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都市生活>> Gu Pingao   China   现代中国   (February 21, 1952 AD)
廢都
  1993年,賈平凹的《廢都》在《十月》雜志連載,後由北京出版社出版,首印50萬册。這本描寫當代知識分子生活的世情小說,由於其獨特而大膽的態度以及出位的性描寫,引起社會各界廣泛關註。一時間洛陽紙貴。業內人士告訴《了望東方》:“當時出版社甚至用了賣版型的方法,以近百萬的價格將《廢都》版型賣給六七傢出版社。這是相當驚人的。”
  
  據不完全統計,正式和半正式出版的《廢都》有100多萬册。而盜版大約超過了1200萬册!
  
  在《廢都》中,作者賈平凹寫出了一部80年代的中國社會風俗史。采用了中國古典的草灰蛇綫手法,而融入了西方的意識流和精神氣質,中西合璧。《廢都》也創造了一種新的語言,這在文學史上是不可多得的。 作者以主人公莊之蝶為中心巧妙地組織人物關係。圍繞着莊之蝶的四位女性——牛月清、唐宛兒、柳月、阿燦是小說中着墨最多的。她們分別是不同經歷、不同層次的女性,每個人的際遇、心理都展示着社會文化的一個側面。但是這本書遭到了毀譽兩極的爭議,譽之者稱為奇書,毀之者視為壞書。
第1章
  情節全然虛構,請勿對號入座;
  惟有心靈真實,任人笑駡評說。
  一千九百八十年間,西京城裏出了樁異事,兩個關係是死死的朋友,一日活得潑煩,去了唐貴妃楊玉環的墓地憑吊,見許多遊人都抓了一包墳丘的土攜在懷裏,甚感疑惑,詢問了,纔知貴妃是絶代佳人,這土拿回去撒入花盆,花就十分鮮豔。這二人遂也刨了許多,用衣包回,裝在一隻收藏了多年的黑陶盆裏,衹待有了好的花籽來種。沒想,數天之後,盆裏兀自生出緑芽,月內長大,竟蓬蓬勃勃了一叢,但這草木特別,無人能識得品類。抱了去城中孕璜寺的老花工請教,花工也是不識。恰有智祥大師經過,又請教大師,大師還是搖頭。其中一人卻說:常聞大師能卜卦預測,不妨占這花將來能開幾枝?大師命另一人取一 個字來,那人適持花工的剪刀在手,隨口說出個耳字。大師說:花是奇花,當開四枝,但其景不久,必為爾所殘也。後花開果然如數,但形狀類似牡丹,又類似玫瑰。且一枝蕊為紅色,一枝蕊為黃色,一枝蕊為白色,一枝蕊為紫色,極盡嬌美。一時消息傳開每日欣賞者不絶,莫不嘆為觀止。兩個朋友自然得意,尤其一個更是珍惜,供養案頭,親自澆水施肥,殷勤務弄。不料某日醉酒,夜半醒來忽覺得該去澆灌,竟誤把廚房爐子上的熱水壺提去,結果花被澆死。此人悔恨不已,索性也摔了陶盆,生病睡倒一月不起。
  此事雖異,畢竟為一盆花而已,知道之人還並不廣大,過後也便罷了。沒想到了夏天,西京城卻又發生了一樁更大的人人都經歷的異事。是這古歷六月初七的晌午,先是太陽還紅堂堂地照着,太陽的好處是太陽照着而人卻忘記了還有太陽在照着,所以這個城裏的人誰也沒有往天上去看。街面的形勢依舊是往日形勢。有級別坐臥車的坐着臥車。沒級別的,但有的是錢,便不願擠那公共車了,抖着票子去搭出租車。偏偏有了什麽重要的人物親臨到這裏,數輛的警車護衛開道,尖銳的警笛就長聲兒價地吼,所有的臥車,出租車、公共車衹得靠邊慢行,擾亂了自行車長河的節奏。衹有徒步的人衹管徒步,你踩着我的影子,我踩着他的影子,影子是不痛不癢的。突然。影子的顔色由深而淺,愈淺愈短,一瞬間全然消失。人沒有了陰影拖着,似乎人不是了人,用手在屁股後摸摸,摸得一臉的疑惑。有人就偶爾往天上一瞅,立即歡呼:天上有四個太陽了!人們全舉了頭往天上看,天上果然出現了四個太陽。四個太陽大小一般,分不清了新舊雌雄,是聚在一起的,組成個丁字形。過去的經驗裏,天上是有過月虧和日蝕的,但同時有四個太陽卻沒有遇過,以為是眼睛看錯了;再往天上看,那太陽就不再發紅,是白的,白得像電焊光一樣的白,白得還像什麽?什麽就也看不見了,完全的黑暗人是看不見了什麽的,完全的光明人竟也是看不見了什麽嗎?大小的車輛再不敢發動了,衹鳴喇叭,人卻鬍撲亂踏,恍惚裏甚或就感覺身已不在街上了,是在看電影吧?放映機突然發生故障,銀幕上的圖象消失了,而音響還在進行着。一個人這麽感覺了,所有的人差不多也都這麽感覺了,於是寂靜下來,竟靜得死氣沉沉,唯有城墻頭上有人吹動的塤音最後要再吹一聲,但沒有吹起,是力氣用完,像風撞在墻角,拐了一下,消失了。人們似乎看不起吹塤的人,笑了一下,猛地驚醒身處的現實,同時被寂靜所恐懼,哇哇驚叫,各處便瘋倒了許多。
  這樣的怪異持續了近半個小時,天上的太陽又恢復成了一個。待人們的眼睛逐漸看見地上有了自己的影子,皆面面相覷,隨之倒為人的狼狽有了羞愧,就慌不擇路地四散。一時又是人亂如蟻,卻不見了指揮交通的警察。安全島上,悠然獨坐的竟是一個老頭。老頭囚首垢面,卻有一雙極長的眉眼,冷冷地看着人的忙忙。這眼神使大傢有些受不得,終就憤怒了,遂喊警察呢?警察在哪兒,姓蘇的警察就一邊跑一邊戴頭上的硬殼帽子,駡着老叫花子:pi!pi是西京城裏駡滾的最粗俗的土話。老頭聽了,拿手指在安全島上寫,寫出來卻是一個極文雅的上古詞:避,就慢慢地笑了。隨着笑起來的是一大片,因為老頭走下安全島的時候、暴露了身上的衣服原是孕璜寺香客敬奉的錦旗所製。前心印着有求兩字,那雙腿岔開,褲襠處是粗糙的大針腳一直到了後腰,屁股蛋上左邊就是個必字,右邊就是個應字,老頭並不知恥,卻出口成章;說出了一段謠兒來。
  這謠兒後來流傳全城,其辭是:一類人是公僕,高高在上享清福。二類人作官倒,投機倒把有人保,三類人搞承包,吃喝嫖賭全報銷。四類人來租賃,坐在傢裏拿利潤。五類人大蓋帽,吃了原告吃被告。六類人手術刀,腰裏揣滿紅紙包。七類人當演員,扭扭屁股就賺錢。八類人搞宣傳,隔三岔五解個饞。九類人為教員,山珍海味認不全。十類人主人翁,老老實實學雷鋒。
  此謠兒流傳開來後,有人分析老頭並不是個乞丐,或者說他起碼是個教師,因為衹有教師才能編出這樣的謠辭,且謠辭中對前幾類人都橫加指責,唯獨為教師一類人喊苦叫屈。但到底老頭是什麽人,無人再作追究。這一年裏,恰是西京城裏新任了一位市長,這市長原籍上海,夫人卻是西京土著,十數春秋,西京的每任市長都有心在這座古城建功立業,但卻差不多全是幾經折騰,起色甚微,便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官去了。新的市長雖不悅意在嶽父門前任職,苦於身在仕途,全然由不得自己,到任後就犯難該從何處舉綱張目。夫人屬於賢內助,便召集了許多親朋好友為其夫顧問參謀,就有了一個年輕人叫黃德復的,說出了一段建議來:西京是十二朝古都,文化積澱深厚是資本也是負擔。各層幹部和群衆思維趨於保守,故長期以來經濟發展比沿海省市遠遠落後,若如前幾任的市長那樣面面俱抓,常因企業老化,城建欠帳大多、用盡十分力,往往衹有三分效果,且當今任職總是三年或五載就得調動,長遠規劃難以完成便又人事更新;與其這樣,倒不如抓別人不抓之業,如發展文化和旅遊,短期內倒有政績出現。市長大受啓發,不恥下問,竟邀這年輕人談了三天三夜,又將其調離原來任職的學校來市府作了身邊秘書。一時間,上京索要撥款,在下四處集資,幹了一 宗千古不朽之宏業,即修復了西京城墻,疏通了城河,沿城河邊建成極富地方特色的娛樂常又改建了三條大街:一條為仿唐建築街,專售書畫、瓷器;一條為仿宋建築街,專營全市乃至全省民間小吃;一條仿明、清建築街,集中了所有民間工藝品、土特産。但是,城市文化旅遊業的大力發展,使城市的流動人員驟然增多,就出現了許多治安方面的弊病,一時西京城被外地人稱作賊城、煙城、暗娼城。市民也開始滋生另一種的不滿情緒。當那位囚首垢面的老頭又在街頭說他的謠兒,身後總是廝跟了一幫閑漢,嚷道:來一段,再來一 段!,老頭就說了兩句: 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閑漢們聽了,一齊鼓掌。老頭並沒說這謠兒所指何人,閑漢們卻對號入座,將這謠兒傳得風快,自然黃德復不久也聽到了,便給公安局撥了電話,說老頭散布市長的謠言,應予製止。公安局收留了老頭,一查,原是一位十多年上訪痞子。為何是上訪痞子?因是此人十多年前任民辦教師,轉公辦教師時受到上司陷害未能轉成,就上訪省府,仍未能成功,於是長住西京,隔三間五去省府門口提意見,遞狀書,靜坐耍賴,慢慢地欲進沒有門路,欲退又無臺階,精神變態,後來也索性不再上訪。亦不返鄉,就在街頭流浪起來。公安局收審了十 天、查無大罪,又放出來,用車一氣拉出城三百裏地放下。沒想這老頭幾天後又出現在街頭,卻拉動了一輛架子車,沿街穿巷收拾破爛了。一幫閑漢自然擁他,唆使再說謠兒,老頭卻吝嗇了口舌,衹吼很高很長的破爛嘍--!承包破爛--嘍!這叫聲每日早晚在街巷吼叫。常也有人在城墻頭上吹塤,一個如狼嚎,一個鳴咽如鬼,兩廂呼應,鐘樓鼓樓上的成百上千衹鳥類就聒噪一片了。
  這日,老頭拉着沒有輪胎的鐵殼輪架子車,遊轉了半天未收到破爛,立於孕璜寺墻外的土場上貪看了幾個氣功大師教人導引吐納之術,又見一簇一簇人集在矮墻下卜卦算命,就踅近去,也要一位卦師推自己的流年運氣。圍着的人就說:老頭,這裏不測小命,大師是峨嵋山的高人,搞天下大事預測!自將他推搡老遠。老頭無故受了奚落,便把一張臉漲得通紅。正好天上落雨,噼噼叭叭如銅錢砸下,地上立即一片塵霧,轉眼又水汪汪一片,無數水泡彼此明滅。衆人皆走散了,老頭說聲及時雨,丟下車子不顧,也跑到孕璜寺山門的旗桿下躲雨,因為呆得無聊,也或許是喉嚨發癢,於嘩嘩的雨聲裏又高聲念說了一段謠兒。
  沒想山門裏正枯坐了孕璜寺的智祥大師,偏偏把這謠兒聽在耳裏。孕璜寺山門內有一奇石,平日毫無色彩,凡遇陰雨,石上就清晰顯出了條竜的紋路來,惟妙惟肖。智祥大師瞧見下雨,便來山門處查看竜石,聽得外邊唱說:……闊了當官的,發了擺攤的,窮了靠邊的……若有所思,忽嘎喇喇一聲巨響,似炸雷就在山門瓦脊上滾動。仰頭看去,西邊天上,卻七條彩虹交錯射在半空,聯想那日天上出現四個太陽,知道西京又要有了異樣之事。
  果然第二日收聽廣播,距西京二百裏的法門寺,發現了釋迦牟尼的捨利子。佛骨在西京出現,天下為之震驚,智祥大師這夜裏靜坐禪房忽有覺悟,自言道如今世上狼蟲虎豹少,是狼蟲虎豹都化變了人而上世,所以醜惡之人多了。同時西京城裏近年來雲集了那麽多的氣功師,特異功能者,莫非是上天派了這種人來拯救人類?孕璜寺自有強盛功法,與其這麽多的一般功法的氣功師、特異人紛紛出山,何不自己也盡一份功德呢?於是張貼海報,廣而告之,就在寺內開辦了初級練功學習班,攬收學員,傳授通天貫地圓智功法。
  學功班舉辦了三期,期期都有個學員叫孟雲房的。孟雲房是文史館研究員,卻對任何事都好來勁兒,七年前滿城正興一種紅茶菌能治病強身,他就在傢培育,弄得屋裏盡是盛茶菌的瓶兒罐兒,且要拿出許多送街坊四鄰,如此就認識了一個茶友,以致這茶友做了老婆。此後,夫婦倆又開始甩手,說是甩手療法勝過紅茶菌的,這當然衹半年時間,社會上又興吃醋蛋,又興喝雞血,他們都一一做了。不想喝雞血卻喝出毛病,老婆的下身陰毛脫落,尋了許多醫院治療不愈,偶爾聽說隔壁的鄰人有祖傳的秘方、老婆便去求治,果然新毛生出。鄰人年紀比孟雲房長一歲,以前也在一起搓過麻將,此後出門撞着,點頭作禮,鄰人嗤啦一笑。
  孟雲房就買了很重的禮品回來對老婆說:人傢治了你的病,你應該去謝謝纔是。老婆送禮過去,興高采烈回到傢,孟雲房卻將寫好的離婚書放在桌上讓她簽字,說這下好了,咱們離婚吧,老婆是我的老婆,穿衣見父,脫衣見夫,我老婆的東西怎麽讓外人看到呢?!離了婚半年,新娶了婦人叫夏捷,也就隨夏氏另擇了新居。新居的平房正好與孕璜寺-墻之隔,隔墻不高,新婚後的孟雲房平時沒事,就常腦袋趴在墻頭,聽那邊清器作樂,看那僧人走動;自參加學功後,每日聞得授功的銅鑼一敲,便手腳如猴,逾墻而過。一次就被智祥大師撞見,忙要逃避,大師就說:咱們是老相識了嘛!孟雲房忙點頭稱是,卻說:大師這麽好的記性,還記得我呀?大師說:怎麽能不記得,你們那異花是死了?孟雲房說:是死了,大師測字實在靈驗!大師又問:你那個朋友呢?病好了嗎?孟雲房說:病是早好了。大師竟也知道他是病過?真是神人!大師說:哪裏:要是神人,那時我就該留下他這個名人來好生談談哩!孟雲房就忙說:改日我一定領他來拜會大師!一期學功班下來,孟雲房迷上了氣功,且四處張揚身上有了氣感。每有熟人聚會,他總是盤腳作用功態,動輒給別人發功,又反復問有沒有感覺?感覺是沒有的。復念咒語,念得滿嘴白沫,一頭汗水,還是不行。衆人就浪笑了。夏捷說:他真有氣了的,昨晚我肚子脹,他一發功,果然肚裏嘎咕咕響,一會我就跑了厠所。他現在酒肉不沾,煙不吸,蔥也不吃哩!孟雲房說:真的。衆人說:噢,跟了和尚就當和尚了,那戒色了嗎?如果晚上不和嫂子睡,那就真是戒了!夏捷也就笑了說:我也等着他戒哩!卻拿眼乜斜過來,孟雲房臉就紅了。
  夏捷的話,衹有夏捷和孟雲房知道。原來學功期間,孟雲房認識了寺裏的小尼慧明。慧明年方二八,三年前從佛學院畢業到孕璜寺,兩入交淡過數次,孟雲房甚是佩眼她的佛學知識。他也是看過《五燈會元》和《金剛經》的,又善發揮,倒惹得慧明常有難事來請教。於是許多中午時分。慧朋在矮墻那邊喊孟老師,兩人就趴了墻頭嘀嘀咕咕說長長的話。一天晚上,月光清幽,夏捷從外邊回來,見孟雲房又趴在墻頭與小尼姑說話因為趴得久了,蚊子叮那一雙光腿,一隻腳就擡起來不停地在另一條腿上搓。墻這邊說:慧明,這篇論文寫得好多了!可你也得悠着些勁兒呢。墻那邊說:我不纍的,人纍是心纍。清靜地寫這份論文,我衹覺得愉悅的。墻這邊說:是如蓮的喜悅嗎?一墻之隔,兩個世界、我倒羨慕你們……墻那邊就嘻嘻笑,說:你什麽都可以當,是不能當和尚的,你在外邊尋清靜尋不到,真到了清靜處,怕你又受不得清靜。墻這邊說:是嗎?那邊又說:前幾日對你說過的事,一定得口嚴着。這邊說:這我曉得,心係一處,守口如瓶嘛!那邊說:孟老師真好,那我還寫了一份狀書,要托你送到市長手裏。這邊的就竭力探了身子,伸了手去接,說:你站在石頭上,我就接着了。哎喲,腳威了嗎?那邊說:沒有的。墻頭上一沓紙冒上來,孟雲房抓到了,同時這邊踏着的一根木條斷裂,噗咚一聲,人出溜下來,下巴正撞在墻頭瓦上,一頁瓦遂落地而碎。夏捷看了一場好戲,說:嘿嘿,孟雲房,你可要小心的,《西廂記》我纔看了一折哪!也不顧孟雲房傷着沒有,搭了凳子往墻那頭看,小尼姑己幽靈一般從花叢裏跑遠了。此時,夏捷當着衆人面暗示孟雲房,孟雲房臉紅了,卻說:你不要說了吧,這也是作佛事,功德無量的。衆人更是不得其解,就嚷道該吃晌午飯了吧,說:嫂夫人不要急,衹要你出力,不會要你出錢的!,便各人掏了五元,自然是趙京五腳勤提了籃子上街打酒買菜。
  西京東四百裏地的潼關,這些年出了一幫浪子閑漢,他們總是不滿意這個不滿意那個,浮躁得像一群緑頭的蒼蠅。其中一個叫周敏的角兒,眼見得身邊想做官的找到了晉升的階梯,想發財的已經把十幾萬金錢存在了銀行,他仍是找不到自己要找的東西。日近黃昏,百無聊賴,在傢悶讀罷幾頁書,便去咖啡廳消費,消費了一通,再去逛舞常舞場裏就結識了一個美豔女子。以後夜夜都去,見那女子也場場必至。周敏就突發奇想:這女子或許能給我寄托!舞散後,提出送女子回傢,女子推辭一番卻並不堅决,他就大了膽子,用自行車馱到一個僻背巷口。女子跳下來告別,說你走吧,卻是不走。他就上去親了一口,女子便嗚地哭了,說:我恨你!周敏說:我太激動。我再不了。女子說:我恨這個時候纔見你,三 年前你在哪兒?:周敏一把擁了她再在車後架上,一陣風騎到城外河灘,車子一倒,兩個人也倒在沙窩裏做了一團,這時女子說,我有丈夫哩,孩子都兩歲了。周敏吃了一驚,但已無法自製,說:我不管,我衹要你,你嫁給我吧!女子叫唐宛兒,從此不忘了周敏,回 傢提出離婚,丈夫不同意,剝光了衣服地打。這邊一打,舞場上的周敏見不上,佈置了小兄弟在宛兒傢的前後察看動靜。消息返回,周敏就在那丈夫前腳出門,後腳進去,帶宛兒出來藏於一處密室。潼關縣城也就那麽般大。每衹蒼蠅都有出處,何況一個活人?第四天裏,周敏來見宛兒、宛兒衹說調她剛纔瞧見丈夫的一個朋友了,鬼鬼祟祟的,一定是派來查訪的。
  周敏聽了,也覺得自己早已不宜於呆在這小地方,當下包一輛出租車開往西京城裏,租賃一 所房子住下了。初到西京,兩人如魚得水,粗略購置了一些傢具和生活用品,先逛了華清池、大雁塔,又進了幾次唐華賓館、天馬樂園。這婦人是好風光的尤物,喜歡賓館的豪華和漂亮的時裝,又喜歡讀書,有奇奇妙妙的思想。兩人路過城中的報話大樓,巨大的鐘錶正轟鳴着樂麯報時。宛兒便說:人若要死,從鐘錶上跳下來,那死也死得壯觀吧!周敏說:我要死,我纔不跳的,拿一根繩子就吊死在鐘錶上,既能在樂麯中死去,死去又能讓全城人都看得見!宛兒說聲好,竟撲在周敏的懷裏撒嬌,說她那個丈夫以前和她吵架,她開了音箱放小夜麯,為的是有這種輕音樂,雙方的情緒就會漸漸平和,丈夫卻一腳把音箱踢翻了。周敏說:他不懂。婦人說:他衹是有勁,是頭驢子。
  一月後,兩個人瘋勁漸漸疲軟,所帶錢財也所剩無幾,周敏纔知道女人對於男人不過如此。誠然唐宛兒美豔,而西京這麽大的城市,也不能實現他的願望,得到他想要得到的東西,在這裏,新電影、新衣服、新裝飾品,一樣也不缺,仍沒有新的思想和新的主題。每天早上,腐蝕在城墻頭的陽光仍是那樣的陽光,花壇裏開放的仍是那樣的花。儘管婦女的威風已超過了丈夫,一年也仍衹有一天三八節。雖然有八十歲的老翁娶親做了新郎,他還是個老翁。陷入了苦悶的周敏,不能把這些說破於唐宛兒,唯有一早一晚去城墻頭上吹塤。吹過了一陣塤,日子還是要過的便出來尋掙錢的營生。發現了居傢不遠處有個清虛庵,庵裏正翻修幾問廂房,遂在那裏謀到一份小工,幸虧做工當日發款,也就每日能買一尾草魚、半斤新嫩蘑菇回去給婦人清燉來吃。
  周敏面目清新,在一幫民工中間顯得出衆,包工頭就讓他兼管出外采買材料,買材料又受尼姑審驗,少不得就認識了慧明師父。幾經交談,知道慧明師父前不久纔從孕璜寺而來,因為年輕。又有學問,雖不是庵裏當傢,卻處處露面,自作主張,衆尼姑倒服她:周敏見慧明人物俊美,有心接近,有事沒事也常去過問。一日,拿了一書在讀,一擡頭見慧明在紫藤架下嚮他招手,忙丟下書本近去,慧明說:你好出衆,讀的什麽書?周敏說:《西廂記》,這普陀寺裏……,卻不說了。慧明說:你覺得清虛庵不比普陀寺好嗎?周敏扭頭看下四周,正要說出什麽來,慧明一張粉臉輕笑了一下,倒十分莊重起來,卻說:你一 來,我就看出你不是個下苦的小工,果然喜歡讀書。若是看看熱鬧倒也罷了,若要看出個門道來,知道書裏更深一層的意思,倒可去見一個人的。周敏說:這當然好。就不知那是什麽人,肯不肯見我,還得師父引薦的。慧明說:憑你這張甜嘴,西京城裏誰也是會見上的,當下就寫了街巷門號、所見人姓名,又書一小函。周敏歡天喜地便要去,慧明說:等等,我這裏還另有一信函,你帶給他吧。周敏帶了信函,依所示的街巷尋去,便在孕璜寺左墻後找着了孟雲房。孟雲房甚是熱情,讓座,沏茶,問了許多情況,如讀過什麽書?寫過什麽文章?西京城裏還認識何人了。
  周敏口齒利爽,一一答上,孟雲房就讓他進了書房長說短聊,好是熱乎。夜裏回來,周敏說知唐宛兒,唐宛兒說:西京自古居之不易,咱們在這裏舉目無親,能見到孟研究員,也是天大的幸運,你不要受慧明引薦去一次就作罷,應該多去纔是,周敏依了婦人話、隔三間五便去一次。先去時常以慧明為旗號,後來再去又不免帶一尾魚一捆菜的。夏捷也好感他,常當着孟雲房的面說他穿戴齊整,批點丈夫的骯髒。一月有餘,已是常客,周敏開始拿了新寫的短文求正。孟雲房好為人師,自然從中國古典美學講到西方現代藝術,說得周敏點頭不迭,决心要在老師的指導下好好寫寫文章,便叫苦做小工出力不說,更是沒有時間,孟老師在城裏是文化名流,一定認識人多,能否介紹到某個報刊編輯部去幹些雜務。一是有時間看書作文,二是即使沒時間,但接觸的都是文化人,單那氣氛也會使自己提高快些。盂雲房說句潼關多鐘秀,人自有靈氣,獨自微笑,周敏不知他的意思,便聲明老師若有為難就罷了,現在尋個事是不容易,何況報刊編輯部那是什麽人呆的!孟雲房就笑道:我就估摸你不是平地臥的角兒!不是吹牛,全城所有報刊編輯部我都熟悉,現在雖然傢傢人員飽和,可我說句話也不是潑出的水。話又說回來,要在西京文藝圈裏混事,得瞭解文藝圈的現狀,你瞭解多少?周敏說:我哪裏瞭解,出門一片黑的。孟雲房說:西京城裏有一大批閑人的,閑人卻分兩類。一類是社會閑人,或許有地位,或許沒地位,或許有職業,或許沒職業,都是一幫有力氣、有精力、有能耐的,講究愛管事的仗義之徒。他們搞販運,當說客,吃喝嫖賭,衹是不抽大煙。坑蒙騙拐,衹是不偷盜財物。起事又滅事。西京的服裝潮流、飲食潮流由他們領導,西京的經濟發展靠他們刺激,那些紅道由他們周旋,黑道也受他們控製。這其中的代表人物,也是暗中的領袖,有四個,人稱四大惡少。這類人待你好了,好得割身上的肉給你來吃,說是不好,立馬三刻就翻臉不認了人的。這個圈子你不要沾惹。怎麽說這些人?你聽聽他們的語言即可知一二:他們把錢不叫錢,叫把兒,說好哥兒不叫好哥兒叫鋼哥兒,找女人叫打洞,漂亮女人叫炸彈…!孟雲房還要說下去,周敏謙虛的臉上竟笑了一下。孟雲房說:你不相信嗎?周敏說:信的。心裏卻想起自己在潼關縣城的作為,知道大城市有大城市的閑人,小縣城有小縣城的閑人,等量級不同,但起碼語言是相通的。就又說一句:現在社會,你能在傢想象個什麽,就有可能在現實中發生什麽,你說的我都信!孟雲房說:這些人就不提了,我要給你說的是另一類閑人:文化閑人。在西京城裏,提起四大惡少,無人不曉,提起四大名人,更是老少皆知的。要在西京文藝界沾邊,你就得認識這四大名人。四大名人的第一名是畫傢汪希眠,今年四十五歲,原是個玉器廠的刻工,業餘繪畫,數年間畫名大噪,原本西京國畫院要調他去的,他卻去了大雁塔。被聘為那裏的專職畫傢。洋人來西京必去大雁塔,他就出售畫作,尤其是册頁,一個小小册頁就數百十元,他是一天能畫四五册頁的,賣出的畫大雁塔管理所得五成,他得五成,這就比一般畫傢有錢得多。更出奇的是,他學什麽像什麽,所有名傢之作都可仿製,上至石濤。八大山人,下至張大千、齊白石。前二年石魯的畫價上升,他畫得數幅,連石魯的傢屬也辨不來真偽。他是有錢,又好女人,公開說作畫時沒有美人在傍磨墨展紙,激情就沒有了。去年夏天,邀一夥朋友去城南五臺山野遊,我也去了。他是什麽氣派,雇了四個出租車,一個車全是女的!他的那個小情人在澗潭遊泳,把一枚金戒指丟了,衆人都急起來,下潭去摸,他說:丟了就丟了。聽這口氣,一萬二千元的戒指好像是身上搓下的垢甲蛋兒!當下從口袋掏了一把錢給那個女的,晦,一沓票子這般厚的。再一位,你在西京大街小巷走走,看看所有招牌題字,你就知道龔靖元的大名了。民國時期,所有的字號是於右任所題,於右任也沒龔靖元如今紅盛!他同汪希眠一樣總有趕不走的一堆女人,但他沒有汪希眠癡情,逢場做戲,好就好,好過就忘了,所以好多女人都自稱是龔氏情人,龔靖元卻說不出具體名姓。他的字現在難求,一般人求字他是不蓋章的,不蓋章等於白搭。要蓋章都要他夫人蓋,那就當面交款:一張條幅一千五,一個牌匾三千元。錢全被夫人管着,龔靖元零花錢是沒有的,但他愛打麻將,一夜常輸千兒八百,沒有錢就寫字來頂。他賭博是出了名的,公安局抓了三 次,每次抓進去,為人傢寫上一中午的字,就又放出來了,全城的高檔賓館沒有不挂龔靖元的字,所以他到任何賓館,要吃就吃,要住就住,賓館經理接他如接佛一般。市裏烹飪協會考廚師,考官首先問:龔靖元吃過你的菜嗎?若回答吃過,這廚師第一關就過了,若說沒吃過,說明你壓根兒還差等級。另一個名人就是西部樂團的團長阮知非了。他原是秦腔演員,從父輩那裏學有幾手吹火、甩稍子、耍僚牙,的絶活。秦腔沒落,劇場蕭條,他辭了職組織民辦歌舞團,演員全是合同聘用,正經劇團不敢用的人他用,不敢唱的歌他唱,不敢穿的服裝他穿,所以前五年之間走遍大江南北,場場爆滿,錢飄雪花一般往回收。這些年流行歌舞不大如前,樂團人馬分為兩撥,一撥由城市轉入鄉下,一撥在西京城裏開辦四傢歌舞廳,門票高達三十元,可人瘋一般往裏進。這三位名人都是與社會閑人有來往的,衹是合時則合,分時則分,主要的內靠官僚,外靠洋人。唯有第四個名人活得清清靜靜,他的夫人雖也雇人在碑林博物館那條街上開着個太白書店,他卻是不大缺錢又不大愛錢的主兒,衹在傢寫他的文章圖受活。但世上的事兒就是這麽蹊蹺,你越不要着什麽,什麽卻就盡是你的。這四個名人中間就數他檔次高,成就大,聲播最遠。這就是你們潼關的同鄉了。周敏聽孟雲房口若懸河講下來,聽得一愣一愣的,待說到你們潼關同鄉,就說:莫不是作傢莊之蝶?!孟雲房說:對了;要不我說潼關多鐘秀;人自有靈氣,我是看到你愛寫文章就想到莊之蝶了。他是你們那兒的驕做,想必你是認識的。周敏說:名字是早知道,有一年他去潼關作文學報告,我知道後趕去,報告會已經結束了。潼關喜愛文學的年輕人如此多,原因也就是他的影響。我見過他的照片,沒見過人的。孟雲房說:四大名人之中,要我最佩服的是莊之蝶,與我最要好的也是莊之蝶。他是西京城文壇上數一數二的頂尖人物,你若要去報刊編輯部做事,我當然可以幫你,但我跑十趟八趟,倒沒他的一句話來得頂用。他常來這裏吃茶吃酒,你不妨星期三或星期六下午來,說不定就會碰上,我來提說,聽聽他的意見,看哪個報刊更合適。周敏自此一連幾個星期,每星期三和星期六下午就來孟雲房傢,穿得整整齊齊,頭上也噴了發膠,梳得一絲不亂的。可孟傢雖坐了一幫作傢、編劇和畫傢、演員,卻未見到莊之蝶。周敏一時未能去報刊編輯部做事;因為生計,又不能耽誤了清虛庵做小工掙錢,心也慢慢灰下來。
  此日,慧明又讓周敏捎一個口信兒到孟雲房傢裏。兩人吃着茶,自然又說起莊之蝶來。
  孟雲房纔告訴周敏,莊之蝶原來不在城裏許多時間了,他也是上午見了太白書店的洪江纔知道的,便不免怨怪莊之蝶:近一年來聲名越來越大,心情反倒越來越壞,脾性兒也古怪了,出外這麽長時間竟連他也不打個招呼!周敏聽了,勾下頭去,輕輕地嘆息了。孟雲房卻拿出一封短信,問周敏是否能親自去文化廳找一個人去,若找着這個人,別的報刊編輯部去不得,但《西京雜志》編輯部或許不成問題。周敏展信讀了,原來是孟雲房以莊之蝶之名寫給一個叫景雪蔭的。周敏不知景雪蔭是男是女,是什麽領導,問孟雲房,盂雲房卻一臉詭笑,避而不答。
  周敏半信半疑,揣了短信往文化廳去。天嚮晚時,又來見孟雲房。孟雲房正剝了上衣,穿着寬大花褲衩在書房寫作,口裏應着,身子不動。周敏等不及,大聲喊:盂老師,是我,周敏,一陣踢踏聲,門抽開扣子,周敏推門而入,噗咚一聲跪在孟雲房的面前。孟雲房甚是吃驚,卻也明白幾分,問道:事情成了,周敏臉色漲得通紅,卻回頭叫道:都拿進來!接踵一個粗腳女子,拎着一個大的旅行袋子住外掏,櫃蓋上就是一筒碧蠃春茶,兩瓶維c果汁粉、一包筍絲、一包寧夏拘妃,一包香菇。孟雲房叫道:小周,你這是怎麽啦,給我送禮嗎?周敏說:這算什麽禮,大熱天的。寫作又這麽纍,想給你買些什麽,你戒葷了,又無法買的。孟老師,多虧你的條兒,事情十有八九要成了哩!孟雲房說:我說尋景雪蔭一尋就準,她是廳裏人,以前在編輯部也幹過,誰不看她的面於呢?已經在內屋睡下的夏捷隔簾說道:小周呀你可是講究實際的人呀!你盂老師寫了個條兒,你就孝敬你的孟老師了?周敏笑着說:師母已經睡了嗎?我哪裏就敢忘了你,剛纔路過藍田玉店。我進去看了,裏邊有菊花玉鐲的,已經付錢人傢了,可擺着的三副,副副都有暗傷,我讓他們快些進貨來,三日後去取的,衹怕師母看不上。婦人說:我看你是掙一個花兩個的浪子!周敏就還在笑,盂雲房已經把維c果汁粉瓶蓋擰開,給自己衝一杯,給周敏衝一杯,還要給夏捷衝一杯送進去。周敏說他不喝的,這杯給師母吧。孟雲房說:拿進我的傢門,就算是我的了,現在是我招待你呀!端了一杯進內屋去。周敏坐下來抿了一口,門簾處一動,送貨的女子在嚮他示意。周敏出去,在院子裏悄聲說:你怎麽還不走?沒你的事了。女子說:錢呢?周敏說:錢不是全付了你嗎?女子說:你付的是東西錢。我送這麽遠也不能白送呀。周敏說:送牙長一截路也要錢,給了一角。女子說不行的、你是打發叫花子嗎?叫花子開個口,也沒有給一角錢的。周敏就把口袋反翻出來讓看沒一個子兒了,女子駡駡咧咧地走了。周敏回到屋裏,笑着說:那姓景的好高貴氣質,一見面,我倒被她震住,差點不敢拿出條兒來、手心都是汗。她先領我去了編輯部找主編,又去把廳長也找來,主編就說三天後聽消息吧。她倒這般能耐的!孟雲房說:這你就不知道了。景雪蔭雖在廳裏是一個處長,可文化廳裏除了廳長,上下哪個敢小覷了她?說出來你冷牙打顫,如今省上管文化的副書記是她爹的當年部下,宣傳部長也曾是她爹的秘書。老頭子現在調離了陝西,在山西那邊還當着官,雖人不在了陝西,老虎離山,餘威仍在嘛!周敏聽了,說:這我知道了,景雪蔭莫非就是莊老師當年的相好?孟雲房說:你怎麽知道?周敏說:潼關出了莊之蝶,潼關就流傳着他的軼聞趣事,以前我還以為是人衍生的事,沒想倒真是這樣!她一見到信就說了,莊之蝶好大架子,一個條兒來,人也不見面了孟雲房說:你怎麽說?周敏說:我說,之蝶老師說了,他現在正寫一個長篇小說,過一段日子就來看你的。她還說看什麽,已經老了,不好看了!周敏說完,笑了笑,卻說:孟老師,事情這般順當,倒讓我擔心。之蝶老師以後要怪咱們的。盂雲房說:正是這樣,我纔趕寫一篇他的作品的評論文章的。周敏千謝萬謝,直說到自鳴鐘敲過十二點方離去。
  唐宛兒一整天沒有見到周敏的面,知道是在外邊為工作奔波,將中午做了的麻食又溫了一遍,就熱水洗了身子,漱了口,換一身噴過香水的時興褲頭和奶罩,專等着男人回來慰勞他。但周敏一時未回,就歪在床上讀起書來。夜深聽得門外腳步響,身子就軟溜下來,把書遮在臉上裝睡着了。周敏敲門,門卻自開,原來並未插關,進來看床燈亮着。婦人悄然無聲,輕輕揭了書本,人睡得好熟,就站着看了一會睡態,不覺湊下來吻那嘴唇,婦人卻一張口將伸進的舌頭咬住,倒嚇了周敏一跳。
  周敏說:你沒有睡呀!脫得這麽赤條條的,也不關門!婦人說:我盼着來個強姦犯哩!周敏說:快別說混話,一天沒回來就受不了?婦人說:你也知道一天沒回來呀。周敏就說了怎麽去見孟雲房,孟雲房如何寫條兒又見景雪蔭,事情十有八九要成了。
  婦人高興起來,赤身就去端了溫熱的麻食,看着男人吃光,碗丟在桌上,也不洗刷,倒舀了水讓周敏洗,就滅燈上床戲耍。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刪去三百十二字)婦人問:景雪蔭長得什麽樣兒,這般有福的,倒能與莊之蝶好?周敏說:長得是沒有你白,臉上也有許多皺紋了,腳不好看。但氣勢足,口氣大,似乎正經八百,又似乎滿不在乎的樣子,喜歡與男人說笑的。婦人把男人的頭推到一邊,嫌他口裏煙味大,說:哪有女人不喜歡男人的!周敏說:我聽孟雲房說了,她是個男人評價很高、女人卻癟嘴的人,她沒有同性朋友。婦人說:我猜得出了,這號女人在男人窩裏受寵慣了,她也就以為真的了不得了。如果是一般人,最易變態,是個討厭婆子。她出身高貴,教養好些,她會誘男人團團圍了轉,卻不肯給你一點東西,這叫狼多不吃娃,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周敏說:你這鬼狐子,什麽都知道,可潼關縣城畢竟不是西京城。她若是那樣,莊之蝶一個條兒就那麽出力?!婦人說:要說我不明白,也在這裏。可我敢說,這號女人是惹不得的,別人衹能為了她,她是不能讓別人損了她的。既然人傢肯這麽幫忙,你就多去孟雲房那兒,免得以後莊之蝶知道藉了他的名分兒生氣,也好讓孟雲房頂着。周敏就說起給夏捷買玉鐲的事,說他想好了,把婦人戴的菊花玉鐲給她,衹給一隻,婦人沉默了半日不言語,周敏就不敢多說,爬上去又親那一段身子,婦人掀開了,說:這是你給我買的,現在你又送她,姓夏的是大城市的時髦女人,樣子自然好,衹怕她日後也是你的了。周敏說:你盡鬍說,她穿着時興,可一端兒個黃臉婆,一個玉鐲子值幾個錢?能在編輯部尋個事兒幹,或許往後會尋訪到我所要的東西,咱們又可在西京長長久久生活下去,哪頭重哪頭輕,你能掂着的。若不願意,我明日重買一個是了。婦人說:好吧。當下褪了一隻鐲子在床頭,背過身睡去了。
  三日後,周敏帶了玉鐲送與了夏捷。孟雲房不在傢,兩人就說起編輯部的事,周敏心裏多少有些忐忑,夏捷說:不看僧面看佛面,景雪蔭會盡心的。周敏記起唐宛兒的話、也笑了問道:莊老師與她到底是怎麽個關係呢?卻始終沒結婚!夏捷說:之蝶現在是大作傢了,可當年哪裏就比得了你?愛情這東西說不來,做夫妻的不一定就有愛情,有愛情的倒不一定就做了夫妻。便講了莊之蝶過去的瓜瓜葛葛,使周敏聽得心怦怦然跳,連聲嘆息。夜裏回去,就將這些故事又渲染了講給唐宛兒,婦人興趣盎然,要求講了一宗還要講一宗、苦得周敏衹好瞎編排,說:咱們在一塊XX,你倒讓我衹說他們的事,你是要作了那景雪蔭嗎?唐宛兒說:我倒幻覺你是莊之蝶哩!噎得周敏全無興趣,赤着腿立在那裏多時,就把褲子穿上了。
  後來編輯部果然通知周敏去打雜,好似旱六月落了白雪。周敏帶了許多禮品一一給編輯部的人見面送了。每日早去晚歸,跑印刷,送稿件,拖地,提水,博得上下滿意,他又是聰明之極的人,抽空閱讀來稿,也能看出個子丑寅卯。待到一日拿了自寫的一篇稿子讓主編鐘唯賢看,驚得鐘主編大叫:你也能寫東西?!文章雖最後未能發表,卻知道了他的才幹。
  周敏就從此來勁,早晚沒去城墻頭上吹動塤聲,買了莊之蝶許多書讀,又有心打問莊之蝶的事,回來說與唐宛兒喜歡。唐宛兒在傢擀面,一邊用勁擀動,晃得兩個肥奶鼓鼓涌涌,一邊說:你真要能寫,何不就寫寫莊之蝶?潼關流傳他那麽多事,你又知道了他在西京的情況,寫了如果能在《西京雜志》上發表,雜志靠寫名人提高發行量,你寫名人說不定也會出名。再說,寫了他,替他擴大影響,他回來知道是藉他的名分去的編輯部,他若高興也感激你,就是不高興,也沒什麽太難堪你。周敏聽了,直嚷道高見,當下奪了擀面杖,說要幸福女人,女人手也不洗,兩人就去臥室快活一氣。
  周敏果然寫成三萬字的文章,他雖未見過莊之蝶,卻儼然是莊之蝶的親朋密友,敘述他的生活經歷創作道路,以及在生活與創作中所結識的幾多女性。自然,寫得內容最豐富的,用辭最華麗、最有細節描寫的是同景雪蔭的交往。景雪蔭的名字隱了,衹用代號。鐘主編看後,頗感興趣,决定當月采用。眼看着出刊日期將至,周敏每日去孟雲房傢打問莊之蝶回 來了沒有,沒想孟雲房近日正陪了智祥大師去了法門寺看佛骨,夏捷卻說莊之蝶已回到城裏;昨兒晚還來了電話,就寫了莊之蝶的住址,讓他不妨先去見見。
  周敏心急,搭了出租車徑直去北大街文聯大院。車行至一半,卻叫停下,步行前往,要鎮定緊張的情緒。到了大門口,見有許多人在那裏,不禁又緊張起來,就遠遠蹲在一邊衹嚮這邊張望。門是鐵門,並不大的,有一婦女牽了一頭花背奶牛,一邊與旁邊的人說話,一邊拿了瓷杯在牛肚下擠奶。院子裏就有一人趿了鞋出來,個頭不高、頭髮長亂,穿一件黑汗衫,前心後背都印着黃色拼音字母,奶牛突然長叫了一聲。衆人就說:牛在叫你哩!一片哄笑:那人說:牛叫我是怕你們把奶吃了,是我建議牽着牛來賣奶的,可頭口奶總是讓你們吃了!婦女說:一月光景不見先生了,這牛一路上也牽不動的,奶也下得少。今日進城,它是哪裏也不肯停,直往了這裏,我尋思怪了:莫非是先生回來了?果然先生就回來了!人怎麽整整瘦了一圈的,那人說:沒有奶喝能不瘦?婦人說:肚子卻大了!那人笑笑,拍拍肚子,就趴到牛肚下邊,口接了奶頭用手擠着吮起來。這邊瞧着的周敏倒覺得好笑:文聯大院往的這幫文人,果然出怪,現場擠鮮奶不燒生喝也夠奇了,哪有直接對了奶頭就吮的!就又聽旁邊人還是論說那人的肚子大小,說:肚子當然大了的,你問先生在哪兒去了?婦女說:哪兒去吃山珍海味了?街上的民謠說八類人搞宣傳,隔三岔五解個饞,先生又開什麽會了?旁人說:你瞧瞧先生的衫子,上面的拼音是什麽?前心寫的是漢斯啤酒,後背寫的是啤酒漢斯,肚子能不大嗎?衹聽噗地一聲,在牛肚下吮奶的人就笑噴了,白花花的奶汁濺了一臉一脖,也就不再吮,付過錢,又說笑幾句,吸着鞋噗噗沓沓返回去了。婦女清點着錢,叫嚷多付了,要退的。旁人說:他那一吮,或許吮得多哩,再說別人是擠了賣,他是親自去吮,這價錢自然高的。婦女說:前日南街一個年輕人買奶,說某某某是吮着買奶,他也要吮,結果是吮不出來,反叫牛尿了一頭鱢水!旁人說:這還好,他要搞錯了,不準兒噙了牛的別的什麽也吮了!一陣爆笑,婦人拿拳頭打那貧嘴,牽了牛走去,買了奶的也各自散了。周敏見那婦女牽牛走去,買奶的也各自散了,站起來抖抖精神走過去,正好門房的老太太出來關鐵門,拿眼光就直直盯他。偏巧有騎自行車的極快地將車停在門前,老太太擋住問:你幹什麽?那人說:我找王安,他是作麯傢,在後樓住着的。老太太說:你是哪裏的?來人說:查戶口嗎?老太太躁了:查戶白怎麽着!國有國法,傢有傢規,文聯的大門就是我看守的,這是我的責任。來人說:好,好,我是雁塔文化館的,姓劉、叫……老太太說:我不管你叫什麽,我叫叫他。就在門房裏對着一個麥剋風,噗噗地吹,頭問:有聲沒?周敏說:有聲。老太太說:王安老師,下來接客,王安老師,下來接客!喊了三遍,滿院轟響,老太太探頭說:人不在,改日來吧!就問周敏幹什麽?周敏說要見見莊之蝶,但突然决定不見了,想,這老婆子這般叫喊,脫脫是舊時妓院的老鴇嘛,如果真讓莊之蝶來接客,自己怎麽介紹自己,又是站在門口,一句兩句能說得清嗎?就返回孟雲房傢,恰好孟雲房纔回來,要領了他再去他心下還是緊張,說還是等雜志出來,讓莊之蝶看了文章,話就好說了。
  待回去說與唐宛兒,唐宛兒就駡道:你還講究要尋找新的世界的呢!你纔是個呆頭!
  莊之蝶已經回到城裏,你不急着去見,要待他先去了景雪蔭那兒,露出了事情的原本發火嗎?周敏悔得直拍腦袋。唐宛兒說:那這樣吧,咱托人傢的福貴,何不辦了酒席請他來傢?周敏說,那人傢肯來嗎?唐宛說:讓孟老師去請,先說原委,再說寫了文章的事。
  如果事情順當,他就會來的;如果不來,到編輯部的事就算結束了,也用不着再去人傢那兒受難堪。周敏忙去說動孟雲房,孟雲房去和莊之蝶說了,回覆同意吃請,喜得一對男女如沒腳蟹一般連日籌辦酒菜,日子定在這月十三日。十三日一早,周敏起了床就在廚房忙活。
  因為臨時居住,竈具不全,特意又去近處飯館租藉了三個碗、十個盤子,五個小碟、一副蒸籠、一口砂鍋。回來見女人掃除了屋裏屋外,放了買來的幾本莊之蝶的小說、散文選集在桌上,直喊來西京時帶的那張潼關地圖放哪兒了?周敏說:忙處加楔,尋那幹啥?女人說:貼在墻上嘛,周敏想了想,說一句鬼狐子!,在女人屁股上擰了一把。女人哎喲一 聲,撒了嬌就撩裙子讓看一塊青,然後就宣佈她什麽也不幹了,她要打扮呀!周敏開始剖魚,一會兒女人跑出來讓瞧大紅連衣裙好不,一會兒又換了一件黑色短裙。那襯衣、鞋子、項鏈、襪子,也一件一件試。周敏說:你是衣服架子,要飯的衣服穿着都好看哩,莊老師是作傢,正經人物,又是初次見面,還是穿樸素些好。女人就在沙發上的一堆衣服裏挑了一件黃色套裙穿了,於鏡前搽脂抹粉,畫眼影,塗口紅。這時候,孟雲房夫婦來了,提一桂罐花稠酒,又一包杏子。周敏說:誰讓帶東西、這不是反着來嗎?夏捷戳了周敏的額,說:這酒是我給宛兒拿的。你莊老師愛吃杏子,我怕你們不知道他的嗜好。宛兒呢,讓我瞧瞧這個妹妹,什麽美人坯子?!唐宛兒忙迎出來:說:你瞧吧,瞧了就不願認這個妹妹了!周敏說:怎麽是妹妹,稱師母纔是!夏捷說:我纔不要那個名分!果然稀罕人材!兩個女人見面,嘰嘰喳喳說了許多女人的話,無非是你這衣服好看,你這麽年羥,用的哪一種化妝品?使過豐乳器嗎?唐宛兒就說:周敏呀,你張羅吧:我要陪夏姐玩棋子呀!拿了棋子棋盤拉夏捷上到二樓的亭子裏。房東前三日闔傢出外旅遊了,樓上的三間房鎖着,那平臺上修個木頭亭子,裏邊安放着一張石桌四個鼓形石椅,兩人一邊說話下棋玩兒,一邊睃眼兒看樓下的大街。周敏已端了茶水、糖果,西瓜,桃子上來。夏捷說:小周,今日就看你給我們吃什麽山珍海味?周敏說:今天可得委屈你了,一是沒什麽好東西,二是我也不會做,聊表個心意的。夏捷說:我也不圖在你這兒宴排場,等你以後發達了,衹要不忘了我就是。便對樓下孟雲房喊:喂,你今日得上竈呀,別也充老師,盤腳搭手喝清茶!孟雲房說:在傢我做飯,出門在外也得做飯?今日我怎麽啦,莊之蝶出場,我就成鬼孫子啦!話雖說着、卻也去水池洗手;兩個女人斜了眼,衹顧在樓亭上嗤嗤笑。
  原定十點莊之蝶到,已經十點過十分了,門前還是清靜。盂雲房切好了肉絲,炸畢了丸子、泡了黃花木耳,將魚過了油鍋,鱉也清燉在砂鍋裏,說:街巷門牌說得好好的,他總不至於尋不着吧?我去前邊路口看看。就走到街上。路口處行人並不多,站了一會兒,卻拐進一條小巷,匆匆往清虛庵裏去了。
  清虛庵些日沒有修建,山門掩着,推開進去,一個老尼問找誰,孟雲房說找慧明師父,老尼姑就領了去後邊的大殿。大殿裏涼颼颼的,身上的汗立即就退了,卻因纔從太陽下進來,什麽也看不清。立了一時,方見殿角安有一床,撐一頂尼竜蚊帳正睡着一個人在那裏。
  盂雲房覺得不妥,便往出走。帳裏的人醒了,叫了一聲孟老師!孟雲房回過頭來,床上坐的正是慧明,衣領未扣,臉色紅潤,自比平日清俊許多。慧明說着;分挂了帳簾,卻並未穿鞋下來,依然偎在床上:來這邊坐吧,今日是路過這裏嗎?孟雲房咽了一口唾沫,說:是有人請吃飯。慧明說:我知道你是呆一會兒就走的。扭頭對老尼姑說:你幹你的事去吧。老尼姑就笑了一下,拉了殿門出去。
  半個時辰,孟雲房出了清虛庵,小跑往十字路口來,一擡頭卻見路邊停了一輛木蘭牌摩托車。覺得眼熟,瞅了瞅,摩托車的右把掉了一塊漆,後座上用繩子縛着一塊碩大無比的磚。就左右看去,果然在路邊的一傢舊書攤前,站着莊之蝶。走過去,莊之蝶也看見了他,說:老孟,你快來看看,這裏有笑話哩!孟雲房見是一本舊書,卻是《莊之蝶作品遜,扉頁上有莊之蝶的親筆簽名:高文行先生惠正,下邊是X年X月X日,莊之蝶三字上還加了印章。當下替莊之蝶尷尬起來,駡道:這號東西,要賣人送的書也該撕了扉頁纔是,莊之蝶的書也不至於這麽不值錢呀!莊之蝶問:你記得這高文行是誰?孟雲房想不起來,莊之蝶說:是趙京五的一個朋友。那日見了我,說是,我的崇拜者,硬要我送他一本書的。就按價又買了,當場再在簽名處寫道,再贈高文行先生惠正。X年X月X日於日書攤。孟雲房說:這書你給我,這纔有保存的價值了。莊之蝶說:我還得給他寄去纔是。孟雲房說:這你讓他上吊了!兩人過來推摩托車,孟雲房說周敏在傢等得快要瘋了,怎麽纔到?莊之蝶說他路過東城墻根,那裏堆了好多爛磚石,就在裏邊翻了翻,翻出這塊城磚,是塊漢磚的。哪兒還能找着這麽完整的!就說:這兒離清虛庵近,你沒去那兒?孟雲房臉紅了一下說:我到那裏幹什麽,快走吧。莊之蝶讓他先回,自個去郵局寄了贈書。
  孟雲房回來說莊之蝶馬上就來,自去廚房炒菜,慌得唐宛兒從樓亭上下來,一悄悄問周敏,瞧她的頭髮光不光?周敏說兩邊總有散發撲撒下來,要記着往耳後夾,女人就要周敏隨時提醒。周敏說,我咳嗽為號。女人就又上得樓亭與夏捷走棋。這當兒門外有馬達聲響,孟雲房在廚房喊,來了!同周敏就跑出門口。唐宛兒看時,一輛木蘭門前停了。跳下一個又瘦又矮的人來,上身是一件鐵紅砂洗布短衫,下身穿一條灰白色長褲,沒穿襪子,一雙灰涼軟鞋。一時有些吃驚:這是莊之蝶嗎?聲名天搖地動的,怎麽一點不高大,竟騎的是女式木蘭車?更出奇的是一下車,並沒有掏了梳子梳頭,反倒雙手把頭髮故意弄亂起來。就聽得門口孟雲房在介紹周敏。他客氣地握了一下周敏的手,並且說小夥子好精神,頭上上過油喲!又四顧了,問怎麽住在這裏、怪清靜的呀!進得院裏,直嚷道有院子好,院子裏這棵梨樹好,墻上這架葡萄好。我住在那樓房上像個鳥兒,沒地氣的!唐宛兒覺得這名人怪隨和有趣,心裏就少了幾分緊張。等到周敏在下邊喊她,急急下了樓來,不想一低頭,別在頭上的那衹雲南象骨發卡掉下去,不偏不倚掉在莊之蝶的腳前碎了。
  莊之蝶和孟雲房說話,聽見周敏叫唐宛兒下來見老師,先是並不在意,冷丁發卡掉在腳下碎了,一擡頭,樓梯上兩個女人都呀了一聲,一個長發就嘩地散下一堆,忙舉手去攏,立時一邊走下來一邊在後腦處盤,人到院子,發也盤好了。眼前的兩個女人:夏捷四十餘歲,穿一件大紅連農裙,光腿,腿肚兒肥凸,臉上雖然脂粉特重,感覺不幹淨。唐宛兒二十 五六年紀吧,一身淡黃套裙緊緊裹了身子,攏得該胖的地方胖,該瘦的地方瘦。臉不是瓜子形,漂白中見亮,兩條細眉彎彎,活活生動。最是那細長脖頸,嫩膩如玉,戴一條項鏈,顯出很高的兩個美人骨來。莊之蝶心下想:孟雲房說周敏領了一個女的,丟傢棄産來的西京,就思謀這是個什麽尤物,果然是個人精,西京城裏也是少見的了!
  唐宛兒見莊之蝶看着她微笑,說聲:我好丟人喲!卻仰了臉面,大大方方伸手來握,說:莊老師你好,今日能請老師到我們傢真是造化,剛纔還以為你不肯來呢。莊之蝶說:哪裏不去,也不能不去見鄉黨啊!唐宛兒說:莊老師怎麽還是一口潼關話?莊之蝶說:那我說什麽?唐宛兒說:什麽人來西京十天半月的,回去就變腔了,我還以為你是一口普通話了!莊之蝶說:毛主席都不說普通話,我也是不說的!大傢就笑起來。周敏說:都進屋說話吧,院子裏怪熱的。進得屋內,周敏自然沏茶敬煙,反復說地方窄狹,讓老師委屈了。夏捷說:小周,不要說那麽多客氣話了。你和你孟老師衹管去拾掇飯,我來替你招呼就是。孟雲房和周敏就去了廚房,唐宛兒還是立在那裏,往旋轉的電風扇上噴淋茉莉香水。夏捷說:之蝶,來,坐到嫂子這邊,你一走這麽長日子,想得人天天打問你。莊之蝶笑着說:蒙嫂子還有這份心!近日忙什麽了,編排出好的舞蹈了?夏捷說:就為這事要求你的,市長指示我們拿出一臺節目的,可排出幾個來又覺得不行,愁得頭髮一掉一把的。莊之蝶說:你現在有孟哥,還來叫我?夏捷說:他不行,雲苫霧罩的,開口是中自古典舞蹈如何,西洋現代舞蹈又如何,動不動就自己導演起來,人傢演員都煩他了,你來看看,我相信你的感覺。莊之蝶說:是些什麽內容?夏捷說:一個是打酸棗,一個是鬥嘴兒,一個是挑水,寫的是一對男女由井臺上相見而鐘情,再是結了婚逗趣兒,後是有了身孕要吃酸的。莊之蝶說:構思不錯嘛!夏捷說:是不錯吧?就是舞蹈語匯不多。莊之蝶說:你看過潼關陳存纔的花鼓戲《挂畫》嗎?唐宛兒說:陳老藝人的戲我看過,六十歲的人了,穿那麽小個鞋,能一下了跳到椅被上,絶的是抓一個紙蛋兒,空中一撂,竟用腳尖一腳踢中!解放前他就演紅了,潼關人說:寧看存纔《挂畫》,不坐國民天下。夏捷說:戲劇是戲劇,舞蹈是舞蹈,那不是一回事的。唐宛兒臉紅了一層,便窩在沙發裏不動,似聽非聽地迷糊着。莊之蝶說:你可以吸收那跳椅子的形式,比如井臺挑水,能不能讓演員雙腳跳在桶沿上?夏捷想了想:對,對,為了表現她的興奮,也要顯誇她的一雙新鞋,讓她一腳踩一隻桶沿,挑擔還在肩上,那麽雙腳換着一步一步走。就喊唐宛兒尋出一張紙來,她要讓莊老師幫設計設計的。唐宛兒見一時插不上話,又給兩人添了水,便走到院子裏去。
  莊之蝶在屋談了一會,藉故上厠所,也到了院子。唐宛兒在葡萄架下,斑斑駁駁的光影披了一身,正無聊發怔,見之蝶出來,立即就笑了。莊之蝶說:聽你口音,是潼關東鄉人?唐宛兒說:老師耳尖,你去過東鄉一帶?莊之蝶說:那裏最好吃的是豆絲炒肉。唐宛說:這就好了,我說老師來了我做一道豆絲炒肉的,周敏倒取笑我,說一般人吃不慣的。莊之蝶說:那就太好了!拿眼看女人,女人低了眼簾。莊之蝶兀自說這葡萄是什麽種類,這時節了還青着,就圈跳了一下,要摘一顆下來,但沒有摘着。唐宛吃吃發笑,莊之蝶問笑什麽?女人說:他們說你愛吃酸,我不信,一個大男人傢的怎麽愛的吃酸,又不是犯懷的。果然老師愛的!就站到一個凳子上去摘葡,藤蔓還高,一條腿便翹起,一條腿努力了腳尖,身彎如弓,右臂的袖子就溜下來,露出白生生一段赤臂,莊之蝶分明看見了臂彎處有一顆痣的。周敏端了菜從廚房出來,見了說:你怎麽讓老師吃青葡萄,牙酸壞了怎麽吃菜的?莊之蝶也笑笑,趕忙纔去了厠所。
  回來洗了手,桌上已擺好了三個涼菜,又開啓了幾瓶罐頭,莊之蝶自然坐了上席。夏捷喝自帶的桂花稠酒,孟雲房衹享用杏仁果露,周敏就捧滿盅白酒敬道:莊老師,您是西京名人,更是咱潼關人的驕傲,學生蒙您關照到了編輯部,這恩德終生不敢忘的。今日我要說的,是為了去編輯部,其中有些做法不妥,假藉了您的名分寫條兒,還望老師諒解。至於寫您的那篇文章,我才學着寫的,讓您見笑了。莊之蝶說:事情已經辦成了,就不必那麽說了。那篇文章我也沒看,現在寫這樣文章的人多,雖說是宣傳我,可也是人傢的文章。以前有人寫了讓我看,我看了主張不發表,可人傢最後還是發表了,寫文章的人都有發表欲嘛,所以後來這類文章我都不看。人周敏說:老師這麽大度,真是意想不到,那就受學生一 敬,滿喝了吧!之蝶接過仰脖喝了,說:孟哥你真的戒了?孟雲房說:當然戒了。莊之蝶說,這何必呢?咱們學習佛呀道呀的,主要是從哲學美學方面去藉鑒些東西罷了,別降格到民間老太太那樣的燒香磕頭。其實寺廟裏的那些和尚、尼姑也是一種職業。孟雲房說:這你就不懂了,不在局中,不知局情。練氣功不戒酒肉蔥蒜,氣感就不上身;有了功能,吃酒肉蔥蒜又不舒服。莊之蝶說:修煉修煉,世上真正的高人都是修出來的,衹有徒子徒孫纔整日練的。唐宛兒嗤嗤發笑,衆人看她時,卻抿了抿嘴,擰頭看窗外的那株梨樹,梨樹舉着滿枝緑葉,彎麯蒼老的身子上有一個洞。莊之蝶看見唐宛兒神情很美,問道:你要說什麽的?唐宛兒說:你們說學問的,我聽個熱鬧。孟雲房說:什麽學問!
  我們常擡杠慣了,我現在越來越和他想不到一塊了。莊之蝶說:我是覺得你愛走極端化,說戒酒就戒了,這意志我做不到。可滴酒就不沾了?這可是真正的五糧液哩!孟雲房說:是茅臺,也不喝的!夏捷已經自個喝了一碗稠酒,又喊周敏倒了一碗,說:之蝶你纔說對了,他一生就是吃了走極端的虧!你來西京時,他已出了名的,可這些年了,你一片煌輝燦爛了,他還是他。現在文章也寫得少了,整日價參佛呀,練功呀,不吃這不吃那,也害得我寡湯寡水的肚裏沒有了油!周敏說:這就叫孟老師沒口福。世上那些個體戶做生意的,福而不貴;孟老師貴而不福。孟雲房說:這話是對的,你莊老師福貴雙全,活到這個份上,要啥有啥地風光!莊之蝶聽了,定睛看從窗欞裏射進來照在菜盤上的光柱,光柱裏有活活的物浮動,臉上就是一絲苦笑,說:是什麽都有了,可我需要破缺。孟雲房吃了一 驚,問道:你說什麽?莊之蝶又重複了一遍:破缺。孟雲房說:我現在也難吃摸透你了。說實話,你能去啤酒廠那麽長的時間我沒有想到,近日在報紙上寫的那些文章似乎觀念也大不同了以前。莊之蝶說:我也吃驚過我自己,是順應了社會,還是在墮落了。孟雲房說:這我不能結論,怕就像我怎麽迷上氣功要戒酒戒肉一樣吧,一切都是生命的自然流動,如水加熱後必然會出現對稱破缺的自組織現象。兩個人這麽說着,周敏和唐宛兒就聽得似懂非懂,雖然還在笑着,笑得僵硬。夏捷就嘖嘖嘖地咂着口舌,說:孟雲房同志,今日是被人請了來吃酒的,不是開學術會,你們別販賣那些名詞。莊之蝶就揮揮手,說:不說了不說了,咱們喝酒吧。端起杯自個就喝了。
  喝來喝去,衹有莊之蝶和周敏喝,氣氛不得上來,周敏就提議能否和莊老師幾拳熱鬧熱鬧,莊之蝶一再推辭,周敏仍不停地糾纏、唐宛兒一直笑吟吟看着,見雙方都在堅持,就說:周敏你別把你那一幫閑人的法兒待莊老師。莊老師,我也敬你一杯了。莊之蝶趕忙站起,端了酒杯。婦人說:全占識了莊老師,我們纔在西京呆住了,以後你還要收了周敏這個學生,讓他跟你學着寫文章。莊之蝶說:周敏現在是編輯部的人,日後我投稿子還得求他。婦人說,那我先喝了!一杯飲荊臉色緋紅。莊之蝶遂也喝淨杯子,婦人又是一連三杯。周敏咳嗽了一下,婦人伸手將鬢邊散下的頭髮夾在耳後,那臉越發地鮮美動人了。莊之蝶也乘興喝下三杯,將剛纔的冷清滌盡,倒抓了酒瓶在手,不服唐宛兒的海量。
  衆人嘻嘻哈哈熱鬧了一番,孟雲房又去炒了三個葷菜、三個素菜,再端上鬆子煎魚、火爆腰花,=盤田雞肉、一砂鍋清燉甲魚。夏捷直叫甲魚好,說看誰能吃到針骨誰就有福,在外國、針骨當牙簽,一個五美元的。動手把肉分開,每人面前的小碟夾了一份。唐宛兒着筷翻動自己碟裏的,發現一塊裏卻有針骨,就說:我在潼關吃黃河裏的鱉吃得多的,倒嫌有泥腥氣,莊老師你身子重要,這一份給你吧!不容分說倒在莊之蝶的碟裏。莊之蝶知婦人牽挂自己,便也夾了一塊回給她說:這是好東西,你不能不吃。唐宛兒看時,夾過來的竟是鱉頭,黑長猙獰,很是嚇了一跳,斜眼看莊之蝶,莊之蝶故作平靜。婦人就將鱉頭夾起在口裏噙咂有聲,待莊之蝶投目過來,耳臉登時羞紅。夏捷已經瞧着,要說一句笑話來,莊之蝶便搶先道:哎呀,我吃出針骨了!夏捷就說:之蝶就是命好。去年大年初一我在餃子裏包了一分錢,誰也沒吃到。他來了,讓他吃,他不吃,說你嘗一個吧,夾一個給他吃了,沒想那一個裏就有着錢。唐宛兒咽下了鱉頭,羞紅方褪,卻不敢去瞧夏捷的眼睛,說是她去炒個豆絲肉片的,起身倒往廚房去。
  莊之蝶又喝了許多酒,不覺頭沉起來。聽得廚房裏叮叮咣咣一片響,說:一聞到味,我就坐不住了,讓我看看怎麽個炒法?夏捷說:那有什麽看的,你要愛吃,以後讓唐宛兒到你傢給你做。你老實坐着,吃我這杯敬酒,藉花獻佛,權當我讓你看我的舞蹈的謝意了。莊之蝶笑着又吃了一杯,拿眼就瞥了門外,堂屋門口正對了廚房,廚房沒有掩門,唐宛兒在那裏忙活。
  唐宛兒在廚房切了肉片,點了煤氣,火嘭嘭在響,就生出許多念頭。衹將一面小鏡子放在竈前的案板上,鏡子正好映出坐在正位的莊之蝶,就想:若論形狀、作傢是不夠帥的,可也怪,接觸了短短時間,倒覺得這人可愛了,且長相也越看越耐看。以前在潼關縣城,衹知道周敏聰明能幹,會寫文章,原來西京畢竟是西京,周敏在他面前衹顯得是個小小的聰明罷了!這麽想着,油就煎了,慌不迭要放豆絲,卻放了一塊未切的薑,薑上有生水,嚓,油花亂濺,一滴就迸出來;衹覺得臉上針紮一般,哎喲一聲就蹲下了。
  堂屋裏聽見婦人驚叫,周敏就跑過來,掰開女人手,臉已燒出一個明水泡兒,婦人急拿了鏡子照,眼淚就流出來。衆人忙問怎麽啦,周敏說:沒甚事的,臉上濺了一點油。扶婦人到臥室去塗灌油,孟雲房說:現在這女人,除了生娃娃,啥也不會了。夏捷說:你別這麽說,我連娃娃也沒給你生的!大傢又笑起來,自然孟雲房又去了廚房。
  臥室裏,唐宛兒悄聲說:真倒黴,讓我怎麽去見人!周敏說:沒啥,莊老師不是那種講究的人。我見了他吃了一驚,我給你說的趴在牛肚子下吮奶的那人吧,你道是誰,正是他哩!女人說:他不講究可不比你我的不講究,你我不講究是拖遢,他不講究就是瀟灑哩!周敏出來又陪吃喝,自把那雞肉撕開,把雞頭夾在莊之蝶碟裏。莊之蝶也夾了一隻雞腿給夏捷,又夾了一隻雞翅在碟裏要周敏端給唐宛兒。周敏就說:宛兒,你快出來,莊老師給你夾了菜的。婦人走出來,不好意思捂了臉,說:真對不起。夏捷說:怎麽對不起?婦人說:爛臉給大傢,不尊重人哩!莊之蝶心下就說:這婦人好會風情的。孟雲房笑道:你臉細皮嫩肉的,這麽爛一點,也是一種對稱破缺嘛。婦人就坐下,那臉一直沒褪紅,一碰着莊之蝶的目光就羞怯怯地笑。莊之蝶帶些酒,心就慌起來,推說去厠所走出去。
  一進厠所關了門,那塵根已經勃起,卻沒有尿,閉了眼睛大聲喘氣,腦子裏幻想了許多圖象,兀自流出一些異物來,方清醒了些。復來人席吃菜,情緒反倒消沉了。到了下午四時,酒席撤去,莊之蝶起身告辭,周敏如何婉留,言說去阮知非那兒有要事的,周敏就送了客人到十字路口。回來見唐宛兒還倚在門口,叫了一聲,婦人竟沒有反應,說聲你發什麽呆兒?看那臉上燙傷已明泡消癟,結着一個小癡。唐宛兒回過神來,忙噘了嘴說:今日我沒丟人吧?周敏說:沒有的,你今日比任何時候都顯得漂亮!說着親婦人一口。婦人讓他親着,沒有動,卻說:他們都挺高興的,什麽都好,遺憾的是莊老師的夫人沒有來。周敏說:聽盂老師說,她近日住在娘傢,她娘有病的。婦人說:夏姐兒說他夫人一表人材。周敏說:都這麽說的。莊之蝶會娶一個醜老婆嗎?唐宛兒長嘆着一口氣,回坐在床上呆着個臉兒。
  這天晚上,莊之蝶並沒有回文聯大院的傢去,阮知非邀他同市裏的領導審看了新排的一 臺節目,幫着改寫了所有節目的串臺詞兒,一幫演員就鬧着和他玩兒牌取樂。一直到了深夜,莊主蝶要回傢,阮知非卻又強扯了去他傢喝酒。阮知非是新裝飾了房間,也有心要給莊之蝶顯派兒;莊之蝶偏是不作理會,衹悶着頭兒貪酒,心想以前還以為阮知非是浪子班頭,戲子領袖,辦一個樂團有那麽多俊妞兒圍着,卻原來這幫演員一個個如青皮柿子並未發開,顔色上倒差唐宛兒也遠了。心下暗想了白天酒席上的諸多細節,不免有些小得意,酒便喝得猛了。也知道阮知非的老婆這晚並沒在傢。這對夫婦是一個擔柴賣,一個買柴燒,平日誰也不干涉誰的私事,衹規定禮拜六的晚上必須在一起的。所以也就脫了上衣,一邊喝一邊海空天闊地窮聊,直到都昏昏沉沉了,方擠在阮知非單獨的臥室床上呼呼睡去。翌日醒來,已是日照窗臺,倒驚吧阮知非的屋子確實裝飾得豪華,阮知非也便得風揚了碌碡,說他用的壁紙是法國進口的,門窗的茶色玻璃是意大利出産,單是上海的名牌五合膠板,買了三十七張還不甚寬裕的。又領了莊之蝶去看了洗澡問的浴盆,再看廚房的液化氣竈具,又看了兩間小屋的高低組合櫃,衹有靠大廳那間門反鎖着,阮知非說:這是你嫂夫人的房間,她那兒挂的是正經日本貨吊燈,你看看稀罕吧!掏出鑰匙擰開鎖,莊之蝶吃了一驚,那一張碩大的席夢思軟床上,並枕睡着了兩個人:一個是阮夫人,一個是位男人,男人的嘴角流着涎水,不認得的。莊之蝶腦子登時嗡地一聲,迷惑如夢,卻聽見阮知非還在介紹:這是我老婆,……她什麽時候回來的,咱睡熟了竟沒聽見門響?莊之蝶不知道回答些什麽,不說話又覺得不圓場了阮知非,越是想把話說好,越是說岔了嘴,竟說道:那個呢?阮知非說:那個是我吧。說完拉閉了屋門,牽莊之蝶又回到他的臥室,竟嘩啦打開一個壁櫃門,裏邊是五 層格架,一盡是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女式皮鞋。我喜歡鞋子,他說:這每一雙鞋子都有一個美麗的故事。莊之蝶弄不明白他在說什麽,看着阮知非眼角白白的眼屎,說:你擦擦眼角。;恍懈間想,如果這是為一些女人買的,為什麽又沒送去?或許送一又買一,在這兒當作另一種的檔案嗎?阮知非卻取了一雙給莊之蝶,說:這一雙是前日西大街商場朱經理送我的,它沒編號,沒故事的,我轉送弟妹吧,你一定要收下。莊之蝶帶了皮鞋;匆匆離開了阮知非傢,摩托已經騎過廣濟街十字口了,方記得身上有一張稿費通知單,掉頭又返回鐘樓郵局領齲錢並不多,二百餘元。出來見街上行人驟多,看看表已是下班時間,手裏提了鞋盒兒晃晃蕩蕩去停車處,倒覺得自己怎麽就接受了這雙皮鞋,幹了件沒趣的事兒,兀自笑笑,忽然心有所動,遂到電話亭裏撥通了景雪蔭傢的電話。電話裏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直問:誰呀?誰呀?莊之蝶知道這是景雪蔭的丈夫,咯噔放了電話。又給景雪蔭的單位撥,一詢,纔知景雪蔭去父母那兒探親去了,人還沒有回來,便拍了拍鞋盒兒,怏怏地走出電話亭,百無聊賴地在旁邊的報欄下看報。一個青年就一晃一晃雀步近來,悄聲說:要眼鏡嗎?衣服一亮,背心的前胸處挂了一副圓形硬腿鏡。說:不瞞你說,這是小弟偷來的,真正的石頭鏡,商店裏明碼兒標價八百元的,小弟要錢花,急於出手,你給三百元,拾個便宜吧。莊之蝶擡頭看看天上,太陽白花花的,眼睛就眯着笑,在身上掏,掏出來了,不是錢是一張名片,說:小弟,不瞞你說,哥哥也是幹這生意的。交個朋友吧,這是我的名片。那人接過名片看了,啪地倒行了個敬禮,說:原來是莊老師,實在榮幸!我聽過你一次報告的,但你胖了,有了小肚子了,我認不出你來了!莊之蝶說:你也喜歡寫作?那人說:從小就夢想當作傢,市報上去年還發過我一首小詩的。莊之蝶說:西京了不得,天上落一顆隕石,砸死十個人,有七個就是文學愛好者了!那人羞慚走開。一邊走還一邊回頭看他,莊之蝶覺得好笑好氣,就鑽進一傢雜貨店去,將那二百元稿費看得很賤了,買了一套景德鎮的瓷盤瓷碟,一個炒勺,一個蜂窩煤爐子,還有一套茶具,當下寫了唐宛兒傢的地址,囑店傢妥善送運,自個卻騎了木蘭徑直往雙仁府街的嶽母傢來。
  五十五年前,城北遠郊的渭河岸上有過一位姓牛的奇人,能仰觀象於玄表,俯察式於群形,神出鬼沒。那時楊虎城纔結束了關中道上的刀客行徑,拉竿子在西京城裏作了糾糾武梟,就請他當幕僚。這奇人衹有一顆野心,不願在城中居住,依然在鄉裏築三間茅屋,置一畝薄田,過懶散自在日子。但凡楊司令有了什麽重大事情,方肯進城一次。不久,河南軍閥劉鎮華圍攻西京,整整八十天未能攻破,就采用了日本人的計謀,從外打地道。城裏的人都知道了敵方在打地道,卻不知地道將在哪兒出口,日夜在地裏埋下土甕,盛了水,看水的動靜,各處都惶惶不可終日。奇人來了,長袍馬褂的打扮,在各街各巷走了一遍,歇下來,坐在教場門的一塊石頭上吸水煙,吸了十二哨子,說:就在這兒挑泥鑿池,置一個湖吧。楊虎城半信半疑,但還是引全城的水積蓄在那兒。結果地道出口正打在湖底,某一日湖心陷落,水從城外溢出,劉鎮華衹好潰退了,楊虎城感念此人,賞了雙仁府街一條巷讓他居住,此人卻還是回到渭河岸上,巷子就由兒子住下。因為這地方正是西京城四大甜水井中最大一口井的所在,兒子便開設了雙仁府水局,每日車拉驢馱,專供甜水了。這一段歷史,莊之蝶最樂意排說,惹動得傢有來客,總要夫人牛月清拿出那張她祖父的照片來看,拿出水局的骨片水牌來看,看罷了,.還要走到雙仁府街巷上,指點當年牛傢獨居這條巷子的情景。牛月清就訓斥過莊之蝶:你這麽四處張揚,是嘲笑我牛傢後世的敗落嗎?我娘就是沒生下個兒來,若是有兒,也不至於現在衹守住那幾間平房的!莊之蝶總要涎了臉說:我哪裏是嘲笑了?牛傢就是敗落,不也是還有我這上門的女婿?!牛月清這時候就喊娘,娘,娘,你聽見了嗎?你女婿這口氣是說他是名人,給牛傢爭了臉面了!你說說,他現在的名分兒有沒有我爹我爺爺那時的名分兒大?雙仁府的小院裏還住着老太太,她是死活不願到文聯大院的樓上,苦得莊之蝶和牛月清兩邊扯動。莊之蝶每一次一進這邊的街巷口,就油然浮閃出昔日的歷史,要立於已經封蓋的那口井臺上,久久地註視井臺青石上繩索磨滑出的如鋸齒一樣的渠槽兒,想象當年街巷裏的氣象,便就尋思牛月清訓斥他的話是對的。
  日在當頂,熱氣正毒,莊之蝶騎着木蘭一拐進巷道,轟地一股燥氣上身,汗水立時把眼睛都迷了。偏一隻遊狗,當道臥着,吐着一條長舌喘氣。莊之蝶躲閃不及,木蘭就往墻邊靠,車沒有倒下,左手的小拇指卻蹭去了一塊皮。進了小院門口,趙京五正在屋裏同牛月清說話,聽見摩托車響就跑出來,說:總算把你等回來了!幫着先把車後的城墻磚抱了進屋。牛月清尖聲叫道:快別把這破爛玩意兒往傢搬!莊之蝶說:你仔細看看,這是漢磚哩:牛月清說:你在文聯那邊屋裏擺得人都走不進去,還要在這邊擺!一塊城墻磚說是漢朝的,屋裏的蒼蠅也該是唐代的了!莊之蝶看着趙京五,一臉難堪,卻說道:這句話有藝術性;你那藝術細胞衹有在發火時最活躍。讓趙京五把磚又放到木蘭後座上縛好,招呼進屋坐了。這是幾間入深挺大的舊屋,柱子和兩邊隔墻的板面都是上好的紅鬆木料。雖浮雕的人蟲花鳥駁脫了許多,畢竟能看出當年的繁華。左邊的隔墻後間,八十歲的老太太睡在那裏,聽見莊之蝶的聲就喊叫着讓過去。老太大五十歲上歿了丈夫,六十三歲上神志就糊塗起來。前年睡倒了半個月,衹說要過去了,但又活了過來,從此盡說活活死死的人話鬼語,做瘋瘋癲癲的怪異行為。年前鼕月,突然逼了莊之蝶要給她買一副棺材,要柏木的,油心兒的柏木。莊之蝶說你這麽硬朗的身子還要活二十年的,現在買了棺材幹啥,況且城裏人不準土葬的。老太太卻說我不管的,我就要的,我看着我的棺材我就知道還有個我哩。不吃不喝,進行要挾。莊之蝶沒法,衹好托人去終南山裏購得一副。老太太卻就把床拆了,被褥放在棺材裏去睡,牛月清和娘鬧,認為這樣讓外人看了多難看,以為兒女虐待老人,莊之蝶便對牛月清說,娘多半患了自戀癥,她喜歡怎麽辦就怎麽辦吧。奇怪的是她以棺材為床後,每每出門,臉上就要戴一個紙做的面具,氣得牛月清不讓她多出門上街。莊之蝶卻喜歡逗她,說她有特異功能;如果自己能這樣,不用學外國的魔幻主義小說,照直感寫出來自然而然就是魔幻小說的。老太大喊叫他,他就走過去。那房間裏窗子緊關,窗簾嚴閉,莊之蝶忽地沁出一 身汗來。老太大說:這熱什麽呢!我年輕的時候天才叫熱的,六月六就炸了紅日頭,傢傢挂了絲綢被褥曬。老年人的壽衣也曬,你爺爺卻夾了傘從村巷裏走,一句話不說的,村裏人趕緊收拾衣服,緊收拾慢收拾,雨就嘩嘩啦啦下來了!現今天不熱了,你覺得熱是心熱,你蘸口唾沫塗在奶頭上就不熱的。莊之蝶笑着沒有說話,老太太手指頭蘸了唾沫塗在他的奶頭上,也頓覺兩股涼氣直鑽心中,打了一個激靈兒。老太太說:之蝶,剛纔你爹回來了,就坐在你坐的那地方,給我說他潑煩,說他的新來的鄰居不是好鄰居,小兩口整天價吵,孩子也頑皮,常過來偷吃他的饃饃。你給你爹點一炷香吧。屋裏一張案桌上放着嶽父遺像,香爐裏香灰滿溢。莊之蝶點了香,擡頭見墻角上一個蜘蛛舊網,塵落得粗如繩索,拿了拐杖去挑。老太太說:不敢動的,那是你爹來了喜歡呆的地方!莊之蝶還要問,老太太就說:他來了,香一點着他就來了。你死鬼剛纔在哪裏着,這般快就來了?莊之蝶扭頭四下看看,什麽也看不見,香燃着,煙長如絲,直直衝上屋頂。老太太又說老頭子在開水牌匣子,駡道:傢裏傳下來的古董就這些水局的牌子,你還要拿走嗎?上次市長也來傢專門看過的,人傢再來看拿什麽看的?當枕頭一直枕在頭下的小匣子,老太太就壓在了屁股下。
  莊之蝶衹覺得好笑,還要說什麽,牛月清在外屋喊:你淨跟娘在那裏說什麽鬼活呀!你說完你走了,唬得我還敢進屋嗎?莊之蝶走出來,說:娘說的事情也怪,怕是一種心靈感應吧!六月十九日是爹的生日,雖說十多年都不過了的,今年這生日別忘了買一刀麻紙給爹燒燒。就問趙京五有什麽事,趙京五說:論說起來也沒什麽大事,想讓你去我傢那兒看看。
  我傢是舊式四合院,市長决策在我們那兒修建一座體育館,一大片房子就得全拆,你要再不去看,便再也看不到了。莊之蝶說:總說要去,總是抽不開身子;可我還要提醒你,你說要送我幾件古董的。趙京五笑道:沒問題,隨便從床下取個什麽,也比得你那塊城墻磚。
  今日午飯嫂子就不必做了,我做東,咱們去吃葫蘆頭去。我還有一宗大事要說給你的。牛月清說,大熱天的葫蘆頭怎麽吃,臭哄哄的,我纔不去的。莊之蝶說:這你就不懂,葫蘆頭是西京小吃第一碗,雖說是豬大腸泡饃,調料不同味道就不同了。你以前吃過東門口福來順的,當然差了,正宗的在南院門的春生發,傳說祖上是得了孫思逸的真藥方子,吃起來就不一般。你經年便秘,那是腸子上有病,吃什麽補什麽,該去吃的。牛月清說:吃什麽補什麽,那京五就吃不得了!莊之蝶說:京五怎麽啦?牛月清說:京五剛纔給我說冤枉,他看中唐坊街一個女於,又不好意思嚮人傢說破,見天去街口等候那女子去上班、下班。相思了一月,三天前去街口聽見劈劈啪啪燃鞭炮,近去瞧熱鬧,纔知道那女子結婚了,新郎不是他!京五什麽都行,就是不會戀愛,有二兩豬腦子哩,還要再去吃豬腸子?慶之蝶說:京五失戀了?吃什麽補什麽,那就吃女人!趙京五哈哈笑起來,說他準備獨身主義呀,起身拉莊之蝶就要走。牛月清說:先不要走的,把我的事辦完了,你們走三天三夜我也不管的。莊之蝶問:又什麽事啦?牛月清說:今早我去朱雀百貨大樓給娘買了個撓手,娘老說身上有虱,哪兒有虱,人老了皮膚發癢。買回來,誰知隔壁王嫂也孝敬了娘一把撓手,王嫂的倒比我買的做工好,我想把買的退了回去,衹是擔心退不了,你們出出主意怎麽個退法?莊之蝶說:一個撓手值幾個錢,費這心思。牛月清說:你好大方,你是龔靖元嘛!趙京五說:嫂子過日子仔細。牛月清說:男人再能掙錢,婆娘不會過日子,也是白搭。何況他耙耙沒齒,我匣匣還敢沒底?京五,我想去了商店當然盡說好話,誇這撓手材料好,做工也好,我是實心實意買了的,可誰想到孩子他爹也給老人買了,而且又都是你們的貨!你想想,一個老人撓癢癢,能用了兩個撓手嗎?都是吃工資的人,一分錢也是不易的,多買一個放在那裏,這不是浪費嗎?所以希望能退掉一個。如果人傢堅持不退,那就講理兒了,說買賣要公平,如今共産黨員都有退黨的自由,買個貨也不能退嗎?現在的售貨員都年輕,誰吃這一套,要變了臉兒吵怎麽辦?那咱也變臉,吵!你說說,吵起來用書面語言還是用粗話?莊之蝶說:讓我聽聽你的書面駡語?牛月清說:你們強詞奪理,混蛋,小王八羔子,操你娘的!莊之蝶說:你說粗話說順了,書面語言說着說着就滑了,操你娘應該說操你母親的,這就文明了!氣得牛月清說:京五你瞧瞧,你莊老師就是這號男人,從來不為我遮風擋雨!趙京五說:莊老師在外邊可是年輕人崇拜的偶像哩!牛月清說:我嫁的是丈夫不是偶像。硬是外邊的人寵慣壞了他,那些年輕人哪裏知道莊老師有腳氣,有齲齒,睡覺咬牙,吃飯放屁,上厠所一蹲不看完一張報紙不出來!趙京五衹是笑,說:我給你出主意,如果變了臉還不頂用,你就尋他們領導,領導不見,就給市長撥專綫電話。牛月清說:就這麽着,我立馬就去,你們等着我回來再走!老太太聽見牛月清要出門,卻一定要牛月清化了妝走。牛月清不喜歡在臉上搽這樣塗那樣,就不理娘,兀自走了。老太太在臥屋裏嘟嚷不休:讓戴面具不戴,連妝也不化,人的真面目怎麽能讓外人看了?牛月清一走,莊之蝶說:我在外邊前呼後擁的,回到傢裏就這麽過日子!趙京五說:嫂子這不錯了,她文化淺些,可賢惠卻比誰都強。莊之蝶說:她是脾氣壞起來,石頭都頭疼。對你好了,就像拿個燒餅,你已經吃飽了,還得硬往你嘴裏塞。就讓趙京五在這兒坐着,他先騎車把城墻磚送到文聯那邊的房裏去。
  剛返回來,一杯茶還未喝淨,牛月清就進了門,提了一包剛出籠的肉包子,喊叫娘快先吃着,一臉紅光光的,說,你們猜猜,結果怎麽樣?趙京五說:這麽快回來,人傢還是不退?牛月清說:退了!趙京五說:嫂子行,出門在外到底要強硬呢!牛月清說:哪裏就強硬了?我一去站在櫃臺,人傢售貨員問買什麽,我支支吾吾說不清,人傢就笑了,問是退貨吧?我立即說退的。人傢接過去就付了款,完了!趙京五吃了一驚:完了?牛月清說:可不就完了!這麽的容易,我倒沒意思起來了。三個人都不言語起來。莊之蝶說:咱們常常把復雜的事情想得過於簡單,但也常常把簡單的事情想得太復雜了。牛月清撇了嘴道:作傢這陣給我上課了!老太太吃包子,還嫌味淡,便取了碗在她的臥室裏舀甕裏的醋。甕很大,揭了布饢蓋兒,滿屋中都是味。趙京五說:什麽香,這麽濃的?牛月清說:娘,你攪醋甕了?釀醋是每日都要用一根淨棍兒攪的。老太太說:不用攪了,熟了。趙京五說:你們傢自己做醋?牛月清說:你莊老師有怪毛病,街上的熏醋不吃,衹吃白醋,我釀了一大甕的。味兒真是純的,給:你盛一塑料桶吧!趙京五說:我沒莊老師挑剔,什麽都吃的。如果泡有泡菜,我改日來嘗嘗。牛月清說:那你尋着地方了,我們傢有泡菜、鹹菜、糖蒜、辣子,衹要你喜歡吃!當下便尋了塑料袋兒,竟各類給裝了,讓趙京五走時帶上。莊之蝶說了幾句他們傢有鄉下人口味的話,突然記起鞋子的事,就從提兜取出來給牛月清。牛月清說:給我買的?莊之蝶沒有說是阮知非送的,她惡心阮知非,駡是流氓。就說是昨日在孟雲房傢,夏捷送的。牛月清見是一雙細高跟的黑色牛皮尖腳鞋,叫道:天神,這麽高的跟兒,這哪裏是鞋,是刑具嘛!莊之蝶說:我最討厭你這麽說話,如果是刑具,滿街女人都是犯人了!牛月清就一邊脫了舊鞋來試,一邊說:你總希望我時髦,穿上這鞋,我可什麽也不幹了,你能伺候我嗎?穿進去,前邊就凸鼓起來,一立身直喊疼。牛月清的腳肉多,且寬,總是穿平底鞋,莊之蝶為此常嘆息,說女人腳最重要,腳不好,該十分彩的三分就沒有了。牛月清當下臉上不悅起來,說:我要穿高跟,衹能穿北京産的,上海産的穿不成。莊之蝶衹好將鞋收起,說那就還給人傢好了,免得落一場人情。就和趙京五出門走了,裝鞋的兜兒挂在摩托車上。一出街口,趙京五見莊之蝶情緒好起來,說起南郊十裏鋪有一農民企業傢,姓黃的,人極能行,辦了一個農藥廠,已經有三次尋到他,說是一定要莊之蝶為他的藥廠寫點文章,文章可長可短,怎麽寫都可以,衹要能見報紙。莊之蝶就笑道:你又拿他什麽錢了,你偷了牛讓我拔樁?!趙京五說:我怎麽敢?
  不瞞你說,這廠長是我姨傢的族裏親戚,姨以前給我談說,我推托了,這廠長又三番五次上門求我,我就尋你了。我也想,為什麽不寫呢?這號文章又不是創作,少打一圈麻將不就成了?稿酬我敲定了,給五千元的!莊之蝶說:那我署個筆名。趙京五說:這不行,人傢就要你的三個字的名。莊之蝶說:我的名就值五千元?趙京五說:你總清高!現在的世事你清高就清貧吧,五千元也不是小數,你寫一個長篇大不了也是這個數。莊之蝶說:讓我考慮考慮。趙京五說:人傢說好今日也來我傢的,你拿定主意,錢的事你不要提,我要他先交錢再寫稿,現在這些個體戶暴發了,有的是錢。說話間,兩人到了趙京五傢。一個爆玉米花的小販在門前支攤子生火爐,煙霧騰騰的,趙京五近去踢了火爐,駡了:哪裏沒個地方、在門口熏獾呢?小販手臉烏黑,翻了白眼要還手,撲了幾撲,還是咽了口唾沫把火爐提到一邊去了。莊之蝶等煙散開,看看門牌,是四府街三十七號。門樓確是十分講究,上邊有滾道瓦槽,琉璃獸脊,兩邊高起的樓壁頭磚刻了山水人物,衹是門框上的一塊擋板掉了;雙扇大門黑漆剝落,泡釘少了六個,而門墩特大,青石鑿成,各浮雕一對棋鱗;旁邊的磚墻上嵌着鐵環,下邊臥一長條紫色長石。趙京五 見莊之蝶看得仔細,說這鐵環是拴馬的,紫色長石就是上馬石,舊時大戶人傢騎馬上街,鞍韉上鈴丁鼕,馬蹄聲嗒嗒有緻,倒比如今官僚坐小車威風的。莊之蝶很欣賞門墩上的雕飾,說西京城裏什麽風物都被人挖掘整理了,就是門墩浮雕無人註意,他要拓些拓片出來,完全可以出版一本很有價值的書的。進了大門,迎面一堵照壁,又是磚雕的鄭燮的獨竿竹,兩邊有聯,一邊是蒼竹一竿風雨,一邊是長年直寫青雲。莊之蝶拍手叫道:我還未見過鄭燮的獨竿竹哩,你何不早拓些片呢!趙京五說:現在要拆房子了,我準備把這完全揭下來。你要喜歡,你就保存吧。莊之蝶說:這兩句詩當然好,但畢竟嵌在照壁上不宜,未免有蕭條之感。入得院來,總共三進程,每一進程皆有廳房廊捨,裝有八扇透花格窗,但亂七八糟的居住戶就分割了庭院空地,這裏搭一個棚子,那裏苫一間矮房,傢傢門口放置一個污水桶,一個垃圾筐,堵得通道麯裏拐彎。莊之蝶和趙京五絆絆磕磕往裏去,出出進進的人都衹穿了褲頭,一邊炒菜的,或者支了小桌在門口搓麻將的,扭過頭來看稀罕。到了後進程的庭院,更是擁擠不堪,一株香椿樹下有三間廈房,一支木棍撐了木窗,門口吊着竹簾,趙京五說:這是我住的。進了屋,光綫極暗,好一會兒纔看清白灰搪的墻皮差不多全鼓起來。窗下是一張老式紅木方桌,桌後是床,床上堆滿了各類書刊,床下卻鋪了厚厚的一層石灰。莊之蝶知道那是為了隔潮的。趙京五招呼在兩衹矮椅上坐了,莊之蝶纔發現矮椅精美絶倫,一時嘆為觀止,說:我在西京這麽長時間了,真正進四合院還是第一回。以前人總是說四合院怎麽舒服,其實全成了大雜院。這要住一傢人是什麽味道?趙京五說:這本來就衹住我們一傢,五0年,城市的貧民住進來,住進來了就再不能出去了;且人口越來越多,把院子就全破壞了。莊之蝶說:是你們一傢的,以前倒沒聽你說過,能有這麽個莊宅,上輩人是有錢大戶了?趙京五說:說出來倒讓你嚇一跳的,豈止是有錢人傢!你知道清朝時八國聯軍攻北京吧,慈禧太後西逃西京那是誰保駕的?那是我老爺爺。老爺爺做刑部尚書,是名震朝野的大法傢,這一條街全是趙傢的。八國聯軍攻到了京城,他是朝裏五個主戰人物的領袖,且暗中支持過義和團。朝廷對抗不了洋人,慈禧西逃,李鴻章留京與鬼子簽了辛醜條約,洋人就提出要嚴懲主戰派,點名要交出我老爺爺,由他們絞死。慈禧無奈,在西京下了聖旨,西京市民在鐘樓下六萬人集會反對;聲言若交出我老爺爺,慈禧就不能呆在西京。
  慈禧一方面迫於民情,一方面也不忍將自己的大臣交給洋人,就下了一旨賜死。我老爺爺便吞黃金,吞後未死,又讓人用紙蘸濕了糊口鼻而亡。死時五十歲。從那以後,趙傢一群女人,為了生計,一條街的房就慢慢賣掉,衹剩下這一座院落。你瞧瞧,現在留給我這後代的衹有這兩個矮椅了。莊之蝶說:嚯,你原來還有這般顯赫的傢世,半年前市長組織人編寫《西京五千年》,我負責文學藝術那一章,書成後,看到有一節寫了清朝的一個刑部尚書是西京人,知道這段故事,想不到竟是你的祖上,要是大清王朝不倒,你老爺爺壽終正寢,現在見你倒難了!趙京五笑了:那西京的四大惡少,就不是現在的這般崽子了!莊之蝶站起來,隔了竹簾看見對門石階上有紅衣女子一邊搖搖籃的嬰兒一邊讀書,說:世事滄桑,當年的豪華莊院如今成了這個樣子,而且很快就一切都沒有了!我老傢潼關,歷史上是關中第一大關,演動了多少壯烈故事,十年前縣城遷了地方,那舊城淪成廢墟。前不久我回去看了,坐在那廢城的樓上感嘆了半日,回來寫了一篇散文登在市報上,不知你讀到沒有?趙京五說:讀過了,所以我纔讓你來這裏看看,說不定以後還能寫點什麽。竹簾外的紅衣女換了個姿勢坐了,臉面正對了這邊,但沒有擡頭,還在讀書,便顯出睫毛黑長,鼻梁直溜。
  莊之蝶順嘴說句:這姑娘蠻俊的。趙京五問:說誰?探頭看了,說:是對門人傢的保姆,陝北來的。陝北那鬼地方,什麽都不長,就長女人!莊之蝶說:我一直想請個保姆,總沒合適的、勞務市場介紹的不放心。這姑娘怎麽樣?能不能讓她在他們村也給我找一 個。趙京五說:這姑娘口齒流利,行為大方,若給你傢當保姆;保準會應酬客人的。但院子裏人背他說,主人不在,她就給嬰兒吃安眠藥片,孩子一睡就一上午。這話我不信,多是鄰里的小保姆看着她秀氣,跟的主兒傢又富裕,是嫉妒罷了。莊之蝶說:那就真鬍說了,做姑娘的會有這種人?兩人重新坐下,趙京五就關了門,開始打開一個木箱,取出他收集到的古玩給莊之蝶看,無非是些古書畫、陶瓷、青銅器,錢幣、碑帖拓片、雕刻件,莊之蝶倒喜歡起那十一方硯臺了。趙京五最得意的也正是這些硯臺,它不僅是端硯,兆硯、徽硯。
  泥硯,且所産年代古久,每一硯上都刻有使硯人的名姓。他一方方拿起來讓莊之蝶辨石色,觀活眼,用手撫摩來感覺了,又敲了聲在耳邊聽。然後講此硯初主為誰,二主為誰,歷史上任過幾品官銜,所傳世的書畫又如何有名,熱羨得莊之蝶連聲驚道:你這都是怎麽收集的?趙京五說:那幾方是收集得早了,有些是和人交換的,這一方花了三千元買的。莊之蝶說:三千元,不便宜喲!趙京五說:還不便宜?現在把這方拿出去賣,兩萬元我還不讓的。月前去蓮湖區博物館,因市上建了大博物館,各區的文物都要上交,區博物館就把所收藏的一些小件東西未人註册登記,想處理了為職工搞福利。我去見了這硯,愛得不行,要買,他們說一萬元,還了半天價,畢竟熟人好辦事,三千元就拿走了。莊之蝶半信半疑,又拿過硯來細細察看,果然分量比一般硯重了幾倍,用牙咬了咬,放在耳邊有金屬的細音,而硯的背面一行小字,分明寫着文徵明玩賞。莊之蝶駡道:京五,你懂這行,再有這等好事,要忘了我可不行,你的什麽事我也不管了!趙京五說:你不急嘛!最近有人給我透風,說是龔靖元的兒子龔小乙手裏有一方好硯,他是吸大煙的,說是單等他爹出國訪問後就出手,等我去看了,如果是真貨,弄了來我一定先滿足你。我說過要送你東西的,這兩件怎麽樣?莊之蝶看時,是兩枚古幣,又翻來覆去了半日,嘿嘿笑道:京五,你個鬼頭,騙別人倒好,竟來唬我,這孝建四銖珍貴是珍貴,卻是漢五銖錢脫胎換形來的,這枚靖康元寶也是普通宋幣製的!趙京五尷尬他說聲:我是試你的眼力的,還真是行傢裏手!那我送你一塊真傢夥,這可是稀罕物的。便取了一個紅絲絨小包,打開了,是兩枚銅鏡。趙京五比較着,要揀出一枚給了莊之蝶。莊之蝶認得一枚是雙鶴銜綬鴛鴦銘帶紋銅鏡,一枚是千秋天馬銜枝騖鳳銘帶紋銅鏡,心下喜之不盡,一伸手全拿了過來,說:這活該是一對兒,要送就送個雙數。你收集的硯臺多,趕明兒我也送你一塊,你湊你的百硯好了!心下自喜。趙京五卻一時為難了,說:我送了你,但你得嚮汪希眠給我求一幅畫的。莊之蝶說:那還不容易嗎?改日我領你去他傢,要什麽畫什麽,他還得拿酒肉招待的!當下拿了鏡到窗前觀看。
  這時節有人敲門,趙京五問:誰?並未回答,忙示眼色,莊之蝶立即將鏡揣入懷中,趙京五自個也關了木箱上鎖放好,上邊堆一些破舊書報問:誰呀?回答:是我。趙京五拉開門就叫道:是黃廠長?!你怎麽現在纔來,莊老師已經在這裏等你了半天,一塊去吃飯的,我們的肚子早都餓得咕咕響了!莊之蝶看時,此人又粗又矮,一臉黑黃胖肉,卻穿一件雪白襯衣,係着領帶,手裏拎了一個大包。站起遂與之握手。黃廠長握了手久不放下,說:莊先生的大名如雷貫耳,今天總算見到了!我來時說去見莊先生呀,我那老婆還笑我說夢話。這手我就不洗了,回去和她握握,叫她也榮耀榮耀!莊之蝶說:噢,那我這手成了毛主席的手了?!三人都嗬嗬大笑。黃廠長說:莊先生真會說笑話,真是人越大越平易!莊之蝶說:我算什麽大!弄文學的衹不過浪個虛名,你纔是財大氣粗!黃廠長還在握着莊之蝶的手,握得汗漬漬的,說:莊先生,話可不能這樣說,我看過你的一些報道,咱都是鄉下窮苦人出身,過去錢把我害苦了,現在錢是多了,但錢多頂得住你的大名?
  我可能比你年長,說一句不客氣的話,以後有什麽手頭緊張,你給哥哥說一聲,有我的就有你的。咱那藥廠生意正好,101農藥市面上很緊俏,你幾時能賞臉兒去看看,我們隨時恭候哩!趙京五說:事情我對莊老師說了,咱也不必繞圈子,都是忙人,莊老師從來不寫這類文章的,這回破了大例。你安排個時間,叼;日去廠裏先看看,然後是五千元你交給我。見報是沒問題的。話可說清,衹能是五千字!黃廠長這纔鬆開了手,給莊之蝶鞠了一躬,不迭聲他說:多謝了,多謝了!莊之蝶說:那幾時去呢?黃廠長說:今下午怎樣?莊之蝶說:那不行的,大後天下午吧!黃廠長說:行,大後天我來接你好了。京五,莊先生這麽看得起我,我太高興了,咱們出去吃飯吧,你說上那個飯莊?趙京五說:今日我做東,我們商量了去吃葫蘆頭的。黃廠長說:吃葫蘆頭太那個了吧!莊之蝶說:吃葫蘆頭方便,這兒離春生發又近的。黃廠長說那就依你,掏了包兒裏一瓶西風酒,三瓶咖啡,兩包蓼花麻糖,一條三五牌香煙,讓趙京五收下。趙京五不好意思,說:見一面分一 半,莊老師你把香煙拿了吧。莊之蝶拒不要,說洋煙大爆抽不慣的。黃廠長就說了:京五你不要讓了,莊先生愛抽國産煙,改日我買三條五條紅塔山送去。這點小禮品再推讓,我臉上就擱不住了!趙京五收了禮品,卻仰面對莊之蝶笑,笑了笑說:肚子是饑了,可你難得來我這兒一趟,能不留個筆墨嗎?衹寫一幅,耽擱不了些許時間的。莊之蝶就說:你是個笑面虎,你一笑,我就知道又要有事了!可你什麽沒有,倒要我的字?趙京五說:名人字畫嘛,我也要保存幾張的。立時桌子安好,展了宣紙,莊之蝶提了筆卻沒詞兒,歪着腦袋問:寫些什麽?趙京五 說:隨你的便吧,把你近期感悟的事寫上最好,日後真成了驚天動地人物,研究你,我就有第一手材料了!莊之蝶略有沉吟,揮毫寫了:蝶來風有緻,人去月無聊。趙京五看了,說:這是什麽意思?上句有個蝶字,這是暗指了你;下句有個月字,莫非又暗示了牛月清嫂子?有緻、無聊能祥出,來與去我就弄不明白了!莊之蝶也不搭理,又提筆在旁寫下一行小字:趙京五索字,遂錄古人詩句。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吾一字雖不值千金,但三百年後也必是文物,一字可賣八百元吧!如此算來,趙京五若有後代,已得我上萬元了!不寫了,不寫了,莊之蝶就此擲筆。趙京五一字字念完,樂得撫掌大笑:這最好,這最好,真的值上萬元的!黃廠長在一旁看得眼饞起來,說。莊先生也賞我一幅吧,我會裱得好好地挂在中堂的!不待莊之蝶應允,就過來添墨汁,沒想用力過大,墨倒了一手,就跑到院中水池裏去洗。莊之蝶悄聲說:他這一洗,將我的榮耀洗沒了!一兩人就吃吃笑。趙京五說:給他寫一幅吧,有錢的暴發戶喜歡個風雅的。莊之蝶說:噢,現在是衹要一當了官,什麽都是內行了。咱們的市長原是學土壤學的大學生,當了市長,工業會上他講工業,商業會上他講商業,文聯會上他又講文學藝術創作,你還得一字一字去記!這些暴發戶一有了錢,也是什麽都有了!趙京五說:他就是再有錢,還不是要附你的風雅嗎?莊之蝴即寫了:百鬼猙獰上帝無言;星有芒角見月暗淡。趙京五正要說妙,竹簾一挑,一個聲音先進來:哪個是作傢莊之蝶?莊之蝶看時,門裏跳進來的是對門的小保姆。
  原來黃廠長在水池裏洗手,小保姆問幹什麽呀,弄得一手的墨?黃廠長說請作傢莊之蝶寫字的,小保姆看的正是莊之蝶的書,在嬰兒口中塞了奶嘴兒就跑過來了,莊之蝶從沒遇到過誰這麽當面直喊,連個老師也不稱呼,但不知怎麽卻喜歡了她的率真,便看着那一張俏臉兒說:我是莊之蝶。小保姆瞧了瞧,卻說:你騙我,你哪裏會是莊之蝶?黃廠長倒吃了一驚,拿眼看趙京五。趙京五問:你說莊之蝶是什麽樣子?小保姆說:他起碼比你要高,這麽高的!用手比劃着。莊之蝶說:哎呀,這物價天天長,個頭就是不長,要當莊之蝶也當不成了!小保姆纔認真起來,又仔仔細細打量一番,臉就通紅,但立即說:實在對不起,冒犯你了!莊之蝶說:你在對門那傢當保姆?小保姆說:是個小保姆,您該笑話我了!莊之蝶說:哪裏敢笑話,剛纔我還對京五說:這姑娘一邊看孩子還一邊讀書,在保姆中不多見的!保姆說:您不賤看我,那您就該贈我一幅字了!莊之蝶說:憑你這種口氣,我敢不嗎?叫什麽名字?保姆說:柳月。莊之蝶愣了愣,喃喃起來:又是一個月?遂寫了一聯古詩: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趙京五在旁說:柳月,你好福氣的,我攤的筆墨紙硯,倒讓你撿了便宜!莊老師給你寫了字,你得介紹一個你村裏的姑娘來給莊老師傢當保姆。柳月說:莊老師是什麽人傢,我們那兒的人粗腳笨手的,可沒有能人得眼的!莊之蝶說:看一個就知道一群,你一定會找一個好的。柳月想了想,說:那就衹有我了!趙京五怎麽也沒有想到她說出這般話來,忙給柳月使眼兒。莊之蝶卻合掌叫道:我就等着你說這話的!得意得柳月哇地一聲,嘲笑了趙京五:你還給我丟眼色的,怎麽着,我一證實他是莊老師,我就感覺我要當他傢保姆了!趙京五說:這不行的,你和對門那傢訂的有合同,你走了,他們知道是我介紹了去別的人傢,不知該怎麽駡我了?!柳月說:我當他傢童養媳?莊之蝶卻平靜了臉,說:這樣吧,等你同那傢合同期滿,你就讓京五找我吧。三人吃飯來到街上,莊之蝶說柳月壓根不像是鄉裏來人,可乖呢。趙京五說:誰能想到她出落得這般快的。初來時,穿一身粗布衣裳,見人就低了眉眼,不肯說話。有一天,那傢人上了班,她開了櫃子,把女主人的衣服一件一件穿了在大立鏡前照,正好被隔壁的人看見,說了句你像陳衝,她說是嗎?卻嗚嗚地哭。誰也不曉得她為什麽哭!頭一個月發了保姆費,主人說,你給你爹寄些吧,黃土屹嶗上的日子苦焦;她沒有,全買了衣服。人是衣裳馬是鞍,她一下子光彩了,滿院子的人都說像陳衝,自此一日比一日活泛,整個兒性格都變了。莊之蝶提說柳月,是覺得這姑娘性格可愛,無意間露嘴兒一句,卻引得趙京五說了一 堆,見趙京五又說出:你真的要她去你傢嗎?可別雇了個保姆卻請了個小姐!就不願多搭理,自個兒往前走了。走過一條小巷,看見近旁誰傢的院子,枝枝杈杈繁密了一棵柿樹,一 片泛黃的葉於被風忽地吹來,不偏不倚貼在他的右眼窩上,便突然說:京五,從這條巷拐過去是不是清虛庵?京五說:是的。莊之蝶說:我新識了一個朋友就在那附近,何不喊了也一塊去吃葫蘆頭熱鬧!趙京五說:你是說尼姑慧明吧?莊之蝶說:人傢是佛門人,去吃豬大腸?幹趙京五說:得罪了,既然是你的朋友,叫來我也認識認識。莊之蝶說:我速去速來。發動了木蘭,嗖地一聲騎着去了。
  車一在門前響,低矮的院墻上就冒出一個油光水亮的頭來,喊:莊老師!莊之蝶看時,正是唐宛兒,吟吟對他笑哩。墻頭上罩滿了爬壁藤,莊之蝶尋思這女人怎麽這樣巧地就發現了他,油頭粉臉卻在一片緑中不見了,遂聽墻內一連三聲:你稍等一下,我來開院門!原來婦人正上厠所,蹲在那裏看墻根被水浸蝕斑駁的痕跡,看出裏邊許許多多人的形狀來,不知怎麽就想起莊之蝶,兀自將臉也羞紅了。偏這時聽見摩托車聲,慌亂中站起來一 看,恰恰就是莊之蝶,急拉起了溜脫在腳脖處的米黃色褲裙,顫和和跑出來。
  莊之蝶從門縫往裏瞧,婦人一邊跑一邊係褲帶,卻並沒有跑來開院門,倒進堂屋,正看着了豐滿的微微後翹的臀部的扭動,心裏就地嗖一陣麻酥。
  唐宛兒在屋裏當鏡又整了整頭髮,用一塊海綿蘸了胭脂敷在顴骨處,塗了唇膏,跑出來把門打開,便長久地倚地門扇上給客人慈眉善眼了。莊之蝶看着那一對眼睛,看出了裏邊有小小的人兒,明白那小人兒是自己,立即說:周敏呢,周敏不在傢?婦人說:他說今日要去印刷廠,一早就走了的。莊老師你進來呀,這麽大日頭的也不戴了帽子!莊之蝶一 時有些迷糊,弄不清周敏不在對於自己是一種失望還是一種希望,便提了兜兒走進來。落了座,婦人沏茶取煙,把風扇打開了,說:莊老師,我們怎麽感激你哩,你這麽大名氣的人,別人要見也見不上的,我們倒受你太多的恩惠。莊之蝶說:受我什麽恩惠?婦人說:你送來那麽多餐具,甭說我們現在用不完,就是將來正式成傢過日子,用也用不完的。莊之蝶這纔記起讓雜貨店送餐具的事,就笑了:那有幾個錢。衹花了一篇小文章的稿費。婦人把凳子搬在莊之蝶面前,也坐下了,絞了腿,說:一篇小文章就買到那麽多東西?周敏說,發稿酬算字數,標點符號也算字的。那你寫一本書,光標點符號就要值多少錢的!莊之蝶噗地笑了:如果衹有標點符號,就沒有人付稿費了:婦人也就身子抖動,笑得放出聲來,但立即,她提了提脖前墜下的圓領衫兒,因為在笑時圓領衫兒擁過來,已經露出很大很白一塊胸口了。偏這一提,倒使莊之蝶心裏咯噔一下,以後眼光一到那裏就滑過去了。婦人說:莊老師,我要問你一個問題,你寫的作品中,人物都有模特嗎?莊之蝶說:這怎麽說呢?好多是我推想的。婦人說:你怎麽能想到那麽細?我對周敏說了,莊老師是個感情豐富細膩的人,有這樣一個丈夫,他的妻子真幸福。莊之蝶說:她說她下一 輩如果還轉世,再也不給作傢當老婆!婦人似乎甚是吃驚,悶了一時,低了眉眼說:那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她哪裏嘗過給粗俗男人作妻子的苦處!竟噗嗒掉下一顆淚來。莊之蝶立即想到她的身世。莊之蝶沒有見過她的那個丈夫的、但莊之蝶現在能想象出那是一個什麽樣的男人了。於是安慰道:你是有福的,就你這長相,也不是薄命人。過去的事過去了,現在不是很好嗎?婦人說:這算什麽日子?西京雖好,可哪裏是我長居的地方?莊老師你還會看相,就再給我看看。婦人將一隻白生生的小手伸過來,放在莊之蝶的膝蓋上了,莊之蝶握過手來,心裏是異樣的感覺,胡亂說過一氣,就講相書上關於女人貴賤的特徵,如何額平圓者貴凹凸者賤,鼻聳直者貴陷者賤,發光潤者貴枯澀者賤,腳跗高者貴扁薄者賤。婦人聽了,一一對照,洋洋自得起來。衹是不明白腳怎麽個算是附高,莊之蝶動手去按她的腳踝下的方位,手要按到了,卻停住,空裏指了一下,婦人卻脫了鞋,將腳竟能扳上來,幾乎要挨着那臉了。莊之蝶驚訝她腿功這麽柔韌,看那腳時,見小巧玲嚨,附高得幾乎和小腿沒有過渡,腳心便十分空虛,能放下一枚杏子,而嫩得如一節一節筍尖的趾頭,大腳趾老長,後邊依次短下來,小腳趾還一張一合地動。莊之蝶從未見過這麽美的腳,差不多要長嘯了!看着婦人重新穿好襪子和鞋,問:你穿多大的鞋?婦人說:三十五號碼的。我這麽大的個,腳太小,有些失比例了。莊之蝶一個閃笑,站起來說:這就活該是你的鞋了!從兜裏取了那雙皮鞋給婦人。婦人說:這麽漂亮的!多少錢?莊之蝶說:你要付錢嗎?算了,送了你了!婦人看着莊之蝶,莊之蝶說:穿上吧!婦人卻沒有再說謝話,穿了新鞋,一雙舊鞋嗖地一聲丟在床下去了。
第2章
  莊之蝶返回飯館的時候,情緒非常地好。趙京五和黃廠長見他這麽久纔來,又沒叫來那個朋友,倒有些掃興,叫嚷肚子餓扁了,問莊之蝶不覺得饑嗎?莊之蝶說他衹想喝酒。
  一頓飯,三人都喝得多了。先是上半瓶白酒下肚,還甜言蜜語着;下半瓶喝下便相互豪言壯語;再買了半斤,就鬍言亂語起來;又買了半斤喝過,無言無語起來。在飯館直坐到了後晌。後來莊之蝶要走,趙京五說:我得送你。莊之蝶擺擺手,搖搖晃晃騎了木蘭,一 路走着,一路卻能分辨街上商店門口廣告牌上的錯別字。
  一進雙仁府小院,入門就睡下到天黑,牛月清把飯做好了纔起來。起來又獨獨坐了一 回,說肚子不饑,也不吃飯,要騎車回文聯那邊住屋去過夜。牛月清說:今晚不消過去了,就住在這邊吧。莊之蝶支支吾吾的,說晚上還要寫寫文章的,牛月清就說:你要過去,我晚上可不過去的。莊之蝶明白她的意思,心想我躲清靜纔過去呢,臉面上卻做一副苦態,嘆口氣出門走了。
  巷口街頭,日色蒼茫。鼓樓上一片烏噪,樓下的門洞邊,幾傢賣餛飩和烤羊肉串的小販張燈支竈,一群孩子就圍了絞棉花糖的老頭瞎起哄。莊之蝶纔去瞧棉花糖是怎麽個絞法兒,把一勺白糖能搖絞出棉花一樣的絲來,一擡頭卻見門洞那邊走來了賣牛奶的劉嫂和她的牛。
  在供應了定點的牛奶後,劉嫂和牛直歇到天涼起來纔往城外走。一見面牛就長眸起來,驚得孩子們一哄散了。劉嫂說:莊先生好幾天又不見買奶吃了,是沒住在文聯嗎?莊之蝶說:明日在的,我等你了。走過去拍着牛的背,一邊和劉嫂說些牛奶的産量和價格。劉嫂就抱怨每斤飼料又長了一角,可奶價還是提不上來,這麽大熱的天,真不夠進城跑一天的辛苦錢。說話問,奶牛站在那裏四蹄不動,扭轉了頭這邊看看,那邊看看,舌頭在嘴裏攪動着,尾巴慢慢地甩過來,又慢慢地甩過去。
  莊之蝶就說:你要想開點,若不出來跑跑,不是一分錢掙不來,照樣要買菜買糧嗎,哎呀,你瞧這牛,它倒不急不躁,像個哲學家的!莊之蝶這話當然是隨便說的,沒想這牛卻一字一字聽在耳裏。人說狗通人性,貓通人性,其實牛更通人性。一年前莊之蝶在郊區采訪住在劉嫂傢,這女人先是務菜,菜務不好,賣菜時又不會在秤桿上做手腳,光景自然就害棲惶。莊之蝶一日出主意:城裏供應的奶常常摻水,群衆意見頗大,但用奶的人傢多,奶場又想賺錢,水還是照樣摻,訂奶戶一邊駡娘也還一邊要訂的。那麽,何不養頭奶牛,能把牛牽上去城裏現擠現賣,即便是價高些也受人歡迎,收入一定要勝過務菜了。劉嫂聽了。
  因此在終南山裏購得了此牛。牛是依了莊之蝶的建議來到西京城裏,莊之蝶又是每次趴下身子去用口吮吃,牛對莊之蝶就感激起來,每每見到他便陣叫致意,自聽了他又說牛像個哲學家,從此真的有了人的思維,以哲學家的目光來看這個城市了,衹是不會說人的語言,所以人卻不知曉。
  這一日,清早售完奶後,劉嫂牽了牛在城墻根歇涼,正是周敏在城墻頭上吹動了塤,聲音沉緩悠長,嗚嗚如夜風臨窗,古墓鬼哭,人和牛都聽得有些森寒,卻又喜歡着聽,塤聲卻住了,仰頭看着剪紙一般的吹塤人慢慢移走遠去,感覺裏要發一些感慨,卻沒有詞兒抒出,垂頭打噸兒睡着。牛啃了一肚子草,也臥下來反芻,一反芻竟有了思想了:當我在終南山的時候,就知道有了人的歷史,便就有了牛的歷史,或者說,人其實是牛變的呢,還是牛是人變的?但人不這麽認為,人說他們是猴子變的。人怎麽會是猴子變的呢?那屁股和臉一樣發紅發厚的傢夥,人竟說它是祖先。人完全是為了永遠地奴役我們,又要心安理得,就說了謊。如果這是樁冤案,無法澄清,那我們就不妨這麽認為:牛和人的祖先都是猴子;猴子進化了兩種,一種會說話,一種不會說話;說話是人的思維的表現,而牛的思維則變成了反芻。如此而已。
  啊哈,在混沌蒼茫的天地裏,牛是跳蚤一樣小得幾乎沒有存在的必要嗎?不,牛是龐然大物,有高大的身軀,有健壯的四蹄,有堅硬鋒利的戰鬥之角,但在一切野獸都嚮着人進攻的世界裏,獨獨牛站在了人的一邊,與人合作,供其指揮,這完全是血緣親近心靈相通。可是,人,把牛當那雞一樣,豬一樣徹底為自己服務。雞與豬,人還得去飼養着方能吃他們的蛋,吃他們的肉,而牛要給人耕種,給人推磨,給人載運,以致發展到擠出奶水!人啊人,之所以戰勝了牛,是人有了忘義之心和製造了鞭子。這頭奶牛為自己的種族的屈辱而不平了,鼻孔裏開始噴兩股粗氣、一呼一吸,竟使面前的塵土地上衝開了兩個小土窩。但它仰頭註視了一片空白的天空,終於平和下來,而一聲長笑了。牛的長笑就是振發一種哞。它長笑的原因是:在這個世界上,一切動物中除牛之外都是猙獰,無言的衹有上帝和牛,牛正是受人的奴役,牛纔區別於別的野獸而隨人進入了文明的社會。好得很,社會的文明畢竟會要使人機關算盡,聰明反被聰明誤,走嚮毀滅,那麽,取代人而將要主宰這個社會的是誰呢?
  是牛,衹能是牛!這並不是虛妄的諺語,人的生活史上不就是常常發生傢奴反主的故事嗎?
  況且,牛的種族實際上已有率先以人的面目進入人類者,君不見人群裏為什麽有那麽多的愛穿牛皮做的大衣前、茄剋和鞋。這些穿皮衣皮鞋的人,都是牛的特務,他們在混入人類後自然依戀牛的種族或是提醒自己的責任,纔在身子的某一部位用牛的東西來偷偷暗示和標榜!
  而自己一這頭牛洋洋得意了,實在是天降大任吧,竟是第一個赤裸裸地以牛的身分來到人的最繁華的城市裏了,試問在哪個城市有牛能堂而皇之地行走於大街?!這牛思想到這兒,於是萬分地感謝莊之蝶了。是莊之蝶首先建議了一個女人從山野僻地買它而來,又牽了它進城現擠現賣奶汁,更是說下一句牛像個哲學家,一字千金,擲地有聲,使它一下子醒悟了自己神聖的使命。啊!我是哲學家,我真的是哲學家,我要好好來觀察這人的城市,思考這城市中人的生活,在人與牛的過渡世紀裏,作一個偉大的牛的先知先覺吧!
  六月十九日黃昏。莊之蝶買了燒紙過雙仁府來。牛月清從街上叫了一個小爐匠在院門口,正把傢傳的兩支銀簪,熔化了重新打製一枚戒指。莊之蝶近去看了看,小爐匠臉色白淨,細眼薄嘴,一邊自誇着傢傳的技藝。一邊腳踩動風包,手持了石油氣槍,在一塊木頭上燒化管子,立時奢子稀軟成珠。莊之蝶從未見過這景緻,以為牛月清要做耳環的,說你把管子用了,娘犯起心慌病來要煮銀管水喝,你就不停地從耳朵上往下取嗎?牛月清說:我纔不戴耳環,汪希眠手上戴三枚戒指,你一枚也沒有,出門在外別人笑你吝嗇,也得駡我當老婆的刻苦了你!莊之蝶聽了咕噥一句:鬍折騰!進院去屋,與娘說話。戒指製好,牛月清歡天喜地拿了回來,直嚷道莊之蝶戴了試試,莊之蝶卻忙着用人民幣拍印燒紙:紙一沓一 沓鋪在地上,錢幣一反一正按在上邊用手拍。牛月清嘲笑莊之蝶太認真,燒紙是寄托哀思的一種方式,用得着那麽費勁?老太太伸手擰女兒的嘴,還要求莊之蝶一定把紙按實在土地上。要不亡人帶了這錢過河,錢就變成鐵錢了。牛月清又說,即使變鐵錢,那是對古時的銀元和銅板而言,現在用紙幣拍印,紙錢變了鐵錢倒好哩!老大太再駡牛月清,親自把拍印後的燒紙分成六份,一一讓莊之蝶在上面寫亡人名姓。
  自然是嶽父的錢最多,依次是老太太的父母、舅舅、姐姐,還有一個牛月清的幹娘。惹得牛月清再笑娘的負擔重,要照顧這麽多人的,一面把戒指套在莊之蝶的指頭上,戒指碩大,莊之蝶坐在沙發上,就作出很闊的架勢,二郎腿挑着鞋搖着,手指篤篤地在沙發扶手上敲,說身上的衫子過時了,得換一件的。牛月清說:我早給你買了一件大紅體恤衫,還怕你不穿的。我們單位老黃,六十二歲了,就穿了這樣的衫子,人年輕了十歲的!莊之蝶又說:這褲子就不配了,如今街上興港式老闆褲,我得要一件的。有了老闆褲,鞋也要換的,還有這褲帶,這襪子…·牛月清說:得了得了,換到最後你得去美容換臉皮了,說不準兒還要換班子換了我去?!莊之蝶說:去年你用一支簪鑲補了一顆牙,從此是金口玉言,在傢裏你說什麽就是什麽。現在你讓我戴戒指,那衹好這麽換嘛!笑了笑,卸了戒指放在桌上,埋怨牛月清隨流俗走,要把他打扮成什麽形象了!牛月清就不悅起來,說:這麽說我是舔屁股把仔蛋咬了?我興興地打扮你你不依,往後你也別干涉我頭髮怎麽梳,衣服怎麽穿!老太太見兩人又鬥花嘴,自不理睬,卻突然叫苦起來,說給老頭子的錢面值都是壹佰元,沒有零花票子,在冥國裏買什麽能方便嗎?莊之蝶便去取了一沓稿紙,分別拍印了拾元的、五元的。一元的面票,一傢人起身去巷口馬路邊焚燒。外邊全然黑了,馬路上人少車稀,百米外的路燈桿上一顆燈泡半明半暗。紙一燃起來,三個人的影子就在馬路兩邊的墻上忽大忽小,跳跌如鬼,紙灰碎屑紛紛起落。
  莊之蝶和牛月清先是並不覺得什麽,跪在那裏嫌火太炙,身子往後退,老太太卻開始念叨個個亡人的名字,召喚他們來收錢,叮嚀把錢裝好,不要濫花銷,也不必過分節省,如果花銷完了就來告訴她。莊之蝶和牛月清就覺得森煞,瞧見一股小風在火堆邊旋了一會兒,就立即用紙去壓祝這時候,西邊天上忽然一片紅光,三人都擡頭去看。老太太便說:餓鬼在那裏打架哩,這都是誰傢的餓鬼?他媽的,你們後人不給你們錢。倒搶我傢老頭子的?!牛月清毛骨悚然,說:娘,你鬍說什麽呀!那怕是一傢工廠在安裝什麽機器用電焊吧,什麽鬼打架不打架的!老太太還是仰望夜空,口裏念叨不停,後來長出一口氣,說老頭子,到底身手捷快,硬是沒讓被搶了錢去,就問:月清,街那邊十號院裏可有懷了孕的女人?牛月清說:那院子盡住些商州來的炭客,這些人來城裏發了,拖傢帶口都來住,是有一個女人肚子挺大的。莊之蝶說:這些人把老婆接來,沒有一個不生娃娃的,都是計劃外的二胎三胎。日子越窮,娃娃越多;娃娃越多,日子越窮,不知道他們怎麽想的?牛月清說:前天中午我去醫院,在門診室正遇着十號院那女人,她說她懷孕了。讓醫生檢查胎位正不正。醫生讓她解了懷,拿聽診器往她肚子上放,那肚皮黑乎乎地髒,醫生拿酒精棉球去擦,一擦一道白印子,說:你來這裏,也該把肚皮洗一洗!那女人紅了臉,悶了半晌說:我男人是炭客嘛!說罷就笑,莊之蝶也笑了。
  老太太就說:一個鬼去投胎了,那孩子就要出世了!一語未落,果然聽得遠處有嬰兒的啼哭聲,遂聽見有人在馬路上噔噔噔速跑,接着是拍一傢門板。大叫:根勝,根勝,我老婆生了!你快起來幫我去東羊街買三個鍋盔一罐黃酒,她這陣害肚子饑,吃頭牛進去都能吃掉的!莊之蝶和牛月清面面相覷,疑惑娘竟能說準,往夜空中看看,越發害怕起來,胡亂燒完紙,起身就要回去。街巷那邊的一棵梧桐樹後卻閃出一個人來,在那裏叫道:牛嫂,牛嫂!老太太問:誰個?那人說:是我。迎着火光走近,莊之蝶認得是右首巷裏的王婆婆,哼了一聲兀自回傢去了。原來。這王婆婆早年是聚春園的妓女,二十五歲上遇着鬍宗南的一位秘書,收攏了纔做起安分夫妻,曾生過一個兒子。兒子長成墻高的小夥子,騎摩托卻撞在電桿上死了。不幾年,那秘書也過了世。她寡寡地獨自過活,日子很是狼狽。
  前二年,以傢裏的房子寬展,開辦了私人托兒所。因與者太太認識得早,傢又離得近,常過來串門聊天,莊之蝶見她說話沒準兒,眉眼飛揚,行為又鬼鬼祟祟,便不喜歡她來,曾說過她辦托兒所會把孩子帶壞的話,惹得老太太不高興,牛月清也指責他帶了偏見看人的。
  王婆婆自然是莊之蝶在時來的少,莊之蝶不在時來的多。半年前王婆婆和老太太聊天兒,說到莊之蝶和牛月清這麽大歲數了怎麽不生養孩子,老太太就傷了心,說他們結婚後的第二年懷上了,但偏說孩子來得太早,就人工流産了;後來又懷上了,又說事業上有個名堂了再要孩子,又墮胎了;今什麽都有了,要懷孩子卻懷不上了!王婆婆說她有個秘方的,不但能讓懷上,而且還一定能讓懷上個男孩。老太太好不喜歡,說知了牛月清,牛月清淚水吧嗒地告訴娘,她何嘗不想懷上孩子,但不知怎麽懷不上,這幾年莊之蝶倒越來越不行的,說來也怪。他是不用時逞英豪,該用時就無能,已經看過許多醫生都沒效果,準備着這一輩子就再不要孩子了,老太太苦愁了許多日子,纔想出個主意來,讓北郊的幹表姐來代生,然後抱過來撫養,這樣畢竟是親戚,總比抱養外人的孩子要好。偏巧幹表姐懷了孕,老太太去說知了心思,幹表姐喜歡得一口應允,老太太卻一定要生男孩子纔抱養的,逼了表姐去醫院做日超檢查,一查竟是女孩,衹好做了流産術。
  老太太便領了幹表姐去拜訪王婆婆,王婆婆就教導了:月事三天後,就抓緊行房要懷上孕,然後開始吃她的藥,一天早晚吃一勺,不要嫌苦,吃後下身出少量的血也不必驚慌,就把自製的一瓶黑稠如漿的藥交給幹表姐。老太太當然感激不盡,當場要付藥錢。王婆婆說不用急的,生下男孩了付我不遲,衹是說此藥中最值錢的是沉香,要進口的純沉香,這服藥是別人買了藥配的,先就應急了牛嫂,但得買了沉香再給人配呀。於是牛月清就四處尋購沉香。莊之蝶得知,很不樂意。為此拌過幾回嘴。這陣,王婆婆見莊之蝶走了,得意忘形地頭也晃手也搖,說:牛嫂,你聽着十號院那嬰兒叫喚嗎?那炭客的老婆生了三個女孩,吃我的藥就把男孩生下來了!這幾天我就坐在他傢,單等着她生,炭客說:王婆婆,要是生下個女娃你就不好走了!我說:要不是男娃,我退你的藥錢!要是這男孩生下來,就是吃我這藥生下的第二十二個了;怎麽着,果然就是個男孩!牛月清也高興起來,說:王婆婆,我是信你的,沉香我買回來了。王婆婆說:是嗎?生下孩子可別忘了我!牛月清讓王婆婆到傢去吃飯喝茶,王婆婆說改日去吧。牛月清早忘記了害怕,一個人從黑巷道路回來取沉香。
  莊之蝶問:王婆婆又說生孩子的事?牛月清說:那秘方真靈,炭客那孩子就是吃了她的秘方的!莊之蝶瞧見她拿了沉香,問是多少錢買的,牛月清說五百元錢,惱得莊之蝶一梗脖子到廚房去吃稀飯,吃了一碗,就鑽到蚊賬裏睡去了。牛月清和老太太回來,情緒蠻高;吃罷飯了便端了水盆到臥室來洗,一邊洗一邊給莊之蝶說王婆婆的秘方是鬍宗南那個秘書傳給她的。那秘書活着的時候衹字不吐,要倒頭了,可憐王婆婆後半生無依無靠,就給了她這個吃飯的秘方。莊之蝶沒有吭聲。牛月清洗畢了,在身上噴香水,換了淨水要莊之蝶也來洗。莊之蝶說他沒興頭。牛月清揭了蚊帳,扒了他的衣服,說:你沒興頭,我還有興頭哩!王婆婆又給了一些藥,咱也吃着試試,我真要能懷上,就不去抱養幹表姐的孩子;若是咱還不行,幹表姐養下來暗中過繼給咱,一是咱們後邊有人,也培養一個作傢出來,二是孩子長大,親上加親,不會變心背叛了咱們。莊之蝶說:你那幹表姐兩口,我倒見不得,哪一次來不是哭窮着要這樣索那樣,他們這麽積極着懷了孩子又打掉又懷上,我看出來的,全是想謀咱們這份傢産的!當下被牛月清逗弄起來,用水洗起下身,雙雙鑽進蚊帳,把燈就熄了。莊之蝶知道自己耐力弱,就百般撫摸夫人,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刪去一百一十一字)牛月清說:說不定咱也能成的,你多說話呀,說些故事,要真人真事的。莊之蝶說:哪兒有那麽多的真故事給你說!能成就成,不成拉倒,大人物都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牛月清說:你是名人,可西京城裏汪希眠名氣比你還大,人傢怎麽就三個兒子?聽說還有個私生子的,已經五歲了。莊之蝶說:你要不尋事,說不定我也會有私生子的!牛月清沒言傳,忽然莊之蝶激動起來,說他要那個了,牛月清衹直叫甭急甭急,莊之蝶已不動了,氣得牛月清一把掀了他下來,駕道:你心裏整天還五花六花彈棉花的,憑這本事,還想去私生子呀!莊之蝶登時喪了志氣。牛月清還不行,偏要他用手滿足她,過了一個時辰,兩人方背對背睡下,一夜無話。
  翌日,牛月清噙了淚要莊之蝶一塊兒同她去幹表姐傢送藥。莊之蝶不去。牛月清恨了恨聲,灰不沓沓自個去了。莊之蝶在傢坐了一回,也坐得不是個滋味兒,便往郊區101藥廠,采寫黃廠長的報告文學。采訪很簡單,聽黃廠長作了一番自我介紹,又看了一下簡易的加工坊,莊之蝶一個晚上就寫好了文章。在去報社交稿時,卻心中衝動,謀算着趁機要去見見唐宛兒了。已經走到了清虛庵前的十字路口。
  莊之蝶畢竟有些緊張起來,他不知道周敏在不在傢,即使不在傢,婦人又會對自己怎麽樣呢?阮知非那夜的經驗之談使他百般鼓足着勇敢,但當年對待景雪蔭的實踐又一次使他膽怯了。何況,他想起了在牛月清面前的無能表現,懊喪着自己越來越不像個男人了,而又覺得自己一想到唐宛兒就衝動,不明白與這婦人是一種什麽緣分啊?!
  這麽思前想後,腦子就十分地混亂,俳徊復俳徊,終於蜇進近旁的一傢小酒館裏,要了一瓶啤酒,一碟熏腸,獨自坐喝。這是一間衹有二十平米大小的地方,四壁青磚,並不搪抹,那面粗白木櫃臺依次排了酒壇,壓着紅布包裹的壇蓋。櫃臺上的墻上,出奇地挂有一架老式木犁,呈現出一派鄉間古樸的風格。莊之蝶喜歡這個地方,使他浮躁之氣安靜下來,思緒悠悠地墜入少時在潼關的一幕幕生活來。酒館裏來的人並不多,先是幾個在門外擺了雜貨攤的小販,一邊盯着貨攤一邊和店主扯閑,一小盅酒成半晌地品,品不完。
  後來有一漢子就踏進來,立於櫃臺前並不言語,店主立即用提子打滿了酒盛在小杯裏,漢子端了仰脖倒在口裏,手在兜子裏掏錢,眼睛一眨一眨盯了店主,說:你摻水了?!店主說:你要砸了我這酒館嗎?砸了這酒館可沒一天三次伺候你的人了!漢子笑了笑,走出去,酒館裏又清靜下來,衹有莊之蝶和墻角坐着的一個老頭是顧客,老頭雞皮鶴首,目光卻精神,喝的是白酒,就的是一碟????水黃豆,用大拇指和中指食指捏酒碗的姿勢和力量,莊之蝶知道老頭是個用筆的人。莊之蝶在類似這樣的小酒館裏,常常會遇到一些認識的老教授或文史館那些滿腹經綸的學者,他們衣着樸素,形容平易。酗酒的年輕閑漢們總是鄙視他們,以為是某一個退休的工人,退居二綫的機關中層幹部,搶占他們的凳子,排隊買小菜時用身子把他們擠在一邊。
  莊之蝶認不得這一位老者。心裏卻想:這怕又是一個天地貫通了的人物。他不停地看老者吃酒,希望他能擡起頭朝自己這裏來看,但又害怕老者看見自己,因為這些成了人精的人物,會立即看出你的腸腸肚肚,你在他面前全然會是一個玻璃人的。老頭卻目不旁視,手捏一顆豆子丟在口裏了,嚼了一會兒端起酒碗吱地咂一下,自得其樂,頓時莊之蝶感到自己活得太纍,太窩囊,甚至很卑鄙了。這時就聽見遠處有極美的樂響傳來,愈來愈大,酒館的店主跑到門口去看。他也過去看,原來是巷中一傢舉行接骨灰典禮,亡人的骨灰從火葬場運到巷口,響器班導引了數十個孝子賢孫,接了骨灰盒,焚紙鳴竹,然後掉頭返回,樂響又起。
  莊之蝶參觀過許多葬禮場面,但今天的樂響十分令他感動,覺得是那麽深沉舒緩,聲聲入耳,隨着血液流遍周身關關節節,又驅散了關關節節裏疲倦煩悶之氣而變成呵地一個長吁。
  他問店主:這吹奏的是一支什麽麯子?店主說:這是從秦腔哭音慢板的麯牌中改編的哀樂。他說:這麯子真好!店主驚着眼睛說:你這人怪了,哀樂有好聽的?就是好聽,也不能像聽流行歌麯一樣在傢裏放呀?!莊之蝶沒再多說,回坐到他的酒桌。酒桌那頭已新坐了一個戴了白色眼鏡的年輕人,一邊叫喊來一瓶啤酒,一盤炒豬肝,一邊從口袋掏出一本雜志來讀。
  年輕人讀得特別投入,時不時就獨自地發一個輕笑。如今能這麽容易墜入境界的讀書人實在太少了,莊之蝶遂想:天下的文章都是作傢編造出來的,卻讓這些讀者喜怒哀樂。牛月清知道他寫文章的過程,所以她總看不上他的文章,卻在看別人寫的書時流過滿面的淚水。
  年輕人突然口舌咂動起來,發出很響的聲音,莊之蝶猜想這一定是看到書裏的人物在吃什麽好東西吧。這時候,那捧着雜志的兩衹手,一隻就抓住了面前的筷子,竟直直戳過來,在莊之蝶盤中夾起了三片熏腸,準確無誤地塞在了雜志後的口裏。一會兒,筷子又過來了,再夾了兩片吃了去。莊之蝶覺得好笑也好氣,拿筷子在桌面梆梆敲。讀書人驚醒了,放下雜志看他,嗅地一聲,低頭就將口中的熏腸吐在地上,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吃錯了!莊之蝶笑起來,說:什麽文章把你讀成這般樣了?年輕人說:你不知道,這是寫莊之蝶的事。
  莊之蝶,你知道嗎?他是個作傢。我以前衹讀他寫的書,原來他也和咱們普通人一樣!莊之蝶說:是嗎?上面怎麽寫的?讀書人說:他小時候,是個很蠢很笨的孩子,在小學,衹覺得老師是世上最偉大的人,有一次去厠所小便,看見老師也在小便,就大惑不解,說:老師也尿呀!好像老師就是不屙不尿的人。老師當然瞪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他還在看着,竟又說:老師也搖呀?!結果老師說他道德意識不好,又告知傢長,父親就揍了他一頓。莊之蝶說:這簡直是鬍說!讀書人說:鬍說?這文章上寫的呀,你以為偉大人物從小就偉大嗎?莊之蝶說:讓我瞧瞧。拿過雜志,竟是新出刊的《西京雜志》,文章題目是《莊之蝶的故事》,作者署名周敏,這就是周敏寫的那篇文章嗎?莊之蝶急急測覽了一 下,文中全記載了一些道聽途說,且極盡渲染,倒也生動有趣,便尋思道:讓我也看看我是什麽樣兒?於是又讀到了這個莊之蝶如何慷慨又吝嗇,能把一頭羊囫圇圇送了別人,卻回傢後又反去索要牽羊的那節麻繩,說送的是羊沒有送繩;如何智慧又愚蠢,讀李清照的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捲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緑肥紅瘦!便認定是李清照寫新婚之夜的情事,但卻看不懂列車運行時刻表;如何給人快活又讓人難堪,能教人識蒼蠅公母的方法,是看蒼蠅落在什麽地方,落在鏡子上的就是母蒼蠅,母蒼蠅也愛美;但公共場所被人不停地拉着合影了,便苦喪了臉說他前世是馬變的,這馬不是戰馬也不是馱運的馬,是旅遊點上披了彩帶供人騎了照像的馬,竟傷心落淚。莊之蝶再往下看,便到了莊之蝶的戀愛故事,竟出現了莊之蝶當年還在一個雜志社工作時如何同本單位的一位女性情投意合,如漆如膠,又如何陰差陽錯未能最後成為夫妻。莊之蝶的眉頭就皺起來了:前邊的故事怎麽離奇荒唐那並不傷大雅,這戀愛之事牽涉了他人豈敢戲言?女性雖未提名道姓,但事情框架全是與景雪蔭發生過的事情,卻那時與景雪蔭篤好,現在也後悔,雖內心如火而數年裏未敢動過她一根頭髮,甚至正常的握手也沒有。如今寫成這般樣子,似乎什麽事情都已發生過了,那麽,雙方皆有傢室兒女,景雪蔭的丈夫讀到此文怎麽感想?牛月清讀後怎麽感想?每一宗事似乎都有影子,又全然不是現在所寫的樣子,周敏是從哪兒得到的材料呢?
  莊之蝶更不安的是,如果景雪蔭讀了此文,她會怎麽看待我,認為這些隱秘之事必是我莊之蝶提供,是為了炫耀自己,要以風流韻事來提高自己知名度嗎?如果她的丈夫追問這一切,景雪蔭又會怎麽樣呢、莊之蝶愁苦起來了,放下雜志,再沒心緒要見唐宛兒,急急就往《西京雜志》編輯部去了。
  十二年前,當景雪蔭剛從大學畢業分配到文化廳的時候,莊之蝶已是《西京雜志》的編輯了。一張新的辦公桌放在了他的辦公桌的對面,以會議室改作的作品編輯室就塞滿了五個人。作品組組長鐘唯賢,卻唯一能領導的衹有莊之蝶。一名老編輯是同鐘一塊進文化廳的,都是大學生,自然不服鐘的指揮;一名是比莊之蝶早來二年的李洪文,機敏精靈,能言善辯,曾經為鐘當作品組長出過力,鐘卻認定了他是小入:君子易處,小人難交,對自己有過恩惠的小人更難交,處處也就讓他;另一位姓韋是個寡婦,正與嚴副廳長談戀愛,鐘是不好領導的;而景雪蔭呢,廳長早年正是景父的部下,一來就不叫廳長叫叔叔。鐘唯賢的一個兵就衹是莊之蝶。夏收時派莊之蝶去郊區支援農民夏收;地震時命莊之蝶去參加街道辦事處組織的救災隊;早晨上班提開水;晚上下班關門窗。五年的時間裏,莊之蝶在這裏度過了他的青春歲月,雖然為他們對他的輕視、欺辱而痛哭過,咒駡過,但他自離開了這裏,卻覺得那是一段極有意義的日子,尤其令他終生難忘的景雪蔭,現在回想起來,那簡直是他人生長途上的一袋幹糧,永遠咀嚼不完的。
  十二年過去了,廳長還是廳長,雜志還是雜志。那個韋寡婦已早作了嚴副廳長的夫人,調任了另一個部門成為處長。景雪蔭也棄文從政,提升為廳裏的中層領導。而鐘唯賢,永遠也沒出息的老頭,他既不信李洪文,又離不得李洪文,經過一番努力,終於擊敗了承包了三 年雜志、在經濟上一塌糊塗的上一個編輯部班子,他出任了新的主編。莊之蝶趕到那座熟悉的大樓上,自然是不停地與碰着的熟人打招呼,一推開還是那間會議廳改作的編輯室,所有的編輯都在裏邊,每個人都拿了一條褲權在抖着看。猛然門被推開,收拾不及,見是莊之蝶,李洪文就叫起來了:哎呀,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這一件就給你了吧!莊之蝶說:這是幹什麽呀,一人一塊遮羞布!一個面孔陌生的人就走過來和莊之蝶握手,說:莊老師你好,我是王鶴年,寫小說的,你給我們廠的産品提提意見吧!李洪文說:刊物整頓之後,業餘作者都給刊物拉廣告的,鶴年小說寫得不錯,他們廠是街道辦的小廠,他拉不來廣告,就送大傢一些他們的産品。這是防性病褲杈哩,有性病治性病,沒性病防性玻莊之蝶說:這倒適合於你,我衹需要的是壯陽褲權。說得大傢都笑了。鐘主編笑得臉縮成一團,形如核桃,直卸了眼鏡擦眼淚,說:之蝶,你過來,我這裏給你攢着好煙的。就拉開抽屜,取出了一個紙盒,裏邊滿滿地裝了香煙。
  十多年前,莊之蝶開始抽煙的時候,就特意給鐘唯賢做了個大紙盒,因為業餘作者來送稿,首先是要敬編輯一支好煙的,鐘唯賢不抽煙,常是謝絶。莊之蝶就叮嚀不必謝絶,他可以代為消費的,後來的編輯叫苟大海的便說:老鐘真是迂腐,莊之蝶現在還抽那種煙嗎?
  今日當着莊之蝶的面,以後這煙我就代他接管了!說着把煙盒拿過去,將煙全倒進自己抽屜,順手把自己的椅子給莊之蝶坐了。莊之蝶坐下來,相互寒暄了許多,自然就談起了新出版的雜志,編輯室人人激動。從內容的質量到封面的設計,以及這一期的廣告宣傳,無一不充滿了自信,尤其談到周敏寫的那篇文章,誇耀郵局門口已張貼了海報,特意介紹這篇文章,編輯部已經决定再加印一部分雜志,且要對周敏提高槁酬。李洪文說:大作傢,我已經說過了,曹雪芹寫了一部《紅樓夢》,一部《紅樓夢》養活了幾代人吃不完。現在你莊之蝶,也活到供人吃你了!周敏這篇文章是不長,可以說衹吃到了你的腳趾甲;幾時我也要寫寫的,你說給我什麽吃?莊之蝶說:我什麽也不讓你吃!李洪文說:那好吧,某一日我寫一篇了,會署個女人的名字,看你讓不讓?你一定說:讓你吃口條吧!莊之蝶就笑了:讓你吃痔瘡!周敏一直不說話,衹忙着給莊之蝶沏茶,倒水,過來說:莊老師,這是我發表的第一篇文章,你要多多提意見的。莊之蝶就平靜了臉面,正經對鐘唯賢他們說明他正是為這篇文章而來的,有個問題放心不下。鐘唯賢也立即緊張起來,間道:什麽問題?莊之蝶說:別的都可以,就是寫我與阿x的關係,渲染得太過分了,會不會出現副作用呢?鐘唯賢說:這我也考慮了,我問過周敏,材料是哪兒得到的,周敏說材料不會失實的。莊之蝶說:事情都有影子,但一具體寫,味兒就變了,雖沒有署真名,可環境、人物形象又太具體,你知道我和景雪蔭相好是相好,真還沒有發展到談戀愛的。李洪文說:這有什麽,通篇都在塑造了一個高尚的女性,談戀愛又怎麽啦?婚前和誰談戀愛都是正常的,何況你現在是大名人,能和這樣的名人談戀愛也是一個女人的榮光,她景雪蔭盼不得全世界人都知道她和你有那麽一段美麗的豔史。莊之蝶說:洪文你別鬍說,我雖然相信景雪蔭不是那號人,但咱們畢竟是在中國,要看現實。她現在有家庭,又有領導地位,不出事就好,出了事對誰都不利的。鐘唯賢問:那你的主意呢?莊之蝶說:編輯部極快派人去給景雪蔭送一份雜志,說明情況,把可能出現的矛盾處理在萌芽時期。周敏說:我去尋過了,她還沒有回來。莊之蝶再強調:一等回來,立即就去!李洪文說:你放心,這事由我們辦好了。今日中午不要走了,周敏得了稿費,今日要請你的客,讓我們都沾沾光嘛!周敏說:沒問題,大麥市街老賈傢的灌腸包子,吃多少我買多少。莊之蝶說:李洪文還是老毛病,從來都是叫嚷別人請他吃,沒聽說過要請人吃的。李洪文說:這沒辦法,老婆管着錢呀!如果你護着周敏不請客,你就請請大傢。苟大海說:咱們玩玩麻將吧,誰贏了誰請客。莊之蝶問鐘唯賢:這行嗎?鐘唯賢說:你們又不玩錢的,你們玩吧,我還有個事,我就不陪你了!莊之蝶笑了笑,和鐘唯賢握手告別,送他出門了,李洪文立即關上門,說:我們的領導怎麽樣?瞧那話多有水平,他不反對咱們玩,但若出了事,他什麽責任也沒有的,這就叫會當領導!苟大海說:他要會當領導,也不是幹了一輩子還是個主編,連個處級幹部都不是。莊之蝶說:他一輩子膽小怕事。辦公桌就橫過來,李洪文從桌鬥取了麻將,周敏又給各人面前放下茶杯、煙灰缸。莊之蝶對周敏說:這裏人多,你就不要玩了,能幫我去一趟市報社嗎?周敏問:什麽事?莊之蝶說:這裏有一份寫企業傢的稿子,你直接送給報社文藝部張主任,讓他越早越好地登出來。周敏高興地去了。
  莊之蝶、李洪文、苟大海和另一個年輕的編輯小方開始打點執風,結果莊之蝶坐東,李洪文坐西,苟大海坐北,小方坐南。李洪文卻要和苟大海換位子,說莊之蝶有錢,今日一定要他出水,而苟大海牌藝不高,看不住下傢的。莊之蝶說:不是苟大海看不住我,是你屬木命,北方位屬水。李洪文說:你也懂這個?莊之蝶說:我懂得你!李洪文倒臉紅起來,說:我說過的,今日就要贏你,你帶了多少錢?莊之蝶脫下鞋來,鞋殼裏平鋪了二十 元錢。苟大海說:莊老師真逗,錢怎麽裝在那兒?莊之蝶說:以前我還在文化廳的時候,錢欺負過我,現在我就把它踩在腳下!李洪文說:那麽兩張,頂得住我一個自扣嗎?莊之蝶說:這別擔心,你贏了我藉款付你。可你也要知道,我最善於白手奪刀。開場第一圈,莊之蝶果然自扣了一莊,平和了一莊,氣得李洪文直駡牌是舔溝子,不抽煙的人偏要抽莊之蝶一支煙,說要沾沾紅人的光,一支煙未抽完,倒嗆得鼻涕眼淚地直咳嗽。
  說到煙,小方就問起莊之蝶在文化廳工作時是不是老抽鐘唯賢的煙,這樣從抽鐘唯賢的煙自然說到鐘唯賢,莊之蝶問:老鐘現在日子怎麽樣?他老婆還來單位不?苟大海說:老鐘夠苦命,二十年右派,偏偏又娶了個惡婆子,前一個月初三那惡婆於又來了,當着衆人的面竟能把他的臉抓出血來。莊之蝶說:他有什麽辦法!我還在文化廳時,他們就分居着,老婆一來,他就慌了。大傢都勸他離了婚算了,可那婆子就是不離。沒想他也真能湊合,現在了還是這樣!李洪文打出一張牌,莊之蝶要吃了,李洪文又後悔說打錯了,收回去重新打了一張牌,說:我倒有個機密。你們誰也不能傳出去!小方說:李老師一天到黑總有機密!莊之蝶說:李洪文有特務的才能,當年嚴副廳長和韋寡婦談戀愛,他是第一個發現的,他能藏在厠所四個小時,觀察厠所對門的韋寡婦房裏,嚴副廳長是幾時幾分進去的,幾時幾分拉滅燈的。李洪文說:後來怎麽樣,他們不是結婚了嗎?莊之蝶說:正是人傢要結婚,你那監視有什麽價值?李洪文說:這他們倒感謝我的,我公開了機密,纔促成了他們一場好事。莊之蝶說:好,好!老鐘有什麽機密?李洪文說:老鐘靠什麽能活下來?他是有他的精神支柱的!年輕時他喜歡他的一個女同學,大學畢業後,不久他就成了右派,後來又聽說那位女同學也成了右派。他在右派期間找不下個對象,經人介紹和現在這個郊區的老婆結了婚。前幾年,偶爾得知他的那個女同學還活着,在安徽的一個縣中教書,況且已經離了婚,獨身過活,就整日嘮叨這女同學如何地好。他給人傢去了四封信,不知怎麽總不見回信,或許這女同學早不在了人世,或許壓根兒就不在安徽的那個中學,一切都是誤傳。可老鐘中了邪似的,每天都在收發室信欄裏看有沒有他的信。小方說:他剛纔出去,一定又去收發室了吧。李洪文說:我知道他幹什麽去了一一職稱又開始評定,還不是為他那個編審的名分兒給評審會的人說情去了!真窩囊,前年該評職稱了,武坤當了主編,把老頭丟在一邊;這次又要評了,卻說老鐘纔當了主編,資歷還欠些。和!李洪文說着就推倒了牌。這一和是莊上和,又接連和了三次,李洪文話就越發多,不斷地總結和牌的經驗,又訓斥苟大海不會下牌,怎麽就讓莊之蝶又碰吃了個八萬,再是反復提醒刀下見菜,誰也不許欠賬。小方說:李老師是輸了嘴吸臉吊的,贏了就成了話老婆!李洪文說:我現在成你們共同的敵人了,都嫉妒開了。贏牌也不見得是好事的,牌場上得意,情場上失意。晦,對不起了,又一個杠。從後邊揭了一張,再打出一張。飯稠了又有豆兒,可惜不是杠上開花。之蝶呀,說一句你不愛聽的話,老鐘沒評上編審,是吃了武坤的虧,可景雪蔭偏偏和武坤打得火熱,這你得說說她了。
  莊之蝶自和了一炸一平外還再沒有和牌,已經藉了苟大海三張票子,眼裏看着牌,腦子裏卻盡是鐘唯賢可憐巴巴的樣子,他想象不來幾十年裏老鐘是怎樣活過來的?聽李洪文讓他勸說景雪蔭,就苦笑了:這是人傢的自由,我憑什麽說人傢?老鐘這麽大年紀還天天盼女同學的信。李洪文說:還有機密的!你去過他房子嗎?他房子裏放了許多補陽藥,他是和老婆分居了十幾年,從不在一塊同床共枕,也未見他和別人有什麽瓜葛,我想他現在突然吃這補陽藥,一定是女同學給了他希望,盼望聯繫上能在晚年結婚,好好享受一下人的日子哩!李洪文說着,突然大叫:扣了!梆地一聲,手中的牌在桌上一砸,偏巧牌竟砸斷,一半從窗口飛出去。衆人看時,他要扣的牌是夾張兩餅,手是獨捏了一個成了一餅的半塊牌。苟大海首先說:哪裏扣了?夾張砌要兩餅,你扣的是一餅!李洪文說:你沒看見牌斷了嗎?小方也說:那我們不管,你手裏是一餅,夾的是要兩餅,不算自扣的!李洪文就到窗口去看飛去的那個餅,自然難以尋着,要大傢付錢,苟大海、小方硬是不付,李洪文便生氣了。莊之蝶說:不算這個自扣,你李洪文也是三歸一了,你要他們脫褲子當襖還債嗎?李洪文說:你們這些人賴帳,那我就不請客了,權當把錢發給你們自個去吃飯吧!莊之蝶說:不讓你請客,我請了!又藉了苟大海五十元錢,讓小方叫老鐘也一塊去吃飯。小方去了,但老鐘人不在宿舍,四個人於是到大麥市街吃了灌腸包子,又到茶館喝了幾壺茶,天黑下來方纔散了回傢。莊之蝶在路上想,今日輸得這麽慘,李洪文說牌場上得意,情場上失意。自己牌場上這麽臭,莫非情場上有了好事?立在那裏發了一會呆,後悔沒有去找唐宛兒。心動着現在去吧,又覺得天色太晚,恐怕周敏也已在傢,遂怏怏回雙仁府來。
  雙仁府巷口,黑黝黝蹲着一個人,見莊之蝶過來,突然站起來吃喝:破爛一一承包破爛嘍!莊之蝶看清是那個說謠兒的老頭,就笑着說:天這般黑了,你老還收什麽破爛?一個嗝胃裏竄上一股酒氣。老頭並不理睬,拉了鐵軲轆架子車一邊順着大街走,一邊倒獨說獨謠,竟又是一段謠兒:革命的小酒天天醉,喝壞了黨風喝傷了胃,喝得老婆背靠背,老婆告到紀檢委員會,書記說:該喝的不喝也不對。
  莊之蝶推開門,屋裏燈明着,夫人和洪江坐在沙發上一邊點錢一邊用計算器算帳。莊之蝶瞧見沙發上一沓一沓大小不一的錢票,說:晦,這一月大賺了嘛!牛月清說:賺什麽了?進了一批金庸的武俠書,先還賣得可以;沒想到那一條街上,嘩嘩啦啦一下子又開了五 傢書店,又全賣的金庸的書,南山猴---個磕頭都磕頭,貨就壓下了。這些錢算來算去,勉強付那兩個個姑娘的工資和稅務所的稅金,前幾天洪江買了三個書櫃,現在還是空缺哩!你一天到黑衹是浪跑,也不去過問一下,洪江說湖南天籟出版社新出了一本書,叫什麽來着?洪江說:是《查太萊婦人》。牛月清說:這《查太萊婦人》正紅火哩,可進不來貨,你不是認識天籟出版社的總編嗎?他們總是來信約你的稿,你就明日拍個電報,讓他們也給咱發一批書來嘛!莊之蝶說:這還不容易,洪江你明日就以我的名義去個電報。洪江說:我就要你這句話,要不,你又該說我藉你的名兒在外鬍來了。莊之蝶說:衹能是這份電報以我的名,也不要說書店就是我開辦的。洪江說:你就是大小心,真要以你的名字作了這書店字號,什麽好書都能進得來的。莊之蝶說:我是作傢,作傢靠作品,外界知道我辦書店,會有什麽想法?!洪江說:現在什麽時候了,文人做生意正當得很哩,名也是財富,你不用就浪費了,光靠寫文章發什麽財,一部中篇小說抵不住龔靖元一個字的。牛月清說:洪江還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洪江你說說。洪江說:開了這一年書店,我也摸了行情,寫書的不如賣書的,賣書的又不如編書的。現在許多書店都在自己編書,或者掏錢買出版社一個書號,或者幹脆偷着印,全編的是色情兇殺一類的小册子,連校對都不搞,一印幾十幾百萬册,發海了!朱雀門街的小順子,什麽雞巴玩意兒,大字不識的,卻雇人用剪刀和膠水集中社會上各類小册子中的色情段落,編了那麽一本,賺了十五萬,現在出入都是出租小車,見天去唐城飯店吃一頓生猛海鮮。莊之蝶說:這些我知道,咱不能這樣幹。洪江說:我知道你要這麽說。現在有一件事,我和師母商量了,一個書商拿來印好的一本武俠書,署名是劉德寫的,賣不動,想便宜一半賣給咱。我想了,咱接過來,換一個封面,署上全庸大名,一定會賺許多錢的。莊之蝶說:這怎麽就能賺許多錢?洪江說:金庸的書賣得快,這書當然寫得不如金庸,咱署名全庸,用草字寫,猛地一看也是金庸了,若要查起來,我寫的是全庸啊!這事你由我辦好了,衹是得籌十萬元,這你和師母要想辦法。牛月清說:衹要你老師同意,錢我籌。今日汪希眠送了帖子來,說是明日要給他娘過七十大壽,盼望咱一傢人去,你要明日去就去,不去,我去嚮他藉八萬,咱再取了存折,十萬元也湊夠了。莊之蝶說:老太太七十大壽了?我還以為那是六十出頭的人!這是要去的,可這是去嚮人傢賀壽,怎麽開口借錢?說了一回,一時意見不攏,牛月清就打發洪江先回書店去了,低頭問:你今晚還過文聯那邊去嗎?莊之蝶說:天這麽晚了,過去又得讓人開大門。牛月清說:要是早,你就又過去了?咱這是什麽夫妻?!莊之蝶沒有言語,上床先自去睡了,牛月清也隨後來睡,兩人誰也不接觸誰,就聽到了城墻頭的塤聲如訴如泣。莊之蝶說:這是誰在吹塤?牛月清也說了一句:這是誰在吹塤?說畢了,又歸於寂靜。
  莊之蝶說這句話時是心裏這麽想着,原不想說出聲來卻說出了聲。沒料牛月清也說了一 句,他現在就希望牛月清趕快地瞌睡。但是,女人卻在被窩裏動起來,並且碰了一下他,要把他的手拉過去。莊之蝶擔心會這樣,果然真就這樣來了,他厭惡地背了身去,裝作全然地不理會。這麽靜躺了一會,又覺得對不起女人,轉過身來,要行使自己的責任。女人卻說:你身子不好,給我摸摸,講些故事來聽。莊之蝶自然是講已經多少次重複過的故事。
  女人不行,要求講真故事,莊之蝶說:哪裏有真實的?女人說:就講你發生過的。莊之蝶說:我有什麽?傢裏的豬都餓得吭吭,哪有祟的糠?!女人說:我倒懷疑你怎麽就不行了?八成是在外邊全給了別人!莊之蝶說:你管得那麽嚴,我敢接觸誰?女人說:沒人?那景雪蔭不是相好了這麽多年嗎?莊之蝶說:這我起咒,人傢一根頭髮都沒動過。女人說:你好可憐,我以後給你介紹一個,你說,你看上誰了?莊之蝶說:誰也看不上。女人說:我不知道你的秉性?你衹是沒個賊膽罷了。剛纔說汪希眠給他娘過壽,你一口應允了要去的,瞧你那眼神,你多高興,我知道你看上了汪希眠的老婆了!莊之蝶說:看上也是白看上。女人不言語了;莊之蝶以為她已睡着,沒想牛月清卻說:汪希眠老婆愛打扮,那麽些年紀了倒收拾得是姑娘一般。莊之蝶說:人傢能收拾嘛!牛月清說:收拾着給誰看呀?我聽龔靖元老婆說,她年輕時花着哩!當年是商場售貨員,和一個男人下班後還在櫃臺內幹,口裏大呼小叫地喊,別人聽見了往商場裏一看,她兩條腿舉得高高的。別人就打門,他們竟什麽也聽不見,一直等來人砸門進來了,還要把事情幹完了才分開!女人說着,突然手在莊之蝶的下邊摸去,一柄塵根競挺了起來,便拉男人上去。口口口口口(作者刪去五十一字)不覺叫了一聲,身子縮成一團。
  莊之蝶說:原來你也沒能耐的?女人說:我沒說你,你倒反嫌了我。你總說你不行,一說起汪希眠老婆,你就興成那樣了?!我哪裏比得上你好勁頭,你是老爺的命,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這兩處的傢,什麽事我不操心?莊之蝶說:快別鬍說!你纔多大年紀,周敏那媳婦雖比你小六七歲,可她受的什麽苦,臉上卻沒一條皺紋的。牛月清就惱了,說:一個汪希眠老婆你還不夠,還要提說唐宛兒,她受什麽苦的?聽夏捷來說,她是同周敏私奔出來的?莊之蝶說:嗯。女人說:能私奔出來,在傢肯定是什麽活兒也不幹的姑奶奶身子!說女人賤也就賤在這裏,男人對她越是含在口裏捧在手裏,她越是溫飽了思淫,要生外心的。莊之蝶說:夏捷幾時來的?女人說:半後晌來的,來了給我帶了一隻菊花玉石鐲兒,說是唐宛兒讓她捎給我的,說那日請客我沒能去,心裏過不去。莊之蝶說:你瞧瞧,人傢對你這麽好的,你倒背後還說人傢不是。玉鐲兒呢?讓我瞧瞧什麽成色?女人說:我這麽胖的胳膊,根本戴不進去,裝在箱子裏了。我哪兒是說了人傢的不是?我是嫌你在外見着一個女的了,就回來拿人傢的長處比我的短。別說人比人比死人,如果這個傢我百事不操,我也不會這麽些皺紋!莊之蝶趕緊不再提唐宛兒,說:你也是辛苦,趕幾時請一個保姆來,前幾日趙京五說他幫咱物色一個的,到時候你就也不幹,動口不動手地當清閑主兒。牛月清氣消下來,說:那你看吧。我也會保養得細皮嫩肉哩。兩人說了一陣話,女人偎在丈夫的懷裏貓一般睡了,莊之蝶卻沒有睡意,待女人發了鼾聲,悄悄坐起來,從枕下取了一本雜志來看,看了幾頁又看不下去,吸着煙指望城墻頭上的塤聲吹動。
  但這一晚沒有塤聲,連收破爛的老頭的吆喝也沒聽着。翌日,牛月清去老關廟商場的糕點坊去定購壽糕,又特意讓師傅用奶油澆製了恭賀汪老太太七十大壽的字樣,又買了一丈好幾的蘇州細綢、一瓶雙溝老窖、一包臘汁羊肉、二斤紅糖、半斤竜井回來。莊之蝶卻不想去。牛月清說:這可是你不去呀,汪希眠的老婆要問起我怎麽說?莊之蝶說:今日那裏一定人多,亂七八糟的,我也懶得去見他們說話。汪希眠問起,就說市長約我去開個會,實在走不開身。牛月清說:人傢要你去,是讓你給汪傢壯臉的,汪希眠見你不去生氣了,我嚮人傢提出借錢,若慷慨就罷了,若有個難色,我怎麽受得了?你是真的不去,還是嫌我去了丟顯你,那我就不去了。莊之蝶說:你這女人就是事多!我寫幅字你帶上,老太太一定會高興的。說畢展紙寫了夕陽無限好,人間重晚情。督促女人去了。牛月清一走,莊之蝶就思謀着去周敏傢,琢磨該拿些什麽送唐宛兒。在臥房的櫃裏翻了好大一會,衹是些點心、糖果一類,就到老太太房裏,於壁櫥裏要找出一塊花色絲綢來。老太太卻要給他說話,咦叨你爹天麻麻亮就來說潑煩了,我問大清早前生哪裏的氣,你爹說了,我管不住他們,你們也不來管他們!莊之蝶問:他們是誰?老太太說:我也問他們是誰。我們的女婿這麽大的人物,和市長都平起平坐吃飯的,誰敢來欺負了你?你爹說,還不是隔壁新的小兩口,一天到晚地吵嘴打架,苦得他睡也睡不穩,吃也吃不香。我想了,你爹不會說謊的,你今日既然不去作客吃宴席,就一定要去你爹那兒看看,真有那煩人的隔壁,你用桃楔釘在那裏!老太太說罷就去院裏用刀在一株桃樹上削桃節兒。
  莊之蝶又氣又笑,忙扶她回來,削了三四節桃木棍,答應去看看的。原本安妥下老太太抽身就能走開,不想牛月清的幹表姐從郊區來了,給老太太帶了一包小米。老太大好生喜歡,笑着笑着就哭起來,說這閨女不記着她,問她爹在幹什麽,一年半載也不來看看,現在鄉裏富了,就忘了老姊妹,老姊妹並不嚮他借錢用嘛。幹表姐忙解釋他傢承包了村裏的磚瓦窯,老爹雖幹不了體力活,但老爹是有名的火工,火色全由他把握的,實在抽不開身。老太太就說:現在抽不開身了,當年怎麽三天五天來一趟,吃了喝了,走時還要帶一口袋粗糧回去,那就有空了?!說得幹表姐臉一陣紅一陣白。莊之蝶就圓場說娘老了,腦子不清楚了,整天價鬍說。幹表姐說:我那兒就怪老人的?她說的也是實情,當年我們傢孩子多,日子棲惶,全憑老姑傢周濟的。就對老太太說,老姑,你駡我爹駡得好,我爹也覺得好久沒來看你了。再過十天,鄉裏過廟會,有大戲哩,這回我爹特意讓我接了你去的。老太太說:城裏有易俗社,三義社,尚友社,你妹夫看戲從不買票的,我倒去鄉裏看戲?幹表姐說:戲園子裏看戲和土場上看戲不一樣的,再說鄉裏富了,我爹說接了你去好好伺候伺候你。老太太說:這我就得去了!可你衹請我,怎不也請了你老姑父?幹表姐臉色煞白起來,直拿眼睛看莊之蝶。莊之蝶說:她就這樣,一會兒說人話,一會說鬼話。幹表姐說:請的,請我老姑父的。老太太就說:之蝶,這就好了,你和你表姐去你爹墳上看看去,懲治了那隔壁,你爹纔肯去的。莊之蝶無奈,衹好說讓幹表姐吃些東西再去,幹表姐說她不饑的,卻還是把莊之蝶拿出的糕點、水果各樣吃了些,就問,傢裏這冰箱值多少錢,錄放機多少錢,還有那組合櫃、床頭櫃、櫃上的那盞臺燈,眼饞得了得。
  兩入要出門時,老太太卻突然要幹奉姐留下說婦廠舌兒,讓莊之蝶先出去。莊之蝶在院中等了好一會兒,幹表姐一臉通紅地出來了,莊之蝶問:我娘又說什麽了?幹表姐說:她是問月清妹妹捎去的藥吃了沒有,有了身子了沒有,叮嚀要你姐夫不得喝酒……我倒真恐慌,有心讓孩子來你們這裏享福,又擔心這孩子不聰明,辱沒了你們。莊之蝶一時不知說些什麽,胡亂地支吾了一通,把話支開,就又說老太太陰陽難分的趣事。幹表姐說,老太太年歲大了,少不得說話沒三沒四的。可人一老,陰間陽間就通了,說話也不敢全認為是鬍言亂語,我們村也常有這等事。莊之蝶苦笑了,說:沒想表姐和我娘一樣的!兩人騎了木蘭出了北城門,一直往漢城遺址西邊的一個土溝畔去。天極熱,摩托車停在路口,滿身臭汗地踏過一片土坷垃地,一到溝畔的地楞邊,遠遠就看見了竪起的一面石碑。幹表姐哇地一聲先哭起來了。莊之蝶說:姐,你怎麽哭了?幹表姐說:不哭,老姑父生氣不說,周圍的鬼魂倒要笑話老姑父了。就又哭了三聲,方停下來,令莊之蝶吃驚的是,就在爹的舊墳左邊,果然有了一個新墳丘,上邊的茅草還未生起,花圈的白紙被雨水零散地溺在泥上裏,一時心想:這一定是爹所說的新來的隔壁了。胸口怦怦緊跳。幹表姐已跪在那裏焚紙錢,嘰嘰咕咕念說不已。
  莊之蝶走上了溝畔,去打問一個挖土的鄉民,問那新墳裏是什麽人?鄉民說是一個月前,薛傢寨有姓薛的小兩口帶了孩子進城去,在三岔路口被一輛卡車一起軋死,一傢人就合了一個墓在那裏埋了。莊之蝶嚇得臉色寡白,知道老太太所說的話不假,忙到那新墳周圍釘了桃木楔,扯着幹表姐扭頭就走。從墳上回來,老太大便被幹表姐接了去郊區。莊之蝶看看天已不早,估摸牛月清也該在汪希眠傢吃了午飯回來,就胡亂吃了些東西。回想起在墳上的情景,再不敢認定老太太是鬍言亂語,便盡力搜索平日她曾說過的荒誕言語,記錄在了一個小本上反復琢磨。其時,天突然轉陰,風颳得窗子劈劈啪啪價響,似有落大雨的樣子,莊之蝶趕忙關了窗子,又到院子裏收取了晾着的衣服、被褥。等了一個時辰,雨卻沒有落下一滴來,而天上洶涌了烏雲,瞬息變化着千奇百怪的圖象。莊之蝶臨窗獨坐,看了許久,忽見烏雲越聚越多,未了全然是一個似人非人而披發奔跑的形象,尤其那兩衹赤腳碩大無比,幾乎能分辨出那翹起的五個腳趾,以及腳趾上的簸箕紋和鬥紋。他覺得有趣,要把這形象記下來,一時尋不到合適字眼,便照了圖象來畫,卻冷丁感到了恐懼。回頭看了看老太大的房間,越發驚駭不安,鎖了門就往文聯大院這邊來。
  牛月清下午沒有回來,晚上也沒有回來。夜裏十點左右,一個人來捎信,說夫人讓告訴莊之蝶:汪老太太硬是留下她不讓走,陪着在那邊玩麻將的,她就也請汪老太太和汪希眠的老婆明日到咱傢作客,她們是應允了。莊之蝶說:這麽說,是讓我明日一早就上街買菜嘍?來人說:阿姨就是這個意思。遂交給了他一個買菜的單子。莊之蝶看時,單子上寫着:豬肉二斤,排骨一斤,鯉魚一條,王八一個,猶魚半斤,海參半斤,蓮菜三斤,韭黃二 斤,豆莢一斤,豇豆一斤,西紅柿二斤,茄子二斤,鮮蘑菇二斤,桂花稠酒三斤,雪碧七 桶,豆腐三斤,朝鮮小菜各半斤,羊肉二斤,股牛肉一斤,變蛋五個,燒雞一隻,烤鴨一 衹,熟豬肝、毛肚、熏腸成品各半斤。另,從雙仁府娘那邊帶過去五糧液一瓶,啤酒十瓶,花生米一包,香菇木耳各一包,糯米一碗,紅棗一袋,粉絲一把。再買豌豆罐頭一瓶,竹筍罐頭一瓶,櫻桃罐頭一瓶,香腸一斤,黃瓜二斤,發菜一兩,蓮子三兩。莊之蝶說:這麽麻煩的,真不如上飯店去包一桌兩桌了!來人說:阿姨就估摸你會說這話的,她讓我叮嚀你,這是汪希眠夫人要來的,飯店就是吃山喝海,沒有傢裏做着吃有氣氛,且能說些活的。莊之蝶在心裏說:她真的以為我看上汪希眠的老婆?!打發來人走後,想想既然在傢這這麽招待,真不如趁機也請了孟雲房兩口、周敏兩口來快活快活,一來讓牛月清看看自己並無意於汪希眠的老婆,二來也讓唐宛兒來傢看看。主意拿定,連夜就給趙京五撥了電話,讓他明日一早來幫他去炭市街副食市場買了這一攬子菜蔬。清晨起得很早,莊之蝶騎車就去了蘆蕩巷副字八號周敏傢。
  唐宛兒已經起來化了妝,在鏡前收拾頭髮。周敏蹲在葡萄藤下滿口白沫地刷牙,見莊之蝶進了院子,喜歡得如念了佛。婦人聽見了,雙手在頭上忙着迎出來,臉倒紅一下,問過一 聲卻走到一邊還繼續盤發。周敏說:頭還沒收拾停當?怎麽不給莊老師倒茶的?婦人方自然了,忙不迭地就去沏茶;茶水太燙,雙手倒換着捧過來,一放下杯子吸吸溜溜甩手地叫,又不好意思,就給莊之蝶綻個笑。莊之蝶說:厲害嗎?婦人說:不疼的。手指卻吮在口裏。婦人一夜睡得滿足,起來又精心打扮了,更顯得臉龐白淨滋潤,穿一件粉紅色圓領無袖緊身小衫,下邊一個超短窄裙,直箍得腰身亭亭,腿端長如錐。莊之蝶說:今日要出門嗎?婦人說:不到哪兒去呀!莊之蝶說:那打扮得這麽精神?婦人說:我有什麽衣服呀,衹是化了妝。我每天在傢也是這樣,化化妝,自己也精神,就是來了人,見人也是對別人的尊重嘛!莊老師該笑話我們的俗氣了?!莊之蝶說:哪裏能笑話,這纔像女人哩。這衣服夠帥的嘛!莊之蝶說着,心裏咯噔一下,婦人腳上穿着的正是那日他送的皮鞋。婦人也看了出來,就大聲說:莊老師,這一身衣服都是五年前的舊衣服了,衹有這鞋是新的,你瞧,我這雙鞋好嗎?莊之蝶心放下來,知道婦人這麽說,一是給周敏聽的,二是給他暗示,她並沒有說出送鞋的事來。莊之蝶也就說:不錯的。其實衣服鞋襪不存在好與不好,看誰穿的。周敏從院子裏摘了一串葡萄,回來說:她就是衣服架子!鞋這麽多的,偏就又買了這雙,有了新的就又不下腳了!莊之蝶心中大悅。婦人為什麽沒有告訴周敏鞋的來源,且當了周敏的面謊說得自自然然,那麽,她是對自己有那一層意思了嗎?就說:周敏,今日我這麽早來找你,是請你們中午到我那兒吃頓飯的,你們有天大的事也得放下,是非去不可的了!請的還有畫傢汪希眠的母親和夫人,再就是孟雲房夫婦。我在這裏不能多呆,還要去通知老孟,通知了上街急着采買的。婦人說:請我們呀,這受得了呀?莊之蝶說:我上次不也來吃請過嗎?婦人說:這實在過意不去了,我們巴不得去認認門的,也該是見見師母了。可請那麽多人,我們是什麽嘴臉,給你丟人了!莊之蝶說:已經是朋友了,就別說兩樣話。宛兒,是你托夏捷把一隻玉鐲兒給了我的那口子了?婦人說:怎麽,師母不肯賞我的臉兒嗎?莊之蝶說:她哪裏是不肯收,衹是覺得連面兒都沒見的,倒白收的什麽禮?!唐宛兒說:喲,什麽值錢的東西!周敏念及孟老師給我們介紹了你,給夏姐兒送了一個鐲兒,我尋思給夏姐兒一個了,也一定要送師母一個的,就托她送了去的。莊之蝶就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包兒,說:你師母讓我回送一件東西的,倒不知你們喜歡不喜歡的?婦人便先拿了過去,一邊綻,一邊說:師母有這般心意,送個土疙瘩來我也喜歡!綻開了,卻是一枚古銅鏡兒,呀地就叫了:周敏,你快來看的!周敏也便看了,說:莊老師,這你讓我為難了,這可是沒價兒的稀罕物!莊之蝶說:什麽價兒不價的,玩玩嘛!婦人卻已拿着照自己,說以前聽人說過銅鏡,倒想銅鏡怎麽個照呀,誰知竟和玻璃一樣光亮的,就把桌上擺着的一個畫盤取掉,把銅鏡放在那支架上,又是照個不停。周敏說:瞧你臭美!婦人說:我是想這銅鏡兒該是古時那個女人的,她怎麽個對鏡貼花黃的?說罷了,卻啄了嘴,說:周敏,以前我收攏的那幾個瓦當,你全不把它當事兒,這兒塞一個,那兒塞一個的,把一個還給我摔破了,這鏡兒可是我的寶貝,放在這裏你不能動啊!周敏說:我哪裏不曉得輕重貴賤?看着莊之蝶,倒有些不好意思。婦人就說:周敏,那你就替莊老師跑跑腿,去通知孟老師,回來了買些禮品,說不定今日是莊老師的生日還是師母的生日哩。莊之蝶說:誰的生日都不是,吃飯事小,主要是朋友聚聚。周敏便隨着要走,莊之蝶也要走,周敏說:有我去通知,你就不急了,讓唐宛兒去街上買些甑糕和豆腐腦回來,你一定沒吃早點的。莊之蝶也就坐下來,說那便歇口氣再走吧。周敏一 走,唐宛兒便把院門關了,回來卻說:莊老師,我給你買甑糕去吧。莊之蝶一時竟不自然起來,站起了,又坐下,說:我早上不習慣吃東西,你要吃就給你買吧。婦人笑着說:你不吃,我也不吃了。拿一對毛眼盯着莊之蝶。莊之蝶渾身燥熱了,鼻梁上沁了汗珠,卻也勇敢地看了婦人。婦人就坐在了他的對面,凳子很小,一隻腿伸在後邊,一隻腿斜着軟軟下來,腳尖點着地,鞋就半穿半脫露出半個腳後跟,平衡着凳子。莊之蝶就又一次註視着那一雙小巧精美的皮鞋。
  婦人說:這鞋子真合腳,穿上走路人也精神哩!莊之蝶手伸出來,卻在半空劃了一半圓,手又托住了自己的下巴,有些坐不住了。婦人停了半會,頭低下去,將腳收了,說:莊老師。莊之蝶說:嗯。擡起頭來,婦人也擡了頭看他,兩人又一時沒了活。莊之蝶吃了一驚,說:不要叫我老師。婦人說;那我叫你什麽?莊之蝶說:直呼名字吧,叫老師就生分了。婦人說句:那怎麽叫出口?站起來,茫然無措,便又去桌上撫弄了銅鏡兒,說:聽孟老師說,你愛好收集古董的,倒捨得把這麽好的一枚銅鏡送我們?莊之蝶說:衹要你覺得它好,我也就高興了!你姓唐,這也是唐開元年間的東西,你保存着更合適哩,你剛纔衹看那鏡面光亮,還沒細看那背面飾紋吧?婦人就把銅鏡翻了來看,纔看清鏡背的紐下飾一鴛鴦立於荷花上;紐兩側再各飾一口銜緩帶、足踏蓮花的鴛鴦;紐上方是一 對展翅仙鶴,垂頸又口銜緩帶同心結。而櫛齒紋凸起的窄棱處有銘帶紋一周,文為:昭仁承德,益壽延年,至理貞壹,鑒優長全,窺妝起態,辨皂忡妍,開花散影,淨月澄圓。婦人看了,眼裏充溢光彩,說:這鏡叫什麽名兒?莊之蝶說:雙鶴銜綬鴛鴦銘帶紋銅鏡。婦人說:那師母怎肯把這鏡送我?慶之蝶一時語噎,說不出話來。婦人卻臉粉紅,額頭上有了細細的汗珠沁出,倒說:你熱吧?!自個起身用木棍撐窗子扇。窗子是老式窗子,下半臺固定,上半截可以推開。木棍撐了幾次撐不穩,惦了腳雙手往上舉,婦人的腰身就拉細拉長,明明白白顯出上身短衫下的一截裸露的後腰、莊之蝶忙過去幫她,把棍兒剛撐好,不想當的一聲棍兒又掉下來,推開的窗扇砰地合起,婦人嚇得一個小叫,莊之蝶纔一扶她要倒下的身子,那身子卻下邊安了軸兒似的倒在了莊之蝶的懷裏。莊之蝶一反腕兒摟了,兩衹口不容分說地粘合在一起、長長久久地衹有鼻子喘動粗氣。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刪去二 十三字)莊之蝶空出口來,哺哺他說:唐宛兒,我終於抱了你了,我太喜歡你了,真的,唐宛兒。婦人說:我也是,我也是。竟撲撲籟籟掉下泊來。莊之蝶瞧着她哭,越發心裏愛憐不已,用手替她擦了,又用口去吻那淚眼,婦人就吃吃笑起來,掙紮了不讓吻,兩衹口就又碰在一起,一切力氣都用在了吸吮,不知不覺間,四衹手同時在對方的身上搓動。莊之蟀的手就蛇一樣地下去了,裙子太緊,手急得衹在裙腰上抓,婦人就把裙扣在後邊解了,於是那手就鑽進去,摸到了濕淋淋的一片。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刪去十一字)莊之蝶說:那天送給你鞋,我真想摸了你的腳的。婦人說:我看得出來,真希望你來摸,可你手卻停住了。莊之蝶說:那你為什麽不表示呢?女人說:我不敢的。莊之蝶說:我也是沒出息的,自見了你就心上愛你,覺得有緣分的,可你是我接待的第一個女人,心裏又怯,衹是想,衹要你有一分的表示,我就有十分的勇敢的。女人說:你是名人,我以為你看不上我哩。莊之蝶把軟得如一根麵條的婦人放在了床上,開始把短裙剝去,連筒絲襪就一下子脫到了膝蓋彎。莊之蝶的感覺裏,那是幼時在潼關的黃河畔剝春柳的嫩皮兒,是廚房裏剝一根老蔥,白生生的肉腿就赤裸在面前。婦人要脫下鞋去,徹底褪掉襪子,莊之蝶說他最愛這樣穿着高跟鞋,便把兩條腿舉起來,立於床邊行起好事。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刪去三百七十九 字)婦人沾着動着就大呼小叫,這是莊之蝶從未經歷過的,頓時男人的徵服欲大起,竟數百下沒有早泄,連自己都吃驚了。唐宛兒早滿臉潤紅,烏發紛亂,卻坐起來說:我給你變個姿勢吧!下床來爬在床沿。莊之蝶仍未早泄,眼盯着那屁股左側的一顆藍痣,沒有言語,衹是氣喘不止。婦人歇下來,幹脆把鞋子絲襪全然脫去,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刪去二百十三 字)莊之蝶醉眼看婦人如蟲一樣跌動,嘴唇抽搐,雙目翻白,猛地一聲驚叫,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刪去五十字)。莊之蝶穿好了衣服,婦人卻還窩在那裏如死了一般,他把她放平了,坐在床對面的沙發上吸煙,一眼一眼欣賞那玉人睡態。婦人睜眼看看他,似乎有些羞;無聲地笑一下,還是沒有力氣爬起來,床之蝶就想起唐詩裏關於描寫貴妃出浴後無力的詩句,體會那不是在寫出浴,完全是描述了行房事後的情景了。
  婦人說:你真行的!莊蝶說:我行嗎?!婦人說:我真還沒有這麽舒服過的,你玩女人玩得真好!莊之蝶好不自豪,卻認真他說:除過牛月清,你可是我第一個接觸的女人,今天簡直有些奇怪了,我從沒有這麽能行過。真的,我和牛月清在一塊總是早泄。我衹說我完了,不是男人傢了呢。唐宛兒說:男人傢沒有不行的,要不行,那都是女人傢的事。莊之蝶聽了,忍不住又撲過去,他抱住了婦人,突然頭埋在她的懷裏哭了,說道:我謝謝你,唐宛兒,今生今世我是不會忘記你了!婦人把莊之蝶扶起來,輕聲地叫了:莊哥。莊之蝶說:嗯。婦人說:我還是叫你老師的好。莊之蝶說:是你笑我太可憐了?婦人說:一直叫你老師,突然不叫就不好了。人面前我叫你老師,人後了就叫你莊哥吧!兩人又摟了親了一回,婦人開始穿衣,收拾頭髮,重新畫眼綫,塗口紅,說:莊哥,我現在是你的人了,你今日請汪希眠的老婆,那一定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我去真不會丟臉兒吧?莊之蝶說:讓你去,你就知道你的自信心了!婦人說:但我怕的。莊之蝶說:怕什麽?婦人說:師母能歡迎我嗎?莊之蝶說:這就看你怎麽個應酬法了。婦人說:我相信我會應酬了的,但心裏總是虛。還有,這一身衣服該讓她笑話了。莊之蝶說:這衣服也漂亮的,現在是來不及了,要不我給你錢,你去買一身高檔時裝穿了。婦人說:我不花你的錢,我衹要你在這裏看看我穿哪一件的好。就打開櫃子,把所有衣服一件一件穿了試,莊之蝶倒心急起來,待選定了一條黑色連衣裙,就抱着又親了一回,匆匆出門先回去了。
  回到傢來,趙京五已買了全部食品,因為進不了門,一整堆兒放在門口,人卻不見了。
  莊之蝶開門正收拾着,牛月清和汪希眠的老婆就來了。瞧見莊之蝶蹲在廚房剖魚,汪希眠老婆就叫起來:哎喲,我享的什麽福呀,這麽大的作傢給我下廚房剖魚!牛月清就說:好了,你別作樣子了!嫂子,我這傢裏比不得你傢,你委屈了挑塊幹淨地方坐,讓之蝶陪你說話,我該在廚房忙活了!莊之蝶說:希眠呢?他怎麽還不到?是和老太太搭的出租車?牛月清說:希眠今天去北京,票幾天前就買好了的,他是不得來的。老太太昨兒晚還說得好好的要來,今早起來頭卻暈,怕是昨兒高興,玩了半宿的麻將,就纍着了。她說她實在不能來的,有什麽好吃的,未了給她捎一點過去,權當她也是來過了。莊之蝶說:這太遺憾了,老太太還從未來過我這兒的。汪希眠老婆說:她不來也好,遲遲早早的我也落得自由,老人傢在場,咱們說話倒不隨便哩!牛月清就笑着說:今日嫂子一人,在我這兒怎麽自在怎麽來!就脫了高跟鞋,穿了圍裙,把莊之蝶和汪希眠老婆推到書房去坐。莊之蝶安頓江希眠老婆在書房坐了,問道:人怎麽瘦了?那老婆就摸着臉,說是瘦了,瘦得失了形沒個樣子了。莊之蝶說瘦是瘦了,人卻越發清秀,是不是減肥要苗條的?那老婆就說:人老珠黃了還減什麽肥?年初到現在,整日裏打不起精神,動不動就害冷,感冒,吃了許多藥也不濟事。月前有老中醫看了,說我這病是一鍋燒不開的水,吃什麽藥也沒用的,是月子裏害的病癥兒,就得懷個娃娃,懷娃娃使全身功能來一次大調整方能好的,可我現在懷什麽娃娃?就是要懷,也懷不上了!莊之蝶說:人常說,五十九努一努,六十朝上還生一炕,你纔多大年紀?如果真要生個娃娃,我負責給你弄出個指標來!汪希眠老婆說:你比我們年輕,要生娃娃你怎不生一個呢?這老婆是無心說起,莊之蝶卻臉紅起來,正巧牛月清從廚房去對門屋裏取花椒調料,聽見了這邊說的話,就一挑了簾子出來,說:嫂子這話說着了,我們已决定要養個娃娃的,以前之蝶總是忙事業,怕有個娃娃分心。今看來沒個娃娃,兩個大人在傢裏冷清無事的。我勸他,文章寫到什麽時候纔是個夠,論名兒也浪得差不多!汪希眠老婆忙說:就是就是。莊之蝶卻一時瓷在那裏,衹是皮笑肉不笑。牛月清剜了他一眼,說:之蝶你這呆子,衹顧說話,也不拿水果讓嫂子吃?!莊之蝶忙取了水果給汪希眠老婆了,纔記得去給趙京五撥電話,問他怎麽又回去了,趕快來幫着做飯呀!這時候,院子裏的喇叭嗡兒嗡兒吹響了三下,一個聲音在喊:莊之蝶下來接客!莊之蝶下來接客!汪希眠老婆說:這是誰在叫呀?莊之蝶說:討厭得很,門房那韋老婆子負責倒負責,就是太死板,這麽收我下去接客,我倒像個妓女了!樂得汪希眠老婆一臉細紋。
  莊之蝶要出門下去,廚房裏牛月清就喚了:今日傢有貴客,別的來人都拒絶了,讓老婆子就說你不在傢。莊之蝶說:我還請了老孟和周敏他們。牛月清沉吟了一下,說:你倒會計劃。這也好,都熱鬧熱鬧。卻悄聲說道:孟雲房那張嘴雲苫霧罩的,他要在場,什麽話也說不成,借錢的事怎麽提?莊之蝶說:你這會兒給她說吧。牛月清說:遇難堪事你就龜頭縮了?!莊之蝶一笑還是走了。牛月清便提了開水壺來書房給汪希民老婆茶碗續水,說說笑笑着道出借錢的事。汪希眠老婆倒爽快,當即就答應了。倏忽樓道一陣腳步響,就聽得孟雲房幹戳戳的嗓子在嚷:汪嫂子在哪裏?牛月清和汪希眠老婆就住了後頭,迎出來。孟雲房已到了門口,張口叫道:一年沒見了,衹說你顯老了,你竟比夏捷年輕面嫩,你讓我們還活人不?我現在知道了,汪希眠創造力那麽旺盛,原來源泉不老嘛!汪希眠老婆說:你這個老鴉嘴,不作踐我就沒話說了,你要看上我,你和希眠換換!孟雲房就對夏捷說:我願意,你一定比我更願意,希眠一張畫賣千百元,比跟着我享福的!夏捷瞪了孟雲房一眼,也笑了說:汪希眠不會看上我,你給嫂子當個夥夫還是可以的。汪希眠老婆過來擰夏捷的嘴,兩人就亂作一團,親熱得如孩子。孟雲房坐下喝茶,拿眼睛還在瞅那老婆,說:嫂子,我說你年輕你還不信,之蝶你也瞧瞧她頭上的火焰多高!汪希眠老婆嚇了一 跳:頭上有焰?孟雲房說:什麽動物頭上都有焰的,焰的大小明暗表示着生命力的長短強弱。莊之蝶說:你不知道老孟現在學氣功?汪希眠老婆說:聽說過,果然神神道道的。孟雲房說:什麽是神神道道?我已經弄通了《梅花易數》、《大六壬》,《奇門遁甲》、《皇極經世索隱》也是讀過三遍,出外做過三次《易經》報告了。現在正攻《邵子神數》,這是一本天書,弄通了,你前世是什麽脫變,死後又變何物,現生父母為誰,幾時生你,娶妻何氏,生男還是生女,全清清楚楚……莊之蝶說:按你這麽說,什麽都是有定數的,那就用不着奮鬥了。孟雲房說:定數是當然有定數,但也不是說人活在世上不用奮鬥。我琢磨了,正是在定數之內強調奮鬥才能使生命得到充分的圓滿的。《邵子神數》海內外流傳的原本極少,而解開這本書的鑰匙原也有一本書的,現在可以說絶跡,其中有六位數字我總算倒騰開了兩個數字。這你不要笑,孕磺寺的智祥大師他也沒辦法,如今研究這本書的人瘋了一般……牛月清就過來說:雲房,你別在這裏海闊天空,你今日任務還是當廚師!孟雲房說:瞧瞧,這就是我的定數,將來當了國傢主席了,也是要給政治局的人做飯的。就去了廚房。汪希眠老婆見孟雲房走了,便對莊之蝶說:之蝶,那件事你怎麽不給我說?莊之蝶說:什麽事?汪希眠老婆說:還有什麽事?!昨兒在我傢要是說了,現成的東西就拿來了!莊之蝶說:這都是月清鬍成精。蒙你關照了。夏捷聽不懂,問:什麽事呀,鬼鬼祟祟的!莊之蝶沒言語,汪希眠老婆說:之蝶,這事可不能給她說吧,明日蓮湖公園東興橋頭第三根欄桿下見,不見不散。莊之蝶也說:暗號照舊。夏捷就噘了嘴說:好狗男女,我嚮月清告密去!說過了,心裏卻不悅起來,知道他們故意說趣話岔開真實事情,把她當了外人,就問周敏兩口怎麽不來,傢裏有沒有五子棋,唐宛兒來了,這次非贏了不可。語未落,有人敲門,這女人就一邊去開門一邊駡:小騷精你架子大,做老師師母的都來了,你們悠哉悠哉纔到,敢是在傢又日搗了一回纔出門的?門一開,門口卻站着趙京五,身後一個提了大包裹的小美人臉都紅了,當下捂嘴過來叫莊之蝶。莊之蝶出來,倒也驚訝了。小美人說:莊老師,我來報到呀!莊之蝶一時措手不及,呆在那裏。趙京五 說:柳月剛纔找我,說辭了那傢要過來。我說改日吧,今日莊老師傢請客的。可柳月一聽更樂了。說這不正需要我了嗎?我想想也對,就領她來了!莊之蝶就一手拎了大包裹,一 手引了柳月到廚房來見牛月清。說:月清,你瞧誰來了?前幾日我對你說過找個保姆的,偏今日京五就領來了!牛月清看時就笑了:今日是怎麽啦,咱們傢要開美人會議了!一 句話說得柳月輕鬆了許多,叫了聲師母,往後你多指教了!一雙眼就水汪汪地滴溜兒,看自己新的主婦中等身體,稍有些胖,留有時興的短發型,卻用一個廉價的塑料發箍在那裏箍着,方圓大臉,鼻子直溜,一雙眼大得無角,衹是臉上隱隱約約有些褐斑點子。牛月清問:叫什麽名字?柳月說:柳月。牛月清說:我叫月清,你叫柳月,這麽巧的一個月字!柳月說:這就活該我進你傢門的。牛月清就喜歡了:這真是緣分!柳月,你現在看到了,我們傢就是這般樣子,要說勞累不怎麽勞累,衹是來客多,能眼裏有水,會接待個人就是了。不進這個門是外人,進了這個門就是一傢子,你莊老師整日價在外忙事業,咱們姐妹兩個就過活了!柳月說:大姐這般說話,我柳月是跌到福窩了。衹是我鄉裏出身,人粗心也粗,衹怕接人待物出差錯,別人駡我倒可,影響了你們聲譽事卻大。你權當是我的親姐姐,或者說是我傢大人,多要指教,做得不到你就說,駡也行,打也行的!一席話說得牛月清越發高興,柳月就一支發卡把頭髮往後攏個馬尾,館了袖子去洗菜。牛月清一把攔了,說:决不要動手,纔來乍到,汗都沒退,誰要你忙活?!柳月說:好姐姐,我比不得來的客人,之所以趕着今日來,就是知道人多,需要幹活的,要不我憑什麽來熱鬧?!牛月清說:那也歇歇氣呀!莊之蝶就領了柳月認識這些常來的客人,又參觀房子,柳月瞧着客廳挺大的,正面墻上是主人手書的上帝無言四字,用黑邊玻璃框裝挂着,覺得這話在哪兒看過,想了想是讀過的莊之蝶的書上的話,原話是百鬼猙獰,上帝無言,現在省略了前四 字,一是更適於挂在客廳,二是又耐人嚼味,心裏就覺得作傢到底不同凡響。靠門裏墻上立了四頁鳳翔雕花屏風,屏風前是一張港式橢圓形黑木桌,兩邊各有兩把高靠背黑木椅。上帝無言字牌下邊,擺有一排意大利真皮轉角沙發。南邊有一個黑色的四層音響櫃,旁邊是一個玻璃鋼矮架。上邊是電視機,下邊是錄放機。電視機用一塊淺色淡花紗中苫了,旁邊站着一個黑色凸肚的耀州瓷瓶,插偌大的二束塑料花,熱熱鬧鬧,衹襯得黑與白的墻壁和傢具莊重典雅。
  柳月感嘆,有知識的人傢畢竟趣味高,哪裏會像照管孩子的那傢滿屋子花花緑緑的俗氣。客廳往南是兩個房間,一個是主人的臥室,地上鋪有米黃色全毛地毯,兩張單人席夢思軟床,各自床邊一個床頭矮櫃。靠正墻是一面壁的古銅色組合櫃,臨窗又是一排低櫃,玫瑰色的真絲絨窗簾拖地,空調器就在窗臺。恰兩張床的中間墻上是一巨幅結婚枷民照,而門後卻有一個精緻的玻璃鏡框,裝着一張美人魚的彩畫。柳月感興趣的是夫婦的臥室怎麽是兩張小床,一雙眼睛就疑惑地看着莊之蝶。莊之蝶知道她的意思,說:這床能分能合的。柳月就咯咯地笑。這一笑,書房裏的汪希眠老婆、夏捷就跑出來,柳月窘得滿臉通紅。莊之蝶介紹了,夏捷一把拉了柳月到書房,直盯盯看着,說:這哪裏是保姆,來了個公主嘛!問,是哪裏人?柳月說:陝北人。汪希眠老婆說:我知道,那裏有兩句活:清澗的石板瓦窯堡的炭,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你一定是米脂人!柳月點了頭說:汪傢大姐真有知識!汪希眠老婆說:有知識的是你傢主人哩,你瞧瞧人傢這書房!柳月扭頭看起來,這間房子並不大,除了窗子和門外,凡是有墻的地方都是頂了天花板高的書架。上兩層擺滿了高高低低粗粗細細的古董。柳月衹認得西漢的瓦罐,東漢的陶糧倉、陶竈、陶繭壺,唐代的三彩馬、彩涌。別的衹看着是古瓶古碗佛頭銅盤,不知哪代古物。下七層全是書,沒有玻璃暗扣扇門,書也一本未包裝皮子,花花緑緑反倒好看。每一層書架板突出四寸空地,又一件一件擺了各類瓦當、石斧、各色奇形怪狀石頭、木雕、泥塑、面塑、竹編、玉器、皮影、剪紙、核桃木刻就的十二生肖玩物,還有一雙草鞋。窗簾嚴拉,窗前是特大的一 張書桌,桌中間有一尊主人的銅頭雕像,兩邊高高堆起書籍紙張。靠門邊的書架下是一方桌,上邊堆滿了筆墨紙硯,桌下是一隻青花大瓷缸,裏邊插實了長短書畫捲軸,屋子中間,也即那沙發前面,卻是一張民間小炕桌,木料尚好,工藝考究,桌上是一塊粗糙的城磚,磚上是一隻厚重的青銅大香爐。爐旁立一尊唐代侍女,雲髻高聳,面容紅潤,風目娥眉,體態豐滿,穿紅窄短衫,淡紫披巾,雙手交於腹前,一張俊臉上欲笑未笑,未笑含笑。柳月一看見這唐侍女就樂了,說:她好像在動哩!莊之蝶立即興奮了,說:柳月的感覺這麽好,立即就看出來了!便點了一柱香在香爐,爐孔裏升起三股細煙上長,一直到了屋頂如白雲翻飛,說:現在再看看。衆人都叫道:越看她越是飄飄然嚮你來了哩!夏捷就說:這真是緣分,你們看看這唐侍女像不像柳月?眉眼簡直是照着柳月捏的!柳月看了,也覺得酷像,說了句:是我照着人傢生的吧!說罷倒羞起來,歪在門框上不語了。
  莊之蝶說:柳月,平日你和你大姐在傢,得空就可以來書房看看書的。夏捷說:喲,你這書房是皇帝的金鑾殿,凡人不得進來,今日我也是沾了汪嫂的光方坐了這半天,柳月一來倒給這麽大的優待了!莊之蝶臉也紅了,說:柳月從此是我傢人嘛!夏捷越發抓住不放,說:喲喲,說得好親熱的,你傢人了?!走過去,附在莊之蝶耳邊悄聲說:請的是保姆,可不是小妾,你別犯錯誤啊!莊之蝶大窘,面赤如炭。柳月並沒有聽見他們耳語了什麽,卻明白一定與自己有關而羞了主人,就說:讓我看書,我是學不會個作傢的。每日進來打掃衛生,我吸吸這裏空氣也就夠了!門外卻有人在說:打掃衛生可不敢打死了蚊子,蚊子是吸過莊老師的血,蚊子也是知識蚊子,讓我們來了叮叮我們,也知識知識!衆人回頭看去,書房門口站着的是一位美豔少婦,少婦身後是周敏,笑容可掬的,提了一包禮品。莊之蝶霍地站起來,站起來卻沒了活。少婦是極快地目掠了他一下,嘿嘿嘿地笑說:莊老師,我們來遲了,你不給我們介紹介紹嗎?莊之蝶立即活泛開來,接過周敏的禮品,擁他們進得書房,一一介紹了。輪到說這是大畫傢汪希眠的夫人,那老婆就說:要介紹就介紹我,我可不沾汪希眠的光。伸了手和唐宛兒先握了,說:天下倒有這麽白淨的人,我要是男人,捨了命都要去搶了你的!一句話卻說得唐宛兒噎了氣,臉上頓時灰了光彩,直到莊之蝶讓她與柳月認識了,纔緩過勁來,但再不正眼兒看汪希眠老婆,衹和柳月說個不停,甚至拉了柳月的手捏來捏去,還從頭上拔一支紅發卡別在柳月頭上,說:我怎麽見你這般親的,總覺得在哪兒見過了面的!小妹妹,你可要記着我,別以後我來拜見莊老師了,你就是不開門!柳月說:你是莊老師的鄉黨、朋友,我要不開門,你就嚮莊老師告狀,這張臉也就全讓你掐了!夏捷一直不言語,未了說:小騷精,話說完了沒有,我一直等着你下棋哩!唐宛兒說:急死你,我還得去見見師母的。柳月就說:我也該去廚房了,我領你去。去了廚房,柳月說:大姐,來了客人啦,你快去歇了說話,我給孟老師做下手。周敏忙把唐宛兒介紹給牛月清,牛月清急忙拍打身上灰,一擡頭見面前立着一位鮮活人兒,兀自發了個怔。
  柳月俊是俊,眉眼兒挑不出未放妥的地方;這唐宛兒眼睛深小,額頭也窄些,卻皮肉如漂過一樣,無形裏透出一種亮來。牛月清瞧着那鬢發後梳,發根密集,還以為是假貼了的,待看清是天生就的美鬢,就大聲他說道:是唐宛兒呀,咱雖是頭次見面,可你的名字我差不多耳朵要聽得生繭子!總說讓你莊老師引我去看看你,卻總走不脫身。跟了他這名人,他一天到黑忙,我也忙,卻也不知道忙些什麽!可話說回來,咱是沒腳的蟹,不為人傢忙着服務又能幹什麽?常言說,女人憑得男子漢,吃人傢飯,跟傢轉嘛!孟雲房說:這話沒說完,吃人傢飯,跟人傢轉,晚上摸人傢xx蛋!牛月清說:你這張屎嘴,甭說唐宛兒叫你老師,人傢也是多大點的嫩女子,不怕失了你架子!孟雲房說:初認識時稱老師,你以為咱真就是老師?三天五天熟了,狗皮襪子有什麽反正!之蝶沒出名時候,也不恭敬叫過我老師?現在怎麽着,前年叫老孟,去年叫雲房,現在是下廚房的夥夫了!你說唐宛兒是嫩女子,唐宛兒什麽沒經過?前個月我去華山腳下的華陰縣去講《易經》,長途車一路不停,好容易司機停了車,一車人都擁下去解手,一個小夥子一下車門口就尿,後邊下來母女兩人,老太太忙攔了女兒,就說啦,你這人太不像話,尿尿好賴避着人呀!小夥說,大媽呀,你這般年紀了,我在你面前還不是個娃娃嗎?沒有啥的。那姑娘卻撇了嘴,說,你還是娃娃,你騙誰的?瞧你那東西成了啥顔色了,你當我是外行哩?!牛月清抄起掃面笤帚就在孟雲房頭上打,拉了唐宛兒出了廚房,說:甭理他,他越說越得能的!兩人在沙發上坐下了,牛月清便謝呈了送她玉鐲兒的事,忽想着莊之蝶曾說過唐宛兒臉上沒一根皺紋的,看了看,果然沒有。就問平日用的什麽面奶,搽的什麽油脂,說:你見過汪大嫂子嗎?她告訴我白天用黃瓜切成片兒,一頁一頁貼在臉上十五分鐘,讓皮膚吸收那汁水兒,夜裏睡前拿蛋清兒塗臉,蛋清兒一幹,把臉皮就綳緊了,這樣就少皺紋的。唐宛兒說:我倒不用這些!有那麽多黃瓜和雞蛋我還要吃的,那是有錢有閑的人傢用的法兒,我胡亂地用些化妝品罷了!牛月清說:我現在知道了,你是天生的麗質,我怎麽也比不得的了,況且這傢裏裏裏外外都是我操持忙亂,沒心性也沒個時間清閑坐在那兒拾掇腳臉!唐宛兒便提高了聲音說:師母真是賢惠人!你口口聲聲為莊老師活着的,其實外邊誰不知道有了你這賢內助纔有了莊老師的成就。出門在外,人們說這就是莊之蝶的夫人,這就是對你的尊重和奬賞嘛!唐宛兒的話自然傳到書房,汪希眠老婆一字一句聽在耳裏,臉上就不好看起來,低聲問夏捷:這小腸肚蹄子,倒揶開我了,我可沒得罪了她呀!夏捷笑笑,附在耳邊說了周敏和唐宛兒私奔的事,汪希眠老婆叫了苦:天呀,我剛纔說那話,可真是無意的,她就這麽給我記仇了?
  這麽心狠的人,跑了就跑了,男人不說了,孩子畢竟是心頭肉也不要了?!如此亂糟糟說了許多話,自鳴鐘敲過十四下,牛月清就拉開廳室的飯桌,孟雲房擺上了八涼八熱,四葷四 素,各類水酒飲料,招呼衆人擦臉淨手都人席了。孟雲房不吃酒不動葷,聲明他一人在廚房忙活,未了炒些素菜自個享用,就不坐席。衆人說聲:那就辛苦您了!遂吃喝舉杯。莊之蝶先碰了汪希眠老婆的杯,再碰了夏捷的杯,依次是周敏、唐宛兒、趙京五,最後是柳月。
  柳月說:和我也碰呀?我是該敬你的!莊之蝶說:酒席上不分年齡大小,資歷高下。柳月說:那也輪不到我,你和大姐碰了,我再碰!牛月清說;我們兩個還真沒碰過杯喝酒的。衆人便說:今日你們就碰碰,來個交杯酒!牛月清說:來就來吧,老夫老妻了,來一個給大傢湊湊興!竟用拿杯的手套了莊之蝶的胳膊,衆人又是一聲兒笑。唐宛兒笑着,卻沒有聲,拿眼兒看柳月,怪她多言多嘴落好兒。柳月正笑得開心,拿眼也看了唐宛兒,唐宛兒卻並沒對應,別轉了頭去,看一隻從窗臺花盆上起飛的蒼蠅。那蒼蠅就飛過來落在了莊之蝶的耳朵梢上,莊之蝶一手舉了酒杯,一條胳膊又被牛月清套了,動彈不得,頭搖了搖,蒼蠅並不飛走。唐宛兒在心裏說:若是天意,蒼蠅能從他耳朵上落到我頭上的。果然蒼蠅就飛過來,停在唐宛兒的發頂上了,這婦人會心而笑,絲紋不動。周敏卻看見了,吹了一口氣來,蒼蠅就在桌上飛來飛去的,唐宛兒惱得拿眼剜他。這一切夏捷看見了,說:瞧着人傢老夫妻要喝交杯酒,這小兩口也忍不住了!唐宛兒就笑慎道:快別節外生枝,讓老師師母喝呀!便動手去扇已經停在豬蹄盤沿上的蒼蠅,這麽一扇、蒼蠅竟直直掉進了牛月清的酒杯裏。當牛月清套了莊之蝶的胳膊要喝交杯酒,唐宛兒眉字間閃過二道陰影,心裏酸酸地不是味道,尋思牛月清年紀大是大了,五官卻沒一件不是標準的,活該是有福之相,遠近人說莊夫人美貌,也是名不虛傳。
  但是,唐宛兒總覺得這夫人的每一個都標準的五官,配在那張臉上,卻多少有些呆板,如全是名貴的食物不一定炒在一起味道就好。於是又想,我除了皮膚白外,眼睛是沒有她大的,鼻子沒有她的直溜,嘴也略大了些,可我搭配起來,整體的感覺卻要比她好的。這當兒,蒼蠅落在酒杯裏,衆人都一時愣住,不言語了,她心裏一陣慶幸,臉上卻笑着說:師母,要喝喝大杯的。換了我這杯吧!便將自己的酒杯遞給了牛月清,交換了牛月清那杯,悄聲潑在桌下。莊之蝶和牛月清交杯喝了,牛月清倒感激唐宛兒,親自拿了酒瓶,重新給唐宛兒倒滿了酒,說:唐宛兒,這裏都是熟人,我也用不着招呼,你和柳月初來乍到,不要拘束,作了假,我就不高興了!唐宛兒說:在你這裏我做什麽假?我藉花獻佛,敬師母一 杯,上次你沒去我傢,過幾日我還要請你去我那兒再喝的。兩人又喝了一杯。牛月清不能喝酒,兩杯下肚臉就燒得厲害,要去內屋照鏡子,唐宛兒說:紅了多好看的,比塗胭脂倒勻哩!三巡酒喝罷,衹有周敏。趙京五和莊之蝶還能喝,婦道人就全不行了。
  莊之蝶說:今日就是來喝酒的,你們都不喝這不行,咱們行個酒令纔是,還是按以往的規矩,輪流說成語吧!柳月說:我真是開了眼了!唐宛兒說:開什麽眼了?柳月說:沒來之前,我就想這知識分子傢是怎麽個生活法?來了以後瞧你們什麽話都說,和常人一樣嘛,可一上酒桌就又不一樣了!以往我見過的酒席上不是劃拳就是打老虎杠子,哪裏有過說成語的,這成語怎麽個說法?莊之蝶說:其實簡單,一個人說句成語,下邊的人以成語的最後一字作為新成語的首字,或者同音字也行。以此類推,誰說不上來罰誰的酒。柳月說:那我就去換了孟老師來!牛月清說:柳月,你年輕人哪個不高中畢業,還對不出來?要說對不上來的,衹有我哩!孟雲房在廚房接了話碴說道:常言說,要得會,給師傅睡。你能對不上來?牛月清就又駡孟雲房。莊之蝶便宣佈開始,起首一個成語是:嘉賓滿堂。下邊是趙京五,說:堂而皇之。下邊是周敏,說:之乎者也。下邊是柳月,說:葉公好竜。下邊是夏捷,說:竜行雨施,下邊是汪希眠老婆,說:時不待我。夏捷說:這不成的,施與時並不同音,何況這成語是自造的!莊之蝶說:可以的,可以的。下邊是唐宛兒,似乎難住了,眼睛直瞅了莊之蝶作思考狀,突然說:我行我素。莊之蝶說:好!下邊是牛月清,說:素,素,素什麽呀,素花布。衆人就笑起來,說:素花布不行的,請喝酒!牛月清把一杯酒喝了。開始由她起頭,說:現在倒想起來了,素不相識,就再說素不相識。莊之蝶說。識時度勢。趙京五說:勢不兩立。周敏說:立之不起。
  柳月說:起死回生。夏捷說:生不逢時。汪希眠老婆說:拾金不昧。唐宛兒說:妹妹哥哥。
  莊之蝶嚇了一跳,唐宛兒就笑了,衆人都笑,唐宛兒急又改說:眉開眼笑。莊之蝶又說好!牛月清說:笑了就好。衆人說:這不行,不是成語,你再喝一杯,重開始。牛月清說:我說我不行的,這瓶酒全讓我喝了。唐宛兒坐在我上邊,她盡說些我難對的,我要錯開。柳月說:大姐,你坐在我下邊,我不會為難你的,讓唐宛兒為難莊老師吧。牛月清真的起身坐到柳月的下邊,說:還是從我開始,福如東海。夏捷說:海闊天空。汪希眠老婆說:空𠔌蕭聲。唐宛兒說:聲名狼藉。莊之蝶說:積重難返。趙京五說:反覆無常。周敏說:長鞭未及。柳月說:岌岌可危。牛月清想了想,又是想不出來,端起杯子又喝了。衆人都說女主人厚道:可這酒席是招待大傢的,主人卻衹是自己喝。牛月清也就笑,笑着笑着,身子卻軟起來,雙手抓了桌沿,但雙腿還是往桌下溜。莊之蝶說:醉了,醉了。一句未落,果然已溜在桌下。
  幾個人忙過來要讓喝醋或讓喝茶,莊之蝶說:扶上床睡一覺就過去了。今日主人傢帶頭先醉了,下來誰輸了都不得耍姦。夏捷嫂子,輪到你該說了!孟雲房在廚房吃完了自炒的素菜,出來說:你們今日怎麽啦?酒令盡說些晦氣的成語。這樣吧,每人各掃門前雪,都端起來碰杯一起喝幹,我給大傢上熱菜米飯呀!衆人立起,將酒杯一盡喝幹,個個都是面如桃花,唯周敏蒼白。孟雲房就端熱菜,擺得滿滿一桌。吃到飽時,上來了桂元團魚湯,衆勺全伸進去,莊之蝶說:今日酒席上,月清最差,她自然是該要喝醉的,大傢評評,誰卻對得最好,就賞她喝第一口鮮湯!夏捷說:你要讓唐宛兒先喝,我們是不反對的,偏要使這心眼!唐宛兒說:我說的哪有夏姐的好,夏姐是編導,一肚子的成語的。孟雲房說:噢,原來是一肚子成語,我總嫌她小腹凸了出來,還讓她每日早起鍛煉哩!夏捷就走過去擰了孟雲房的耳朵,駡道:好呀,你原來嫌我胖了,老實說,看上哪個蜂腰女人了?孟雲房耳朵被扯着,卻還在夾着菜吃,說:我這夫人,就是打着駡着親愛我哩!唐宛兒說:讓我瞧瞧,你們幾個男的,誰的耳朵大些!就拿眼睛瞅莊之蝶,衆人衹是會心地笑。莊之蝶裝着不理會,第一勺桂元團魚湯並未舀給唐宛兒,卻給了汪希眠老婆。汪希眠老婆喝罷了湯,便用香帕擦嘴,說她吃好了。她一放碗,唐宛兒、夏捷也放了碗。柳月就站起來給每人遞個瓜子兒碟兒,自個收拾碗筷去廚房洗滌去了。莊之蝶讓大傢隨便幹什麽,願休息的到書房對面的那個房間床上去躺,要看書的去書房看書。汪希眠老婆要了一杯開水喝了些藥片兒,說她喝酒多了,去倒一會。夏捷嚷道要和唐宛兒下棋,硬拉了周敏去作裁判。
  莊之蝶和孟雲房在客廳坐了,孟雲房說:之蝶,還有一事要問你的。上次慧明師父的那個材料你交給了德復,德復很快讓市長批了,現在清虛庵要回來了所占的房産,正在擴大重建,慧明也就成了那裏掌事的。她好不感念你,要求了幾次,請你去庵裏喝茶哩!莊之蝶說:這黃德復還夠意思的。要去庵裏,能讓德復去去也好。孟雲房說:這盼不得的,衹怕他不肯。莊之蝶說:我要邀他,他也多少要給面子的。孟雲房說:他要能去,還有一件大事就十有八九了!清虛庵東北角那塊地方,原本也是這次一並收回的,但那裏蓋了一 幢五層樓,住的都是雜戶人傢。市長的意思,這幢樓就不要讓清虛庵收回,因為居民再無法安排住處。慧明師父也同意了,衹是五樓上一個三居室的單元房一直沒住人,慧明師父想要把這房子給她們,作為庵裏來的非佛界的客人臨時住所,市長是有些不大願意。我思謀了,如果這單元房間市長能給了清虛庵,而清虛庵又能讓給咱們,平日誰要搞創作圖清靜去住十 天半月,還能規定個日子在那裏聚會研討,這不就成了個文藝傢沙竜場所?莊之蝶聽了,臉上生動起來,說:這真是最好不過的事!我給德復說去,估計問題不大吧。又壓低了聲音說:可你得保密!除過搞文藝的人外,對誰也不能說。記住,我老婆也不要說,要不我在那裏寫作,傢裏來了人,她會讓人又去找了我的。孟雲房說:這我明白。莊之蝶說:還有一事,我倒要求你,你真的能卜卦了?孟雲房就張狂了:奇門遁,我不敢說有把握,一般地納甲裝卦我卻要拍腔了!莊之蝶說:你咋呼這麽大聲幹啥?你真能卜,給我卜一卦。孟雲房小了聲說:什麽事,你倒也讓我卜卦了?莊之蝶說:這事你先別問,到時沒事就不給你說,真有了事少不得你幫忙。盂雲房卻說這需要蓍草,卜卦最靈驗的是要用蓍草。他托人從河南弄來了一把蓄草,衹是放在傢裏的。莊之蝶說:這你本事不中找藉口了?!盂雲房說:那好吧,就以火柴梗兒代替蓍草。當下從火柴盒裏取出四十九根來,讓莊之蝶雙手合十捂了。然後又讓他隨意分作兩堆,自個就移動這個,移動那個,攏集一起,取出單數在一旁,把剩餘的又讓莊之蝶隨意分兩堆。如此六遍,口裏念叨陰、陽、老陰、少陽不絶,半晌了,擡頭看着莊之蝶,說:什麽事,還這麽復雜?莊之蝶說:你是卦師,你還不知道是什麽事嗎?孟雲房說:以你這幾年的勢頭,是紅得尿血的人,怎麽這是個睏卦?!你報個生辰年月吧!莊之蝶一一報了,孟雲房說:你是水命,這還罷了。
  此事若要問的是物事,物為木,木在口內是睏;若要間人事,人在口內為囚。莊之蝶臉色白了,說:當然是人事。孟雲房說:人事雖是囚字,有牢獄或管製之災,而可貴的是你為水命,囚有水則為泅,即你能浮遊得救。但是,即便是能浮遊,恐怕遊得好得救,遊不好就難說了。莊之蝶說:你盡是鬍說。起身去給孟雲房茶碗續水,心裏卻慌慌的。夏捷和唐宛兒下了三盤棋,唐宛兒都輸了;輸了又不服,拉住夏捷還要下,臥室裏就啊地一聲驚叫。莊之蝶續了水正把壺往煤爐上放,聽見叫聲,壺沒有放好,嘩地水落在爐膛將煤火全然澆滅,水氣和灰霧就騰浮了一廚房。他已顧不得撿那空壺,跑進臥室,牛月清已滿頭大汗坐在地毯上,床上的涼席也溜下來,一個角兒在牛月清身下壓折了。衆人都跑進來,問怎麽啦?牛月清仍是驚魂未散說:我做了個噩夢。聽說是夢,大傢鬆下氣來就笑了,說:你是給我們收魂了,吃了你一頓飯真不夠你嚇的!牛月清也不好意思地爬起來,先對了穿衣鏡理攏頭髮,說:夢真嚇死我了!孟雲房說:什麽夢?日本鬼子進村啦?牛月清說:這一醒來我倒忘了。衆人就又笑。牛月清搖了搖頭,認真他說:我多少記些了。好像我和之蝶正坐了汽車,突然車裏冒煙,有人喊:車上有炸藥要爆炸了!人都打跳,我和之蝶就跳下來跑,之蝶跑得快,我讓他等我,他不等,我跑到一個山崖上了,沒事了,他卻來對我說:咱倆命大哩。我不理他,關鍵時候你就自顧自了?!汪希眠老婆和夏捷就看莊之蝶,莊之蝶說:看我什麽,好像我真的那樣幹了?!大傢又一陣笑,牛月清就又說:我說着就拿手去推他,沒想這一推,之蝶就從崖上掉下去了……夏捷便說:好了好了,那誰也不吃虧了,他沒有帶着你跑,你也把他推下崖了。我看你是做主人的先醉了,醒來不好意思,就編一個謊兒調節尷尬場面的吧。牛月清說:我都嚇死了,你還取笑!誰是醉了?有能耐咱再喝一圈兒!莊之蝶說:你那能耐大傢都領教過了,我提議難得這麽多人聚一起,咱照相留個紀念吧!唐宛兒首先響應,待趙京五第一個給莊之蝶和牛月清拍過合影,就立於兩人背後,偏要把一顆腦袋擔在牛月清的肩上,說:給我們也來一張,就這麽照!接着相互組合,一捲膠捲咔咔咔立時照完。
  周敏看了一會熱鬧,心裏發急,對莊之蝶和牛月清說他纔到雜志社,不敢多耽誤的,便到雜志社去了。因為喝得有些多,下午又沒能按時上班,周敏一路趕得急,臉是越發燒燙。
  半路上先買喝了一瓶酸梅冷飲,心身覺得清朗了許多。一進文化廳大門,便見院子裏有人湊了一堆議論什麽。周敏初來文化廳,又是臨時招聘,一心要在此改邪歸正,立穩陣腳,重新生活,所以手腳勤快,口齒甜美,對誰都以禮相待。聽見那堆人裏有人說:說曹操,曹操就到,就是這小夥兒!當下笑了一下,要走。一個人走近來說:周敏,你行的!周敏說:什麽行的,請你多關照啊!那人說:你這麽客氣,真是也學了莊之蝶的一手了!莊之蝶總是對人說他沒寫什麽,可幾天不見,一部小說就出來了。你越是誇他寫得好,他越說是鬍寫的。可說實話,莊之蝶寫得好是好,還真沒一部作品讓文化廳的人爭讀爭議。你這一 篇,是爆炸性哩!周敏說:你們都看了?那人說:文化廳沒人不看了的,鍋爐房那老史頭不識字,還讓人讀着給他聽的。景雪蔭今早一下飛機,聽說連傢也沒回,那小丈夫就拉她來找廳長,大哭大鬧的好是兇火!她鬧什麽的?別瞧平日一本正經的,原來也勾引過人傢作傢!可為什麽不嫁了莊之蝶?是那時認為莊之蝶配不上她吧,現在後悔了,經人說破又惱羞成怒了?她能認得什麽人,真金子都丟了,衹會仕途上往上爬,這是她父母的遺傳!周敏不待他說完,就旋風般地嚮樓上跑去,一推雜志社門,除了鐘唯賢,編輯部的人部在,正在叫駡下休。
  周敏問:真的出事啦?李洪文還在發他的脾氣:姓景的要是這樣,咱們就不去,她是中層領導,看能把咱們怎樣?苟大海說:她老子是高幹,子女也不能這樣欺負人嘛。聽聽廣大群衆的反應,咱們辦雜志是為社會辦的,不是為她個人辦的!周敏知道景雪蔭一定是來編輯部鬧過,事情已無法和平處理了,就說:她啥時回來的?莊老師讓咱們註意她回 來的時間,一回來就先拿了雜志去說明情況,你們沒人去嗎?李洪文說:昨天下午成批的雜志一運來,武坤如獲至寶先拿了一本,連夜去找景的丈夫,不知煽了一夜什麽陰風,那丈夫今早來找廳長。等景雪蔭一下飛機,兩口又來鬧。那小子口口聲聲他是景雪蔭的丈夫,別人不在乎這事他在乎!哼,武坤和他老婆都幹了什麽?他倒為這篇文章充男子漢!周敏坐在那裏身子發軟,中午吃下去的好酒好菜往上泛,心想,怕鬼有鬼,繩從細處斷了,這不僅給莊之蝶惹了事,自己一個臨時招聘人員還能在雜志社幹下去嗎?就問李洪文:鐘老師呢?李洪文說:廳長來電話叫去了。過了一會,鐘唯賢回來,一見周敏,說:你來了?周敏說:鐘老師,我對不起咱編輯部了!李洪文說:這是什麽話?不是你對不起誰的事,出了事,咱不要先檢討,一切要對作者負責,對雜志負責。再者,這事直接影響到莊之蝶的聲譽,他是名作傢,以後還想嚮人傢要稿不要?!鐘唯賢卸下眼鏡,凸鼓的眼球布滿血絲,用手揉了揉,並沒有揉去眼角的白屎,又把眼鏡戴上了,說:這我知道。可現在事情鬧大了,景中午來廳裏鬧了一場,我也堅持不承認犯了什麽錯,她立馬三刻去省府見主管文化的翟副省長了,翟副省長讓宣傳部長處理,部長竟讓她捎了一封信給廳長,上有三條處理指示:一是作者和編輯部必須承認寫莊與景的戀愛情節是無中生有,造謠誹謗,嚴重侵犯景的名譽權,應嚮景雪蔭當面賠禮道歉,並在全廳機關大會上予以澄清。二是雜志社停業整頓,收回這期雜志,並在下期雜志上刊登聲明,廣告此文嚴重失實,不得轉載。三是扣發作者稿費,取消本季度奬金。李洪文就火了:這是什麽領導?他調查了沒有就指示?廳裏也便認了?!鐘唯賢說:廳裏就是有看法,誰申辯去?苟大海說:他們怕丟官,咱雜志社去!老鐘,你要說話,你怕幹不了這個主編嗎?這主編算個x官兒,處級也不到,大不了一 個鄉長!鐘唯賢說:都不要發火,冷靜下來好好琢磨琢磨。周敏,你實話告訴我,文裏所寫的都真實?周敏說:當然是真實的。李洪文說:婚前談戀愛是法律允許的,再說談戀愛是兩人的事,我不敢說周敏寫的真實,可誰又能說寫的不是真實?景雪蔭現在矢口否認,讓她拿出否認的證據來,文中說她送莊之蝶了一個古陶罐,古陶罐我在莊之蝶的書房見過的,她也要賴了?!鐘唯賢說:給我一支煙。苟大海在口袋裏捏,捏了半天捏出一支來,遞給鐘唯賢。鐘唯賢是不抽煙的,猛吸了一口,嗆得連聲咳嗽,說:我再往上反映,爭取讓領導收回三條指示。大傢出去誰說什麽也不要接話,全當沒什麽。但要求這幾天都按時上班,一有事情大傢好商量。說完往自己新搬進的獨個辦公室去,但出門時,頭卻在門框上碰了,打一個趔趄,又撞翻了墻角痰盂,髒水流了一地。他駡道:人晦氣了,放屁都砸腳後跟!李洪文笑了一聲,說句:老鐘你好走啊!把門關了,說:莊之蝶在寫作上是個天才,在對待婦人上十足的呆子。景雪蔭能這麽鬧,可能是兩人沒什麽瓜葛,或者是景雪蔭那時想讓莊之蝶強暴了她,莊之蝶卻沒有,這一恨十數年窩在肚裏,現又白落個名兒,就一古腦發氣了?苟大海說:強暴這詞兒好,怎麽不強暴她就發恨?李洪文說:你沒結過婚你不懂。苟大海說:我談過的戀愛不比你少的。李洪文說:你談一個吹一個,你也不總結怎麽總是吹,戀愛中你不強暴她,她就不認為你是個男子漢,懂了沒?苟大海說:周敏,你有經驗,你說。周敏自個想心思,點了點頭。李洪文說:莊之蝶要是當年把景雪蔭強暴了,就是後來不結婚,你看她現在還鬧不鬧?正說得好,門被敲響,李洪文禁了言,過去把門開了,進來的還是鐘唯賢。
  鐘唯賢說:我想起來了,有一點特別要註意的,就是這幾天在機關碰上了景雪蔭,都不得惡聲敗氣,即使她故意給你難堪,咱都要忍,小不忍事情會越來越糟。李洪文說:你當過右派,我可沒那個好傳統。鐘唯賢說:啥事我都依了你,這事你得聽我的!說完便又走了。苟大海說:洪文你真殘酷,鐘老頭可憐得成了什麽樣兒,你還故意要逗他!李洪文說:周敏,我看這事你得多出頭,或者讓莊之蝶出面,鐘老頭是壞不了事也成不了事的、他窩囊一輩子了,膽子也小得芝麻大,衹怕將來靠山山倒,靠水水流。說得周敏六神無主,再要討李洪文的主意,李洪文卻坐在那裏取了一瓶生發水往禿頂上擦,問苟大海是否發覺有了新發出來?苟大海說:有三根毛吧。窗外就噼噼啪啪一陣鞭炮響。鐘唯賢就又跑過來,問:哪裏放鞭炮?李洪文、苟大海、周敏就都往涼臺上去,鐘唯賢說:讓大海一人去看看,都擁在那裏目標太大,現在是全文化廳的人都拿眼睛看咱哩!苟大海在涼臺看了,回來說:是三樓西邊第二個窗口放的,見我往下瞧,幾個人手舉了一張報紙,上面寫了嚮雜志社致敬!鐘唯賢臉就黑下來,說:這些人是平日看不慣景雪蔭,曾提意見說景雪蔭憑什麽提為中層領導,可廳裏沒有理睬,藉此出氣的。就讓苟大海下去製止製止,免得火上加油,忙中添亂。李洪文卻說他去,去了一會兒變臉失色又回來,說是不好了,武坤拉了局長去看放鞭炮,叫囂文化廳成什麽樣子了,把他們上屆雜志社的編委會撤了,這一 屆的新班子就這樣促進廳裏的安定團结了?!氣得鐘唯賢終於駡了一句:雜志社就是查封了,他武坤休想再翻上來,娘的!給我一支煙。苟大海卻沒有煙給他了,到門後撿煙蒂,煙蒂全泡在髒水裏。
  牛月清去汪希眠傢取現款,衹怕大額票子拿着危險,叫柳月廝跟了,兩人又都換了舊衣。牛月清提一個菜籃子,下邊是錢,上邊堆一些白菜葉子;柳月並不平排行走,退後了三 步,不即不離,手裏握着一個石片,握得汗都濕津津的了。這麽一路步行走過東大街,到了鐘樓郵局門口,那裏挂着一個廣告招牌,上書了最新《西京雜志》出刊,首傢披露名作傢莊之蝶的豔情秘史。牛月清看了,冷丁怔住,就蹴在那裏,將菜籃放在兩腿之內,急聲喊柳月進去買了一本,就在那裏看起來,登時呼呼喘氣,嘴臉烏青。柳月不知上面寫了些什麽,也不敢多嘴。一路回來,莊之蝶並不在傢,牛月清兀自上床就睡了,慌得柳月不知做什麽飯好,去問過一聲,牛月清說:隨便!隨便是什麽飯?柳月衹好做了自己拿手的煎餅,炒一盤洋芋絲,熬半鍋紅棗大米稀粥。做好了,看看天色轉暗,獨自在客廳坐了,又甚覺無聊,剛到院門口來透透空氣,莊之蝶推了木蘭走進來。莊之蝶是把照好的膠捲交一傢衝洗部衝洗,因為需要兩個小時,便在街邊看四個老太太碼花花牌。老太大都是戴了硬腿眼鏡,一邊出牌,一邊同斜對街的一傢女人說話。女人骨架粗大,凸顴骨,嘴卻突出如椽,正在門前的一張席上晾柿餅。莊之蝶心想,這女人晾的柿餅,沒有甜味,衹有臭味了。一個老太太瞧見莊之蝶看那女子,眨巴了眼睛說:你是瞧着她窩囊嗎?她可是有錢的主兒,平日閑了碼牌,錢就塞在奶罩裏,一掏一把的!莊之蝶說:她是幹啥的,那麽多錢?老太太說:終南山裏的,賃了這門面做柿餅生意,整日用生石粉沾在柿餅上充白霜哩。莊之蝶說:這好缺德,吃了不是要鬧肚子嗎?!老太太說:這誰管哩!你要問問她嗎?便高聲嚮斜對門說:馬香香,這同志和你說話的!醜女人就立定那裏,看着走過來的莊之蝶,問:買柿餅嗎?莊之蝶說:你這柿餅霜這麽白的,不會是生石粉吧!醜女人說:你是哪裏的?莊之蝶說:文聯作協的。醜女人說:噢,做鞋的,瞧你們做鞋的纔做假,我腳上這鞋買來一星期就前頭張嘴了!莊之蝶說:哪裏是做鞋的,寫文章的,你知道報社嗎?
  和報社差不多的。醜女人立即端了晾曬的柿餅,轉身進屋,把門關了。
  碼牌的老太太就全笑開來,一個說:什麽不是假的?你信自個的牙能咬自己的耳朵嗎?莊之蝶說:如果有梯子,我信的。老太太說:你也會說趣話,我咬了讓你瞧瞧。嘴一咧,白花花一排牙齒,忽地舌尖一頂,那一盤假牙卻在了手中,便把假牙合在了耳朵上。莊之蝶恍然大悟,樂得哈哈大笑。老太太說:現在興美容術的,眉毛可以是假的,鼻子可以是假的,聽說還有假奶,假屁股。滿街的姑娘走來走去,你真不知道是假的真的!老太太幽默風趣,莊之蝶就多坐了一會,看看表,時間已過了兩個多小時,便告辭了去衝洗部。剛一離開,老太太就說:這人說不定也是假的哩!莊之蝶聽了,不覺也疑惑了,想起同唐宛兒的事,恍惚如夢,一時倒真不知了自己是不是莊之蝶?如果是,往日那膽怯的他怎麽竟作了這般膽兒包天的事來?如果不是,那自己又是誰呢?!這麽在太陽下立定了吸紙煙,第一回發現吐出的煙霧照在地上的影子不是黑灰而是暗紅。猛一扭頭,卻更是見一個人忽地身子拉長數尺跳到墻根去,嚇得一個哆嚏,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再定睛看時,原來是自己正站在了一傢商店門前,那商店的玻璃門被人一推,是自己的影子經陽光下的玻璃反照在那邊的陰墻上。莊之蝶神不怕鬼不怕的,倒被自己的影子嚇得半死,忙四下看看,並沒人註意到他的狼狽,就去衝洗部領取照片。但等他先看他與牛月清。唐宛兒的合照時,卻不禁又吃了一驚,合照的客廳的背景,一桌一椅,甚至連屏風上的玉雕畫兒都清清楚楚,人卻似有似無。尤其牛月清和唐宛兒根本看不見身子,是一個肩膀上的兩個虛幻了的頭顱。
  再把別的照片取出看,所有人都是如此。莊之蝶駭然不已,詢問衝洗部的人這是怎麽回事?
  人傢竟訓斥了他,說照出這樣的底片讓他們衝洗,不是成心要敗壞他們的名譽嗎?!莊之蝶再不敢多說,過來啓動木蘭,竟怎麽也啓動不了,衹好推着,迷迷糊糊往傢走來。
首頁>> 文學>> 都市生活>> Gu Pingao   China   现代中国   (February 21, 1952 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