是虚势,完全是用诡计,想分自己的心神,并非真招,暗忖:“吴氏兄弟纵横青、徐、齐、鲁之间,无恶不作,前年已伤他弟,剩这一个,万留不得。”好一个杜良,专能以虚为实。口喝:“无耻鼠贼!想要两打一么?”随说随用左手剑一挡三截棍,身子往侧一偏,右手剑拨开敌人的钩,分心就刺。吴广没想到敌人来势这快,几乎弄巧成拙,又惊又怒,也说不上不算来,只得招架,迎敌上前。
  石镇方终较心实,见双方已然动手,敌人有两打一之言,闹得手中快要发出的三个铁核桃也无法出手,正急得口中乱喊:“大哥让我!”忽听侧面有一女子声音喝道:“狗强盗!当真不想两打一么?把命交我,也是一样。”同时急风扑面,一条黑影已由侧面树后飞纵过来,落地乃是一个手持单剑的黑衣女子。石镇方看出来势不弱,怒喝:“贱婢通名受死!”黑女答道:“方才不是有人说过了么?”随说,手中剑已当先刺到。石镇方本不知仙都男女诸小侠的来历底细,以为女子力弱,自己力猛棍重,打算一棍把剑磕飞,竟用了八九成力。哪知黑女虽然瘦小枯干,年纪不过十六七岁,但有极大来历,父母俱是高人,从两三岁起,便照家传心法,用秘制真药浸炼筋骨,一面再以人力传授训练,天赋又好,生具神力。这一棍磕去,不特没有将剑磕飞,反被敌人就势往上一挑,震得虎口都发了酸。
  这等硬磕硬打最犯武家之忌,双方俱用真力,稍微相形见绌非败不可,上来双方都想以力取胜,于是僮在一起。石镇方固是弄巧成拙,吓了一跳,惟恐对方再就势进招,赶急纵出圈外。黑女也吃了兵器分量大轻的亏,一剑未将敌人的棍震脱了手,手指反倒发酸,也自失惊,纵向一旁。虽然双方拉平,黑女剑芒未折,仍是一泓秋水,石镇方的棍却被斫了半寸来深一个缺口。幸是九炼纯钢,不然已被斫断,方知黑女不是易与,那口剑更是吹毛断铁的利器,哪里还敢再与硬对?总算石镇方虽在绿林为盗,人尚忠厚,命不该绝,黑女不曾看出对方棍已受伤,因觉对方力猛棍重,也不肯再与硬碰,在此一个转念之下,才得保住性命。由此男女四人分两对打将起来,杀了一个难解难分。
  打有顿饭光景,先是吴广看出杜良和自己一动手便改了样,剑法甚是精奇,自己在在江湖多年,竟还不出它的娘家,并且真力充沛,越杀越勇,才知上当,已然无法下台。在场诸人,只有法空本领最高,但自三年前被一高人打败削去左耳以后,凶焰尽敛,曾说不报前仇决不在江湖走动。这次一半静极思动,一半友情难却,虽然同来,实是勉强,来时并曾说好,不是万不得已便不出手。路上还在说笑,敌人一出面时仿佛听他“噫”了一声,由此一直旁观,不再言动,必是有什警兆,故而如此。下余人数虽多,都是无用之辈。此人如不相助,更是非败不可。越想心越寒,一面奋力抵御,一面暗中准备卖一破绽,以便施展独门暗器,败中取胜,无奈敌人逼得太紧,无法缓手,正在暗中愁急。
  杜良早就知他心意,哈哈笑道:“狗贼,你想卖弄那些破铜烂铁么?这个容易,由你施为,免得你做鬼也不甘心。我且纵向一旁,等你下手,不到你力竭计穷我不取你狗命。你看如何?”说罢,双剑一分,果然往后倒纵出去。吴广被他说得愧忿交加,急恼不得,暗中咬牙切齿,口中怒喝:“小贼找死!”扬手便是三支连珠钢镖照准杜良打去,跟着钩交左手,右手往腰间一按特制的机簧,身带暗器锁扣全开,跟手取出七粒飞星铁弹,那最后一种暗器也准备停当。先发三镖,已全被杜良一个剑花上挡下隔一起磕飞,当中一镖震出最远,打在石翁仲上,叭的一声石火星飞,打裂了一大块。耳听有人喊好,也未在意,二次又把七粒飞星弹发将出去。
  杜良得过高人指点,知道敌人身藏四种暗器,常头三镖只是一个信号,虽然连珠同发,并不足奇,底下却一件狠一件,最厉害是未了的二十六片月牙金钱飞刀,能在逃时反手伤人,闻声打敌百发百中。杜良早就想好破法,故意引逗,向后倒退。一见七枚铁丸上三下四相继打到,知道底下便是四支飞簧弩,故意卖个破绽,双剑上下一舞,挡开当头三粒,双足一点地,又倒纵起丈许高远,只听玱玱玱三四声剑弹相击之音,人已离地而起。
  吴广因自己一手四暗器,纵横青、徐、淮海之间,成名多年,任他一等的好汉,也从未全数发过,至多发到第三件上,对方不死必伤,那金钱刀更是轻易难得出手。这时因见敌人剑法精奇,身手轻快,恐有失闪,想把全套施展出来报仇雪恨。这当头三镖本无必中之心,及见对方连身子都未动,双剑一摆全数打落,越知不是易与。二次发出铁弹,早把弩箭备好,一见敌人忽然纵起,暗骂,“小狗找死!”右手未两丸铁弹刚刚发出,左肩往前一偏,微微把背一拱,左肩头上暗藏四支紧背飞簧弩同时向前飞射。满拟敌人还未落地,这四支特制毒药飞簧弩,从小练有幼功,专打敌人五官咽喉胸腹等致命之处,见血封喉,准死无救,敌人身已凌空,当无不中之理,再如躲开,就势把那二十七片飞刀盘花盖顶发将出去,也必成功。
  哪知心念才动,还未想完,眼看那四支弩箭分上中下三路朝前急射,敌人正就空中举剑来撩,人快纵落地上。就这霎眼之间,微闻呼的一声,好似由侧面吹来一股怪风,箭头忽然一歪,往斜刺里射去落在草地里面,跟着又听叮叮两响与人倒地之声,随听杜良说道:“黑兄怎又多事?讲好一打一,我倒看他还有多少破铜烂铁?”跟着有人应声道:“胡说!狗贼无耻!你和那姓石的动手,这狗贼表面将他替下,实则想要乘机闹鬼,已是该死,方才还有贼党暗放冷箭被我看破,一起打落并非成心。谁和你两打一?待我把那毛贼捉来,教他自己吐口供如何?”说时,早由树后闪出一个小黑人。
  元礽一见,便认出是去年风雪酒肆中所遇的那个异人黑孩儿,心中一喜,一时情不自禁,几乎喊出口来。众匪徒早就闻得此人威名,内有两人又吃过他的大亏,当时一阵大乱,纷纷喝骂,待要上前夹攻。黑孩儿身形一晃,早向众人丛中纵去。匪党中本有一人无故倒地,见了黑孩儿,慌不迭就地爬起纵身便逃。黑孩儿空着双手,并没理会别的匪党,只一纵便到了逃贼身前,笑嘻嘻说道:“你这两手冷箭,是你师娘教的么?我兄弟怪我不该从旁出手,乖乖跟我见他,作个质对。”
  那逃贼名叫宗海,乃法空的门徒,当晚因见敌人虽只出现两个,本领俱都极高,乃师面有愁容,推说单打独斗,胜负未分不便上前,实则以前吃过大亏,看出形势不妙,有点怯敌。心想自己受赵家礼敬,把师父和吴、石二人更当作救星、神仙一般看待,不与出力,以后如何登门走动?对方多厉害,不过两个少年男女,怕他作什?心念一动,便往前面掩去,正赶吴广连发暗器,意欲暗放冷箭助他一臂,不料手中镖刚刚扬起,还未发出,猛觉对面一股劲力僮来,拿镖的手好似被什重物猛击了一下,震得膀臂酸麻,疼痛欲折,身不由己跌倒在地,镖也脱手坠落。知道遇见内家中的能手,黑孩儿再一现身,想起近来江湖传言,心胆皆裂,吓得甩着一只痛手,纵起便逃。刚逃出不远,黑孩儿已纵向前面,拦住去路,当着众人,愧忿交加,又见对方貌不惊人,手无寸铁,猛又想起师父尚在,如何当众丢人?一时情急,冷不防左手拔刀,当头就斫。
  黑孩儿笑道:“你配和我动手么?”说时一抬手便把宗海左手腕掳住,微微用力一紧,宗海便觉由脉门起,全身麻了半边,脱口喊了一声:“暖哟!”法空本在观战,因看出敌人武功来路,心有顾忌,只是进退两难,正打不起主意。及见徒弟这等现眼,又急又气,为了自己颜面着想,不能不问,口喝:“黑贼休得欺人!”忙即一纵身赶过去。黑孩儿一见法空和众匪徒喝骂赶来,手朝宗海腰间一点,右手一带,人便横倒,就势抄起左腿,将宗海提起笑道:“你且到那边草地里躺上一回,等我打发完了贼和尚再朝你问话。”说时,双手分持宗海手足,打秋干也似甩成一个大圆圈。众匪徒只当他拿人当了兵器,恐有误伤,方自停手叫骂。黑孩儿悠了两个大圆圈,把手一松,宗海便被甩出两三丈远,跌爬地上,昏死过去。
  法空见状,怒火上升,大喝:“黑贼,我与你拼了!”迎面一掌刚打出去,眼前人影一晃,黑孩儿不知去向,只觉身侧微风飒然,有人抠了一下屁股,手法甚重,疼得心都发战。怒极回顾,黑孩儿已朝那面有刀瘢的瘦长汉子身前出现,笑嘻嘻地说道:“你不是要找我么?”那瘦汉名叫双料韩信崔明,一见黑孩儿出现,先自胆寒,并未随众齐上,故意落后,不料对方会追过来,已然对面,如何规避?恰巧刀在手里,刚喝得个“小”字,便吃黑孩儿两指一点,失了知觉,目瞪口呆,不能转动。黑孩儿跟手纵起,一个大嘴巴,叭的一声仰跌在地。
  法空忙喊:“小狗会点穴,待我前去会他,你们不要上前!”众匪徒也早看出厉害,全被震住。法空上前方要开口,黑孩儿道:“你也不行。”左手一晃。法空知他练有内家劲功,忙喝:“且慢!我有话说。”人早纵出圈外。黑孩儿笑道:“你莫害怕,我逗你玩的。”法空见敌人仍站当地未动,才知那一掌竟是虚招,自己没有看清,倒被闹了一个手忙脚乱,越发愧忿,厉声喝道:“你休发狂!我法空也不是什好惹的。只为前数年在黄山天都峰遇见一位老前辈,承他相让,由此不轻在外走动。此次原应朋友之约而来,但我当年曾有声明,在我未找回黄山场面以前,遇见他门户中人决不出手。适才见那姓杜的颇似天门三老一派,为此站在一旁观望,看双方打作一起,并未参加,只心想问明了再作计较。现在看你手法,与那位老前辈也多相似,如有渊源,快些说出。你们只是同一门户,我今日甘拜下风。真非动手不可,今日之事不算了局,双方暂且停手。明年今日;我仍在黄山天都峰下玄真观前候教如何?”
  黑孩儿道:“没有那么便宜的事。”纵将过去,扬手就是一掌。法空原看出对方三人的来历,自知不妙,意欲就便下台,不料对方竟不听那一套,没奈何只得把心一横,一面还手,口中怒喝道:“无知小狗!我不过看你三人俱是天门一派,昔日我已服输,前仇未报,不愿与后生小辈动手。既然不知厉害,那我也说不得了。”黑孩儿道:“秃贼有本事只管使出来,说这废话作什?”由此二人便打在一起。双方俱是能手,也未用什兵器,各凭手脚上的真功夫,打了一个难解难分。同时,另外两对也有了胜负。
  先是吴广见黑孩儿用劈空掌将暗器打落,跟着便和杜良说笑,旁若无人之状,本就忿急,想把二十七片月牙飞刀发将出去,黑孩儿忽然纵开。吴广心想:“我这飞刀已炼得出神人化,发时宛如一蓬刀雨,专一声东击西,刀上又有奇毒,任是本领多高也难闪躲。反正敌人是个行家,诱敌无用,转不如大大方方照直发出。”心念一动,手往腰间一摸,往外一甩,先是五把飞刀作梅花形飞舞出去,跟手又是九把蜂拥而出。吴广这套飞刀共分三次连珠打出,手法绝快,刀片甚薄,作月牙形,当中一个金钱,锋利非常。先是五刀同发,只等对方闪身纵避,紧跟着第二次的九把刀片又加急飞来,那第三次的一发十三刀也跟踪赶到。最厉害是一次比一次快,看似分作三次,实则无异二十七刀同时齐发,那来势宛如狂风之卷落花,歪歪斜斜,上下翻飞,或左或右,有时后发的刀反倒越向前去,令人见了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简直无法闪避。
  吴广武功还在其次,只仗此独门飞刀,成名多年,横行江湖,向无虚发,不料遇见对头。第二次飞刀刚刚脱手,瞥见对方并未闪躲,竟把双剑舞起一团寒光滚将过来,同时自己第三次飞刀也发了出去,心还妄想:“此刀一碰就拐弯,不论哪里,只要划上一点,稍微见血,立即中毒倒地,一任杜良封闭多严,也得中上几刀。”万没料到敌人的师父便是天门三老中的第一位,不特练就一身内功,刀枪不入,中上两刀也是无用,事前又得高人指教,想好破法,立意要他残废。惟恐滑脱,乘其发刀之际,把一套猿公剑法施展出来,舞了一个风雨不透,由刀雨丛中冲将过去。吴广只听一片叮叮之声,密如贯珠,激撞得那些刀片纷飞如射,洒落满地。晃眼之间,杜良已连人带剑纵扑过来。先前以为飞刀百发百中,自恃太甚,没有留意,不料来势如此神速,微一疏忽,寒光照眼,敌人已纵到面前,心中一惊,连忙举钩去挡,吃杜良左手剑猛力一隔,震得虎口皆裂,右膀酸麻,手中钩立被震飞,甩出老远,喊声“不好”,正待往后纵退,杜良右手剑已往下三路扫到,右脚立被斩断。杜良再朝他一脚踹去,“嗳哟”一声,翻身栽倒。
  石镇方自从所用虎尾三截棍被黑女斫伤一个缺口,觉出敌人力大异常,便不敢再恃蛮力与之硬碰。黑女先也觉出对方棍重力猛,加了小心。双方都是一样心思,自然不免互相规避。但是黑女比较机智,不久便被看破,心仍拿不定是否,姑且举剑猛斫。本是虚招,石镇方却认了真,不特未用棍挡,反倒往后纵退。黑女这才看出对方弱点,又见杜良和黑孩儿连占上风,自己对付一个蠢汉尚无胜意,一着急,便以全力应敌,顾忌一去,下手越急。石镇方既要防棍,又要防人,自更吃亏,接连几个照面,便自手忙脚乱。黑女倏地施展绝招,乘着敌人一棍打来,使剑一隔,脚后跟着地一点劲,倒纵出去,故意卖个破绽,作出气力不济,喘息之状。
  黑女微一停顿,石镇方误以为真,纵身赶过,朝黑女腿上一棍打到。黑女一声冷笑,猛然纵起丈许高下,单手举剑,“独劈华岳”,当顶一剑斫下。石镇方一棍扫空,敌人纵身一剑斫来,势甚迅急,不知内中藏有变化,也忘了那剑的厉害,以为敌人身子悬空,先居败着,猛力一棍,向上便撩,满拟一棍将剑隔开,就势将棍一斜,棍头向上反击,敌人不死也必重伤。事情也是真巧,两下一撞,黑女这一剑恰斫在先前缺口之内,玱的一声,三截棍竟被斫断小半,甩将出去。
  石镇方不禁大惊,赶忙往侧闪避时,忽听黑女喝道:“姑且饶你狗命,还不与我快滚!”声才入耳,右肩头早中了一脚重的,疼痛如折,人被踹出丈许远近,晃了几晃才行立定。回顾场上,法空已被黑孩儿追跑,另一少年跟踪赶去。吴广断了一只脚,痛倒地上。同来盗党正往四下逃窜,只三四人未走,均是自己和吴广的徒弟,满脸忿激之容,却又不敢上前神气,料知大势已去,打是决打不过,正自寻思。杜良已发话道:“我弟兄今已奉有雷师叔之命,不愿伤人,只将吴广狗贼留点记号。你们逃命去吧,省得黑兄回来撞上,又吃他亏。”
  石镇方闻言想了一想,慨然答道:“我等原应赵四公子约请而来,不能为他出力帮场,闹得一败涂地,惭愧万分。我等本领不济,死而无怨。既蒙高抬贵手,请勿再与他为难,以全我等义气,感谢不尽,否则杀剐听便。”黑女闻言,将眼一瞪方要发话,杜良笑道:“师姊无须计较,此人倒也直爽,有点骨头,索性成全他,把小狗交他带回吧。”黑女道:“雷师叔近年不知怎的改了脾气,这类狗贼,留他作什?你放他不要紧,黑兄那朋友已被狗子看见,只恐惹厌呢。”杜良道:“这个无妨。那位朋友已得寒松老人真传,也不是什好欺的,我们自可放心。还是照雷师叔所说行事,免他又不愿意。”黑女便未再说。
  杜良随指旁边一株大柏树上说道:“那便是赵家狗子,你们自去取下带走吧。”石镇方往上一看,柏树干上搁着一人,正是赵奎,忙率众匪徒上去,搭下一看,已被人点了哑穴,眼含痛泪,不能出声。不知解法,又不好意思转求敌人解救,正自惶愧为难。黑女手指赵奎吆喝道:“你这狗子,倚势横行,伤天害理,如非有人心软,怕连累观中道士香客,你今日休想活命!此后再不痛改前非,杜师弟便能饶你,我也非要你命不可。还不快滚!”随说,照定背上就是一掌。赵奎哇的一声呛出一口浊痰便回醒过来,手脚已然酸麻,不能行动,被众匪徒连扶带抱,一同狼狈逃去。
  赵奎等刚走,坟树后又闪出一个身材高大的白发老者,朝着杜良、黑女说道:“徐元礽本来藏得好好,不致卷入漩涡,这一追黑孩儿,必被狗子盗党着破。我并非姑息养好,只为褚氏两个败类,自从那年一败,越发狡猾,成了独脚强盗,行踪飘忽,不易捉摸,正好借着狗子将他引来,为世除害。今日听说狗子已用重金礼聘,定在月内到达。因恐吴广等不快,没有声张,人必已在途中。二贼自恃一身好武功,又各有一口削铁如泥的宝剑,一向骄横自满。除旧日同盟死党外,谁也不放在眼内,与今日诸贼全合不来,即使途中相遇,也无人肯对他说实话,只有加以怂恿,何况逃贼只法空有点疑心,未必知道这里底细。不过我已多年不曾出手,能由你们将他除去,免我上场最好。黑孩儿追赶秃贼,怎还未来?莫非褚家二贼竞在此时赶到了么?”杜良黑女闻言同答:“我们且看去。”老头点了点头,杜良黑女便飞步往外赶去。
  原来元礽藏身石后,见黑孩儿和法空先是棋逢对手,两不相下,细一查看,黑孩儿的手法与师父柴寒松所传大同小异,当时悟出好些分合变化的解数,正自心喜。法空忽然飞身纵起,越墙而过,往坟坡来路逃去。元礽因想起前见少女倩影,急于想问来历,又见众盗党必败无疑,一时疏忽,便追了下去。本意到了无人之处,向黑孩儿问个明白,哪知法空脚程飞快,黑孩儿紧随在后,晃眼便追没了影子。元礽数年来朝夕苦练,内功已到了上乘境界。因为平日询询儒雅,师父柴寒松又禁止他和人动武,一直不曾出手,也从未这样跑过,自己本领大小,所悟出来的分解变化是否合用,全不知道。先见对方这等快法,还在着急,继见自己脚程甚快,以为可以追上,便追了下去。不料山境回环,那一带路又不熟,起身再晚了一步,几个弯转之后,法空因知黑孩儿疾恶,意欲觅地藏伏,乘着峰回路转,已由仙都草堂侧面峰后逃到崖上,窜入初肠谷上倪翁洞内藏起。
  黑孩儿本山路熟,见一转弯凶僧不知去向,料他逃入崖上肠、倪二洞之内,连忙跟踪赶上,双方便似捉迷藏一般,在洞中追逐起来。元礽却由下跑过,不曾发现,追来追去,见月落参横,离明不远,深悔方才性子大急,不曾向杜良询问,想要回去,估量胜负已分,人必散去,闹得两头无着,好生后悔。只是心仍不死,路旁恰有一座小山,暗笑自己真蠢,只知顺着山路穷追,不知登高查看,便回步往山顶上跑去。凭高一望,四山静荡荡的,磨盘般大半轮残月斜挂林梢,光影昏黄,东方已现出一痕曙色,到处沉冥,哪有一点人影?正觉失望,回顾鼎湖峰矗立步虚山前,叠蟑排空,群峰挺秀,宛如好些巨灵拱揖,暗影中看去,分外显得雄伟,暗忖:“此峰旧传为黄帝骑火龙飞升之处,步虚山隐真洞又是古仙人刘真幽栖之地,崖壑灵奇,涧谷幽清,近在附郭,久欲一往,未得其便,难得无心到此,相隔不远,好在人尚未倦,连日空闲,何不就便一游?”
  元礽心念才动,猛瞥见东方红光射天,乱云散绮,知道朝阳将升,打算看完日出再定行止。此行如若费时,还不如先往月镜岩去寻黑孩儿比较易于寻到,游山之事且作后计。正自举棋不定,遥望金轮出地,繁霞丽天,一轮红日已升出地平线上,光芒万道,平射过来,四山峰峦岩顗齐焕奇辉,所有花林全都映成了金色,又当阳春时节,到处山光凝黛,水色拖青,桃花如笑,杨柳含烟,端的美景无边,观玩不尽。猛想起天已大亮,归途远有不少的路,既要找寻黑孩儿,如何在此留连?刚要回身下山,目光到处,发现右侧溪谷之中,有两人飞步急驰,相隔约二三里,一前一后,似在追逃神气。步法绝快,后面那人,恰穿着一身黑色短装,匆促之间也未看真,由高望下,自看不出来人高矮,心中悬望又切,只当是黑孩儿仍在追敌,并未注意前面那人装束形貌是否法空,便飞步往下赶去。
  哪知山境纡回,由上望下仿佛甚近,走起来路便要远得多。中间相隔着两处小溪,元礽自不放在心上,到了下面,人影却被山崖挡住,因在上面看好地势,中途虽有溪涧山沟,均可一跃而过,意欲由侧面抄向前去,到时正可撞上。一心只想将人寻到,就便将凶僧迎头堵住,别的通未留意,谁知无什经历,一时疏忽,几乎把命送掉。
第二回 客馆晤同门 始识原是高士隐 深情援玉手 最难消受美人恩
  那谷口偏在东南,谷中人既并不止两个,本是由北而甫向前飞驰。元礽发脚下山恰在谷口西偏,脚程又快,双方都被山崖挡住目光,眼前各不相见,恰巧同时到达谷口。元礽不知来人乃是三个凶星,还在妄想:“凶僧既是黑女对头,心上人定必同仇敌忾。黑孩儿追了几夜也未追上,昨晚曾见凶僧本领虽高,如照连日所悟拳法解数,必能应付。如乘其连夜奔驰、疲乏之际,将他打倒擒住,岂不两头见好?”惟恐错过,便加急赶去。
  事也真巧,那谷口一带危崖交覆,日光不到,晨雾未消,本就看不真切,元礽只顾讨好心上人与黑孩儿,求得之心大切,毫未思索。一到谷口,见凶僧尚未逃出,心中一喜,往里便纵。一眼瞥见对面雾影迷茫中,飞也似跑来一个光头,心中预有成见,以为山野之中怎会有人连夜急驰到明?越认定来人是那凶僧法空无疑,因是平日温文,上来并未动手。只把路一拦,喝道:“来人慢走!听我一言。”语声才住,来人已由雾中冲出,一见有人阻路,看出身法手势来历,心中微微一动,忙即止步,朝元礽上下打量了一眼,狞笑一声,问道:“无知鼠辈,拦住三太爷的去路,想作死么?”说时,后面两人也自赶到。
  元礽一见来人是个穿黄布衫的秃子,并非法空,后面两人,一个黑衣壮汉,一个中年道士,知道把人认错,方幸不曾冒失动手,对方已恶语相加,气势汹汹,心中有气,便答道:“我不过由远处望见你们在山谷中飞跑,这位穿着一身黑衣,极像我那朋友,故此赶来拦路询问,不料认错了人。你们仍走你的,并不妨事,为何出口伤人?”秃子狞笑道:“你倒说得好轻松的话儿。狗眼无珠,也不打听打听,七煞真人褚法章、黑煞神伍玉崐与我铁手丧门、地煞星史通,太原三煞,自来有人敢对他哼哈一声么?”元礽见对方神态凶横,逼人太甚,又听这等外号口气,料不是什善良之辈,争斗定必不免,正照师传,把气沉稳,强压心头怒火,等对方话完相机应付,黑衣壮汉忽然抢前,朝史通使个眼色,接口问道:“朋友,你说我身穿黑衣,像你朋友,他叫什么名字?”
  元礽虽未在江湖上走动,人却聪明,见那黑衣人年约三四十岁,身量不高,一张白脸通没一丝血色,生得鹰鼻鹞眼,目蕴凶光,一脸诡诈神气,料是所谓三煞中的伍玉崐。心中本没有勇气,脱口笑道:“听你们口音是外路人,我那朋友你也不会相识,问他作什?”史通刚把凶睛一瞪,吃伍玉崐把手一摆,不令开口,诡笑问道:“你能无故拦阻我们,难道问你一句话也不愿意?你那朋友身穿黑衣,可就是常在江、浙一带走动,名叫黑孩儿的么?我们也正找他呢。”
  元礽见对方三人,除那名叫褚法章的道人站在旁边一言未发外,伍、史二人词色俱都不善,立答:“黑孩儿正是我的好友,你欲如何?”伍玉崐阴恻恻冷笑道:“那就是了。这小贼无故欺人,我正到处寻他,你既相识,再好没有。我们也不难为你,只要你作个向导,寻到小贼便没你事,你看如何?”元礽把脸一沉,怒答道:“黑兄方才还在追一秃贼,想必尚在前面。他家就住在玉虚宫左近。你有本领,只管寻他,为何背后骂人?”话未说完,史通已插口骂道:“无知鼠辈!太爷们与你无仇无怨,本心是寻黑孩儿与杜良两个小狗,不愿拿你开刀,好意教你领路,还敢不服么?”
  那太原三煞,只有史通本领比较最次,明已看出对方身法来历,不知元礽守着师诫,遇敌不先动手,见他任凭辱骂,并无对敌之意,误疑对方虽是天门一派,功力不深,再不便是慑于三煞威名,不敢出手,未免心存轻视,未句话说完,迎面就是一掌。元礽早在暗中蓄势准备,又以初次和人动手,临事格外慎重,竟把全身内家劲力一齐运到手臂之上。一见打到,左手往上一架,顺势便把对方手腕掳住,右手挡开敌人左掌,就势往前一上步,当胸一掌按去,同时左手一松。
  史通初意所练铁沙掌击石如粉,一见敌人用手来架,心还在想这一下还不把敌人手膀斫断!正要侧掌下剁使对方受些痛苦,不料敌人得有内家真传,那一挡竟是虚实兼用,手法更是快极,史通又是骄敌心粗,越发吃亏,两下刚一接触,觉出敌人手掌忽然改上为下,将劲卸去一半,猛想起此是天门派最有名的卸字诀,心方一惊,打算回手变招,右腕已被人掳住,当时膀臂酸麻,知遇能手,一面施展多年苦练的横劲,猛用全力往回一挣,一面左手横掌便斫。就在这霎眼的工夫,猛又觉出敌人的手紧了一紧,右手腕便和上了一道铁箍一样,不特手未挣脱,身子反被敌人带向前去,同时左掌也被人隔开,当胸一掌打来。刚暗道“不好”,一股绝大劲力已随敌人掌风压到胸前,直似中了一下铁锤,两太阳直冒金星,耳鸣眼花,逆血上涌,口里一发甜,一口鲜血没有吐出,敌人再把手一松,立时仰面跌倒,晕死过去。
  伍玉崐虽然立得最近,因太原三煞成名多年,武功一个胜过一个,与人动手,照例单打独斗。伍玉棍第二个到,虽知敌人既是黑孩儿朋友,必是会家,仍就轻敌自负,以为史通本领虽然较差,这样一个寻常敌人决非对手,做梦也没有想到敌人这等厉害。等到史通手腕被人掳住,仍想史通练就铁掌钢拳和一身硬功,只消奋力运气一挣,敌人虎口必被震破,弄巧连手指也被折断。为防弱了自己名望,始终未想上前。正盼史通败中取胜,念头才动,人已打倒,又看出敌人这一掌力大异常,史通必受内伤,心脉也许震断,不由怒火上撞,厉声大喝:“小贼招打!”刚一扬手,元礽早知事难善罢,又见敌人被打倒了一个,心胆一壮,精神大振,以为容易打发。瞥见敌人打到,正要招架还攻,耳听有人怒喝:“二弟速退!待我杀此小狗!”声到人到,猛觉疾风扑面,眼前人影连晃,伍玉崐已闪身纵向一旁。面前立着三煞中的褚法章,戟指喝问道:“无知小狗,你是天门三老贼的门下么?你师父哪个老狗?通名受死。”
  元礽虽拜柴寒松为师,共只数日之聚,武功全仗心性灵悟,用功勤奋,按照师传体会化解而来。所学虽是内家最上乘的武功,平日僻处乡邑,无什见闻经历,不特不知师门渊源底细,天门三老更是闻所未闻。初次与人相打,对方喝问未动,也自停手答道:“我师父已有多年未见,你说什么天门三老,我俱不知。有本领只管动手,骂人狂吠有何用处?”褚法章冷笑道:“你当真不是天门三老狗的门下么?你师父是谁为何不敢说出?”元礽方要答话,猛想起师父曾说不令对人说出师长名姓,为何受激吐口?随接口道:“你这道人有多奇怪!不必问我师父名姓,问也不说,但我师父绝不是你所说的天门三老。我虽将你同党打伤,乃是你们无理,先骂后打,致我被迫失手伤人。我师父知道,许还怪我。你们不服气只管过来,反正我不先动手。再要噜嗦,我还有事,只好失陪了。”
  褚法章闻言,好似将信将疑,两道浓眉微微一皱,冷笑道:“我太原三煞,量你也不知厉害。我三弟一时疏忽中了你的毒手。我不过见你手法是老狗一派,意欲问明之后再取你的狗命,想走岂非做梦?你走到在死城中去吧!”说时,元礽瞥见史通经伍玉崐周身一阵按摩,已然怒吼一声,喷出满口鲜血,回醒过来。本要纵起,被伍玉崐拦住,正在低声说话,料知仇恨已成,照方才敌人来势,必更厉害,正在一面观察形势,一面运用真力,暗中戒备。
  果然褚法章见他始终不先出手,神态从容,行家眼里,早看出敌人表面安闲,实则和钉在地上一般,知他内家劲功已到上乘境界。史、伍二人虽然粗心,自己如何先前也未看出?最奇是敌人明是以静制动的天门家数,偏说不是三老门下,神情又不像假,万一是那隐迹多年的老对头新收弟于,却甚讨厌。再则此人年纪不大,竟有这好武功,外表还看不出,幸有自己同行,否则连伍玉崐也未必不吃他亏。本想杀死报仇,但恐由此引出那老对头,还是将人擒到,拷问明了来历再行处死不晚。主意打定,话也说完,随向元礽一掌打去。
  元礽总算先见贼道来势料非易与,未存轻视,一面还手,暗中留意察看。果然贼道本领高强,与头一个敌人大不相同,身手更是轻灵,一路蹿高跳矮,纵前跃后,一双手掌上下翻飞,打得掌风呼呼乱响。虽仗师传六字心法全力应付。也只勉强打个平手,旁边还有一个敌人,不知深浅,万一夹攻,决非其敌,心中惊急,微一疏神,手法便乱,几难应付;最厉害是有时用内家劲功打到敌人身上,不特敌人不曾受伤,有一两次竟觉出有反震之力,如非深明内家妙用,换了常人,就这一下,先受反伤,知道不妙,忽然急中生智,暗忖:“敌人为寻黑孩儿而来,必是赵奎、法空等一党,只要支持下去,被人发现,黑孩儿和杜良、黑女等人得信定必来援。师父行时曾说,照所传口诀练过三数年,打入虽还不能,挨打想必能受。这半年来,内功劲气已能随心运用,周行全身,无论运向何处,休说刀斫斧劈,多厉害的手法打上,也不至于受伤。贼道如此厉害,莫如暗运真气护住全身,不令受伤,挨到援兵赶来再说。”念头一转,立把真气凝炼起来,除架隔之际偶一运用外,轻不向外发动,以冀不求有功先求无过。
  又打了一阵,贼道本意生擒敌人拷问,上来未施毒手,后见敌人始终不懈,只偶然手法微乱,两个照面重又复原,依然无隙可乘,才知事非容易。不耐久战,方想施展杀着,敌人也换了打法,成了只守不攻之势,有时打在敌人身上,不是所中之处皮肉内凹,将劲卸去,便是其软如绵,再不便似打在一块坚钢之上,甚或暗具弹力,反震回来。看此人功力虽不如自己,但是另有巧妙,分明与老对头同一路数,深悔方才错过机会。又听伍玉崐在旁喝骂,说:“三弟已中毒手,此仇非报不可!”连催自己下手。想起三煞威名,无端遇此无名鼠辈,上来先吃人打伤了一个,命都未必能保,自己又打了这半日不能取胜,把七步追魂的威名也被断送,不由怒从心起,顿犯凶性,暗忖:“事已至此,管什老对头!且将小狗打死,先报了仇再说。”于是变了初计,把平日练就的七煞手,以全力施展出来。
  元礽也是该当有此一难,贼道七煞手虽极厉害,但是元礽得有高人传授,如论对敌取胜,虽比黑孩儿差得多,如论防身本领,只照方才心计,敌人决难攻进,就说吃了没有经验的亏,至不济也能再挨上半个多时辰,这时救兵已将到来,本可转败为胜。偏因一时心慌情急,见打了半日无人发现,既恐地势偏僻不易被人发现,又听敌党厉声喝骂连催报仇,听出贼道另有杀手未用,不免情虚,惟恐敌党报仇心切,上前夹攻,妄想把敌人引向谷口左侧空地之上,以便黑孩儿容易发现,这一来可上了大当。
  贼道正要施展杀手,忽见敌人且战且退,往左侧空地上移去,心中一动,顿生毒计,故意卖个破绽,假作斗久力乏,手法稍微散慢。元礽本就急于移往明处,一见对方口中微微带喘,手法也不似先前猛急,因为贼党还有一个生力军,没敢就势还攻,却想乘机往侧纵去,一时疏忽,也不想想敌人身法那等轻快,怎能容他随意纵逃?刚乘贼道被自己一掌挡出四五尺远近,倏地一个“怪蟒翻身”,将身旋转过来,化成一个“黄鹄冲霄”的势子,便往侧面空地上飞纵过去,身刚落地,忽听身后疾风带着一股极大的压力朝后心扑到,元礽知道不妙,想要闪身迎御,已自无及。
  原来恶道断定元礽必逃,此举正合心意,早施展轻功绝技“蜻蜓掠影”、“燕子三抄水”跟踪飞赶过去,相隔不远便把全身之力运向右掌,照准敌人背上打去。元礽总算应变机智,觉出情势已迫,难于躲避,索性把全身真力运向后心,挨他一下。这等双方各以内家真力真气硬碰硬的方法最是危险,棋高一着便分输赢,何况贼道练就杀手,本来功力便高得多,元礽自吃不住。随着贼道铁掌到处,一声断喝,后背心上好似中了千百斤重的铁锤,当时心脉一震,两眼发黑,窜出老远,跌倒地上。方想我命休矣,同时似乎闻得两三人喝骂之声,也未听清,因这一下受伤大重,就此晕死过去。昏迷中,好似身子被人抬起飞跑,知落敌手,几次想要挣脱,无如适才挨打时用力太过,真气逆行,将穴闭住,不能出声言动,心中明白,一着急,重又晕死过去。隔了一会,回醒过来,觉着周身奇痛,有人在身上抚按揉搓,手热如火,所到之处甚是舒服,仿佛淤血滞气吃他一揉便自化开,耳听有一女子低声向人说道:“四妹快来帮一帮忙!这人先前闭住的气血已快被我化开,莫要被他醒来看见,我又停手不得。还是请你朝黑甜穴上按上一下,使他入睡,治好之后再说吧。”
  元礽一听,正是心目中所盼望的姓秦少女口音,不由喜出望外,当时心花怒放,把周身痛苦全都忘了干净。知道人被二女救来,想不到日夜相思,欲见一面而不可得的人,竟在九死一生之余,会承她救回家来亲手救治,玉手按摩不避嫌疑,似此美人情重,救命恩深,如何消受补报?既疑人在梦中,又恐被她按了睡穴,不能领略心上人的深情蜜意,哪里还敢睁眼?便闭起一双眼睛,把鼻息暗中调匀,再运用内家龟息之法,屏息声气,仍装昏睡,一面倾耳潜心,查听她们说什么话。
  随听另一女子答道:“我素不喜野男子,二姊不说医家有割股之心么?既做好人,就做到底。你平日自命女中丈夫,又向黑师兄包揽下来,何苦在此快醒时候给他添吃小苦?二姊美如天仙,所以有时要避嫌疑,要像我生得这么丑怪,只肯救他,我才不怕他看呢。”少女一面不住按摩,一面娇嗔道:“四妹,你还要胡说些什么?我如稍存世俗儿女之见,也不管他了。不过此人有点呆气,醒来见我定要称谢,好些俗套我见不惯。好在气血已然化开,打算使他入睡,治愈之后再令回醒,他有什么苦吃呢?”黑女答道:“以我之见,这心里头的苦,恐比挨那七煞掌还要难受,不然早该醒了。人家受了这样重伤,刚脱危境,何必再教他着急呢?”
  元礽早听出那是黑女口音,知道此女最难说话,听口气,分明自己装睡已被识破,暗忖:“少女天仙化人,承她救命深恩,杀身难报,如何只图享受温馨,故意装睡?虽然心中只是敬爱感激,并无邪念,于理总是不合,再被叫破,何以自容?”正要睁眼开口称谢,少女已是有气,嗔道:“四妹今日为何语无伦次?再如乱说,我告知黑哥哥,要你好看!”黑女笑道:“好姊姊不要生气。怪我不好。我也懒得与生人周旋,少时再见吧。”少女忙喊:“四妹莫走!”底下便无应声。
  元礽本想睁眼,黑女已去,以为室中无人,早不醒晚不醒,如在此时醒转,又恐少女多心。隔了一会,觉着周身气脉全通,对方这等功候,又在亲手按摩,断无不知之理,再不回醒,恐又引起误会,正自进退两难,忽听另一少女唤道:“小姐,太夫人说人救醒之后不可移动,仍令睡在小姐书房以内,以便就近照应,至少要经过一百天才能复原,什事都要看在工大爷的面上,并请小姐抽空到上房去,太夫人还有话说呢。”
  少女方答:“晓得,不要多口,我就会进去见太夫人的。”说罢,朝元礽两胁又揉了两下,随说:“小燕,你在此守候,可对他说,这样不动最好,否则,他挨那七煞掌时,虽然仗着内功精纯,将真气护住后心,未被敌人震断心脉,死里逃生。但是狗道掌法厉害,这一下用足全力,真气竟被击散,窜入旁穴,以致气血逆滞,连脏腑也吃了亏。至少三日才能下床,百日之内仍不能随意行动,妄用气力。最好照他师传调息,使真气归一,徐徐流转,就见我来,也不可起坐言动。我与他虽然素昧平生,但我与他好友黑孩儿情胜骨肉,患难深交,又是同门之谊,既然托我医治,义不容辞。我非世俗女子,相见无须客套。我到里面向大夫人禀告几句,少时就来。”说罢便自走去。
  元礽本想不起醒后如何向人说话,觉着稍停睁眼才可掩饰。哪知先前一心贯注在少女身上,未怎觉意,少女一走,方要睁眼,朝那守候的侍女小燕设词探询,头微一动,猛觉周身骨头和散了一样,先前奇痛麻胀虽然去了十之八九,后背心一带仍是麻木不仁,颈肩背等处酸痛非常,不能转动,不禁“唉”了一声。那小燕也是一个伶俐美秀的少女,见他醒转,开口便说:“徐相公不可转动,话也不要多说,小姐回来自有安排。”元礽早听出少女行时之言实是对他而发,本身也实气弱,轻声低语道:“多谢秦小姐救命之恩,我人已早醒,因知受伤太重,想起师父分手时所教,不敢妄动。承蒙小姐不避男女之嫌深恩救治,永世难忘。”还要往下说时,小燕忽然惊喜,悄声说道:“徐少爷,你二师兄来了。”
  元礽所居乃是女主人的书房,就着山水,因势利建,巧思独运,大具匠心,四外花木扶疏,颇有园林之胜,室中窗明几净,陈设精雅。因为主人是个文武全才的奇女子,有时添香夜读,偶然也在室中下榻。这次因元礽受伤甚重,见是先在酒肆相遇,后来又在黑女所居对面草坪松林内偷看自己比剑的文士,知是端人,对他先有好感。再受黑孩儿重托,匆匆未暇寻思,便直领到自己常时抚琴读书玩月练剑的书房以内。等扶向榻上卧倒,才想起此房虽非自己卧室,因当地屋宇爽朗,水木明瑟,乃日常宴坐读书之地,有时还睡在里面,怎留生人在此养病?本想移往别室,又想这人伤重,并且全家只得母女二人和一慧婢小燕,房舍虽有几处,无如隐居不久,闺伴不多,无甚往还,别的亭谢专供游赏之用,均未设有卧具,仓促之间备办不及,人救醒后更是不能移动。继想平时自命女中丈夫,同门来往向无拘束,每每并肩出游拯救孤穷,男女同行远出千百里以外,都是落落大方若无其事,平日相处也是言笑无忌,从未想到避什嫌疑,怎今日会有这种念头?自觉好笑,便把前念中止,不再移动。
  此时房中轩窗洞启,元礽卧在榻上,窗外景物全可看见,听小燕说有客来,还是同门师兄,暗忖:“以前拜师,共只五日,师父便即远行,同门师兄一个未见,连名姓也不知道,受伤遇救,主人尚未交谈,小燕怎会得知?”心料必是黑孩几无疑。哪知目光到处,来人已由窗前走过,并不是黑孩儿,乃是师父走后留守江亭火龙庙那个左腿残废的聋子胡强,同时闻得铁杖点地丁丁之声,由近而远往后院响去,声并不大,却甚迅急。一会听出老远方始停止,心拿不定是否此人,低声笑问道:“你说我那师兄来了么?”小燕惊道:“刚才走过的,不就是老道长二弟子铁行脚谷二先生么?你怎未看见?连那铁脚行路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么?”
  元礽闻言,才知庙中残废竟是异人,并还是本门师兄,胡强乃他假名,且喜以前常送银米周济,不曾失礼。照此看来,女主人与本门师徒必有极深的渊源,越发欣喜。先不好意思实说,继一想此女灵慧非常,有其主必有其仆,双方交谊这深,还是直言相告的好,又见小燕睁着一双秀目望着自己,好似奇怪,便把拜师经过告知。
  小燕笑道:“相公来时,我听王大爷说你是老道长的得意门人,心还在想,香谷先生就在江亭火龙庙住,常时往来仙都、缙云之间,近年他奉命留守,从不轻易走动。他那伤药灵效无比,医治内伤更是圣手,只心脉未断,脏腑不曾震破,全可起死回生,转危为安,如何不将相公抬往江亭,却送到这里来转请小姐救治?原来同门兄弟还不认识,这就莫怪了。我听四小姐说你已将老道长的七字心法悟出,是真的么?”元礽答道:“师父传时并未明言,这几年来每日用功,虽觉有点意思,似此闭门造车,一知半解,不知对否。你间此言,又与秦小姐姊妹常在一起,武功想必是好的了?”小燕略微寻思,笑答道:“我虽然学了几天,但是年幼力弱,无什进境。相公不应多说话,小姐走来,见我絮聒,难免见怪。仍请闭目静养,等伤养好了再说。我想请教的话颇多,日子也长着呢。经此一来便成一家人,和王大爷、杜相公一样,常来常往了。”
  元礽听到未两句,觉着以后常作入幕之宾,不禁心中一动,想开口探询女主人的来历和底细,忽见小燕摇目示意,不令说话,随听黑女由外走来,进门问道:“小燕,此人不令言动,你与他说些什么?”小燕道:“徐相公他说早已醒转,因记者道长行时之言,不敢开口,心又感激小姐救命之恩,托我道谢。不料香谷先生见老夫人,他竟会不认识,这样说了两句。”黑女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得了人家什么好处,这样帮他?等我见过香谷子再来问你。”说罢转身要走。小燕追出去,悄声央告道:“好小姐好师父,我说的话一句不假。徐相公实是好人,小姐走后他才睁眼,大约先是不好意思,又怕说话伤气,所以并没有先开口,倒不是小姐先前所料的那一种人。”
  元礽因黑女乃主人密友,适才遇救,也必出力,意欲道谢,敷衍几句,不料黑女只在门口和小燕说了几句,转身便走,并未朝自己看一眼。听到这里,底下语声便远,听不真切。一会小燕便自回转,见他眼望床顶,似想心思,悄声笑道:“徐相公,你想什么?日子长着呢,好了起来再说不是一样么?”元礽听出黑女似因先前假睡未醒生了疑心,正在辨别二女言中之意,及听小燕这等说法,好似语出有因,心又一动,知她对己感想甚好,颇承维护,便笑答道:“多谢小妹关照,感激不尽。王大爷和我二师兄,早晚可能一见么?”小燕答道:“这些人都是天天见面,不必忙此一时。相公不要如此称呼,小姐还好,老夫人知道,我就受责了。我也不要人感激,只请将老道长所传内家气功传授与我,使我练到虚实兼用,以轻敌重,不再吃那力弱的亏,就好了。”
  元礽闻言吓了一跳,暗忖:“师门心法,不奉师命怎敢对人泄露?”但见小燕灵慧娇小,情意殷殷动人怜爱,自身是客,又当用人之际,不忍明言拒绝。又不惯说假话,只得婉言相告道:“蒙你主仆深恩厚待,无事不可应命。无如拜师之时奉有严命,师门心法不敢外传,便是小姐救命深恩,但可报德,百死不辞,如问此事,也不敢徇情泄露。但如等我师父回来,哪怕多么艰难,也必至诚求告,得了允许再行奉告如何?”小燕闻言喜笑道:“相公果是至诚君子,凭白累你又说了好些话,再莫开口劳神。我与你取点东西吃了,各自静养。你昨晚未睡,刚脱危境,吃完睡上半日才好。反正小姐暂时不会出来,要见面也在晚上了。”元礽因听秦女自说去去就来,正在暗中凝盼,闻言好生失望,又不便问。略一沉吟,小燕已转身走去,隔了一会进来,将手中托盘放下说道:“小姐说上房有客,还要出门一行,大约明朝方可回转。这是鲜鱼汤熬的粥,内有谷二先生伤药,也许不甚好吃,权当医病,吃完请自睡着休养吧。”元礽应诺,小燕随用羹匙将粥喂与元礽吃了。
  元礽本就饥疲,觉着粥味鲜美,只带有一点药香,一口气吃完,知道秦女明早才回,没了指望,吃完神倦欲眠,便自睡去。因为奔驰了将近两天一夜,又当重伤新愈,痛停神倦之后,这一睡竟经过不少时候,等到将醒已是半夜。睁眼一看,室中光影昏茫,残灯无焰,房门已然闭上,先不知时间多晚,嗣见前窗射进来的月影,才知时人深夜。看神气心上人也许来过,因见自己未醒,故此走去。后又想到黑女言动可疑,主人本说去去就来,自从黑女到后,小燕和她说了几句,便改作夜晚再来,由此入睡,便不见人。真要来过,室中定有响声,何况黑孩儿和二师兄也来此探看,自己近日内功精进,无论室中有什声息,当时警觉,断无室中来了三四人还听不出来的道理。分明主人起初意思甚好,因先前装睡,被黑女看破,向她进谗,或是说了什话,因而变了初衷,恐怕以后见面都难;对方虽是侠女,到底闺阁中人,稍被轻视,恐怕见面都难。
  想到这里,又急又悔,当时便急出一身冷汗,想要下床。小燕不在,又无法找人询问,想到玉人治病时温语按摩,香泽微闻之境和小燕所说日后可以常共往还的话,便觉玉人情重,刻骨难忘,心旌摇摇,喜不自胜。再一想到黑女中伤,好事多磨,似此天仙化人,金闺侠女,我何人斯,而冀非分?由不得心中一酸。又难受起来。似这样思潮起伏,时起时忧,过了好大一会,老是心乱如麻,哪里还能再睡?先盼天明,就主人不来,小燕意思颇好,必来看望,多少得点消息。自来欢娱苦短,愁虑时长,等人最是心焦,悬盼越切,时光越觉长远难过。后来越等越烦躁,天又老不肯亮,心想小燕灵慧,对自己又极关护,必在附近守候,只一出声行动,小燕定必入视,岂不可以探询?想到这里,心中一喜,以为得计,深夜不便出声唤人,假作病愈睡醒,下床玩月,想要起来。
  哪知受伤太重,只脱危机,并未复原痊可,心中有事,不曾留意,起势稍猛,刚一欠身,猛觉周身酸胀,骨痛如裂,休说起坐,转动都难,才知厉害。息了前念,重又澄神定虑,运用内功,徐引气机,使其流转,又隔了一会才把痛止住,哪里还敢妄动?心神一定,猛想起主人素昧平生,蒙她不避男女嫌疑,亲手救转,死里逃生,似此天上神仙,能得一面已是万幸,如何大德深恩分毫未报,反因对方逾格垂怜,盛意相救,竟生遐想?似此妄念不去,不特内疚神明,有惭裳影,一旦被人看破,势必转恩为怨,为师长同门所不容,大则杀身,小亦裂名,自己一世单传,何以对先人于地下、越想越不对,念头一转,立似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心中一凉,妄念全消,神思一宁,重又昏沉入睡。朦胧中闻得鸟声关关和窗外女子笑语之声由近而远,似由门外经过,往别处走去。疑有秦女在内,昨晚所想念头已全抛向九霄云外,由不得心中一动,连忙睁眼侧顾,日色当窗,花影在壁,鸟语依然,芳音已远。料是玉人已然来过,因见未醒,随又走去,深悔醒得太晚,自将觌面良机错过,悔恨失望之余,熟睡刚醒,也没有注意到别处,忍不住望着前窗叹了口气。
  正自相思凝盼,心头发酸,忽听头前有一少女口音笑道:“徐兄有何愁思?你重创初脱险境,务要安神,才好得快呢。”说时,元礽听出是女主人的口音,连忙抬头仰望,果是心头想望的人,正坐在榻侧近头一面的大椅之上。似见自己仰望吃力,人已立起,微笑着走将过来。自从酒肆巧遇,想望至今,见面才第二次。这一对面,越觉玉立亭亭,风神绝世,不禁心花怒放,想起前情,脸上一红,不敢多看。方要欠身拜谢,忽见一条人影由左侧飞将过来,那人口呼:“徐相公,人还未好,万动不得!”看来人正是小燕,已轻盈盈立在榻前,手端一碗,似由门外走进,见自己想起,纵将过来拦阻,身法轻快已极,手中大半碗稀粥也未洒出一点,好生惊赞。想起昨晚伤痛之事,便不再勉强,适才凝盼情景正好借此遮盖,笑对主仆二人道:“秦小姐天上神仙,人中飞侠,元礽学艺不精,遭人暗算,本来万无生理,多蒙小姐深恩援护,得免一死。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也不在此口头拜谢,只好恭敬不如从命,暂且放肆了。”
  秦女静静地立在床前,一双妙目望着元礽,瓠犀微露,似要开口。小燕已接笑道:“徐相公,小姐不喜人带酸气,等我喂完这碗稀粥,你只躺着养神,小姐问你再说,少劳神吧。”说时,元礽似见小燕借着喂粥,背向秦女,使了一个眼色,疑是不令多口,刚自点头吃粥。秦女笑道:“我这使女小燕,因是从小相随,人颇聪明向上,家母对她怜爱,我也稍微放纵,往往对客语言无忌。但她口快心热,对人忠诚。好在徐兄不是外人,幸勿见怪。我昨夜因事出门,本定今日才回,不料事情容易。回时天还未亮,见你睡得甚香,小燕就在床后小室之内守候,有事立起,故未进门。今早同了黑兄来看,人还未醒,只奇怪面色不如预想之佳,恐是夜来妄自转动受了痛苦之故。想等醒后询问,未随四妹同行,不知昨夜可曾起床么?”
  元礽早一口气将粥喝完,闻言答道:“昨夜并未起床,只醒时偶然转侧,觉得痛楚,连忙调气平息,随即入睡,不知有何妨害?”秦女笑道:“这还算好,否则内伤甚重,虽经我用内家救治之法脱出险境,并未痊愈。此时周身血髓筋骨均受损害,如非功候精纯,休说起动,连你那内家真气也运行不得。本来至少须经七十余日才可起坐,家无男丁,正有为难之处。昨日香谷子来,才知令师寒松老人就在今明两日要回山了,要是能得他亲手医治,再服上两丸灵丹,不特日内必痊,并可轻身益气,却病延年,增长不少功力,为异日除凶报仇之计。但在这位老世伯未到以前;千万静养为是。今日说话无妨,仍不宜多,好生保重。我还有四妹约会,就要起身。如有为难之事,可告小燕。左近不远住有一家山民,可以唤来相助。如觉饥渴,饮食均早准备,随时可用,无须客气,等我回来再作详谈吧。”说完转身走去。
  元礽目注倩影,心中恋恋,好生不舍,两次想要开口留住,终觉不便,欲言又止。正在出神,忽听“嗤”的一笑,连忙回顾,小燕正望自己巧笑,恐被看出破绽,好生惶愧。小燕却似不甚经意,笑问:“徐相公脸红,盖得太多,可觉热么?”元礽乘机答道:“我因师父快来,心中喜欢,想问几句,不料小姐走得太快,想要请回,又觉不便。抬头时微微用力,头上稍微发热,并不妨事。”元礽自以为这一番话遮盖得好,哪知慧婢灵警,早听人说前夜松林观斗之事,闻言笑道:“你师父来,病自好得快。可是他老人家一到,你就迁往轩辕庙去,不能住在这里了。”元礽立被提醒,想起心事,不由呆了一呆。
  小燕见他出神,笑问道:“徐相公怎不说话?莫非是嫌庙中清苦,住不惯么?”元礽脱口答道:“庙中并未去过,更不怕苦。我是在想小姐深恩未报,今要离去,不知何时得见?有好些话还未说呢。”小燕笑道:“人说相公有点书呆子气,果然不差。小姐和你素昧平生,仗义拔刀常有的事,何况双方师友均有渊源,感恩二字直说不到。还有什么说的?”元礽被她问住,脸又一红,只得改口说道:“我也并无别的话说,蒙她相救,连名姓家世均未请教呢。”
  小燕道:“我小姐本是先朝宦裔,为了一事,历尽艰危,蒙你师兄好友相助,才得奉母入山,隐居在此。休看我从小相随,也只知个大概。虽然相公不是外人,算来也是自己人,不奉命我也难于详告,相公将来总会知道。好在你一到轩辕庙就知道了,何必忙此一时?以后相公成了自己人,尽可常来常往。你此去好得极快,晚见数日有什相干?不过我小姐平日看去那么温柔秀气,性情却极豪迈,不似庸俗女子。以后来只管来,切忌拘束,更不可带出酸气,遭其厌烦。休看她年才十九,每日无事便在山中读书,不论文武,都是极好。”
  元礽还未及答,忽听门外接口道:“燕儿饶舌!谁不知你主人文武全才,要你逢人遍告么?”元礽一看,门外走进一人,正是黑女,知她说话尖利,不喜男子,最难应付,又是心上人的好友,不能得罪,心正一紧,方喊了一声“四小姐”。黑女已插口笑道:“徐师兄好些了么?”元礽见她词色不恶,又是这等称呼,好生欣慰,赔笑答道:“多蒙四姊垂念,已好不少。幸恕小弟不能起坐,改日痊愈,再拜谢吧。”
  黑女笑道:“我今日遇见二师伯,才知师兄竟是他老人家关山门以前所收传衣钵的弟子。实不相瞒,我平生最厌男子,认为十之八九不是好人。当救你时,还和家兄黑孩儿争论,以为二师伯已早说过不肯收徒的话,要做他的徒弟也实真难。第一人要性行好,根骨禀赋更要上等,还须用功勤奋,诚信艰毅,守他戒条,不容丝毫违背,最厌纨袴子弟,腐儒酸丁。见你对敌时虽是他门中家数,变化分合好些不像,料定外人,不知从何处偷学了些前来,并非亲身传授。后遇香谷子,说你是二师伯记名弟子,也只当是双方有什交谊,情不可却略微指点,因肯用功得此成就,也并未十分重视,只厌恶之心去了多半。因为有事,匆匆上路不曾细谈。今日才知二师伯初意,只为你至诚感动,暂且记名,看你为人用功如何再定去留。继见你至诚谨厚,始终谨守师言,用功从未懈怠,品行更是极好,由此器重,曾在暗中命人考察你三四年。本定上月回来亲传心法,也是你该有这危难,他老人家为事耽延,缓来了一月。不过你虽受苦,我二姊却沾了你光。我看你对二姊甚好,就存心为她吃点苦头也必愿意,何况自己惹事受伤,命还是她救的呢。”
  元礽见黑女对他忽然改了观念,论成兄妹,一心只想将来可少一层阻力,心中欢喜。这未几句话,并不知是什用意,脱口答道:“我蒙二姊救命之恩,如有用我之处,万死不辞,怎谈到沾光二字?”黑女笑道:“我说的话,你此时还不明白。并非有什事要你出力,乃是二姊有一难题,非二师伯出场相助不可。但他清修多年,早已声明不再管人闲事,那一口青虹剑虽还未封,也只再用两次,又是古怪脾气,不轻然诺。开头不肯答应,后来任谁求说全无用处,独对门人偏爱,只能得他欢心期爱的人,即便当时不允,如肯忍苦缠磨,求告不已,终必答应。二姊和我们早想求他,无如事关重大,开口一个不允,永无指望。香谷子虽是他得力门人,但因以前性情太刚,嫉恶多杀,曾犯家规,受责三次。如非本身素无恶迹,只是处置恶人太过,几乎命都难保,老人已不喜他,托他代求,未必有效,家兄是他师侄,虽甚期爱,也因不敢冒失请求,见面之时又是极少,于是牵延至今。不料你竟是他爱徒,能得此老器重,人品心性可想而知。妙在打伤你的贼道恰巧又是二姊仇人的同党,老人护徒,向不容人欺负,就自己不出头,也必有个了断,你再借此或明或暗将两件事合而为一,或是明告老人,向其诚求,只肯不怕磨折,必能如愿。少时家兄便来接你,送往轩辕庙中,由二师伯亲手医治。为此赶来通知一声。此事务要记准,等你伤好,二师伯必传你最高心法。时机一到,自有入对你说出详情,此时却须缜密,任谁也不可提起。异日如见二姊,她如未提,你不可问,如拿话探你口气,也须装不知道,你只随口答应便了。因我和她至好,此举另有深意,如不畏难,肯照我做,自有你的好处。”
  元礽想念师父已有数年,忽听来到,早已喜极。只为爱恋玉人,心中不舍,正在盘算日后如何相见,一听对方有事相需,又听出师恩深厚,对己器重,愈后便要传授心法,越发喜出望外。只觉所说的事关系重要,原应守口,但是日后心上人如若谈到,岂可装作不知,饰词瞒她?方一沉吟,黑女面色一沉,问道:“你畏难么?”元礽见她误会,忙道:“死尚不辞,何难可畏?我是在想平生不说假话,何况对我恩人。”黑女方转笑容道:“呆子!你不知我二姊脾气,又没教你瞒她,不过由她先说比较好些。既是这等痴呆,由你说去。小燕忠心,她知我的心意,现在所说的话决不泄露,你将来就知道我的好意了。”元礽方想黑女走后再向小燕探询,黑女忽道:“二姊家兄来了。”随听男女笑语之声,跟着走进两人,正是秦女与黑孩儿。
  元礽大喜,忙喊:“王师兄,秦小姐,可见家师么?”黑孩儿便指秦女笑道:“此是我师妹秦瑛,师弟大约还不知名。她比你小,以后叫她二妹好了。二师伯已回轩辕庙,我来接你。二妹为了庙中饮食清苦,我又嘴馋好酒,特意先来,大家畅饮几杯,夜来人静,再送起身。你我一见如故,不料你还是二师伯的门下,越发不是外人,秦师妹女中丈夫,以后只管往来,无须客气。”
  元礽巴不得能与心上人亲近,又知这几位少年英侠不尚浮文虚礼,立时乘机应诺。答说:“小弟遵命。自来大德不言报,既蒙不弃,我也不作客套。不过二妹、四妹看去那么温文嫡雅,偏是落落大方,遇事又那么豪快绝伦,更有一身惊人武功,宛如飞仙剑侠游戏红尘,真叫人佩服极了。”黑女插口笑道:“徐师兄不要乱恭维人,将我拉在一起来说。这回救你的是她,与我无干。实不相瞒,我在昨天晚上还讨厌你呢。你说得我也这样好,岂不冤枉,使我惭愧?”
  元礽原因爱极秦瑛,情发于中,不能自已,惟恐黑女不快,连带恭维,不料黑女看出自己心意,竟不承受,本被窘得无话可说,再见秦瑛、小燕俱望着自己好笑,越发脸红。正想不起如何回复,忽听黑孩儿笑道:“我还忘了引见,这是舍妹孤云。师弟你是老实人,莫听她的。因她和我都是幼丧父母,从小各被恩师收养。她师父乃我师叔跋师姑,平生只收她这一个徒弟,未免娇惯。她又自命男儿,立誓不嫁,除我和同门好友而外,最厌男子,人更心直口快。你休见怪,只不理她便了。”元礽闻言方得下台,知道自己不善词令,尤其对于妇女,恐黑女说话尖利,多言有失,不敢往下多说,想了一想答道:“令妹果是女中丈夫,行事豪爽。你我同门至契,患难之交,便四妹说我几句,也断无见怪之理。”
  元礽说时一意矜持,惟防被人看破心事,本想不看秦瑛,无奈情有独钟,眼睛偏不听话,心想不看,越由不得要看,不时把目光扫向秦瑛身上,说完话又偷看了一眼。秦瑛也正看他。二人目光正对,元礽看出秦瑛面带微笑,把一双黑白分明,神光炯炯、隐蕴威棱的剪水双瞳注定自己,仿佛满腹心事已被这一双妙目看透,不禁心中一动,慌不迭把目光移开。突发现下余三人也都望着自己好笑神气,越发窘极。正眼望床顶,面红心热,暗中惶愧,忽听秦瑛说道:“小燕,你守在这里作什?徐相公今夜便走,时已不早,王大爷海量,还不快准备酒菜去!”
  小燕笑答:“香谷先生还未前来,只当是还要等客呢。”秦瑛又道:一今天只王大爷兄妹、徐相公和我,共只四人,菜不要多,只把现成的东西各备一盘,连昨天杜家代送来的风鸡,先端了来给我们下酒。王大爷非肉不饱,难得连日庙会,前山那家许有鲜肉,你去买上两斤,再杀一只肥母鸡,与肉同烧。留下半斤瘦肉,把园里春笋采上些,一半干烧,一半和瘦肉切丝同炒。炒肉丝不宜过多,可分两锅炒,不要又和上次一样,只图听话偷懒,做来没人吃。”小燕应声走去。
  元礽想要看她,心又不敢,正在为难,恰值黑孩儿站起闲踱,正走向秦瑛这面,孤云说要看花,又往外走去,心中一喜,便向黑孩儿问道:“王师兄,昨天那位杜师兄,少年英雄,甚是少见,料与二位贤妹至交,小弟颇欲拜见,怎未到来?”说着话,偷看玉人颜色,方觉秦瑛美艳如仙,似此天生丽质,也不敢生什妄念,只盼果如黑女所言,为她出点气力,能得相过从,结个忘形之交,便是万幸,方自寻思。秦瑛话完回顾,似因元礽看她,面上微现不快之容。元礽情痴入迷,心疑玉人已然见怪,正在着急。黑孩儿道:“你问杜良师弟么?如今他不会来,有什事也只派人转告,己有好多日不上门了。”元礽觉得奇怪,未及开口,秦瑛笑道:“大哥只管对徐师兄说,我们这几人有什避讳?”
  元礽见她只方才秀眉微蹙,似有愠意,转眼言笑自如,复了原状,心虽稍放,终于忧疑不定,因听这等说法,料有事故。随听黑孩儿道:“二妹长得美貌,文武全才,她又女中英侠,爱管不平之事,以前为此闹了不少事故。所结对头,十九是江湖上有名能手,加以秦老伯昔年与匪结仇,受了危害,几遭不测。罢官后,正要回转长沙原籍,不料路遇一个强仇大敌,双方约期比斗。彼时二妹年才十岁,幼承家学,从小便练了一身好武功,又练就几十口金钱刀,恐父年老,不是敌人对手,执意随往。秦老伯原是内家嫡传,武功极好,知道对头如不倚仗人多势众,凭着一身内家轻功,必能全身而退。再则秦老伯已然准备归隐,不在江湖走动,既不图名又不图利,对头曾吃自己大亏,便输与他,只算扯直,无什相干,不过爱女却万去不得,再三拦阻。二妹久闻对头武功高强,为报前仇,特意令他狗子拜一异人为师,武功比老的更强,立志报仇,必有阴谋毒计,说什么也不放心。因见父亲发怒,不敢违抗,却在暗中准备,意欲尾随下去。不料深闺幼女不曾独自出门,不知途径,秦老伯早防她任性行事,故意指东为西。这时秦老伯全家,只妻妾女儿四入和一名老仆,所坐的船又泊在荒江小镇之旁,订约地方远在百里之外。二妹年幼胆大,以为老伯任上所娶之妾,也是一位名武师之女,已被自己说动,相约待父亲一走便同起身赶去,惟防父亲警觉,起身又晚了一步,上来便把方向走错,如何能够寻到地头?等走了半日,好容易向人打听,问出真的途向,相隔已远,才知上了父亲的当。秦伯母还在船上生病,对于父亲赴约之事并不知道,惟恐仇敌寻来加害,没奈何只得回赶。徒劳跋涉还在其次,最伤心的是快要回到船上,遥望斜阳影里飞也似跑来几个人,内有两人抬着一块木板,上卧一人,连头盖住,到了码头放下,为首一人大声喝问:‘这船是秦家的么?你们主人来了。’二妹情知不妙,正要飞扑过去。总算那妾这时还不曾变心,平日又爱二妹灵慧,看出主人受伤被敌人抬回,凶多吉少,当时将她抱住,不令过去,再三告以利害。敌党问知舟中只老伯母一人,另外一女一妾已在今晨出走,便对船夫说:‘我们乃西陵寨主佟天王手下,因这老贼二十年前在黄河渡口无故欺人,日前令人投帖约他三日赴约,不料到时忽然失踪。方疑他胆小伯死不敢前去,今朝正第三天,居然有种,孤身一人前往拜山,自不认错,被小天王佟元亮打伤。照他以前行为,本应乱刀分尸。老寨主念他年老光棍,特意开恩,将他送来此地,说他所受内伤虽重,并非没有治法,如若不死,只管往寻老少二寨主报仇。’说完便自走去。二妹同了那妾连忙赶过,将人抬向船上一看,秦老伯受伤甚重,已无生望。自说此事早已料到,对头本领甚高,乃西南绿林中数一数二的人物,结仇详情和敌人底细均有记载,藏在一个箱内,令二妹和伯母照此行事。那妾名叫许七姑,貌颇美艳,嫁与老伯才只数年,本非所愿。她父乃江东名武师多臂韦护许庭扬,因感老伯救命之恩,见老伯年将半百只生一女,再三劝说,献女为妾。秦伯母对人宽厚,也颇相安。当日老伯知她性荡年轻,必不能守,只令伯母多赐金银,去留任便。那妾好胜,一时恼羞成怒,当夜留了一封信,不辞而别。初意愿想约请几个父执中的高手代夫报仇,以明心迹,谁知冤家路窄,秦老伯寿运当终。她走出不远,正值小贼佟元亮因听旁人蛊惑说:‘秦某人内家正宗嫡传,妻女武功无一寻常。这次好容易自投罗网、如非人单势孤,先自情虚,上来不敢下那杀手,只想点到为止,迫令寨主自行讲和,错了主意,后来又吃了长力不济的亏,以致弄巧成拙,否则胜败尚自难言。这类事最好斩草除根,乘他危急之际,背了老寨主将他全家杀死,以免后患。’另一个又说:‘许庭扬之女玉美人许七姑现嫁秦某。此时不往下手,将来从此多事。’小贼好胜,大有父风,但他贪淫好色,当着一伙贼党,还不好意思反悔前言,乘人于危。及听提起许七姑,因在六七年前曾经见过一面,本就想娶她为妻。不料许庭扬得信,知这老少二贼凶横淫恶,不便得罪,便在媒人未到以前,先带女儿躲往外省,不久便嫁与秦老伯。小贼不知庭扬早死,曾经到处寻访,没有下落,一听嫁与仇人为妾,立被说动,便赶了来。双方恰巧路遇,因见对方美貌,动了淫心,事隔数年,并未认出便是所寻的人,反是七姑被他勾搭时,听其自道名姓,才知底细。七姑上来仍想将计就计,下手行刺,不知怎的由假变真,这一对狗男女便成了好。总算淫妇天良不曾丧尽,向小贼力说:‘此人已然无救,剩下病妻弱女,无足为害,你如杀他,岂不被人耻笑?’小贼迷恋头上,立即应诺。这样回去也罢,偏又命一同党去往船上送信,说看许七姑份上,不但不再加害,并命党羽沿途护送等语。秦老伯先见七姑留信,还自高兴,那伤势经他默运气功和老伯母扶病按摩调治,也觉有了起色。至多残废,以后不能动武,性命或可保住,全家三人正在欣幸。所去贼党是一个冒失鬼,见船已开,顺路赶上,唤上船夫,山嚷鬼叫。秦老伯重创未愈,怎禁得起这等刺激?怒吼一声,气昏过去。二妹悲忿填胸,未暇计及利害,跑上船头,连发金钱刀将敌党杀死。秦老伯人虽气闭晕死,知觉未失,一听盗党被杀,便知爱女闯了大祸,又是一急,勉强提起心神,密令妻女速即回舟往下流驶去,一面告以遇事如何应付,以及日后母女二人隐姓埋名,投奔何人。话未说完,君脉早断,一口气没有提住便自死去。老伯母知道悲苦无益,立照所说,犒赏舟子,改走回路,不消五日便出了险,一直逃到南京才将老伯殡好。二妹不久也拜一异人为师,学成之后想报父仇。哪知仇敌近年势力更大,武功也更厉害,师叔又再三严命拦阻,虽未轻举妄动,但因天生侠肝义胆,人又长得这么美貌,渐渐威名远播,竟被仇敌警觉。淫妇许七姑更起疑心,带了两名同党,自往南京寻访,彼时师叔已然坐化,剩她一人奉母家居,并不知道危机已近。适值我由山东回杭州,绕道南京一游,在玄武湖听众贼密计,要将二妹擒住掳走。我一时气忿,赶往二妹家中探问,得知是我师叔门下,自更不能置身事外。二妹也真好,我一陌生男子初次上门,她居然推心置气,听我安排。两下合力,将所来贼党杀死三个,淫妇也被点倒,在脸上留下记号放走。跟着连夜把伯母、二妹移往杭州家中,住了两月,迁来此山隐居避祸。我也搬到此地,连同铁山峡杜师弟,互相留意守护。因为二妹行藏隐秘,杀盗党时先留了心,由我一人出面,并还戴上一张人皮面具,二妹只在暗中相助,未与对面。我又故布疑阵,淫妇许七姑只知遭人暗算,对头是个山东口音的男子,为报佟贼父子昔年仇恨而来。因三盗党先被杀死,淫妇被我暗中点倒,便将双眼蒙上,跟着在她脸上留下记号而去,不特不知事由寻找二妹而起,反因事前遇见两个有名的北方大盗都是山东口音,又曾风言风语对她调笑,看出道路不对方始走去,回向小贼哭诉。小贼疑是那两个北方大盗所为,亲身赶去,一言不合,争斗起来。结局小贼虽占了上风,却结下两个强敌,互相寻仇,直到去年终方将两盗杀死,小贼徒党也有不少伤亡。为了此事纠缠,无暇再查二妹下落,加以淫妇脸上刀瘢甚丑,已然失宠,事情便冷了下来。二妹出外,多半和我兄妹一起,踪迹常在江南一带。近来伯母年老多病,二妹山中奉母,难得远游,所以小贼那多耳目,尚不知情。倒是我近年闲事管得太多,常在南北各省走动,哪里都去,以致这伙毛贼全都对我注意。因我素性嫉恶,遇见淫贼恶盗,照例不容活命,极少留有活口。偶有一两个见机先逃的漏网毛贼,看出我武功来路,知道身后几位师长无一好惹,虽然记恨,均想探明我的虚实来历再行下手,未敢冒失。自从去年岁暮大雪,我与师弟会见的前后数日之中,我一个人把赵奎兄弟聘请来的那伙毛贼鼠寇连杀伤了八九个,方始激动他们公愤,立意报仇。为了最后一次,赵奎之兄赵昌为首,所约毛贼颇多,事情又由杜贤弟而起,知我行踪飘忽难以寻找,赵昌已被我点了死穴,不久丧命。先想仗着官势兴讼,一则死后无伤,又料寻我不到,赵奎明白江湖行径,与其徒自丢人,不如多约能手报仇。前些日将人约到,命一盗党往铁山峡投帖,被舍妹接去,才有前夜之事。杜贤弟与二妹以前也常来往,但他为人外和内刚,又太谨细,如论交谊,都是同门好友,两下性情却不相投。去腊为了一事,被二妹和舍妹说了几句,同门至契,情胜骨肉,原不相干,他却因此自愧,不常上门。二妹倒是落落大方,先并不以为意,后来见他固执成见,加以出身世家,多少带上一点习气,只逢年节寿日偶往道贺,也不常去了。杜贤弟为了前事内愧,二妹终是大量,仍在暗中相助。也全仗此一来,你才未遭贼道毒手。那时二妹离你斗处最近,发现也是她早,刚一看见,立即当先赶过去,不似我兄妹冒失,老远便大声喝骂。贼道将你打倒,闻声回顾,见来援兵,乘着相隔尚远,忙下毒手,想在我们赶到以前将你打死。不料二妹机警灵巧,那口宝剑又极锋利,削铁如泥,去时早就相好地势,由侧山坡上绕赶过去。刚一到达,见你倒地,一时情急,当时竟施展从未用过的险招,由那两丈多高的崖坡上,用一个‘飞鹰攫兔’的身法,连人带剑凌空直下,朝贼道手臂上斫去。那贼武功极好,这一剑如若斫空,敌人只要避开来势,一劈空掌往上打去,二妹身在空中,不曾落地,纵然不死,重伤残废必所不免,幸而贼道晦星照命,见我兄妹来势不似庸手,未免惊疑,本就心慌,恰巧另一同党是个蠢汉,瞥见二妹自空飞坠,大呼:‘留神敌人暗算!’贼道人地生疏,上来便遇能手,同党又有一人受了重伤,自觉势孤,闻声以为强敌甚多,将目侧顾,已是分神。百忙中仍未忘了伤人之念,二次毒手刚发出去,没想到来人凌空飞降,刚觉寒光耀眼,收势已自无及,当时将右手四指削去,受伤纵退。我兄妹也自赶到。这有名的三个恶贼,只有贼道最凶,右手斩断四指,如何能敌?当时纵起便逃,连先受伤同党也不暇顾及,被我追上,又找死了一个,只贼道一人负伤逃去。逃时口发狂言,说在三月之内寻我报仇,如有本领,可往西陵寨佟贼那里寻他,我知贼道有一同党姘妇蔡莺花,炼就一口毒药飞针,同是淫凶无比,害人甚多,意欲就便除去,正要追赶。二妹因你伤重,恐有贼党伏伺暗算,又见你背筋被那一掌震伤惜开,必须先揉复原,不宜迟延,连声唤我回转,所以只得赶回,仅由舍妹追了一阵,也未追上,竟被逃去。我将你背筋揉好以后,用内家手法拷问伤贼,才知三贼此来,竟由于佟贼父子密令,并应赵奎之约,赶来助阵。我不必说,连二妹俱在贼党可疑之列。听说淫妇去年听人传说我们四人的踪迹形貌,因二妹耳后有一红痣,心疑是上次南京所寻以前夫主之女,起了凶心,不久便要亲来寻访。仇敌人多势盛,内有些能手,都是极恶穷凶之辈,二妹报仇之事甚是艰难,一发不中,仇报不成,还有性命之忧。加以老母年高,好些顾虑,必须寒松师伯出手相助方可如愿。难得他老人家恰在此时回山,虽有两分指望,但他脾气古怪,一次求他不允,再休开口。但他最爱门人,轻易不收,一入他门便比父子还亲。听今日口气,对你尤为契重。只肯不辞辛苦艰难向其强求,十九有望。你意如何,能助二妹成此孝道么?”
  元礽闻言,立把黑女前言说了出来,一面满口应诺,力任其难,死也无悔。秦瑛见他慷慨激昂,似颇感动,笑道:“徐师兄休把事情看易。你不知这位老人家脾气多么古怪,不以至诚强毅感动,休想得他应诺。有时所出难题和身受之苦,直非生人所堪。杜师弟为人甚好,也为四妹几句戏言,请其相助。他深知利害,不敢答应,嗣后自觉不好意思,因而彼此疏远。何况你伤还未好,王大哥也特心急,且待伤愈再说吧。”黑孩儿道:“非我性急,这位老人家平日游戏风尘,宛如神龙见首,不可捉摸,说走就走,谁也寻他不见。如能求他传授本领更妙,不乘徐师弟伤愈以前先与说定,以便相机行事,万一突然走去,何处寻找?”话未说完,秦瑛慨然答道:“真要不行,我豁出被敌人粉身碎骨,也须与之一拼,死为厉鬼,终报此仇!如非家母多病,母女相依,我早去了。”
  元礽对秦瑛虽是爱极,因见杜良少年英雄,人品既好,又是同门至契,非特近水楼台,求婚容易。便论人品家世,武功情分,哪一样也都胜过自己,每一转念及此,心便发酸。及听黑孩儿之言,得知受伤时节心上人守护在侧,寸步不离,到家又是那等不避嫌疑尽心医治,越觉情重如山,感恩刺骨,肝脑涂地也难报答。尤妙是杜良与她情意不投,再以此报仇大事来相委托,真乃喜出望外,求之不得。偷看秦瑛,见己闻言未答,黑孩儿便在旁插口,回头答完了话,目光又转向自己脸上,妙目红晕,澄波欲活,知是亲仇在念,心中悲忿,不禁又是怜爱,又是敬佩,立即慨然说道:“我蒙二妹天高地厚之恩,杀身难报。二妹的事即我的事,先听四妹之言,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何况所受只是一点寻常苦难,有什相干?二妹大义纯孝,至性天生,虽然人神之所同佩,但是伯母年高,侍养无人,如何可以轻易离开膝下,深入虎穴?我拜见恩师之后,定必竭诚苦求,无论如何也须办到。事若不济,我必以死继之。非我轻视二妹,实为伯母年高,关系太重之故。”
  元礽还待往下说时,忽见秦瑛妙目含瞋,微愠道:“我关系太重,你累世单传,门庭衰薄,不也和我一样么?同是孤独,如何就能够为我犯险,深入虎穴呢?”元礽满拟方才那番话必可讨好,不料对方这等回覆,闻言甚窘,无词可答,面上一红,吞吐答道:“我虽门衰柞薄,但我是父母双亡,无什顾虑。再如不遇二妹,不早死贼道毒手了么?”秦瑛气道:“此话越发不通!莫非我救人,是为想你代我去做替死鬼么?这样我成什么人呢?”
  元礽见她满面娇嗔,疑心话不投机引起误会,方自又急又悔,急得面红颈粗,通身出汗,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忽听床侧有人插口道:“我说你不听好话,偏不相信,你看如何?我这二姊是好对付的么?”元礽见是黑女,不知何时走来,身后面小燕也端了一个大木盘由外走进,闻言更窘。黑女又转向秦瑛道:“二姊也忘了徐师兄伤有多重,看他被你几句话急成这个样儿,脸都红了。”
  秦瑛忽改笑容,对元礽道:“徐师兄,我素心直口快,你休介意。此事虽非你不可,你如孤身犯险却是不行。你我同是苦命人,你虽比我强些,但是你家不肯做官,读书只为明理,不能以此去谋功名,常受人欺。好几房的香烟仗你一人接续,先与贼道对敌已嫌冒失,如何为我犯此奇险,不自保重?倘有疏失,我于心怎安呢?”
  元礽闻言,才知她并未见怪,又见她薄怒方收,轻颦乍敛,瓠犀微露,笑语嫣然,词意之间分外亲切,隐蕴着无限深情。先还在想心上人刚得相见便要分别,此去伤愈以后,能得常共往还已是天幸,万不料相待如此亲切,至少也把自己当作骨肉之交。自来美人恩情最难消受,由不得心慰神安,通身舒服已极,忙道:“本来此身已非我所有,二妹既以大义相规,我也无什话说,且等见过师父再图报命吧。”秦瑛微笑未答,微闻黑女低声自言自语道:“我这人向不喜帮男人的忙,这还是头一次,偏遇见一个不知好歹的,真气人!”
  元礽心中一动,暗忖:“黑女先颇嫌憎自己,今日忽改神态,细详他兄妹先后语意,莫非良友关心,想代自己作伐不成?秦瑛虽然美如天仙,乃女中丈夫,性情刚烈,多年薪胆,亲仇未报,仇敌又极厉害,不是一个弱女子所能近身。听那口气,虽想得人为助,但却不愿以身许人为饵,或受怯敌之嫌。杜良那等人品,竟会疏远,想必也为出言不慎之故。照此情势,黑女不令先说,实有深意,自己原因不忍隐瞒恩深义重的心上人,才照实说出,听她适才口气,似已见怪。因黑女走来说自己伤重不应受急方始改口,话虽温和亲切,预兆似乎不好,否则黑女不会说出这样话来。二女至交,性情言动均所深悉,深悔先前不该口快,未听黑女叮嘱,万一真是一段极美满的姻缘,为了出言不慎断送,岂非终身之恨?便活在世上也无趣味。”不由又生疑虑。偶一抬头,见秦瑛已然走向一旁,正助小燕在拢杯盘碗筷酒菜之类,黑女仍站榻前,笑吟吟望着自己,知道心意被其看破,只有求她暗助最好,无如此是一面痴想,他兄妹是否有此心意并不一定,一个料错便召奇耻大辱,不特事更无望,还要见弃师门,连眼前一些同门好友也全失去,休说求教,连意思也不敢露出一点,正打不起主意。
  黑女在仙都男女诸侠中最为灵慧机警,早看出他面上阴晴不定,时喜时忧。回顾无人在侧,悄声说道:“徐二哥,你以后还信我话么?”元礽觉有指望,立时乘机低声答道:“我与大哥、四妹已成患难骨肉之交,况又同门之谊。四妹冰雪聪明,女中英侠,如有指教,焉有不听之理?”黑女面上似现喜容道:“你倒会恭维人。我别的虽不如人,鬼聪明还有。以后有什疑难之事,只要寻我,多少我代你出点主意。自来言多必失,事贵力行。你先养伤,将来再说。”
  说时,秦瑛已将酒菜放在一个小长方条桌之上,端到病榻前面,安好座位。秦瑛、黑女分坐两方,黑孩儿独坐对面,本意元礽不能起床,想令小燕坐在床边喂与他吃。分坐时黑女先把下首占去,秦瑛坐处正在元礽头前。黑女笑道:“二姊,你拣菜与徐师兄吃,恰正顺手。小燕少时去端热菜,一人忙不过来。你我难道还有世俗女流之见么?”
  秦瑛平日与一班男女英侠常共出入往还,都是落落大方,言行随便,人也自然庄重,另有一种英仪令人生敬。自将元礽救醒以后,芳心中不知怎的起了一种极微妙的感觉,一面觉着对方志诚端谨,儒雅温文,又是将来助自己报仇的好帮手,心虽重视,相待也更关切,只不愿与他亲近,仿佛有什嫌疑,防别人笑话神气。自命女中丈夫,以前对于男子并无这等心情,好生奇怪,偏想不出是何原故,闻言面上微微一红,想不答应,又觉自己常笑别人喜作儿女之态,只要心地光明,有什相干?前救元礽时还曾亲为按摩,明知人醒也未停手,此时怎倒避嫌起来?黑女口舌犀利,岂不遭她嘲笑?答应心又不愿,微一迟疑,见黑女已在含笑相看。素性好强,不愿示弱,故作从容,用筷拣了一点菜,刚一回顾,发现元礽正看自己,目光恰巧相对,方想问他喜吃何菜,黑女笑道:“二姊请客,怎连酒也不敬一杯呢?你如烦厌,我来代劳如何?”
  秦瑛听出黑女语有机锋,本就有点脸红,正待答话。哪知元礽喜与心上人亲近,偷觑玉容,正涉遐想,对于二女问答竟未入耳,直等秦瑛拣菜喂他。目光一对,方始警觉,只防心上人多心,恐被看破心事,忙把目光往侧一偏,菜到口边竟未看见。秦瑛也在分神之际,所拣的一片笋脯竟落向右颊之上。元礽忽想起主人如此情殷义厚,怎么连谢都未道?一方又防露出马脚,越发心慌意乱,慌不迭脱口说道:“多谢二妹,我真该死!”因当惶急之际,口说着话,忘了重伤未愈不能转动,身不由己往起一抬,猛觉上半身奇痛酸麻,才知不妙,连忙躺下,虽然强行忍住,没有喊出声来,人已痛得浑身乱颤,意欲闭目养神,无如心中有事,真气不能调匀,痛苦更甚,正在又是急愧又是痛苦,心乱如麻,百脉皆沸,难受已极。
  秦瑛何等聪明,早看出他神志失常,面色慌张,语无伦次,不由有点醒悟,又见黑女面带巧笑,望着自己说道:“二姊,你怎么把菜喂到人家脸上去了?”不禁有气,秀目微瞋,正要发作,忽见元礽面容骤变,满头汗珠似有黄豆大小,方觉不忍出口。忽又听黑孩儿道:“徐师弟因和你客气,头抬了一下,此时苦痛已极,二妹还不替他想想法子医治一下?”先前因在羞忿头上,不曾看清元礽欠身妄动,这时才想起此人伤还未愈,不能起动,方才神志失常,许是为了自己拣菜与他,意欲推谢之故,不由怒气全消,转生怜悯,暗忖:“此人实是性情中人,照此情形,分明平日拘谨,见自己亲手喂他的菜,心中不安,并无他意。这一来伤势又发,暂时不能饮食,白累他受这一场痛苦。”越想越不过意,正要伸手为他按摩,不知怎的老觉不好意思,想了一想笑道:“我本想徐师兄初来是客,因在伤中,不曾款待,略备水酒,同饮几杯再走,谁知东西吃不成,反倒累他受苦。四妹可帮我将桌搬开,并将一切收好,请王大哥为他按摩几下,把气血揉匀了吧。”
  黑女方要插言,黑孩儿已然应诺道:“我却没二妹精纯细心呢。”黑女方道:“那你还不停手?让二姊全始全终,一手包医多好?”秦瑛佯笑道:“这不过伤后无心中稍微受点震动,无关大体,大哥稍微把气给他理顺立可复原。我还有点事,去去就来。”说罢,不俟答言,转身往外走去。
  元礽痛楚中未忘了偷觑玉人词色,虽幸将窘状遮掩过去,但好容易得此良机可与玉人亲近片时,经此一来,连这片刻温情也成幻想。再听秦瑛推托,不肯再给自己按摩。人当热恋之际,得失之心最重,疑虑尤多,哪怕对方随便一说,不是成心,也必当是含有深意,并且专往不好处想,以为心事定已被人看破,不过对方人好,看在好友同门分上不肯发作,表面婉拒,心实鄙薄,又见秦女翩然走去,越生疑心。正自心酸悔恨,不应失检,致遭玉人轻视,以后不知能否再与相见。黑孩儿已走将过来代为按摩,想起此人义侠热心,将来多半能为自己出力,不由又生希冀,心情略宽,方要称谢。黑孩儿道:“师弟少说话,此时最好静养,等止了痛再说。”元礽只得住口。黑女道:“他如不爱说话,倒要好办多呢。”黑孩儿把怪眼一翻道:“你还不是爱多口么?”黑女嗔道:“哥哥你再怪人,我不管了。”
  二人正说话间,忽听远远铁杖点地之声丁丁乱响,由远而近,从山脚下传来。黑女笑对元礽道:“你师兄香谷子来,你就该走了。我说的话不要忘记。”小燕方说:“我请小姐去。”声音已然临近。黑孩儿惊道:“谷兄来得这急,难道有什急事不成?我看看去。”语声才住,一条人影已由窗前闪过,跟着丁丁丁接连三响,人便进了屋内。秦瑛恰也走进,与小燕两下一撞,几乎撞个满怀。
  元礽见来人正是五年前在江亭火龙庙中所遇瘸腿聋子胡强,身穿衣服虽仍破旧,面上精神足满,身子笔挺,行动也极轻快,左手握着一根铁杖,只左脚走路时微闻响声,一点也看不出残废神气,与昔年所见迥不相同。又见心上人随同走进,正想招呼,众人已然见面,说笑起来。
  先是香谷子进门,未及开口,回顾秦瑛走进,哈哈大笑道:“你们在此快乐,也不请我吃一杯?”秦瑛笑道:“我们走时,师兄正与二师伯说话,不是朝你使眼色么?”香谷子笑道:“这个不算真心请客,何不明言?师父也无不允之理。何况他老人家对于二妹甚是看重,走后还在夸奖。既然来了,我先捡点现成便宜,改日须要二妹请客才算。”黑女插口笑道:“谷兄不要冤枉人,我二姊再请你吃一百顿均可,罚却不认。她实是初见二师伯,恭敬小心,惟恐失礼。你没见这桌上是四份杯筷么?”秦瑛接口笑道:“谷兄不必再说,四妹也不要帮我。根本不是请客,只为令师弟来到寒舍,连水酒也未款待一杯,特意同小燕做了几样粗菜,请王大哥与四妹作陪,小饮几杯,再行送走。哪知他和我一客气,伤又复发,致成虚邀。多余这份杯筷便是为他备的,暂请补缺,等他伤愈,再同奉请如何?”香谷子笑指黑女道:“你这黑丫头专门闹鬼,还是二妹心实,不说假话。”
  黑女笑道:“不管是真是假,你有本领,当时把令师弟伤治好,起来同饮,省得一人向隅,满座为之不欢。我明日破例做点菜,请你们一个书呆,一个残废如何?”秦瑛也问:“昨日你看徐兄伤势,曾说只过一个对时,虽不能当时治愈,下床行动当可办到。今日因听二师伯来,心想即可治愈。请你费点事,省他受罪如何?”香谷子道:“我不为他,还不会来呢。常言无功不受禄,先将他医好再吃如何?”秦瑛道:“毕竟香谷兄手法比我们高得多,可惜他受伤时没处寻你,必须急救,只得由我效劳,否则也许早好了。”
  香谷子道:“这个不然。徐师弟伤势我已看过,就并头由我医冶,也不过稍减痛苦,能稍起坐而已。总算他运气还好,师父恰在此时回庙。你们走后,谈了一阵,便命我拿了他的伤药,并还传我治法,来此医治。说是他伤还不算重,事前得了师父传授,又知用功,不过气血震散,虽经二妹理顺,尚有残余不曾复原,不免几日痛苦。只要筋脉脏腑全未受伤,按照师父所说,立时可以下床行动,少时再由我背去,经师父亲手一治,明天便是好人了。本来也不忙此一时,只为师父此次回山,原定半年之后才走,不料刚一到家便有老友寻来,发生事故,至多只有半个多月停留便要入川。另一面,敌人竟敢来我仙都山中伤人寻事,伤的又是他老人家的门下。我看他口内不说,心中定必生气,为此将师弟早日治愈,就便传他本门最上乘的内家心法,故此令我来接,以免由人抬往,长路跋涉,身子摇动,又多吃亏,否则师父刚回,就便二妹存心请客,也只好失陪了。”
  黑女笑道:“人说香谷兄足智多谋,实则未必。既是这样,准能将伤治好,乐得和我打赌,吃一顿舒服酒,岂不也好?”香谷子笑道:“休看你平日厌恶男子,请我是大人情,实则我二妹恨你矫情。你真请客,我还不定领不领呢。”黑女气道:“难为你还是一个哥哥,说话这等气人!我不请你便罢,做好菜你敢不来,不和你这残废拼命才怪!”黑孩儿忙拦道:“妹妹,你对香谷兄近来说话大无礼貌。治伤要紧,说这些闲话作什?请香谷兄赶快下手,将徐师弟的伤治好,起来大家畅饮,岂不痛快得多?”说时,香谷子已往榻前走去。
  元礽因众人说笑争论,身卧榻上,未便开口,见香谷子走来,连忙笑道:“以前不知师兄隐秘行藏,只当守庙之人,多有失礼,幸恕无知之罪。”香谷子笑道:“师弟无须如此。愚兄平日清苦,性又贪杯,全仗你常时周济,才得痛饮了好几次,我还未向你道谢。是我奉命隐瞒,监察你的言行动作,怎能怪你失礼?自己弟兄无须客套,你伤甚重,治时最忌妄动心气,但我知你心绪必乱。此是急救之法,为求速愈,又须受点苦痛,也非所宜。我这治法与二妹不同,到时稍微疏忽,自己不知能调匀真气,老来便是隐患。为此我先点了你的睡穴,使你失去知觉,索性由我按照师传,一人下手倒好。”
  元礽未及答话,觉着右胁下被点了一下,人便昏沉睡去。一会醒转,耳听秦瑛、黑孩儿同声笑道:“这就好了!果然连小燕热菜的时候都不差分毫。”睁眼一看,二人正在榻前,目注自己说笑。香谷子正和黑女同立窗前,向外眺望,互相指点低语,似在商计什事,方想道谢。秦瑛笑道:“徐师兄,你伤势已快痊愈,行动无妨了,请起来同饮吧。”元礽闻言大喜,试一欠身,果然痛楚若失,刚刚下床,略微整理衣服,待要分别致谢,忽见香谷子面容骤变,低语道:“我方才没有看错,果然是他!待我迎上前去,省得惊扰旁人。”拿了铁杖要走。黑孩儿、秦瑛已抢上前,互相低语了两句,秦瑛意欲同行,被香谷子和黑女一齐止住。
  元礽不知底细,见二女并肩临窗外望,又不便上前询问,方自迟疑,黑女忽然回头招手道:“徐师兄,你到这里来,与我们同看。就你伤势初愈不便出手,也可认清师兄的仇人形貌,日后狭路相逢,好有准备。”元礽闻言大惊,连忙赶过。秦瑛只回头笑了一笑,微一点首,并未闪避。元礽见她一笑嫣然,丰神独绝,越发爱极。素性谨厚,不敢凑向前去,只得闪向旁窗,伸手要推开窗户,以便观望。黑女又道:“你到这里来看不是一样?窗外面没有树木,你没看清敌人,反被敌人看去,岂不冤枉?”说时又朝秦瑛微一努嘴,意似令与心上人并肩同看。
  元礽会意,但恐触怒,微一迟疑,黑女面带愠色,只得依言走过。目光到处,瞥见香谷子一人,正由后面往山板下绕去,仍和以前初遇时差不许多,神态甚是从容,黑孩儿却不知何往。同时山坡下面有一身材瘦小的和尚,身背一大黑木鱼,看去分量甚重,似是铁质,也正缓步往上走来。
  那山坡就在秦家房外,只隔一道花篱,由半坡起,地势均甚平坦,对面还有一道溪流,接了上流头的瀑布,顺着山坡曲折蜿蜒而下,归向坡下溪涧之中,水势甚是迅急。这时香谷子已到溪边柳荫之下,仍用铁杖点地,发出丁丁之声。明见前面来人,竟如未觉,快要将坡走完,绕向元礽所立的后窗外,两下相隔约有五六丈远近。因秦家房舍建在坡崖高处,书房倒建,上下路径分有前后两条,香谷子又是故意由前门曲路沿着秦家房舍往下绕去,由高望下看得逼真。
  香谷子绕到后窗外面平坡,和尚也自迎面走来,相隔还在两丈左右,和尚便把身后大木鱼,连同三四尺长大酒杯粗一根磐槌同放地下,然后空手向前,打一间讯,哈哈笑道:“想不到我与胡居士一别七年,竟会在此相遇。适才途中有人对我说起,我还不信,不料果是。居士可还记得起贫僧么?”这一临近,才看出那和尚形如未成年的幼童,生得瘦小枯干,除两目特大,凶光闪闪而外,面如黄蜡,和陈死人差不许多,所穿僧袍偏甚长大,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神态甚是可笑。
  香谷子也哈哈大笑,态度异常镇静,似抱着玩笑姿态,将手往外一摆,笑道:“贼和尚不须废话!当初放你逃生,原为爱惜你的那一身武功,人又豪爽,未犯淫过,平素独往独来,与寻常鼠窃狗偷不同,方始饶你一命。先听说你居然守信,这些年来未犯旧恶,以为你受我教训,已然改邪归正。去年才听人说,你是为了昔年丢人太大,在报仇以前决不出头,并非真个悔过,能守清规。我知你早晚必要寻我,难得今日在此相遇,就便了断这场公案也好。有什来意只管实说,不必装模作样做这鬼相。”
  和尚突把凶睛怒瞪,厉声喝道:“姓胡的少发狂言!今非昔比,我这人向例不说假话。实不相瞒,当年你我武功不相上下,你那得胜,半由心计灵巧,并非真能胜我,第二年我正昼夜用功,忽听人说你已得了柴寒松的真传。自知仇报不成,只心还未死而已。前年又听人说你也遭了仇敌暗算断去一脚。我那轻功你所深知,何况加上这多年的苦练,经此一来才有了指望。今日特地寻你,便为欺你残废而来。还有当初你虽让我,今日我如得胜,却不容你活命!只念以前承让之情,事先打个招呼,省你死后冤魂不散,说是死得冤。山坡上这户人家是你何人,也须明言,如若无干,还可活命,否则我素来斩草除根,不留活口。他有本领,可速出场与我一会。如是你的朋友,知我厉害,藏头隐迹,被我查出,那时鸡犬不留,休怪我狠!”
  元礽在窗内方自有气,忽听秦瑛娇嗔道:“该死贼和尚,死在眼前,还敢逞强!”元礽闻声回顾,见身侧只秦瑛一人,满面怒容,黑女已不知何往。方要答话,忽听坡上有人喝骂道:“贼和尚,你做梦呢!”忙往窗外一看,就这晃眼之间,黑孩儿已在凶僧面前出现。凶僧好似吃了一惊,刚刚纵向一旁。香谷子正拦黑孩儿,不令动手,黑孩儿怒道:“这秃贼太已该死!我便是那屋中主人。他不吹大气,我也不会出手。我知你的脾气,照例不用人帮忙,我自然不会上来助阵,无如秃贼猖狂太甚,我定要看看他的轻功有什鬼门鬼道,敢于如此的凶狂,不可一世。看你面上,事仍由你二人自了,决不要他的命,顶多留点记号,以便他少时投畜生道中变猫变狗,好再寻你报仇。”话未说完,凶僧已纵回原处,戟指狞笑道:“你便是那黑孩儿么?前夜无故逞能,伤我徒弟法空。正要寻你报仇,你恰自来送死,今日教你知道罗汉爷的厉害。”说罢,劈空便是一掌。
  黑孩儿自从凶僧纵回,双目便注定在他身上,一见掌到,左手往前一挡,右手当胸横推出去。这时,两下相隔约有七八尺远近,都是凌空虚打,谁也打不到谁身上,可是掌风呼呼,又劲又急。接连几掌过去,凶僧看出对方劈空掌法和内家劲功都有极高造诣,功力似比自己还要精纯,照此打法,不特难占上风,微一疏忽,反为所伤。又听香谷子在旁连声呼喊黑孩儿停手,让他上前,猛生一计,厉声喝道:“黑贼且慢!”说罢,人便纵出圈去。原意自己多年苦练的轻功和那一双铁袖,无人能敌,内家气功既不能胜,莫如和敌人说明,表面装大方,任其两打一,然后乘隙暗下毒手,把出人意外的独门铁袖施展出来,去制仇敌死命。只要打倒一个,便可少去许多顾忌,并报前仇。满拟身法轻快,在江湖上号称第一,稍一缓势便可乘机准备。不料黑孩儿比他更快,身刚落地,便听身后呼的一声,知道敌人掌法厉害,暗道“不好”,恐被打中,就着脚尖着地身子一偏,一个“风卷残花”的解数,接连两个翻滚,往侧面溪边纵去。
  黑孩儿也跟踪赶到,笑骂道:“秃贼莫慌,我逗你玩的。我要把你打死,胡二哥问我要人,拿什交代?”凶僧自觉成名多年,受此戏侮,自觉难堪,不由恼羞成怒。素性阴险,先不发作,强忍气忿冷笑道:“小贼休狂!实对你说,你罗汉爷不特报仇心盛,并还有事。此来本为寻姓胡的算那昔年旧日账,巧遇你这小贼,也有伤我爱徒之仇,正好一举两便。不过这等打法,彼此功力相当,结果恐怕谁也伤谁不了,令人难耐。不如你们两个一齐上前,凭着我这一身轻功,一双铁掌,双方拼一死活。此时胜则为强,决不说你们两打一,你看如何?”
  黑孩儿见他人虽瘦小,所穿僧袍又肥又大,适才连纵带翻,身法绝快,宛如一个大蝴蝶回翔飞舞,衣角袍袖都是平的,知道练有极好轻功。因和香谷子仇恨更深,欺其残废,意图乘隙伤人,心中好笑,且不说破,笑骂道:“我当秃贼有什屁放,原来是想拼命么?你连我都打不过,何况胡二哥?我弟兄向不以多为胜,本为你口发狂言,我才出手。你只打得我过,我不必说,便胡二哥也甘拜下风如何?”
  凶僧正要答话,只听玱的一声,人影一闪,香谷子已到了面前,伸手一挡,便将黑孩儿拦住道:“大弟不值与这秃贼多口。如不依他,就你不肯取他狗命,也必当我弟兄用车轮战法取巧。还是由我上前为世除害,免他说嘴,你又费事。”黑孩儿知道香谷子虽然少了一只脚,曾得师门真传,加上近年苦练之功,料无妨害。但以敌人身法过于轻快,终不放心,便拿话点他道:“二哥,你一上前,我就没戏唱了。可笑秃贼自恃学了一点轻功,便想欺人暗算,还说是以一敌二。如和我打,还能多玩些时,偏要和你对敌,岂不死得更快么?”凶僧怒喝道:“双方动手各凭本领,今日强存弱亡,说便宜活有什用处?”说罢便要动手。香谷子笑道:“无知秃贼,这样忙着找死作什?我手脚不大利落,你又爱连迸带跳卖弄轻功。这里树多,又是临水,你一个施展不开,还当我有心取巧。还是到当中空地上去,你跳点样儿与我看看如何?”说罢回身,仍拄着铁杖,一颠一拐从容往前走去,一点不带着防备神气。
  凶僧虽然恨毒,见对方如此神情,倒也不好意思由后面下手暗算,一面缓步相随,相隔丈许,等香谷子刚一停步,快要回身,猛生毒计,冷不防将双足一点,一边口中喝道:“就在这里也好!”那和尚“照打”二字还未出口,人早飞身纵起,双掌齐发,凌空下击,照准香谷子后心打去。凶僧全身劲力一起运在双手之上,又是先后相继发出,满拟这等手法,敌人不论有无防备均难招架,非受重伤不可。眼看掌风快要打中敌人身上,一举成功,不料香谷子自从昔年受人暗算以后,自知江湖上仇敌太多,早晚有人寻来,连下三年苦功,把师门七字心法加功勤习,专能以实化虚,以静制动,表面行若无事,实则早有准备。
  凶僧这里劈空掌刚刚打出,猛瞥见人影一晃,敌人就着铁杖拄地之势,已转风车一般连身旋转过来,左手往上一挥,立觉有一股极大的劲力,随着掌风,呼的一声横扫上来。因是左掌先发,用力太大,存心凶狡,去势又猛,万没料到敌人这等厉害。这一翻身,左掌劈空,双方错过,右掌不及收势,敌人掌风恰扫在右腕之上,宛如中了千百斤重一下重击,又是横劲,骤不及防,右腕立断。总算武功精纯,身轻如燕,一个“鹞子翻身”,就势往左仰翻出去两丈远近,百忙中回顾敌人,仍站原处,井未追来。右腕连筋带骨一齐被人斫断,奇痛欲裂,先前又不该把全身真力运向手上,受伤时往回一收,伤处筋脉受了真力强压,加倍痛苦。虽未出声,痛得热汗直流,几要晕倒,仇敌又是两人,这等情势,如何还能再打?正自咬牙忍受,不知如何是好,黑孩儿忽然飞纵过来。
  凶僧当他想动手,知道凶多吉少,又惊又急,颤声问道:“你,你……”黑孩儿笑道:“无耻秃贼,怎这等没出息?你不是还要和两个打么?早对你说胡二哥比我还要难惹,和他动手,你就快见阎老五去了。你偏不信,看是如何?此时取你狗命易如反掌,不过我想你是来寻胡二哥的,与我没有关系,本应由他打发你回老家才对。却不知你是这等脓包,以为口发狂言必有实学,不合手痒,和你比划了几下,虽然未分胜败,终是两人和你动手。你如愿死,仍由胡二哥和你动手,自无话说。如若惜命贪生,你只认输低服,我也给你几年期限,不论你约人,或是练好本领寻我报仇,俱都听便,你意如何?”
  凶僧乘机答道:“我并非怕死贪生,只为费了多年苦功,练就独门功夫,不曾施展,一时疏忽,反为仇敌所伤,心实不甘。你们如若有种,不消多年,只给我半年期限,西陵寨本年中秋大开英雄会,请南北各省、水陆两路英雄武师,以武会友,并为老寨主贺寿。我与他们无甚交情,一向独往独来,本不想凑这热闹。你们如若前去,到时便在当地相见。身后木鱼是我多年符记,一旦失落,我便无法见人,情愿留在这里,以为凭信。你们如若胆小怕事,我此时右腕已断,臂骨粉碎,万难动武,杀剐听便。”
  说时,香谷子也走了过来,本不以黑孩儿之言为然,及听到未两句西陵寨比武之言,便朝黑孩儿看了一眼,插口笑道:“当初放你,原爱惜你这身武功,谁知凶心不改,本性难移。报仇无妨,连我相亲识友都要斩尽杀绝,似此凶毒,已无人理。你又欺我残废,猛下毒手,行为险诈,我才想为世人除害。本不容你活命,既你练就武功,不曾施展,死不甘心,姑且容你多活半年,还不快滚!”凶僧知道再待下去,只有受辱,只得答声:“行再相见。”忍痛回身便走。
  黑孩儿过去将所留木鱼磐槌拾起一看,全是纯钢所制,少说也在二百斤以上。凶僧终年背在身上,步履那等轻快,武功也实惊人。再看凶僧,已然走下坡去,正在立定回顾,似有什话要说,不便出口神气,便大喝道:“你这讨饭家伙,谁耐烦带它赴会。你还是拿了走吧。”说时,便将磐槌插向木鱼口内,一同扔了下去。
  黑孩儿此举,原是使凶僧看看自己神力,二三百斤重的铁木鱼和抛球一般,由相隔七八丈山坡上扔起老高,往下坠落。因本不想伤他,特意扔向凶僧前面丈许远近,以防激溅起来的石土将其打伤。哪知凶僧好胜,武功也实高强,一见铁木鱼凌空下坠,不但不曾退避,反而迎上前去,大喝一声“多谢”,单臂往上一举,左手一伸,一把捞住木鱼的柄,就着下沉之势往后一拖,身子往侧一闪,脚站地,连人带木鱼悠将起来,转了一个大圆圈,那么沉重的铁木鱼竟被接去,虽用巧劲,这等神力也实罕见。坡上众人虽是仇敌,也由不得互相暗赞。
  凶僧将铁木鱼接到之后,立即坐地,由木鱼口内取出一口尺许长的小刀,脱下僧袍,那本来枯瘦如铁的右膀,受伤之处已肿胀出半寸多高一圈。凶僧又由怀内取出一包伤药,然后猛起左手,一刀朝右腕斫去,当时连腕斩断,紫血直流。黑孩儿平日最喜硬汉,见他挥刀断臂,虽然疼得面容惨变,一声不哼,也颇同情,怜他就剩一只左手,不便包扎,方想纵身相助。凶僧早抓了一把伤药,往那断处一按,随手扯了一块衣角,胡乱一裹,未容黑孩儿开口,厉声向上喝道:“蒙你相让,终须留个押头!”随说,手扬处,血淋淋一条断臂早往上面飞来。
  香谷子知他仇恨越深,无法化解,这等凶横,也自有气,抢前喝道:“你这押头拿不回去,你没法赎这当了!”话未说完,手已先发,一劈空掌往前打去。掌风到处,那条断臂已快飞到坡上,立被打落,箭也似急往下飞坠,正打中在铁木鱼上。去势猛急,香谷子又是存心警戒,用了全力,那条断臂固成了粉碎,血肉纷飞,便是铁木鱼,也被打陷了寸许深一片缺凹,残血碎肉溅了凶僧一脸。这才知道仇敌本领比他要高得多,中秋之约也是徒劳,长叹了一声,将脚一蹬,背起木鱼,起身便走。
  黑孩儿知那凶僧业已心死气馁,便同香谷子回转。众人见面,秦瑛笑问道:“那木鱼看去甚重,可是实心的么?”黑孩儿道:“谁说不是?少说有二百多斤。这秃贼功夫真好,人也硬气,可惜人太凶恶,否则我真不想伤他。”香谷子道:“起初我还不是和你一样心思?一时爱才,差点留下大害。此贼多年不见,竟练就了这好轻功,并把武当派的铁袖子学去。如非我近年遵奉师命肯下苦功,你恰和他先动手,他两次纵退被我看出来历,他又阴险,上来便下毒手暗算,以致弄巧成拙,不等施为便被打伤。要是事前不知,他再稍微把稳一点,我虽不致便遭毒手,要想除他还真不易。我和他昔年交手两次,深知此贼出手又黑又快,准备一掌将他打死除害,不料只断一臂。敌人已受重伤,不应斩尽杀绝,留下又是祸害。你那么一说,我还为难,不料因此得知西陵寨老贼英雄会庆寿之事,真乃一举两便,再好没有。这才决意放他多活半年,否则我们只在江南走动,我更不离此山,虽然事隔半年,日后也许得信,到底早日得知,好作一个准备。还有二妹的事可对徐师弟说了么?”
  元礽先和秦瑛并肩而立,虽然不曾依傍,不时偷觑玉容,微闻芗泽,偶然二目相对,也无愠色,反倒指点战场,互相问答,笑语温和,音声柔婉,越发心醉神移,甘为情死,闻言方要答话。黑女忽立秦瑛身后,朝元礽使一眼色,抢前答道:“早说过了。”元礽已看出黑女暗中相助,便未开口。香谷子道:“时已不早,我们吃完走吧。”秦瑛随唤小燕热菜,延众人座。黑女笑道:“自来好事多磨,连我们吃两杯酒都有波折。先是徐师兄伤痛,跟着又是秃贼惹厌。总算我拿定主意,到底吃成了功,不然好好一场盛会,要为不相干的事一再耽误,那才觉得万分可惜呢。”元礽方觉言中别有寓意,秦瑛竟似不曾理会,接口笑道:“到底是要差些,内有两样就不好吃了。”黑女道:“你哪知道,我这人要做什事,多难也要成功。那两样炖菜,本是热得回数越多越好吃,炒的菜小燕准备得多,已然重炒。方才又有前山送的花菇,倒添了一样美味。下余全是下酒凉菜,本不须热,结局还是照我心意,尽善尽美。但盼二姊的事也这样圆满就好了。我还忘了问香谷兄秃贼的来历呢。”
  香谷子道:“此贼年纪比我大得多,天生异禀,力大无穷,又肯下苦。昔年本是吵贼林空了的门下,因他肯下苦功,本领委实不弱。只是不肯归正,手黑心凶,以吵贼那等恶人,尚且中道将他逐出门外,其人可想而知。他的外号甚多,昔年与之相遇,正以铁鱼罗汉之名纵横齐鲁一带,除练就铁掌钢拳而外,更有两件拿手暗器,号称七步追魂,回头夺命。我占上风,也是机缘凑巧,他又骄敌,所以心中恨毒,势不两立。此贼人虽可恶,却极硬气,自从暗器被我破去,永不再用。如非本性难移,适才对他也不会下那杀手了。”黑女冷笑道:“你和哥哥都是假慈悲,该杀的不杀,该放的不放。此贼既来拼命,不胜即死。他如得胜,能容你们活命么?”秦瑛道:“这两位仁兄本就手狠,你还这等说法。我想得饶人处且饶人,还是宽厚些好。”香谷子道:“二妹女中丈夫,平日除恶如同剪草,怎今日这等温和起来?”秦瑛微笑未答。
  元礽先还拘谨,入席以后,见大家恣意饮啖,谈笑风生,一点不拘形迹,意中人虽然容止闲雅,不似黑女那么言笑无忌,但也不作儿女于态。知道这些少年英侠嫌厌酸腐,加以几杯酒下肚,壮了胆气,也就随同说笑起来。
  秦瑛笑道:“四妹平日最厌酸丁,须知酸秀才虽觉得讨厌,真有学养的人,自有一种儒雅安详的气度。我们良朋相聚,抵掌雄谈,脱略形骸,固是快事。如若停琴舞剑之后,继以诗酒清谈,愿言永昼,又何尝不是人生一乐?总之人贵率真,纯任自然,既不必强附风雅,更不可故示狂放。杜师弟人品武功样样都好,只是心刚好胜,心又不定。他嫌胡、王两兄举止豪快,滑稽玩世。自己明明带着一身世家气息,偏要矫揉造作,当时闹得不三不四,劝他又喜强辩。即以这次而论,我们几人情同骨肉,理应无话不谈。那日原和大哥、四妹闲商未来,与他无干。始而锐身急难,百死不辞,他本领与我相同,他能往我也能往,戴天之仇委诸外人,听其送死,自身反作旁观,何以为人?此语已不近情,跟着又说老母在堂,弟妹幼弱,要托我们照应,不问所说是何用意,也都教人难耐。我稍微责以大义,因知他的性情,措词也颇审慎,由此负气便不登门,你说有多可笑?实不相瞒,我十年薪胆,誓欲手刃亲仇,不论师长良友,仗义拔刀,均领盛情,生死衔感。但要使我置身事外,只由外人代劳,即便手到成功,我也抱恨终天。再如去的人不自量力,为此受害,我非但不领情,还当他躁妄无知,终身不与相见,休怪我不知好歹。”
  元礽听出弦外之音似在点醒自己,不令轻举妄动,想要表示两句。黑女又在暗中以目示意,插口说道:“二妹说得对。你还怪我不应那么厌恶男子,以杜三哥那样人尚有好些虚假,何况庸流。我早觉出他人品家世,文才武功虽还不差,若论心性,实非上品。他说我自己丑陋所以偏激,却不思他处处暗用心计卖弄聪明,骨肉之交岂应如此?单那一身少爷脾气便与难处。不过哥哥最爱朋友,一与订交,遇事容忍维护,又有同门之谊,大家常在一起,习惯自然而已。”随又转对安坐在一旁的元礽道:“徐师兄,你休过意。男子十九自私,除我哥哥和香谷兄,真没遇见什么好的。就他两人,也因生具异相又带残疾之故。真要似你和杜三哥那样风度翩翩,尚自难说。人多自私,男子尤甚,想我说他一个好字,真不容易呢。”香谷子道:“黑姑娘少吹大气,你看我徐师弟好不好呢?”
  黑女方说:“现在难说,将来看他自己为人如何。”忽听空中嘘的一声,好似一枝响箭破空之音,黑孩儿忙即摇手,令众噤声,飞纵出去,一会回转,匆匆说道:“那话儿居然寻上门来了。四妹可陪二妹在此,虽然无事,仍须留意,我们走吧。”香谷子闻言笑道:“这些无知鼠辈真叫作死!你可知道,方才你和二妹刚走,三师叔也来了么?”元礽见众人闻言全都面带惊喜,黑女又问:“你这残废,怎不早说?”香谷子道:“你还不知道,三师叔还是徐师弟的老长亲,因听师父说过他少年有志,心性诚厚,只是一脉单传,大为怜爱。本想命我当时来接,因有约会,约在此时回庙,我才抽空来此送一喜信。三师叔说徐师弟只要果如师父所言,还想把他大虚六十四掌和多年不用的一手三暗器传授给他呢。我想他如肯传,便有了八九成把握,所以才问二妹的事与他说过没有。三师叔的脾气比师父还要护犊,自从何、梁二门人相继惨死,已不再收徒弟。这样人品,加上亲戚之谊,这还有什说的?”
  元礽闻言,见心上人一双妙目正望着自己,欲言又止,心虽暗喜,守着黑女之诫,不敢多言,方想询问三师叔姓名,香谷子己在催走,只得随同作别,辞了二女往外走去。走出不远,香谷子便要背他,元礽固辞不允,知道伤势未愈,不宜跋涉,香谷子又说事出师命,必须遵行,连黑孩儿都未能代劳,只得谢罪上背。山路环着秦家房舍,三次回顾,二女均在窗前眺望,心虽恋恋难舍,恐其生疑,不敢再回头去老看。香谷子虽然一脚已残,走起路来,依然步履如飞。
  这时天色已近黄昏,所行又是僻径,空山寂寂,繁花自开,斜阳返照,四无人踪。路上谈起,元礽才知天门三老,头一位梅花老人梅隐君;师父行二;三师叔石云子,除内外武功剑术之外,更练有几种绝技,乃是自己祖母的胞兄。三老年纪均在百岁以上,从小便得异人传授。到十六八岁上,因三老之师竹老翁往南疆野人山采药,一去不归。南疆深山之中所产肉桂古树,最大的往往十抱以上。这类药中圣品奇香浓郁,照例树下多有毒蛇大蟒野兽之类盘据,其行如风,采药的人遇上便无生理。可是这类树皮价值连城,发现一株立成巨富。采药的人得信以后,立时结帮同往,先以重资厚赏,招集上千百山人,算准蛇蟒恶兽每日离树饮水求食晒阳的空隙偷偷赶去,把预先特制长达数百丈的蔑缆藤索将树上半绑紧,再以水磨功夫,挑选惯于爬山,跑得极快的壮汉,各持利斧,往近根处奋力砍上几下,再照预先相好的退路四散飞逃。一面分人去斫旁枝,日子一多,枝叶去尽,树身斫得也差不多,然后令两男子登高眺望,等蛇兽他出,以数百人之力拉紧长索,将树攀倒,拖了就走。这时蛇兽定必警觉来追,事前在蛇的来路上,本设有窝弓毒箭、绷弩刺矛之类埋伏,高处山头并还伏有胆大身轻的山人,蛇兽一到,纷纷呐喊,矢石刀矛,乱掷如雨,沿途弓弩矛刺也发动绷簧,由两崖地底三面攒射。无奈这类蛇蟒大约面盆粗细,其长数丈,目光如电,口喷毒气,行动神速,灵警非常。即便将其杀死,人也不知要伤多少,最厉害是入伏中毒以后凶威暴发,状类疯狂,张开血盆大口,满山谷乱飞乱窜。山人一个逃避不及,一尾巴扫中,当时打成粉碎,尸骨全无,只剩一条乱糟糟的血印,贴向新被蟒尾打碎的破崖石上;迎面遇上,更不必说。性子又长,至少要奔腾跳掷上好几个时辰才得毕命。再要被它冲出埋伏,或由高处绕越过去,死人更多。总算树断以后,蛇兽毒蟒已不再留恋,结果肉桂虽然得到,人却死去不少。
  当蛇兽相搏时,万分惊险,竹老翁前数年偶游深山,无心遇见。那是一个猿形怪兽,生得比人还高,刀箭不入,皮骨比铁还坚,一纵就是十来丈高下,所有埋伏全都无用。本来不是守树恶物,因为住在树侧不远,树倒以后,被激起来的山石打上一下,因此触发凶性,上来先与追逐山人的一条毒蟒恶斗。一班药商均在远处山头筑下铁栅,外加掩蔽,四围更有火阱环绕,藏身遥望还未受害。山人一见兽蟒纠缠恶斗,声势猛烈,山呜谷应,误以为谁也不能脱身,不但逃而复回,反用毒箭毒刀,由两边崖顶上向下掷射。那蟒本已中毒,因头颈要害被仇敌扼住,不能转动闪避,蟒目又被射中,一会毒发身死。怪兽耳目灵警,却未受伤,知道人类与它为敌,本就暴怒,蟒死以前发威乱挣乱扫,又被蟒尾打伤一臂,越发恨毒。蟒死脱身,立即纵向山人丛中扑去。山人只管四散奔逃,无如怪兽动作如飞,力大无穷,只被追上,捞在手中一撕便裂成两片。
  正在残杀之间,竹老翁恰巧赶到,仗义拔刀,只凭手中一支纯钢打就的怀杖和一身武功,与怪兽斗只两三个照面,便用铁杖点中怪兽哑穴。因怪兽手长力大,如非身法轻灵,也几乎被它抓住,结果用山人毒箭刺中兽目,方始除去一害。药商、山人自把他奉若天神,请往寨墟中强留了三日,送他不少金银,俱都未要。内一药商周玉峰,人颇豪侠,又会一点武功,最是恭敬。竹老翁也颇喜他,只不肯收为徒弟,行时不合留下住址。这次周玉峰又在深山中发现两株肉桂,深恐去采再遇什么怪兽,岂不麻烦?故而按照地址,特由云南赶来,登门求其相助。
  要知徐元礽三访意中人,苦练一手三暗器,夜斗刺客,骑马渡长江,旅邪逢凶,大破西陵寨,英雄侠女同隐名山等警奇香艳情节,请俟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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