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还珠楼主 Hai Zhulouz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2年1961年)
大俠狄竜子
  作者:還珠樓主
  第 一 幽情誰與訴 捲簾人瘦比黃花 積想已成癡 客館燈孤驚素脈
  第 二 明月照鬆間 寂寞寒山翔鐵羽 氛煙生石縫 迷花毒霧起勾蜈
  第 三 俊眼識英雄 酒肆揮金懷古哲 凌空飛倩影 山亭密語見天人
  第 四 雷擊霆飛 百尺高竿空劈掌 離長會短 小山叢桂好談心
  第 五 (1) 峨頂見神燈 古寺荒崖驚惡虎 月明觀異獸 寒宵煮酒話靈嬰
  第 五 (2) 峨頂見神燈 古寺荒崖驚惡虎 月明觀異獸 寒宵煮酒話靈嬰
  第 五 (3) 峨頂見神燈 古寺荒崖驚惡虎 月明觀異獸 寒宵煮酒話靈嬰
  第 五 (4) 峨頂見神燈 古寺荒崖驚惡虎 月明觀異獸 寒宵煮酒話靈嬰
  第 六 煮酒款佳賓 雪滿山中來虎女 飛丸驚惡獸 月明林下鬥犀兒
  第 七 (1) 止水忽生波 人似孤鸞 空嗟麗質 三生曾有約 心同流水 不戀落花
  第 七 (2) 止水忽生波 人似孤鸞 空嗟麗質 三生曾有約 心同流水 不戀落花
  第 七 (3) 止水忽生波 人似孤鸞 空嗟麗質 三生曾有約 心同流水 不戀落花
  第 七 (4) 止水忽生波 人似孤鸞 空嗟麗質 三生曾有約 心同流水 不戀落花
  第 七 (5) 止水忽生波 人似孤鸞 空嗟麗質 三生曾有約 心同流水 不戀落花
  第 八 同病應相憐 對此清輝 願言永夕 幽情誰與 訴曾經滄海 難戀落花
  第 九 薄命悵紅顔 綺玉偎香成苦憶 當筵飛木令 高懷雅量感雄姦
  第 十 劈掌戮群兇 桃彎驚芒 謀人自斃 癡情深一往 溪山如畫 與子同行
  第十一回(1) 劫後喜逢君 共吐平生隱痛 舟中成敵國 驚回弱女餘生
  第十一回(2) 劫後喜逢君 共吐平生隱痛 舟中成敵國 驚回弱女餘生
  第十一回(3) 劫後喜逢君 共吐平生隱痛 舟中成敵國 驚回弱女餘生
  第十一回(4) 劫後喜逢君 共吐平生隱痛 舟中成敵國 驚回弱女餘生
  第十一回(5) 劫後喜逢君 共吐平生隱痛 舟中成敵國 驚回弱女餘生
  第十二回 念切孤寒 開荒談俠女 情殷舊侶 軟語勸癡人
  第十四回(1) 歡喜晤良朋 酒緑燈紅願言不盡 殷勤攙素手 山深路險蜜意無窮
  第十四回(2) 歡喜晤良朋 酒緑燈紅願言不盡 殷勤攙素手 山深路險蜜意無窮
  第十四回(3) 歡喜晤良朋 酒緑燈紅願言不盡 殷勤攙素手 山深路險蜜意無窮
  第十四回(4) 歡喜晤良朋 酒緑燈紅願言不盡 殷勤攙素手 山深路險蜜意無窮
  第十五回 暗𠔌走孤身 溝中驚起白猩子 寒光搖冷月 天外飛來黑女俠
  第十六回 高處可勝寒 雪嶺罡風 冰懸萬丈 中懷誰與說 深心苦緒 錯鑄千秋
  第十七回 笑語情親 鬥酒衹雞邀近局 師徒義重 丹崖碧嶂共幽棲
  第十八回(2) 相見復何年 會短離長 獨留遺恨 承歡消永夜 心長語重 偶俱無猜
  第十八回(3) 相見復何年 會短離長 獨留遺恨 承歡消永夜 心長語重 偶俱無猜
  第十八回(4) 相見復何年 會短離長 獨留遺恨 承歡消永夜 心長語重 偶俱無猜
  第十八回(5) 相見復何年 會短離長 獨留遺恨 承歡消永夜 心長語重 偶俱無猜
  第十八回(6) 相見復何年 會短離長 獨留遺恨 承歡消永夜 心長語重 偶俱無猜
  第十九回 缺月已難圓 無望珠還 專心圖大業 罡風吹不動 有懷雲路 苦志隱寒山
  第二十回 冷月照瓊林 午夜夢回罡風急 昏燈搖碧火 隔墻人去劍光寒
  第二十一回(1) 積雪似撐空 野店荒村殲巨熟憝 餘波渾不靜 青山紅樹起遙思
  第二十一回(2) 積雪似撐空 野店荒村殲巨熟憝 餘波渾不靜 青山紅樹起遙思
  第二十一回(3) 積雪似撐空 野店荒村殲巨熟憝 餘波渾不靜 青山紅樹起遙思
  第二十一回(4) 積雪似撐空 野店荒村殲巨熟憝 餘波渾不靜 青山紅樹起遙思
  第二十一回(5) 積雪似撐空 野店荒村殲巨熟憝 餘波渾不靜 青山紅樹起遙思
  第二十二回 小隱在城郊 廿載辛勤醫疾苦 大名垂宇宙 一生謹慎嚮先賢
  第二十三回 煮酒共談心  良夜迢迢 欣來異士 斬關深入險 玄門寂寂 巧剪群兇
  第二十四回 絶壑渡孤身 晴日麗空 清泉豔雪 尋珍穿秘甬 珠林翠幕 匿影搖虹
  第二十五回 萬竅起繁音 玉振金聲 忽驚悲咽 雙丸摧毒火 煙消霧散 共戮兇頑
  第二十六回 靈峰窺劍器 重逢舊侶 喜話親情 地穴隱浮囊 甫得奇珍 誤傳小警
  第二十七回 尋真水 詳參鐵簡篆 驚醜類 獨探幻波池
  第二十八回 爐火已純青 泥化鋼消呈異寶 嵐光真如沐 山明水麗戀清遊
  第二十九回 電掣雷轟 凌空一擊 身輕葉落 絶頂雙飛
第 一 幽情誰與訴 捲簾人瘦比黃花 積想已成癡 客館燈孤驚素脈
  這是一個凄風苦雨的秋晨。四川小三峽上遊二岩峽左近壁山縣東面,一個鄉村中有一人傢。女主人是個少年美貌孀婦,姓秦名淑華,本是江南世族,自幼隨宦入川。嫁夫瀋暢是個秀纔,傢居重慶,人甚風雅,因愛北碚小三峽風景之勝,移居夏溪口附近。當地又名溫泉峽,長河如帶,水清若鏡,風物清美,景甚靈秀。
  夫妻二人原甚相得,不料才人天妒,紅顔命薄,淑華花信芳年,丈夫便自病死。生有一子瀋煌,年纔七歲。傢有田園,可收百十擔租糧,本是小康之傢,守節撫孤過了幾年,生活也頗安定。
  淑華天生麗質,少年孀居,秋月春花,自不免於撫今追昔,悵觸前塵,對影凄涼,衷懷悲苦。這宵早起,見滿地梧葉飄落,昨日秋雨尚還未住,寒風呼呼,吹得敗葉群飛,蕭蕭亂響,天色又極陰晦。因是九月間的天氣,庭欄上幾盆菊花已然開足,正搖曳於風雨之中,雖在凌寒獨做,自負霜華,但是地上已有落英飄墜,好似盛時難繼,一年容易,行入寒鼕,彭澤孤芳,難再矜其冷豔,暗忖:“韶光易逝,盛時無多,花猶如此,人何以堪?就算夫妻多情,此時仍在,當此已涼天氣,秋雨秋風,至多噓寒問暖,相對溫存,也衹暫時欣慰,為歡幾何?百年彈指,終歸黃土,還不是個空的?”心念一動,若有所悟。
  忽然一陣寒風,夾着一些雨點吹嚮臉上,淑華當時機伶伶打了個冷戰,覺得翠袖單寒,弱質難禁,正要回房添衣,忽聽一聲“娘呀”。轉身一看,一個短小精悍的幼童兩腳污泥,衣服也全淋濕,一縱一跳挾着書包,由風雨中歡呼跳躍而來,正是愛子瀋煌,不禁又疼又氣,忙迎上前,微慍道:“幺兒剛上書房,怎又回來,又不走幹路?看你這一身,今日天冷,凍出病來,又要娘服侍你。還不換了濕衣濕鞋,暖和一會,快讀書去!”說時伸手要抱。
  瀋煌忙往後一縱,笑說:“娘莫生氣,兒子沒有逃學,有好多話要和娘說。我想衣鞋反正濕透,何必又把走廊弄髒,纍娘打掃?故此冒雨而過。兒子一點不冷,娘莫擔心。
  娘愛幹淨,我身上泥水太髒了,這時候不要抱我,請娘拿出衣鞋,就在廊前換上,再教楊媽拿了洗去,免鬧得一房泥水,娘又生氣。芸香這丫頭哪裏去了?由娘一人在此,多悶人呢!”
  淑華知愛子素來用功,衹愛習武,時往右鄰小庵,從慧圓女尼師徒偷偷習武,因其從小體弱,自從習武,體力轉強,也就聽之;一聽不是逃學,化慍為喜,再生憐愛,幾次想拉在懷中撫愛,均被縱避,嗔道:“鬍說!這大的風口裏脫換衣鞋,不怕傷風受涼麽?”瀋煌笑道:“娘莫擔心,兒子不怕冷。我不願把娘房弄髒,繞至楊媽房中去換如何?我有好些話要說呢。”淑華不願沮他孝心,強着一摸,手甚溫暖,笑道:“幺兒既有孝心,不把衣服弄濕多好。”
  瀋煌拉着母手,邊走邊喜道:“娘不知道,我還沒有顧得說呢。自從娘為我夏天玩水生氣,連河邊都不去了。昨日未下雨,我見到一個怪人,正趕周老師午睡,便跟了他去。那人對我甚好。回來和老師說,老師說那人必是一個異人奇士。他老人傢醫道原好,今年清明見娘時還對娘說煌兒體力太差,最好學點武功。娘怕兒子淘氣,和人打架,沒有答應。兒子偷着習武,老師原本知道,一聽那人好些奇處,便令兒子今早前往赴約,先不必對娘說,由老師跟在後面看明來歷再定,所以今日起得很早。偏生昨日下雨一直未停,已然約定,不能不去,竟是一位有本領的異人。老師跟在後面,不知怎會被他知道,請到崖洞裏面談了一陣,老師說我孩兒體弱,母親賢慧貞節,全家衹此一條根,照老師平日診脈,至多活到三十歲,豈不教娘傷心?幸是六陰脈象,雖有鬼脈,井非無救,衹有學習內功,或能保全。一時偏尋不到師父,慧圓師大又不肯多教。難得他有此好心,便命拜他為師,令來稟告。娘說好麽?”
  淑華知道教書先生人甚忠誠正直,品學兼優,本是至親好友,愛子從小便他所教,一直未走,因精醫理,常勸自己允許愛子習武,自從丈夫死後,雖因避嫌輕不相見,但他較前格外盡心,當年清明忽令老傢人請見,說愛於體弱,習武始能強健,當代物色高人為師等語,照此說法必有原因,笑道:“我兒說話怎的無頭無尾?這大雨天,如何老師會帶你去拜一個生人為師呢?”說時瀋煌已把濕衣換掉,投入娘懷。淑華一把摟抱,一面撫弄他的柔發,笑問經過。
  原來瀋煌最孝,性又愛武,聰明穎悟。乃師周文麟是個少年名士,與主人夫婦原是好友親戚。瀋暢在時見其孤身一人,又是至好,約來傢中教讀。瀋傢搬來不過數年,當地無什親友,書房在前院,和內室隔着兩三層院落,又是習久相安,瀋暢死時托妻寄子,令其繼續教讀,並告愛妻,說:“雙方情逾骨肉,你們本是親戚,無須避什瓜李之嫌。”
  淑華因和文麟表親,從小一處長大,丈夫為人曠達不羈,死前屢次示意,勸令改嫁,聞言領會,愧憤交集,因丈夫垂危之際,不便和他爭吵,滿擬丈夫死後,便請文麟辭館回去,不料文麟並無去志,而愛子對於師父情分甚厚,又不肯捨,再者雙方世戚之誼,文麟傢世江南,從小隨父宦遊,孤身一人,無傢可歸,也不好意思示意令走,始而因循不决,未後看出師徒二人均不捨分離,老師不特未負亡友之托,教學盡心,人更端正,以前丈夫在日,幾於無日不見,葬後兩三年中,共衹每年三節和清明見上一面,神態詞色比起丈夫在日還要莊重守禮,由此習與相安。文麟對他母子關心維護真是無微不至,但在表面上卻絲毫不露出一些痕跡來。因文麟少年英俊,飽學聰明,教學全重實際,不似尋常村學究一味嚴苛讀死書,師徒二人常時攜手出遊。
  這日瀋煌見師午睡,偶往門外閑立,看見一夥人圍着一人正在爭吵,過去一看,乃是一個年紀不大的少年,地上散碎好些雞蛋,滿地卵黃流溢;旁邊一個鄉下人,正與這個少年爭吵。原來鄉人嚮三挑着一擔雞蛋路過當地,被少年喚住,講好三文錢兩個。因嚮三欺負少年外鄉人,多賣了半文錢,一口話又不甚中聽,少年說要過數,卻嫌地上太髒。恰巧街旁有一大石鼓,令嚮三用雙手圍成一圈,把雞蛋放在圈內,以防滑落。少年手法極快,一會工夫堆成一座兩尺來高蛋塔,最奇是由底層到頂全是尖頭嚮上,個個直立。堆成以後雖是好看,但是石鼓當中高圓,本來就擺不平,全仗嚮三兩手環繞圍護,再是這等寶塔形堆法,休說鬆手,稍微一動便要滑落打碎,少年事前又曾聲明:“蛋是在你手內,滑跌不管,不然我來也行。”嚮三人最刁狡,恐少年失手,更沒料擺得那快那好,匆促之間,衹聽少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亂數,記得少數了五個,於是起了爭執。
  少年本是有心戲弄,雙方爭吵,不免延挨。那石鼓離地高約二尺,嚮三人矮,半蹲地上,時候一久便覺腰酸腿疼,兩膀酸麻,偏又把話說僵,雙方都不輸那口氣,吵着吵着,一不留神滑墜了好幾個。少年笑說:“他是瞞心昧己的報應。”嚮三越發有氣,一着急又打碎了好幾個。明見少年好些異處,終不覺悟,妄想欺生,先假答應有一個算一個,重往籮中數回,等到數完,連碎蛋也在其內。
  少年笑說:“蛋是你自己打碎,與我無幹。”嚮三還待動蠻,後來旁人看了不平,說他不應欺生。嚮三力爭:“少年鬧鬼,故意捉弄,非賠不可。”
  旁觀的人均知嚮三蠻野,不可理喻,動輒與人行兇拼命,改勸少年:“出門人哪裏不用錢,何苦與他一般見識?”少年笑說:“天下事須講情理。他多賣了我的錢,還要訛人。我如依他,情理難容!他共打碎了十一個蛋,我照數賠,下餘的我不要,我別處買去如何?”嚮三聞言,知道弄巧成拙,這一挑好幾百個雞蛋,少說也要五天才能賣完,哪找這樣好主顧?無奈話已說滿,拉不回來,不由怒火上撞,衆目之下,惱羞成怒,順手抄起扁擔,口中怒喝:“我被你耽誤了一早晨,如不遇你,蛋早賣光,講好價錢,如何不要!不錯,價錢賣得貴,是你自己願意。趁早錢貨兩交,少一個也不行!”
  少年見他氣勢洶洶,把眼一翻,冷笑道:“你這廝如此兇橫,莫非還敢打人?常言道好買好賣,生意不成仁義在。照你這樣蠻不講理,我連蛋價都不賠,倒看看你有什方法,敢把我怎樣!”嚮三見少年連破蛋也不賠,怒喝:“野狗,我與你拼了!”說罷,揚起扁擔,照頭便打。瀋煌恰由人叢中擠進,旁觀諸人因嚮三是個地痞,發起蠻來,專一尋人拼命,什麽事都幹得出,恐受誤傷,紛紛閃避。瀋煌見那少年貌相清秀,九月間的天氣,穿着一件青布單衫,雖然;日得都褪了色,但極幹淨,站在嚮三對面,扁擔正在下落,也未躲閃;心中不平,待要縱身攔架。
  嚮三忽然身子往後一仰,倒跌下去,因是用力大猛,扁擔打離少年肩頭不過寸許,忽然往後仰跌,前面打空,竟將臂骨錯脫了筍,奇痛徹骨,強自掙起,再想打入,已痛得不由自主,衹不輸口,仍自喝駡:“野狗你敢打人!個老子和你衙門口講理去。”說罷,坐在石鼓上面,左手托着右膀,嚮觀衆說:“哪位老哥代我把傢裏人找一個來,或是往王茶館送個信,說我被外鄉野狗打傷,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活!”少年笑道:
  “諸位俱都在場,我動手沒有,這廝無故行兇,自己遭了報應,打人不成,反跌一跤。
  這不比破雞蛋,也要藉此訛詐,當真外鄉人好欺的麽?”說時,嚮三已痛得臉都變色,頭上直冒熱汗。
  衆人知嚮三慣打死架,今日不知何故,打人不成,跌了一跤,更不再打,反去一旁坐下,口中喝駡,面色又是那樣難看,俱都奇怪,因都眼見他行兇欺生,又知嚮傢弟兄三人皆非善良,乃兄嚮二更是力大兇橫,茶館中還有一些同黨,無一好惹,因抱不平,誰也不肯代他送信叫人。嚮三見無一人應聲,怒駡道:“人不親,土還親。我受了外人欺負,你們不肯代我打這野狗,連送個信都無人去,過天找你們算賬!”
  衆人都是本份鄉民,見他遷怒,惟恐結怨,當時散去一大半,衹有四五個膽大的旁觀未走。內中一人心中不忿,冷笑問道:“嚮老三,人傢好好立在那裏,何嘗動手?你不服氣,和他打架,亂怪人做什?”嚮三怒道:“這野狗不知用什方法將我打跌,你沒見我右膀都脫節了麽?”瀋煌聞言,見嚮三右臂空着一段,纔知環骨已脫,忍不住插口道:“你明是自己用力大猛,人未打成,反把臂骨脫節,怪得誰來?”
  明時官紳權重,當地又是一個山村小鎮,俱知瀋氏官宦人傢,西席先生也是個秀纔,淑華雖是孀居,時有官傢親戚往來,又有傢業,待人甚厚,不時周濟窮苦,頗得衆心,鎮上人民,對於瀋氏全家均極敬重。嚮三見是瀋煌,忙道:“小相公,方纔你沒有來,莫聽一面之詞。請你打發一個書僮,代我去喚個人如何?”瀋煌方要駡他幾句,想起母親不許惹事的話,強行忍住,笑道:“嚮三不要說了。你這雞蛋,人傢不要,本來是你無理。不必蠻來,我給你幾個錢,各自醫傷去吧。”說罷,便把上月過節所得的半兩小錠取出遞過。嚮三聽瀋煌說他,本自不忿,見了銀子,立改面容,忍痛答道:“小相公吩咐,怎敢不聽:衹太便宜了這野狗。”瀋煌忍不住怒道:“你再駡人,我不管了!”
  嚮三諾諾連聲,正要二次托人往尋傢人來挑雞蛋回去,忽見一個壯漢,腰間掖着板斧,身後隨着四五個短衣壯漢,如飛跑來。那壯漢纔近前,便朝少年怒喝:“是你這野狗打傷我老三的麽?”少年始終立在一旁,目註瀋煌,上下打量,見人尋鬥,直當未見。
  嚮三見嚮二帶了同黨趕到,兇威重犯,接口怒喝:“正是這野狗!不過方纔瀋傢小相公已代出銀子了結,衹叫他賠禮服輸,過一天再收拾他。”
  瀋煌原認得這班地痞,新近又從慧圓老尼習武,膽力均壯,並未把來人放在眼裏,一見嚮二指手畫腳恃衆欺人,不等嚮三說完,伸手便朝少年抓去,不由激怒,大喝:
  “你敢倚衆行兇!”隨說,縱身一躍,朝嚮二撲去,待要架開。嚮二手剛往前一伸,瞥見瀋煌躍將過來,恐將官傢公子打傷,待要縮手退回,不料迎面來了一股疾風,隨人撲到,手被瀋煌擋了一下,雖覺人小力大還不怎樣,那股疾風卻禁不住,當時撞退了好幾步,幾乎跌倒在地,不禁大驚;衆目之下,愧憤交集,衹當瀋煌所為,怒問:“小相公,如何幫着外人打我?”瀋煌喝道:“什麽外人內人!我也不是打你,你兄弟和人動蠻欺生,旁人全都看見,我已出頭和解,還給了半兩銀子,你也不問一聲,便倚衆行兇,是何道理?”
  同來四壯漢多受過瀋傢的好處,見瀋煌出頭,知他年紀雖輕,手頭大方,常隨先生同出遊山,衹遇窮人,定必周濟,均想討好,又見嚮三得了半錠銀子,口風已轉,立即乘機勸解。嚮二沒料到瀋煌小小年紀,神力驚人,吃他這風力一撞,事後前胸還在痛脹,見同黨解勸,就勢下臺,強笑道:“既然小相公出頭,賞了銀子,我們都是苦人,自無話說。小相公竟有這大氣力,改日再登門賠禮吧。”說罷便過去挑雞蛋。嚮二想扶嚮三回去,手剛一伸,“噯呀”一聲,人已痛暈過去。原來嚮三脫節時久,臂已痛麻,吃嚮二無意中一拉,再也禁受不住,當時痛徹心肺,暈死過去。
  嚮大也自得信趕來,問知前事,見少年仍站一旁,微笑未走。嚮大年畢竟長了幾歲年紀,久跑江湖,見多識廣,心想臂骨脫環常有的事,傷勢如何這等重法?越想越怪,忽然走嚮少年身前,賠着笑臉,深施一禮道:“我這老三性氣不好,相公不要和他一般見識……”話未說完,嚮三也自痛醒過來。少年笑道:“衆目之下,他自行兇打人,脫力傷骨,我不曾動手,與我何幹?”嚮大見話說不進去,轉求瀋煌道:“我兄弟自己不好,有眼無珠,得罪這位相公。如今人雖醒轉,恐成殘廢。求相公講個人情,將他醫好,感謝不盡。”
  瀋煌也是覺出少年奇怪,尤其是方纔招架嚮二時,似有一股大力隨同自己朝前撲去,嚮二立時倒地,自己因從側面縱起,也幾乎被那風力撞歪,可是當日並沒有風,左近樹葉均未搖動,少年又始終不言不走,好些可疑,早想上前請教,因衆地痞相繼趕來,未得其便,聞言猛觸靈機,忙走上前,恭恭敬敬打了一拱,笑道:“先生不值與小人生氣,饒了他吧。”
  少年笑道:“我今日要買千把個雞蛋應用,因他蛋好,本想全照顧他,誰知他兇橫欺生,自遭報應。我雖不曾動手,卻會醫傷。還有他兄腰插利斧,聚衆行兇,你因近日習武,功力大增,無意中也將他撞傷,如不及早醫治,歸必吐血而亡。他們連你這個小孩也打不過,還敢欺人,豈非作死?你伸手打這石鼓一掌,他們就知道厲害了。”瀋煌自知體力微弱,練了一年武,比前自是健強,那方圓二尺的石鼓如何能夠打碎?聞言自是不信。
  少年微笑走過,先朝嚮二前胸揉了幾下。嚮二便覺手按之處奇熱異常,胸前立時舒服,不再脹痛,纔知少年是個異人,詞色立轉恭順。少年笑對嚮三道:“以後須要改過。
  照此行為,必有報應。今日幸而遇我,如是別人,你便不死,也成殘廢了。”隨說,手拉右膀往上一托,同時拍了一下,再一揉按,嚮三剛覺奇痛,疼得怪叫,滿頭熱汗中,人已復原,衹是臂膀有些酸麻。少年說:“少時就好。”隨令瀋煌用手擊石。
  瀋煌越想越怪,姑照所說,伸手朝那石鼓打去。暗覷少年動作;因知石鼓堅強,恐手打痛,這一掌衹用了六成力。手打下時,耳聽少年喝得一個“好”字,那方圓二三尺的整塊青石竟應手立碎,打裂兩半,偷覷少年喝時手朝石鼓指了一下、,別無異狀,便留了心。嚮氏弟兄和旁觀諸人見他如此神力,俱都大驚,稱贊不少年笑道:“我就住在西面崖洞以內,本來采買雞蛋,衹你從此學為好人,蛋仍賣我,價錢不拘。衹我那地方,除這小孩外誰都不許上門。如願賣時,可將蛋與我送到洞外樹林之內,蛋簍一起算錢好了。”瀋煌乘機接口道:“嚮三,這位相公無論是買多少雞蛋,明早都嚮我傢門房取錢,不許再收了。”嚮三此時兇焰盡斂,諾諾連聲。
  少年並不謙謝,衹對瀋煌笑道:“你這小孩甚好,承你的情。明日一早到我那裏,送你幾個果子吃吧,”瀋煌知道少年不願人多,笑說:“事情已完,嚮三還不快挑擔去!
  這位相公愛清靜,大傢也該散了。”衆人聞言,俱都散去。
  少年剛走,忽由樹後閃出一個年約十六七歲的紅臉牧童,貌像甚是醜怪,輕悄悄由道旁樹後閃出,朝少年尾隨下去。瀋煌見了心中一動,暗忖:“老師常說,異人行跡多半隱秘,這人好些奇怪,方纔也忘了請問名姓,我何不也尾隨下去?”心中一動,立時跟在後面。
  一會,少年走進前面樹林,牧童剛跟進去。瀋煌還未走到面前,人影一---晃,迎面撞來,連忙縱避,定睛一看,正是先前所見紅臉牧童,好似被那少年由林內甩將出來,眼看跌倒,忽然一個“鯉魚打挺”,翻身立定,又往林中跑進,剛一人林又被甩出。瀋煌知是少年所為,不敢冒失走進,便在一旁觀看。見牧童二次落地仍未跌倒,人也越甩越遠,接連三四次過去,看出那牧童並未練過武功,身手卻極矯健,好似出於天生神態,連甩七八次,依然猛進不已,未一次甩得更遠,險些跌倒,瀋煌忍不住失聲一笑。
  牧童因被異人甩得昏頭脹腦,本就情急,立時惱羞成怒,大喝一聲,惡狠狠朝瀋煌猛撲過來。舉手就抓。瀋煌見那牧童生得異相,本就有些喜愛,見他不間情由動手就打,一面縱身閃避,口中喝道:“你這放牛娃,我又沒有惹你,有話好說,無故打人做啥子?”牧童見瀋煌縱開,口中怒喝:“你敢笑我,我就打你!”聲到人到,二次追撲過來,接連幾次,俱因瀋煌身法靈巧,縱躍輕靈,不曾撲中,越發暴怒,來勢更急。
  瀋煌因奉母命不許與人打架,本來不想動手,連讓幾次之後,見那牧童身法輕快,猛撲不休,不由氣往上撞,方喝:“該死放牛娃!你怎不知好歹,當我怕你不成?”牧童忽似有什警覺,口喝:“你等一會!我去看過再來問你。”說罷不俟答言,掉頭便往林中縱去,不多一會,重又怒吼而出,朝瀋煌撲去。瀋煌也正往林中走進,一見牧童飛步縱來,忙往側一閃,暗忖:“這廝,不知進退,不如給他一點苦吃……”心方尋思,牧童也正回身撲到。這時已有好幾個人由遠處山坡上望見,趕來觀鬥,好似怕那牧童,俱都不敢走近,衹作旁觀不發一言,眼看二人打在一起。
  瀋煌見牧童來勢大猛,知其力大,便照慧圓老尼所傳掌法,避開正面,左手反腕一擋,覺得對方手臂堅如鋼鐵,撞得生疼,幸而近從老尼習武,知道卸他用力之法,避實就虛,沒和勁硬碰,否則這一下先吃不住,不禁大驚。正待變招應敵,忽聽遠遠有一婦人急喊:“竜子,你這該死的東西,又在外頭打架惹禍,還不快跟我滾回來!”
  牧童聞聲,立時變色,停手說道:“你不許和我娘說我打你。”說罷轉身就跑,隨見一中年衰病的貧婦,拿着一根拐杖,搖晃着病軀,喘籲籲趕來。牧童慌不迭跑近前去,剛笑喊:“娘,我和人傢鬧着玩的,不是真打……”話未說完,貧婦已持杖打下。牧童連挨了好幾下,始終賠着一張笑臉,不住低聲求告:“娘莫生氣,讓別人代娘打我吧。”
  貧婦打了幾下也自力竭,坐在樹樁上直喘。牧童滿面惶急,近前跪下,抱着貧婦,哀求息怒。
  瀋煌見那牧童競知孝母,大為感動,當時轉怒為笑,走近前去待要勸解。貧婦正朝牧童凄聲駡道:“你這該死不孝畜生!整天打架惹事,好容易纔安靜了三個月,又出闖禍。你知瀋傢少爺的娘是我母子的恩人麽?瀋夫人守節撫孤,就這一條根,再說他是什麽人傢,你和人傢提鞋都不配,也敢動手麽?我如晚來一步,你把他打壞了怎好?恩將仇報,也對不起人呀。”說時,見瀋煌走來,連忙起立,便要下拜。
  瀋煌聽出貧婦乃去年母親聽說她守節撫孤,身染重病,命人延醫救治,並貼銀兩使其度日的那狄玉珍,本是武官之女,父因革職流落在此,玉珍忽然無夫而孕,生一怪胎。
  初懷孕時,因老母拷問,為明心跡,曾由乃母請一穩婆,約了近鄰婦女查驗女貞,實是處女,那怪胎又懷達四年之久方始降生,纔息了浮言,曾夢神竜投胎,取名竜於,由此守貞不嫁,想撫孤兒成立,不料竜子大來頑皮異常,今日竟會與之巧遇,憐其生具至性,乃母又是病軀,忙閃一旁,攔道:“狄大娘不必多禮,無須氣急,竜子委實和我打着玩的,是我逼他動手,與他無幹。”
  玉珍凄然答道:“我知少爺母子均是善人,我自傢生的孽種,還看不出他的行為?
  今天本定和他拼命,率性死在這孽種的面前,耳不見,心不煩,免得闖禍纍我,少爺既然大量,幫他說話,姑且饒他這一回。”說着隨喚竜子:“該遭雷打的東西,還不與瀋少爺磕頭賠禮,還要我打你麽!”竜子慌道:“娘衹要不生氣,教我怎麽做都行。”隨朝瀋煌叩拜。瀋煌忙說:“不要這樣。”伸手一拉,竜子竟和生了根一般,並未拉起,纔知天生神力,越發喜愛,強拉不起,衹得陪同跪拜。竜子大喜道:“你這人真好,從此服你,教我哪去都行。”隨同起立。瀋煌道:“我知大娘寒苦,明日可叫令郎到我傢去一趟,我娘要見他呢。”玉珍連忙應諾說:“明日母子同去拜見夫人。”
  瀋煌越看竜子越投機,又嚮玉珍笑道:“我二人不會再打,大娘請回,讓竜子和我談一會如何?”玉珍也知愛子說話永無更改,對於瀋煌衹有感激,不會有事,便囑咐了幾句,令少時陪送少爺回去。竜子笑道:“娘病未好,又為兒子生氣,怕走不動。娘坐一會,我陪少爺到樹林裏去就來。”玉珍不肯。瀋煌笑說:“這樣更好,竜子孝心,依了他吧。這裏人多,我和他到林內說幾句話就來。”說罷,同往林中走進。
  到了裏面,竜子開口先問:“少爺是否為我師父不肯收我做徒弟,甩了幾次的原故?”瀋煌看出他表面粗野心甚靈敏,點頭笑問:“異人是何名姓來歷?林盡頭是大片危崖河溝,並無出路,如何不見?”
  竜子笑答:“你說那位異人,便是我想拜的師父。他姓簡,不是本地人,今年共來過兩次。第一次遇見他時正下大雪。他由雪上走過,會沒有一個腳印,我已奇怪。不久雪住,我正牽牛由此經過,他在前面,忽然對面瘋牛朝他撞去,吃他一伸手便將牛角抓住,也沒見用什大力,輕輕往側一甩,牛便橫跌在地,爬不起來。他走過去,朝牛頭上胸前按了兩下,牛便乖乖起立,和好的一樣。我越看越怪,自負力大,還不十分信服,故意撞了他三次。頭兩次和撞在山上一樣,動也未動,因被他笑駡了幾句,心中有氣,連撞帶抓,吃他一揚手,我便跌出好幾丈,這纔想要拜師。他說我不該無禮,先不肯收,駡了兩句,轉身就走,我追進樹林,衹一晃便沒有影子,由此不見。第二次再遇,他住在那旁崖洞內,我在洞前跪求了半天,也未答應。最後和他苦纏,求告不已,他說越是這樣越可恨,收徒不難,問我可能離母出傢。我自不捨親娘,娘又多病,如何離開?何人服侍?再三跪求,除離開我娘而外,怎麽都行。他笑說時機一到自會收我,此時不行。
  我因他老人傢行蹤不定,走得又快,稍一轉眼人便不見,心正着急,怕他走去,今日發現他和嚮二痞子爭執,本來也想出手,因師父說過,不願收我就是防我不聽他話打架闖禍,不敢妄動,正躲樹後生幹氣,打算明日打他痞子一頓,你便出頭。後來我追師父人林,他說我不該生心打人,不收我這樣人做徒弟了。我一着急便撲近身去,被他甩出林外。幾次過後,我正頭昏眼花,心中發急,當你笑我,纔想打你出氣。又想師父尚在林內,此舉他必不快,趕進一看,人已不在,越發情急,恨你誤了我事,二次和你動手,娘便走來。”
  瀋煌聽完前事,同往崖洞一看,異人不在,洞中衹有一張竹榻和些破書用具,原是一個年老苦人老朱所居,藉與異人暫住。老朱孤身一人甚是寒苦,也是去年鼕天巧遇異人,送了他二十兩銀子,嚮其藉住,崖洞共是兩層,異人住在內層一間,方纔回來就叫老朱:“少時有人尋我,命其明早來見,衹在已時以前均可。”
  瀋煌大喜,便約竜子明日同來拜見。竜子笑答:“師父所說那人决不是我。他老人傢脾氣古怪,莫要為我,連你也見不到。還是由你自來,我守在外面,等你見過師父,我再跪門求見,纔免兩誤。”瀋煌依言約好,一同回去,竜子扶了乃母玉珍回去。
  瀋煌到傢,和老師周文麟一說。文麟料知異人,約定同去,命先隱秘,暫時不要提起。次早天雨,文麟師徒同往,到後,先令瀋煌求見。異人竟知文麟同來,令其入見,老朱恰巧離開。互一問訊,纔知異人名叫簡冰如,嚮居峨眉後山凝碧崖,為了當地溫泉旁邊山夾縫裏隱伏着一條毒蟲,每逢子午二時嚮外噴毒。竜子之母去年重病,便為無心路過染了毒氣,幸而不重,纔得免死。現已備齊雞蛋,防驚俗人耳目,十五子夜天晴月明,當往溫泉誘那毒蟲出洞,除此未來隱患。文麟隨嚮他請求收瀋煌為徒。冰如笑答:
  “此子和狄竜子都是至性過人,此子人更溫和,不似竜子天生異稟性情猛烈。賢師徒請先回去,等我除害之後再行傳授。此時竜子已早到來,冒着大雨守在崖旁樹林之內。尚要磨他的火性,遇時不可理睬,我自有道理。”文麟師徒謝諾,隨行拜師之禮。
  瀋煌自是高興,冒雨回傢。文麟因其冒雨往來,周身淋濕,令告乃母,放半天學,入內更衣,以免受寒,並說文麟也曾學過武功,雖不高明,卻知對方深淺,又擅醫道與風鑒之學,看出簡冰如是個隱跡風塵的異人,瀋煌又是六陰脈象,除非煉就內功不能永年,且喜有此遇合,得拜異人為師,實是天憐苦節。今日匆匆,未與簡師長談,後夜十五月明,欲往溫泉觀其除害,並加傳授,務令瀋煌隨同前去。簡師傢居峨眉後山,不久必歸,如令隨往,不可姑息。文麟願陪同去,以便文武兼習,不致荒廢學業。
  淑華聽愛子說完前事,又是喜歡又是感動,嘆了口氣,苦笑道:“幺兒,可對老師去說,我母子深感他的高義,蒙他關心,無不遵命。孀居未得當見,等快起身,再嚮他謝罪。”瀋煌忙問,“娘為何又傷心呢?”淑華苦笑答道:“不要和老師說去。”瀋煌應了。
第 二 明月照鬆間 寂寞寒山翔鐵羽 氛煙生石縫 迷花毒霧起勾蜈
  轉眼便是十五,雨勢早住,到了夜間,瀋煌稟明母親,飯後隨同文麟起身,同往溫泉走去。路過狄傢,順便一問,竜子不在,狄大娘已睡。按照預約,本定高處遙望,不許近前,最要緊是避開正面,以防中毒。這時正當亥初,萬裏晴空,月明如晝,道旁均是成行槐柳,暮秋天氣,樹葉多半黃落,清影蕭疏,銀霜滿地,遙望前面峽門,兩山對立,高達千丈,靜靜的矗立在前,靜夜空山,四無人蹤,月華如水,到處通明。師徒二人正由高柳疏林之中嚮前走去,忽見前面峽頂崖腰,一隻大雕嚮空飛起,在空中微一回翔,重又落嚮原處,襯得空山夜間分外清幽。二人也未在意。
  毒蟲所居,地名蘭𠔌,巢穴就在乳花洞側山峽縫內,洞外古樹森列,怪石縱橫,左面立着一座兩三丈的孤峰,朵雲冉冉,平地上拔。峰巔産有金欽石斜,最是肥大,土人時往采取;鑿有石級,盤旋峰際,可以到頂,上面廣約丈許,另有突石可以隱避,前面路卻奇險,怪石羅列,棒莽叢生,左側危峰轉角上有一夾縫,前臨山徑,乃往溫泉必由之路。崖縫離地高約兩丈,裏面幽隱麯折,月光自東而西衹照半面,黑黝黝看不到底,仿佛甚深。這時天剛亥初,四山無雲,天高月朗,到處靜蕩蕩的,除有時微風吹過,寒林蕭騷,偶然作響而外,更無一點聲息。
  師徒二人候了一陣,見簡冰如未到,崖縫中暗影沉沉,毫無動靜。文麟知那毒蟲定必厲害,異人約定不會不來,既令隱伏在側,不許言動,當有原因,惟恐瀋煌冒失,連打手勢不令開口。
  瀋煌年幼好動,先見當地清景如繪,貪玩月華,還不怎樣,時候一久,漸覺無聊,心想:“一條毒蟲何值如此重視?此峰居高臨下,斜對崖縫,如若憑高下擊,即便毒蟲竄出也不妨事。”心中一動,俯視身側,有七八塊大小碎石,方想拾上一塊朝崖縫中打去,試它一試,忽聽雕嗚。擡頭一看,兩衹黑雕正由前面危崖腰上衝空飛起,到了二人頭上盤飛了兩轉,一隻往來路上飛去,晃眼越過來路小山不見,剩下一隻,飛着飛着,忽然兩翼微收,由相隔十來丈的高空往下飛降,似朝二人立處小峰上撲來。
  文麟見那大雕看去約有半人來高,兩翼橫張,幾達丈許,鐵羽凌風,烏光黑亮,一雙金碧怪眼,映月生光,形態十分威猛,知道這類座山雕為山中猛禽,爪利如鈎,尋常羊鹿吃它一爪便自抓嚮空中,當時撕裂下肚,未成年的幼童往往被它抱去,連骸骨都無影無蹤,端的猛惡無比,見它空中盤飛,早就驚疑,一見自空飛墮,看起來似要迎面撲來,不禁大吃一驚。周文麟為護瀋煌,情急之下不暇尋思,瞥見地上石塊,忙即搶拾了兩塊,一把摟住瀋煌,正待抵禦,朝雕打去。
  說時遲那時快!一陣疾風過處,一條黑影,已由面前掠峰而過。原來那雕因自高空中斜飛過來,看去似朝小峰飛撲,實則是由峰崖當中飛過,離峰還有兩丈高遠,目光如電,羽毛如鋼,過時,兩翼風力扇得左近樹梢一起擺動起伏,蕭蕭亂響,這一臨近,勢更驚人,文麟倒被嚇了一跳。瀋煌見老師神色匆惶,搶拾地上石塊,知是要打那雕,也跟着取了兩塊在手內,回顧雕已飛遠,看神氣似往地面降落,到了前面空地之上,重又一聲長嘯,掠地而起,嚮空斜飛而上,晃眼穿空入雲,剩了一個小黑點。
  瀋煌本和文麟親熱異常,因老師不許開口,便把文麟的頭抱住,附耳說道:“老師,你看那雕飛得多快!”文麟正坐石上,悄聲答道:“你不要說話,再待一會,簡老師就要來了。”瀋煌悄說:“老師是怕驚動毒蟲麽?相隔這遠,如何能夠聽見?”文麟笑說:
  “你年紀輕,哪知厲害?還是謹慎些好。”瀋煌點頭,便去突石後面探頭外望,見夾縫裏面黑洞洞的,聲息全無,四望空山寂寂,月明如晝,秋林蕭疏,清影在地,一眼看出老遠,並無一個人跡,先前兩雕已飛得不知去嚮,幾次想用石塊朝崖縫中打去,均恐老師膽小見怪,欲發又止。正等得心煩,忽想起先前二雕盤空飛嘯就在峰崖上空,那強聲勢,峽縫中毒蟲理應驚動,如何不見?可惜前日不曾細間,到底是什麽惡蟲如此厲害?
  忍不住二次剛把石頭拿起,意欲背着老師朝斜對面崖縫中打去,忽又聽到遙空中~聲雕鳴,擡頭一看,一團黑影正由半空一片白雲邊上急馳而來。月輪已高,空中時有片雲冉冉飛渡,銀贍清耀,映得雲邊均呈麗影,碧空如染,雲白天青,襯得那團黑影分外鮮明,烏光閃閃,宛如流星飛瀉,自空下投,晃眼加大,正是先前飛去的那衹黑雕。
  當二雕初次盤空飛嘯時,文麟為恐猛禽傷人,原有戒心,及見那雕去而復返,又似迎面飛來,心中一驚,慌不迭拿起石塊,剛搶上前去把瀋煌護住,瞥見突石下面有二三尺來高的洞凹,便令蹲伏在內,以防不測,一面握石相待。瀋煌耳目聰靈,早看出那雕來路是朝對崖直射,不是對着小峰一面,本不想往石凹中鑽進,因見老師滿臉驚急之容,知其疼愛自己,關心過切,不忍堅拒,衹得鑽了進去,探頭一看,裏面竟是空的,另有怪石前凸,可坐可立。幼童膽大,無什顧慮,想這地方真好,由此用石打那毒蟲,决不會被它發現,忽聽對面崖縫中,寨寨餌餌起了一種異聲,卻不見有毒蟲爬出;仰望空中,那雕本是對準崖縫那面直射過來,眼看離崖不過四五丈高遠,一雙鐵翼鼓蕩起來的疾風,吹得崖上下衰草白楊漸漸騷騷宛如潮涌,不知怎的,倏地一個轉側,往斜刺裏回翔過去,重又嚮空盤飛,口中不時怒嘯,幾次飛近崖縫,俱都嚮側繞飛,終不下降,好似避開崖縫一帶神氣,下面響聲也越來越密。待了一會。窸窣之聲忽止,那雕飛嗚越急,始終繞着崖縫作一圓圈,回翔不下,越飛越急,圈也逐漸縮小。
  文麟這纔看出那雕似為毒蟲而來,這等猛禽竟不敢與之正面相對,可知兇毒厲害,一看月華,已近子初,異人還不見到,俯視石凹,見瀋煌立在怪石後面探頭側望,不知前是空地,以為前有怪石,易於閃躲,絶好隱伏之處,便不去喚他,衹低身比了比手勢,告以雕蟲互鬥,少時必有兇殺,異人也必快到,令其小心。留意退路,免中毒氣。
  瀋煌越看那雕越覺可愛,又知那雕想殺毒蟲,心正盤算如何助其成功,對於文麟警告並未在意,後見那雕飛圈縮小,衹有三數丈方圓,扇得崖頂小樹雜草颯颯亂響,勢也降低,崖縫中反倒沒了聲息,年輕好奇,忍不住揚手一石朝縫中打去,石塊落處,先是寨餌亂響,緊跟着呼的一聲,猛躥起一個怪物。瀋煌發石時,文麟因見那雕越飛越近崖頂,利爪上好似毛茸茸抓着一物,因飛大急,翅寬爪大,衹見抓緊一團有毛之物,看不出是什麽東西,正在定睛註視,沒有留意。
  瀋煌聽出崖下異聲較前猛急,方料毒蟲發威,許要起鬥,忽聽呼的一聲巨響,躥起一條怪物,約有兩尺多長,前半形似一條大蜈蚣,紅睛火舌,口有鈎鉗,腹下兩排利爪,通身碧鱗,中雜二三十點紅色星光,爪生緑色,閃閃生光,後半蛇身蝎尾,色作暗緑,初竄出時,利爪劃動,映月生輝,窯餌亂響,爪上緑毛又有亮光,看去宛如兩行碧螢,當中夾着一溜紅火,崖縫自頂分裂,缺口離地約兩三丈,毒蟲起勢,似朝二人潛伏的小峰飛來。剛到崖口,前半身正朝峰這面斜竄,忽聽峰側呼哨之聲,那雕突似流星下射,當頭撲到。毒蟲見雕下擊,立時回身竄離崖口,忽然朝上回攻,從後半鈎尾朝下一搭抵着崖石,身子一拱便翻身朝上躥去,其疾如箭,動作矯健靈活無比,加上周身火眼碧螢,月光之下美觀已極。那雕似知毒蟲厲害,竟不敢正面與敵,一見毒蟲躥起,一聲怒嘯,左翼一偏便掠崖往側投去,過時,由雙爪上打下一團東西。兩下高低相隔約有三丈,毒蟲躥高衹得丈許,血口怒張,口邊雙鉗往旁一,分,火焰也似的紅信往外一伸,噴出一股紅煙,正嚮空中急射,吃那毛團打下,因勢大急,不及閃避,正中頭上,竟被打落下來,雕已飛過,毒煙不曾射中。那團有毛之物乃是一隻雄雞,頭爪已去,因雕力猛,來勢更猛,毒蟲身子凌空,嚮上噴毒,驟不及防挨了一下,頓犯兇威,猛伸前爪,抱了毛團一同落下,踞伏在崖縫山石之上,鈎尾翹起,反搭背上,用前面四條利爪抱着那衹死雞,利口開處,舞動口邊雙鉗,先是呼呼發威,口噴毒煙,朝雞身射去,隔不一會,前爪往外一分,刺的一聲,雞身齊中分裂,毒煙隨同紅信往血口中一捲,也未見怎吞吃,怪口張處噴起大片雞毛,雞身皮肉已被毒氣化盡。
  二人見狀正自駭異,毒蟲將雞血肉吸淨,停了一會,二次爪牙亂動,又在作勢欲起。
  文麟隱身偷覷,不知毒蟲感應力強,愛徒已然闖禍,等到看出毒蟲前額一對兇睛燦若明星、背上還有兩行怪眼、頭朝着自己這面發威神氣,就許蹤跡已露,耳聽空中雕鳴甚急,也未細看,心正驚疑。毒蟲已將離石而起,忽然據石不動,前半身竪起,朝空仰望。定睛一看,原來那雕又在空中盤飛,先走的雕也飛了回來,互相回翔,盤空怒嘯,爪上也似抱着東西。毒蟲目光註定兩雕飛處,往來搖擺,口中呼呼發威,意似恨極,無奈兩雕飛得極高,無可奈何,急得兩排利爪連同周身皮鱗一齊顫動,窸窣亂響,宛如一片驟風疾雨之聲,勢更猛惡。又待一會,毒蟲似因雕飛太高,無可奈何,剛把前身放下,又朝對峰發威怒視。
  二人耳聽呼嘯之聲又起,內中一雕忽然自空飛降,這次不由正面下擊,好似胸有成算,故意引逗,落處在崖前山徑之上,離地衹有兩丈,相隔卻在五丈以外。毒蟲本是怒極,蓄勢待發,性又兇暴,不等下落,身子一躬,兩排利爪一起劃動,一溜火星帶着兩行碧螢,箭一般朝前平射出去,哪知上了大當!那雕本是誘敵出巢,一見迎面竄到,兩翼一側,嚮上斜飛,正和毒蟲一高一下相對錯過。毒蟲撲了個空,落地之後待要回竄,另一大雕忽由後面追來,離地四五丈,快要飛到毒蟲前面,雙爪突伸,一塊尺許大的山石突然凌空下擊。毒蟲閃避不及,竟將尾鈎打斷,負痛情急,嚮空猛躥起兩三丈高下,雕飛甚高,自然撲空,那雕一味引逗,時高時低,毒蟲竟被引遠。
  文麟因覺孤峰危險,意欲乘機下峰逃避,又恐毒蟲飛回,遇上必死,心頭又在煩惡,頭暈身軟,疑是中毒,耳聽兩次呼嘯之聲,回顧無人,不知是否簡冰如所發。正自進退兩難、忽見前雕往夾縫中側身下投,崖縫前窄中寬,最寬處也衹丈許,那雕必須側身而下,剛一投入,又聽呼嘯之聲發自孤峰側面,正對崖縫的怪石之上。那怪石高還不到兩丈,本是峰頂危石,不知何年斷塌,落嚮峰側前面山徑旁邊,離那崖縫衹兩三丈遠近,上豐下銳,小半截插入土中,其形如斧,無法上升,上面滿生蒼苔,石形甚奇,頂上好些石包,高低錯落,大小不一。
  二人聞聲註視,剛瞥見頂上現出一人,那雕已由崖縫中飛起,兩翅羽毛凌亂,似被崖縫內山石擦傷,雙爪抱着三尺多長、前大後細、形似海蠃之物,飛到石上,輕輕放落,架在兩個大石包當中便朝前飛去。石上那人也自現身,正是簡冰如,先由身畔取出一物,投嚮蠃口之內,回顧二人,低喝道:“周先生誤中毒氣,幸尚輕微,此時不及兼顧,可將這丸丹藥,人口化咽,事完再見。瀋煌照顧周老師,不許再淘氣了。”說罷,揚手擲來一個小紙包,中包兩粒青色丸藥。
  文麟忙取一粒放在口內,把另一粒命瀋煌服下。簡冰如又在連連呼嘯,聲甚清越,跟着石包後又有一人探頭,正是狄竜子,身穿一件短衣,上面都是口袋,袋全鼓起,背後還挂着一個長條布囊。簡冰如把手一揮,竜子便將身伏倒,這纔看出那海蠃是個貝殼,大炮也似,嵌在兩石縫中,頭嚮毒蟲去路。簡冰如師徒同伏石後,手中各拿着幾個雞蛋,動作絶快,一會便自停當。一聲長嘯過處,遙望前面,二雕本是時東時西,在林野上空盤飛引逗,忽然聯翩飛來,毒蟲隨在後面昂首追逐,不時嚮空躥起一兩丈高下,無奈雕甚狡猾,老是時高時低,互相引逗,不時抓起石塊猛擊,毒蟲尾鈎已斷,連受打傷,先是口中狂噴毒煙,等到追回,衹管噴毒發威,已成強弩之末,比初追時神情已現狼狽,口中毒煙也減去了好些,相隔七八丈,忽捨二雕,半跳半馳一路起落急竄過來。二雕似知毒蟲受傷力竭,互相飛鳴追逐,抓起地上石塊亂打。毒蟲回頭一追便自揚去,空自暴怒,無可奈何,連回追了幾次並無用處,便不再追,一任二雕飛鳴追擊,更不回顧,一味朝前猛竄,離石兩三丈,忽然停住,踞地發威。
  二雕剛抓起地上石頭凌空下擊,毒蟲忽然目註石上,身於一躬,似要朝那貝殼斜射上來,前半身剛一離地。簡冰如突由石後起立,一揚手就是四五個雞蛋,照準毒蟲的身上連珠打下,手法又準又快,衹聽叭叭連聲,右手打完又是左手,接連不斷,月光之下,宛如一條相連的白練。竜子在旁,把背上口袋朝下,倒出雞蛋,一連遞將過去。冰如雙手交替,打之不已,從未息手。師徒二人配合得嚴密異常,又穩又快,蛋到蟲身,全都粉碎,先打得那毒蟲滿頭滿身都是蛋黃淋漓。說也奇怪,那麽猛惡靈警的毒蟲,竟被那麽小而易碎的雞蛋打得暈頭轉嚮,禁受不住,屢次想要衝起,俱被打退,直似一條水竜嚮毒蟲渾身射擊,通體打遍,先還見蟲背怪眼閃閃放光,打到後來竟全閉上,前面雙目也打瞎了口
  瀋煌見師父這高本領,喜得亂跳,方喊:“師父,還有一隻眼睛,怎不打瞎?”狄竜子身上雞蛋已全取出遞過,人順石後溜縱下去,簡冰如雞蛋也自發完,剩下十來個,雙手握住,身於往側一偏。這時二雕仍在空中盤飛不下,人一停手,毒蟲立即呼的一聲朝石上竄來,一頭射到介殼之內,鑽了進去。簡冰如已早縱下,到地接連兩縱便到前面大樹之上,先將殘餘的七八個雞蛋照準介殼之中便打,隱聞殼內容餌亂響,不住震撼,簡冰如忽然揚手又是兩點寒星直射進去,衹聽刺刺兩聲,似全打中在毒蟲身上,殼內震動更烈,倏地騰起老高,離開石縫架處滾落下來,叭喳一聲大震,把地皮砸了一個大坑。
  毒蟲頭尾顛倒,竄勢太深,怪頭嵌嚮殼的尾部,身於無法掉轉,在裏面拱動不休,騰起老高,滿地亂滾,那條斷尾不時伸出口外,亂顫亂擺,仿佛痛極。似這樣約有頓飯光景,勢子漸衰。簡冰如早就縱落,竜子也趕上前去,並立旁觀。最後介殼不再滾動,簡冰如把手一揮,兩雕爭先飛下,搶了介殼抱起,往空飛去。
  文麟師徒早要下去相見,被冰如止住,事完之後方令竜子來喚,吩咐避開正面,由峰後樹林中走出,去往前面林內等候。二人依言走往林內,冰如也隨後走來見面,朝文麟臉上細看了一看,埋怨瀋煌道:“你這娃兒,怎的大膽不聽話?我因今夜事完便要起身趕回峨眉,前日為除這條毒蟲,要費不少手腳,無暇傳授多談,你年紀尚小,未必能耐山居之苦,恰巧溫泉峽附近,有一至友隱居,正好托他,代為傳授,等過二三年,再往峨眉尋我,此人已不收徒,經我力說,方始允諾,原定事完同去,不料你膽大惹禍,差點送了周老師的性命,如非年幼無知,定加重責!”
  瀋煌和文麟親如父子,一聽中毒,好生愁急,跪地哭求解救,問可有害。冰如喚起一說,原來先前呼嘯,乃冰如所發。怪蟲名叫勾蜈,乃道書上西南十四毒蟲之一,性最兇毒,在脫殼以前毒氣更重,必須在脫殼之後一周時內除它。此蟲最畏卵汁,中上腐爛,先前兩雕乃溫泉峽隱居的至友多年馴養,性猛通靈,今晚特意藉來相助。毒蟲也頗通靈機警,感應之力極強,嗅覺最靈,如不用石打它,空中兩雕正在引逗,就被發現也不會追來,瀋煌一打,被它嗅出人在對面,又當初醒出殼。兇睛尚未全張之際,被那一石打痛,越發激怒,如非二雕冒險夾攻,文麟師徒二人全要中毒難救。先投貝殼之物乃是自煉的靈藥,奇毒無比,粘性更強,毒蟲先被二雕所傷,又受卵黃剋製,背上兇睛全瞎,周身痛癢,急於竄回殼內,欲藉殼防身,探頭嚮外噴毒,不料被那毒藥粘住,無法掉頭,又打了它兩毒箭,以毒攻毒,幾下夾攻自禁不住,再隔一日夜,全身化為緑水,永絶後患。所噴毒氣雖毒,體質最輕,已隨風吹散,否則,不知要害多少生靈。文麟在斜對面孤峰之上,本可不致受害,因那勾蜈感覺最靈,知有敵人,張口便將毒氣噴將出去。瀋煌立處較低,前面山石又正擋住,幸免受苦,再被二雕兩翼風力一扇,將毒氣吹散。文麟仍沾了一點,如非冰如靈丹神效,早晚仍難活命,就這樣還須病臥三月始能復原,最好擇一高山清靜之地靜養些日,痊愈之後,不特餘毒盡去,因仗靈丹之力,從此卻病延年,任何毒嵐惡瘴、流行瘟疫俱都無害。隨間瀋煌:“我已代你尋到一個師父,免得隨我山中受苦,你意如何?”
  瀋煌自與冰如初見,便覺出他有好些異處,當夜又見他這高本領,越發嚮慕,依戀不捨,先聽代為引進到別人門下,方自失望,聞言忽然福至心靈,忙跪求道:“我衹願拜在簡老師門下,山居清苦我並不怕,衹求老師將我帶去,感恩不盡。”冰如笑道:
  “我奉師命,還有好些事要辦,雖然常來常往,你一個人住在我那茅篷之內,猿啼虎嘯,異聲四起,轉眼大雪封山。你一個未成年的幼童,平日嬌生慣養,風雪寒山怎能禁受?
  到時後悔就來不及了。”瀋煌見冰如說時,文麟和狄竜子各在一旁暗使眼色,會意跪求道:“弟子决不後悔,衹要師父肯帶我去。任何危險艱難,死都不怕。”冰如把臉色一沉道:“鬍說!你母守節撫孤,對你萬分期望,如何忘了臨深履薄之戒,隨便就說死字?”
  瀋煌聞言,猛想起母親最愛自己,孤身在傢,一別至少三四年,豈不懸念?不禁為難起來。冰如見他急得眼花亂轉,笑問:“你是嫌我說你麽?有話好說,起來!”瀋煌應聲起立,凄然答道:“師父說得正對。傢母因為周老師醫道極好,說弟子六陰脈象,中伏鬼脈,恐難長大,非練武不可,日夜為此愁急。難得遇到師父那大本領,是位異人奇士,立志追隨,學習內功,來時已和傢母說好,衹顧同行,忘了傢母一人在傢倚閻凝望,被師父提醒,覺着去留兩難,所以愁急。”
  冰如驚道:“前日見你根骨甚好,人又靈秀,明是我道中人,為此纔想造就。匆匆不及細查,你竟是六陰鬼脈麽?”隨把瀋煌手腕拉住,細一診脈,又把周身骨頭按摩一遍,驚喜道:“周老師醫道果是高明,六陰脈象本是善徵,至多體弱多病而已,似你這樣暗藏鬼脈的極難查看。這類脈象雖主短壽,但是人必靈慧,內藴真力,元氣也極堅凝,衹要求到名師,得了內傢真傳,不僅免去短命,並可得享高壽。周老師所說一點不差,衹沒看出三年之內不將內功練好,二十歲這一關就過不去了。”
  文麟聞言大驚失色,忙嚮冰如長揖求救,說:“乃母青年守節,衹此一子,相依為命。務望先生恩憐,將其帶去。”冰如答道:“本來我因他從小嬌慣,欲令在此從師,暫拜在我老友門下,等將根基紮好再往峨眉尋我。既是這等脈象,說不得衹好日內將他帶走,衹是小娃兒傢怕受不得那苦楚。竜子生長貧傢,又是天生異稟,體力健強,最耐勞苦,如同在我的門下,師兄弟二人一同習武練功,豈不甚好?偏生此子性太剛烈,美中不足,雖然心許收他為徒,好些都不投緣。不料昨日忽遇我好友黃腫道人將其看中,和我商量,將他帶往岷山隨他修煉。此子本是渾金璞玉、不羈之馬,我平生謹慎溫和,正愁他本質雖好,衹恐野性難馴,緻犯師規,他又意志堅誠,苦求不捨,收他為徒原出勉強,得此名師垂青,自然求之不得。他還不願,後來試出黃腫道人本領比我更高,又賜他母親一粒靈丹,治好老病,這纔信服謝罪允諾。明日我代他把乃母用度安排好便順路帶走,並不在我一起,又不能令瀋煌帶一傭人前去,還有他母親是否放心也須問明。”
  文麟因覺服藥之後心中煩惡已解,頭也不再昏暈,以為無事,接口答道:“小弟與他父母又是至親又是至交,我又孤身一人無處可去,利祿功名之念素來淡薄,瀋煌去後,寄居瀋傢也有未便。峨眉名山勝地,嚮往已久,簡老師命我在山中覓地靜養,意欲同去,與他作伴,就便養病遊山,還可使他不廢文事,不知可否?”冰如笑道:“周兄性情中人,能夠同去,再好沒有。你那病體雖要靜養三月,除開頭十來天餘毒發作,因受藥力剋製,周身酸痛,必須靜臥,以後和好人差不許多,好在初往峨眉,一個月內我並不出山去,我再為此事多留二日,請周兄告他母親,必須隨我回山才能保命,就這兩天工夫,快為他製辦行裝吧。”
  文麟看出冰如異人,前日本有拜師之念,因冰如說雙方無緣,衹允指點內功入門口訣,令其自習,不允許拜師,及聽許其同往,心想便冰如不肯傳授,由愛徒轉教,也可學他幾成,忙答:“遵命。”隨請冰如連竜子同去瀋傢消夜。冰如笑答:“此時離天亮還早,深夜登門,主人又是一個青年節婦,好些不便,我也還有事,須去訪那老友,便竜子也無須去。請告主人,令代瀋煌速備行裝,起身時當往一面,此時無須。”文麟師徒還想把竜子請去,冰如仍是不允,衹得罷了。別時又告文麟:“此時毒已入骨,全仗那丸靈藥暫時止痛,不久仍要發作,由第三日起周身酸痛,越往後越厲害。本非經過多日不能免苦,此行多走水路,同船醫治,要少好些痛苦,放心好了。”
  文麟自是感謝,到了前面路口,兩下分別走出不遠,忽聽雕鳴。文麟、瀋煌擡頭一看,先前兩衹金眼大黑雕,自從除去毒蟲以後便自飛走,忽又盤空飛來,到了冰如頭上連嘯了幾聲,一東一西衝空飛去。冰如忽然改道,走往石邊崖坡之後,其行甚速,轉眼無蹤。隨見竜子跑來,見面便拉着瀋煌的手笑道:“你以後是我師弟了,這個再好沒有。
  可惜這三年內還不能常在一起,且等將來再尋你吧。”瀋煌見他神態天真,笑問:“簡老師呢?”竜子笑答:“師父被人請去,他所說老友是個和尚,也要前往相見,到了前面,簡老師聽見雕嗚,說我已不能同去。肚皮有點餓,回傢恐怕把娘吵醒,知道瀋少爺,不,瀋師弟富貴人傢,吃得好,想去吃點好的就趕來了。”文麟、瀋煌見他言動率真,毫不掩飾,俱都投緣,先前又有相助之德,同聲笑答:“我們出來時,本預備下好些酒食,想把簡老師和你請去,不料未允。正在失望,來得甚好。我們也有一點餓,快請走吧。”竜子隨拉着瀋煌的手,滿口“師弟”,親熱非常。文麟看出他豪爽天真,口快心直,貌相雖醜,但極英武,又聽說拜一異人為師,有意代瀋煌結納,一到傢便命下人把先前準備款待冰如的宵夜酒筵開將出來。
  竜子自幼傢中寒苦,性喜酒肉,又有兼人之量,乃母愛子,雖偶然弄些酒食與他,竜子素孝,知道自己吃得多,母親節儉多日還不夠自己飽食一頓,於心不忍,衹得強行忍餓,勒緊肚皮,卻從來不肯因為自己饑餓而多吃。每當年時令節,村人打牙祭,便代人傢做事,想吃一頓好的。村人雖然嫌他量大,吃完還要討些回去,平日性情又暴,如非乃母管得嚴,不知要和人打多少次架,先還不願用他,後來因他身強力大,肯賣力氣,衹有大酒大肉能使其飽餐,一個人能抵十幾個人的用處,帶回傢的又均奉母,漸都感動,每打牙祭時,前兩天便將他找去。竜子嘴饞,明知吃人一頓要做好幾天事,但因傢貧,自己年幼,無力奉母,全靠每月朔望以勞力換點酒肉回去孝敬母親,口雖不說,心卻不快,因此除了年終朔望,誰也請他不動,衹一傢姓秦的老農夫,人多地少,僅夠度日,人卻忠厚善良,當乃母懷孕受屈時曾加照護,主持公道。竜子常聽乃母說起,心中感激,但除吃兩頓粗茶飯外,毫無所得,每一想到有錢人傢肥雞大肉盡量痛飲,稱心快意毫不為難,母親和自己終歲勞苦難得溫飽,便自傷心氣憤,尚望將來能使母親衣食優裕,一切稱心,要什麽有什麽,也不在做人一場。當日夜飯不曾吃飽,又忙了多半天,有些腹饑,母子二人平日常受瀋傢周濟,想起便感激,不料日前一場架,和瀋煌打成師兄弟,次日還得了好些錢,越發高興,主人又是這樣優待,滿桌子的好菜,倒有一多半不曾見過,心中越喜,忍不住紅臉笑道,“師弟,這多的菜,能給我兩樣帶回去麽?”
  文麟久聞他求食奉母之事,接口笑答:“你是想給你娘帶去麽?你衹管盡量先吃,另叫廚房明早與你傢送些菜去。你師弟方纔和我說,狄師兄傢道寒貧,你娘也是孤身守節,意欲稟明他母親,將你娘接來同住,免你不在傢她受人氣,或少用度,有了疾病無人照管,你也在外擔心。你師弟母子都是好心,經我和你師弟一說,定必應允。由此你二人和親兄弟一樣,兩位老人也情如姊妹,彼此都有陪伴,豈不是好?”
  竜子聞言,縱身離席,納頭便拜。文麟將他強行拉起。竜子悲喜交集,回手一把將瀋煌抱住,兩行急淚已隨着滿臉笑容流將下來,睜着一雙精光四射的怪眼,一句話也說不出。文麟知其天性至孝,因傢寒苦受人輕視,好容易拜一異人為師,一旦離母遠行,自然放心不下,忽然遇到兩個好心人,給他極大的溫情,諒分論交之外,並代養母,免其後顧之憂,一時情感衝動過甚,因而感激涕零,說不上話來,師徒兩人再三勸勉,請其吃完再說。
  竜子呆了一呆,慨然說道:“世上有你們這樣好人,娘說的話一點不差,本來拜師之後,想起我娘無人照管,娘又再三逼我,說我脾氣不好,文不文武不武,衹好苦一輩子,幸而遇見這樣好的師父,此去至少也可學成一個好人,如若不去,她便尋死。我急得沒法,和簡老師說,蒙他答應安排我娘用度,但我見他身邊銀錢不多,連那日雞蛋錢還是師弟給的,如都給娘留下,他用什麽呢?衹有師弟的娘常送錢與我母子。娘常說受恩太多,人要自重,但分得已,不可求人。想來想去,娘一人在傢還是不免受苦,娘身體弱,衹能與人做點針綫,紡麻織布,換點錢剛夠她吃碗苦飯,稍有病痛就沒吃的。師父那點散碎銀子,休說不夠娘三年之用,也不忍心接受,正打不起主意,沒想到師弟這個活菩薩,待我娘如此好法。以前娘說瀋傢夫人善心厚道,事又輕鬆,衹盼能到瀋傢做個老媽子,就可不愁衣食,卻還有好些顧慮,一想起就傷心。做夢也想不到,以前想做下人都無法近身,如今會把她接來當姊妹相待。方纔見這許多好吃的,想與瀋師弟討兩碗給娘吃,不好意思出口,又恐回去娘要駡我。以後變成天天都吃好的,怎不叫我喜歡感激呢!”
  文麟因要款待簡冰如,消夜酒菜設在中廳之內,見竜子早就喊餓,酒菜端上,始而舉杯沉吟,帶愧討菜奉母,後來慷慨陳情,音調激昂,顧盼威武,聲若洪鐘,至情至性溢於眉宇,方自感動,忽聽屏後女子說話,似是女主人的口音,心方一動,隨見使女芸香走來,對瀋煌道:“夫人令少爺稟告老師,說明日一早便派人去把狄傢大娘連狄少爺一齊接來我傢居住,全照老師話辦。夫人正在裏面找衣服,想與狄大娘送去呢。”
  竜子先前聞言雖然喜出望外,等到二次入座說完前言,忽想起女人傢都小氣,師弟雖是一番好心,知道他娘願不願意?雙方貧富又大懸殊。自己和人打架,便為那班混賬人見我傢窮,常把我娘呼來喝去,欺人太甚之故,人都一樣,哪會他傢的人都是這等好法?及聽芸香傳話,朝着文麟、瀋煌笑了一笑,便不再開口,舉起杯筷,埋頭大吃。文麟見他吃得極快,滿臉均是感奮之容,知己深印心頭,故不再形之口舌,暗中稱奇。
  師徒二人均吃不多,見竜子手口並用,一路風捲殘雲,淑華待客素優,又因敬重文麟,知他愛護愛子無微不至,對那異人如此重視决非無故,厄廚又極精美,所備消夜餚點甚多,竟被竜子吃去十之八九,這還是想起乃母平日囑咐,到外人傢吃東西不許不留餘地,使人笑話,否則全被吃光。
  剛一吃完,瀋煌見有大盤包子未動,笑問:“這包子是核桃、黑芝麻和各樣蜜餞、瓜條搗碎成泥,再用雞油和糖釀拌成的甜餡,你怎不吃了?”竜子笑答:“師弟,我受你傢好處大多,也不說感激的話了。我想娘知今夜除那毒蟲,也許不放心,就是睡着,我一回傢也必驚醒。今夜我娘因談起我出門之事,不大放心,心中愁煩,必不捨得我走,飯未吃好。她老人傢近年多病,東西吃不多,偏容易餓。這時回傢,沒地方弄吃的去,我衹好老着臉皮,把這一盤包子帶走,回去孝敬我娘,給娘作為充饑之物了。”
  瀋煌見他說完要走,忙命下人往廚房內取餚點,又命芸香到裏面去看還有什麽糖果,一齊取來,與狄少爺送回傢去。一會,芸香拿~個小筐、一包衣服、一包糖果走來,說是夫人送與狄大娘母子,請其更換,明日午前命人往接。瀋煌正命下人代送,竜子力言“無須”。瀋煌見文麟示意阻止,便不再相強,聽其帶走。竜子歸心似箭,匆匆辭別,說是明日稟告簡老師再來,便自走去。
  文麟因夜已深,不便請淑華相見,便命瀋煌入內稟告。母子二人談了一會,天已大明。淑華聽說愛子脈象,具有異徵,說好,不特體力強健,並享高壽,說不好時,連三十歲都活不滿便要短命,幸拜異人為師,既免夭亡,還可學成一身驚人本領,暗忖:
  “丈夫在日,對於功名之念本就淡薄,傢中又有田産,自己守節撫孤,但能接續香煙,於願已足。”再想到文麟這等熱誠苦心,大為感動,因恐愛子念母,心中感傷,卻不露出,一面勉勵瀋煌:“今到峨眉從師習武固關重要,本來學業也不可以偏廢,尤其周老師對你如此恩厚,必須謹記心頭,遇機圖報。娘在傢中雖覺孤單,好在衣食無憂,又將竜子之母接來同居。聞她為人賢慧能幹,有此閨中良友,雙方均不愁寂寞,衹管放心,不必挂念。”
  瀋煌見母親說時雖然面帶笑容,但是雙目紅潤,淚光欲流,想起自己去後,母親倚閻念切必多傷感,心中萬分依戀,無奈母子二人相依為命,萬一短壽早死,母親晚年何人侍奉,惟恐引起傷心,事情又在必行,衹得忍着悲懷,強打歡笑,又陪坐談了一會。
  母子二人俱是一夜未睡,便同安臥,睡到過午纔得驚醒。
  淑華想起昨夜命人今早往接狄傢母子,此時當已早來,如何起身這晚?雙方貧富懸殊,恐其多心,忙令下人尋問,纔知竜子午前來過一次,說是簡老師聞說淑華迎接他娘來此同居之事,大為欣慰,狄大狼吃竜子一說,更是喜出望外,感激涕零,因恐淑華母子昨夜不曾睡好,推說盛情拜領,但還有些瑣事未了,想等午後再行遷來瀋傢居住,無須命人往迎。本命竜子傍午時送信,就便探詢淑華母子何時起身,竜子心實,卻把乃母之意告知文麟,現時人尚未來。
  淑華久聞狄大娘賢孝之名,覺她聰明細心,以後同居,定得好處,也頗高興,正要命人往接,文麟忽然求見,說是衹聽簡老師一句話,立時便要起身,以後不知何時相見,欲和主母商量置辦行裝和瀋煌行後傢事如何安排,淑華對於文麟感激異常,本定行前相見,當面拜謝,聞言立命下人備酒,夜來與先生餞行,並謝照護愛子之德,一面請往廳堂,先見一面,共商行事,瀋煌聞言,不等下人往請,先就趕去。
  淑華感嘆了一陣,略微梳洗,走往中廳,文麟早已坐候。賓主相見,淑華首先下拜,未等開口,兩行清淚已奪眶而出。文麟避席還禮,淑華忙命瀋煌拉住老師,文麟已同拜倒,衹得罷了。文麟正容問道:“煌兒脈有異徵,非習內傢武功不能轉危為安。難得有此奇緣遇合,乃是大喜之事,表姊如何難過起來?山中居住雖然不似傢居舒適,但有小弟同往,尚可照料,無須憂慮,請表姊放心。光陰易過,至多兩三年的分別而已。”
  淑華慨然答道:“煌兒有老師照料,我還有什麽不放心處?衹是表弟你待他恩德,深如山海,我母子無以為報,也無法言謝;愚姊中心藏之已非朝夕。未亡人今生自難報答,惟有期居來世。這類空話本來不想出口,不過表弟也衹弟兄二人,文竜表兄衹得一子,現居南中,久無音訊。表弟自隨宦入川以來,孤身一人寄寓寒捨,不知何故無意功名,至今未有室傢?現為煌兒,同往峨眉從師,不知又要耽擱幾年?言念及此,萬分愧對。我知盛情難於推謝,不便多言。等到峨眉歸來,或是煌兒在此一兩年中練成內功脫離危境,仍望先往謀取功名,自己前途要緊,以期成傢立業,上慰姑父母在天之靈,使未亡人也減少一點罪過,放下平時心事,便更感謝不盡了。”
  文麟聞言,先是面上一紅,略一尋思,強笑答道:“多謝表姊盛意,小弟對於世情早已看空,衹和煌兒好似前生緣分。他對我固是依戀,我更放他不下。難得奇緣遇合,拜此異人為師,免我一樁心事,並還可以隨同學習內功,以備將來山中隱居,抵禦盜賊猛獸等危害,實是一舉兩得之事。至於功名室傢之想,早已忘懷,小弟自有計算,盛情惟有心領。我志已决,還望表姊勿以為念,且商量煌兒行裝和小弟去後傢中之事如何安排吧。”淑華默然未答。
  文麟見她眉宇間隱含幽怨,意似不滿,心中一酸,強笑道:“人各有志,小弟本有出世之想,衹為煌兒從小看大,雙方又是至戚至友,表姊門庭單薄,衹此一子,偏是六陰鬼脈,故不忍捨之而去。幸而吉人天相,有此遇合,不。出三年便是文武全纔,不在表姊青年守節一番苦志,小弟也得慰初衷,以後不論南歸或就青城、峨眉名山小隱,均可放心。衹等煌兒峨眉之行有了成就,便即告辭,從此天各一方,難再相見。會短離長,還望表姊寬懷自玉,不再談小弟之事吧。”
  淑華與文麟幼時常在一起,知他外表溫文,內實剛強,天性固執,决勸不轉,再如多言,必當自己誤解他的心意,心更悲憤,甚或不辭而別,等到愛子學成便即孤身遠引都不一定,想起他這多年來的苦心孤詣,無以為報,如何反增他的悲苦?偏生寡居避嫌,雖非私見,雙方問答又都文言,終恐被人聽出語病,沒奈何凄然答道:“表弟,你誤解了。傷心人別有懷抱,實難落於言詮。光陰易過,白發如新,未亡人生來薄命,自難言報,此心耿耿,實矢天日。煌兒此行全仗老師愛護提攜。雙方至親,益以深交,我也無話可說,把方纔寬懷自玉之言轉贈表弟而已。今晚備有薄酒粗餚,奉陪小飲,以志別思如何?”
  文麟聞言,立時喜動顔色,笑答:“表姊這等說法,小弟尚復何憾?再談徒亂人意。
  煌兒山居不比遊行城市,尋常一針一綫之微均須置備。昨夜再四盤算,開有一張清單,還恐遺漏。表姊細心,請看一遍如何?”淑華接過一看,見文麟單上開得十分詳細,由四季衣物起,甚至日用微細之物,無不齊備,直無一件遺漏,端的用心良苦,好生傷感,連聲稱謝。文麟見她目視自己,隱含感激之容,彼此相對無言,不便多說,坐時已久,衹得辭出。
  跟着狄氏母子一同來見,淑華親身迎出,因聽竜子說簡老師已定明夜起程,因有事他往,明夜纔回,到即起身;對於淑華甚是稱贊,衹是無暇相見,並說文麟今夜餘毒復發,難免痛苦,但不妨事,熬到明日黃昏,簡老師一來,上船之後便可安臥,令竜子轉告淑華,把船備好,明日黃昏以前,連人帶行李一齊運往船上,靜候人來起身。
  淑華本意明日請文麟往候冰如,請來赴宴面致谢意,聞言知道異人性情古怪,衹得罷了,因聞文麟夜來還要發痛,心甚懸念,老早便命開筵,將竜子之言轉告,請其保重,席間留意文麟神色,見無病容,心才略放。哪知文麟還未吃到一半,餘毒已發,仗着事前服有靈丹,開頭還能忍耐,又恐露出痛苦之容,淑華必要勸令回房安臥,於是強行忍耐。
  到了東山月上,淑華見他藉着飲酒故意延挨,先作不解,任其淺斟低酌,衹和狄大娘互談身世,偶然也和文麟問答幾句,後見文麟吃酒過量,面紅如火,一雙俊眼滿布血絲,語聲異常,仿佛忍痛之狀,猛想起異人之言,心中一驚,方纔勸說,請其少吃點飯,早回書房安臥。文麟痛苦越甚,周身酸麻脹痛,本在強忍,後來實禁不住,又多吃了幾杯,將身上餘毒全數引發,忽然奇痛攻心,眼前發黑,知道不妙,方推酒醉要先告辭。
  淑華知他心意,聽出語聲抖顫,心如刀割,衹是無法慰問,強忍悲懷,說:“表弟中毒由煌兒而起,我已萬分不安,再如不自保重,豈不使未亡人越發愧對?我知餘毒已發,身是寡居,明日又無法親送,務望寬懷自珍,使煌兒永托護庇,感謝不盡。”
  文麟見淑華目藴淚珠,語有深意,關切之情自然流露,心甚感慰,本還想再留片刻,席終再走,無奈身上酸痛越甚,頭暈眼花,萬分難耐,又見竜子和瀋煌奉命來扶,衹得強行掙紮,苦笑答道:“我得異人靈丹解救,本已脫離危境,餘毒復發原在意中,暫時酸痛無足為慮,明日上船,不知能否當面辭別?我去以後,望與狄大娘一同保重,如有什事,可命下人趕往峨眉告知,定必連夜趕回……”話未說完,忽又一陣奇痛,當時頭暈眼花,冷汗交流,身子一晃,便自昏倒。幸得竜子、瀋煌搶先扶住,未曾跌倒地上,神志已快昏迷。
  淑華優心如割,方要喊人,竜子已和瀋煌把文麟半扶半抱行前走去,淑華和狄大娘全慌了手腳,一同趕去,將人扶嚮床上。淑華見文麟面如土色,周身亂抖,忍不住走近床前,伸手一摸,頭臉冰冷,雙目緊閉。知其痛苦太甚,回顧狄大娘,正忙着取水,除兩小弟兄外,衹芸香一人在側,忙喊:“芸香快到上房去取醒酒藥來!”大娘已把溫熱水端過,並絞了一把熱手中。淑華隨手接過,先用手中把文麟面上的汗擦幹,想等藥來灌服,忽聽文麟昏迷中喊了一聲“表姊”,心方一酸,猛想起身是寡居,雖然彼此心跡無虧,終有嫌疑,沒奈何嘆了口氣,凄然嘆道:“煌兒,你取醒酒丸來,快與先生服下。”
  瀋煌和文麟親如父子,見他如此慘痛,早急得熱淚交流,聞言應諾,芸香藥也取到。
  瀋煌將藥接過,剛灌下去,忽見老僕張福趕進,說:“適纔有一小和尚拿了一丸丹藥,說:‘奉師父之命,知道周老師今夜毒發病重,事前再如飲酒,痛苦更甚,為此送他一丸丹藥,服後即可止痛。衹是元氣受傷,暫時雖難復原,明日舟中卻可減去許多痛苦。’問他廟在何處,師父何人,也未回答,放下藥丸便自走去。”
  淑華雖不知對方來歷,因見文麟自從喊了一聲“表姊”,病勢越重,氣如遊絲,忙命瀋煌接過。到手一看,那丹藥色如青蓮,清香撲鼻,知有靈效,連忙塞嚮文麟口內,親自取水灌下,哀聲說道:“先夫早亡,周老師本是至親至友,這幾年來,蒙他盡心照應,教化煌兒,纔得支持這份門戶,就是此次中毒,也由煌兒而起。我已無法報恩,如有差池,豈非終身之恨?”說時淚隨聲下。正在傷心,忽聽文麟又低喚了一聲“表姊”。
  淑華走過一看,面色已然好轉,身上抖顫漸止,心中一喜,惟恐文麟初醒,神志不清,口沒遮攔,衹得囑咐瀋煌移臥書房,靜心照看。狄大娘說:“小相公怕服侍不來老師,不如由竜子在此服侍的好。”淑華力言:“煌兒如無周老師,哪有今日?就不會也應盡心。”執意不肯,最後纔把兩小弟兄一同安置書房,服侍先生。
  淑華、大娘纔行走出,剛一出門,忽聽文麟昏睡中喊了一聲“玉姊”,跟着嘆息了一聲,底下便說起吃語,聽不甚真。玉乃淑華乳名,二人幼時常在一起遊玩,文麟每呼淑華“玉姊”。淑華見他形諸夢寐,知其痛苦已深,心中好生難過,為防被人聞知生出嫌疑,空自憂急無可奈何,回到房中一夜無眠,恐文麟夢中吐露心事,以後不便再見,天明後正要命人往探,愛子瀋煌忽然跑進。淑華見他面帶喜容,纔放了心,忙問:“老師病體如何?”瀋煌答說:“服藥之後說了幾句夢話,不久清醒,衹知酒醉毒發,人便昏倒失了知覺,別的全不知道。”淑華知文麟機警謹慎,用情雖深,卻能以禮自防,此是托詞,心中傷感,隨問瀋煌:“老師尚未復原,為何不在書房守候?”瀋煌答說:
  “老師因兒動身在即,知娘愛兒,特令人內,和娘多談些時,井問有無話說。”淑華聞知竜子清早便被簡冰如喚去,文麟孤身一人臥病書房之內,心甚懸念,本令瀋煌仍回書房陪奉老師,瀋煌因母子就要分別,孺慕情殷,依戀不捨,先見母親不住流淚,意甚傷感,當是惜別所致,再三勸解仍是無用,後來看出尚有隱情,再三盤問,淑華自不肯明言少年經過。瀋煌見娘不說,由此便留了意,這且不提。
  時光易過,晃眼便是下午。瀋傢富有,又經文麟細心調度,行裝用具事前開有清單,早命下人置辦停當。竜子由早起出門一直未回。眼看天近黃昏,尚無音訊,淑華母子方以為異人事未辦完,還要改期,竜子忽然飛跑進來,說:“奉簡老師之命,請煌弟同周老師這就上船。”淑華微一尋思,便拉了狄大娘同往書房走去,因事前未曾命人送信,走到門外,聞得文麟呻吟之聲。瀋煌、竜子已先趕往送信,文麟呻吟立止。入內一看,就這一夜之間,人已面如黃蠟,形容消瘦,望着淑華,滿臉感激之容。淑華見狀,忍不住一陣心酸,強忍痛淚說道:“表弟病體未愈,本不宜於勞動,無如所中奇毒非與簡老師一起不能痊愈,而表弟心堅金石、固執性情我所深知。未亡人身是寡居,無法慰問,仔細盤算,衹得任憑表弟帶了煌兒一同上路。你我骨肉患難之交,又是至親,深情大德,終身銘感,所望日常保重,等煌兒內功學成,不負表弟對他厚期,早日謀於功名,莫為煌兒誤了前途,使未亡人母子終身抱恨,便心安了。”
  文麟聞言,面帶喜容答道:“表姊盛意關垂,小弟永世不忘。煌兒有我一路,决不妨事。所望隨時保重,勿以遠人為念。方纔簡老師命竜子來命起身,行李早已發到船上,如對煌兒無什話說,我就要告辭了。”文麟昨夜原是和衣而臥,說完便要起身。淑華忙勸道:“表弟病中體弱,還是命人擡去罷。”文麟笑答:“此時酸痛己止,僅人有些疲倦。此去江邊不遠,況有竜子下人同行,足可無礙。”淑華不聽,仍勸道,“表弟素日聽我的話,何必非要步行,使人心中不安呢?”文麟見淑華面帶愁急,不忍拂意,笑答:
  “小弟原想藉着煌兒此行,日後相機求簡老師代為引進到別位異人門下,如其稍微受苦便覺難耐,恐簡老師笑我文弱。本意步行前往,表姊既是這等關切,小弟遵命就是。”
  淑華已命人去雇轎馬,狄大娘少不得也嚮文麟慰問了幾句。雙方都有着滿腹心情,一時無法出口,一會,轎馬雇好,兩小弟兄便上前扶了文麟下床,然後一同起身上轎,淑華和狄大娘一直送到門外,互相叮嚀,忍淚而別。
  竜子另有去處,送到船上,簡冰如尚未到來,候了一會不見回轉。竜子因天明前便須趕往溫泉峽拜師,又戀着母親,急於趕回,便自走去。瀋煌和竜子十分投緣,別時再三囑咐,請其尋到簡師仍回船來,等到開船再行分別。竜子也捨不得瀋煌,說好回時就便再來話別,不料一去不回。
  師徒二人坐在船上,候到吃完晚飯,簡冰如人還未到,文麟連日看出淑華心情,大為欣慰,因知此生無緣重聚,世念已灰,頓起求道之想,欲求簡冰如將來代為引進,為示誠敬,忍受痛苦,舟中坐候,不肯就臥,瀋煌更不必說。到了子夜,文麟知瀋煌連日不曾睡好,恐其勞倦,勸令稍睡,等簡師到來再行喚醒。瀋煌不肯,力說:“第一天拜師不應失禮,便等天亮也無妨礙。倒是老師病體未痊,理應安臥。天已深夜,便簡老師也無見怪之理。”
  當師徒二人互相勸說之時,忽聽江岸上有人行動,嚮窗探頭,往外一看,月明如晝,一片清光,江流千裏,灘聲浩浩,岸上沙明如雪,林木蕭森,枝葉扶疏,清蔭在地,本是靜蕩蕩的,夜景幽絶,泊舟左近,衹有四五戶人傢和一座小廟,相隔約在十餘丈遠近,忽由對面鬆林中走出兩人。瀋煌畢竟年幼,因在船中久候心焦,急於拜師,以為靜夜無人,必是簡冰如尋來,纔見人影,還未看真,便連喊了兩聲“簡老師”。文麟起初也當冰如尋來,及見當頭一人是個身材高大的壯漢,腰間挂有兵器,心中一動,忙囑瀋煌住口,看清再說。話未說完,第二人相繼走出,是個中年道士,背插單劍,行動極快,看那來意,似往小廟走去,因聽瀋煌一喊,忽然改朝船上走來。
  文麟師徒因這兩人不曾見過,起初也料是冰如的朋友,及至走近,剛看出那壯漢貌相兇惡,道人的服裝神情也頗覺詫異,忽聽壯漢對道人道:“呂法師,你說這娃兒聲音與尋常不同,是個好資質,莫非這遠的路,還帶一個纍贅走麽?”道人笑答:“你哪知道?這娃兒聲洪而清,帶有剛勁之聲,聽他急喊老師,十九練過武功,帶在路上,怎會是個纍贅呢?”
  瀋煌聞言還未在意,文麟已聽出來意不善,心中一驚,來人已縱身一躍到了船上。
  瀋煌年幼無知,又未辨明對方語意,見那停舟之處,離岸約有兩丈以上,跳板已撤,來人江邊縱身一躍便到船上,連點聲音俱無,少年好奇,衹覺對方本領驚人,心中欲羨,又誤認是簡冰如的朋友,毫不尋思,匆匆往船頭上跑去,見面不等對方開口,笑道:
  “二位尊客,可是來尋傢師的麽?”
  來人原是川江巨盜、巡江夜叉卜天竜和青衣江長鬆觀主、惡道賽純陽呂凌風。因在嘉陵江上劫一行舟,舟中是個清官遺屬,母女三人扶樞回籍,被卜天竜看中二女貌美,意欲把人擄走,遭一俠士將惡盜打敗,帶去的黨羽六人全被殺死。卜天竜總算見機,仗着精通水性,乘隙入江逃走,問出俠士名叫許元通,乃東川三俠之一,另二人一名李元化,一名吳元智,曾拜異人為師,劍術武功無不驚人,知非敵手,想起三俠威名,衹有惡盜呂凌風的師兄鐵行腳姚昌能敵,連夜趕往青衣江長鬆觀求援,不料人已他往。後來訪出鐵行腳前四年為了一事灰心,已然洗手,獨個兒隱居川東小三峽中溫泉峽小廟之內,心疑惡道也在當地,展轉尋來。到時天已入夜,因知鐵行腳性情古怪,以前雖是緑林中人,頗喜劫富濟貧,自歸佛門便吃長齋,平生未犯淫過;惟恐廟中清苦,想在鎮上吃飽再往求助。事有湊巧,還未吃完,惡道呂凌風忽由門外走過,雙方不期而遇,自是心喜,連忙趕出喚住,同回鎮店痛飲。原來惡道和鐵行腳當初雖同師兄弟,但是彼此性情行為多不相同,尤其鐵行腳改歸佛門以後換了法名,隱居當地小廟閉戶清修,除了呂凌風尚念同胞之誼,許其上門而外,誰都不見。呂凌風新近也和卜天竜一樣,為東川三俠中的李元化所敗,身受重傷,調養三月未得痊愈,立誓報仇,來嚮鐵行腳求助,到時天晚,欲往鎮上買醉,吃飽再去。說完前事,互一商量,因鐵行腳性情古怪,不通商量,就此前往,未必能夠見到,卜天竜事由采花而起,更是無望。後來商定在附近店中住下,到了深夜,乘其誦經夜課未完之時,冷不防越墻而入,先把人見到再說;如若固執不允,索性趕往秦嶺,尋一前輩異人出山相助。候到子夜,一同起身,正由廟旁鬆林繞出,忽見江邊小船上幼童高呼。
  惡道呂凌風聽出語聲清洪,跟蹤尋來,這時一見瀋煌貌相英秀,二目有神,越發中意,接口笑道:“我不是你師父朋友,見你靈秀可愛,如肯拜我為師,福緣不小,準比你那師父強得多。你如心願,當時就隨我走……”話未說完,瀋煌看出惡道一張麻臉,目射兇光,口角時帶獰笑,同來壯漢額橫着一條二指寬的刀痕,一臉橫肉,貌更醜惡,由不得心生煩厭,聞言怒道:“你是哪廟的道士,我又不認得你。深更半夜到我船上,既非我師父的朋友,趁早快走,免遭無趣。你也配收我做徒弟麽?”說時,文鱗也自扶病走出,看出來人不是善良之輩,惟恐瀋煌將他激怒,方要攔阻,話已出口。惡道聞言並不動怒,獰笑道:“你這娃兒怎不識擡舉,想找苦吃麽?”文麟聽出語氣不妙,連忙接口勸道:“這位法師,何必和他娃兒傢一般見識?他母孀居,衹此一子,萬無出傢之理。請法師不必介意,往舟中小坐奉茶如何?”惡道還未答話,卜天竜突把兇眼一瞪,喝道:“你這窮酸,是他什麽人,要你管這閑賬!”文麟本意這兩人神情兇惡,氣勢洶洶,就喚起船傢,也决打他不過,打算用緩兵之計將其延入舟中,簡冰如少時趕回,自能將其打發,否則候到天明,暗命船傢去喚慧圓老尼送信求援,免吃他的眼前虧,不料對方這等兇橫無理,又見瀋煌氣得兩眼怒瞪,趕緊拳頭,似要發作,對方又帶有兇器,萬分緊急之下,慌不迭先把瀋煌拉住,不令開口,故意說道:“侄兒平日所讀何書,忘卻臨深履薄之誠麽?”瀋煌見老師連急帶氣,手都顫抖,忽然想起這兩惡人帶有刀劍,十九打他不過,何況還要保護周老師,衹得強忍氣憤,故意笑道:“你看這兩人多怪!
  素昧平生,無故要收我做徒弟,豈非笑話?我不理他了。”說完,轉身便要往艙裏走去。
  這時卜天竜本要逞強發作,被惡道呂凌風止住,同時遠遠天空中忽現出兩點黑影,疾如流星過渡,正凌空背月而來。卜、呂二人因黑影來自背後一面,不曾發現,文麟師徒全都看見,心疑前後所見兩大黑雕。瀋煌知道兩雕深通靈性,能辨善惡,又是簡老師好友所養,昨聽狄竜子說二雕爪如堅鋼,飛行神速,鐵羽凌空,突然下擊,休說常人,多好武功的也未必是它對手,心中驚喜,正要指點,黑影已快飛近。文麟認出果是二雕,料有原因,恐瀋煌無知,被敵驚覺,忙使眼色止住,不令開口,瀋煌話也說完。剛一轉身,卜天竜厲聲喝道:“小狗敢走!呂法師好意看中,是你造化……”話未說完,文麟見二雕越飛越近,月光之下,黑影中已各現出雕眼金光,來路正對船頭一面,越發有了指望,忙把瀋煌拉任,故意賠笑說道:“煌侄莫走,這位壯士也請息怒,他一個無知幼童,何必與他一般見識?”
  卜天竜見文麟貌相文秀,一臉笑容,不似武傢,又見師徒兩人衣飾華美,舟中行囊整潔,料是富傢,忽起兇心;欲劫其財,復劫其人,收為徒弟,教以武藝,作他日一臂之助,妄想人財兩得,獰笑一聲,回手拔刀,待要威嚇,剛喝得一聲“窮酸”,二雕已飛近二惡的頭上。
  卜天竜還在耀武揚威,呂凌風終是久經大敵,武功又高,耳目靈警,長於應變,因見對方長幼二人,小的一個遇見這等猛惡的威勢,始終氣定神閑,毫無懼容,反把一雙黑白分明的俊眼註定自己這面,大有發作之勢;年長的一個雖是滿臉笑容,氣度也頗從容,越看越不像是常人,本在生疑,留意觀察,忽聽風聲呼呼,甚是劇烈,由身後天空中猛襲過來,當晚雲淨月明,並沒有風,心中奇怪,剛一回望,猛瞥見兩片墨雲,各帶着兩點酒杯大小的金光,突似流星下瀉,自空飛墮,已然離頭不遠,來勢迅疾異常,相隔還有數丈高下,便覺出一股極強烈的風力已將身子兜住,剛看出是兩衹從來未見的大怪鳥,看那來勢,分明由遠處飛來,照準自己凌空下擊,知道不妙,一面拔劍準備抵禦,口中大喝:“三弟留神上面!”說時遲那時快!這就昂頭轉身、嚮空仰望、一句話的工夫,忽聽一聲怪叫,眼前倏地一暗,那兩團金光已射到自己身上,百忙中覺出那怪鳥來勢萬分猛烈,兩翅風力更大得出奇,身子都幾被震動,晃了一晃纔轉立穩,鳥腹下兩衹粗逾人臂、蒲扇般大的烏爪,鋼鈎也似,已然展開,就快當頭抓到,看出厲害非常,正要揮劍去斫,忽想起近年江湖傳說的兩衹金眼神雕的來歷,不禁大驚,慌得一慌,猛覺手中一緊,劍被烏爪抓住,力大異常,越發膽戰心寒,不暇再顧同黨,慌不迭把手一鬆,一個“靖蜒掠水”之勢往斜刺裏江岸上飛縱過去,耳聽船頭上重物落水之聲,回頭一看,卜天竜已被一隻大黑雕一爪將手中刀抓去,人也打落江中,舟人全被驚起,二雕朝着船上長幼二人叫了幾聲,忽然展翅追來,這纔看出果是兩衹黑雕,與平日所聞一般無二,方纔奪劍時,憑自己的功力,竟被將手勒得生疼,如非見機,不特手腕立斷,連頭也被抓裂,當時嚇了個亡魂皆冒,哪裏還敢迎敵?忙嚮路側縱去。
  惡道身法雖然輕巧,終無雕快,晃眼便被迫上,驚慌逃竄,百忙中剛到林前,聞得呼呼狂風,挾着一股極大力量。由身後猛襲過來,自知兇多吉少,情急掙命,猛力朝前一竄,背上奇痛,已被鳥爪抓住,且聽刺的一聲,背上衣服已被鳥爪抓破,如非逃竄得快,差一點便送了性命,就這樣,連皮帶肉也去了一大片。總---算樹大林密,雕飛不進,衹聽二雕在樹林上空盤飛怒嘯,扇得滿林枝葉嘩嘩亂響,樹枝擺動起伏如潮,一片呼呼之聲,殘枝斷葉紛落如雨,同時又聽幼童拍手歡呼大喝:“莫放這狗道士逃走!等簡老師回來,自會要他的命。峨眉回來,我再謝你!”那雕似是幼童傢養,飛舞越急,無論逃嚮何方,稍現空隙便作下擊之勢,嚇得戰戰兢兢掩嚮密林之中,哪裏還敢出聲行動?
  一摸背上,裂了三條大口,皮開肉綻,鮮血直流,早已痛麻,二雕守伺不退,幼童所說簡老師必是異人奇士,身受重傷,再來強敵,更無幸理,匆匆取出傷藥,胡亂按了一些在傷口上面,方想鐵行腳就在對方廟內,廟外這等聲勢,怎不出來?卜天竜被雕打落江中,衹要不受重傷,此人精通水性,或者不至於死,此林共衹數十株鬆柏黃桶之類,四外皆空,連想穿林而逃都是絶望。鐵行腳武藝雖高,也未必是雕之敵,萬分危急之中,衹此一綫生機,此外更無一毫星救星,心正惶急,想起縱橫江湖數十年,從未吃過這樣大苦,正在越想越恨,忽聽幼童在林外呼喚:“簡老師來了!”隨又聽鐵行腳和來人說話,與幼童爭論之聲,二雕也自停止。聽出雕聽來人指揮,鐵行腳也與來人相識,心方驚喜,待要出林相見,忽聽迎面有人喝道:“你作死麽!”說時遲那時快!一條黑影已由林外飛進,拉了惡道由側面出林往廟中走去。
  原來文麟、瀋煌見對方拔刀威嚇,心正惶急,忽然一股大風帶着一片黑影當頭壓到,正是那兩衹黑雕,衹…到,便將卜天竜的刀抓去,跟手橫翅一擊,人便打落江中。這還是二雕近奉師命輕易不許傷人,否則惡賊早被抓裂慘死。同時,另一黑雕已朝惡道呂凌風撲去,也是一爪將劍抓去,正要橫翅去打,惡道已見機先逃。二雕本不想追,因瀋煌嚮二雕訴苦,請代報仇,二雕竟和瀋煌投緣,重又追去,本心是想瀋煌快意,不想殺人,衹將惡道背上抓了一下。瀋煌天性嫉惡,仍不消恨,不住喝駡,催雕殺賊。二雕正在盤空發威,簡冰如忽然走來。文麟師徒大喜,連忙上前拜見,忽由廟墻上縱出一條黑影,到了冰如身前納頭便拜。冰如見那來人生得又矮又胖,濃眉大眼,巨鼻掀唇,闊口豐頤,頷下一口絡腮短須鋼針也似,齊整整根根見肉,穿着一身黃麻布的短僧裝,走起路來微聞丁丁之聲,好似腳底釘有鐵片,相貌神情均極醜怪,和冰如匆匆行禮,對談了幾句,因是外省口音,沒有聽清,人影一晃便自隱入林中不見。二雕早已收勢嚮冰如叫了兩聲,往原路原空飛去。
  三人隨去舟中,文麟病後體弱,一夜未眠,因見瀋煌強命船傢搭了跳板,趕往岸上,雖知二雕在上,惡道决非其敵,心終不放,仍就追去,等冰如到來,天已離明不遠,到了船上,料理之後,人便不支,幾乎昏倒。冰如將他扶住,細一察看,笑道:“周先生得白眉老禪師垂憐,福緣不小,否則哪有如此易好、此時餘毒已被禪師靈丹化盡,可以無害,衹是病後體弱,尚須調養,再有兩三日就全復原了。”隨令文麟臥倒,朝背脊上略一按摸,人便昏沉睡去。
  二雕已先飛走,天色將明,冰如吩咐開船。待得船已開行,瀋煌恭而敬之的走進艙內,在冰如的面前站定,就欲行拜師之禮。冰如笑道:“無須。等到峨眉,俟周老師痊愈之後,再行禮不遲。”瀋煌仍就跪拜起立,問:“周老師何日可愈?”冰如笑答:
  “本來還有一些痛苦,幸蒙白眉禪師垂憐,賜了一粒靈丹。餘毒未盡,元氣大虧,今夜又為你勞動,一夜未眠。我原定黃昏前後可到船上,不料狄竜子去往尋找,中途為抱不平管一閑事,誤中毒鏢。我正路過發現,將敵人打敗,送往他師父那裏。惟恐他娘懸念,我又前往送信,因而見到你母,談了幾句出來,又遇慧圓老尼,托我一事,必須去往離此二百裏的蕭傢場一行,於是來晚。你所遇兩人乃東川一帶有名惡賊,想是見你靈秀聰明,稟賦甚好,意欲強迫帶走。這兩惡賊均有極好武功,如非二雕趕來,你固被他擒去,周老師命也難保。賊盜有一師兄名叫鐵行腳,便是你先前所見矮胖和尚,隱居那旁小廟之內。以前也是一個獨腳大盜,人雖兇橫,心性倒也剛直,一嚮偷富濟貧,極少作那傷天害理之事。自從前數年敗在我好友李元化的手下,便即洗手歸隱,不在人前走動,操行也頗清苦。我因此人十分義氣,念在惡道同門之誼,再三嚮前求情,故此饒他一命。
  但這二賊兇險狡詐,定必記恨前仇。你娘衹你一子,相依為命,此去峨眉必須用功、將來相遇纔可無害,否則賊道煉就紅沙手,所用兵刃暗器均有奇毒,傷人必死,非將內功煉夠火候决非其敵。江湖上異人甚多,既打算學武,便須練到上乘境界。好在你底子不差,天分又好,事情有望,衹看能否用功而已。今日夜間我還有事,你一夜未眠,可先睡去,睡醒過來,正好見識。我如與敵人動手,你就看出有多厲害了。”
  瀋煌終是童心,一聽當夜有事,師父還要出手與人對敵,心中高興,又見天已大明,覺着頭一天拜師,不在旁侍立聽教,徑去安眠於理不合,方說:“弟子不眠,願陪老師。”冰如答道,“今夜之事甚是難料,你前夜也未睡好,快些睡去,到時也許帶你起岸,要走不少山路。補足睡眠,以免疲倦。”瀋煌聞言,忽然想起簡老師也是一夜未眠,衹得應諾,心想:“此時毫無倦意,大自日裏豈能入夢?”冰如強令臥倒,也朝身上按了兩下,人便睡熟。
  瀋煌心中有事,老惦記着新拜老師,睡了些時便自夢中醒轉,偷眼一看,冰如盤膝獨坐,似在入定神氣,不敢驚動,打算閉目養神,再睡一會,無奈心中有事,想念傢中母親,怎麽也睡不着,賭氣起身,去往船頭閑眺。船本順風而下,開行已久,偏巧船傢住在大淪口附近,為了昨夜船上來了盜賊,被兩衹大雕打逃,內中一賊乃川江有名巨寇,船傢認得,為恐入水未死,日後遷怒,藉口風浪大大,前往傢中偷偷送信,舟中三人又都打坐人睡,耽誤了好些時候纔回。過了金剛碑、果園,到達北磚附近,天已下午,瀋煌也自醒轉,見沿途水碧山清,江山如畫,初次出門,見此美景,不由心曠神怡,不捨歸臥。
首頁>> 文學>> 武侠>> 还珠楼主 Hai Zhulouz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2年196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