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古竜 Gu Lo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1年1985年九月21日)
遊俠錄
  第一章 恩怨分明
  第二章 風雲際會
  第三章 千蛇之會
  第四章 八方風雨
  第五章 雲竜入雲
  第六章 峰回路轉
  第七章 急轉直下
  第八章 望穿秋水
第一章 恩怨分明
  夕陽西墜,古道蒼茫——
  黃土高原被這深秋的晚風吹得幾乎變成了一片混飩,你眼力若不是特別的敏銳,你甚至
  很難看見對面走來的人影。
  風吹過時發出一陣陣呼嘯的聲音,這一切,卻帶給人們一種凄清和蕭索之意,尤其當夜
  色更濃的時候,這種凄清和蕭索的感覺,也隨着這夜色而越發濃厚了,使人禁不住要想盡快
  的逃離這種地方。
  然而四野寂然,根本連避風的地方都沒有。
  突然,你可以聽到一種聲音,那究竟是什麽聲音,是極難分辨得出的,因為你衹能在一
  陣風過後,另一陣風尚未到來時那一刻時間裏聽到,是極為短暫和輕微的。
  接着,你可以看到地上有一條蠕蠕而動的影子,當然,在這種情況下,你根本分辨不出
  那究竟是人影抑或是獸影。
  呻吟的聲音發出了,於是你知道那是個人影,但是人影為什麽會在地上爬行呢?難道他
  受了傷?難道他生了病,
  而且,他究竟是誰呢?從何而來呢?
  這些問題,是很難得到解答的,衹是此刻四野無人,根本沒有人看到他,自然也不會有
  人來思索這些難以回答的問題了。
  他極為睏難的又掙紮着爬行了一會兒,呼吸重濁而短促,顯見得他無論是受傷抑或是病
  了,都是非常嚴重的,嚴重的程度,已使他將要永遠離開這人世了,雖然人世也並不是他值
  得留戀的。
  此時若有任何一個武林中人看到他此時的情況,都會驚異得叫出聲來,也會不顧一切的
  來幫助他,衹是此刻又有誰會看到他呢?
  原來此人在武林中大大有名,江湖上提起遊俠謝鏗來,誰不稱贊一聲:“好男兒!”近
  十年來,他四處遊俠,江湖上沒有受到他恩惠的人,可謂極少,可是他此時此刻,又有誰會
  來幫助他呢,
  風越發大了——
  謝鑼覺得身上麻痹的感覺也越發顯著,他甚至連爬都幾乎爬不動,然而他卻不放棄他最
  後的希望,仍然在掙紮着。
  因為他生存的目的,尚未達到,十年來他朝夕思切的事,仍未做到,他生存在世上,仍
  然有極大的價值,不然他此刻倒真的寧願死去,也不願再忍受這麽強烈的痛苦。
  該會遇到個人吧、生存的意念,勃勃未絶,他暗忖:“‘難道真讓我死在這裏,唉!老
  天,你也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最使他難受的是,到此刻為止,他還不知道池究竟是受了什麽人的暗算,而使自己有了
  這種幾將擴布全身的麻痹。
  他也曾思索過昔日的仇傢,然而自山西的太原府一路至此,他卻沒有碰到過任何一個人
  呀,
  何況即使他有仇傢,也是少之又少的,因為他遊俠十年,總是抱着悲天憫人的心腸來扶
  弱,至於鋤強呢?衹要不是十惡不赦的真正惡人,他總是諄諄善誘一番,然後就放走的。
  因為他深切的瞭解,“仇”之一字在人們心裏所能造成的巨大傷痛,武林中多少事端,
  有哪一件不是為了這“仇”之一字引起的。
  這是他親身所體驗到的,沒有任何言河能比得上自己親身的體驗感人。
  遊俠謝挫出身武林世傢,昔日他父親虯面孟嘗謝恆夫便是以義而名傳天下,哪知道卻因
  着一件極小的事故,仍被仇傢所害。
  那時謝鏗還小,但是這仇恨卻已深深的在他心中生了根。
  這仇恨使得他吃盡了千百種苦頭去練武,藝成後又吃盡了千百種苦頭,跋涉萬裏來尋找
  他殺父仇人的蹤跡。
  這種他親身體驗到的事,使得他再也不願多結怨仇,也造成了他在江湖上慷慨好義的名
  聲。
  然他此刻又是受了誰的暗算呢?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雖然並沒有留意提防,但是像他這種人,自然會有一種異於常人的本能,使他能避免
  一些他預料不及的災害。
  但是這一次,他那種敏銳的能力像是已經不再有功效了,他竟然絲毫不知道他是在何時
  何地受到暗算的,這在他說來,是絶對可驚的。
  當他到了這黃土高原上的這塊曠野,這種麻痹的感覺纔像决堤之水,湃然而來,他既沒
  有預料,也無法抵抗。
  以他這麽多年的內功修為:竟也再支持不住,而跌在地上,甚至發出呻吟,因為除了麻
  痹之外,他還感覺到一種難言的痛苦。
  更嚴重的是,這種痛苦與麻痹雲此刻竟由四肢而侵入頭腦了,這使他連思索都逐漸睏難
  起來。
  就在他將要失去知覺的這一刻裏,他仿佛聽到地的下面有人語之聲,他暗自嘲笑自己,
  地的下面怎會有人的聲音呢?
  但是這人語又是這麽明顯,中間還夾雜着一些咳嗽的聲音,謝鏗心思倏亂,幾疑自己已
  不在人世了。
  他終於完全失去知覺,人語、風聲,他都完全聽不到了。
  當然,他不知道,在他最後聽到的地下的人語,是完全正確的,在他所爬行着的地面
  下,的的確確有人住着。
  西北的黃土,有一種特異的黏性,有許多人,就利用這種特異的土性,鑿壁而居,謝鏗
  存身之地,恰好是在一個高坡上,在這高坡的下面,就有不少人鑿壁而居。這種情形除了西
  北之外,是絶對沒有的。
  當謝鏗回覆知覺的時候,他並不相信自己已由死亡的邊緣被救回來了。
  因為放眼望去,四周都是土壁,帶着點油的泥黃色,此外便一無所有,生像是一座墳
  墓。
  他又呻吟了一聲,微一轉折,那種麻痹的感覺仍存在,卻已不如先前那麽劇烈了。
  此時他更是疑竇叢生,不知道自己究竟遇到了什麽事。
  他行走江湖這麽多年,這種事倒的確是第一次遇見。
  須知昔日行旅遠不及今日方便,謝鏗雖有遊俠之號,但西北卻是第一次來,因為他聽到
  一些風聲,那就是他唯一的仇人、手刃他父親的鐵手神判童瞳已逃亡到了邊塞。
  因此他絲毫不知道西北的風土人情,西北人鑿壁而居的特性,他當然更不會知道,此刻
  他存身之地竟是這等所在,自然難免驚懼。
  謝鏗正自驚懼交集,眼前一花,已多了一人,他更驚,全身本能的一用勁,想跳起來、
  但仍然是力不從心,無法辦到。
  這人來得非常突兀,竟像是從土壁中鑽出來的,此情此景,再加上這種人物,謝鏗膽力
  再雄,心頭也不禁微微生出些寒意。
  但哪裏知道西北的這種土窯,根本沒有門戶,衹不過在人口處多了一重轉折,衹要行動
  略為慢些,便不使人看起來像是自壁中鑽出的,尤其是像謝鏗這樣從未到過土窯的人物,更
  容易生出這種錯覺。
  那人雖仍強自偽裝着硬朗,但他臉上的皺紋和佝僂的身形,卻無法掩飾歲月所帶給他的
  蒼老。
  衹有他一對眼睛,卻仍然炯炯發出光彩,毫無灰黯之色。
  是以當人們第一眼看到他時,他所帶給人們的感覺,是極不相稱的。
  試想一個人有着暮年人的身軀和面貌,卻有一對年輕人的眼睛,那在別人的心目中,會
  造成一種怎麽樣的印象呢?
  謝鏗努力的收攝着自己的神智,他知道此刻他須要應付一個極為奇特的遇合,衹是他自
  己卻無法推測這種遇合究竟是禍是福罷了。
  謝鏗的目光是深邃的,前額是寬闊的,這表示了他的智慧和慷慨。
  然而此刻他卻迷惘了——
  沉默了許久,那老人用一種極為奇特的目光望着他,目光中像是他對這被他冒着狂風救
  回來的年輕人竟有些恐懼。
  誰也無法解釋他此時的情感,他以前做錯過一件事,為了這件事,他離開了他所熟悉的
  地方,拋棄了他原有的名聲和財富,來到這荒涼而凄冷的地方,一耽就是二十多年。
  很偶然的,他發現了這垂危的少年,更偶然的,他竟能看出這少年所受的毒,而花了極
  大的心思去救了他。
  這不能不說是謝錘的幸運,須知天下之大,除了施毒的人之外,能解開此毒的人,的確
  可以說得上是少之又少了。
  而這寂寞、孤苦的老年人怎麽卻能夠為他解開此毒呢?
  這當然又是個謎。
  終於,老人笑了,雖然他的笑容有些勉強,但總算是笑了。
  謝鏗也從驚駭中平復了過來,他想起了他方纔的情況,對這老年人也無形中生出了感
  激。
  老人帶着笑容走了過來,用手輕輕按了按謝鏗的肩頭,道:“你不要亂動。”伸手一摸
  謝鏗的前額,臉上竟流露出驚奇之色。
  他雙目一張,緊緊盯在謝鏗臉上,瀏覽了一轉,道:“看不出你內力竟這麽深。”他長
  嘆了口氣,又道:“衹是你與他結了仇,大約你遲早總有一天會不明不白的死掉的。”
  這老人雖然久居西北,但是鄉音未改,仍然是一口湖北官話。
  須知年齡越大,學習別種方言也就越難,這幾乎是人類的通性。
  謝挫一愕,倏然色變,問道:“我和誰結了仇——”他對這老人的話,的確是驚異了。
  那老人兩條長眉一皺,道:“你難道不知道他?”他微一停頓,又接着說:“看你的樣
  子,大約在江湖上闖蕩過不少時候,在武林中也有些名聲:你難道沒有聽說過他?”
  謝鏗倒吸了一口涼氣,驀地想起了一個人來,脫口而出:“是他?”
  那老人微一點頭。
  謝挫長嘆了一聲,道:“這倒奇了,我和他素無仇怨的呀?
  一側頭,看到老人一隻枯瘦的手正按在他肩頭上,色如漆黑,黝黑得竟發出了光彩,心
  中忽然一動,臉色更是大變。
  他開始靜靜的調勻體內的真氣,因為這時他已預料到將來的事端了。
  “但願我的預料錯了,”他暗自思索:“無論如何,他總算與我有恩呀,如果我真猜中
  了,”又暗嘆了口氣,接着想下去:“那我真不知如何是好,最糟的是我的猜想看來竟對
  了。”
  他再偷窺一眼那老人的手,那老人仰望着窯頂,像是在想着什麽心事。
  謝鏗費力的澄清自己的雜念,集中了心智來思索這件事。
  “既然我中了‘無影之毒’,而這老人卻能解救,看來我的猜想不會錯了。”他暗忖:
  “何況他的手竟和我聽到的符合——”
  他將真氣極緩的運行了一周,雖然無甚阻礙,但仍然並不流暢。
  於是他氣納丹田,屏除了一切心思,再開始第二次運行。
  那老人低下頭來,又看了他一眼,心中也是百念交生。
  “真像他,除了父子之外,我相信再也不會有這麽相像的人了。”老人的長眉依然緊
  皺,像是心裏也有個解不開的死結,他暗忖道:“若他真是虯面孟嘗之子——”
  他望着這靜臥在他面前的少年,面色已由蒼白而逐漸紅潤,他當然知道他正在運行着真
  氣:
  “江湖傳言,虯面孟嘗的兒子是個義薄雲天的漢子,對我的仇怨,也是深如海淵。”他
  難受得很,禁不住又嘆了口氣,暗忖:“唉,我昔年一時意氣,做錯了這件事,但是這二十
  年了我吃盡了苦,深自懺悔着,人們也該原諒我了呀。
  “他方纔看了我的手兩眼,難道他已經知道我是誰了,所以他在運行着真氣——
  “此時,衹要我手輕輕一伸,便可以點在他的將臺穴上,那我就什麽事都不必憂慮了,
  但是我能這麽做嗎?”
  他心中矛盾不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該怎麽做,為了一件錯事,他已付出了他生命
  中最好的時日來補償,此刻他能再做第二件嗎?
  於是,他為自己作了個最聰明、也最愚蠢的决定:“反正我已老了,對生命,我也看得
  淡得多了,如果他真要對我如何,那麽就讓他來吧,昔年我欠人傢的債,也早該還了。”
  他也合上眼睛,雖然他知道將要發生什麽事,他也不去管它。
  等到謝鏗覺得自己的功力已恢復了大半,他自信已可應付一切事了,他纔睜開眼來,卻
  看到那老人仍靜立在他面前。
  老人的雙手是垂下的,由於腕到指尖的顔色,的確是黝黑得異於常人。
  “黑鐵手!”這名詞在他腦中反復思索着:“除了黑鐵手童瞳之外,武林中誰還能將
  ‘黑鐵掌’練到這種地步。”
  他對他自己的推測,信心更堅定了,但是他究竟該怎麽對付這老人,他自己也無法作一
  决定,這正和那老人的心理完全一樣。
  黑鐵手童瞳和虯面孟嘗謝恆夫之間的仇怨,雖然已過了二十多年,但江湖中人卻仍未忘
  懷,這因為那件事在當時所給人們的印象太深刻了。
  何況虯面孟嘗的後人,又是江湖人交口稱譽的義氣男兒,而他為報先人的仇怨,更是遍
  歷艱辛,這是江湖中人所共睹的。
  是以這件事直到現在,仍被江湖中人時常提起,這件事的結果如何,也是大傢所極為註
  意的。
  二十多年前,正是虯面孟嘗盛名最隆的時候,山東濟南府的謝園,幾乎成了武林中人避
  難消災,求衣求食的唯一去處。
  虯面孟嘗先人經商,傢財巨萬,武功傳自少林,已有十成火候。
  他仗義輕財,廣結天下武林豪士,傢中雖然沒有三千食客,但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
  空,交遊之廣,一時無雙。
  但是他少年任俠時,仇傢也結了不少,衹是他壯年之後,性情大改,昔日的仇傢卻被他
  化解了不少,就還有些,但自忖之下,知道自己若和虯面孟嘗為敵,絶對討不了好去,也就
  忍下了氣。
  虯面孟嘗心情大改,知道他所結下的梁子,都已解開,所以他卻再也料想不到,他昔日
  無意之中侮辱了一個人,卻是他致命之由。
  世人之事,每多出乎人們意料之外,虯面孟嘗少年時,快意恩仇,在他手下喪生的黑道
  中人,少說也有十數個,這些梁子,按說都極為難解,然而他卻能——化解開了。
  而他在市井之中無意侮辱了一個無禮少年,雖然衹是一掌之辱,但是那少年卻緊緊記在
  心裏,多年來刻苦自勵,除了學成一身別人很難練成的極為陰毒的武功之外,還得到了當時
  武林中最大魔頭的青睞,而使得虯面孟嘗空有一身武功,竟在片刻之間就喪失了性命。
  這又豈是虯面孟嘗所能預料到的呢?
  黑鐵掌掌力既毒且強,但如想練成這種掌力,其艱苦也是常人所無法辦得到的。
  童瞳少而孤露,混跡市井,雖然做的大多是見不得人的事,但是少年的熱血,卻使他凡
  事都以“義”字為先,所以他也算是個無賴中的好漢。
  他無意中撞了虯面孟嘗一下,那的確是無意的,他根本看得很淡,正想走開,哪知卻被
  謝恆夫一掌摑在臉上。
  這如果換了另外一個人,也許一天,也許十天,最多一月、兩月之後就會忘懷了,但童
  瞳卻不然,他將這永遠都記在心上。
  於是他刻苦求藝,竟被他練成這武林中極少有人練成的黑鐵掌,他以這武林秘技闖蕩江
  湖,不到兩年黑鐵手童瞳的名字,在江湖中已經大有名氣,虯面盂嘗也有耳聞。
  衹是他不知道這江湖聞名的黑鐵手就是昔年他掌摑的無賴少年而已。
  終於,黑鐵手去打虯面孟嘗了。
  那是在虯面孟嘗慶賀自己的獨生兒子十歲生日的那一天。
  山東濟南府的謝園裏,自然是高朋滿座,兩河東西、大江南北,成名露臉的豪士,衹要
  是無急事的,差不多全來齊了。
  就在那一天黑鐵手取了虯面孟嘗的性命,謝恆夫一生豪俠,死狀極慘,在臨死前,他說
  出一件令人發指的事。
  那就是他的致命之由,並不是中了黑鐵手的一掌,而是不知不覺,竟中了江湖聞而色變
  的無影人的無影之毒。
  黑鐵手童瞳乘亂走了,又不免有些後悔,這是人們的通病,在事情未做之前,一廂情
  願,等到事情過後,卻又不免暗怪自己了。
  何況他也知道虯面盂嘗在武林中朋友大多,自己也不能在中原武林立足,於是他遠奔西
  北,在這凄冷之地,一耽就是二十多年。
  這些年來,他閉門自思,心裏更難受,原來他本性不惡,衹不過氣量太狹,將恩怨看得
  太重。
  這可以有兩種說法,恩怨分明,本是大丈夫的本色,但睚眥必報,卻有些近於小人行徑
  了。
  此刻,這段二十多年的公案,似乎已到了獲得結果的時候,但是事情紛纏,卻竟讓這尋
  仇二十多年的孤子謝鏗,受了童瞳的救命之恩。
  於是殺父之仇,救命之恩,這兩種情感在謝鏗心中交相衝擊着,使得這光明磊落的漢子
  一時之間也完全怔住了。
  這種情景是極為微妙和奇特的,是任何人都無法形容得出的。
  “他此刻也許還不知道我是誰吧?”謝鏗微微冷笑,暗忖:“二十多年來的追尋,今日
  總算有了結果了。”
  他心中雖然怨毒已深,擡頭一望,看到童瞳蒼老的面容,再想到人傢對自己的大恩,這
  麽深這而久遠的怨仇,竟像是衝淡了不少。
  童瞳輕輕咳嗽一聲,倏然睜開眼睛來,這給他蒼老的面容添了不少生氣。
  兩人四目相對,童瞳微微含笑問道:“你是姓謝吧?”雖然這笑容使人看起來,並不能
  絲毫感覺有笑意,但他總算是笑着的。
  謝鏗可大吃一驚,脫口道:“你怎會知道?”
  童瞳又一笑,目光遠落在土壁上,說道:“我想你大概也知道我是誰了。”
  他再一笑,笑聲中混合了更多的嘆息,緩緩說道:“血債用血還,這我童某人知道得最
  清楚,你既是謝恆夫之後,二十多年前我欠你的,今天就還給你吧。”他雙目一張,豪氣頓
  生,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朗聲道:“我可不是怕你,這點你要知道,衹不過——”
  他頽然長嘆了一聲,蒼老之態,又復大作,接着道:“衹是我年紀這麽大了,壯志早就
  消磨殆盡,你要動手,就請快些。”
  說着,他又悄然閉起眼睛來,仿佛對任何事都不再關心了。
  沒有任何事使得謝鏗像此刻這麽難受過,這是他平生所遇到的最難解决的事,也是他無
  論如何都一定要解决的。
  他生平唯一的仇人,和他生平最大的恩人,竟然同是一人,他緩緩擡起身子,緩緩的站
  在地上,此刻他與童瞳面面相對,童瞳臉上滿布着的皺紋,他看起來更為明顯而清晰了。
  土窯中又是一陣沉寂——
  這使人感覺到更像墳墓了,突然——
  在這極端沉默之中,發出一聲輕脆的笑聲,這種笑聲和這種情景,的確是太不相稱了。
  童瞳和謝鏗同時一驚,身形半轉,眼光動處,卻看到這窯洞之內,竟突然多了一人。
  那是個妙齡少女,一眼望去,身形裊娜,風姿如仙,在黯淡的光綫之下,令人有突來仙
  子的感覺。
  她帶着一臉輕巧的笑容,望着童瞳和謝鏗兩人,而童瞳和謝鏗兩人,卻被她真正的驚駭
  住了。
  “這會是誰,”兩人都有這種想法,在荒涼的黃土高原下,在寒冷的秋夜裏,在這種凄
  冷的上窯中;竟會發現這麽個少女,這真是有些近於不可思議了。
  那少女笑容未斂,滿頭秀發,想是為了外面的風,用一條深紫色的羅帕包住,全身也穿
  着是深紫色的衣服,在這種光綫下,任何人都會將她的衣着的顔色看成是黑色的。
  謝鏗與童瞳非但都是幾十年的老江湖了,而且武功之高,在江湖上也己可數得上是頂尖
  高手,但此時竟卻被這個少女震驚了。
  一來是因為這少女竟在他們毫無知覺之間闖入,輕功之妙,可想而知。
  再者當然他們都被這少女的來歷所迷惑了。
  那少女巧笑情然,裊裊婷婷的走了過來,走得越近,童瞳越覺得她美豔不可方物,尤其
  是頰旁的兩個酒窩更是醉人。
  他在心底又升起一份恐懼的感覺,這感覺竟和他第一眼看到謝鏗的面貌時完全相同,因
  這少女的面貌使他想起了另一個人,而這個人也是這昔年曾叱咤一時的黑鐵手深深懼怕的。
  謝鏗衹覺得心頭一蕩,他年已三十,闖蕩江湖也有十餘年,這種心裏搖蕩的感覺,今日
  倒的確是他第一次所有的。
  “你還沒死呀?”這是少女第一句話,雖然仍是在巧笑中說出的,謝工聽了,可全然忘
  記了這少女笑容之美,心中大駭:“難道我身受之毒竟是這妙齡少女所施的,否則她怎會說
  出此話。”
  哪知這少女一側臉,又笑着對童瞳說:“是你救他的嗎?”
  童瞳心裏的驚恐,比謝鏗更甚,本已蒼白的面色,現在更是形同槁木了。
  那少女依然笑得如百合初放,甚至連眼睛裏都充滿了笑意。
  她輕輕一擡手,春蔥般的手指,幾乎指到童瞳的臉上,道:“你不要說,我也知道是你
  救他的,我真奇怪呀——”
  她故意頓住話,明亮的雙眸,的溜溜的在童瞳和謝鏗兩人身上打轉。
  童瞳忍不住問道:“你奇怪什麽?”
  那少女“噗嗤”一聲,笑出聲來,道:“我奇怪你,媽媽就是為了你,纔叫我跟着這
  人,跟了幾千裏路,纔下了手,可是你呀——”
  她手一轉,手指幾乎截到謝鏗臉上,接着說:“可是你卻將他救了回來,你說,這是不
  是奇怪呢?”
  謝鏗一懍,暗忖:“果然是她下的手!”目光仔細的在她身上溜了一轉,暗忖:“準想
  得到這麽個女孩子竟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心念一動,又忖道:“聽她的口氣,昔年使江
  湖上最負盛名的七大鏢頭在一夜之間都不明不白身死的魔頭‘無影人’竟也是個女子了,
  唉,這怎會想得到呢?”
  童瞳臉如死灰,脫口問道:“你媽媽也來了嗎?”語氣之一,顯然是對這少女的媽媽十
  分懼怕。
  那少女又一笑,道:“瞧你那麽緊張幹嘛,媽媽纔不會來呢。”
  她走了兩步,坐在土炕上,又道:“你以為你躲在這裏媽媽不知道?哼!那你就錯了,
  你的一舉一動媽媽哪一佯不知道?”
  童瞳和這少女一問一答,謝鏗倒真的糊塗了,他隱隱約約有些猜到這黑鐵手昔日必定和
  無影人之間有些牽纏。
  而這種牽纏,必定又是關係着“情”之一字。
  但奇怪的是這少女最多衹有十六八歲,而黑鐵手遁跡西北有二十多年了。
  這麽多年來,黑鐵手與無影人之間絶未會面,這從這少女和他的談話中可以聽得出來。
  那麽這少女當然不會是童瞳所生,但這少女之父又是誰呢?
  這是第一件令謝鏗費解之事。
  再者童瞳仿佛對無影人甚為懼怕,一個男人為什麽懼怕一個對他有情的女人呢?
  還有,二十多年前無影人最多衹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少女而已,一個少女怎會如此心狠手
  辣,而行事又怎會恁地詭秘呢?
  最使謝鏗難解的是,這無影人對人施毒,究竟是用何手段,竟在對方毫無所覺的情況下
  致人於死命,而對方卻又大多數是武林高手。
  以他自己而論,武功不說,江湖閱歷不可謂不豐,但是身受人傢的巨創,連對方是誰?
  在何時何地下的手都不知道,這豈不是太奇怪了嗎?
  他俯身沉吟,對童瞳和那少女的舉動,卻不甚註意了。
  但土窯外卻又有人輕輕咳嗽了兩聲,按理說在這種狂風之夜,土窯外的咳嗽聲很難聽
  見。
  但奇怪的是這兩聲咳嗽聲音不大,但卻像是那人在你耳旁輕咳一樣,一聽而知,土窯外
  的那人內力火候之深。
  謝鏗是什麽人物,從這聲咳嗽裏,他極快地就判斷出這人功力之高,尤在自己之上。
  他不禁大駭:“此地何來如許多高手,此人又會是誰呢?武林前輩中功力比我高的並不
  大多,更從未聽說西北亦有如此高人。”須知謝鏗在武林中已屬頂尖高手,知道有人功力高
  過自己,自然難免會驚異,也自然難免會有這種推測。
  童瞳心中何嘗不是如此想法,聞聲後面色亦為之一變。
  衹有那少女,兩條長而秀的黛眉輕輕一皺,低啐道:“討厭,又跟來了。”肩頭一晃,
  也未見如何作勢,人已飄然逸出窯外。
  童瞳和謝鏗面面相對,他們之間恩怨互結,到了此刻,卻無法作一了斷,童瞳尚好,謝
  鏗此時心中的矛盾,是可想而知的。
  尤其是當這事又牽入第三者時,他更覺棘手,就事而論,那少女無疑是站在童瞳一方,
  自己敵童瞳一人,自信還有把握。
  但是如果加上這年紀雖輕,武功卻高,又會施毒的少女,那麽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何況童瞳又於自己有恩,那麽在情在理,自己怎能動手。
  若是自己不動手,那又算個什麽,自己那麽多年來,還不是就為了將父仇作一了斷。
  他眼中閃爍着不安的光芒,黑鐵手幼年混跡市井,壯歲闖蕩江湖,什麽事看不出來,他
  當然也知道謝鏗此時的心境。
  他輕嘆了一聲,沉聲道:“我已活了五、六十歲了,人生什麽事都早已看穿,這六十年
  來我所經歷的也許比人傢一百年還多,此時我就算一死,也算可以瞑目。”他擡起頭,目光
  緊緊盯住謝鏗的眼睛,接着說:“你動手吧,我絶不怪你。”
  童瞳此時若和謝鏗翻臉,謝鏗一定會不顧一切的動手了。
  但他這麽一說,謝鏗卻越發難受,這是每一個男子漢所有的通性。一時之間,他怔在那
  裏,腦海更加思潮混亂,不能自解。
  人影一晃,那少女又掠了進來,笑道:“你們這是幹什麽呀?”玉手一揚,帶起一陣極
  為輕柔的掌風飄在謝鏗身上。
  謝鏗一驚,身形後引,猛往上拔,他怕這少女的一揮掌,裏面藴含着那種霸道的毒性。
  哪知他用力過猛,這土窯高才不過丈許而已,他這一往上竄,頭立刻碰着土窯的頂,
  “砰”的一聲,撞得腦袋隱隱發痛。
  那少女“噗哧”一笑,道:“別緊張!”謝鏗落在地上,滿面通紅,他自出道以來,從
  未遇見如此尷尬的情形,腦袋雖痛,連摸都不敢摸一下。
  童瞳此時可笑不出來了,他心有內疚,自願一死,這倒不是他畏懼謝鏗在江湖上的勢
  力,而是他當年在掌擊虯面孟嘗之日,的確做了虧心之事,雖然那也並非該由他負起責任
  的。
  他苦練黑鐵掌,在深山裏一個極隱秘的所在,築捨而居。
  就在這時候,他無意之間救了一個中毒的少女,那時他並未學會解毒之法,但經他的悉
  心調護,那少女又是此道的大行傢,清醒時一指點,也是童瞳天資極高,竟將那少女救活
  了。
  那少女自稱姓丁,叫丁伶,其他的什麽都不肯說,對童瞳的救命之恩,願意以身相謝。
  但童瞳雖不善良,卻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不肯乘人之危。
  了憐這纔真正感激,對童瞳說出了自己的來歷。
  原來這中毒少女竟是江湖上聞而色變的無影人,她幼遭孤露,不到十四歲,就被七、八
  個無賴少年輪流摧殘。
  此後許多年,她更是受盡蹂躪,等她得到一本百餘年前的武林奇人“毒君金一鵬”所遺
  留下的秘籍“毒經”時,她便不藉冒着萬難,走進深山大澤,將毒經裏所載的,全學了去。
  毒君金一鵬一代奇人,當年與“七妙神君”共同被尊為南北兩君,聲譽之隆,不同凡
  響。
  這本毒經,就是他一生心血之粹,被當時另一奇人辛捷得到後,辛捷天資絶頂,竟又悟
  出許多施毒的妙方,附加這本毒經之後,衹是辛捷壯年時武功大成,技傾天下,雖有這本毒
  經,卻未有大用。
  晚年辛捷明心悟道,福壽雙修,已不是年輕時刁鑽古怪的性子,變得淳厚,對這本“毒
  經”,當然更不會用了。
  但是這種秘籍,他又不捨得毀去,於是他就將它埋在當年他巧遇“七妙神君”梅山民,
  奔牛所闖入的那個五華山的秘𠔌裏。
  也是丁伶機緣湊巧,竟被她無意之間得到了,最妙的是那本毒經裏,還夾着一張修習
  “暗影浮香”心法殘頁。
  那是辛捷晚年時將自己一生武功之得,手錄成書時的一面殘頁,他一時筆誤就將它隨手
  夾入毒經裏,哪知卻造就了百餘年後的一個女魔頭呢!這自不是辛捷當時始料能及的。
  丁伶亦是聰明人,竟從這篇殘頁,修習到一身上乘輕功,想這“暗影浮香”乃是辛捷成
  名秘技,豈是普通輕功可比。
  所以雖然衹是一面殘頁,已夠丁伶受用不盡了。
  哪知她終日在毒裏打滾,自己也有中毒的一天,當她在採集一種極厲害的毒草時,一時
  不慎,自己也身受巨毒。
  於是這纔有童瞳救她之事發生,當她將這些都說給童瞳知道時,童瞳當然也將自己的一
  切說給她聽,丁伶一生受辱,從未有人幫助過她,此時受了童瞳的大恩,又見童瞳是個真正
  的男子漢,不由自主對童瞳生出了情意。
  哪知童瞳對她卻僅有友情,而無愛意,世事之奇妙,往往如此。人們喜愛的,常會是不
  愛自己的人,而愛着自己的人,卻得不到自己的喜愛,人間之癡男怨女,何嘗不是由此而
  來。
  同樣的道理,童瞳越是對丁伶冷淡,了伶越覺得他是個守禮君子,一縷芳心,更牢係在
  他身上。
  這樣她竟陪着童瞳在深山廝守了許多年,童瞳的黑鐵掌能有大成,陪伴在他旁邊的丁伶
  當然給他不少幫助。
  後來黑鐵手濟南尋仇,丁伶竟不等他動手就在虯面孟嘗身上施了毒,等到童瞳知道此事
  後,卻已經無法阻止了。
  於是童瞳心中有愧,遠遁西北,二十多年來,丁憐也未曾找過他,他也漸漸忘卻了這一
  段情孽,衹希望自己能在這寂寞凄清之地,度完殘生。
  這樣,他的心境自然是困苦的,讓一個一無所成的人這樣生活,他也許還不怎樣。
  但是黑鐵手在江湖已有盛名,又值壯年,每值春晨秋夜,緬懷往事,心情落寞,自然有
  一定的道理。
  二十年過去,他將一生最美好的時光浪費在這種生活裏,衹道世人已忘去了,因為他已
  習慣於忘去一切了。
  哪知造化弄人,今日偏又讓他遇着此事,當他第一眼望見那妙齡少女時,他就知道她必
  定是丁伶的後人,因為她們太像了。
  於是往日他最痛心的兩件事,此時便又牽纏着他,這寂寞的老人怎麽還會有笑的心境
  呢?
  那少女依然巧笑情然,看起來像是快樂己極,哪知人們的內心所想之事,又豈是人從外
  貌上可以看得出的呢!
  丁憐自童瞳遠遁後,心情之惡劣與空虛,使得這女魔頭居然隱居了許久,世上的一切
  事,她都抱着不聞不問之態。
  哪知她隱居越久,心情也就越發空虛,這是世上所有的妙齡少女——尤其是思春期間的
  少女都有的心情,何況丁伶的心扉,已被童瞳打開,被撞開心扉的女子,又更容易覺得寂寞
  的。
  數年過去,空虛的少女芳心終於被另一人的情感所填滿了。
  武當派的入室弟子石坤天,就在丁伶心情最寂寞的時候,占據了她的芳心,雖然丁伶的
  心目中,童瞳的地位不是任何人所能替代的。
  以一個玄門正宗武當派的門徒,竟和江湖上聲名最惡的女魔頭成婚,這自然是一件非常
  奇怪的事,幸好丁伶的底藴無人知道,江湖中連無影人是男是女都無法推測,更不會知道這
  丁伶就是無影人了。
  十數年之後,他們的女兒石慧也長成了,非但學得了乃母的一身功夫和毒經秘技,乃父
  的一身內傢真傳,也得了十之七、八,衹是乃母嚴誡,“毒經”所載之術,不到萬不得已之
  時,不得輕露罷了。
  可是丁伶對童瞳的關心,數十年未嘗一日忘記,女子對她第一個戀人,永遠是刻骨銘心
  的。
  於是石慧奉母之命,來除去童瞳最大的對頭、江湖上素負義名的遊俠謝鏗。
  無影之毒,天下無雙,連江湖歷練那麽豐富的謝鏗,也在無影無形之中受了巨毒,若不
  是巧遇童瞳,一條命便要不明不白的喪在黃土高原上。
  石慧奉命施毒,再跟蹤查看,卻發現謝鏗未死。
  最令她奇怪的是,救了謝鏗的人竟是童瞳,她聰明絶頂,謝鏗與童瞳之間的矛盾,她瞬
  即就瞭然了。
  她也不免為她母親昔年的情人感到難受,芳心暗忖:“我若是這兩人其中的任何一人,
  我也不知道究竟該怎麽做。”
  此外,她心中還有一件秘密,當然和方纔在土窯外的咳嗽聲有關,衹是這秘密是完全屬
  於她的,別人自然無法知道。
  小小一間土窯裏,竟有三個身懷絶世武功的男女,而這三個男女之間,恩仇互結,心事
  也各異。
  唯一相同的是,這三人的心中,都絲毫沒有愉快的感覺罷了。
  局面是僵持的,誰也無法打開這僵局。
  外面風聲越來越大,風聲帶起的那一種刺耳的感覺,也越來越凌厲。
  童瞳暗暗皺眉,他在這裏二十多年,這麽大的風,倒是第一次遇到的。
  石慧輕輕用手掩住耳朵,悄聲道:“這風聲好難聽。”
  聲猶未了,衹聽得驚天動地般的一聲大震,童瞳面如死灰,慘呼道:“土崩!”聲音中
  恐懼的意味如死將臨。
  石慧尚在懵懂之中,謝鏗久歷江湖,一聽土崩兩字,也是慘然色變。
  童瞳和謝鏗卻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物,立刻便想該如何應付這突生之變,在這生死一綫
  的關頭裏,他們數人之間的恩怨,倒全忘記了。
  可是他們念頭尚未轉完,另一聲大震接着而來,這不過是剎那間的事。
  隨着這一聲巨震,這土窯的四壁也崩然而落,三人但覺一陣暈眩,眼前塵土迷亂,仿佛
  天地在這一剎那間,都毀滅了。
  黃土高原上的土崩,絶少發生,是以居民纔敢鑿土而居,但每一發生,居住在黃土高原
  上的居民,逃生的機會,確乎是少之又少的。
  就在這土原崩落之際,童瞳的土窯外一條灰色人影衝天而起,身法之驚人,更不是任何
  人可以想象得到的。
  塵土迷漫,砂石飛揚,大地成了一片混飩,塵土崩落的聲音,將土窯裏居民的慘呼完全
  掩沒了。
  大劫之後,風聲頓住,一切又恢復靜寂了。
  衹是先前的那一片土原,此時已化為平地,人跡渺然,想是都埋在土堆之下了。
  良久——
  有一堆黃土突然動了起來,土堆下突然鑽出一個人頭,發髻蓬亂,滿臉塵土,接着露出
  全身,此刻有人在旁看到,怕不要驚奇得叫起來纔怪。
  皆因這種土崩,聲勢最是驚人,被埋在黃土之下的人,居然還能留得性命,這簡直是奇
  跡了。
  那人鑽出土堆後,長長吐了一口氣,但呼吸仍是急促的。
  一個人在砂土下屏住呼吸那麽久,當他呼吸到第一口空氣時,其歡喜的程度,真比沙漠
  中的行旅發現食水時還要強烈多倍。
  謝鏗此時的心情,就是如此的,有這種由死中回生的感覺,他雖不是第一次,但不可否
  認的,是以這次最為確切而明顯。
  當黃土下潰時,他已沒有時間來多作思索,在這生死一綫之際,他需要極大的機智和勇
  氣,來為保護自己的性命作一决定。
  這種土崩,和河水潰堤時毫無二緻,就在這短暫的一剎那裏,謝鏗聰明的選擇了一條最
  好的路。
  這幾乎是出於本能的,因為他不可能有這種經驗,他立刻屏住呼吸,縱身上躍,黃土也
  就在他縱起身形的那一刻裏,崩然而下。
  他揚手發出一陣極為強烈的掌風,那雖然不能抵擋住勢如千鈞而下的黃土,但卻將那種
  下壓之勢,稍微阻遏了一些,這樣砂土落在他的頭及身上時,也稍微減輕了下壓的力量。
  於是他在空中再次藉力上騰,這就全靠他數十年的輕功修為了。
  他兩次上騰的這段時間內,黃土已有不少落在地面上,是以當他無法再次上騰時,壓在
  他身上的黃土便大為減少了。
  這就是他能在這次上崩中逃生的原因,任何事對人來說,幸運與否,是全在他自身有沒
  有將這件事處理得妥善,至於天命,那不過僅是愚蠢的人對自己的錯誤所做的遁詞罷了。
  謝鏗很快的恢復了正常人的呼吸,這是一個內功深湛的人所特有的能力,擡頭一望,蒼
  穹浩浩,雖無星月,然而在謝鏗此刻的眼中,已經是非常美麗的了,他苦嘆了口氣,方纔當
  砂土壓迫在他身上時所發生的窒息的感覺,此刻已經遠離他而去了。
  他略為舒散了一下筋骨,四顧大地,黯黑而沉重。
  這時候,他纔有時間想起許多事,而第一件進入他腦海的,便是土崩前和他同室而處的
  人,此刻會怎樣了呢?
  唯一的答案就是仍然在土堆之下,這謝鏗當然知道,這時他內心又不禁起了矛盾。
  若他在此時甩手一走,童瞳和那少女自然就永遠埋身在土堆之下。這麽一來,方纔謝鏗
  所感到的難題不就全部解决了嗎?
  衹是凡事以“義”為先的謝鏗,卻做不出這種事來,他暗忖:“方纔我身中巨毒,那
  ‘黑鐵手’若不來救我,我等不到這次土崩,早就死了,此恩不報,我謝鏗還算人嗎?
  “雖然他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但那也衹有等到以後再說了,大丈夫恩怨該分明,仇固
  然要報,恩也是非報不可的。”
  他决心一下,再無更改,俯首下望方纔自己鑽出來的地方,略為揣量了一下地勢,暗
  忖:“他們也該在我身旁不遠的地方。”真氣運行,貫註雙手,朝土堆上猛然一推一掃。
  黃土崩落後,就鬆散的堆着,被他這一推一掃,立刻蕩開一大片,他雙掌不停,片刻之
  間,已被他蕩開了一個上坑。
  但這種上崩,聲勢何等驚人,黃土何止千萬噸,豈是他片刻之間能掃開一處的,尤其是
  他巨毒初愈,雖說內力驚人,但總不及平日的威力,他一鼓作氣,先前還好,但後力總是不
  繼了。
  汗珠涔涔而落,他也不顧,這時他腦中唯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救出和他同時被壓在黃土
  下的兩個人。
  至於他們在土堆之下能否生存,卻不是他能顧及得到的了。
  “無論如何,我這衹是盡心而已……”他雙掌一揚、掌風颼然,又蕩起一片黃土,暗忖
  道:“否則我問心有愧,將終生遺憾的。”
  夜寒如冰,黃土高原上秋天的夜風,已有刺骨的寒意,但是他渾身大汗,卻宛如置身於
  炎日裏。
  那黃土堆少說也厚達數丈,此刻竟已被他蕩開一個丈許深的土坑了,由此可見他掌力之
  雄,遊俠謝鏗在江湖上能享盛名,確非幸緻。
  但饒是如此,要想將沙堆蕩開一個能夠見底的土坑,還是非常睏難,何況即使蕩成一
  坑,童瞳和那少女是否就在這土坑下,還是個極大的問題,但謝鏗此刻卻渾然想不起這一切
  了。
  謝鏗氣息咻咻,真力實已不繼,他每次一揚掌時所揮出的掌風,越來越微弱,蕩起的黃
  土,自然也就越來越少了。
  他停下了手,靜息了片刻,體內的真氣,舒泰而完美的運行了數周,便再次開始第二次
  努力。
  黃土蕩開後,便堆在兩邊,土坑更深,他掌力運用時自然也就更睏難,到後來簡直連他
  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能了。
  但他一生行事,衹要他自認為這件事是該做的,他就去做,從來不問這事是否睏難,此
  刻他雖無把握達成目的,但仍絶不收手;這就是他異於常人之處,也是他享有義名之由。
  驀然,他猛然收攝了將要發出的掌力,因為他在黃土迷漫中,發現了一隻穿着草鞋的
  腳,毫無疑問的那屬於黑鐵手。
  他大喜之下,縱身入坑,伸手一抄,那衹腳入手冰涼,他又一驚,暗忖:“他難道已經
  死了?”
  這念頭一閃而過:“無論如何,即使他死了,我也該將他好生埋葬,從此我纔算恩仇了
  了,不欠別人,別人也不欠我了。”他暗自思忖,左掌一揮,捉着那衹腳的右手猛一用力外
  拉,黃土再次飛揚,弄得他一臉,他左掌如刀,往黃土上一插,硬生生的插了進去。
  他感覺到右手已觸及童瞳的身軀,於是他再一用力,忽然想到:“如果這樣拖他出來,
  他頭面豈非要被擦破?”
  這時候,可顯出他的為人來了,童瞳雖然生死未明,他卻不忍讓人傢身體受損。
  於是他雙手一起用力,將土坑又掘了一個洞,這麽一來,上面的黃土又往下鬆落,他心
  裏一急,雙手一推,竟以內傢正宗的排山掌力擊嚮土堆,雙手隨即嚮童瞳的身軀一抄。
  想這土堆已鬆落,怎禁得起他這掌力,隨即又陷了一個洞,上面的黃土又崩然而落。
  就在這間不容發的一刻裏,他抄起童瞳的身軀,雙腳微一弓麯,身形暴退,掠出坑外。
  這麽一來,那土坑自然又被上面潰落的黃土填平,謝鏗不禁暗呼僥幸,因為再遲一刻,
  他又要被埋在土堆之下了。
  他略為緩了口氣,對童瞳的生存,本已未抱大大希望。
  哪知他伸手一探童瞳的胸口,竟還微溫,再一探鼻息,似乎也像未死:此刻他的心境,
  本該高興,因為他全力救出的人並未死去。
  可是人類的心理,往往就是如此矛盾,他一想到自傢與此人之間的恩怨難了,心裏一時
  又像給阻塞住了。
  秋風肅寂,四野無人,他一伸手,二十多年的仇怨便可了結,但是他既救出此人,又焉
  有再將此人製死的道理。
  他緩緩的捉着重瞳的兩衹手,上下扳弄了幾次,雙掌再滿聚真氣,竟拼着自傢的消耗,
  來為與自己恩仇纏結的人推拿。
  當童瞳恢復知覺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自然也是謝鏗,那時他心中的感覺,更難以言
  喻。
  謝鏗看到他睜開眼睛來,自己卻已纍得渾身骨節都像拆散,疲憊的躺了下來,身體下的
  黃土雖不柔軟卻已足夠舒服了。
  他剛好躺在童瞳的身側,兩人呼吸互聞,睜眼所望的,也是同一片天空,但是又有誰會
  瞭解這兩人從此開始,恩已結清,所剩下的衹有仇了呢!
  良久,東方似已現出白色,曉色已經來了。
  他們都已緩過氣來,童瞳可算是老於世故的了,他仰視着已現曙色的天空緩緩道:“我
  救了你一次,你也救了我一次,你問心可說無愧,現在,我想你總可以動手了吧!”
  不知怎的,謝鏗又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難受,一時竟未答話。
  童瞳又道:“你若認為殺一個不回手的人是件不光榮的事,我也可以奉陪閣下走幾
  招!”
  他幹笑了幾聲,接着說道:“我年紀雖老,功夫可還沒有丟下,姓謝的,你接不接得住
  還不一定呢。”
  口鋒仍厲,但語氣中卻不禁流露出英雄遲暮時那種蒼涼之意。
  謝鏗沉吟了一會,道:“勝負雖難料,但今日就是你我一决生死的時候了。”他頓了
  頓,又道:“我也知道,我雖然也救了你一次,並不能說你的恩我已報清了,衹是殺父之
  仇……”
  童瞳速然打斷了他的話,道:“閣下少說,現在你我之間,已不相欠,還是手底見輸贏
  最好。”
  此時他語氣,一反先前的軟弱,聽起來還像是他已然發怒。
  其實他用心良苦,因為他明知道謝鏗不會嚮一個沒有回手之力的人下手,因此故意用話
  語相激。
  謝鏗一生好義,他卻不知道這老人對他,也可說是義重如山呢。
  兩人不約而同,幾乎是同時由地上竄了起來,童瞳微微輓了輓衣袖,因為他此時所穿
  的,僅是普通衣着而已,並非謝鏗所穿的那種緊身之衣。
  他一擡頭,正好瞪在謝鏗臉上,不禁暗贊:“果然是條漢子!”
  謝鏗燕領虎目,鼻如懸膽,是江湖上有名的英俊男於,衹不過缺少些滯灑飄逸的風度而
  已。
  兩人相對而立,四目凝視,竟誰也發不出第一招來。
  晨風漸起,金鳥東升,雖然有風,卻是個睛朗的天氣。
  童瞳眼光一瞬,暗忖:“這人倒真是個義氣漢子,我童瞳一生中惡多於善,今日倒要成
  全這孝子。”他多年獨居,已將性情陶冶得處處能替別人着想,他生活雖然孤寂,若說生命
  對他已絶無留戀,那還是欺人之談的。
  須知無論任何人,縱然他活得十分困苦,但對生命仍然是留戀的,此刻童瞳卻願以自己
  的死來成全別人,這份善良的勇氣,已足可彌補他在多年前所做的罪惡了。
  於是他毫不遲疑,口中低喝:“接招!”身形一晃,左掌橫切,猛擊謝鏗的頭部,右掌
  直出,中途卻倏然劃了個小圈,變掌為指,指嚮謝鏗右乳下一寸之處的乳泉穴。
  這一招兩式,快如閃電,黑鐵掌力,舉世無二,掌雖未到,謝鏗已經覺出一種陰柔而強
  勁的掌風,颼然嚮他襲來。
  他久經大敵,當然知道厲害,身形的溜溜一轉,將童瞳這一招,巧妙的從他身側滑開。
  右掌一穿,卻從童瞳這兩式的空隙中,倏然而發,避招發招,渾如一體,腳步一錯,卻
  不等這招用老,左掌己擊嚮童瞳胸腹。
  童瞳傲然一笑,二十多年來,他未與人動手,此時不免存在闢肉復生之意,想試試這譽
  滿江湖的年輕人功力究竟如何。
  同時他雖然自願成全謝鏗,但名駒雖老,伏櫪卻未甘,臨死前也要馳躍一番,來證明自
  己的筋骨,並未變老呢。
  於是他猛吐了口氣,掌影交錯,掌法雖不驚人,而且有些地方的運用已顯得有些生硬
  了。
  但是他數十年修為的黑鐵掌力,卻彌補了他掌法上的弱點,是以謝鏗也不免心驚,連換
  了三種內傢正宗的玄門掌法,仍未占得什麽便宜,他闖蕩江湖,尚以今日一戰,最感棘手。
  於是他暗忖:“這黑鐵手確實有些門道!”爭勝之心也大作。
  這樣一來,兩人掌法都更見凌厲,掌風的激蕩,使得地上的黃土又飛舞彌漫,更增加了
  這兩個內傢名手對掌時的聲勢。
  此兩人正代表武林中兩代人物,謝鏗招式變得極快,身形運轉極速,但稍嫌沉不住氣,
  緻有許多極微小的疏漏。
  而童瞳身形凝重,卻以沉着補救了一切,他見招化招,並不急切的攻人傷敵,這與他二
  十多年來性情的陶冶,大有關係。
  但兩人功力卻有深淺,童瞳這些年來,內功雖有進境,但身手卻未免遲鈍了些,何況他
  究竟年老,生理上的機能,比不上正值壯年的謝鏗,數十個照面一過,已漸落下風了。
  但一時半刻之間,謝鏗卻也無法傷得了他,他雙掌黝黑,謝鏗也不敢與他對掌,這因為
  黑鐵掌功在武林絶少,在此之前,謝鏗也從未遇過。
  東升的旭日,片刻之間,卻被陰魁所掩,大地上立刻又呈現出一種冷漠凄清的味道。
  謝鏗暴喝一聲,雙掌中鋒搶出,又是排山掌力,他怎會看不出童瞳已到了力不從心的階
  段,是以出此極為冒險的一掌。
  童瞳立刻雙掌回圈,想硬接他這一掌,當然他也看出謝鏗不敢和他對掌,哪知謝鏗掌力
  含藴未放,腕時猛沉,掌緣外分,雙掌各各劃了個半圈,竟由內傢掌法變為外傢的雙撞手。
  這一下他招式的變幻,大出常理,童瞳一驚,心裏突然生出同歸於盡之念,根本不去理
  會對方這一記煞手,以掌原式擊出,攻嚮謝鏗胸腹之間的空門。
  謝鏗一咬牙,也拼着身受一掌,因為他覺得這樣在良心上說來,也許還較為好受些。
  兩人出招俱都快如電光火石,若兩人招式一用老,誰也別想逃出活命。
  但就在這瞬息之間,童瞳的掌緣已接觸到謝鏗的衣服,但是他卻在這一刻裏,倏然放棄
  了與他同歸於盡的想法。”
  是以他雙掌僅在謝鏗身上輕輕一按,雖然因為他心念的這一變動,招式連帶而生的緩
  慢,即使他想用出全力也不可能了。
  謝鏗的雙撞手,卻是全力而為,童瞳焉有活路,近百十年來,內傢高手竟死在這種外傢
  拳術之中的,這還是第一次。
  謝鏗一招得手,心裏卻凜然冒出一股難言的滋味。
  他在發招之時,本也抱着同歸於盡之念,哪知人傢的雙掌卻僅僅在自己身上一按,這樣
  何啻人傢又救了自己一命。
  但對方已然身死,自己想報恩,也不能夠,何況對方是死在自己手上,此刻他心中這股
  滋味,卻真比死還難受。
  他低頭一望童瞳倒下去的屍身,看到他頭骨破碎,眼珠離眶而出,死狀凄慘,不忍卒
  睹。
  一陣風吹來,他覺得有些濕潤,愕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
  他多年宿願已償,按說應該高興,衹是他此刻心裏可沒有半點高興的意味,大野漠然,
  朔風再起,天氣的陰魁和他心中的凄涼,恰好成一正比。
  他想俯下身去將這世上唯一對他恩重如山的人的屍身抱起來,他暗駡自己,仇雖已了,
  恩卻依然,男子漢生於世,豈是衹顧復仇而不計報恩的,於是他的心情更落寞了。
  驀然,背後起了一聲凄涼的長笑,笑聲刺骨,謝鏗竟機伶地打了個冷戰,本來稍稍下俯
  的身形,猛一長身,掠起丈許。
  在空中一張臂,身形後轉,飄然落在地上,卻見一人長衫飄飄,正在對面望着他冷笑。
  他一驚,厲喝:“是誰?”
  那人施然走了兩步,眼角朝地上的屍身一瞥,冷笑道:“久聞遊俠謝鏗義名昭著,今日
  一見,倒叫小弟失望得很!”
  語氣冷嘲,謝鏗心裏本難受,聽了這話,更不啻在他心上又戳了一刀,這麽多年來,人
  們譏嘲他無義的,恐怕衹有這一次。
  那人又極為凄厲的冷笑了一聲,道:“謝大俠身手果然高,在這種土崩之下,還能逃出
  性命。”他頓住了話,目光如刀,盯在謝鏗臉上,一字一句的說道:“和謝大俠同時在一起
  的還有個弱女子,想必也被謝大俠救出來了。”
  謝鏗心中轟然一聲,他此刻纔想起那少女來,無論如何,以他在江湖中聲望地位,是絶
  對應該設法救出此女的。
  是以此刻他被那人一問,根本就說不出話來。
  那人衣袂飄然,臉上挂着冷笑:一言不發的望着他,像是在等待着他的答復,神情雖然
  冷削,但卻掩不住他那種飄逸出塵之氣。
  謝鏗不期然的,竟低下了頭,他心存忠厚,若換了個機變之人立刻就可以更鋒利的回答
  他的問話。
  須知那女子本是嚮他施毒之人,這當然不是普通情況可比。
  可是謝鏗卻未如此想,以致他心中有慚愧的感覺,一時說不出括來,那少年眉長帶黯,
  雙目炯然,狂傲之氣溢於言表,但鼻直口方,卻是正氣凜然,絶無輕挑浮滑之色。
  沉默了一會兒,那少年又冷笑一聲道:“見弱女死而不救,殺長者於野。”他嚮童瞳的
  屍身一指,接着說:“縱然他與你有仇,但也對你恩深如海呀!你卻置之於死地。”他從容
  的一跨步,身形一晃,不知怎的,已越過童瞳的屍身。
  然後他又冷削的說道:“而且死狀之慘,真是令人不忍卒睹,這老人隱居在此多年,與
  世無爭,先前即使做錯過事,此刻也該被饒恕了,何況他即使罪有應得,動手的卻不該是閣
  下。”
  他侃侃而言,謝鏗更說不出話來。
  那少年雙眼一翻,冷冷望在天上,道:“閣下在江湖上也算成名立萬的英雄了,我不怕
  落個以強凌弱之名,今天倒要和閣下動動手。”他哼了一聲,接着道:“讓閣下知道知道,
  江湖中能人雖少,但像閣下這種身手。倒還有不少哩。”
  謝鏗此刻倒真有些哭笑不得了,此人看上去最多衹有二十餘歲,卻不但話說得老氣橫
  秋,而且對名動江湖之遊俠謝鏗,竟說出不怕以強凌弱的話來,這當真倒是謝鏗聞所未聞
  的。
  衹是謝鏗闖蕩江湖年代已久,見他說出這種話來,就知道此人雖然任傲,但必有些真纔
  實學,這從他方纔邁步之間的身法就可以看得出來。
  是以他臉上絶未露出任何一種不滿的神色來,緩緩道:“兄弟一時疏忽,以致未能也救
  出那位女子,至於此位老者……”他眼角也一瞥那具屍身,心中一陣黯然,沉聲接口道:
  “卻與兄弟有不共戴天之仇,雖然兄弟身受此人深恩,但父仇不報,焉為人子……”
  那冷削的少年打斷了他的話,冷笑說道:“那麽救命之恩不報,卻又算得了什麽呢?”
  謝鏗臉微紅,道:“這個兄弟自有辦法,衹是閣下究竟是何方高人,可否請亮個萬兒
  呢?”
  那少年哼了一聲,滿臉輕衊之容,身形驀然上引,在空中極曼妙而瀟灑的打了個旋。
  他起落之間,絲毫沒有一些煙火氣,就仿佛他的身軀,可以在空中自由運行一樣,謝鏗
  面色微變,那少年已飄然落在地上,冷然道:“你現在你可知道我是誰了嗎?”神情之自
  負,已達極點。
  謝鏗又輕訝了一陣,暗忖:“怪不得此人年紀雖輕,卻這麽樣的驕狂,敢情他竟是—
  —”
  那少年目光四盼,倏然回到謝鏗身上,見他低頸沉思,面上雖有驚異之容,卻不甚顯
  著。
  他哪裏知道謝鏗此刻心裏已是驚異萬分,衹是多年來的歷練,已使他能將心中喜怒,深
  藏在心底,並不流露出來。
  那少年目光一凜,不悅的低哼一聲,暗忖:“天下武林中人,見到我這天竜七式的身
  法,沒有一個不是慄悚而戰兢的,你這廝倚仗着什麽,竟像將我天竜門中沒有放在心裏。”
  謝鏗目光緩緩自地面上擡了起來,朗聲道:“兄台原來是天竜門人。”
  那少年又低哼一聲,接口道:“你也知道嗎?”
  謝鏗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道:“天竜門開宗至今,已有七十餘年,江湖上誰不敬仰,
  小可雖然孤陋寡聞,但是天竜門的大名,小可還是非常清楚的。”
  那少年目光裏開始有了些笑意,他對自傢的聲名,顯然看重得很,縱然這聲名並非他自
  身所創,而是老人所遺留的。
  但無論如何,現在這威名已完全屬於了他,想到這裏,他心中不禁掠過一絲淡淡的悲
  哀。
  謝鏗立刻發現他這種內心情感的變化,暗自覺得有些奇怪,但人傢這種情感上的紛爭,
  自己可沒有權利過問。
  這就正如自己心中之事,別人也沒有權利過問一樣。
  那少年步子悄悄嚮外橫跨了幾步,道:“閣下俠名震動中原,兄弟心儀已久了,衹是庭
  訓極嚴,縱然心嚮往之,可是卻一直沒有機會出來行走江湖,當然更無緣拜識閣下了。”
  他緩緩又走了一步,目光中又復流露出那種悲哀之意,接道:“此次先父棄世,傢母命
  兄弟出來歷練歷練,因為一年之後——他目光一低,再次接觸到謝鏗寬大深遂的面目,猛的
  頓住了話,暗忖:“我為什麽要說這些話?
  謝鏗沒有管他的話突然中斷,卻驚異的問道:“令尊可就是天竜門的第五代掌門人赤手
  神竜白大俠?那麽閣下無疑就是近日江湖中傳聞偽雲竜白少俠了。”連謝鏗這種人,在說話
  的語氣中,都不免對這天竜派和掌門人生了敬佩之意。
  那少年是雲竜白非,此刻他微一點首,心中暗付:“這謝鏗消息倒真靈通得很,居然也
  知道我的名字。”他不知道他雖然出道江湖纔衹數月,但雲竜白非之名,可已非泛泛了。
  這原因除了他老人所遺留的聲名之外,當然還加上他自身那種足以驚世駭俗的武功。
  赤手神竜俠名蓋世,天竜門傳到他手裏,雖未聲名更盛,但卻和昔年大不相同。
  天竜門的開山始祖白化羽,武功傳自天山,他天資過人,竟將天山冷傢的飛竜六式再加
  以增化,自創了天竜七劍。
  他出道以後,就仗着這天竜七劍闖蕩江湖,造就了當時江湖上絶頂的聲名,壯歲以後,
  便自立門戶,成為一代宗匠。
  但是他子孫不甚多,到了第三代時,傳到鐵竜手上,竟將這一武林、宗派,變為江湖教
  會了。
  這一來,門下份子當然更雜,其中良莠不齊,很有幾人在武林中做了些見不得人的事,
  纔引起江湖中公憤,聲言要除去這一門派。
  還沒有等到事成,鐵竜白景竟暴斃村郊,屍身邊放着一支金製的小劍,江湖中人當然知
  道他是被這金劍的主人所殺,但是這金劍的主人到底是誰,江湖中人紛紛猜疑,可也沒有一
  人知道。
  眼看天竜門就要瓦解之際,鐵竜門下卻有一個弟子出來輓救了這局面,這弟子雖非白氏
  傢族,但因他對天竜門的功勞太大,是以被推為掌門,這樣一來,便造成天竜門以後掌門人
  不是繼承而須推舉的成例。
  後來鐵竜之子赤手神竜長成,武功聲望,無一不高,被推為掌門之後,决心整頓,又在
  天竜門,恢復了乃祖白化羽創立時的光景,選徒極嚴,一生衹收了四個徒弟,但卻個個都出
  色當行,是以江湖中人對這天竜門,自然又颳目相看了。
  赤手神竜勞心勞力,未到天年便棄世了,按照天竜門的規矩;當然是要另推掌門,因此
  赤手神竜的夫人湘江女俠紫瑛便命獨子云竜白非出來闖蕩江湖,建立自己在江湖中的聲望。
  哪知雲竜白非卻無意中遇到了跟隨遊俠謝鏗伺機施毒的石慧,竟又一見傾心,着意癡
  纏,也跟着到這荒涼的黃土高原上來。
  他在土窯外咳嗽了兩聲,引得石慧出窯和他談了幾句,自幼嬌寵、又受了母親無影人黛
  陶的少女,個性自然也難免奇特,對雲竜白非雖然並非無意,但卻不肯稍微假以詞色。
  雲竜白非腦海中,不斷浮動着她那似嗔非嗔的神情,仍癡立在土窯之外,等到土崩時,
  他憑着絶頂的輕功,衝天而起,雖然躲過此危,但意中人卻似已葬身在黃土之下,於是這一
  往情深的少年,就要將滿腔的悲憤,出在遊俠謝鏗的身上。
  雲竜白非今年雖已弱冠,但還是首次走動江湖,他往日在傢裏,父母雖然都是武林奇
  人。但他卻和那自幼驕生慣養的富傢公子毫無二緻。因此行事就大半憑着自己的喜惡,而不
  大去講是非了。
  此刻他和謝鏗面面相對,雖然彼此心中都對對方有些好感,但他一想到那……雙秋水盈
  盈的明眸,小巧而挺秀的鼻子和那嘴角微微上揚的小嘴,都將永遠離他而去,他心中又像是
  被什麽堵塞住了似的,連氣都不大容易透得出來。
  “此情可待成追憶,可是追憶,也彌補不了我此刻心情的哀傷了。”他癡然木立着,眼
  睛裏甚至有淚水閃動,平生第一次,他真正領略到哀傷的意味,衹是他卻將這份哀傷,深深
  隱藏在心裏。
  他強笑了一下,忽然領略了一首詞中真正的意味,他低吟着:
  “少年未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如今已識愁滋味,欲語還
  休,欲語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他長嘆了一聲,暗忖:“以前許多次我覺得有些不舒服,就嚷着我的哀傷呀,好像生怕
  人傢不知道我的哀傷似的,可是現在——”
  他的低吟和長嘆,使得謝鏗愕然註視了他許久,他雖未歷情場,但世事又有幾樣能瞞得
  了他,暗忖:“這少年大約已和方纔那少女有了些情意。”低頭一望腳下黃土,想及那嬌笑
  款款的少女的嬌憨音容,心中也不禁有些悵然,對這雲竜白非此刻的心境,也油然起了同情
  的感覺。
  於是他低聲說道:“人死不能復生,何況這種天災,又有誰能預料得到呢,兄台也不必
  太難受。”
  雲竜白非驀然被他看穿了心事,而這心事卻是他不願意被別人知道的,於是他厲喝一
  聲:“誰心裏難受來着。”身形一晃,筆直的站到謝鏗面前,鼻尖幾乎碰到謝鏗下巴,盛氣
  凌人的接着說:“誰心裏難受了?你說。”
  謝鏗微微一笑,他比白非大了十多歲,看到他這種舉動,覺得他更像個小孩子,腳步一
  錯,身形滑開了三尺,卻並不回答他的話。
  白非氣憤的哼了一聲,道:“不管什麽,你謝鏗自命俠義,卻見死不救,還算得了什麽
  英雄。”他將過長的袖子略為輓起了些,又道:“今日,我白非倒要替你師傅管教管教
  你。”
  他話雖說得狂傲,但有了方纔的舉動,謝鏗卻衹覺得他的不成熟,而不去註意到他的狂
  傲。
  因此他“噗哧”一笑,帶着笑意追了一句:“替我師傅管教我?”同樣一種笑,但是在
  不同的場合裏,每每會得到相反的效果。
  謝鏗的這笑雖是善意,然而白非聽來內中卻充滿了輕衊的意味,他怎忍受得了別人的輕
  衊,暴喝道:“正是。”身形虛虛一動,不知怎的,又來到謝鏗面前,距離謝鏗的身體,最
  多不超過五寸。
  謝鏗有些詫異,暗付:“天竜門下的輕功,果然不同凡響,衹是他也未免太奇怪,明明
  有要和我動手之意,但怎的卻又和我站得這麽近。”江湖人動手過招,是絶沒有站得這麽近
  的,試想兩人之間距離不過五寸,又怎能出手呢?
  白非比他稍微矮一些,他一低頭,便可以看到白非兩衹炯然有神的眼睛也在望着他。
  他微微一笑,道:“兄台是想賜教嗎?”心中卻並無防範之意,這一來是因為他認為絶
  不可能在這麽近的距離內出招,二來他知道雲竜白非出身名門,也絶不會做出暗箭傷人之
  事。
  白非又冷哼一下,道:“閣下現在纔知道呀。”頓了頓,又道:“閣下該準備接招了
  吧?”
  謝鏗還來不及回答,因為他從開始到現在,也不曾考慮到白非會在這種距離中發招,哪
  知白非手掌沿着肚子一提,倏然反攻他的咽喉,左腕一反,合兩指疾點他的小腹。
  謝鏗這纔大吃一驚,身形後仰,“金鯉倒穿波”,如行雲流水般,嚮後疾退了數尺。
  哪知白非如形附影,也跟過來,卻仍然和他保持着這樣的距離,而雙手連綿,也就在這
  距離裏,倏忽間已發出了七招。
  須知這樣發招,根本不須變動臂部以上的關節,距離既短,而且招法之怪異,更是武林
  所無。
  若是換了別人,豈不早已被白非點中了穴道,但饒是謝鏗久經大敵,武功亦不弱,此時
  也是驚出一身冷汗。
  他大驚之下,暗忖:“在這種情形下,我連還招都不行,還談什麽緻勝。”腳下巧踩七
  星,快如飄風的閃避着,心中也在連連思忖着,該怎麽樣才能解開雲竜白非的這種江湖罕見
  的手法。
  他念頭轉了一個又一個,但心思一分,更顯不敵,白非臉上流露着得意的光芒,身形瀟
  灑的隨着謝鏗的退勢移動,雙掌連發,非常輕易的,已將這江湖聞名的遊俠謝鏗迫得還不出
  手來。
  謝鏗剛纔已打一次硬仗,又在黃土下埋了這麽久,此刻真氣自然不繼,汗珠又涔然而
  落,雖然仗着輕功不弱和臨敵經驗豐富,一時不致落敗,但應付得已是狼狽不堪了。
  人在情急之中,每每智生,謝鏗在這種危急的狀況中,也驀然生起了一個念頭,他暗
  忖:“雲竜白非是天竜門下,武功自然也該以天竜七式為主,可是怎的他卻施展出這種打法
  來?”
  “可是這卻給了我一個方法來解開此危。”他微微笑了一笑,成竹在胸:“可是如果我
  躍起身來,不管我輕功有沒有他高,他總不會在空中也能施展這種手法呀。”
  於是他又笑了笑,暗怪自己方纔為什麽想不到這種方法。
  白非見久攻不下,心裏也覺得有些詫異,他這種手法,自出道以來,還沒有人能擋住十
  招的,可是此刻謝鏗卻已接了數十招了。
  他想起了當初教他這套手法的人曾說過:“這手法衹能攻敵不備,但卻往往能將武功高
  於你的人,傷在掌下,衹是這種手法近於有些缺德,能夠不用,還是不用的好。”
  可是白非卻心懷好奇,因為當初他在學的時候,並沒有覺得其中有什麽出奇之處,可是
  後來他一用上了,纔發覺其中的威力,於是他更高興,每一遇敵,便施展出這手法來,連自
  幼浸淫的天竜七式也屏棄不用了。
  此刻謝鏗心中有了决定,卻見白非突然雙拳內圈,似乎要打自己,哪知二肘一起翻出,
  雙雙撞嚮謝鏗的左右乳泉穴。
  這一招更出人意料之外,謝鏗一驚,衹得再往後退,因為在這種情形下,連上拔都不能
  夠。
  哪知身形剛退,自非雙時一升,雙拳自下翻出,帶着凌厲的風聲,猛擊謝鏗的胸腹。
  這一招更快如閃電,但是卻將兩人間的距離拉長了,這念頭在謝鏗心中一閃而過,但這
  時他身形方往後撤,力道也是後撤之力,這一拳打來,剛好在他根本來不及回力自保那一
  刻。
  這招也正是白非在另一位異人處學來的這種怪異手法裏的最後一招,那人曾自負的說:
  “能避開此招的人,也算是武林中一等高手了。”
  原來這種手法,乃此異人自己精研而成,是以連謝鏗那麽廣的眼界,也看不出他的來
  歷。
  白非雙拳搶出,中指的關節,卻稍稍嚮上突起,原來他在拳中,又暗藏了點穴的手法。
  是以這一拳莫說打實,衹要指稍沾着一點,謝鏗也當受不起,而照這種情況看來,謝鏗
  要想躲開此招簡直大難了。
  日色陰沉,朔風怒吼,大地呈現着黯淡的灰色,太陽,根本已有許久沒有看到了。
  黃土綿亙百裏,本來還有些灌木之屬,經過這一次土崩,越發變得光禿了,於是一望平
  野,盡是黃土的赤黃之色。
  而放眼望去,天上的暗灰與地上的赤黃,結成一片難以形容的顔色,這或者是因為有風
  的緣故。
  在風砂迷漫中,遠處的人衹能看到謝鏗和白非迷蒙的人影,而根本無法辨出身形的輪廓
  來。
  突然,蹄聲急驟,馳來數匹健馬,冒着這麽大的風,速度仍然驚人,馬上騎士中一人突
  然“咦”了一聲,指着謝鏗與白非動手之處說:“想不到這種地方,竟有如此身手的人在動
  手。”
  另三人隨着他手指之處望去,面上也露出驚異之色,另一人說道:“伍兄,你看清了沒
  有,怎的卻衹有一條人影。”
  先前那被稱做伍兄的,輕“咦”了一聲,驚道:“先前小弟明明看到是兩人在動手,怎
  的倏忽之間,已是剩了一人呢?”
  說話之際,四匹馬又放出一段路,衹因方向的偏差,是以他們和謝鏗動手之處的距離,
  並沒有因此而有縮短。
  這四匹馬當然都是千中選一的良駒,馬上的騎士老幼不一,但都是滿面風塵,而且臉上
  帶着精明強悍之色,先前說話的那人,年紀最長,頷下的鬍須已漸漸發白,兩鬢更已全白
  了,此刻突然一圈馬頭,道:“我們過去看看再說。”
  另一人張口似乎想阻止,但見另兩匹馬已隨着趕去,也停住了口,將馬緩右勒,也隨着
  趕了去。
  迷蒙中那人影仍然屹立未動,似乎根本沒有聽到這麽急遽的馬蹄聲似的,那四匹馬稍微
  放慢了速度,在離那人影丈餘之處,就停住了。
  馬上年紀最長的騎士,微一飄身,掠下馬來,回頭一搖手,阻止了另兩匹馬上騎士也要
  下馬的趨勢,緩緩嚮那人影走去,可是那人影卻仍像沒有發現有人走來,仍然屹立在那裏,
  動也不動。
  那年長的騎士越走越近,口中沉聲道:“在下金剛手伍倫夫,偶遊此地,看到兄台驚人
  的身法,心中欽慕得很,是以冒昧趕來,兄台高姓大名,不知能否告訴小弟——”他止住了
  話,看到那人根本沒有動彈,幹咳了一聲,接口說道:“如果兄台不屑與小弟相交,那——
  那就算了。”
  他話說得十分客氣,以金剛手伍倫夫來說,在江湖中也算成名人物,居然肯這麽客氣的
  嚮一個素昧生平的人說話,明眼人一望而知,他此舉必定有着什麽用意,衹是其中究竟有什
  麽用意,在他還沒有說出之前,也不會有人知道罷了。
  那人影仍動也未動,馬上的另三人大半年紀較輕,看到那人影這樣,已是勃然作色,其
  中一個濃眉環目的粗豪壯漢已經不耐煩的道:“伍大叔,和他羅嗦什麽,快走吧,我們還有
  正事呢。”
  金剛手伍倫夫仍沉着氣,連頭也沒有回一下,靜靜望着那人影,心中也有些奇怪,突然
  心中一動,暗忖:“難道此人已被點中了穴道嗎?”
  他這個猜測,當然很近情理,因為按理來說,無論如何那人也不會在這種情況下仍然保
  持靜立的。
  伍倫夫一念至此,又朝前走了兩步,心中忖道:“若他真被點中穴道,那麽我就解開
  他,這麽一來,他焉有不幫我忙的道理?”轉念忖道:“此人身手不弱,此時此地,倒真是
  我的好幫手。”
  他心裏正在打着主意,哪知那人影已緩緩回過頭來,雖然仍未說話,伍淪夫已心頭一
  涼,忖道:“呀,原來他衹是站在那裏而已,並沒有被人點中穴道。”遂也停住腳步。
  這時馬上的那祖豪漢子已一躍下馬,三腳兩步奔了過來,大聲朝那人影喝道:“喂!你
  這廝怎的不會說話,難道是個啞巴嗎?”
  伍倫夫眼角微動,忽然看見那人眼中精光暴射,方自暗道不妙,眼前一花,也未見那人
  影如何作勢,已掠到那粗豪漢子面前。
  金剛手一生練武,目光自然銳利,眼角隨着那人影一晃,已瞥見那人影出手如風,手指
  已堪堪點在那粗豪漢於的將臺穴上,又硬生生的將手收了回來,衹是他出手太快,那粗豪漢
  子根本沒有發覺,還是聲勢淋淋的站在那裏發怒。
  那人影目光如水,在那粗豪漢子身上打了個轉,那漢子渾身仿佛一冷,想說的幾句狠
  話,竟也咽在肚裏說不出來了。
  伍倫夫再次看到那人影的身手,對這種輕功更為驚訝,知道就憑這粗豪漢子的身手,十
  個也未必是人傢的對手,身形一掠,也掠到那粗豪漢子的身前,低喝道:“倫兒休得魯
  莽。”
  那粗豪漢子瞪着眼,嚷道:“我立地開山鐵霸王郭樹倫怕過誰來,伍大叔,你老人傢別
  管,我倒要看看這廝是什麽變的。”
  伍倫夫一皺眉,狠狠盯了他一眼,這自稱為鐵霸王的小夥子似乎對金剛手十分懼怕,
  得鼓着生氣的嘴,不再說話了。
  伍倫夫回頭朝那詭秘的人影深深一揖,笑道:“兒輩無知,還望閣下不要和他們一般見
  識。”擡頭目光接觸到那人的面龐,忽然“呀”的一聲,驚喚了出來:“閣下不是謝大俠
  嗎?”
  回過頭去,朝郭樹倫笑道:“倫兒,你知道這位是誰嗎,他就是你心儀已久的遊俠謝大
  俠呀!還不快過去嚮人傢賠禮。”又朝馬上的另兩人一招手,道:“蔡兄,程兒,你們快來
  見見謝大俠。”歡欣之情溢於言表。
  遊俠謝鏗目光茫然,苦嘆了口氣,渾身像是失去了依恃似的,癱軟的站在原地,昔日的
  英風俠骨,也像蕩然無存了。
  “伍大俠別這樣客氣,彼此——”他又長嘆了一口氣,艱難的接下去說道:“從此我謝
  鏗,就算在江湖上除名了。”
  他目光茫然地搜索着,瞥見遠處地上躺着的那具屍體時,他臉上神色,更是黯然。
  伍倫夫目光隨着他的目光轉動着,當然看到躺在地上的那具屍體,心中一動,忖道:
  “難怪方纔我明明看到兩條人影,瞬息之間,已失去了一人,卻原來是已被他殺死了,想來
  此人必定是和他有着什麽淵源,他不得已殺了此人,心裏又有些難受,所以纔會有現在這種
  失魂落魄的樣子,這個,我倒要勸勸他。”
  金剛手伍倫夫以為自己的猜測合情合理,他怎會知道這其中的麯折,事情並非他想象中
  的單純呢?
  原來當時雲竜白非雙拳一出,謝鏗便知道定難躲過,在這快如電光火石的一剎那裏,他
  怎有時間來思考如何解開這一招的方法。
  於是他衹得閉起眼睛,靜靜等待着致命的一擊。
  哪知他所感覺到的,並不是那種致命的打擊,而僅感到左右乳泉穴微微一麻,原來雲竜
  白非僅將雙手中指的第二關節輕輕抵任他兩個穴道,而並未施出全力進擊。
  當時謝鏗身形後退的力量仍未消滅,而云竜白非的雙手,也像黏在他身上似的,始終不
  即不離跟在他的穴道上。
  他睜開眼睛來,雲竜白非正帶着一臉譏嘲的微笑凝視着他;右嘴角微微下撇,輕衊的說
  道:“你逃出我這一招,纔算人物,不然的話,嘻——”他嗤之以鼻的笑了一下,倏然止住
  了下面說的話。
  可是縱然他不說,謝鏗也能體會得出話中的涵義,他一生光明磊貉,是個本色的大丈
  夫,如今受到這種侮辱和譏嘲,在他說來,可比死還難受,他心裏仿佛有什麽東西突然嚮喉
  頭涌起。
  於是他勉強收攝往後退的力量,哪知雲竜白非也倏然停住了,手指依然不離他的穴道,
  臉上也依然是那種譏嘲的神情,他心一橫,腳步微點,竟嚮前撲了上去,準備不要命了。
  哪知雲竜白非冷冷一笑,身形如山澗裏的流水那麽輕盈和美妙,隨着他的前撲而後退,
  並且冷笑着說道:“閣下就是想死,也沒有這麽簡單,如果我不要你死,恐怕你連死都不能
  夠哩。”
  言下之意當然就是你的生命現在已經在我的手裏,謝鏗心頭又是一陣巨痛,暗忖:“我
  與此人有何冤仇,他要如此做。”可是他生性倔強,什麽話也不願說出口,衹得又恨恨閉起
  眼睛。
  雲竜白非少年任性,他並沒有想到他所做的事對別人有什麽影響,冷笑一聲說:“我也
  不願傷你,衹是你以後自己該想想自己,可配不配當得起‘遊俠’兩字之譽。”話聲方住,
  身形一旋,如鷹隼般沒入迷蒙的黃土裏,晃眼便消失了蹤跡。
  他以為自己已是寬大為懷,沒有傷謝鏗一根毫毛,可是他卻不知道,他在人傢心裏留下
  的創傷,遠比任何肉體上的創毒更厲害。
  謝鏗兩邊要穴一輕,他知道雲竜白非已經遠去,頓時頭腦一陣暈眩,天地之間,仿佛什
  麽都已不存在了。
  他甚至連指尖都懶得動彈,這一日一夜來,他心中的波動起伏,使得他突然蒼老了許
  多,尤其此刻,他甚至寧願死去,也不願繼續活着,而讓這種侮辱永遠留在他心裏。
  他思潮如涌,腦海裏盡是黑鐵手憔悴蒼老的面容和石慧嬌俏甜笑的聲音,他暗地譴責自
  己,這兩人豈非都壞在自己手上,這大半也是因為他心地忠厚,換了別人,纔不會有此想
  法。
  金剛手伍倫夫和他亦是素識,可是當伍倫夫自報姓名時,他精神恍餾,竟沒有十分註
  意,衹知道有人來了,而且是在對他說話罷了。
  他一肚子怒氣又想出在這楞小子身上,可是當他出手時,想及自己根本已無顔再稱雄江
  猢,這種爭閑氣的行為,自己若再會做,豈不是大無聊了嗎?他纔又硬生生將發出的力道收
  了回來。
  他這一日來的遭遇,以及他這種內心的復雜情緒,金剛手可絲毫不知道,他緩緩的朝那
  具屍身走了過去,一面說道:“看這裏的樣子,好像剛剛土崩過後似的。”他朝謝鏗詢問的
  望了一眼。
  謝鏗卻沒有註意到,臉上仍然是一臉茫然之色。
  金剛手又朝前走了兩步,停在那具屍身旁邊,俯首下望,突然“呀”的一聲,叫了出
  來。
  郭樹倫以及方纔下馬的另兩人,聞聲一起掠了過來間:“什麽事?”
  金剛手卻匆匆回到謝鏗身側,興奮的說道:“那不是黑鐵手嗎?”
  謝鏗茫然的一點頭,金剛手滿面喜容,道:“恭喜謝兄,數十年的大仇,竟然得報。”
  心中卻一動,暗忖:“大仇得報,他應該歡喜纔是,怎麽卻又滿臉悲戚茫然之色呢?”
  謝鏗雙眉一皺,驀然覺得世上的人都很可厭,此時他心情太劣,已經失去了控製自己脾
  氣的能力,一言不發,緩緩掉過頭去。
  金剛手當然發現他異常之態,可是他老謀深算,根本不願意去打聽別人心底的秘密,暗
  忖:“今日遇到他,真是我的運氣,多了這樣一個人,此行兇吉雖然仍未可知,但卻放心得
  多了。”
  於是他轉開話題,朝後來下馬的兩人一擺手,道:“謝大俠,讓兄弟替你引見兩位朋
  友。”
  謝鏗並不十分情願的回過頭,金剛手伍倫夫指着其中年紀略長、頷下蓄着微髭的瘦長中
  年漢子道:“這位就是山西的暗器名傢,火靈官蔡新蔡二爺,你們兩位多親近親近。”
  謝鏗微微點頭一笑,蔡新卻殷勤的打了個招呼,嘴中說着久仰之類的客套話,很明顯的
  可以看出他對這遊俠謝鏗的好感。
  金剛手又指着另一長身玉立、雙眉上挑的英俊少年道:“這位是六閤門裏吳常門的唯一
  傳人,近日江湖傳名的六合劍丁善程丁少俠。”
  謝鏗“哦”了一聲,頗為留意的朝他打量了幾眼,愛纔之念,油然而生,暗忖:“怪不
  得我常聽說這丁善程如何如何,今日見了,果然是個人物。”態度之間也顯得非常和藹。
  此刻他神智漸清,思潮也清醒起來,不禁奇怪:“這些都是中原武林的成名人物,怎的
  都行色匆匆的趕到西北來?”
  哪知他這個念頭剛剛轉完,遠處又傳來一陣蹄聲,火靈官忽然翻身櫥臥在地上,耳朵貼
  着地面聽了半晌,道:“來了六匹馬。”
  鐵霸王郭樹倫帶着欽羨的神色問道:“蔡二叔怎麽老是聽得這麽準。”
  火靈官一笑,臉上亦有得色。
  六合劍丁善程卻皺眉嚮伍倫夫問道:“伍大叔,這會是什麽人來了?”
  金剛手憂形於色,微一搖頭,接了句:“這會是什麽人來呢?”
  遊俠謝鏗更糊塗,耳畔聽得那蹄響已近,且是奔嚮自己這方向來了狐疑道:“這會是什
  麽人呢?”
  須知在這種地方,是决不會有趕路行旅的,而且即使有幾個,也决不會騎這麽快的馬。
  他們幾個人都是老江湖,這種事他們當然很容易就可以推斷出來,因此他們纔會奇怪,
  謝鏗微微一嘆,忖道:“想不到這麽一塊荒僻的地方,今日卻成了多事之地。”目光順着蹄
  聲來路望去,已隱約可看到人馬的影子。
  漸行漸近,鐵霸王郭樹倫低聲歡呼道:“果然是六匹馬,蔡二叔真厲害,改天我——”
  金剛手狠狠又瞪他一眼,他一縮脖子,將下邊的話又咽了回去,謝鏗一笑,暗忖:“幸
  好方纔我沒動手,原來此人是個渾小子。”
  人馬來到近前,謝鏗極為註意的去看,看到馬上騎士的衣服,顔色極為奇怪,甚至在這
  種漫天風砂中還能有這種感覺,心中一動,驚訝的暗忖:“怎的這六位也來了,難道西北真
  有什麽事故發生不成,看來我無心之中,倒趕上熱鬧了。”心裏泛起一陣熱血,將方纔頽廢
  的心情,一衝而淡。
  江湖男兒,大都熱血沸騰,是以纔憑着這一股熱血,造成許多可歌可泣之事。
第二章 風雲際會
  那六個騎士在謝鏗及伍倫夫等人面前一丈之外就勒住了馬,金剛手伍倫夫此時也像看清
  了來人是誰,面上立刻現出驚異之容,在驚異中,還帶着五分戒備,腳步一變,身形又自拿
  樁站穩。
  那六騎緩緩一字排開,丁善程、郭樹倫等人,此刻更是驚然動容,就連遊俠謝鏗的臉
  色,也是凝重之至,空氣驟然凝結,衹有那六匹馬緩緩在踢着步子時,纔發出些聲音來。
  六匹馬上的人,年紀都差不多大,約莫四十左右,頷下卻都已留着很長的鬍子,像是經
  過很小心的整理,是以顯得非常整齊,衹是經過這一番長途奔馳,當然風塵也不會少了。
  馬上人的衣衫,質料非絲非帛,發出一種銅色的光澤,竟不是坊間可以買到的質料,在
  漫天風砂中,隔着好遠可以從許多人裏分辯出這六人來,就是因為他們衣服的關係。
  而這種衣服的顔色,在江湖中已象徵了某一種意義,那幾乎是災難和麻煩的代表,難怪
  謝鏗、伍倫夫等人,此刻都有不安之意了。
  伍倫夫眉頭一皺,暗忖:“此六人足跡從來不離中原,此刻跑到這裏來,難道是為着和
  我同一個原因嗎?”
  那六個紫衫人端坐在馬上,動也不動一下,像是六尊石像,衹有風吹着他們六人的須發
  時,纔帶給人一些生意。
  這種情形,僵持了沒有多久,因為鐵霸王郭樹倫已在嘀咕着:“站在這裏幹什麽,我們
  走吧。”他也認清了這六人,心裏有點發毛,他雖是莽漢,但生平卻最不喜歡吃眼前虧,此
  刻光景,知道自己這邊占着劣勢,雖然這六人的來意還不知道,但以這六人以前行事來看,
  總不是好事。
  因此他緩緩回過頭,竟想一走了之。
  驀地,那六騎中一人發話道:“給我站住!”聲音陰沉尖銳,聞之更令人毛骨驚然。
  鐵霸王郭樹倫衹覺一絲涼意直透背脊,回過頭,壯着膽子說:“小可和閣下無冤無仇,
  也沒有得罪過閣下,要我站住——”
  話還沒有說完,先前發話的那紫衫人,又尖銳的冷笑了起來,笑聲刺耳之極,打斷了郭
  樹倫的話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郭樹倫不安的移動着腳步,微一點首,那紫衫人笑聲一頓,陰森之極的說道:“那麽你
  怎麽會不知道我兄弟的脾氣。’
  他言語之間的狂妄自大,大有天下唯我獨尊之意,謝鏗鼻孔裏不屑的冷哼一聲,眼角鄙
  夷的掃在那紫衫人身上。
  那紫衫人怒道:“你是誰,敢在我兄弟面前放肆,是活得有些不耐煩了嗎?”
  另一紫衫人面白微胖,微微笑道:“六弟別太不客氣了,這位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遊
  俠謝鏗。”
  先前那紫衫人“哦”了一聲,隨即陰沉的說道:“遊俠謝鏗又怎樣!”
  謝鏗冷笑一聲,六合劍丁善程卻接口道:“天中六劍又怎樣!”
  他少年氣盛,雖然知道對方就是江湖中出名難惹的天中六劍,也忍不住出言相抗,這當
  然也是他自恃武功劍法之故。
  金剛手伍倫夫聽到他此話一出,知道事已難了,他年紀大了些,凡事都以忍讓為先,總
  不想再多結冤傢,何況是天中六劍。
  於是他想出來說幾句客氣話,期望能撂過此事,哪知那微胖的紫衫人已笑道:“嘿,這
  位年輕朋友好大的口氣,真是英雄出在少年了,哈哈!”他未語先笑,帶着一團和氣,哪知
  卻是江湖中以毒辣陰狠、行事無常著名的天中六劍中最厲害的一個——凌月劍客。
  金剛手伍倫夫慌忙跨前一步,擋在丁善程的前面,帶着一臉息事寧人的笑容說道:“在
  下金剛手伍倫夫久聞閣下們的英名,平日就仰慕得很,哪知今天卻讓在下見着了。”
  凌月劍客仍然是笑嘻嘻的,道:“好極了,好極了,原來閣下就是以外傢金剛手飲譽江
  湖的伍大俠,好極了!”
  他眼睛又註視到丁善程身上,道:“這位年輕朋友是誰,在下卻眼生得很。”
  丁善程方待搶前答話,伍倫夫一伸手,攔住了他,說道:“這位就是六閤門的第七代傳
  人丁善程丁少俠。”他幹笑了幾聲,又道:“算起來,他還是閣下們的小師弟呢。”
  先前那發着尖銳笑聲的紫衫人,就是天中六劍裏的老六凌塵劍客,此刻極為不悅的冷笑
  了一聲道:“姓伍的別亂拉關係。”他面如寒霜,接着道:“姓伍的和另兩位朋友如果沒事
  的話,先走好了。”他又陰沉的冷笑一聲:“如果想在這裏看看熱鬧的話,也未嘗不可。”
  凌月劍客接着笑道:“如果想動手的話,那卻大可不必了。”他轉過頭去,朝謝鏗及丁
  善程笑道:“至於謝大俠和丁少俠的身手,卻是愚兄弟一定要領教的,衹要兩位能勝得過愚
  兄中的任何一人,那麽愚兄弟就聽憑兩位處置,否則的話——”
  六合劍丁善程雙眉一軒,冷笑道:“這正合我意,我丁某人雖然衹是江湖中一個小卒,
  但卻早就想領教各位的武當劍法了。”他將武當兩字,講得特別長而重,其中滿含着譏嘲的
  意味。
  天中六劍面上一起變色,個個都帶了怒意。
  原來這天中六劍本是武當山真武官中護法的紫衣弟子,後因犯了教規,竟被武當逐出門
  外,他六人也就還俗不當道士,仗着一身輕靈巧快的武當劍法,在江湖中博得極大的名聲。
  這六人性情本就十分怪僻,成名後行事更是不分善惡,全憑自傢的喜怒而定,衹要有人
  得罪了他們其中的任何一人,非把你整得傾傢蕩産不可,是以到了後來,這六個正派出身的
  劍手,竟成了江湖惡名昭著的人物,他六人仍然我行我素,六個人六口劍幾乎還震住了整個
  的中原武林。
  此刻六合劍將武當兩字說得分外刺耳,當然是譏諷他們是武當棄徒,他們怎會聽不出
  來,是以六人俱都勃然作色。
  這種已是一觸即發的情況了,金剛手心裏暗暗叫苦,他年已五十餘了,生平經過的大小
  戰役不知有多少回,對於這種場面,他當然看得太多了,略一盤算,除了謝鏗功力的深淺,
  他還不確實的估計出之外,自己和丁善程,也可以勉強抵敵得住天中六劍中的兩人,至於郭
  樹倫和蔡新呢,卻不敢保險了。
  有把握的仗,金剛手可不願意。
  他考慮再三,在這將發未發的情況下,突然道:“如果謝大俠和丁少俠想和天中六位劍
  客切磋切磋武學,那也無妨,衹是我們希望大傢點到為止,那麽小弟我——哈!”他又幹笑
  了兩聲,目光一轉,接着道:“倒可以替各位做個見證了。”
  他老姦巨猾,凡句話輕輕易易就將自己脫身事外,遊俠謝鏗腹中暗地冷笑一聲,忖道:
  “你緊張個什麽,難道我還要你幫忙不成?”衹是他生性淳樸,這種刻薄的話可說不出口
  來。
  凌塵劍客卻哈哈一笑,帶着十分輕衊的眼光嚮金剛手微微一掃,凌月劍客也已在旁接笑
  道:“伍大俠要做見證,好極了,好極了。”
  他微偏偏頭,嚮謝鏗道:“我看謝大俠的手,像是已經有點癢了,那麽——”他哈哈一
  笑,道:“就請丁少俠稍待一下,反正今日我弟兄六人,總讓兩人過癮就是了。”
  謝鏗生性不喜說話,他雖然也不願意多結仇傢,但事情真到了自己頭上,他卻也不會畏
  縮退避的。
  於是他沉聲道:“天中劍客既如此說,那兄弟少不得要獻醜了。”
  凌月劍客又一笑道:“謝大俠看着我兄弟哪個順眼,我兄弟就哪個出來陪謝大俠玩
  玩。”天中六劍中的老六凌塵,纔是平日發言的代表人物。
  凌月劍客話聲未了,凌風劍客身形一動,也未見如何作勢,便躍下馬來,寒着臉一言未
  發,晃身間又躍到謝鏗身前。
  謝鏗微退一步,身上每一部分的肌肉已都在凝神待敵了。
  凌月劍客又哈哈笑道:“老四要領教謝大俠的功力,好極了,好極了,衹是我說老四
  呀,你可要小心些呀!”
  凌風劍客仍然寒着臉,左手劍訣一領,右手伸縮之間,寒光暴長,原來在這快如電光火
  石的一剎那間,已將背後的長劍撤在手上了。
  謝鏗雙掌極快的劃了一個圈子,然後停留在胸前,沉聲道:“原來閣下就是‘天中六
  劍’的四俠凌風劍客,兄弟何幸之有,竟能和名滿天下的天中劍客交手,請,請,天中劍客
  的劍法,兄弟亦是心儀已久的了,閣下請快施展出來吧。”
  凌風劍客做然一引劍光,劍光上挑,劍把上杏黃色的穗子在風裏晃動着,隨着他身上的
  紫色長衫起伏,望之灑然。
  他腳步一錯,將門戶守得嚴密而佳妙,然後低喝道:“請謝大俠亮出兵刃來。”他自恃
  身份,當然不肯和手上沒有兵刃的人動手。
  謝鏗微微一笑,道:“我謝鏗走遍江湖,從來就衹以這一對肉掌應戰,身上別說是兵
  刃,就連一塊鐵片都沒有。”
  凌風劍客面目更冷,倏的劍光錯落,排起漫天劍影,謝鏗屹立不動,眼前雖然劍花錯
  落,但是他卻知道絶對不會碰到自己身上。
  果然,霎時間,劍光又倏然而收,凌風劍客已空着雙手站着,冷然道:“那我也衹有以
  一對肉掌來領教領教謝大俠的掌法了。”
  已將是午時了,但因毫無陽光,是以根本分辨不出時刻的早晚,謝鏗覺得身體虛虛的,
  手腳仿佛也有些麻木的感覺。
  但是他卻顧不得這些了,猛提一口真氣,腳步微微一踢,右掌橫切,口中猛喝一聲:
  “看招!”左掌倏的穿出,後發先至,擊嚮凌風劍客右邊的肩腫之處,掌風凌厲,像是絲毫
  未因這一日來的勞頓困苦以及方纔的兩次交手有所影響,而其實他卻已是外強而中幹了。
  凌風劍客身形一引,避過這一掌,暗忖:“這姓謝的果然有幾分功夫,無怪他能享盛
  名。”心中也存了幾分警惕。
  兩人這一施展起身法,本來已是迷漫着的塵土,被他兩人這種凌厲的掌風一帶,更是漫
  天飛揚,六合劍凝神註視,臉上露出喜色,暗忖:“看來這凌風劍客不是謝大俠的對手。”
  凌風劍客應付得果然非常吃力,夭中劍客本來就是以劍法見長,武當派掌法雖是內傢正
  派,威力自是不凡,但真武廟裏的紫衣弟子卻是博研劍法的,因為他們根本不需要使用掌
  法。
  是以天中六劍後來能以劍法揚名江湖,但掌法卻是欠佳,天中六劍也很少棄劍不用,此
  次事逼至此,旁邊又有人旁觀,以天中六劍在武林中的地位,當然不能仗劍來和一個赤手空
  拳的人動手。
  此刻兩人過招,凌風劍客不禁心中叫苦,凌天劍客悄悄側過身子嚮凌月劍客耳畔道:
  “看樣子老四恐怕不行了。”
  凌月劍客眼睛動也不動地註視着過招的兩人,也低聲道:“再看一陣子再說。”
  此時每個人都以為是謝鏗在占着優勢,衹有謝鏗肚子裏明白,他已是強弩之末,恐怕不
  能再支持很久了,因此他出招也就更是凌厲,而必然的道理,人所能支持的時間也就更短。
  可是別人也就更看不出來,天下的事,往往就是這種情況。
  凌天劍客雖是天中六劍之長,但卻最沉不住氣,朝身旁的凌月劍客低語道:“我把老四
  接下來。”身形暴長,自馬鞍上斜掠起,宛如一隻衝天而起的蒼鷹,又倏然下落。
  他右手一伸,一道寒光帶着青白色的劍芒,硬生生將正在動手的凌風劍客和謝鏗分了開
  來,原來他在拔起身形來的那刻,也將劍撤下,因為他知道若憑一隻空手,是很難將兩人拆
  開的。
  他這麽一來,凌風劍客固是心中感激,謝鏗心中又何嘗不在暗暗歡喜。
  六合劍丁善程卻大怒,飄身一引,掠到凌天劍客身前,冷然道:“這算怎麽回事?”
  凌天劍客卻也冷然望着他,一言不發,凌天劍客本就不善言詞,再加上他此刻本來就心
  中有些愧作,越發說不出話來。
  須知天中六劍雖然生性怪僻,但卻最愛面子,凌月劍客知道他們大哥的脾氣,哈哈一
  笑,笑聲中也掠到凌天劍客身側,身法之快速、美妙,看起來尤在凌天劍客之上。
  “我四弟和謝大俠的掌法正是旗鼓相當,兩虎相爭,必有一傷,若讓他們再爭下去,豈
  非失去了以武會友的原意。”
  金剛手伍倫夫一笑道:“正是。”他老成持重,心裏的話自然都隱藏了起來。
  所以凌月劍客又笑道:“丁少俠不要生氣,這是我大哥的好意,如果丁少俠反對的話,
  我倒可以在劍法上嚮丁少俠討教討教。”
  他自恃劍法,自忖年紀輕輕的丁善程怎抵敵得住他浸淫數十年的功力,所以輕輕一帶,
  將事情全包攬在自己身上,其實他此刻心中已有些惱羞成怒,準備將丁善程傷在自己的劍下
  了。
  六合劍丁善程也是天生一副不買帳的脾氣,立刻回答道:“我倒願意傷在閣下的劍下,
  希望到時候不要有別人再有這份好意了。”
  凌月劍客故意裝着不懂他話中的意義,笑道:“丁少俠說笑了!”話猶未了,他身形一
  動,緊接着寒光一閃,“嗆啷”一聲長吟。
  原來兩人不約而同,各各發出一招,兩劍相擊,自然發出嗆然竜嘯,凌月劍客笑容未
  斂,道:“果然手底下有兩下子!”劍光一凜,身隨劍走,“唰唰”又緊接着幾劍。
  原來方纔對劍時,凌月劍客已經試出了丁善程劍底的功力,本來他對這年紀輕輕的六合
  名手所存的蔑視之心,此刻也全收起來了。
  丁善程劍光如雪,走的也是輕靈狠辣一路,須知六合劍法本自脫源於武當,因此金剛手
  伍倫夫纔有“他是你們的小師弟”之說,此刻兩人一交上手,劍光如梨花錯落,遠遠望去,
  宛如在漫天風砂裏涌起一座光幢,光景自然又和方纔謝鏗動手時大不相同。
  天中六劍臉上也不禁都露出驚異之色,因為他們將對方的實力估計過低,謝鏗的掌力雖
  然雄厚,但遊俠謝鏗在武林中已算得上是一等一的角色,他們也還並不十分驚詫,此刻見這
  麽年輕的人,在劍法上也有這麽深湛的造詣,居然一時之間,能和凌月劍客戰了個平手,自
  然有些意外了。
  謝鏗靜立在旁邊,仿佛在想着什麽心事,哪知他卻在暗中調息,做着內功,鐵霸王郭樹
  倫張大了嘴,用心的看着他們兩人動手,他天性好武,衹是頭腦不甚發達,練武總無大成。
  金剛手伍倫夫皺着眉,暗怪自己多事,跑到這來找謝鏗,他暗忖:“真是好沒來由,無
  緣無故的又惹上這些事。”下意識的探手入懷,觸手之物,使得他臉上更是憂形於色,暗地
  嘆息着:“眼前兇吉尚不自知,善程這孩子卻要去找這些麻煩,若然他失手被傷,那我又折
  了個好幫手,唉!我本來想多拉個幫手,哪知偷雞不着,反倒蝕了把米!”
  他越想越煩,無聊的將懷中之物取在手上把弄,眼睛卻隨着丁善程的劍打轉,恨不得他
  一劍就能將凌月劍客刺個透明窟窿,但他卻未想到,如果這樣,那他也跑不了啦。
  突然,凌天劍客也飄身下馬,極快的掠到伍倫夫面前,伍倫夫一驚,肩頭一晃,連退了
  數步,哪知凌天劍客如形隨影,也跟了上來,伍倫夫微微有些吃驚,強笑道:“閣下有何指
  教?”
  凌天劍客卻不答話,眼睛緊盯着伍倫夫手上之物,忽然回頭喝道:“老三,快住手。”
  凌月劍客無論在功力或是臨敵經驗上,都比丁善程高了一籌,十幾個照面下來,已占了
  優勢,漸漸已將丁善程的劍式,睏在自己劍圈之內,此刻聽了凌天劍客的喝聲,心中大奇。
  但他終究還是住了手,身形暴縮了五尺,六合劍丁善程也大感奇怪,劍尖一垂,詫異的
  望着他們。
  凌月劍客掠至凌天身側,投給他一個詢問的目光,凌天劍客一指伍倫夫手中之物,道:
  “老三,你看看這是什麽。”
  凌月劍客也大大露出異容,連笑都笑不出來了,金剛手眼光一轉,心中大動,暗忖道:
  “大概他們也是接到此令纔來的,看來此令的主人,已靜極思動,又要做什麽驚天動地的大
  事了。”一陣風吹來,塵土落入他眼中,他眼皮極快的眨了幾下,伸手拭去了留在眼皮上的
  淚珠,暗暗埋怨道:“衹是他卻為什麽會選中這樣的鬼地方,難道其中又有什麽文章?”
  雲竜白非以極快的身法,掠去數十丈,纔漸漸放緩速度,這並非他真力有所不繼,而是
  心中紊亂的思潮,使他極需靜下來想一想。
  當然,他覺得有些驕傲,以遊俠謝鏗這種在江湖上已享盛名的人物,在他手下尚不能走
  過三十招,但是另一種深邃的悲哀,卻使得他這份驕傲和高興的感覺,大大的衝淡了。
  石慧的一顰、一笑、一嗔、一怒,此刻仍留在他心底,雖然他和她並沒有一段很長時間
  的相處,但在他說來,卻已足夠他回憶了。
  他偶然想起了一篇美麗的駢文,當時在他看來,並沒有引起他很多感觸,然而此刻,那
  其中的每一句話都深深激動着他。
  那篇駢文大意是說,人類之間的友誼,是需要很長的時日來堆積的,而愛情卻每每發生
  在一剎之間,相愛的人們,也不需要很多時間相處,有時匆匆一面,便已刻骨銘心了。
  他在江湖中闖蕩的時日尚短,但遇上的事,卻使他在這短短的一段時間中,仿佛蒼老了
  許多,他甚至將一年之後天竜門大選掌門的事都看得極淡,而在這以前,他是極為看重的。
  他雖然放緩了身形,然而在他思潮反復之間,卻已走了許多路了,漸漸,他仿佛覺得近
  處已有人煙,於是他將身形更放緩了下來,因為他也知道在普通人面前炫技,是江湖中的大
  忌。
  果然,不遠處就有個小小的市鎮,他亦是初到西北,當然不知道這市鎮的名稱,他也不
  去打聽,因為這是無關重要的。
  他入鎮之後,略為整理了下衣裳,拍去了身上的塵土,天竜門雄踞武林多年,到了他父
  親一代,已是名成功就,是以他自幼養尊處優,何曾吃過這種風塵之苦,此刻他但覺心身俱
  疲,得先找個安歇之處,至少,得先將臉上的塵土洗去。
  於是他就在這小鎮的唯一街道溜達着,希冀能達到自己的希望。
  不久,他就發現了一件頗為奇怪的事,原來這小鎮上一共衹有一傢小客棧和三傢吃食
  店,照理說在這種荒僻之地,是不會有什麽生意的,然而此刻,非但那小客棧早已人滿,就
  連那三傢吃食店也是座無虛席了。
  他無可奈何的在街上轉着,不時有人嚮他投以奇異的目光,他也沒有註意,因為他已沒
  有這份心情去註意別人了。
  終於,他看到一個賣些牛肉蒸饃以及汾酒之類的吃食店裏走出兩人,他暗忖:“這回裏
  面大概有空位了。”心中陡然一喜,連忙急行兩步走過去了,從吃食店出來的那兩人也極為
  註意的看了他兩眼,兩人竊竊低語,似乎在講着什麽。
  他一腳跨進那間小鋪,一種混合着酒與燒肉的氣味直往他鼻子裏面衝,他不禁咽下一口
  唾沫,心中暗笑自己的饞相,目光卻在搜索着空位,然而,這小小鋪子裏的七張桌子卻仍然
  坐滿了人。
  他可不願意在這種情況下再走出去,因為他實在有些餓了,於是他拉着正在忙得一塌糊
  塗的店夥,要他替自己想想辦法。
  兩人言語不通,但是終於那店夥明白了他的意思,因為走到這店裏來的人,還會有什麽
  其他的目的,於是他設法替他在一張桌子上找了個空位,雖然那張桌子原先已有三個人坐在
  那裏了。
  白非隨意點了些吃食,略略漱了漱口,安頓了下來之後,纔發現這個小鎮上的情況,的
  確是有些異於尋常。
  原來這小鎮裏的吃客說話的聲音,南腔北調,顯見得不是來自一處,但是彼此間卻又像
  是都認得,不時有這張桌子上的人跑去另一張桌子上去聊天、敬酒,而且粗豪的大笑着。
  最令白非註意的,卻是這些吃客一個個都神足氣壯,兩眼神光飽滿,顯見都是練傢子,
  而且從他零星聽到的一言半語中,還聽出了這些人都在武林中有些地位,而且看情形,這些
  人武功都還不弱,這個出身武林世傢的白非當然看得出來。
  他奇怪地暗忖:“在這處小地方怎會有如許多武林豪客?”收回目光來,卻見和自己同
  桌的三個人也都在註意的望着他。
  他立刻發覺和自己同桌的這三個人不是和其他的人一路,這三人中一人年紀頗長,似乎
  已有五、六十歲了,另兩個卻都是風姿不凡的年輕人,非但衣着打扮不俗,而且氣度高華,
  和那般武林豪客一比,更顯得如雞群之鶴,超人一等。
  於是他善意的朝那三人微笑一下,那老者也一笑,神態之間甚為和詳,一點兒也沒有武
  林中人那種劍拔弩張的樣子。
  另兩個少年也抿嘴一笑,白非仿佛還看到其中一個臉略略紅了一下,這纔註意到這兩個
  少年容貌之美竟是生平罕睹。
  於是他更起了親近之心,衹是他面皮尚嫩,不好意思朝人傢搭訕而已。
  少時吃食送了上來,白非雖然肚子餓,可也不好意思狼吞虎咽,可是這種店裏的牛肉蒸
  饃等物,都是大塊文章,因為生意太好,是以燒得也不爛,他很吃力的吃着,擡頭一望,這
  老少三個人仍在瞪着大眼睛望着他,臉上不禁一紅。
  那老者笑道:“男子漢吃東西,難看一點有什麽關係,二十年前我若看到這種東西,不
  用手抓來吃纔怪。”他哈哈大笑兩聲,接着道:“若要裝作斯文,就不是男兒本色了。”
  白非臉又一紅,心裏不但沒怒意,而且暗中感激人傢的好意,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就這麽
  奇怪,著是換了一個他所討厭的人講出這幾句話來,恐怕他當時就要變臉動手了。
  那兩個少年“噗哧”一笑,望着白非,像是十分有興趣的樣子,白非甚至覺得自己的形
  狀有些狼狽了,更不好意思大吃。
  那老者呷了口酒,緩緩放下杯來,笑道:“兄台像也是從遠方來的吧?”白非點了點
  頭,老者又說道:“此地風光,雖比不上江南的小橋流水,但大漠風情,男子漢總要經歷一
  下纔是。”
  白非又一點頭,他覺得這老者話中,豪氣逸飛,句句都令他心折,那老者心情像是甚
  好,大笑着朝他身旁的兩個年輕人道:“你看人傢精光內藴,一派斯文,你們真該學學人傢
  纔對。”
  那兩個少年齊齊望了他一眼,其中一個對另一個一做眼色,兩人又“噗哧”一聲笑了起
  來,白非低下了頭暗忖:“這兩個小夥子一個勁兒笑個什麽!”臉上又不禁飛紅了起來。
  那老者像是誠心結交白非,一手拿了酒瓶,道:“兄台可要來一杯,這酒雖不甚好,卻
  是我由四川攜來的,味兒還足。”說着,不等白非的同意,就替他斟滿了一杯,一面道:
  “萍水相逢,老夫就這麽惹厭,兄台休要見怪纔是。”
  白非雖不善飲,但生長在那種家庭中,豈有不會喝酒的道理,連忙接過杯子,道:“長
  老見賜,小可感激尚不及,怎會有別的意思。”
  那老者舉起酒杯,連連大笑道:“好,好,幹一杯。”
  酒尚未沾唇,一股強烈的酒氣已直衝進白非的鼻子,他本來衹想淺呷一口,但想到老者
  所講的話,一仰首,果然幹了一杯,頓時熱血上涌,脫口道:“這不是大麯酒嗎?”
  伸過空杯去,意思竟像要再來一杯。
  老者大笑道:“好好,原來你也懂酒,再來一杯,再來一杯,老夫今天酒逢知已,卻是
  要不醉無歸了。”
  那兩個少年對望了一眼,其中一個道:“爹爹今天這麽高興,可別喝得太多了。”
  另一個咯咯笑道:“你又來管爹爹了!以後等你……”他笑着頓住了話,卻又道:“聽
  說那人也是喜歡喝的,你留着去管管他吧。”
  先前一人笑答了一句,卻不再說話了。
  白非心裏奇怪,這兩人怎的這麽娘娘腔,驀的想起母親所說,在江湖上行走的女子,多
  半都是女扮男裝的,再仔細望了他們兩眼,越發確定了他們都是女子,暗忖:“難怪他們不
  喝酒了。”
  第二杯酒下肚,白非抓起一大塊牛肉來就吃,再也不管斯文不斯文了,老者點首笑道:
  “這樣纔是大丈夫的吃相。”竟也抓起一塊盤中的牛肉,吃了起來。
  那兩個少年不斷地“吃吃”笑着,他們與白非素不相識,此刻竟相處得十分融洽。
  那老者酒量甚豪,喝了這麽多酒下去,神色依然絲毫未變,打量了白非幾眼,笑道:
  “萍水相逢,本不應請教兄台的姓名——”
  白非忙接口道:“小子白非。”
  那老者“哦”了一聲,方在尋思之間,那兩個少年已“喲”的一聲,脫口道:“白非,
  你就是天竜門裏的雲竜白非嗎?”
  他這一脫口而呼,這小鋪共有多大,除了已經喝醉了的幾個之外,哪個沒有聽到,一起
  都扭轉了頭嚮白非打量着。
  原來雲竜白非,此刻在江湖中已頗有名聲,而這個小鋪中所坐的,十個裏有十個是武林
  中人,聽到這名字,自然難免註意,也更難免竊竊私議,有的奇怪雲竜白非是個如此年輕的
  俊品人物,有的卻在猜測和他同桌的那三個人的來路,原來他們也沒人認得這老幼三人。
  雲竜白非有些得意,卻又有些不好意思,那老者仔細地又看了幾眼,忽然一拍桌子,
  道:“難怪我看兄台不但氣度不凡,而顯見得內功已有非常根基,原來竟是天竜門的公
  子。”
  那兩個少年對他也是頻頻流目,但卻沒有一個嚮他說話的。
  這種情況白非可是第一次遇見,他甚至覺得有些坐立不安了,那老者隨手掏出一錠銀
  子,拋在桌上,道:“兄台如不棄,不妨隨老夫到客棧去談話,這裏人太多,總非談話之
  地。”
  白非正被這麽多雙眼睛看得有些發窘,聞言正中心意,忙站了起來,其實他此刻連那老
  者的名字都不知道,衹知他必定有着很豐富的閱歷,很深的武功,是個隱跡風塵中的俠士罷
  了。
  他們穿過別人的桌子時,白非隱隱聽到有人在說道:“怎的天竜門下也有人參與此事,
  這倒有點奇怪了。’
  白非心中一動,暗忖:“這裏到底有什麽事發生呀,想來這事還不尋常,否則怎會引得
  這許多武林豪客都來到此地。”流目四顧,人傢仍然在望着他,天竜門多年未幹預外事,此
  刻他當然難免引起別人的註意,他頭一低,隨着那老者走了出去。
  此時有人“呸”了一聲,一個粗豪的聲音道:“有什麽了不起。”
  那兩個少年走在最後,聞言回頭道:“你說的誰?”
  那人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似乎已有了七、八分酒意,大聲說道:“我說的是誰幹你娘
  的屁事!”
  那兩個少年方自大怒,哪知那漢子又道:“我喪門神走遍江湖,什麽玩意兒沒見過,像
  你們這樣的小兔崽子,老子更見得多了。”
  在座的大多是此人的朋友,也都有了酒意,聞言一起哄笑起來,卻不去考慮這後果。
  此刻白非也回轉身來,那老者走在最前面,此時已走出鋪外了,店裏的掌櫃早就在擔心
  這班大爺會生事,現在更嚇得面無人色。
  那兩個少年氣得面色鐵青,其中身材略長的一人,冷笑一聲,手微一揚,也未見有什麽
  寒光,但那粗豪漢子卻慘呼一聲,雙手一陣亂動,將面前的桌子都推翻了,酒菜落地,接
  着,倒在地上。
  於是一陣大亂,小鋪中的吃客紛紛叱駡,有的在駡:“天竜門是什麽東西,敢這麽張
  狂。”
  原來這批人在武林中都是成名露臉的人物,有的是鏢頭,有的是武師,為着同一件事都
  跑到這西北邊陲之地來,此刻見同伴受傷,當然大怒。
  他們出語一傷及天竜門,白非可沉不住氣了,厲喝道:“朋友們說話可得放明白些,有
  人要跟天竜門過不去,衹管衝着我來好了。”
  那些武林豪客乘着三分酒興,又仗着自己這面人多,有的翻桌子,有的拋長衫,紛紛叱
  駡道:“大爺們今天要教訓你們這幾個免崽子。”有的甚至將兵刃都抽出來了。
  這一場混戰,看來在所難免,那身材較長的少年連連冷笑,神色鎮靜,甚至還有些威
  嚴,並非方纔言笑時那種樣子。
  雲竜白非自恃身手,也沒有將這班角色放在心上,他卻不知道在這班人裏也不乏硬手,
  真動起手來,勝負難料呢。
  忽然又是一聲厲喝,聲音仿佛深山鐘鳴,震得各人耳畔嗡嗡作響,這聲音甚至不像是人
  類口中所能夠發出的,衆人個個大驚,雲竜白非也回過頭去一看,卻原來是那和詳的老者。
  鋪內群豪也都被這聲厲叱震住了,大傢心裏都知道,這種厲叱聲肯定是發自一功力深湛
  的人口中的,而此人內功的深湛,足以驚世駭俗,但是大傢都沒有想到這安詳的老者。
  那老者目光中威凌四射,已見灰白色的長眉,根根倒竪,雲竜白非也不免吃驚,暗忖:
  “這老者的氣功竟已到了這種地步。”在心中飛快的將父親說給他聽的武林中成名英雄有姓
  名者想了一遍,但卻也未想出這老者究竟是什麽人來。
  食鋪裏混亂的人聲,頓時因着這老者的一聲厲叱而靜寂了,每個人心目中都有着和雲竜
  白非同樣的想法,都在思索着老者的名字。
  那老者其利如刀的目光,緩緩自每個人臉上掃過,沉聲道:“你們想幹什麽?”
  許久,沒有一個人發出聲來,這麽多武林豪客,竟都被這老者的一聲厲叱震住了,那少
  年輕衊的一撇嘴,不屑的說道:“膿包。”
  這膿包兩字,可真令人忍受不住,鋪中群豪再也忍不住,這種終年在刀口找飯吃的朋
  友,即使明知要吃虧,也要拼上一拼的。
  於是有人說道:“朋友,少棄彀子,有什麽玩意兒衹管抖露出來,亮亮相就想唬人,大
  爺們可不吃這一套。”
  說話的這人,正是河北成名的人物八卦刀予明倫,他再也不會想到,這老者竟是他生平
  最敬佩之人,衹是他卻從來無緣得見而已。
  隨着他這一發話,群豪又是一陣低叱,那老者長眉一立,回頭朝白非及那兩個少年一揮
  手,低叱道:“你們都出去。”
  他話中像自然有一種威儀,連雲竜白非那種個性驕狂的人,也不由得不走了出去。
  外面天氣仍然極為陰沉,那兩個少年跟在白非後面,一出到外面,就互相埋怨了起來,
  一個說:“你剛纔出手怎麽那麽客氣,要是我呀,不多傷他幾個纔怪。”
  另一個撇嘴賭氣道:“我呀,還比你好得多,你躲在後面,連手都沒有動一下。”
  雲竜白非心裏有些寒,暗忖:“這兩人看來文文靜靜,笑起來也甜得很,怎的卻是如此
  心狠手辣。”他卻不知道這兩個少年不但心狠手辣,在江湖上已是大大有名的煞星哩。
  他心裏微微有些着急,不知道小鋪裏面現在到底是怎麽樣的一番光景了,忽然,他聽到
  一聲極為響亮的驚呼之聲,他知道那一定由許多人口中同時發出的,心中一動,忍不住想進
  去看看,哪知方自走了一步,那兩個少年已同時喝止道:“你進去幹什麽,我爹叫你等在外
  面,你沒有聽見嗎?”
  白非心中有些不悅,他幾時受過這種疾言厲色,然而此時此地,他卻又不得不忍下來,
  皺着眉,緩緩在外面踱着步子。
  那身材較高的少年又一笑,道:“我是好意,你可別不高興呀。”
  聲音又是軟軟的,和剛纔像是換了個人似的。
  雲竜白非有點啼笑皆非的感覺,什麽話都不能講,衹得勉強一笑,負着雙手,施然而
  行,眼睛卻盯在那小鋪的門口。
  小鋪裏現在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就在白非幾次忍不住想擠進去看看的時候,那老者已緩
  步走了出來,面上已恢復了安詳的神色。
  雲竜白非一個箭步竄了上去,想問:“怎麽了?”突然又發覺自己太沉不住氣,微微一
  笑,將身形停了下來。
  那老者想是已明白他的意思,笑道:“這裏已經沒事了,我們邊走邊聊。”
  白非此刻越發斷定了這老人必非常人,在那種已是劍拔彎張的情況下,他能夠將一場要
  爆發的爭戰消弭無形,這比他用武力將那些人全部製服都要令人值得佩服,心想這必定是他
  有令人懾服之處。
  那兩個少年一跳一蹦的跟在老者後面,仿佛衹要在這老者面前,他們就變成了天真的小
  孩子似的。
  老者仿佛在想着什麽心事,走了一段路後,他突然回頭嚮白非說道:“兄台這次孤身西
  來,一定有着什麽事情,老夫不嫌冒昧,如果兄台不在意的話,可否告知老夫呢?”
  這問題倒真使白非難住了,他到西北來,是為了跟蹤石慧,但是這理由,卻又怎能對別
  人說出來。
  因此他囁嚅着,半晌說不說話來。
  那老者面色一變,道:“在我面前還有什麽說不得的話。”語氣中所帶的那一種力量,
  真能使人心甘情願的說出自己的秘密。
  那身材較高的少年,仿佛特別喜歡說話,此刻也道:“你這人真是的,在我爹爹面前還
  有什麽說不得的話。”
  白非望了他一眼,他一皺鼻子,道:“你看我幹什麽,”
  白非險些失笑,暗忖:“這廝倒調皮得很。”心中有了幾分好感。
  那老者笑叱道:“小二子不要調皮。”
  白非再也忍不住笑出聲來,又瞅了他一眼,暗忖:“小二子,哈,原來你有個這麽漂亮
  的名字。”
  那少年一跺腳,不依道:“爹爹真是的,當着外人也叫人傢小二子。”這一嬌嗔不依,
  活脫脫的更是少女的嬌態樣子。
  白非又一笑,暗忖:“憑你這樣子還想假裝男人?”
  這一說笑打岔,老者竟不再追問白非了,此刻他對這老少三人,雖然並沒有多大的認
  識,但竟也隨着他們同走。
  片刻,來到那傢小客棧,那是白非曾經來過的,老者帶着他們走到一間小房間,房間設
  備的簡陋,便得白非暗暗皺眉。
  原來西北人民窮睏已極,通常家庭裏,多半無桌無椅,衹有一個極大的土炕,一傢人白
  天在上面做事,晚上就在上面睡覺,這原因說來可笑,因為他們有時全家人衹有一、兩條褲
  子,有事時才能穿,沒有褲子穿的人,怎能下得了床,這種情形直到很久以後纔得改善。
  這小客棧裏當然也是這種情形,那老者一擺手,讓白非也坐在炕上,笑道:“出門人應
  隨遇而安,比這再壞的地方,都得照睡不誤。”
  他像是又看穿了白非的心事,道:“你別嫌這地方不好,有時情勢所逼,你連豬欄都得
  睡。”他微微一笑,道:“想當年,我就睡過豬欄的,衹是那種氣味太難聞,但我還是睡着
  了。”
  那兩個少年笑得全身顫動,白非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老者突然面色一整,朝白非道:“不管你是為着什麽到西北來的,也不管你是否有心來
  此,但這裏即將有事發生,你是看出來的了。”
  白非連連點頭,他人極聰明,如何看不出來,衹是他卻絲毫不知道這裏到底發生什麽事
  罷了。
  “你年紀還輕,我希望你能分得出正邪,不要人云亦云,做那盲從附和的呆子。”那老
  者道來,面上正氣凜然。
  白非又連連點頭,可是他卻是糊塗了,暗忖:“他對我說這種話是什麽意思?”心中一
  驚,轉念忖道:“難道他已知道我和無影人的女兒,有着情意,因此纔發話勸阻我,可是她
  母親就算不好,和她又有什麽關係,何況……何況她也死了,什麽事都談不到了。”一念至
  此,臉上又流露出黯然之色。
  他心中的思忖,使得他面上的神色,亦陰晴不定,那老者哈哈一笑,道:“我真想不
  透,那兩個小子誰有這樣的神通,竟連天竜門下的人都請了來。”他目光一轉,盯在白非臉
  上道:“天竜門除你之外,還有別人也來參與此事嗎?”
  白非實在不知道究竟是什麽事,正容笑道:“不是小可瞞您,小可實在不知道這裏將要
  發生什麽事,天竜門有沒有人來,小可也不知道。”
  那老者“哦”了一聲,目光仍緊逼住白非的眼睛,想是看出他並非虛言,過了一會纔說
  道:“你不知道這事也好。”說着話,他站了起來,在房中緩緩兜着圈子,似乎在思索着什
  麽問題。
  白非此刻心中亦是疑竇叢生,最令他不解的,就是這老者究竟是何許人也,他究竟憑着
  什麽,竟能鎮住那小鋪中數十個終日在槍尖刀口討生活的武林朋友,他暗忖:“這是一件極
  為睏難的事呀,這老人必定有着什麽足以令別人心服的地方,也必定有着極大的名聲,但是
  我卻怎麽想也想不起來,當今武林的前輩英雄中,並沒有這麽樣一個人呀。
  “小鋪中剛纔所發生的,究竟是什麽事呢?為什麽那麽多人會同時發出一聲驚呼?是這
  老人露了一手足以使他們震驚的功夫?還是他的名聲使他們驚呼呢?”白非百思不解,這老
  人的來歷,竟使得本已心事重重的他,又加了些心事。
  那兩個少年嘟着嘴,一言不發的坐在旁邊,白非瞧了他們一眼,又忖道:“剛纔那少年
  一揚手,那漢子就倒了下去,看樣子痛苦得很,可是他揚手之間,並沒有暗器的光芒,甚至
  連暗器所帶起的風聲都沒有呀,當今之世,我還沒有聽說過有這種無影無形的暗器呢,即使
  那種細小的金針之類的暗器,發出時也不會像那樣的簡直沒有任何痕跡呀?”
  這些難解的問題,使得他兩道劍眉緊緊皺在一起,坐在土炕沿上,也不知道有什麽話可
  以打開此刻無言的僵局。
  那老者突然停下身來,緩緩嚮白非問道:“你知道我是誰嗎?”白非茫然搖了搖頭。
  “也難怪你不知道。”那老者一笑說道,自懷中掏出一物,在白非眼前一揚,又道:
  “你知道這是什麽東西嗎?”
  自非見了此物,心中猛然的一陣劇跳,暗忖:“原來竟是他。”心中方正驚異,那老者
  卻又掏出一物,朝土炕上一丟,道:“你知道這是什麽東西嗎?”卻並未等到白非回答,接
  口又道:“中原武林的數百個豪士,就是為此物,纔到這西北來的。”
  白非仔細看了那東西幾眼,臉上又露出驚異的神色來。
  在那黃土將崩的一刻裏,石慧的江湖歷練,當然不及謝鏗及黑鐵手豐富,但是心思反應
  的靈敏,卻非他人能及。
  何況她距離窯門本比謝鏗等兩人為近,當下連念頭都來不及轉,身形一動,便掠了出
  去。
  這在當時的確是千鈞一發,她假如再遲那麽一點兒,便得和謝鏗等兩人一起葬身在黃土
  之下。
  她方掠出土窯,身後己是轟然一聲大震,她連頭都不敢回,身形弓麯之間,已然上掠數
  丈,這是她身受父母兩人的絶學,換了一人,也不會有這種功力逃出。
  雲竜白非也就是在她之間片刻離開的,但此刻她所遇到的驚險,卻遠在雲竜白非之上,
  土塊都飛濺到她身上,打得她身上隱隱發痛。
  黃土如洪水而下,她將她能施展出的每一分功力,都完全的施展了出來,身形如凌波之
  海燕,自黃土之上掠了出來,她這一全力而奔,真氣就有些接不上來,但是她仍然不敢停
  留,等到後面的土崩所發出的轟然之聲靜下來之後,她纔敢停下身形來。
  這時她喘氣的聲音,已經非常急促了,她靜立着將就了半晌,方自回望,四周又恢復了
  靜寂,原來她這一陣急掠,已奔出很遠了。
  大難過後,她心裏反而平靜得很,這幾乎是每個人心裏都會發生的感覺。
  她此來的任務,就是將謝鏗致死,此刻她已斷定謝鏗必定已葬身在黃土之內,暗忖:
  “他焉能再逃出活命呢?”轉念又想道:“衹是黑鐵手也葬身其內,媽聽到了,不知道會多
  難受哩。”
  她哪裏知道,謝鏗並未死,世上之事,又豈是人們所能推測的呢!
  此刻她任務已了,再也沒有什麽事了,覺得輕鬆得很,因為她又可以回傢了,回傢是種
  多麽甜蜜的享受呀。
  她輕輕一笑,驀然想起了白非,少女的心裏變幻無常,她對他竟也在不知不覺中有了很
  深的情意,於是她對這正在懷念着她的人,也開始懷念了起來,這種感覺,是她前所未有
  的。
  她也不知道她為什麽會理踩這年輕人,雖然她對他的態度是冰冷的,但是她卻將她的身
  世一切,都告訴了他,雖然事後她想起來也有些後悔,然而當時她卻像是無法控製住自己似
  的。
  “如果我回傢去,此後不知道要什麽時候才能再見他了。”她幽幽長嘆了一聲,漫無目
  的的嚮前走去,她還有着能再碰到他的希望,雖然也許等她再碰到他時,仍然是一副冷冰冰
  的樣子。
  這就是少女的心情,是人們最難瞭解,但也是最容易瞭解的。
  她所走的路,和雲竜白非同一個方向,因此所遇也相同,這裏仍然是一片荒涼的原野,
  黃土遍地,風仍很大。
  她辨不出方向來,心裏有些着慌,想找個人問問。因為這裏四面看起來竟完全一樣,她
  若走惜了路,在這種生疏的地方,一定難免迷失,而她此刻有些疲倦,也有些餓了。
  忽然,她鼻端衝進一股香氣,她幾乎以為是自己有毛病了,因為這是燒肉的香氣,而在
  這種地方怎會有燒肉的香氣呢?
  但是這香味越來越濃郁,她直往下咽唾沫,肚子越發餓,終於忍不住嚮那香味發出的方
  嚮走去,而且越走越快,竟施展起輕功來了。
  “無論如何,我也要弄它一塊來吃吃。”她生就是有我無人,一相情願的脾氣,自己想
  做的事,也不問別人的感覺,就要去做,縱然做出了要惹一身麻煩,也是先做了再講的。
  果然,走了不遠,她就看見前面有煙升起,因為有風,所以那煙被吹得四下飄散。
  她腳一點,身形如箭般竄了過去,但等她看清前面的景象時,她卻不得不猛然收攝住身
  形,因為那使得她幾乎嚇了一跳。
  原來前面有人席地而坐,因為是背嚮着她,是以看不清面貌,衹看到那人頭髮很長,似
  乎是個女子,最怪的是這人衣服穿得極為破爛,在那人面前,就是煙發出來的地方,燒肉的
  香味,也是從此發出的。
  此情此地,再加上這麽樣一個怪異角色,石慧膽子再大,也不免吃了一驚,她躊躇着,
  不敢再往前走,而簡直想溜開了。
  這是石慧前所未有的,她正想轉身,哪知前面那人卻驀然道:“後面是什麽人,”聲音
  沙啞而粗,又不像是個女子。
  石慧更是一驚,因為她知道自己的輕功深淺,而且極為自負,她暗忖:“我敢說我根本
  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來,這人卻知道了,這真有點兒奇怪,難道這人——”她不敢再往下想。
  “走到這裏來,你想走可不成!”那人又冷冷說道,像是背後有着眼睛似的。石慧看着
  他的背影,越來越害怕,但腳步卻一步一步往那人走了過去,心跳的聲音,也越來越響了。
  那人極為難聽的一笑,道:“你害怕幹什麽,我又不會吃了你。”石慧渾身機憐伶打了
  個寒噤,暗忖:“難道她燒的是人肉?”她雖有一身武功,但遇着此事,竟像一點兒也施展
  不出了。
  那人咯咯笑着,一轉臉,石慧這一驚卻比方纔為甚。
  照石慧的思忖,這人必定難看醜惡已極,因為她背影如此,聲音又這麽難聽,哪知這人
  一轉臉,卻是張奇美無比的面孔。
  這美,簡直美得不似人類,那是一張瓜子臉,眼睛大而明亮,鼻子挺直,嘴巴是一個小
  巧而曼妙的輪廓,但是皮膚卻白得可怕,在白的裏面,還帶着些青的味道。
  這使人無法推測她的年齡,石慧的心中,更起了恐怖之意;因為這張臉是和這人全身的
  其他部分都絶不相稱的。、那女人又一笑,笑得很甜,笑聲卻難聽得可怕,朝石慧道:“小
  姑娘,你一個人來這裏幹什麽,不怕壞人欺負你嗎?”
  她大而明亮的眼睛裏頓時現出一種迷惘凄涼的光芒,像是因着太多的往事而傷心,而這
  些往事,卻又是她永遠難忘的。石慧全身冷汗涔涔,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忽然“噗哧”一
  響,那女子“喲”了一聲,道:“燒的肉已經好了,怎的這麽快呀。”
  原來她不知從哪裏弄來幾塊磚頭,在裏面燒着枯樹枝,弄出很多煙來,而那磚頭上卻燉
  着一個大瓦鍋,裏面的水滾着,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音,也發出異常濃郁的香氣。\
  那女於掀開鍋蓋,香氣更是撲鼻而來,石慧忍不住又咽了一口唾沫,她心裏雖然害怕,
  但生理上的要求卻仍然強烈。
  那女子也看到了,道:“你想吃一點嗎,那就坐下來,不要假客氣。”說着從身旁的一
  個大布袋裏,拿出一套碗筷,道:“我從來沒有請別人吃過我做的東西,今天也是我看你特
  別投緣,但是我碗筷衹有一副,衹好等我先吃了你再吃。”
  石慧不敢作聲,那女子伸出手,竟十指蔥蔥其白如玉,那碗也是極上品的磁器,筷於竟
  然是象牙的,石慧更奇怪,她方纔還以為這女人是鬼,現在雖已沒有這種感覺,但卻更奇
  怪,眼看着她拿着一個湯勺將瓦鍋裏的東西盛了出來,放在碗裏,用筷子慢慢吃着,吃得香
  得很。
  石慧肚子裏可難受得很,她睜着大眼睛望着那香氣撲撲的鍋子,心裏恨不得那女人快點
  吃完,哪知那女人吃得更慢,一面說道:“我天生吃飯就慢,你要是等不及,就用手在鍋裏
  抓着吃好了。”
  石慧“嗯”了一聲,暗忖:“這麽燙的東西,怎麽能用手抓來吃。”她瞅了那女子一
  眼,看到她破爛的衣服,心中恍然忖道:“看她這樣子,八成是個女瘋子。”嘴裏可不敢說
  出來。
  那女子一面吃,一面笑,笑聲雖然大,石慧聽起來可沒有一點兒笑意,她心裏有些發
  慌,不知道這女瘋子對她究竟有什麽用心。
  那女子望着石慧,笑道:“你怎麽不吃呀?”石慧哭笑不得,那女子又道:“你怕燙,
  不敢用手抓着吃是不是?”
  石慧有些奇怪:“怎麽我心裏想着的事,她好像都知道的樣子。”一股涼意,由背脊直
  透頭頂,老實說,這種能預知別人心意的人,是有些可怕的,何況這女子看來又是這樣奇
  詭。
  那女子突然將手裏的碗筷都送給石慧,笑道:“你怕燙,我可不怕,你用筷子吃好
  了。”
  石慧不由自主的接了下來,那女子拍了拍手,仔細的看了看自己的手,一面說:“不
  髒,不髒。”竟將一雙纖纖玉手,伸進仍在沸騰的瓦鍋裏。
  石慧又不禁機伶伶打了個冷戰,那女子在鍋裏撈了半天,撈了一大塊肉出來,手上仍然
  玉指蔥蔥,這雙玉手竟像是鋼鐵所鑄的,絲毫沒有因着這沸騰的肉湯而有半點紅腫。
  那女子像是行所無事,一面吃肉一面道:“你快吃呀!”
  石慧暗忖:“這女子的內功竟到了水火不侵的地步了,這我雖然聽人說過,可是老不相
  信,想不到這女瘋子竟是個這麽樣的高人,可是她究竟是誰呢?我卻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這樣
  一位人呀!”
  她呆望着碗裏的肉,香氣更一陣陣往鼻子裏衝,她暗笑自己的饞,但還是忍不住用筷子
  夾了一塊,放在嘴裏咀嚼着。
  這一吃之下,她衹覺得是生平從未吃過的美味,趕緊又挾了一塊,不一會,大半碗連湯
  帶肉都被她吃了個幹淨。
  她意猶未盡,望着瓦鍋,意思是再來一碗,那女瘋子卻一點也不瘋,笑道:“你還想吃
  再吃一碗吧,來,別客氣。”
  石慧臉微微一紅,那女子又笑道:“你別怕難為情,這我也是不花錢買來的,吃光最
  好。”說道,她又從那大布袋裏拿一大片生肉出來,道:“這條狗我吃了兩天,還沒有吃
  完,再不吃完就要壞了,有你幫着我吃,再好也沒有。”
  石慧一驚,瞪大眼睛道:“狗肉!”
  那女子笑嘻嘻的說道:“對了,狗肉,你說好吃不好吃?”
  石慧覺得一陣惡心,剛纔吃下去的東西,在肚中翻江倒海,直想往外吐,可是又吐不出
  來,幹嘔了半天,一點兒東西也沒有吐出來。
  那女子笑得咯咯有聲,道:“這是天下最好吃的肉,你要是不吃一次,你可真叫白活
  了。”
  石慧越想越惡心,那女子笑得打跌,道:“真開心,到西北來,今天是我最開心的一天
  了。”仿佛衹要別人難受,她就開心似的。
  那女子又吃又喝,石慧雖然餓,可再也不敢吃一口了,那女子也不管她,吃完了,將鍋
  裏剩下的一點肉湯往火上一倒,連連叫道:“可惜,可惜!”鍋也不洗,碗也不洗,又放進
  大布袋裏。
  石慧眼睜睜望着她,心裏想走,又不敢,她有生以來,幾曾遇過這樣的事,心裏真感委
  屈,眼圈兒都紅了,像是要淌眼淚的樣子。
  那女子將東西都收拾好,拿起大布袋往背上一背,石慧鬆了口氣,暗忖:“這一下她可
  要走了。”
  哪知那女子衝她一笑,道:”你可別想丟下我一走就算了,我寂寞得很,需個人陪陪
  我。”
  石慧勉強張口想說話,那女子卻一板面孔,道:“你要是像男人一樣,隨隨便便就把我
  丟了,我就要殺死你。”
  石慧頭皮發麻,不知該怎麽樣好,那女子兩道柳眉幾乎倒竪了起來,道:“天下的男子
  呀,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她轉過頭嚮石慧道:“你人漂亮,年紀又輕,千萬別上男人的當
  呀!”
  這女子有時神智不但非常清醒,而且智慧也比別人高,可是有時候說話卻又顛三倒四
  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麽,再加上她這一身打扮,石慧暗忖:“她一定是個瘋子。”但瘋子又
  怎會有這麽深湛的功夫呢?石慧真的有些迷糊了。
  那女子搖搖晃晃的走了幾步,眼角不時去瞧石慧,石慧有些怕她,衹得乖乖的跟着她
  走。
  那女子笑道:“看樣子你輕功也不錯,跟着我來吧。”身形一動,快如閃電,嚮前掠
  去,霎時已消失了身影。
  石慧大喜,身形猛轉,也以極快的速度嚮相反的方向奔去,幾個起落之間,她暗忖:
  “這下我可逃開了吧。”
  念頭尚未轉完,身側有人冷冷說道:“我早就告訴你說,你想跑可辦不到。”
  石慧一回頭,卻看到那女子己來到她身側。
  石慧的輕功,在武林中已可算是第一流的了,但這女子的輕功,可像是不可思議,石慧
  又氣又怕,忽然心中一動,暗忖:“媽媽給我的藥,我還沒有用完,正好給她用一點。”
  她自幼耳濡目染,將人命看得一文不值,想到此處,她不再反抗,跟在那女子後面,但
  是那女子輕功太高,她又根本追不上,極力的施展出功夫,但她究竟是個女子,年紀又這麽
  輕,雖然一時間還不會怎樣,但她卻已叫苦連天了。
  那女子走了一段,又歇了下來,再走了一段,她道:“肚子餓了,我們燒東西吃吧。”
  石慧一怔:“她肚子怎的餓得這麽快?”
  那女子身形四下流走,一會兒,竟被她弄了三塊平平正正的大石塊,又去找了些枯柴,
  拿起瓦鍋,又燒起狗肉來。
  於是她升起火,又煮起肉來,石慧心裏好生氣,但氣卻衹能氣在心裏而已,一句話也不
  敢說出來,怔怔的在她身旁。
  那女子臉色愈發青了,又好像有點冷,她伸手一拉石慧道:“你怎麽不坐下來,”
  石慧一縮手,因為她的手竟涼得可怕。
  她不甘願的坐在那女子身旁,火越燒越旺,她從布袋中取出那一大片生狗肉,隨手切
  去,那肉竟應手而被切成一塊塊的,生像她那一雙玉手竟是利刀似的,石慧更是吃驚,暗
  忖:“這女瘋子的功夫怎的這樣驚人。”連這名滿江湖的兩位武林高手的後人,都被這種不
  可思議的功夫震怔住了。
  那女子又從布袋中取出一個皮囊,裏面竟滿裝着水,又拿出了幾個小罐子,裏面有????、
  有作料,石慧暗忖:“這布袋裏還有什麽東西?”詫異的望着那布袋,又不敢動手去看。
  不一會,瓦罐裏的香味又自溢出,石慧雖然知道這是狗肉,也禁不住這香味的誘惑,直
  流口水,她生平沒有吃過狗肉,雖然覺得很惡心,但這種南方的異味,她竟有再吃一次的想
  法。
  那女子忽然冷笑一聲,道:“又有幾個饞鬼來了。”
  石慧留意傾聽,卻聽不出一絲聲音來,方纔暗忖:“這種鬼地方還有什麽人來。”念頭
  未轉完,突然聽到有馬蹄行走的聲音。
  她不禁暗暗欽佩這女子聽覺之敏銳,自己也是從小練武,旁人聽不見的東西,自己也能
  聽出來,但和人傢一比,卻差得太遠了。
  馬蹄聲本也不是衝着這方向而來,但到後來,蹄聲卻越來越近。
  片刻之間,就來了幾匹馬,從馬上人坐在馬上的姿勢看起來,這些人馬上的功夫都極
  好,石慧不免睜大眼睛去看,那女子卻低着頭,動也不動,註視着鍋中即將沸騰的肉湯。
  那幾匹馬來到近前,其中一個道:“好香的味道,俺又纍又餓,有東西吃真是再好沒有
  了。”一口的關東口音,而且語氣之中,仿佛衹要有東西,他就能吃似的,至於人傢讓不讓
  他吃,那全都不放在他的心上。
  那女子冷笑一聲,目光隱隱露出殺機,低駡道:“臭男人。”
  石慧暗笑:“這女瘋子怎麽對男人這麽樣恨法。”
  那凡匹馬上的騎士“唰”的一起下了馬,身手幹淨利落之至,他們共是四人,手裏揮動
  着馬鞭子,大刺刺的走了過來。
  石慧暗啐一口,也覺得這些人極為討厭。這些人不知道自己倒黴的時候已經快到了,還
  高興得很,其中一人身軀最為彪壯,扯着大嗓門道:“今天俺兄弟真是走運,不但有吃有
  喝,還有這麽漂亮的兩個娘兒們陪着,想不到這趟到這裏來,還有點收穫。”
  另一人怪聲笑道:“俺對娘兒們倒不感興趣,衹要老三的酒帶來就行了。”這班粗豪小
  子,四肢雖甚為發達,頭腦卻遲鈍得很,可沒有想到在這種荒涼的地方,人傢兩個女子敢孤
  身坐在這裏,難道沒有一點仗恃嗎?兀自笑着、叫着,像是突然看到什麽寶物似的。
  先前那彪形大漢又笑道:“俺兄弟真是青菜豆腐,各有所喜,老二、老三喜歡喝酒,俺
  和老四卻喜歡酒字下面那……”說着話,粗聲大笑,一屁股坐在石慧的旁邊。
  石慧以為那女子必定會發作,哪知那女子卻笑了起來,笑的聲音輕輕的,道:“肉就快
  煮好了,爺們等一會再吃吧。”
  那大漢甩着眼睛望着她,笑道:“這娘兒有點兒意思,喂!你怎的不穿件漂亮的衣服,
  以後你跟着俺,不但管保你有吃有喝,還得管保你打扮得標標緻緻的,哈哈。”他敞開喉嚨
  大笑了幾聲,又道:“今天你遇着大爺們,真算你走了運了。”
  那女子便輕輕的笑着,石慧一肚子悶氣,依着她性子,不把這些粗漢一個個撕成兩半纔
  怪,但她看到這女子的樣子,卻衹得將悶氣留在肚於時,暗駡:“這女瘋子到底是什麽玩意
  兒?”
  另外三個大漢也坐了下來,那嗜酒的老二怪笑着說:“你們遇見俺大哥,可真是走運
  了,俺大哥在關東有名的溫柔體貼,是個風流多情的大英雄——”說着,他又大聲笑道:
  “老三,快把酒拿出來,咱們幹咱們的。”
  石慧望着老大的尊容暗忖:“這還叫溫柔體貼,風流多情呀?”一惡心,連隔夜的飯都
  快吐出來了,連忙將身子移開一點兒。
  哪知那老大卻伸出一隻毛茸茸的粗手過來,笑道:“小娘兒們,別害鱢,大爺又不會吃
  了你,管保玩得你舒舒服服的。”
  石慧面目變色,方想動手,卻見那女子朝她使了個眼色,其中仿佛有着什麽深意,衹得
  心一鬆,將手收了回來。
  那女子輕輕一笑,道:“爺們都是從關東來呀,這麽巴巴的跑到這種鬼地方來幹什麽
  呀?”
  另一人想必是老四,笑着接口道:“來看你呀。”兩衹眼睛,幾乎眯成一條長縫了。
  老大卻一本正經的說:“大爺們是別人特別請來辦事的。”他故意嘆了一口氣,做出十
  分了不起的樣子說道:“想不到中原武林中,都是膿包,真遇上了事,還得讓大爺辛辛苦苦
  的從關外跑來。”
  石慧面色又一變,悄悄伸出手去,在瓦鍋的邊緣摸了一下,那鍋裏肉湯已在翻滾着,顯
  見得肉已經可以吃了。
  “肉已經可以吃了,老三,快動手。”老二接過酒囊,呷了一大口,“嗖”的一聲,從
  懷中拔出一把解腕尖力,自鍋裏挑了一大塊肉出來,又似乎嫌太熱,放在手上慢慢涼着。
  其餘三人也各自拔尖刀,老大笑道:“這肉可燒得真不錯,過兩天大爺事辦完,把你接
  口傢,天天給大爺煮肉吃。”
  石慧暗中冷笑一聲,臉上的神色,令人難測,衹是那四條粗漢正自興高采烈,根本沒有
  註意到她面上表情罷了。
  那女子笑道:“你們也是接到‘黑蛇令’吧?”面上露出一個極為奇怪的表情。
  那四個漢子倒真吃了一驚,同聲道:“你也知道?”
  那女子又一笑,自懷中取出一物來,黑黝黝的,發出金屬的光,老大更吃一驚,剛伸手
  想去接過來,忽的慘叫了一聲,倒在地上。
  石慧冷笑一聲,駡道:“臭男人!”
  那女子咯咯笑了起來,道:“真看不出你來,小妹妹,你還有這麽一套。”
  石慧所施的毒,豈是小可,那謝鏗以何等功力,何況衹是聞了一下,已自中毒不支,這
  四條粗漢竟吃了下去,此刻早已全身發黑,死多時了,那女子朝他們的屍身看了一眼,轉過
  頭來靜靜的看着石慧,眼中竟露出喜悅的光芒。
  石慧此刻對這女瘋子非但不像方纔的恐懼、懷恨,而且甚至微微有些好感了,微笑道:
  “對不起,這鍋子恐怕再也不能用了。”
  那女子咯咯笑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天下除了無影之毒外,再沒有一種毒藥能這麽
  厲害了,喂,我說小妹妹,你是無影人的什麽人呀?”
  石慧又一驚,暗忖:“她怎麽什麽都知道?”
  那女子睜着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靜靜等着她的答復,石慧看得出她絶不像其他的人對
  她媽媽有着又恨又怕的惡意,遂說道:“她是我的媽媽。”語氣之中,對她有這樣一位媽
  媽,頗為自豪。
  那女子“喲”了一聲,笑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了,做得又幹脆,又利落。”石慧
  一笑,那女子又笑道:“我早就想看看你媽媽,卻想不到媽媽沒有看到,反而先看到女兒
  了。”
  石慧一笑,問道:“你能告訴我你是誰嗎?”
  那女子目光中,立時又露出那種幽怨、凄涼和迷惆的樣子,喃喃低聲道:“我是誰,我
  早就死了,現在已經不是我了!”
  石慧倒沒有因着這莫明其妙的話而驚異,因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問話一定得不到回答的,
  低頭一看,那黑黝黝的鐵牌仍在那女子的手上,腦海中晃過黑蛇令三字,心裏模模糊糊的有
  些兒印象,仿佛以前也聽說過,衹是這印象已經很難記憶清晰了。
  於是她問道:“這就是江湖上傳說的黑蛇令符嗎?”那女子一點頭,石慧又道:“你是
  不是也因為這黑蛇令符到這裏的呢?”
  那女子眼中精光暴射,道:“他配叫我嗎?”隨又低低說道:“我來這裏,是為着另一
  件事。”眼中又現出那種神色。
  石慧悄悄接過那黑蛇令,極有興趣的把玩着,一面問道:“這黑蛇令到底是怎麽回事
  呀,以前我好像聽爸爸說過,不過現在又忘了。”她現在對那女於已無恐懼,又恢復了她那
  種天真嬌憨的態度。
  那女子望了她一眼,眼中竟有些慈愛之意,仿佛雖然不願意說話,但卻也不忍拂了這天
  真少女心意一樣,緩緩說道:“當時江湖中最好的幫會天竜會,因掌門人清理門戶而瓦解
  了,天竜門下千百萬兄弟,頓時沒有依靠,那時武林中有個很年輕,但是武功極高的人,叫
  做‘千蛇劍客’的——”說到這千蛇劍客,她倏然頓住了話,臉上滿是怨傲之情。
  石慧接口問道:“這千蛇劍客的名字我倒聽過,他是不是和當時江湖上最負盛名的一對
  俠侶白羽雙劍齊名,被武林中同尊為‘武林三鼎甲’的那人,衹是他們不是都早已隱跡江湖
  了嗎?”
  “武林三鼎甲!”那女子呻吟似的低語了一句,面上流露出令人難解的神色,然後點了
  點頭道:“對了,就是此人,他以一柄靈蛇劍和一袋靈蛇縹得名。”她又頓了頓,指着那黑
  蛇令道:“哪,這就是他當年以此做盡壞事的靈蛇鏢了。”
  石慧極有興趣的傾聽着,那女子又道:“因為他武功大高,雖然壞事做盡,可沒有人敢
  說他什麽,他名聲更高,雖然那僅僅是臭名而已,但是等到他網羅天竜門的所有兄弟,自組
  了個靈蛇幫之後,他居然一本正經、滿面道學的做起好事來了,江湖中人卻很高興,哪知他
  壞事做得更多,衹不過是暗中行事,沒有人知道罷了。
  “於是,別人竟將他尊為武林三鼎甲中的狀元,他也就表面做得更好,後來——”她又
  頓了一下,目光閃動了許久,纔接着說道:“後來不知因着什麽,此人竟失蹤了,靈蛇幫那
  等赫赫的聲威,也因着他的失蹤而風消雲散了。”
  石慧聽得出神已極,此時接口道:“我好像聽爸爸說過,他的失蹤,和當時也一起隱跡
  的白羽雙劍有着關係,是嗎?”
  那女子一轉頭,不讓石慧看到她面上的表情,道:“這個我也不太清楚。”石慧“哦”
  了一聲,像是因為聽不到故事而失望得很。
  許久,那女子低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麽,石慧突然道:“現在這黑蛇令怎麽又重現了
  呢?”
  那女子沉思着,像是根本沒有聽見她的話,她等了一下,又問了一句,那女子緩緩擡起
  頭來;道:“這個我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不知道那廝又在玩什麽花樣,我本來以為他衹請
  了中原武林的人物——”她目光掃了那四具屍體一眼,又道:“卻想不到他連關東的馬賊都
  給請來了。”
  石慧又“哦”了一聲,道:“這一下這裏可有熱鬧好看了吧?”
  那女子苦嘆了口氣,道:“衹怕這熱鬧還不會大小呢。”低下頭:又陷入回憶裏去,像
  是回憶雖然使她難受,但也有令她覺得甜蜜的地方。
  這兩個女於年齡不同,身世也迥異,但性情上卻有着許多相同的地方,那女子擡起頭
  來,一笑道:“今天恐怕是我話說得最多的一天了。”石慧望着她美麗的面孔,心裏又加了
  幾分好感,那女子又嘆道:“多少年來,我都沒有和人說過話哩。”
  四野雖然仍極陰凄,然而這堆柴火的旁邊,卻像充滿着暖意。
  雖然,那四具顯得極為猙獰可怖的屍身仍然倒臥在那裏,然而人們衹要心中溫暖,其他
  的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了。
  “你要不要跟我看看熱鬧。”那女於緩緩站了起來,問着說,石慧心裏何嘗不在這樣
  想,立刻道:“好極了,你帶我去吧,”將回傢的事,忘得幹幹淨淨,也站了起來,此刻,
  已經是傍晚了。
  白非望着那老者拿給他看的兩件東西呆呆的出了會兒神,這兩件東西他以前雖然都沒有
  看見過,可是已經聽過很多次了。
  然後他驚異的擡起頭來,望着那老者道:“你老人傢就是白羽雙劍?”白羽雙劍的名
  聲,天下皆知,豈衹白非而已。
  那老者微微一笑,指着拋在炕上的東西道:“這‘黑蛇令’你也知道吧?”他又一笑,
  道:“這和你們天竜門還有些關係呢!”
  白非恍然道:“難怪我看有這麽多武林豪士都聚集到此地來,想必是那千蛇劍客靜極思
  動,又想重振旗鼓了吧?”
  那老者微笑道:“他們還是一幫一幫來的呢,聽說那千蛇劍客又想重振靈蛇幫,並開十
  二個香堂,由武林中人公平較技,勝者為強,是以有野心在靈蛇幫占些地位的人,都約了幫
  手,群集此地,都是想在這十二香堂裏占一席位的呢!”
  白非一笑,道:“老丈大概以為我也是其中之人吧?”
  那老者哈哈大笑道:“原來我也在奇怪,堂堂天竜門的少掌門人,怎麽也會來這趟一趟
  渾水——”
  白非接口道:“老丈來此,還是為了昔年未了之事嗎,”他問得含蓄得很。
  那老者正是昔年名揚天下的白羽雙劍中的司馬之,此刻搖頭道:“昔年的恩怨,老夫早
  已忘記多時了,此來卻是為着要找一個人的。”他長嘆了一聲,又道:“浩浩江湖中,知道
  老夫昔年恩怨的,衹有令尊大人一人而已——”
  白非沉思未語,突然道:“千蛇劍客此次重現江湖,想必是又得了什麽武學絶傳,是以
  纔敢如此大張旗鼓的去做。”
  司馬之搖頭嘆道:“他華發已鬢,想不到還有一份爭雄的野心,老夫將這些事卻早已看
  得極淡極淡了。”
  那兩個少年此刻面上也現出憂怨之色,白非望了他們一眼,嚮司馬之道:“這兩位想必
  是令媛了。”他毫不客氣的說出令媛兩字。
  那兩個少年臉上一紅,司馬之滿懷感慨的臉上,也露出笑容道:“你看得出來他們是女
  扮男裝的,想不到你年紀輕輕,目光卻銳利得很。”
  白非暗笑:“這還有誰看不出來。”
  司馬之指着身材較長、也就是那很愛說話的一個笑道:“這是我的義女,你別看她年
  輕,她在江湖上的名聲,也不弱於你哩。”
  白非“哦”了一聲,他方纔看過她的功夫,並非因此話而懷疑。
  那女於卻嬌笑道:“爹爹真是的——”口中雖在不依,心裏卻像是高興已極,司馬之哈
  哈笑道:“你這位羅剎仙女還會不好意思,”
  白非“哦”了一聲,恍然忖道:“原來她就是昆侖雙絶手裏六陽神掌鄭劍平未過門的夫
  人。”心中竟微微有些失望,當然,這種微妙的心理,除了他自己之外,誰也不會知道。
  司馬之又指着另一個道:“這個也是我的義女,叫小霞,她從小離開父母,就跟着我的
  姓了。”司馬小霞嘟着嘴,望着白非,似乎在怪她爹爹為什麽不捧她兩句,司馬之眼光中滿
  是慈祥的愛意,笑道:“她除了撒嬌外,可什麽也不會。”
  司馬小霞“嚶嚀”一聲,倒在床上,粉臉想必已紅得像熟透了的櫻桃了,白非望着她嬌
  憨的樣子,心中卻浮起石慧的影子。
  白非心中一動,突然問道:“白羽雙劍昔年形影不離,後來怎的突然離開了呢?小可對
  老丈昔年的韻事雄跡,雖然曾聽傢父談過一些,但卻仍然不甚清楚。”司馬之臉色一變,竟
  流露出怨恨與幽憂這兩種情念所混合的神色。
  白非馬上知道自己的話問得太孟浪了,竟觸痛了人傢心底的創痕,後悔得很,但話已出
  口,想收回也來不及了。
  司馬之卻並沒有怪他,衹是苦嘆道:“此事說來話長,以後有機會,再說給老弟知道
  吧。”
  白非望着他,覺得這名滿天下的大俠雖然話中處處流露出英雄垂暮之情,但眉目之間,
  卻仍時時現出過人的英豪之氣。
  此刻,他也恍然瞭解了方纔小鋪裏群豪們為什麽在發出一聲驚呼之後,便沒有任何舉動
  的緣故,他暗忖:“那是因為他們看到了這位大俠昔年被江湖中視為聖者的白羽令的緣故
  呀。”
  他望了那枝曾在司馬之手中把玩着的白色羽毛一眼,又望了望那炕上的黑蛇令,忖道:
  “想不到這武林中人極難見到的黑白雙令,今天都被我拿到了。”
  其實黑蛇令還容易見到些,這白羽令卻一共衹有兩根,武林中人要想見上一見,的確是
  不太容易的。
  司馬小霞突然翻身坐了起來,兩衹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望着白非,道:“喂,我爹爹剛纔
  問你為什麽到西北來,你怎麽不說呀?”
  白非臉又一紅,司馬之看出他的窘態,笑道:“霞兒,不要多開口。”小霞一生氣,又
  嘟着嘴倒回炕上去了。
  驀然,客棧中的人聲喧嘩了起來,許多人的腳步奔來奔去,像是發生了什麽事故,司馬
  小霞和羅剎仙女樂詠沙對望了一眼,大有想出去看看的意思,白非也是少年心性,好奇之念
  大起,也從炕上站了起來道:“我出去看看,”
  她們感激的望了他一眼,他整了衣裳,方纔想走出去,哪知門外竟有人敲起門來,樂詠
  沙嬌喝道:“什麽人!”
  門外閃進一個人來,白非面色一變,暗忖:“這人怎的不等回答就闖了進來。”再一
  看,卻是客棧中的店小二,怒火也就消退了。
  店小二咧開嘴一笑,道:“這兩天我們這小地方可來了許多大俠客,客官想必也知道的
  了——”他話還沒有說完,樂詠沙已皺眉喝道:“少嚕嗦,我問你外面出了什麽事?”
  店小二暗地一伸舌頭,忖道:“別看他人長得像女孩子,脾氣卻那麽大。”他若知道她
  根本就是女孩子,恐怕更要吃驚了,但是他心裏搞鬼。嘴裏卻恭恭敬敬的說道:“聽說這裏
  又來了個大俠客,叫什麽天中六劍的——”
  樂詠沙“哦”了一聲,道:“他們來了。”那店小二兩次被她打斷了話,站在那裏,竟
  沒有再開口,樂詠沙又喝道:“快說呀!”
  店小二道:“另外還有姓謝的,叫做什麽遊俠,這位謝大俠像是名頭很大,到這裏來的
  俠客,好像全認識他。”
  他一口氣說到這裏,咽了口唾沫,白非暗忖:“怎麽他也來了。”
  “住在我們小店裏的俠客們聽到他來了,全跑了出去看他,聽說那位姓謝的俠客最近報
  了一件大仇,別人也都為他恭喜。”
  司馬之卻突然問道:“這姓謝的是和天中六劍一起來的嗎?”
  店小二點頭道:“他們一起來的有十幾個呢!”
  司馬之輕輕一皺眉,低語道:“這倒奇怪了。”他雖然隱跡江湖多年,但武林間事他仍
  然清楚得很,此刻聽說遊俠謝鏗竟和武林中聲名素來狼藉的天中六劍一起來,心裏當然有些
  奇怪。
  店小二見他們不再問話,暗付:“這些爺們真難伺候。”轉頭想走,忽然又回頭來,將
  手裏捏着的一張紙條交到司馬之面前,一面說道:“方纔有三個人,說要找你老人傢,他們
  衹說姓司馬的,小的本來不知道是誰,後來聽他們一形容,小的就知道那一定是你老人傢
  了。”他似乎非常喜歡說話,一開口,就是一大串,司馬之臉色微變,道:“人呢?”
  店小二一攤手,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姿勢道:“這三人衹交了張紙條給我,叫我交給你老
  人傢,人都早就走了。”
  司馬之一手接過紙條,道:“知道了。”
  等店小二走了出去,他奇怪的低語道:“這會是誰呢?”臉上神色更為詫異。
  他緩緩展開字條,司馬小霞和樂詠沙都擠在他後面,白非雖然不好意思擠着去看,但也
  伸長了脖子,用眼角偷偷去望。
  那是一張普通的紙,上面寫的話可並不普通,衹見上面寫着道:“方纔飛鴿傳書,得知
  二十年前故人也來此間,欣慰莫名,弟此次聚會群雄,卻未想到我兄也來至此間,以至未能
  迎近,歉甚。”
  “此後我兄行處,一路弟已令專人接待,弟每思及與兄把臂言歡時之樂,此心便躍然而
  喜矣,特此專祝旅安。”
  下面署名是邱獨行,司馬之當然知道那就是千蛇劍客的本名,但卻再也想不到他竟會有
  此一舉,心中大異,暗忖:“他怎會知道我在這裏的,難道他也在小鎮上嗎?”
  但他自己隨即推翻了自己的想法,恍然忖道:“必是我方纔在小鋪中露出身份,有人以
  鴿書通知了他。”他心裏有些吃驚,這千蛇劍客的消息怎會如此靈通,忖道:“看來二十年
  來邱獨行不但另學了一身武功,在這西北之地,也有着極大的勢力哩。”
  於是他擡起頭,朝帶着詢問的眼色站在旁邊的白非道:“看來昔年的恩怨我雖然已忘
  卻,別人可並沒有忘記哩。”
  樂詠沙嗔道:“沒有忘記又怎樣。”羅剎仙子以手辣著名江湖,對這昔年江湖中的第一
  人——千蛇劍客,居然也不大買帳。
  司馬之雙目一張,道:“我倒要看看這邱獨行二十年來,又練成了些什麽超凡入聖的本
  領。”語氣中雄心頓長。
  白非暗笑:“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此次出來本想闖蕩聲名,現在這西北邊陲之地,居
  然風雲際會,群雄畢至,他暗忖:“這正是我一顯身手之地。”滿腔熱血上涌,雄心也頓時
  飛了起來。
  司馬小霞突然又問道:“遊俠謝鏗又是怎麽的一個人呀?”她年紀本幼,心情不定,每
  每會問出一句無頭無尾的話來。
  司馬之道:“此人義聲振動江湖,聽說是個沒奢遮的漢子。”
  白非哼了一聲,不屑的說道:“衹怕也未必盡如人言吧。”
  樂詠沙也接口道:“我看他能和天中六劍混在一起,也未必是什麽好傢夥。”
  司馬之低頭沉吟道:“這我也覺得奇怪得很。”頓了頓,又道:“他大仇得報,莫非他
  已將黑鐵手除去了嗎?”
  他眼睛看着白非,顯然這句話是嚮白非說的,白非又哼了一聲,道:“他雖然殺的是殺
  父之仇人,但也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司馬之三人都有些奇怪,白非遂將事情的經過說了出來,司馬小霞和樂詠沙都替黑鐵手
  可憐,還在怪着謝鏗的無情,司馬之長眉一竪,道:“若然你們是謝鏗,你們又會怎麽做
  呢?”
  這句話說盡了謝鏗的苦衷,勝過了千百句為謝鏗辯護的話,白非不禁低下頭來,他對謝
  鏗雖有偏見,此時亦是無言相對的。
  司馬之當然也看出這情形,他對這英俊瀟灑的少年不但極為愛護,而且還存着一分深
  心,因此岔開話頭道:“我肚子又有些餓了,白老弟,再出去喝兩杯吧。”抓起放在桌上的
  酒瓶,搖了搖,笑道:“這裏面還有大半瓶酒哩。”
  白非一笑,也解開窘態,笑道:“我也有些餓了哩。”
  這老小四人走到街上,天色已經全黑了下來,談話之間,是最容易消磨時間的。
  就在這短短兩三個時辰內,街道上竟已大換了一番面目,這本是荒涼的小鎮,現在竟因
  着這許多遊客而突然繁華了起來。
  每傢店鋪都照着很亮的燈,原先做着別的生意的鋪子,此時也臨時添了些桌椅,做起吃
  食生意來,街上人也很多,盡是些神足氣壯、一望而知練傢子的武林人物,看到司馬之等幾
  人,有人衹淡淡一眼,有人卻在竊竊私語,大約已經知道這安詳和藹的老者就是昔年名震江
  湖的白羽雙劍了。
  白非暗忖:“此時此地,希望不要碰到謝鏗纔好。”他當然不是怕謝鏗,是覺得略微有
  些不好意息,這是他聽了司馬之的那話纔生出的感覺,其實謝鏗又何嘗願意碰到他呢。
  謝鏗極為不願意和天中六劍等人在一起,然而他生性豁達,什麽人都拂不下面子來,當
  六合劍和凌月劍客交手,凌天劍客驀然發現伍倫夫手中的黑蛇令,纔喝令了凌月劍客。
  於是他們都知道了彼此是為着同一件事而來,天中六劍此來抱着野心極大,他們雖然生
  性怪僻;但卻都是聰明人,見了謝鏗和丁善程的武力,自然有拉攏之意。
  因為他們知道此次西來的好手必定很多,增加自己的力量,總是件好事,他如此想,金
  剛手又何嘗不是這種想法。
  因此雙方一拍即合,居然結伴而來,謝鏗雖然不願和他們一路,但江湖遊俠,都是些熱
  血男兒,謝鏗也想參加這件熱鬧,因為除了有數幾個人之外,誰也不知道這千蛇劍客的真
  相。
  謝鏗還很興奮,想見識見識這昔年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人物。
  這其中的種種麯折,白非和司馬之等人當然不知道,因此他們卻在奇怪着,遊俠謝鏗怎
  會和天中六劍混在一起。
  白非心裏不願見到謝鏗,目光卻在四下搜索着,這是人們都有的心理,當他不願見到一
  人時,目光卻往往會搜索着此人,這是極為矛盾的心理,但也是極為正常的心理。
  他目光四處流動,忽然面色大大的改變了,暗忖:“難道我眼睛花了嗎?”伸手揉了揉
  眼睛,再定睛一瞧,心頭不禁猛然一陣劇跳。
  “呀,真是她,她居然沒有死,天呀!這不是夢嗎?”他眼光遠遠盯住一人,原來那人
  竟是他時刻未忘的石慧。
  他失魂落魄似的從人叢中穿了出來,司馬之奇怪的問道:“什麽事?”他也沒聽見,司
  馬之更奇怪,也跟着走了過去。
  當石慧瞧見他時,那時她的心情也幾乎和他一樣,兩人四目相對,像是目光中含着吸引
  對方的力量,腳下不由自主的朝對方走了過去。
  司馬小霞嘴一嘟,心中有些酸酸的感覺,樂詠沙望着她,心中暗笑:“這小妮子竟也春
  心大動了。”她已有了歸宿,大有飽漢豈知餓漢饑之意。
  “你也在這裏?”石慧熱情也激蕩了起來,以前冷如冰霜的裝作,在這一段隔離之後,
  再也無法繼續下去了。
  這時她身後如鬼魅般的走出一個長發女子,狀如女丐,帶着笑意望着這一雙互相都墮人
  情網的少年,心中連帶的也得了些甜意。
  原來石慧和那詭秘的女子竟也一起到了這小鎮上來了,那詭異女子這半日來已對石慧深
  迷鐘愛,是以見她這種樣子,知道她和這俊逸的少年彼此都有了很深的情感,心裏也在為她
  高興着。
  她眼中竟隱隱含着淚光,想起以前的自己,心裏更是感觸甚多,正想走開一步,擡頭一
  望,自己的十顆心,也幾乎跳到腔子外面了。
  這一個西北邊陲的荒涼小鎮上,不但群集了武林群豪,而且在這小鎮上所發生的情感上
  的波瀾,更遠比武林中的波瀾為大哩,其實武林中所有的波瀾,又有哪一件不是因着人們內
  心的波瀾所引起的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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