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外国经典>> 肖洛霍夫 M.A. Sholokhov   俄羅斯 Russia   蘇聯   (1905年五月24日1984年二月21日)
靜靜的頓河 Quiet Flows the Don
  《靜靜的頓河》是蘇聯時期最著名的作傢米哈依爾·亞歷山大維奇·肖洛霍夫的代表作,它生動地描寫了從第一次世界大戰到國內戰爭結束這個動蕩的歷史年代頓河哥薩剋人的生活和鬥爭,表現蘇维埃政權在哥薩剋地區建立和鞏固的艱苦過程及其強大生命力,揭示一切反動落後勢力必然失敗滅亡的命運。作傢因這本書獲得了1965年諾貝爾文學奬。
第一章
  一九一六年。十月。夜。風和雨。林木繁茂的低地。一片叢生着赤楊的沼澤邊上是戰壕。前面是一層一層的鐵絲網。戰壕裏是冰冷的稀泥。監視哨的濕漉漉的鐵護板閃着黯光。從處處的土屋裏透出稀疏的光亮。一個矮小健壯的軍官在一間軍官住的土屋門口站了一會兒;他的濕淋淋的手指在衣扣上滑着,匆匆地解開軍大衣,抖落領子上的水珠,很快在踏爛的幹草上擦了擦長筒靴,這纔推開門,彎腰走進土屋。
  小煤油燈的黃光,油晃晃地照在來人的臉上。一個敞着皮上衣的軍官,從板床上擡起身來,一隻手摸了摸開始變白的亂發,打了個呵欠。
  “下雨啦?”
  “下哪,”客人回答說,然後脫下衣服,把軍大衣和被雨水浸軟的軍帽挂在門邊的釘子上。“你們這兒很暖和。人多哈氣多。”“我們不久前纔生上火。糟糕的是地下直往外冒水。他媽的,雨水要把我們趕走啦……啊?您是怎麽想,本丘剋?”本丘剋搓着手,彎下腰,蹲到小火爐旁邊。
  “你們鋪上地板嘛。我們的土屋裏可漂亮啦:可以光着腳走。利斯特尼茨基哪兒去啦?”
  “睡覺哪。”
  “睡很久了嗎?”
  “查哨回來就睡啦。”
  “該叫醒他了吧?”
  “叫醒他吧。咱們來下盤棋。”
  丘剋用食指擦掉又寬又濃的眉毛上的雨點兒,沒有擡頭,輕輕地叫道:
  “葉甫蓋尼·尼古拉耶維奇!”
  “睡熟啦,”頭髮有點兒斑白的軍官嘆了一口氣。“葉甫蓋尼·尼古拉耶維奇!”
  “什麽事?利斯特尼茨基撐着胳膊肘子擡起身來。“咱們來下棋呀?”
  利斯特尼茨基兩腿從鋪上耷拉下來,用柔軟的粉紅色手掌在胖乎乎的胸膛上摩擦了半天。
  在第一盤快要下完的時候,來了兩個五連的軍官,一個是卡爾梅科夫大尉,一個是丘博夫中尉。
  “好消息!”卡爾梅科夫還在門口就喊叫道。“咱們團很可能要撤防啦。”
  “這是哪來的消息?”頭髮斑白的上尉梅爾庫洛夫懷疑地笑着問。
  “你不相信嗎,彼佳大叔?”“坦白地說,我不相信。”
  “炮兵連連長打電話告訴我們的。他從哪兒知道的,這很容易解釋,他昨天才從師部回來呀。”
  “能在澡盆裏泡泡就好啦。”
  丘博夫帶點兒傻氣地笑着,裝作用樺樹枝條抽打自己的臀部的樣子。梅爾庫洛夫哈哈笑起來。“我們這間土屋裏衹要有個澡盆就行,——水要多少有多少。”
  “你們這兒太潮濕啦,太潮濕啦,”卡爾梅科夫打量着圓木築起的墻和咕唧咕唧響的土地,憤憤地說。
  “旁邊就是沼澤,還能不潮濕。”
  “你們要感謝至高無上的神,叫你們呆在沼澤地邊,就象在基督懷抱裏一樣舒服,”本丘剋插嘴說。“其他地區都在進攻,可是我們這兒一個星期卻衹打一梭子彈。”
  “去衝鋒陷陣也比在這兒活活爛掉好得多。”
  “彼佳大叔,養活哥薩剋,可不是為了要他們去衝鋒陷陣送死啊。你是假裝糊塗。”
  “那麽你說——是為了什麽呢?”
  “照慣例,政府衹是在關鍵時刻纔打哥薩剋這張王牌。”“盡說鬼話,”卡爾梅科夫擺了擺手。
  “這怎麽是鬼話?”
  “就是。”
  “算了吧,卡爾梅科夫!真理是駁不倒的。”
  “這算什麽真理……”
  “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兒。你裝什麽傻呀?”
  “註意,諸位軍官!”丘博夫叫道,象演戲似的嚮四面鞠着躬,指着本丘剋說道:“本丘剋少尉馬上就要按照社會民主黨的圓夢書說夢啦。”
  “您又在出洋相啦?”本丘剋的眼睛緊逼着丘博夫的視綫,冷笑道。“不過,您繼續出您的洋相吧——人各有志嘛。我是想說從去年下半年以來,我們再也看不到戰爭啦。陣地戰剛一開始,哥薩剋團隊就統統被分散到僻靜的地方待命。”
  “然後呢?”利斯特尼茨基收拾着棋子問道。
  “然後,一旦前綫上開始騷動,——這是不可避免的:士兵已經開始厭惡戰爭,逃兵越來越多就可以證明這一點,——到那時候,要鎮壓叛變,哥薩剋就派上用場了。政府養活的哥薩剋,就象係在木棍上的石頭。緊要關頭,政府就要用這塊石頭去打破革命的頭蓋骨。”
  “我的親愛的,你簡直是着迷啦!你的假設太不能令人信服啦。首先,無法預先决定事件的發展過程。再說,你怎麽知道將來要發生騷動以及其他等等事件呢?假定出現另一種情況:協約國打垮了德國人,戰爭以輝煌的勝利結束,——到那時你給哥薩剋安排什麽用場呢?”利斯特尼茨基反駁道。本丘剋臉上掠過一絲笑意。
  “目前還看不出什麽結束的徵兆,更不用說輝煌勝利的結局啦。”
  “戰爭拖下來了……”
  “還要繼續拖下去,”本丘剋預言道。
  “你什麽時候回來休假的?”卡爾梅科夫問道。
  “前天。”
  本丘剋把嘴鼓得圓圓的,用舌頭彈出一個小煙團,扔掉煙頭。
  “你到哪兒去啦?”
  “彼得格勒。”
  “噢,那兒怎麽樣啊?京城裏熱鬧嗎?唉,他媽的,要是能到那兒,哪怕就住一個星期呢,出什麽代價,我都不在乎。”“令人高興的事情也不多,”本丘剋斟酌着字眼,說道,“面包奇缺。工人區裏到處是饑餓、不滿和無聲的抗議。”“咱們要想熬過這場戰爭也不那麽容易。你們以為怎樣,諸位?”梅爾庫洛夫疑問地環顧了一下所有在場的人。“日俄戰爭引起了一九○五年的革命,——這次戰爭勢必以新的革命收場。而且不僅是革命,還要發生國內戰爭。”利斯特尼茨基聽着本丘剋的話,作了個含糊不清的手勢,仿佛想打斷少尉的話,接着,站起身,皺着眉頭,在土屋裏踱起步來。他抑製着滿腔的憤怒,說話了:
  “我感到非常奇怪,在我們軍官中竟會有這樣的人物,”他朝有點兒駝背的本丘剋那面指了指。“奇怪的是——直到今天我還沒弄清他對祖國,對戰爭的態度……他在一次談話中雖然說得很含糊,但足以證明了他的立場,他希望我們在這次戰爭中失敗。我這樣理解對嗎,本丘剋?”
  “我是希望戰敗的。”
  “這是為什麽呢?我認為,不管你持什麽樣的政治觀點,希望自己的祖國戰敗——這畢竟是……對國傢的背叛。這對任何一個正派人來說,都是——恥辱!”
  “你們還記得嗎?國傢杜馬的布爾什維剋黨團就曾鼓吹反對政府,從而加速戰爭的失敗。”梅爾庫洛夫插嘴說。“本丘剋,你同意他們的觀點嗎?”利斯特尼茨基問道。“我既然希望戰敗,那我自然是同意的;作為一名俄國社會民主工黨的黨員,一個布爾什維剋,竟會不同意自己議會黨團的觀點,那豈不是笑話。葉甫蓋尼·尼古拉耶維奇,使我更為驚奇的是,你作為一個知識分子,而政治上竟如此無知……”“我首先是個忠於沙皇的士兵。我一見到‘社會黨同志們’的那副尊容就惡心。”
  “你首先是個混蛋,然後纔是個自鳴得意的粗野軍人,”本丘剋心裏這樣想,斂去笑容。
  “除了阿拉,再也沒有神啦……”
  “在我們軍界,情況是特殊的,”梅爾庫洛夫好象很抱歉似地插嘴說,“我們大傢似乎都遠離政治,我們都住在村頭上。”
  卡爾梅科夫大尉坐在那裏,捋着下垂的鬍子,兩衹熾熱的、蒙古人的眼睛閃着銳利的光芒。丘博夫躺在床上,一面聽着人們的談話,一面在看梅爾庫洛夫那張貼在墻上的、被煙草熏黃的畫片:一個半裸體的女人,臉象抹大拉的馬利亞,她惹人心煩地、輕佻地含笑看着自己襢露的胸膛。左手的兩個手指頭揪着棕色的奶頭,小拇指小心翼翼地高高翹起,低垂的眼皮下面有一片陰影,瞳人閃着溫暖的光亮。她微聳起肩膀,托着要滑下來的襯衣,鎖骨窩裏有一片柔和的光影。女人的姿態是那麽自然、優雅,整個畫面色調暗淡,真有一種說不出的美,使得丘博夫不由自主地微笑着,入神地欣賞起這幅絶妙的繪畫來,傳到耳邊的談話,早已成了耳旁風。
  “這太好啦!”他的眼睛離開畫片,大聲稱贊道,但是太不湊巧,本丘剋恰好說完下面這句話:
  “……沙皇制度一定要被消滅,你們可以深信不疑!”
  利斯特尼茨基手裏轉弄着紙煙,惡意地笑着,一會兒看看本丘剋,一會兒看看丘博夫。
  “本丘剋!”卡爾梅科夫叫道。“您等等,利斯特尼茨基!……本丘剋,您聽見了嗎?……噢,好,就算這次戰爭將要變成內戰……以後又怎麽樣呢?好,你們推翻帝製……那麽以閣下之見,應該建立什麽樣的政體呢?政權又是個什麽樣子的呢?”“是無産階級專政的政權。”
  “類似國會,是嗎?”
  “國會算得了什麽!”本丘剋笑着說。
  “那究竟是什麽呢?”
  “應該實行工人階級專政。”
  “嘿,真有你的!……那麽知識分子和農民扮演什麽角色呢?”
  “農民會跟着我們走的,一部分善於獨立思考的知識分子也會跟我們走,而其餘的那些……對其餘的那部分人我們就這麽處理……”本丘剋迅速地把原來捏在手裏的一張紙擰成緊緊的紙捻兒,然後搖晃着這根紙捻兒,從牙齒縫裏擠出這樣的一句話:“就這麽處理這幫傢夥!”
  “您飛得也太高啦……”利斯特尼茨基嘲諷地說。“我們就是要居高臨下,”本丘剋結束說。
  “地上可要先鋪上些幹草……”
  “哪您為什麽還要志願參軍上前綫,而且還晉升為軍官?這又怎麽跟您的見解相吻合呢?真——是——太——妙——啦!一個反對戰爭的人……嗨嗨……反對消滅自己這些……階級兄弟——卻突然……晉升為少尉!”
  卡爾梅科夫用手巴掌在靴筒上拍了一下,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
  “您指揮您的機槍隊消滅了多少德國工人?”利斯特尼茨基質問道。
  本丘剋從軍大衣的側袋裏掏出一大捲紙,背朝着利斯特尼茨基,在紙捲裏翻了半天,然後走到桌邊,用寬大的手巴掌把一張日久變黃了的報紙鋪平。
  513“我殺死過多少德國工人——這是……個問題。我志願到前綫來,是因為早晚也會把我抓來。我想,在前綫,在戰壕裏學到的東西,將來會有用的……將來,看,這兒就是這麽說的……”於是他念起列寧的文章來:
  
  就拿現代的軍隊來說吧。軍隊是組織的一個好範例。這種組織所以好,就因為它靈活,同時又能使千百萬人服從統一的意志。今天,這千百萬人還坐在自己傢裏,分散在全國各地;明天動員令一下,他們就會在指定地點集合。今天他們還蹲在戰壕裏,有時得蹲幾個月,明天他們就會以別的隊形去衝鋒陷陣。今天他們避開槍林彈雨創造出奇跡,明天他們又在短兵相接中創造奇跡。今天他們的先頭部隊在地下埋上地雷,明天他們會按照空中飛行員的指示嚮前推進幾十俄裏。受同一意志所感召的千百萬人,為了同一目標而改變他們的交往方式和行動方式,改變他們的活動地點和活動方法,改變工具和武器,以適應改變着的形勢和鬥爭的要求,——這纔是真正的組織。
  工人階級反對資産階級的鬥爭也是這樣。如果今天還不具備革命形勢……
  
  “‘形勢’是什麽玩意兒?”丘博夫打斷了他的話,問道。本丘剋的身子晃了一下,如大夢初醒,他想弄明白問話的意思,用大拇指的關節擦了擦疙疙瘩瘩的前額。
  “我問你,‘形勢’這兩個字是什麽意思?”
  “這兩個字是什麽意思,我是懂的,可是我卻不能清楚地講出來……”本丘剋臉上露出開朗、單純、稚氣的笑容;在他那憂鬱的大臉上出現這樣的笑容顯得那麽不協調,就象一隻淺灰色的小兔崽子歡蹦亂跳地掠過秋雨後憂鬱、凄涼的田野一樣。“形勢——就是情況、局面等等的意思吧,我說得對嗎?”利斯特尼茨基含糊地搖了搖頭。
  “念下去……”
  
  ……如果今天還不具備革命形勢,還沒有激發群衆和提高他們積極性的條件,今天交給你選票,你就拿過來,好好地加以組織,用它來打擊自己的敵人,而不是為了把那些怕坐監牢而死抓住安樂椅的人送到議會中去享受肥缺。如果明天剝奪了你的選票而交給你槍枝和最新式的速射炮,那你就把這些屠殺和破壞的武器接過來,不要去聽信那些害怕戰爭的多愁善感的頽喪者的話;為了工人階級的解放,世界上得用炮火和刀槍來消滅的東西多着哩;如果群衆的仇恨和絶望日益增長,如果有了革命形勢,那就着手建立新的組織,使用這些十分有利的屠殺和破壞的武器來反對本國政府和本國資産階級……
  本丘剋還沒有念完,第五連的司務長敲了敲門,走進了土屋。
  “老爺,”他對卡爾梅科夫說道:“團部的傳令兵來啦。”
  卡爾梅科夫和丘博夫穿上衣服,走了出去。梅爾庫洛夫吹着口哨,坐下去畫畫。利斯特尼茨基仍然在土屋裏來回踱步,捻着小鬍子,思考什麽事情。不一會兒,本丘剋也告辭出去了。他左手扶着領子,右手撩着軍大衣下襟,順着泥濘的交通壕走着。陣陣冷風在交通壕狹窄的溝槽裏橫衝直撞,碰上彎突的地方,就嘯叫、旋轉。本丘剋在黑暗裏走着,臉上帶着惶惑的笑容。他回到自己的土屋,全身又浸透了雨天的潮氣和腐爛的赤楊葉子氣味。機槍隊的隊長已經睡了。他那黝黑的、留着黑鬍子的臉上顯出睡眠不足的鐵青色(他連着打了三夜牌)。本丘剋在自己早先保存下來的軍用袋裏翻騰了一陣,把一堆紙在門口燒掉,然後往褲子口袋裏塞了兩個罐頭和一些手槍子彈,便走出屋。風從敞開的門裏吹進來,吹散了門邊灰色的紙灰,吹滅了冒煙的小油燈。
  本丘剋走後,利斯特尼茨基又默默地來回踱了約五分鐘,然後走到桌邊來。梅爾庫洛夫正歪着腦袋畫畫。削得尖尖的鉛筆在勾畫着煙霧般的陰影。本丘剋那帶着平日罕見的、似乎是很勉強的微笑的臉呈現在這張白紙上。
  “一副很有力量的嘴臉,”梅爾庫洛夫推開手邊的畫,擡起頭來,看着利斯特尼茨基說道。
  “喂,你是怎麽想的?”利斯特尼茨基問道。
  “鬼他媽的知道他!”梅爾庫洛夫猜度着問題的實質,答道。“他原是個叫人捉摸不透的傢夥,現在自己亮相了,很多問題也就清楚啦,可是以前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麽理解他。你知道吧,他在哥薩剋中間很受歡迎,特別是在機槍手們中間。你註意到沒有?”
  “是啊,”利斯特尼茨基含糊其辭地答道。
  “機槍手們——全是布爾什維剋。他已經成功地把他們都鼓動起來啦。我感到驚奇的是,他怎麽今天就把自己的牌子亮出來啦。為什麽要這樣做呢?他是有意氣我們纔說的,真的!他明明知道,在我們中間沒有一個人會同意這些觀點,不知道為什麽,他竟把心裏的話都托出來啦。要知道他並不是個愛衝動的人。是個危險人物。”
  梅爾庫洛夫思索着本丘剋令人不解的舉動,把那張畫放到一邊,脫起衣服來。他把潮濕的襪子挂在小爐子上,給表上了弦,抽了一支香煙,躺下,很快就睡熟了。利斯特尼茨基坐到梅爾庫洛夫一刻鐘前坐的那條凳子上,——把鉛筆尖折斷,在圖畫的背面,筆法豪放地寫道:
  
  大人:
  前此,鄙職曾嚮大人報告過的那些揣測,今天完全證實。本丘剋少尉今天在和我團軍官(除我以外,在場的有第五連的卡爾梅科夫大尉、丘博夫中尉,第三連的梅爾庫洛夫上尉)的談話中(坦白地承認,我還不完全理解他的目的),解釋了他根據自己的政治信仰,無疑也是他的黨組織指定要執行的那些任務。他身上還帶着一捲違禁文件。例如,他宣讀了該黨在日內瓦出版的機關報《共産黨員》中的幾段。無可置疑,本丘剋少尉是在我團進行秘密工作(據猜想,他正是為了這個目的,纔來我團當志願兵的),機槍手是他鼓動的直接對象。我們已經被瓦解了。他的惡劣影響在團隊的精神狀態上已經表現出來——拒不執行戰鬥命令的情況,屢有發生,我已將此種情況隨時呈報師部特務處及其他機關。
  本丘剋少尉日前休假歸來(他曾去過彼得格勒),帶回了一大批具有破壞性的書刊;現在他正企圖開展更加有力的工作。綜上所述,我認為:(一)本丘剋少尉的罪行已經確定無疑(在場和他談話的諸位軍官可以宣誓證明我所報告的事項);(二)為製止他的革命活動,應立即將其逮捕,並解送野戰軍事法庭;(三)應立即清查機槍隊,清除特別危險分子,其餘或遣送後方,或分散到各團。
  懇請大人勿忘鄙職為祖國和皇帝陛下效力的忠誠。本件副本我將同時送呈斯·特·科爾普。
  上尉葉甫蓋尼·利斯特尼茨基
  一九一六年十月二十日於第七戰區。
  
  第二天早晨,利斯特尼茨基派通信兵把報告送到師部去;吃過早飯,他從土屋裏走出來。泥濘的戰壕墻外的沼澤地上,霧氣騰騰,好象是挂在鐵絲網的尖刺上似的。戰壕底上積有半俄寸厚的泥漿。一條條的棕色小水流從槍眼裏淌下來。哥薩剋們,有的穿着潮濕的沾滿污泥的軍大衣,在護板上用鍋煮茶,有的把步槍靠在墻上,蹲在那裏吸煙。
  “我已經說過多少次啦,不準在護板上生火!你們這些混蛋,怎麽就不明白呢?”利斯特尼茨基走到最近一夥圍火坐着的哥薩剋跟前,惡狠狠地駡道。
  有兩個哥薩剋很不情願地站起來,其餘的人掖起軍大衣的下襟,抽着煙,繼續蹲在那裏。一個臉色黝黑,絡腮鬍子,布滿皺紋的耳垂上晃着銀耳環的哥薩剋,不時把一小束一小束幹樹枝塞到鍋底下,回答說:
  “我們倒是想不用護板,可是老爺,那怎麽能生着火呢?您瞧,這兒的水有多深!有好幾俄寸深。”
  “立刻把護板抽出來!”
  “那我們就餓着肚子蹲在這兒嗎?!是——這——樣兒……”一個寬臉盤、有麻子的哥薩剋皺着眉頭,朝一邊看着說道。“我告訴你……把護板抽出來!”利斯特尼茨基用靴尖從鍋底下把燃燒着的幹樹枝踢了出去。
  戴着耳環,滿臉絡腮鬍子的哥薩剋不知所措地、惡意地冷笑着,把鍋裏的熱水潑掉,低語道:
  “兄弟們,就算是喝過茶了……”
  哥薩剋們默默地目送着沿陣地走去的上尉的背影。長着絡腮鬍子的哥薩剋濕潤的眼睛裏閃着螢火似的寒光。“他生氣啦,母狗!”
  “唉——唉!……”一個哥薩剋把步槍的皮帶往肩頭上套着,長嘆了一聲。
  在第四排防守的地區,梅爾庫洛夫追上了利斯特尼茨基。他氣喘籲籲地走過來,新的皮上衣窸窣響着,身上散發着刺鼻的葉子煙味。他把利斯特尼茨基叫到一旁,急促地說道:“聽到新聞了嗎?本丘剋昨天夜裏開小差啦。”“本丘剋?怎——麽——啦?”
  “開小差啦……聽明白了嗎?機槍隊長伊格納季奇——他和本丘剋同住一間土屋——說,他到我們那兒以後,根本沒有回去。也就是說,他從我們那兒一出來,便溜之乎也……就是這麽一回事兒。”
  利斯特尼茨基皺起了眉頭,把夾鼻眼鏡擦了半天。
  “你好象很激動?”梅爾庫洛夫仔細地■着他說。
  “我?你在說鬍話吧?我激動什麽?衹不過是你說的這件意外的事使我吃了一驚罷了。”
第二章
  第二天上午,神色慌張的司務長走進了利斯特尼茨基的土屋;猶疑了一會兒,報告說:
  “老爺,今天早晨哥薩剋們在戰壕裏拾到了這些小紙片兒。這好象有點兒不對頭……所以我來報告您。否則恐怕招來什麽災禍……”
  “什麽小紙片兒?”利斯特尼茨基從床上站起來,問道。司務長把攥在拳頭裏的幾張揉皺的紙片遞給他。在一張四開的廉價紙上清楚地印着打字機打的字體。利斯特尼茨基一口氣讀了下去:
  
  全世界無産者聯合起來!
  
  士兵同志們!
  萬惡的戰爭已經拖了兩年。你們為了保衛別人的利益已經在戰壕裏煎熬了兩年。各國的工人和農民都流了兩年血。幾十萬人陣亡和變成了殘廢,幾十萬人淪為孤兒和寡歸——這就是這場大屠殺的結果。你們為什麽打仗?你們在保衛誰的利益?沙皇政府把幾百萬士兵趕上火綫,為的是掠奪新的土地和象壓迫波蘭以及其他國傢被奴役的人民那樣,壓榨這些土地上的人民。世界上的工廠主無法瓜分那些可以傾銷他們産品的市場,也無法瓜分他們的利潤,——於是就用武力來進行分配,——而你們,鬍塗的人們,就為他們的利益去打仗、送死,去屠殺那些和你們一樣的勞動者。
  兄弟的血已經流夠啦!你們醒醒吧,勞動者們!你們的敵人不是那些也和你們一樣被欺騙的奧地利和德意志士兵,而是你們自己的沙皇、工廠主和地主。掉轉你們的槍口,去反對他們。跟德意志和奧地利的兵士聯合起來。越過把你們象野獸似的隔開的鐵絲網,互相伸出手來。你們——都是勞動弟兄,你們手上的勞動血繭還沒有長好,沒有什麽東西可以把你們分開。打倒專製政治!打倒帝國主義戰爭!全世界勞動者牢不可破的團结萬歲!
  
  利斯特尼茨基氣喘籲籲地念完最後幾行。“真的來啦。開始啦!”他想道,心裏充滿了憎恨,被襲來的各種沉重的預感壓得透不過氣來。他立即打電話給團長,報告發生的事情。“您有什麽指示,大人?”最後,他請示說。
  將軍的話聲,透過象蚊子叫似的電綫的嗡嗡聲和遙遠的電話,一字一板地從聽筒裏傳來:
  “立刻會同各連司務長和排長進行搜查。逐個搜查,軍官也不例外。今天我就嚮師部請示,問他們打算在什麽時候給我國換防。我催催他們。如果搜查中發現什麽東西——立即嚮我報告。”
  “我認為,這是機槍手們幹的。”
  “是嗎?我立刻就命令伊格納季奇搜查他手下的哥薩剋們。祝你成功。”
  利斯特尼茨基召集排長們到自己的土屋裏來,傳達了團長的命令。
  “真是豈有此理!”梅爾庫洛夫生氣地說道。“難道要咱們大傢互相搜查嗎?”
  “首先搜查您,利斯特尼茨基!”沒鬍子的年輕中尉拉茲多爾采夫叫道。
  “咱們拈鬮兒吧。”
  “按字母順序。”
  “諸位,不要開玩笑啦,”利斯特尼茨基嚴厲地打斷大傢的話。“當然,咱們的老頭子有點太過火啦:咱們團裏的軍官都跟凱撒的妻子一樣。衹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本丘剋少尉,可是他已經開小差了,不過哥薩剋倒是應該搜查搜查。叫司務長來。”
  司務長來了——是個已經不很年輕的、得過三級喬治奬章的哥薩剋。他咳嗽着,環顧了一下軍官們。
  “你的連裏誰值得懷疑?你想想看,誰可能散發這些傳單?”利斯特尼茨基問他。
  “沒有這樣的人,老爺,”司務長很有信心地回答說。“難道傳單不是在咱們連的防區上發現的嗎?有生人到戰壕裏來過嗎?”
  “一個生人也沒有來過。別的連的人也沒有來過。”“咱們去挨個搜吧,”梅爾庫洛夫揮了揮手,便嚮門口走去。搜查開始了。哥薩剋們臉上的表情各式各樣:一部分人愁眉苦臉,睏惑不解,另一部分人驚慌地望着在哥薩剋們可憐的傢當中亂翻的軍官,還有一部分人則在暗暗竊笑。一個英俊的下士,偵察兵問道:
  “你們倒是說一聲,你們要找什麽?如果是什麽東西被偷了——說不定我們有人看見過在誰那兒。”
  搜查沒有任何結果。僅僅在第一排的一個哥薩剋的軍大衣口袋裏搜出了一張揉皺的傳單。
  “看過嗎?”梅爾庫洛夫問道,他那驚慌地扔掉傳單的樣子,非常可笑。
  “我是撿來捲煙用的,”哥薩剋沒有擡起低垂的眼睛,笑了笑說。
  “你笑什麽?”利斯特尼茨基臉漲得通紅,走到哥薩剋跟前,暴躁地喊道;他那金黃色的短睫毛在夾鼻眼鏡後面神經質地眨動着。
  哥薩剋的臉上立刻變得嚴肅起來,笑容也消失了,仿佛被風颳跑了似的。
  “請寬恕我吧,老爺!我幾乎是不識字的!根本就不會看書。我撿起來的目的是因為捲煙紙沒有啦,可是葉子煙還有,恰好看到了這張紙片,我就撿起來啦。”
  哥薩剋委屈地大聲申訴道,話聲中充滿了憤恨的情緒。利斯特尼茨基啐了一口,便走開了。軍官們跟在他後面。
  過了一天,這個團就從前綫撤下來,調到十俄裏以外的後方去了。機槍隊有兩個人被捕,解送到野戰軍事法庭,其餘的人——一部分遣送到後備團去,一部分分散到第二哥薩剋師各團去了。在幾天的休整中,團隊整頓得有點兒樣了。哥薩剋們都洗了澡,換了衣服,仔細地颳了臉——不象在戰壕裏那樣,常常用一種簡單,但是很痛苦的辦法來消滅臉腮上的長鬍毛:就是用火柴把鬍子燒掉,火焰燎着那些硬毛,衹要一燒到皮膚,——便用預先準備好的浸濕的手巾在臉頰上一抹。大傢都把這種方法叫作“煺豬法”。
  “用褪豬法給你颳,還是用別的辦法呢?”不論哪個排的理發員總要這樣問顧客。
  團隊在休息。表面上哥薩剋們變得漂亮、快活了,但是利斯特尼茨基和所有的軍官都知道,這種快活情緒就象是十一月裏的晴天一樣:今天晴,明天就不一定了。衹要一提到往前方開拔,臉上的表情立刻就變了,低垂的眼皮下面流露出不滿和陰森的敵意。人們都顯得疲憊不堪,而這種肉體的疲憊又引起了精神上的動搖。利斯特尼茨基清清楚楚地知道,一個人在這種精神狀態中,要是衝嚮某個目標,那是非常可怕的。
  一九一五年,他曾親眼看見一連步兵連續衝鋒了五次,損失慘重,當又接到“繼續衝鋒”的命令時,連隊的殘兵敗將竟擅自從防區撤下來,嚮後方開去。利斯特尼茨基奉命率領一連哥薩剋去攔截他們,等他把部隊布成散兵綫,企圖製止他們的逃跑行動時,那些步兵就嚮哥薩剋們開起槍來。雖然他們不過六十幾個人,可是他發現,這些人卻以一種瘋狂、絶望的英雄氣概,拼死地反擊哥薩剋,進行自衛,在馬刀的劈刺聲中倒下,而在垂死之際,卻還不顧一切地衝嚮死亡和毀滅,因為他們豁出去了,死在哪兒都是一樣的。
  一想到這段往事,利斯特尼茨基總是不寒而慄,他激動地用新的眼光打量着哥薩剋們的臉,想道:“難道這些人有一天,真會也那樣一轉身,嚮我們衝過來,而且除了死亡以外,再沒有什麽東西可以製止他們了嗎?”當他的視綫與這些疲憊、充滿仇恨的目光相遇時,便得出肯定的結論:“他們會嚮我們衝過來的!”和去年相比,哥薩剋的情緒已經發生了根本的變化。甚至連唱的歌麯也變了——都是些在戰爭中誕生的、音調陰沉、凄涼的歌麯。利斯特尼茨基走過連隊駐紮的那間工廠的寬敞板棚時,經常聽到一支憂鬱的、無限哀傷的歌麯。總是由三四個人合唱這支歌。一個伴唱的中音唱出非常清脆有力的音調,它掠過濃重的低音部,顫抖着嚮高處拔去:
  
  噢,我出生的故鄉,
  我再也見不到你。
  在清晨的花園裏我再也見不到黃鶯,
  聽不到黃鶯的歌唱。
  你呀,親愛的媽媽,
  不要為我過分悲傷。
  親愛的媽媽,要知道
  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要死在戰場上。
  
  利斯特尼茨基停下腳步,傾聽着,覺得歌麯樸素的憂傷情調有力地感染了他。仿佛在他那跳得越來越快的心上拉起一根綳得緊緊的琴弦,音色深沉的伴唱中音在不斷挑動這根琴弦,使它痛苦地顫抖。利斯特尼茨基伫立在離板棚不遠的地方,凝視着秋天黃昏的陰雲,不禁熱淚盈眶,刺得眼皮麻酥酥、甜滋滋的。
  我馳騁在野外的空地上,
  我心裏預感到,
  噢,我心裏預感到,我的心在預言——
  漂亮的小夥子再也回不了故鄉。
  
  低音部還沒有唱完最後的字句,但是伴唱已經掠過低音部扶搖直上,他的聲音就象高翔的白胸脯野雁的翅膀,顫動飛揚,召喚着同伴,匆匆地述說起來:
  
  鉛彈在飛響,
  射進了我的胸膛。
  我倒在戰馬的脖子上,
  血灑在黑色的馬鬃上……
  
  在休整的日子裏,利斯特尼茨基衹聽到過一首歌詞令人振奮、鼓舞的哥薩剋民歌。傍晚散步的時候,他走過板棚,聽到一陣醉醺醺的談話聲和哄笑聲。利斯特尼茨基猜出,這是到涅茲維斯卡鎮去領物品的軍需中士,從那裏帶回私釀的白酒,在招待哥薩剋們。喝得醉醺醺的哥薩剋們正在爭論什麽,哈哈笑着。利斯特尼茨基散步回來,老遠就聽到了陣陣雄壯的歌聲和粗獷、刺耳、但卻很流暢的口哨聲:
  
  沒有上過戰場的人,
  就不知道什麽是恐怖。
  白天我們渾身濕淋淋,夜裏戰兢兢,
  整夜都不能入夢。
  
  “噓噓——噓——噓——噓!噓噓——噓——噓!噓噓——噓!”口哨象潺潺的流水聲,盤旋直上。突然,響起了至少也有三十人的同聲合唱,吞沒了口哨聲:
  
  野外的空地上,每天每夜,時時刻刻,
  都是恐怖和悲傷。
  
  有個調皮鬼,顯然是個年輕人,吹着節奏短促的口哨,蹲在地板上跳起舞來。可以清晰地聽到混雜着歌聲的靴子後跟的噼啪聲:
  
  黑海波濤洶涌,
  艦隊燈火通明。
  我們熄滅燈火,
  消滅土耳其人,
  頓河哥薩剋爭得光榮!
  
  利斯特尼茨基不由自主地微笑着,隨着歌聲的拍子踏着腳步,嚮前走去。“這種思鄉情緒,在步兵中表現得也許沒有這麽厲害,”他這樣想。但是理智卻鐵面無私地抗議說:“步兵不也是人嗎?當然,哥薩剋們對這種被迫無所作為地蹲在戰壕裏苦熬會感到更痛苦,——由於軍務分工不同,他們過慣了流蕩的生活。可是兩年來,他們不是無聊地蹲在戰壕裏,就是在原地折騰,搞一些毫無成效的進攻。軍隊從來沒有這樣軟弱過。現在迫切需要一隻強有力的手、輝煌的勝利和大舉進攻,——要振作士氣。雖然歷史上有過一些這樣的例子,每當戰爭拖延下去,就是最堅定的、訓練有素的軍隊,也會動搖。蘇沃洛夫——就連他,也曾經歷過……但是哥薩剋是頂得住的。即使撤退,也總是最後撤退。不管怎麽說,這是個獨特的、人數不多的、具有英勇着戰傳統的部族,絶非工廠或農村的那些烏合之衆。”好象是要說服他放棄這種信念似的,一個嘶啞、顫抖的聲音在板棚裏唱起了《美麗的綉球花》。很多聲音合唱起來,利斯特尼茨基走開,但是,歌中的那種傷感情調還是不絶於耳:
  
  年輕的軍官正在禱告上帝。
  年輕的哥薩剋來請求放他回傢去:
  “噢,年輕的軍官呀,
  讓我回傢去吧,
  讓我回傢去吧,
  回到父親那裏,
  回到父親那裏,回到親愛的母親那裏。
  回到父親那裏,回到親愛的母親那裏。
  回到年輕的嬌妻那裏。”
  
  本丘剋逃離前綫的第三天傍晚來到一個臨近戰區的大商業市鎮。已經是萬傢燈火。微寒使得水窪上結了一層薄冰,稀疏的行人腳步聲離很遠就可以聽見。本丘剋一面走,一面側耳諦聽,避開燈火通明的街道,在寂靜無人的小巷裏穿行。剛纔在鎮口上,差一點碰上巡邏隊,所以現在他象狼似的高度警惕,緊挨着籬笆走。右手一直放在軍大衣口袋裏,由於白天總是鑽到倉房裏的糠堆裏藏身,大衣已經骯髒不堪。
  這個鎮是軍團的後勤基地,這兒駐紮着一部分隊伍,遇上巡邏隊就糟了,因此本丘剋的生滿汗毛的手一直緊握軍大衣口袋裏有花紋的手槍柄,把它都攥熱了。
  本丘剋在鎮子邊對面一條荒涼的鬍同裏走了半天,窺視着每傢的大門,仔細觀察每座樣子寒酸的小房子。這樣查我了約二十分鐘,他走到轉角處的一座破舊的小房子跟前,從百葉窗縫裏窺視了一眼,笑了笑,便毫不猶豫地走進了木柵欄。他敲了敲門,一個披着披肩的上了年紀的女人,給他開了門。“鮑裏斯·伊萬諾維奇是住在您這裏嗎?”本丘剋問道。“是的。請進來吧。”
  本丘剋側着身子從她身邊擠進去。身後響起了冰冷的鐵門銱的鏗鏘聲。低矮的房間裏,點着一盞小油燈,桌旁坐着一個不很年輕的、穿軍裝的人。他眯縫着眼睛上下看了看來客,便站起身來,抑製着內心的歡樂,把手伸給本丘剋。
  “從哪兒來?”
  “從前綫。”
  “是嗎?”
  “你瞧這……”本丘剋笑了笑,接着用手指頭尖觸了觸穿軍裝人的皮帶,聲音含混地問:“有空房間嗎?”“有,有。請到這邊來吧。”
  他把本丘剋領到一個更小的房間裏;沒有點燈,讓他坐到椅子上,關好鄰室的門,拉上窗簾,說:
  “你在那兒的工作完全結束啦?”
  “完全結束啦。”
  “那兒的情況怎麽樣?”
  “一切都準備好啦。”
  “弟兄們都可靠嗎?”
  “那當然啦。”
  “我看,你還是先脫掉衣服,然後咱們再談。把大衣給我。我馬上給你端洗臉水來。”
  本丘剋俯身在一個發緑的銅盆裏洗臉的時候,穿軍裝的人撫摸着剪得短短的頭髮,疲倦地小聲說:
  “現在他們比我們強大得多。我們當前的工作就是壯大自己的隊伍和擴大我們的影響,不斷地揭露戰爭的實質。我們一定會壯大起來——這一點,你可以深信不疑。他們每失一分,我們就一定增加一分。成年人比小孩子固然要強大,但是等到這個成年人開始衰老,變弱的時候,那麽這個小夥子就會取而代之。而且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看到的不僅是衰老瘦弱,而且還會看到整個機體日益加劇的癱瘓。”
  本丘剋洗完臉,用一條粗硬的麻布手巾擦着臉,說:
  “我離開前方時曾對軍官們說出了我的觀點……你知道吧,簡直好笑極了……在我離開以後,他們當然會搜查機槍手們,也許有一兩個弟兄會受審判,但是他們既然拿不出任何證據,能拿他們怎麽樣?我希望把弟兄們分散到各個部隊去,這樣對我們很有利;這些人會使土壤肥沃起來……噢,那兒的弟兄們太好啦!簡直都象火石一樣堅強。”
  “我收到了司捷潘的一封信。他要求派個懂得軍事的小夥子去。你到他那兒去吧,不過怎麽弄到證件呢?弄得到嗎?”
  “他那兒有什麽工作可做?”本丘剋問道,踮着腳尖,把手巾挂在釘子上。
  “訓練小夥子們。可是你怎麽總長不高呢?”主人笑着問。
  “沒有必要,”本丘剋揮了一下手說。“特別是我現在的工作性質。我應該長得象豌豆莢兒那麽大,不惹人註意。”
  他們一直談到黎明。過了一天,本丘剋換過衣服,化了裝,簡直認不出來了,帶上第四四一奧爾尚斯基團的士兵尼古拉·烏赫瓦托夫註有因胸部受傷,完全退役的證件,離開了市鎮,嚮火車站走去。
首頁>> 文學>> 外国经典>> 肖洛霍夫 M.A. Sholokhov   俄羅斯 Russia   蘇聯   (1905年五月24日1984年二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