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还珠楼主 Hai Zhulouz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2年1961年)
長眉真人傳
  作者:還珠樓主
  第一回 舉酒酌流光 良夜難逢 清遊如繪 對枰泊野渡 神鞭禦寇 群醜伏誅
  第二回 苦憶心盟 寶馬如竜尋舊侶 突飛神掌 佛光滿地遁元兇
  第三回 銀漢駛孤舟 人在鏡中 船真天上 暗雲藏大厲 驚逢血影 喜遇真仙
  第四回 潭水碧如油 玉鑰金環呈寶相 桃花紅似焰 蘭珠芝果發奇香
  第五回 美玉種靈葩 傾蓋論交求大藥 寒光生古洞 仙緣巧遇獲藏珍
  第六回 巧得幹莫 古篆神碑先示偈 言尋朋好 青山碧水遠聞歌
  第七回 對枰試藏珍 紫電青霜森劍氣 深宵尋異境 清溪明月豔桃花
  第八回 滌垢浴清波 奇豔當前縈綺念 飛花呈麗景 香光如海起仙音
  第九回 古洞試仙環 花貌雪膚皆惡鬼 鮮花埋豔骨 血蓮翠果擁紅珠
  第一○回 寶劍破神經 黑地獄逃惡鬼影 金刀穿玉股 紅蓮花擁豔屍魂
  第一一回 寶劍耀寒輝 一道長虹誅醜類 仙雲封古洞 滿山明月拜真人
  第一二回 苦戀雙棲 多情成孽纍 傷心獨枕 無意入魔宮
  第一三回 一徑入魔宮 鏡殿春生 忽驚奇豔 雙修多樂事 蓬萊路遠 重話危機
  第一四回 厲嘯劃長空 彩氣千重消黑眚 清光籠遠嶠 晴霄萬裏舞胎仙
  第一五回 旅邸夜沉冥 玉宇無聲明遠視 洞庭波浩渺 銀河倒瀉失驚湍
  第一六回 力輓狂瀾 巧遇異人飛幻影 心憂前路 獨尋古廟訪真情
  第一七回 恩愛已成仇 猶惜餘歡三日飲 時機爭一瞬 多蒙蜜意兩心知
  第一八回 櫻口吸元精 滿院紅光施毒手 錦囊留素柬 一丸靈藥輓沉痾
  第一九回 老蚌孕明珠 灼灼桃花騰麗彩 金霞消毒眚 森森劍氣射驚虹
  第二十回 合力斬妖蟲 紫電驚芒逃厲魄 無心逢勁敵 血雲如焰擁魔宮
  第二一回 入𠔌訪幽蘭 翠浪因風散花雨 酬恩揮玉軫 魔雲如焰救靈鵝
  第二二回 軟語盡溫存 蜜意如雲 柔情似水 靈心生妙悟 明珠在握 與子同行
  第二三回 赴約憶深仇 萬裏長空飛比翼 救災憐涸鮒 一川渴土涌清泉
  第二四回 野火起森林 匝地霞光 同誅旱魃 離魂收情女 彌天風雨 再警芳心
第一回 舉酒酌流光 良夜難逢 清遊如繪 對枰泊野渡 神鞭禦寇 群醜伏誅
  這是穎水初秋之夜,夏泛水漲之際,河水已快平岸。兩岸垂柳毿毿,碧雲滿地,大半輪華月高耀天心。因是月夜,岸上沙明如雪。當地除卻岸旁大片沙土,餘者都是田畝。
  嵩洛一帶,民風淳厚儉樸,附近農民早已入睡,到處靜蕩蕩的。衹有樹蔭殘蟬偶然曳聲,由月光之下飛往別枝;深草裏面蟲聲卿卿,起伏如潮。螢火三五,明滅其間,襯得河上夜月十分清趣。
  這一帶本是離偃師東門二十餘裏的一處野渡,平常無什舟船停泊,又當夜靜無人之際,河面上水寬浪急。忽有一隻小舟,長僅丈餘,上坐兩少年和一掌舵幼童,由上流頭順水遊來。兩少年一高一矮,豐神均頗英秀。幼童年約十二三,卻生得猿臂蜂腰,面如冠玉,人甚英俊,穿着清華,舉止也頗安詳,一望而知是個世傢子弟。獨人兒一手掌舵,臨風而立。身旁放着雙槳一篙,好似還未用過,一點水漬皆無。那船看去雖小,清潔異常。兩少年對坐中艙,正下圍棋。棋桌旁邊放着酒菜,各自手拈棋子,不時舉杯對飲。
  揀些酒菜,連酒遞與幼童,令同飲食。偶然也回顧說笑,問答幾句,神態親密,好似幼童尊長,卻又不拘形跡。幼童獨立船後,一面對答,一面飲食,辭色甚恭。那麽洪大的急流,船又順流而下,本應極快,不知怎的,船行甚慢。月夜泛舟,對抨暢飲,看去頗有豪情高緻。兩少年談吐說笑,均極隨便,帶着幾分滑稽,外人决看不出這長幼三人是什路道。
  隔了一會,內中一個身材矮小的笑道:“日前途中所遇那一雙夫婦,真個我輩中人,可惜匆匆一見,被賊禿一打岔,便自分手。似此人中竜鳳,塵海茫茫,不知可能再遇麽?”身高的少年答道:“白兄,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聽年前一真大師之言,好似良緣天定,日內就要應驗。你想再見的,恐不止這一雙夫婦吧?”姓白的答道:“朱老弟說話老是討厭。我已看出這兄妹三人均是異人奇土,他們行蹤飄忽,令人莫測。你雖一句戲言,事出無心,如被暗中走來聽去,豈不叫人輕視?”姓朱的笑道:“聽你口氣,足見我說得不差,否則哪有如此矛盾?你方纔之言,仿佛前日一別,從此天涯,後會難期,怎又怕人傢暗中走來聽去?自來英雄難過美人關,休看你平日說得那麽兇,一旦夙緑遇合,便願作鴛鴦不羨仙了。憑良心說,你見了那樣天人,一毫凡心也未動麽?”
  姓白的還未及答,幼童接口道:“本師叔,我師父衹是愛纔,决無他意。”姓朱的把俊眼一瞪,笑道:“嶽受,你知道什麽?以為你這句話,可討你師父的好,可知適得其反麽?一旦良緣成就,想起你今日之言,不好意思,他再疼你纔怪。”嶽愛笑道:
  “不問如何,我師父也不會怪我。”姓白的笑道:“徒兒你不知道,你朱師叔專門討厭。
  自來上梁不正下梁歪。由他說去,不要理睬,他自覺無趣,便無話說了。”姓朱的笑道:
  “白矮兄不要假撇清,我如不是內子命薄,未嫁而死,眷言情好,愴惻平生,由此看破世情,有了山林之志。如在未遇內子以前,遇見這等美若天人,文武全纔絶代佳人,也未必便會放過。”
  話未說完,忽聽遠遠馬嘶之聲。嶽受忙喊:“師父快聽,這馬嘶之聲不似尋常,也許前日所遇凌俠女,是她尋來呢。”姓白的答道:“你倒想得好,哪有此事?”姓朱的笑道:“可見我說得不差,連你徒弟懼都代你留心,你還賴呢。”話未說完,忽又聽嶽委急喊:“師父,樹後有人。”姓朱的面正對岸,船又無篷,接口笑答:“小猴兒衹管掌舵,不用你管。”說時遲,那時快,船本順流而下,這時正走到一叢大樹前面,傍岸而行,就在這三人問答之間,忽聽颼颼颼接連好幾響,由一株大樹後飛出好幾點寒星。
  同時姓朱的手正拿着幾枚棋子,隨手一揚,便回敬過去。衹聽錚錚錚又是好幾聲過處,火星飛濺中,敵人暗器全被打落。姓白的方說:“小朱真愛糟蹋東西。你把我徒兒這副棋子打殘,卻要賠呢。”隨聽岸上有兩三人同聲大喝:“白𠔌逸、朱梅兩個鼠輩,少發狂言。這三縹一箭,乃是我弟兄三人的信號,並非真要傷人。有本領的,上岸納命,莫非還要請我們上船不成?”說時,那馬蹄飛馳之聲已由遠而近,順着右岸田壠坡陽之間急駛而來。
  原來舟中少年乃嵩洛間兩個有名大俠:矮的一個名叫白𠔌逸,高的一個名叫朱梅,本是總角至交。近數年來,因朱梅聘妻未嫁而亡,雙方情愛甚厚,由此看破世情,意欲尋師學道。白𠔌逸與之志同道合,同隱嵩山絶頂少室峰上,人稱“嵩山二友”。操舟小童嶽霆,乃湯陰世族,幼喪父母,也是從小好武,身具神力,人又聰明靈秀。雖未成年,仗着乃兄嶽裕精明強幹,性又孝友,見兄弟雖然年幼,結客揮金,任俠仗義,不以金錢為重,人卻毫不荒唐,彬彬儒雅,所交不是高人,便是名土,料定將來必有成就,不特從不禁止,並還多備金銀予取予求,任其隨意花用。去年,嶽受聞說嵩山二友白朱雙俠木特內外功均臻絶頂,更精劍術,親往尋訪,九次纔遇,費了不少心思,終以至誠堅毅,拜在白𠔌逸的門下。此時嵩山二友已近中年,剛把劍術學成,尚還無什法力。二人天性滑稽,又喜濟貧。嶽受拜師以後,决計相隨入山,歸告兄長,再三哭求。嶽裕苦勸不聽,終不放心,親身往見二位異人,一談之下,大為敬服。如非傢有妻兒,二人又固執不收,幾乎弟兄二人一同拜師。回去便取了不少金銀,專供兄弟侍奉師長,並作濟貧之用。嶽受偶然也回傢來探望兄長。那船乃是嶽傢定製。白朱二俠本領既高,性又疾惡,所樹強敵甚多。
  岸上三人和另外兩同黨,均是關中大盜。因有一人為二俠所敗,費了三年苦功,煉成兩件兵刃暗器,約了弟兄同黨,同來報仇。惟恐難勝,又把四川青城山金鞭崖旁門劍仙麻冠道人司太虛展轉托人請來相助,尚還未到。這日黃昏,無意中聞得仇人月夜泛舟,勾動怒火,忍耐不住,夜飯後商議停當,由穎水下遊沿岸尋來。為首的是弟兄三人馮泰、馮康、馮強,號稱關中三虎。另外兩盜黨是鬼書生張湘臣、神槍小韓信謝潯。共是五人。
  內中衹馮康吃過朱梅苦頭,下餘均未見過嵩山二友,自恃各有看傢本領,不知對頭近來學會飛劍。又自恃是麻冠道人司太虛的記名弟子,新近學會幾樣邪法和十三枝飛雷神槍,越發氣壯,目中無人。馮氏弟兄雖見大援未來,敵人名望高大,不是好惹,因謝、張二賊直吹大氣,又是司太虛門人,帶有十二枝神槍,再三力主。馮康想起昔年慘敗受辱之事,勾動怒火,便同了來。一見二俠船到,馮康首先把新煉暗器三鏢夾一弩由樹後先放冷箭發將出去。不料仇人聲色未動,衹用幾枚棋子便全打落,暗器反撞回來,人還差一點被那鐵棋手所傷,不禁又驚又怒。
  馮強年輕氣盛,過信謝潯之言,因聞人言白、朱二俠均精水性,那船又小,動手不便,正在叫陣。白𠔌逸剛笑駡得一聲:“無知鼠賊。”朱梅低聲笑說:“白矮子先不要忙,為你擋橫的人來了。”隨見一匹白馬,上坐一個白衣少女,看去眼熟。月光之下,宛如一團銀光,電馳而至,晃眼鄰近。衆賊黨也是該死,明知夜深荒郊野渡,這般時候怎會有此孤身少女單騎飛馳?馬又快得出奇,對面舟中強敵還未打發,忽又妄起色心。
  內中馮強更是色中餓鬼,見那少女單人獨騎,直朝自己這面沿河騎來,不特沒有戒心,反覺對方身材挺秀,另具一種美豔豐神。月光之下觀看美人,本比白日要強得多,況又穿着那一身冰紈霧縠,和所騎白馬從人到馬,通體雪也似白,老遠看過去,便覺奪目。再一鄰近,越發容光照人,美豔如仙。雖然料定不是常人,色欲蒙心之下,仍誤以為是江湖賣解女子,或是傢居近處略會武功的少女。這等現成便宜,哪裏找去?因同黨五人均是能手,對頭衹是三個,還有一個小孩,目光到處,竟捨衆人,搶上前去,便想攔住馬頭調戲:說好,帶了上路;稍微倔強,便將人擒住,綁嚮樹上,等到打敗仇敵,再行擄走。
  馮康深知對頭厲害,口雖說着大話,心膽已是微怯。見兄弟捨了仇敵,冒失上前,暗駡:“畜生,這是什麽時候,還想玩婆娘?勝了還好,衹一挫敗,便加倍倒黴。”心中有氣,剛喝得一聲:“三弟!”說時遲,那時快,馮強與少女人馬相隔衹有半箭多地,人才縱起,還未落到馬前,張湘臣也是色中餓鬼,在旁看出便宜,口喝:“三弟,須要春色平分。”跟蹤縱起。二賊一先一後,一躍兩三丈,還未到地,馮強突然怒吼,但衹吼出了一半,身子一歪,剛往旁倒,少女連人帶馬已迎頭躥到,一聲嬌叱,手中馬鞭隨手一揮,叭的一聲,連肩帶背打個正着。馮強本往有倒,河在左邊,相隔還有一丈多寬的沙灘,吃少女這一鞭,竟將人兜住沒有倒下。再就勢一抖,馮強便似斷綫風箏,在地上連搖晃了兩下,忽然隨鞭而起。吃少女鞭梢連聲帶起,朝左面甩跌出去,撲通一聲,前半身落嚮水中,衹剩一腳挂在河灘矮樹根上,未被急流衝去。
  張湘臣身在空中,瞥見馮強落地以前,先由小船後舵旁飛來一點寒星,正打中在右邊臉上。同時少女馬也趕到,相隔還有兩三丈,左手一場,並未看清是何暗器,恰值馮強受傷張口怒吼,想似被少女暗器由口中打進,人便歪倒。自知不妙,心中一驚,忙用手中獨門兵對鐵團扇護住面門,同時身往側閃,以免身在空中無法收勢,被敵人打中五官要害。就這身形微偏之際,馮強已被長鞭兜起,打落水中,少女馬頭已由身旁對面錯過。心還自負手日練就極好輕功,身已凌空,竟能施展這風揚落花,偏燕穿簾的解數,避開正面來勢,還可卸去敵人直勁,就勢施展獨門三十六手鐵團扇,反打傷敵。因是天性好色,百忙中已看出馮強前半身落水,任憑急浪衝刷,不見動轉,也未出聲,分明已遭慘死,仍不捨先前妄念。身往下落,反手一鐵扇,待嚮馬股打去,準備打斷馬腿,生擒少女,快了淫欲,再打報仇主意。誰知死星照命,腳纔沾地,手中鐵扇剛一用力,叭的一聲,被少女回手一長鞭橫掃過來,由後背掃嚮前胸,打個正着。覺着前胸肋骨被打斷了好幾根,當時奇痛攻心,眼前一黑,一聲急叫,待用鐵扇招架。少女馬鞭也不知何物所製,約有七尺,不算甚長,不知怎的,打在人身,竟比鋼鐵還堅。這還不說,最厲害的是能剛能柔,好似具有靈性,衹一打中,身子便被搭緊纏牢,一任奮力掙紮,休想掙脫。張賊本就痛得徹骨鑽心,神志昏迷,驚悸忘魂中,再用手中鐵團扇一擋,沒有擋開。剛暗道一聲:“不好!”也和馮強一樣,被少女揚鞭一抖,將人兜起,這一次甩得更高,也更顯出少女的驚人神力。竟由右側相隔河岸兩大多的沙地上把人兜起,由人馬頭上越過,甩嚮河中。
  事也真巧,馮強原是先被嶽霎一粒鐵蓮子打中右腳,負痛怒吼,把嘴一張,正趕少女飛馬而來,揚手一梅花針,打中咽喉要害,當時慘死,所以衹吼了半聲。這時左腳挂在河邊矮樹樁上,水流太急,本决衝走。張湘臣恰好甩在上面,叭嘰一聲,矮樹立被壓折。張賊重創之餘,本就難保活命,哪裏再禁得起一甩一壓,傷痛昏迷中不及閃避,雙目又被樹枝紮下,痛急怒吼。還想掙起,再一用力,於是連人帶斷樹,一同墜入河中。
  二賊一個已死,一個重傷殘廢,本就難於活命,再吃幾個浪頭一打,立隨急流衝去。這原是瞬息間事,共總不過兩句話的工夫,二賊相繼慘死。
  馮康先衹覺着兄弟冒失,強敵當前,如何還起色心,無故惹事?後見張賊也跟了去,又見少女月光之下美如天人,也自有些心動。覺着現成便宜,人果真美,難怪動心。念頭一轉,喊了一聲,便未上前。另一面,舟中強敵也已起立發話,以為一個少女,怎禁得住兩個能手夾攻?但盼少時全勝,今夜便可快活。就這微一疏神之際,二賊已相繼慘死。
  馮氏弟兄做夢也未想到二賊死得這麽快,少女竟有這麽高本領。急怒交加之下,正待上前和少女拼命,忽聽哈哈一笑,一條矮小人影已隨笑聲飛墜,落嚮面前。馮康知是嵩山二友中的笑方朔矮俠白𠔌逸。少女馬也馳到,立在道旁,按轡旁觀,微笑不語,神情頗做,意似賊黨不堪一擊,故意留與敵人下手神氣。馮康心雖憤怒,因嵩山二友威名遠震,來時早就有些膽怯,上場還未出手,又折了兩個同黨。馮強因是平日過於自恃,酒色淘虛,還可說是驟出不意,中人暗算。張湘臣是有名的鬼手書生,不特武功驚人,並還學會一些法術,竟會一件也未用上,便為少女所殺。目前衹靠謝潯一人和朱梅交手,再要一敗,萬無生理。不由銳氣大挫,哪裏還敢大意。
  少女手指白𠔌逸,正要發話,忽聽船上幼童喊道:“師父,這類鼠賊,不值你老人傢親自出手,請留一個給弟子試試新學會的鞭法如何?”跟着,便見一條人影,由小船後縱上岸來,正是掌舵幼童。同時又聽朱梅喝道:“小猴兒,衹顧跟你師父班門弄斧,這部交給誰呢?”幼童笑答:“朱師叔,我船已係好了。”隨說,人早飛落當場。
  馮康人最刁狡,深知這男女二敵人無一好惹,見乃兄初會強敵,不知厲害,已朝白𠔌逸趕去,眼看動手,起了私心。暗忖:“今日形勢大糟,最好衹守不攻,多挨時候,不求有功,先求無過。盼到謝潯得勝固是極妙,否則先自逃走,等司真人日內趕到,報仇不遲。”忙即拿話朝乃兄暗示,令其設詞拖延,衹守不攻,相機行事。不料舟中幼童也來為敵,心中有氣。哪知嶽雯已得高明傳授,年紀雖輕,本領高強,如何可以輕視。
  以為區區幼童,也敢欺人,不由怒從心起,厲聲大喝:“無知小狗,也敢……”說未說完,叭叭兩聲,面前人影一晃,已挨了兩個大嘴巴。忙想招架,已經無反,當時順口流血,滿嘴牙齒差不多全被打鬆,疼得兩太陽穴直冒金星,眼裏都快流出淚來。連忙縱嚮一旁,定睛一看,正是白𠔌逸。
  原來白𠔌逸早聽朱梅說過,關西三虎,馮康最強。政軍之將,竟敢來此尋仇,料定必有殺手。再聽出黑話暗示口氣,有心取巧,本就憤恨,又恐愛徒吃虧。見馮泰指手畫腳,說之不已,懶得再聽,想把嶽雯替下。身形微閃,便縱嚮馮康身前,一正一反,打了兩個大嘴巴。身法手法,快得出奇。馮康也是緑林中能手,雙手並還持有兵對暗器,竟被打了個滿臉雙花,昏頭轉嚮,奇痛非常。再看敵人,打完之後,仍和沒事人一般,笑嘻嘻說道:“你不要忙,把狗嘴裏殘牙吐了再說,免得咽將下去,梗痛咽喉,不好放屁。”
  話未說完,嶽雯在旁笑道:“師父常說,弟子不會劍術,本領太差,非遇見這類乏貨纔許試手。好容易來了幾個毛賊,上來先被凌姑姑打死兩個,朱師叔又把那一個敵住,衹剩兩個,留一個給弟子試試手也不肯麽?”白𠔌逸方駡:“小猴兒,那旁不是還有一個麽?上來你就用鐵蓮子打死一賊,剩這兩個還和我搶?”
  馮泰原是勢成騎虎,又聽兄弟用黑話暗中警告,更是情虛。再一回顧,船上敵人已將飛劍放起,將謝潯新發的一道黃光敵住,兄弟又受了傷,越發害怕。無如敵人太已強做,上來笑嘻嘻望住自己,毫不理睬,不等說完,衹一閃身,便把自己丟下不理,僅憑一雙空手,將馮氏三虎中最兇的一個打得順嘴流血,自己竟被幹在那裏。馬上少女頓轡旁觀,見敵人言動神情無不滑稽,笑得花枝亂顫。馮泰越想越覺難堪,再聽師徒二人這等問答,不由氣往上撞。暗忖:“是福不是禍。關中三虎多年盛名,已然死了一個,屍骨無存,便回去也沒臉見人。莫非一個小孩也打不過?謝潯如敗,全都難幹活命,不如殺他一個,夠本再說。”正要上前,嶽雯已答得一聲:“弟子遵命,莫叫凌姑姑笑我無用,殺個毛賊,也要師父幫忙。”說罷,不等馮泰發動,先就縱將過來。
  三虎雖都兇橫淫惡,內中大虎馮泰比較粗豪,並還稍顧臉面。一見嶽雯空手趕來,雖恨不能一刀劈死,先行解恨,終覺對方年紀太輕,又是空手,厲聲怒喝:“小畜生不拿傢夥,難道想和大大爺動拳腳麽?”嶽雯從容笑道:“無知瞎眼狗賊,既然對敵,強存弱亡。莫非遇見山中豺狼,還教它先拔了牙,再等砍頭不成?管什拳腳刀槍,如有本領,衹管施為,小爺兵刃暗器全身都是,隨時可用,說這廢活做什?”馮泰也是該死。
  因見嶽雯穿着一身熟羅衫褲,腰間懸着一個錦囊,大纔兩三寸,微有幾處凸起,並不像有什暗器在內。雙手空着,右手袖口雖然微輓,因是單衣,月光之下也看不出藏有兵刃。
  聞言雖然大怒,仍然遲疑,二次怒駡:“小狗少發狂言,既有兵刃暗器,何不先行取出?
  雖是你自己找死,免人說我以大凌小。否則,用手也行。”話未說完,嶽雯冷笑道:
  “狗強盜,我師父規矩,對敵時照例讓人一步。要我先取兵器,這是你說的,做了怨鬼,不能怪我。”隨喊:“師父,這狗強盜找死,要徒兒先動手呢。”白𠔌逸回頭喝道:
  “想打就打,誰來管你?”
  馮泰早就怒火上攻,聞言剛把手中厚背雁翎刀一擺,還想喝駡幾句,再行砍下。猛聽鏘的一聲,敵人手揚處,兩點寒星已由袖口飛出,迎面射來。倉促之中,還未及看清是何兵刃,因其寒光耀目,來勢特快,覺出厲害。百忙中衹覺敵人兵器二竜吐須也似,仿佛甚細。意欲閃身一刀,憑着刀沉力猛,將其斬斷,或是磕飛。不料刀架上去,錚錚兩聲,竟被裹住。這纔看出敵人的奇怪兵器:前段形如兩根三尺來長,細纔如指,上有密鱗倒刺的怪蛇,蛇頭亮若銀電,寒光射目,後梢藏在袖口以內,先前競未看出。長蛇出洞,來勢絶快,並且逢硬即轉,手中鋼刀竟被纏緊。雖覺厲害,不是尋常,仍妄以為對方是個幼童,决敵不住自己的猛力。又因敵人兵刃後段深藏袖內,心料必是純鋼精製,中有機簧,綁在手腕之上,一發即出。衹不知先前隔着一層單衣怎看不出。一見纏緊,自恃力大,忙往回奪,想把敵人手腕就勢扯斷,誰知上了大當。他這裏剛一用勁,敵人先似力氣大弱,隨同往前帶走了好幾步。馮泰還自暗喜,忙用刀一絞,就勢朝前紮去,誰知用力雖大,那兩條蛇形短鞭仍纏刀上,並未絞動,對方神力竟在自己之上。心方一驚,眼前寒光亂閃,乘着他二次情急奪刀這勢,那雙頭蛇形短鞭忽然自行解開,一上一下,迎面點到,來勢比前更快,又是驟出不意。如若用刀前砍,敵人就被殺死,自己也是不保,落個兩敗俱傷。當時手忙腳亂,忙即往後縱退時,敵人左手一揚,又是三點寒光連珠打到。連忙橫刀去擋,緩得一緩,噗哧兩聲,一條人影已撲到面前,胸前先被蛇頭上兩點寒星透胸而入。那三粒連珠鐵蓮子打得更巧:一粒把右手掌骨打斷,負痛丟刀;另兩粒一中左眼,一中山根。都是同時打進,頭上兩粒並還深嵌入腦,便是鐵人也難活命,馮泰當時慘死。
  馮康先聽仇敵那等說法,用舌一舐,果然滿口腥鹹,牙齒斷了兩枚,連忙吐出。又見男女二仇敵一個神奇滑稽,盡情嘲駡;一個好似笑得肚痛,手指幼童誇好。匆促問也未看出別的。敵人動作如飛,一別三年,本領更高,除卻全勝,萬無逃生之望。那旁朱、謝二人各放飛劍對敵,謝潯已有相形見絀之勢,大出意料。失望之餘,也自橫心,憤急駡道:“矮鬼無須猖狂,是好的,三日之後,嵩山少室絶頂分個高下存亡如何?”白𠔌逸哈哈笑道:“放屁!你們伎倆,我已見過。上次便為這類話放你逃生,一去三年,不知害了多少人和良傢婦女。今天不過約了一個略會邪法劍術的無知妖孽,便敢耀武揚威。
  真有靠山,自會代你報仇。你是過了這個村,沒有那個店。想要藉此逃生,簡直做夢。
  再說,你們關西三虎無惡不作,二虎已死,剩你一隻少牙沒毛的殘廢回去,我替你也不好意思。還是定一定神,由我那位朱老弟,先把你約來的幫手除去,再打發你往閻老五那裏報道,省得死不甘心。你說好麽?”隨喊:“朱老弟,這類旁門餘孽,老逗他玩做什?趁着良月未墜,夜景清麗,還可下完那半局殘棋,並請凌俠女泛舟夜遊,探詢凌兄梁孟仙蹤,不是好麽?”
  話未說完,馮康便是泥人,也有土性,越想越難過,心中恨極。暗忖:“仇人竟會飛劍,實出意外,今夜不勝必死。這矮賊雖然厲害,未見飛劍出手,也許還未學會。我用三年苦功所煉暗器,也還未用,與其等死,何如試它一試,索性連那賤婢一齊暗算,報仇再說。”心正尋思,微聞少女說道:“狗賊無恥,以為司太虛這賊道日內便可趕來相助,不知日前途遇韓仙子,幾乎把命送掉,還丟了兩件法寶,纔得免死。此賊靠得住麽?想藉此一溜了事,做夢。白兄的話一點不差,難得今夜三賊都來,正好一網打盡,免得又去害人。”馮康衹當少女自言自語,也未聽真,一心拼命。瞥見大虎已為嶽雯所殺,越發怒火上攻。
  馮康所煉暗器,除卻三鏢夾一箭外,另有一種獨門秘製的暗器,名為五毒蜈蚣鈎。
  不用時附在身上,看去宛如寸許來長鋼片所製蜈蚣形的鱗片。用時衹消暗中一按機簧,再將雙臂一振,立似一窩蜂,由所着密扣緊身之上紛飛而出,朝敵人飛撲過去。這類暗器形如鱗片,看去不大,為數甚多,前胸一排偽裝的密扣和後心五十九朵桃花更是厲害,一經施為,齊朝敵人猛撲,方圓五丈均在籠罩之下,無論大小,均具奇毒。到了人身,蜈蚣腳上倒須鈎刺立時由分而合,抓緊人的皮肉。衹一見血,多好武功的人,也活不滿三個時辰。頭臉五官如被打中,固是必死;便是內外功極好的人,吃那後心五十九朵形似桃花和那數十個紐絆打中,上面鋼針毒鈎立時舒展開來,有的細如牛毛,有的形如刀片,隨着機簧自行轉動,多好氣功,也被破去。又是一蓬接一蓬,為數不下千百,方圓好幾丈全在死圈之內。對敵之際猛然發難,端的防不勝防,厲害無比,如非嵩山二友威名大大,馮康又是驚弓之鳥,一開頭先挫了銳氣,跟着同黨相繼傷亡,心膽已寒,如對旁人,有此利器,早就發難了。這時因是死中求活,把平日卑怯顧忌,欺軟怕硬,專一取巧的心理一掃而光,不特打算冷不防將白𠔌逸殺死,並還妄想連那姓凌的少女也一起暗算。
  主意打定,故意喝道:“矮鬼,休要發狂,我手中兵刃暗器還未用過呢,也該叫你知道二太爺的厲害。”說罷,剛把手中純鋼蛾眉刺一揚,猛想起:“這兩個敵人均極厲害,即便被暗器打中,當時不死,衹要被迫上,仍難活命,先前也曾想到,如何遺忘?”
  無奈話己出口,衹得硬着頭皮,縱身上前,假裝動手,右手鋼刺朝上一晃,就勢丟掉,左手所持弩筒,把胸前機簧拉開。緊跟着,雙臂前胸一齊振動,再朝身後一拉,前面數十條形似蜈蚣,中藏毒鈎的暗器,立似暴雨一般,朝敵人飛撲過去。同時身後五十九朵桃花也朝少女連人帶馬迎頭飛射。這時少女和白𠔌逸相隔不過兩丈遠近。馮康早已看準地勢,藉着發話,閃嚮二人中間,冷不防突然發難。月光之下,衹見大蓬寒光,正朝二人當頭罩下。猛聽一聲怪笑,那兩蓬寒光已離男女二人頭臉不過二尺光景。突有一股疾風,由少女身旁古樹後飛出,衹聽呼的一聲,忽然反撲回來。
  馮康因恐白𠔌逸內外功均臻絶頂,即使打中,被他一爪抓上,也難活命,更恐敵人和方纔一樣突然發難,不敢挨近。一見數十百條暗器已朝敵人當頭罩下,對方似未覺察,心中暗喜。惟恐還攻,忙往回縱。忽聽腦後風生,回頭一看,二三百片寒光花影不知怎的,忽又反撲過來,已快臨頭,不禁嚇得忘魂皆冒。知道所煉蜈蚣鈎和五毒桃花刺中上一下,便難活命。先前恨極敵人,惟恐一發不中,差不多全數發了出去,眼看成功,不料害人不成,反害自身。這暗器奇毒無比,中上之後又痛又癢,又酸又脹,宛如百蟲鑽心,在骨髓裏亂抓亂咬,直到痛死為止。當時心膽皆寒,忙把身子撲地,就地一滾,想要躲過。誰知所有暗器竟似有了知覺,隨同下落,從頭到腳,一齊布滿,晃眼便覺痛苦難禁,忍不住悲聲慘號起來。
  另一旁,朱梅手指一道白光,也將謝潯所發黃光斬斷。謝潯見勢不佳,揚手又是一片灰白色的遁光。待要騰空而起,忽聽另一少年喝道:“這廝决逃不脫,雪妹放心。”
  同時便有一股罡氣迎面撲來,遁光立被擋退。謝潯不禁大驚,擡頭一看,面前飛來一個美少年和一美婦。暗道:“不好!”未及抵禦,一道白光又由下面電射而上。謝潯剛喊:
  “諸位饒命,我有話說。”那白光已經飛近。謝潯驚懼忘魂中,把頭一低,劍光齊口一繞,由口起,先把大半個人頭斬斷。緊跟着環身一絞,連頭腰斬成了三段,落嚮河中。
  白𠔌逸收回飛劍,笑道:“這廝賣弄口舌,喜說大話,死前還把舌頭割去,豈非報應?”
  少婦回顧馮康,身上滿附蜈蚣形鱗片,疼得滿地打滾,聲如豬嗥。笑道:“此賊雖然惡貫滿盈,且給他一個痛快,省得聽這豬嗥討厭。”隨手一指,一綫金光飛將過去,朝頭上閃了一下,便自了賬。
  少年男女便同飛降,姓凌的少女也便下馬走來。嶽雯忙上前去,分別拜見。
  這先後來的三人,均是劍俠一流。兩少年夫婦,一名凌渾,一名玉竜女崔五姑。騎馬少女,乃是凌渾之妹凌雪鴻。日前曾與白、朱二俠在嵩山少室峰下無心相遇,談得甚為投機。不料有一妖僧與凌渾夫婦為仇,命徒來請,凌氏夫婦因往赴約;雪鴻事前又往左近山中去尋前生師長,未得暢談。雪鴻當夜原奉師命,來尋白、朱二人。凌氏夫婦因與二人投緣,也想結交,本意去往嵩山相見,無心經過,發現二人與人爭鬥,看出敵人是江洋大盜,衹有一人手發飛劍,與朱梅對敵,雪鴻正在旁觀,便同飛降,隱往雪鴻身旁大樹之後。
  凌渾夫婦早聽師父巨山真人說過,本派道法並非玄門正宗,但與別的左道邪教不同。
  真人初意,本想自作開山祖師,創立教宗。一則,夙孽未盡,尚須另轉一劫;二則,門人衹有凌氏夫婦,人數太少;三則,所積外功也未圓滿,好些難題。凌渾便告奮勇,力言:“弟子願以虔心毅力,代師父完成善功。”真人笑說:“徒兒果能如此,我轉世以前,必將本門心法傳授與你,並將所得道書天府秘籍交你夫婦,同往雪山,閉關修煉。
  等到煉成出世,先去隱跡風塵,行道濟世,仗我所傳和所煉法寶,足夠應用。候得機緣到來,立可開創教宗。事情也許還早,但可免步我的後塵,以致徒勞。雖然本門不禁婚嫁,將來天仙無望,散仙歲月也頗逍遙。我生平衹收你夫妻二人為徒,門人無多,由此你便成了開山祖師,我也得以勉修上乘仙業。但此三甲子內,衹有你夫妻二人同修,無人相助;你性情又極孤做,落落寡合,容易樹敵。稍有疏忽,便要延誤仙業,卻是大意不得呢。”
  凌渾因自己本是湘潭世傢,弟兄妹三人,長兄早死。幼妹雪鴻,聰明美秀,十二三歲便有小俠女之稱。幾次代求師父,收到門下,均未答應。趁着高興頭上,又代請求。
  真人笑道:“非我不允,此女福緣根骨,尚在我師徒之上,這等美質,求之不得,焉有不允之理?無如她本佛門中人,衹因夙世情緣未盡。佛傢雖重夙世福慧,但與道有不同,纍世元真固是極好,便本身已經婚緣,衹要參得上乘真諦,當時仍可成道。她那丈夫,和她已是七世愛侶,早在她前轉世,又是為她而死。佛傢最重因果,必須完成這段姻緣。
  她那前師,乃是一位前輩神尼,佛法甚高,不久便要遇合。如拜在我的門下,反倒誤她道業。”凌渾聞言,衹得罷了。
  果然第二年,雪鴻騎馬出遊,被前世恩師川邊倚天崖竜象庵神尼芬陀度到門下。
  初意師父憐愛,可以披剃。不料芬陀大師對她雖極鐘愛,但不令更換僧裝,和師妹花無邪一樣,衹算是個記名弟子。後經再三苦求,大師方以佛法恢復她的前生靈智,告以前因。並說:“你不特情緣今生難斷,並還有許多殺業未了,將來均須應過,無法避免。
  為此我衹傳你防身禦敵之法和你前生所留飛劍,以備在外行道之用。你那丈夫和你纍世情侶,並還均是佛道兩門弟子。無如夙孽太重,每次都為一事延誤,不會如願。當他未次為你遭劫兵解,未死以前,抱頭痛哭說:‘以前諸生,都因生得英俊美豔,一個美男,一個美女,由第一世起,便一見傾心。情緣糾結,不能分解,結果兩誤,受盡離合悲歡,艱難危害。好容易今生你我同在散仙門下,師恩深厚,許我二人將所奉使命辦完,結為夫婦,有了指望,心方狂喜,不料中途忽生波折,為妖人所暗算。你雖堅執同殉。但恩師使命未完,須你繼續守護,以免功虧一賞,我更不捨你隨我同死。我已受夠,轉世之後,因你不喜矮子,我必變為又醜又矮的形貌,使你一見,心生厭惡。等到重返師門,悟徹前因,那時雙方已均成道,决不致再有夫妻之念。由此結為同道至交,彼此成就,豈不是好?’
  “你和他本就情愛深厚,你一聞此言,悲痛萬分,接口哭說:‘我蒙你癡愛七世,都因我嚮道心堅,自私念重,不是百計推搪規避,便是波折橫生。中間你為助我脫難,不知受了多少危害。直到今生,我方為你深情熱愛所感,决計相從;不似以前那樣,儘管情深愛重,一談婚嫁,我便顧慮。今見你七世身受如此慘痛,無非由我而起。早知今日,還不如早稱你的心願,免你死有遺恨。實對你說,我除膽小顧慮而外,早已心許。
  不久我嚮師復命,定必自殺。到下一世,無論你變得多麽醜怪,也必報你恩情,使你如願。即便多受辛苦艱難,延誤功行,多轉一劫,也非所計。不過,我再前世恩師,今生苦訪數十年,始終不曾尋到。萬一再世相遇,重返師門,此約雖是必踐,但衹嫁你半甲子,和你共度完了人世夫妻最幸福的年份,我必削發出傢,到時卻休攔我。’“他雖堅拒,但是深情流露越甚,直到斷氣,尚抱緊你不放。因中邪毒大重,本來這段情緣便難解脫,如非夙根深厚,早已墮入迷途。即此已是萬分難得,何況心許在先,有此夙約,更非踐過不可。如你與之相見,重圓舊夢,今生决難成道,必須再轉一劫。
  除非你肯負心背盟,當時便可免去好些艱險危難,成道也快。但是此人因為前幾生對你癡愛大切,未能如願,今生因想斷念,又把形貌變得十分矮醜,性情更是偏激古怪。你如嫁他,不特變化他的氣質,並可助他抵禦強敵,把許多兇險危難度過,轉禍為福。你意如何?”
  雪鴻這次轉世,前生之事已全遺忘。衹平日無事之時,老覺心中有一最親最厚的人,不知人在何處,偏生想他不起,追憶童時伴侶,又無此人,本就奇怪。及經佛法指點,悟徹前因,想起這歷劫七生的愛侶和幾次生離死別的情況,本就悲從中來,大師便不這等說法,也恨不能當時把人尋到,抱頭痛哭一場,略解前世悲思之苦。又知佛法最重因果,背盟不特負心,萬一為了一念自私,雖得兔去一次兵解,但他偏激過甚,樹敵又多,難免由此墮入歧途,或為仇敵所害。不論相隔多少年,仍須了這一場公案,縱能避免再嫁,對方一日不成道,任是多高功行,也不能算完結。再如罪惡大多,度化更費心力。
  繼一想,休說背盟負心,就這樣盤算利害,也是對他不起。忙嚮大師跪下,哭告道:
  “弟子現時醒悟,想起前情,悲痛萬分,便拼百死,也無負心違約之理。衹是罪孽深重,道淺力薄,前途艱危。衹望恩師大發慈悲,多傳授一點防身法術。靜候轉劫之後,再返師門,靜參上乘佛法,以求正果。”話未說完,便忍不住,伏在大師懷中痛哭起來。
  大師對於雪鴻,本最鐘愛,手撫她的秀發,微笑道:“徒兒心地果然光明純厚。你不負人,人也决不負你。此後你二人結為夫婦,你雖多轉一劫,彼此均有大益。不過他已仙緣遇合,正習飛劍,還未到相見時期。可自用功,到時自會命你前往。”雪鴻一知丈夫轉世,恨不得當時便尋了去。無如大師佛法高深,神儀內瑩,寶相外宣,自具一種莊嚴氣象。”衹管萬分敬愛親熱,有如愛女之對慈母,不知怎的,不敢分毫瑣讀。見話已完,不敢再問,衹得退了出來,照舊用功。經此一來,道心便亂了一些。暗忖:“事已定局,反正二三十年塵世夫妻,終於兵解,不能避免。不知他光景如何?如和我前些日一樣,不記前生之事,還好一些;如其夙因未昧,以他那等癡情熱愛,多年未見,定必百計尋訪,這相思之苦,如何禁受?偏又不敢冒讀大師尊嚴,每一想起,心便難受,幾次想要覷便請問,均為大師莊嚴氣概所懾,沒敢開口。大師也從未再提。
  這日做完功課,獨立對面雙杉坪上,正在練劍為戲,忽見兩道遁光在前飛馳,另外兩道青氣如長虹經天,在後追逐,先未打算多事。因內中一道遁光本是並肩同飛,忽然折轉,朝自己這面飛來,同時後追兩道青氣也已臨近,同朝前頭一道追去,中途離開同伴飛來的一道已經下降,便指飛劍上前攔阻,喝問何意。來人遁光一閃忽隱,面前卻現出一個美貌道姑,未等開口,便先躬身說道:“姊姊助我,事完再說詳情如何?”雪鴻見道姑所駕遁光,看不出是何來路。這道姑年約二十來歲,穿着一身雪也似白的道裝,玉貌花容,皓齒嫣然,明豔絶倫,神情又極和善。由不得一見心喜,當時減了敵意,還禮笑問:“道友,你那敵人衹追你同伴,並未追你。這裏是雙杉坪,對面是倚天崖竜象庵,乃傢師清修之所,一嚮無人敢於在此生事。有話明言,衹要不叫我違背師規,均可勉效微力。”說時,因見道姑仍是滿臉憂疑之容,不禁生憐。正恐所答的話使其失望,道姑已慨然答道:“來前三日,我蒙一前輩神尼點化,已知道友為人來歷。別的無暇細談,我也决不纍你。令師已往嵩山訪友,離庵他去,別的無所奉求,衹請容我在寶庵中待上半日,便可免去仇敵糾纏。不知可否?”雪鴻屢生修為,前生法力靈智已多半恢復。
  自信師父多年威名,决無一人敢來侵犯,況是登門騷擾。越看道姑越投緣,笑答:“你我雖是初見,看你為人,决不至於纍我。衹是傢師並未遠出,尚須稟告,我也必為先容。
  道友便有難題,衹要不為惡犯規,定當效勞,如何?”道姑大喜謝諾,同往庵中飛去。
  雪鴻見她行時不住留神朝左右身後回顧,面有忿急之容。正想見過師父,如允所請,再行盤問來歷姓名,人也飛入庵內。剛到殿前,花無邪正由內走出,見面笑問:“師父已往嵩山訪看優曇大師。你在對面坪上練劍,可曾見師父飛過?這位何人?”三人原是邊說邊走,雪鴻一聽,果如道姑所言,師父已離庵他去。心方奇怪,人已走進殿門,猛瞥見金光一閃,忽聽“哇”的一聲怪叫,兩條藍影正由道姑身後飛起,破空逃去。同時一片金光祥霞,也由大殿內師父平日打坐的蒲團上突然涌現,中現一隻畝許大的金手,帶着霹靂風火之聲,朝那兩條藍影追去。雙方勢子都是比電還快,轉眼相繼投入高空凍雲層中,一閃不見。雪鴻見是師父大旃檀佛法中的大金剛須彌神掌,照此情勢,道姑必非惡人,越發生出好感,先前疑慮一時全消。
  延往禪堂一談,纔知道裝少女姓韓,父親是大溟真人韓霄,乃東海落星礁旁門散仙中老前輩。所生子女甚多,全家老少二十餘人,均擅邪法。少女出生不久,乃母便遭兵解。因是未生幼女,生得十分美豔靈秀,根骨又是極佳,韓霄對她最為鐘愛。暗忖:
  “左道旁門多無善果。衹因僻居東極邊界,以前仗着島上風景靈秀,到處長滿瑤草琪花,靈藥珍果,散仙歲月逍遙自在。子女婚嫁均是互相愛好的同道中人,平日管束又嚴。除大荒山無終嶺同門師兄枯竹老人和南星原師姊盧嫗而外,休說遠適中土,便這以上兩處雖然同在東極遼海,但是中隔十萬裏流沙落滌,程途大遠。而這兩位師兄姊法力甚高,脾氣十分古怪,加以同門先進,門下無什弟子,常說:‘本門法力雖兼諸傢之長,終是旁門外道。像我二人這等獨自勤修,連門人都不收一個,每隔數十年,並還神遊中土,化身濟世,到了最末一次天劫,是否能夠避免,尚不可知。你夫妻生有那麽多子女,門徒又衆,一任教規多嚴,也不免於生事。依我二人看法,休說道傢千三百年一次的未劫你躲不過,衹恐四九天劫也難避免,隨着因緣時會而來的災害更是難防。你如不聽良言,將子女門人法寶收回,仍舊傳以本門心法,早晚遭劫,還有滅門之禍。’語多難堪,而且每見面必要教訓一頓,實在氣憤,逐漸斷了來往。滿擬照此下去,决可無事。即便天劫將降,憑自己的法力和島上陣法抵禦,也能免難。起初不曾在意。及至愛妻偶因釣鰲磯採藥,妄恃法力,強奪正教門人新采得的芝實,因而成仇,互相報復,遭了兵解之後,自己又接師兄警告,說四九天劫將臨,令我準備,以免形神皆滅,方始心驚。因未註明時日,連費好些心思,衹算出年數甚近,別的俱算不出。連嚮師兄姊通誠求告,均無回音。不敢怠慢,每日修煉,無暇管束。這班門人子女,本就喜與海外各島妖邪為伍,近年更乘機勾結,去往中土為惡,屢戒不聽,陽奉陰違。先還按規重責,無如天生惡根,習與性成。雖為此事清理過一次門戶,但是子女多是親生,殺既不忍,逐出之後恐更變本加厲,為惡更多,弄巧還把強敵引上門來。”料知枯竹老人說他運數將終之言已驗,事已無可救藥。自己或可提前兵解,早晚全數滅亡。既恐愛女玉石俱焚,與之同盡;又恐染上兄嫂惡習,墮入歧途。
  仔細盤算了幾日,特將女兒送往離島七百裏小東溟山神仙洞,拜在女散仙野雲仙子申無妄門下,加以重托,禁與兄嫂子侄來往。又過些年,韓霄竟仗枯竹老人預示仙機,在天劫將臨以前,將所有門人子女假托閉關,全行遣散。又把平生所煉三百數十件至寶奇珍,一半分與子女,一半埋藏海中,準備先期兵解。深知愛女天性孝友,恐其趕來,遭了波及,本不想使之知道。不料韓女甚得師長憐愛,此十餘年中功力大進。因那散仙不禁婚嫁,並說她情緣未斷,將來非嫁人不能超劫成道。這時剛剛遇合,也是一位成名的散仙,姓乙名休,本是獨身,相貌十分英俊雄偉,人更豪爽誠厚。偶遊東極大荒,往訪枯竹老人未遇,歸途偶過小東溟,與韓女相遇,不知怎的,一見傾心。二人雖然相識不久,雙方已有極深的情愛。這未來愛婿甚是多情,為了韓女,特由中土移居小東溟附近,以便日常相見。
  這一雙情侶偶往海邊遊玩,無意中殺死三條修煉數千年,不知傷害多少水族的惡鮫,救了一群人魚。人魚將其引往水中鮫窟一看,那特製的水牢內囚禁着許多奇形怪狀,深海所産的魚介,內中還有一大一小兩衹金蛛。依了乙休,這類多是水中精怪,意欲同時除去。韓女天真,見那許多深通靈性的魚介,有的嚮其叩頭悲嘯,聲如兒啼;有的竟吐人言,哀鳴求救。不由動了惻隱,固執不允。說:“這類東西雖然兇惡,均有靈性,況有救命之恩。我們不來,未一條毒鮫傷重未死,已然逃回,口噴毒氣,要殺它們泄憤,到晚一步,一個也難活命。一個異類修成這樣,頗非容易。好在師傳禁製之法一經施為,如影隨形,不論相隔多遠,衹一違背我的心意,立時周身發火,自焚而死。莫如試它一下。”乙休不忍拂她心意,衹得應諾。
  後來僅少數幾條毒蛇海怪犯禁,為神火所殺,形神皆滅。下餘本無二志,經此一來,越發害怕。那兩衹最兇毒的金蛛,韓女喜它們靈慧,意欲馴養,已用法寶收去。
  韓女因多年未回,曾令所收水族往探父兄傢人動靜,去的兩個均是修煉多年,變化通靈,並還能通人語的海怪。到時正值韓霄遣散衆人之際,隱身窺探,得知底細,立時歸報。韓女一聽大驚,連師父、情人也未告知,便即趕回。韓霄兵解,本由外人下手,惟恐愛女情急誤會,衹一出場相助,立敗大事,並且時機已迫,輓救更難,心正愁急,愛女忽與對頭相繼飛到,連說話的工夫都沒有,方覺非糟不可。誰知對頭法力高強,竟知他的心意,到了洞外,便先叫破。初意衹想告誡一場,也不和他對敵,挨到時候,任其遭劫,各自走去。韓女見父受辱,大怒出門。敵人忽然改了態度,笑說:“你雖左道中人,平日無什惡跡,衹不該收這許多心性惡劣的門人。子女本賦惡根,再受這班人的引誘,連帶為惡,無形中代你造了惡孽。你見天劫將臨,好好求我助你兵解,並非不能。
  你偏暗用詭計,欺我門人。又恐我不受激,乘我不在,把我小昆侖靈景毀去好些。留書約我,今日來此,一决勝負。我看透你的詭計,應約而來,本意稍給你吃點苦頭,以示懲罰,挨到你劫難將臨,各自走去,使你身受慘報。也許你為惡由於無心,生此孝女,不但至性純厚,並有別的因果。現看在你女兒份上,賜你兵解,並還不用飛劍殺你,免你元神受傷。雖有幾個時辰苦痛,决不至於誤事,並可為你減少罪孽,你父女也可藉此訣別。你意如何?”
  韓霄忙即喝住愛女,下拜稱謝。未及開口,對頭原是前輩散仙中一位奇人,隨說將手一指,面前金光一閃,前額上已釘着一把長約兩寸的金刀,跟着一片明霞閃過,人便無蹤。隱聞遙空中喝道:“今日大大便宜了你。少時你父女二人把話說完,或見劫難將臨,有什警兆,可朝空下拜,念着我合沙道長的名號,伸手朝刀頭上連彈三下,由你愛女將刀拔去,當時兵解。此寶自會飛回,無須管它。由你女兒料理身後便了。”韓氏父女想不到因禍得福,抱頭痛哭了一場。
  韓霄本來鐘愛幼女,經此一來,自更憐愛,深悔不該把那一半法寶分與其他子女。
  便對乃女垂淚說道:“你那兄嫂俱都非人,將來必遭慘報。日前不合舐犢情深,把我平生法寶分賜了他們一半。給你留了幾件,已另托人轉交。下餘我均分別深藏兩處海底山腹之內,雖經行法封禁,他們早晚必要生心,設法偷盜,得去定必助長兇焰,為惡更甚。
  乘我尚在,同往取來,一齊賜你,以免你們日後生出事來。事應縝秘,千萬不可泄漏,以免異日群起與你為難。”
第二回 苦憶心盟 寶馬如竜尋舊侶 突飛神掌 佛光滿地遁元兇
  韓女見老父自從前額釘上一把金刀之後,渾身抖顫,痛苦萬分。但一拔去,彼此遠隔人天,相逢無日。心中萬分悲痛,哪裏還想要什麽法寶。再三哭訴:“爹爹如能忍痛,使父女多聚片時固好;否則請照仙示,先行兵解,以免萬一延誤,使人提心吊膽。”韓霄先還好言勸解,後見愛女不聽,竟厲聲喝駡說:“所藏多是數百年來費盡心血收羅積存的前古奇珍,因恐落在不孝兒女手內,拿去為惡,全數賜你,如何違命?”韓女見老父忍痛發怒,聲音都顫,衹得勉強應諾,隨同開禁取寶。等到事完,人已不支。韓女又再三哭求,方纔訣別,如言行事,金刀剛一飛起,人便屍解倒地。
  韓女見父親元神含笑飛走,毫未受傷,悲喜交集之下,正在痛哭。乙休突然現身說:
  “方纔那位仙長,是我二師叔合沙道長。還有一位三師叔,乃終南三煞之師鐵鼓仙人周萌。嶽父如何可去惹他?差一點沒誤了大事。當你和他動手時,我因事太難處,未敢現身。深知此老性情,不會傷你。正在暗中嚮他求告,他便開口饒了嶽父。”將我和同來師弟一同喚走,途中嚴命我事前不許與嶽父相見。等助你埋好遺體,立即回山。並賜一無字柬帖,到時自有應驗。又說你兄嫂無一善良,衹與相近,必受其害。令我轉告,千萬留意。另外托我一事,關係他門人未來成敗,與你無幹。我仍隱形趕回,你父女剛將藏珍取出,來到此地,嶽父也已兵解。你那兄嫂衹一得信,定必趕來,我們快些葬完嶽父走吧。”韓女本來還想把當日之事嚮兄嫂侄兒勸告,乙休力阻,葬完乃父,便同回山。
  果然,韓氏弟兄不久回島探看,發現父親死後遺書,對下餘一半前古奇珍,不提一字。衹說:幼女至孝,現已拜師,將來必能成就。你們道路不對;不許來往,以免延誤她的修為。深知乃父最愛幼妹,全都生疑,各往仙人洞尋韓女探詢。事有湊巧,頭兩次前往,均值韓女奉命他出。遇見乙休,雙方言語失和,動起手來。神仙洞主女仙申無妄乃申無咎之姊,法力行輩均高,嚮不容人侵擾。韓氏弟兄第一次為乙休所敗,受傷尚輕。
  第二次連主人也被驚動,大敗而歸,受創甚重,仇恨越深。
  韓女回島得信,好意尋往慰問,不料諸韓不由分說,群起夾攻,立逼獻出藏珍。韓女本來奉有父命,不等道成奉命下山,不許嚮任何人泄漏。既不敢承認,也不敢取用,衆寡不支。又因事前立有惡誓,不傷諸韓,不肯輕下殺手。眼看危急,乙休忽同至友赤杖仙童阮糾趕到,大敗諸韓,將其救走。如非韓女力阻,傷亡必不能免。由此仇怨越結越深。諸韓知非二人之敵,到處約人相助。韓女始終不肯為敵。因覺諸韓大無骨肉之情,心中悲憤。自奉師命與乙休成婚,隨同下山行道,見人衹說姓韓,真名已隱,同道中人均稱她為韓仙子。
  新近因為丈夫與一同門師弟結怨,意欲化解,往尋一人,途遇一前輩隱名神尼,將其喚住,指示玄機。所尋的人也未找到,因知事無大害,也就放心。歸途忽與二兄韓於鴻相遇。此人在諸韓中,人最陰柔險詐。每次動手,均不出場,暗中主謀。每見乃妹,總是滿臉笑容,不露絲毫敵意。韓仙子知他詭詐,無奈雙方從來不曾破臉,加以骨肉之親,雖恨諸韓無義,仍想感悟。如非事前神尼指點,幾乎受了暗算。這次明知又是陰謀,無如韓於鴻再三苦求分辯,說衆兄嫂子侄現為強敵所敗,非她不救,務請前往一看。不便堅拒,衹得隨往,打算相機行事。走不多遠,韓於鴻便露馬腳。韓仙子自然有氣,嚮其責問。不料乃兄突然變臉,冷不防用一件法寶將韓仙子元神禁住。正要強迫同行,忽遇鐵鼓仙人門下朱缺、商祝(事見《青城十九俠》),因與乙休同門,仗義出手。韓於鴻雖然大敗,仍不捨放妹於逃走,強笑說道:“此寶與我心靈相連,你如破去,我兄妹二人便同歸於盡。現在強敵窮追不捨,如下毒手,任你施為。”韓仙子笑答:“二哥不必如此,所說也是實情。此是父親昔年所煉歸藏幡,我豈不知它的厲害?你那陰謀,我早得知,父親昔年並還傳我破法,恐你妄用此寶為惡,命我一見,即行破去。無如你每次均使別人動手,自作好人,從未用過,不便嚮你開口。方纔並非真個受製,前半是想感化,並想看看你平日滿口仁義,是真是假,故意受你挾製。後半又因追你那兩人與你妹夫貌和心違,性情古怪,法力又高,所煉五行真氣厲害無比,固然不會傷我,仍有好些難處,故此隨你同逃。既說此言,已無兄妹之情,我决不傷你,衹照父命而行便了。”
  說罷,手掐靈訣,將幡破去。脫身以後,便照神尼所說,往雙杉坪上飛去。韓於鴻來時,便料乃妹不是易與,除歸藏幡外,暗中還有極厲害的邪法附在韓仙子的身上。韓仙子原本知道,雖仗身有寶衣,所附陰魔不能侵害,似此追隨不捨,早晚仍難免被其乘隙暗算,便照神尼所說,嚮凌雪鴻求助,同往庵中走去。一進殿門,神尼芬陀預先隱伏的金剛須彌神手突然飛起,嚮那陰魔抓去。此是佛傢上乘降魔大法,多厲害的妖人也難抵敵。料被迫上,連那暗中行法主持的同黨也無幸免。
  雪鴻聽完前事,越發投機。偶然談起乙休日前在嵩山遇見凌渾夫婦,想起兄嫂數年未見,師父又在那裏;再一想起師父日前曾嚮花無邪略露口風,說丈夫轉世姓白,不久便要相遇,蹤跡當在嵩洛一帶,本就打算相機探詢,不料恩師突然離去,也未嚮花無邪留話。反正無事,近日靈智法力恢復多半,恩師本有隨時均可下山之言,衹因人海茫茫,無處尋蹤,打算覷便問明丈夫下落究在何處,準備一下山便尋了去。
  主意打定,便問韓仙子何往。韓仙子答道:“丈夫豪俠正直,過於疾惡,樹敵甚多,新近又將終南三煞中的魏稽於無意之中得罪。算起來,敵人雖非同派,彼此師門卻有極深淵源。此時最好化解,以免雙方氣盛,各走極端,事情鬧大,難於收拾。已為此事奔走十餘日,前日纔蒙神尼指點,大約暫時可以無事。不料變生骨肉,中途遇見傢兄,約人暗算。彼時沒想到令師早已算出,殿中設有降魔大法。偶然想起先父遺命,將那歸藏幡破去。此幡雖是旁門左道,眼前煉有這類法寶的共衹三人,以先父所有為最厲害。此外,聽說正教中也有一件法寶,取名歸藏,但是功效不同。傢兄們所得先父遺珍,以此為最,一旦破去,定必恨我人骨。況又加上同來妖黨,連人帶陰魔均為佛法消滅,即便逃遁得快,看那方纔情勢,所煉陰魔决保不住。於是二憾歸一,早晚之間,定必大舉來犯,尋我夫妻為仇。外子素來粗心大意,我必須歸告。來時原想在寶庵托庇半日,事完再去,不曾想傢兄陰謀毒計,同來妖黨始終隱形,不曾露面,如非身穿寶衣,幾難幸免。
  現在事已應驗,急於回山,改日再到寶庵專誠拜謝,並請令師指示前因如何?”雪鴻原想結伴同行,一聽對方急於回山,便未提起,互相訂交而別。
  雪鴻送走韓仙子,便嚮花無邪說,要往嵩山去尋師父、兄嫂。無邪方纔原聽師父說過,衹未明言,笑答:“恩師行時,原說師姊飛劍法力已非尋常,聽口氣,似想命你下山歷練。既想就便往尋兄嫂,衹管起身無妨。”雪鴻深知當地任何妖邪均不敢犯,近學飛劍法力足能防身,聞言謝諾,略微囑咐了幾句,便即起身。
  嵩洛一帶,前生雖曾到過,並未久停。又聽師父說,丈夫轉世之後,形貌大變,已不似當年張緒,前世韋臯。雖然自己照鏡顧影,仍是昔年絶世豐神,衹更美麗,終恐對面錯過。意欲先由伊洛一帶找起,最後再往嵩山物色,探詢有無形貌矮醜男子。先到西京找了數日,不見人影。此時江湖上每有異人往來,民間劍俠異人常有傳聞。雖然這夥人十有八九都是緑林中人和幾個尋常豪俠之士,但因展轉傳說,添枝加葉,互矜神奇,於是行蹤詭異之人,往往得人禮敬。雪鴻雖是孤身少女,人又極美,並未受到欺侮,衹是尋不到屢生情侶,後由竜門、伊闕沿路行去。
  這時嵩山二友均拜在一位劍仙門下,學成劍術不久,常時往來伊洛,扶危濟世,所居雖在少室峰頂,並不常在山中居住。白𠔌逸因愛嶽雯,見他年幼,不願使其獨居苦守,每次出門,都是長幼三人一路。偶然也被嶽雯請往傢中住上幾日。雪鴻一直尋到嵩山,也未發現。僅在五乳峰下茅棚內遇一老道士,問出三人常在一起出入,均是義俠之士。
  內有一人姓白,是個矮子。斷定無差,連往少室尋了兩次,均值他出。想在壁上留書,定期相晤,又防萬一弄錯,更不知丈夫轉世之後性情如何,想了想,還是尋到了人再說。
  便托老道士帶話:問白𠔌逸,有一多年未見的女友,可還記得?隨即離開,去往附近青林庵中尋訪師父。
  當地先已去過數次,庵主優曇也是一位有道神尼,孤身清修,禪關一閉數十年。地勢幽僻,四處森林包沒,黑壓壓不見天日。庵在林中斷崖腰上,已是奇險。林中更有許多毒蛇猛獸,從來無人敢進。雪鴻去時,不特師父未來,連主人也在入定。師執前輩,不敢驚動,衹在蒲團前跪祝幾句,便退了出來。由此往來青林庵與少室峰頂,每日住在山洞以內。
  第三次前往,正想恩師嚮無虛言,料是途中有事,早晚必到,此次再如未來,先去尋訪兄嫂。及至到庵一看,師父仍然未到,庵主優曇大師卻入定纔起,見面笑說:“此行多受勞苦。你師父還有四日纔來,早就算出你要尋她,也許還有話說。等將你尋的那人見到,再來正好。”雪鴻在庵中住了一夜,再三請求大師指點迷途。大師均說:“你此時世緣未盡,預言無用,徒亂人意。似你這樣多生修積,夙根靈慧,休說令師,便我也極愛重。但你殺氣太重,夙孽又多,將來險難自所不免,到時我必以全力助你便了。”
  雪鴻大喜拜謝。大師隨說:“前途有人等你,就此去吧。”
  雪鴻料知丈夫可以重逢,出門便往少室趕去。剛到山下,便見兄嫂與人鬥劍,忙即上前相助。敵人是兩僧一道,均為左道妖邪。見敵三人不過,同黨已有一人受傷,說了幾句狠話,便自飛走。雪鴻隨嚮兄嫂探詢,可曾見到一個姓白的矮子。凌渾見她口氣神情十分莊重,答道:“此來便為尋這三人,妹子單問這姓白的做什?”雪鴻推說:“前生良友,近始得知,特來尋訪。”崔五姑笑道:“你哥哥此來也為尋他。因這二人名滿中州,有雙俠之稱,平日隱跡風塵,滑稽玩世,你哥哥很喜歡他們,已然來過一次,均因對方行蹤無定,不曾相遇。”
  說罷,因聽雪鴻自離洛陽,過了竜門,便是山行野宿,日吃山糧,以前庵居又極清苦,堅約去往城鎮中飽餐一頓。雪鴻因是帶發修行,記名弟子,庵居雖極清苦,離庵飲食卻無禁忌;又見兄嫂友愛,情意殷勤,立即謝諾。衹還想同往峰上,由凌渾在壁間留字,約晤之後再走。崔五姑知道妹子人最嫻靜,對姓白的竟會如此關切,求見之心甚急,明知人已他去,還想再試一次,與平日行徑迥不相同,越想越怪。強着凌渾同往峰上,由凌渾留書,寫了兩行字在外洞壁上,再同下山。崔五姑見丈夫兩次要用遁光飛行,也為雪鴻推說留連山景,均未答應,沿途又在東張西望,似乎尋人神氣,越發生疑,當着丈夫,不便詢問。一直走到峰下,凌渾連催數次,說天色已晚,再不飛走,便吃不成,三人方同飛走。
  凌渾近二月來,時常往來當地,又救了幾次人。內有一人,恰是一個賣酒的,本感救命之恩,錢又給得多,把凌氏夫妻奉若天神。此人就在山下不遠,雖是荒村野店,仗着主人早有準備,養着好些肥母雞,現做也來得及。店主陳三纔,望見三人,忙即暗告傢人,飛步迎上。知道恩人不喜俗禮,衹說:“菜備好了,今日天熱,店小人多,又當上坐之時,就請恩人在溪旁樹下石條案上納涼飲食,我去搬傢夥來。”說時,陳妻也同了兒女爭先拿了杯筷坐椅趕到,說已命人殺了兩衹肥雞,新采下毛豆、辣椒、扁豆、茄子,還有今早摘的大肥桃,與恩人下酒。凌渾笑道:“店主東太費事了,再要這等客套,下次如何好來?你把棚下滿坐酒客全都丟下不管,怠慢主顧,以後生意如何做法?”陳氏夫妻諾諾連聲,留下一人守侍,餘均走去。
  三人均是好量,這一頓酒,一直吃到半夜。凌渾與附近廟中和尚相識,廟旁又有一座清潔石洞,每來均往藉居。五姑約了雪鴻同臥,嚮其探詢,與姓白的是何淵源,如此關心。雪鴻平日和五姑情感甚厚,便略露了一點口風。五姑聽出是她前生愛侶,劫後重逢,先頗代為心喜。次日約定,分頭尋訪,最後在少室相見。
  似這樣連尋三日,並用劍遁飛行,往來伊洛一帶,嚮人探詢。十九聞名,有的並還見過這人,衆口交贊,譽為飛俠,衹近日無人見到。三人萬想不到白、朱二人是在嶽雯傢中小住。
  雪鴻見尋不到,師父日內就來,惟恐不能兼顧,心裏懸盼。第四日一早,和兄嫂分手,由附近山下起程,往少室峰頂尋去。午後剛到山下,便見兄嫂和一少年書生、一個山民打扮的矮子、一個幼童,同立林前說笑,看去十分投緣。心中一動,走上前去。凌渾忙為雙方引見,果是所尋之人,名叫白𠔌逸。凌渾與白、朱二人說得十分投機,見面不久,便想明言來意。五姑因覺妹子天仙化人,對方人矮無妨,偏生得那麽醜怪,骨瘦如柴,心中未免替妹子委屈。妹子未到,又不知她見面之後心意如何,兩次示意丈夫,不令開口。不料雪鴻忽然趕來,多生愛侶,畢竟不是尋常。儘管形貌大變,前生風度神情仍然未改,衹不過性情偏激,言動中滑稽了些,一經留意,便已認出。雙方情深愛重,已歷多生。雪鴻知道對方變得這等醜怪矮小,全是為了自己今生成道,免為情孽所誤之故。再見自己未到以前,對方本在放言高論,眉飛色舞,談笑風生,目中無人之概,見面以後還在說個不已;及朝自己看了兩眼,不知怎的,忽然把頭低下,變了常態,偶然偷覷一眼,目光剛對,立即回收,面上頓現愧容,和前生靦腆神情完全一樣,由此便矜持起來。也全仗這一來,纔得認出一點跡象。再經仔細觀察,前後兩生明是一人,除形貌不同外,連語聲都差不多。
  雪鴻想起他前生仙風道骨,玉潤朱輝,豐柒夷衝,神采照人。休說塵世之中無此雋流,便神仙中也少見這等美男子。如今為了自己,把一個具有潔癖,最嫌醜惡的神仙中人,變得這等瘦小枯幹,又醜又怪。如非有人指點,早已得知,見面時胸有成見,格外細心考察,即令途中相遇,也必如他前生所說,便不心生厭惡,望而遠避,也决認不出來。最難受的是,先還聽他因話答話,嘲笑朱梅,說朱梅入山學道,由於心痛聘妻之亡。
  不似他從小便志切清修,早慕衝舉,出生以來,從未有過室傢之想。固然貌醜,使人生厭,但是食色天性,念在我心,誰管得住?及朝自己多看了兩眼,直似換了一人,一見情生,不能自己。料是初見,恐人誤會,引起輕視,想不看又忍不住;自己又正以全神嚮其專註,衹一擡頭,目光必對。連經幾次,雖然不敢再看,人已面紅耳赤,神態失了常度。越想前生之事越傷心,無如對方夙因已昧,此是屢生癡情,自然流露,斷定別無他念。就這樣,朱梅當着外人不便明言,已在暗笑。五姑更是面有不快之容。雪鴻暗忖:
  “當他未悟前因之際,暫時還是不說為妙。好在人已尋到,來日方長,不必忙此一時。”
  便笑問:“白兄往何處去?”白𠔌逸見雪鴻笑言相嚮,如奉綸音,立時笑答:“小徒嶽雯傢中祭祖,這次本未同回。方纔展轉尋來,說他兄長因我二人喜飲,托人由山西運來百年陳酒,並置遊船,請我二人乘着中弦秋月,泛舟夜飲。正要同往,便與令兄嫂相遇,暢談已好些時,賢妹也自尋來,真巧極了。如不嫌棄,後夜請往同飲,作此清遊如何?”
  雪鴻見他乘機飽餐秀色,暗忖:“幸我知你前生是誰,若是另換一人,似此眼饞,我不殺你纔怪。”剛在點頭笑諾,白𠔌逸忽然笑問道:“恕我冒昧,自見賢妹,好似在哪裏見過,仿佛相識已久,回憶平生,卻又想不起來。”雪鴻心中一酸,還未回答,忽聽耳旁有人傳聲相喚,靜心一聽,正是師父,令其速往青林庵相見。雪鴻素來對師敬畏,接到傳聲,立嚮衆人告別,說是恩師相喚,匆匆飛走。
  雪鴻剛去不久,凌、白等五人還在對談,忽見一妖僧飛來,將凌渾請嚮一旁。一問來意,正是日前敗退的妖僧,約了兩個同黨,來嚮凌氏夫婦叫陣,約往對山比劍鬥法。
  凌渾因和三人初見,不知劍術深淺,別時衹說妖僧約鬥,匆匆飛走。
  白𠔌逸自見雪鴻,心靈上便起了一種微妙之感,也說不出是何原故,衹放對方不下,人去以後,尚在出神。朱梅知他平日嚮道心堅,最惡女色,見其突改常態,不由奇怪萬分,當着外人又不便問,心中也在尋思。微一疏忽,凌氏夫婦說完起身,已先飛走,忘了詢問地方,衹得罷了。當下白、朱同到嶽傢住了一兩天,師徒三人便同載酒泛舟,遊於穎水之上,終與仇敵相遇,爭鬥起來、
  凌氏夫婦應約鬥法,因對方人多,打成平手,正在兩不相下,敵黨方面忽然來一勁敵,同時凌渾好友玉洞真人嶽溫也飛來相助,將衆妖黨打敗,並還斬了兩個妖僧。跟着談起妹子的事,纔知以前因果。別了嶽溫,便順穎水一路尋來。
  另一面,雪鴻趕到青林庵,見了兩位神尼,頗受嘉勉。芬陀大師隨告以昔年雪鴻未人師門以前那匹白馬,現在庵後,以後用它時少,最好為它代覓一個主人。此馬忠義剛烈,上次離開舊主,悲憤異常,如非異人收留,為尋主人,幾死虎狼之口。此去如其不捨舊主,暫時留用尚可,但不能久,否則必為此馬惹出事來,人馬俱都不利。雪鴻出身武傢,此馬原是十六歲時隨兄行獵,無意之中發現。因是異種,生長在雪山深𠔌之內,費了好些心力,纔得馴養。馬性靈慧,日行千裏,善解人意。雪鴻十分珍愛,每次出門,照例騎上,人馬同行。後在川邊打箭爐訪一女俠,忽遇前生師長,福至心靈,當時拜師。
  那馬恰被所訪女友藉去,未在身旁,有時還在想念,聞言不由大喜,先覺馬齒已長,未必仍是當年竜駒,及往庵後一看,那馬竟生得比前還要神駿。通身油光水滑,亮若銀雪,更無一根雜毛。尤其是那一對天生竜目,紅光閃閃,遠射數尺,威猛絶倫。因未羈勒,老遠望見主人,便奮蹄揚鬣,昂首驕嘶,如飛馳來,到了面前,朝着主人搖頭擺尾,不住歡跳嘶鳴,親熱非常。身上鞍轡鮮明,均非常物。並還斜插着一根長鞭,上面附一字條。
  取下一看,原來這馬因在女友傢中久候主人不歸,終日悲鳴,忽然掙斷馬繮,飛馳入山,途遇兩狼,仗着異種竜駒,未釘馬蹄,足有暗鈎,力大通靈,竟將兩狼踢個半死。
  一會群狼大至,眼看寡不敵衆,幸蒙女俠薑雪君遊山路過,將其救走,馬仍悲憤不食。
  雪君乃蘇州東洞庭山女仙嚴嬪姆傳衣鉢的弟子,用法力將其帶回山去,嚮乃師問明經過,賜了一丸靈藥,並對馬說:“主人現已拜師,尚有好些年才能相見,此時不能前往。如肯由我暫行留養,他年必使你重歸故主;否則將你送往山中,自待時機。”馬本聰明,依了前言。雪君飛劍法力均非尋常,因奉師命修積外功,不時往來塵世,又見這馬神駿靈巧,善知人意,常騎出遊,一晃十餘年。這日聽師說起,馬主人已奉命下山,意欲親身往訪,就便還馬。誰知剛到嵩山,便遇一至交,約往辦一要事,必須當時起身,衹得把馬送往青林庵內,交與神尼,告以還馬之事。鞍上長鞭,乃雪君用毒竜筋所製,本是一件寶物,連鞍轡一齊奉贈,以致謝意。並說此鞭如當兵器,能剛能柔,有好些妙用。
  除註明用法外,並說神交多年,渴欲一見,何時清暇,請往東洞庭一晤。字甚娟秀。
  雪鴻看完大喜。取鞭一試,果然有好些妙處。正想回庵探詢未來行道之事,芬陀大師忽然走來,說道:“本意此馬你未必肯捨,果然人馬都是如此依戀。你飛劍法術均己煉成,此數十年中,由你自主,也無須再回山去。今夜我師徒便分手了。”雪鴻聞言大驚,跪地哭求。大師笑說:“此是夙緣定數,數十年光景,彈指即至,如何這等癡法?
  就算情孽太深,難於擺脫,或以殺孽太重,也衹多個兩三甲子,終於重返師門,悲苦作什?”
  雪鴻知道師父言出必踐,衹得拭淚應諾,同去庵中談到天晚,師父又傳了一道護神靈符和本門坐禪之法。傳完,大師笑說:“此是金剛天竜禪法,你此時尚非佛門弟子,因你日後災難頗多,破例傳授。此去務要勉力修為,自有成就。”雪鴻連日聽出前路艱危,心生畏懼,加以依戀師恩,二次悲哭,不捨就走。優曇大師見她可憐,力言:“你衹要不犯師規,任何危害均可無慮。到了緊要關頭,將此玉環一擦,三呼優曇,無論相隔多遠,我必趕到。我未到以前,此寶先現出一圈佛光,將你護住,决可無慮。本來此時還早,因你纍生修為,實非容易,殺孽又多,到處皆敵,多此防身法寶,可少好些危害,在外修積也放心些。”說罷,便將腰間玉環遞過。雪鴻大喜,拜謝領命。
  到夜辭別,使騎白馬往穎水沿岸尋去。剛到便遇二賊阻路,先沒料薑雪君所贈鮫鞭那等厲害,因聽二賊口出不遜,心中有氣,隨手兩鞭,便全打死。事後想起:“師父說我殺孽甚重,先見二賊是尋常人,法術飛劍均未使用,本打算用自煉飛針打傷來賊,擒住之後,見了白、朱二人,問明再說,如何怒火頭上,連話都未問,便下殺手?打頭一個,還說一時疏忽,如何又打死一個?恩師知道,豈不怪罪?”心中生悔。又看出賊黨衹有一個會劍術的,决非白、朱等三人之敵,便不再動手,立馬旁觀。
  一會,凌氏夫妻趕來,因見五姑有些不滿,便把師意告知。五姑看出妹於對白𠔌逸情分深厚,暗忖:“這兩人情愛糾纏,已歷多生,自不能以相貌美醜轉移心志,自己也是修道人,如何猶存世俗之見?”便和妹子暗中商議:既然前緣註定,必須了此一段因果,莫如回到湘潭老傢,索性按照俗禮成婚。雪鴻也因師父原命,此後數十年專在人間修積,不令被人看破行藏,全和常人一樣;非到萬不得已,或者遠去海外,跋涉蠻荒,最好連遁光飛行都不要用。等到夫妻緣盡,功行圓滿,也到了兵解轉世之期,那時重返師門,不消多年,便成正果。平日姑嫂情厚,又非常人,也就不作兒女之態。剛剛商定,日內約了白𠔌逸,到一無人之處,用師賜靈符,恢復靈智和前生的法力,再行商談,同返原籍成婚。敵黨已被主人殺盡,互相見面,略談幾句,白𠔌逸便邀凌氏兄妹上船。凌渾早聽嶽慍說過良緣數定,含笑應諾。賓主六人,連馬同去船上。嶽雯忙添杯筷,撤去殘棋,洗盞更酌。
  白、朱二人原因夏泛水激,意欲緩緩遊去,曾用禁法不令船行大快。這時嘉賓來會,越發高興,意欲把船開往河面最寬之處。剛把禁法撤去,凌渾笑說:“這裏氣勢還嫌不夠雄曠,水也太渾。日前經過三湘,見洞庭彭蠢一帶水勢正大。二兄如有雅興,由小弟略施小技,連人帶船,飛往洞庭,遊上一夜,就便明日請賢師徒同往寒傢故居,小聚些日,尊意如何?”白𠔌逸首先贊好,嵩山二友患難至交,一嚮行止與共,朱梅自無話說,衹覺𠔌逸自見雪鴻以來,直似變了一人,這還說是食色天性,見此天人,由不得想要親近。最奇的是,雪鴻乃仙俠一流,又是佛門高弟,仙骨珊珊,清麗絶塵,宛如明珠出匣,奇花初胎,光彩照人,自然明豔,這等人品,想要嫁人,便是散仙地仙一流,也必容易,怎會對這麽一個矮醜瘦小的人垂青起來?先還說是彼此談得投機,不似塵俗中人有什嫌忌。及至坐定之後,男的固是格外殷勤;女的也是十分關切,對於傢世出身,為何人山從師,師友何人,甚至日常起居飲食之微,無不殷殷詢問,不厭其詳,一雙秀目更不時註定在對方身上。男的先似恐人誤會,尚自矜持,後見女的落落大方,始終笑容滿面,漸漸免去拘束,由不得越來越親近,仿佛多年愛侶,久別重逢,並非一見鐘情的神態。
  朱梅正自越想越怪,凌渾說完前言,道聲:“獻醜。”便去船頭蹈步而立,左手掐着法訣,朝前一揚;右手寶劍朝河中一指,往上一揮。立有一股浪頭托住那船飛涌而起,憑欄外望,衹見一片水雲將船擁住,直上雲霄,凌虛禦風,往西南方飛去。
首頁>> 文學>> 武侠>> 还珠楼主 Hai Zhulouz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2年196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