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zhāng 'ài líng Zhang Ailing   zhōng guó China   xiàn dài zhōng guó   (1920niánjiǔyuè30rì1995niánjiǔyuè8rì)
連環套
  張愛玲愛錯了人,這是不爭的事實。有的“張傳”作傢把鬍張戀寫成了“寶黛愛情”,這是因為他們不會用別的手法寫愛情,衹能以才子佳人做比。
  
  
  
  這一段亂世因緣,實是復雜得很。
  
  
  
  鬍蘭成的闖入,對張愛玲來說,並非像流星那樣倏忽而沒,而是對她後來的人生起了深刻影響。
  
  首先一個,就是導致張愛玲創作勢頭的明顯減弱。
  
  
  
  前面提到過,兩人的熱戀、同居,其情也熾,結果弄得“兩人都吃力”,鬍蘭成衹好回南京去,讓張愛玲有時間寫作。
  
  
  
  這之後,張愛玲的寫作仍然勤奮,重頭散文連翩而出,蔚為大觀。但在小說創作上,則明顯衰退。雖有《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出來,但豐瞻華麗的高峰期已過,無法與《金鎖記》、《傾城之戀》等相提並論了。
  
  
  
  特別是從1944年1月在《萬象》連載的長篇小說《連環套》,就更為粗糙。連載六期後,不得不自行“腰斬”。
  
  
  
  她在香港時曾聽炎櫻講過麥唐納太太的故事,加之她在上海又認識了麥唐納太太,《連環套》就是根據這位太太的經歷而寫出,主人公霓喜也即麥唐納太太的化身。素材用得不錯,不過,故事和人物對話卻是用了酷似章回小說的語言寫出,有人覺得不倫不類。
  
  
  
  就在這年的五月,文壇中有一位“大將”,匿名給了張愛玲一記迎頭悶棍。這位大將,就是當時蟄居上海的大翻譯傢傅雷。
  
  
  
  傅雷先生翻譯的巴爾紮剋小說,和在戰前就開始翻譯的《約翰・剋利斯朵夫》,文筆美倫美奐,後人恐再不可企及。他同時也寫文論,但哪一篇恐怕也沒有評張愛玲的這篇名氣大。
  
  
  
  他對張愛玲的崛起,也一直是關註,深為張愛玲出頭過早而惋惜。直到《連環套》出來,見竟是沿用舊小說的腔調來寫現代故事,覺得不能忍了,要當頭棒喝一聲。
  
  
  
  他以“迅雨”為筆名,寫了一篇批評文章,題為《論張愛玲的小說》,交給了柯靈,就在五月的《萬象》上登出。
  
  
  
  一面在發作者的小說,一面又登批評作者的文章,在柯靈看來,這並不衝突。所謂“開明”二字,無非就是容得下人傢批評。
  
  
  
  這篇萬字長文一出,立刻引發諸多猜測——“迅雨”是誰?
  
  
  
  衆人都知道肯定是個大手筆,但怎麽也沒法從“雨”猜到“雷”上去。倒是因為文中多次引用法國作傢的掌故,所以有人懷疑是大名鼎鼎的作傢、法國文學翻譯傢李健吾,但看文風又不像。
  
  
  
  傅雷的這篇“砸磚”文章,首先還是肯定了張愛玲的好,說張愛玲的出現,是讓人始料不及的“奇花異卉”,特別《金鎖記》“該列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穫之一”。
  
  
  
  而後就掄開了“政治正確”大棒,說張愛玲的作品,主人公全都是遺少和小資,“全都為男女問題這惡夢所苦”。
  
  
  
  接着是對《連環套》集中開火,說這篇小說不僅放棄了有意義的主題,還放棄了作者最擅長的心理描寫,單憑想象的技巧編故事。這是“熟極而流”,跟讀者打哈哈。這種不負責任的寫作,發生在《金鎖記》的作者身上,太出人意外。
  
  
  
  傅雷斷言:“《連環套》逃不過剛下地就夭折的命運”。他警告張愛玲不要太醉心於玩技巧,尤其是用舊小說筆法,如同玩火,弄不好會把自己的才華給燒掉了。題材方面也要更寬一些,因為“除了男女之外,世界畢竟還遼闊得很。”
  
  
  
  全文結尾,僅有兩句:
  
  一位旅華數十年的外僑和我閑談時說起:“奇跡在中國不算稀奇,可是都沒有好下場。”但願這兩句話永遠扯不到張愛玲女士身上!
  
  
  
  文章是好意,技巧問題說得也對,但是對張愛玲基本沒有正面效果。她大受刺激,不僅不聽,反而 决定立即出版小說集《傳奇》,公開申明,就是要“在普通人裏尋找傳奇”。
  
  
  
  但是對《連環套》,她本人也不滿意,决定在當年《萬象》第六期後中斷連載,此後就再也沒給《萬象》稿件了。
  
  
  
  兩個月後,張愛玲有《自己的文章》一文在《新東方》雜志發表。一般說來,雜志都有兩個月的組稿、編輯周期,這可以說是對“迅雨”文章立刻做出了回應。
  
  
  
  大傢都曉得,吾國吾民,有一句流行的俗語:“老婆是別人的好,文章是自己的好”。張愛玲此文的標題,就是取自此意。
  
  
  
  她說:“我發現弄文學的人嚮來是註重人生飛揚的一面,而忽視人生安穩的一面。強調人生飛揚的一面,多少有點超人的氣質,超人是生在一個時代裏的,而人生安穩的一面則有永恆的意味。”
  
  
  
  張愛玲主張寫小人物,認為“他們不是英雄,他們可是這時代的廣大的負荷者……正是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這個時代的總量。”
  
  
  
  她聲稱:“一般所說的‘時代的紀念碑’那樣的作品,我是寫不出來的,也不打算嘗試……”
  
  
  
  在這裏,她是把傅雷的“主題狹窄論”完全駁回,堅信自己的小說“永恆”。
  
  
  
  而後,她又辯解道,自己是“用參差對照的手法,寫現代人的虛偽中有真實,浮華之中有素樸”,意思是說,傅雷沒看出她小說中的人性復雜來,以為她真的很欣賞小市民的浮華和虛偽。
  
  
  
  這些觀點,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後期,纔被中國的文學界普遍認同。當時她說的這些話,大概沒幾個人能懂。
  
  
  
  其實傅雷先生的文章裏,對張愛玲寫作的技巧還是很欣賞的,也批評了五四以來“我們的作傢一嚮對技巧抱着鄙夷的態度”。批評還涉及到了巴金作品,衹是在發表時被柯靈刪掉,如果原樣照登,也許張愛玲受的刺激要小得多。
  
  
  
  張愛玲雖然在文藝觀上不接受傅雷的批評,但潛意識裏自信心大為受損,主動對《連環套》“腰斬”,其實就是默認了批評。並且“腰斬”後沒再續寫,也沒收進作品集裏。
  
  
  
  寫作的人,大抵都很敏感,受不了這樣“強力”的批評。張愛玲的創作轉入低落期,傅雷文章所起的作用相當大。
  
  
  
  當今有人評價,《連環套》其實是張愛玲小說中結構最嚴謹的一部,環環相扣,少一環都不行,每個人物都不是多餘的,每處伏筆都是精心設計過的,可見她用功之大。
  
  
  
  原以為必得喝彩,卻不料橫遭狙擊,她怎能不黯然!
  
  
  
  直到1976年《連環套》這篇小說被人“淘”出,纔收入臺北皇冠出版社出的《張看》中。其時,張愛玲還特別在《張看》自序裏說:“三十年不見,儘管自以為壞,也沒想到這樣惡劣,通篇鬍扯,不禁駭笑。”
  
  
  
  至於“迅雨”究竟是何方神聖?張愛玲則長期蒙在鼓裏,直到1952年,她去了香港,結識了宋淇(林以亮)夫婦,纔從他們口中知道“迅雨”原來是傅雷。
  
  
  
  張愛玲聽了,很驚訝,但也沒說什麽。
  
  
  
  傅雷先生才華橫溢,著作等身,其譯著《約翰・剋利斯朵夫》1936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前後不知影響了多少“時代青年”的世界觀。可惜,在1966年9月文革爆發之初,他遭遇了紅衛兵更為嚴酷的“政治正確”大棒,夫婦倆含冤自盡。
  
  
  
  他對張愛玲,其實還是很愛惜的。其子傅聰後來回憶說:在他十歲左右的時候,整天聽父母議論張愛玲長張愛玲短的,可謂“念念在茲”!
  
  
  
  無獨有偶,就在傅雷文章發表的當月起,鬍蘭成也有文章《論張愛玲》在《雜志》上分兩期發表,高調熱捧張愛玲。這篇文章,應是在三、四月間寫的——正是鬍張熱戀時。
  
  
  
  兩篇文章,一褒一貶,一時瑜亮,令張愛玲成了聚光燈下的人物。
  
  
  
  鬍蘭成本不以文論見長,這篇算是門外談文,所談的文學技巧問題較少,倒像是在分析張愛玲的人生觀和文學觀。
  
  
  
  該文有太多的抒情味,部分段落極像何其芳先生早期的散文詩,但其間也有高論,比如:“魯迅之後有她。她是個偉大的尋求者。和魯迅不同的地方是,魯迅經過幾十年來的幾次革命,和反動,他的尋求是戰場上的受傷的鬥士的凄厲的呼喚,張愛玲則是一株新生的苗……魯迅是尖銳地面對着政治的,所以諷刺、譴責。張愛玲不這樣,到了她手裏,文學從政治走回人間,因而也成為更親切的。時代在解體,她尋求的是自由、真實而安穩的人生。”
  
  
  
  據研究者考證,他是將張愛玲與魯迅相提並論的第一人。文中對張愛玲創作“從政治走回人間”的評價,顯然來自張愛玲自己的意思。
  
  
  
  文中有一些觀點很值得註意。
  
  
  
  他將張愛玲定位為“個人主義者”。這個表述,誤導了後來的一些張傳作傢,把張愛玲的創作界定為“個人主義寫作”,而且這個詞完全被他們誤讀,成了“自私自利”、“冷酷無情”的代名詞。言外之意,是說張愛玲的寫作態度冷漠、自我,不關心他人疾苦。
  
  
  
  其實鬍蘭成的意思是:張愛玲的寫作,是以人為本位的寫作,探究作為個體的人不幸命運的根源,揭示“時代的陰暗”對個人的摧殘,訴說老百姓尋求安穩的願望。
  
  
  
  在這個意義上,她是個“偉大的尋求者”。她和魯迅所不同的是, “她不開(藥)方,她是止於偉大的尋求”。
  
  
  
  鬍蘭成對張愛玲的這些評價,極為精當,迄今很少有人能超越。
  
  
  
  此外他對魯迅的評價,也相當透僻。他說:“時代的陰暗給於文學的摧折真是可驚的,沒有摧折的是魯迅,但也是靠的尼采式的超人的憤怒纔支持了他自己。”
  
  
  
  鬍蘭成對魯迅,一直是很景仰的。他二十幾歲在廣西,曾出過一本散文集《西江上》,後來他到南京時,恭恭敬敬給魯迅寄去了一本。此事,《魯迅日記》1933年 4月1日有記載:“得鬍蘭成由南京寄贈之《西江上》一本。”
  
  
  
  鬍蘭成後來在給臺灣作傢朱西寧的一封信中,曾經提到:“……我乃想起戰時在上海許廣平對我說的一節話:‘雖兄弟不睦後,作人先生每出書,魯迅先生還是買來看,對傢裏人說作人先生的文章寫得好,衹是時人不懂。’”(見朱天文《花憶前身;懺情之書》)
  
  
  
  這話不是泛泛之論。由此,有學者認為鬍蘭成極有可能見過魯迅(見劉錚《鬍蘭成交遊考》)。
  
  比較詭異的是,他與傅雷一樣,也對張愛玲未來的“江郎纔盡”有隱憂:“她對於人生的初戀將有一天成為過去,那時候將有一種難以排遣的悵然若失,而她的才華將枯萎。”
  
  
  
  這兩個最早評論張愛玲的人,都“不幸而言中”!
  
  
  
  鬍蘭成初識張愛玲之時,就已是官場失意人,宣傳部政務次長之職在前一年就已失去,這時百無聊賴,對文學也有了興趣。
  
  
  
  1944年秋,由日本人出錢,他去南京出面辦了一份文藝刊物《苦竹》。這期間,張愛玲也曾經去南京暫住,全力支持,將《桂花蒸——阿小悲秋》等三篇重要作品交《苦竹》發表,反倒冷落了她的老東傢《雜志》。
  
  
  
  不過《苦竹》在辦了兩期後,主旨轉嚮時政。原來是鬍蘭成預見時局要變,想為自己留後手,要先造一些輿論。張愛玲也就把陣地轉回了《雜志》和《天地》。
  
  
  
  《苦竹》在上海印行,一共出了四期。在此期間,鬍蘭成野心復萌,又辦了一份政論性刊物,叫《大公周刊》,在南京發行。
  
  
  
  他與一批“持不同政見”的日本軍人交往頗深,所以這個刊物上連續發表主張日本撤兵的政論文,還刊登了延安、重慶的電訊,顯出了與南京偽政府很不同的立場。這樣做,是想以此為將來鋪墊一條後路。
  
  
  
  在南京期間,有人曾去過鬍宅,見到鬍、張兩人一同打網球歸來,此人後來在回憶文章中說,當時的張愛玲“年齡略輕,面容娟秀,顯露出一股青春鐘靈的活力。”(古之紅《往事哪堪回味》)
  
  
  
  這個印象,當然不錯。這一年的夏秋,還是張愛玲的好日子,創作勢頭雖然減弱了,但因有《傳奇》的出版,外面一時還很熱鬧。
  
  
  
  《傳奇》的封面,是她親手設計——“整個一色的孔雀藍,沒有圖章,衹印上黑字,不留半點空白,濃稠得使人窒息。以後纔聽見我姑姑說我母親從前也喜歡這顔色,衣服全是或深或淺的藍緑色。沒想到對色彩的偏愛也有遺傳。” (《對照記》)
  
  
  
  8月15日,也就是她結婚前後,《傳奇》出版,四天內一銷而空。九月份又趁勢再版,封面特意請炎櫻重新設計,由張愛玲自己臨摹而成。
  
  
  
  盛名之下,張愛玲躊躇滿志。其時,弟弟張子靜不安於室,與幾個同學合辦同仁刊物《飆》。幾個小孩子也是了得,居然拉到了唐弢、董樂山、施濟美的稿子。大傢都知道張愛玲的名聲如日中天,就鼓動張子靜去找他姐姐索稿。
  
  
  
  張愛玲聽弟弟講完來意,一口回絶:“你們辦的這種不出名的刊物,我不能給你們寫稿,敗壞自己的名譽。”
  
  
  
  說完,又略有些歉意,隨手拿了一張她自己畫的素描,交給弟弟,允許他拿去做插圖。
  
  
  
  張子靜失望之餘,在同學的慫恿下,鬥膽寫了一篇千字文《我的姊姊張愛玲》,發在自己刊物上,裏面說了一些姐姐的小掌故。好在張愛玲後來看了也沒有生氣,一笑置之。
  
  
  
  這文章,提到了張愛玲說的一段話:“一個人假使沒有什麽特長,最好是做的特別,可以引人註意,我認為與其做個平庸的人過一輩子清閑生活,終其身,默默無聞,不如做一個特別的人,做點特別的事,大傢都曉得有這麽一個人,不管他是好還是壞人,但名氣總歸有了.。”
  
  
  
  這倒有些像《三國》曹操的世界觀了!不過,考察張愛玲的創作手法,她完全可能這樣想。潘柳黛後來關於張愛玲穿衣喜歡招搖的一段話,很可能就是由這段話“化用”而來。
  
  
  
  這一時期,又發生了一個“灰鈿”事件,宣告張愛玲與《萬象》的關係公開破裂。
  
  
  
  張愛玲七月份腰斬了《連環套》,《萬象》編輯室很被動,連續兩期不得不嚮讀者再三解釋,但是始終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再加上《傳奇》沒給中央書店做,而給了《雜志》出版,老闆平襟亞有氣,於是在一份小報《海報》上,發表署名“秋翁”文章《一千元的灰鈿》,稱張愛玲在1943年底預支《連環套》稿費時,雙方講好每期一千元,先交兩期稿件,第一筆預支兩千元,下年一月開始連載,以後每月預支一千元。依此纍计預支了七千元,到五月份時已將第七期稿費支走,可是第七期的稿子沒有交,就此腰斬,這就等於多支了一千元未退還。
  
  
  
  張愛玲不認這個帳,先是去信辯白,後來又寫了《不得不說的廢話》,寄給《語林》雜志主編錢公俠,錢主編又請平襟亞也寫一篇《一千元的經過》,兩篇在《語林》第二期上同時刊出。
  
  
  
  據張愛玲說:“三十二年(1943年)十一月底,秋翁先生當面交給我一張兩千元的支票,作為下年正月份二月份的稿費。我說:‘講好了每月一千元,還是每月拿罷,不然寅年吃卯年糧,使我很擔心。’於是他收回那張支票,另開了一張一千元的支票給我。但是不知為什麽賬簿卻記下的還是兩千元。”
  
  
  
  平襟亞話說得也很硬,說一共領取了七期的稿費,都有張愛玲的收據在:“當時曾搜集到張小姐每次取款證據(收條與回單),匯粘一册……物證尚在,還希張小姐前來查驗,倘有誣陷張小姐處,願受法律裁製,並刊登各大報廣告不論若幹次嚮張小姐道歉。”
  
  
  
  該文還附了稿費清單,筆筆清楚。特別是有異議的第一次預支的兩千元,“秋翁”先生寫明,是“永豐銀行支票,銀行有帳可以查對”。
  
  
  
  在發表兩方聲明的同時,錢公俠做了和事佬,以編者身份稱:“深信此一千元决為某一方面之誤記,而非圖賴或有意為難,希望此一樁公案從此不瞭瞭之,彼此勿存芥蒂。”
  
  
  
  這筆“灰色鈔票”,張愛玲到底拿了還是沒拿,當時就這麽以糊塗官司收場。
  
  
  
  在“爭吵”中,張愛玲的文章題目很衝,可見火氣很大,除了對秋翁小題大做有氣外,估計也是對《萬象》登載了“迅雨”的文章耿耿於懷。
  
  
  
  平襟亞也是有氣難消,後來有刊物約請十位文人寫一篇“接力”小說,題目為《紅葉》,輪到平襟亞,他便藉題發揮,寫了一對年輕夫婦在自傢園中觀賞花樹。那女子忽發奇想,問老園丁:“這裏有沒有狐仙?”老園丁答:“這裏是沒有的,而某傢園中,每逢月夜,時常出現一妖狐,對月兒焚香拜禱,香焚了一爐,又焚一爐,一爐一爐地焚着。直到最後,竟修煉成功,幻為嬋娟美女,出來迷人……”所指再明白不過。
  
  
  
  接下來,輪到著名的“報刊補白大王”鄭逸梅。鄭老先生覺得即便這是戲謔,也頗為不妥,便一筆蕩開,岔到別處去了。
  
  
  
  對於“迅雨”文章和“灰鈿事件”,鬍蘭成在1945年6月,又以“鬍覽乘”為筆名,在《天地》月刊發表《張愛玲與左派》一文,對張予以聲援,他針對“迅雨”說:“左派理論傢衹說要提倡集團主義,要描寫群衆,其實要描寫群衆,便該懂得群衆乃是平常人……”針對“灰鈿事件”他說:“她認真工作,從不沾人便宜,人也休想沾她的,要使她在稿費上吃虧,用怎樣高尚的話也打不動她。”
  
  
  
  “灰鈿事件”後來經人考證,麯在張愛玲,直在平老闆,大概是張愛玲少年時“我忘了”的毛病又犯了。不過至今也有一些“張傳”作傢堅信張愛玲無辜,認為她“平白無故地受了平襟亞的信口雌黃的誣衊”。
  
  
  
  當此大紅大紫之時,忽然受到這許多“攻擊”,張愛玲雖還不至於齜睚必報,但也一句軟話沒說。她生性冷傲,現在更不管是什麽大人物,都一概回敬了過去。
連環套-1
  賽姆生太太是中國人。她的第三個丈夫是英國人,名喚湯姆生,但是他不準她使用他的 姓氏,另贈了她這個相仿的名字。從生物學家的觀點看來,賽姆生太太曾經結婚多次,可是 從律師的觀點看來,她始終未曾出嫁。
   我初次見到賽姆生太太的時候,她已經是六十開外的人了。那一天,是傍晚的時候,我 到戲院裏買票去,下午的音樂會還沒散場,裏面金鼓齊鳴,冗長繁重的交響樂正到了最後的 ,衹聽得風狂雨驟,一陣緊似一陣,天昏地暗壓將下來。仿佛有百十輛火車,嗚嗚放着 汽,開足了馬力,齊齊嚮這邊衝過來,車上滿載搖旗吶喊的人,空中大放焰火,地上花炮亂 飛,也不知慶祝些什麽,歡喜些什麽。歡喜到了極處,又有一種兇獷的悲哀,凡啞林的弦子 緊緊絞着,絞着,絞得扭麻花似的,許多凡啞林出力交纏,擠榨,嘩嘩流下千古的哀愁;流 入音樂的總匯中,便亂了頭緒——作麯子的人編到末了,想是發瘋了,全然沒有麯調可言, 衹把一個個單獨的小音符叮鈴當啷傾倒在巨桶裏,下死勁攪動着,衹攪得天崩地塌,震耳欲 聾。
   這一片喧聲,無地擴大,終於脹裂了,微罅中另闢一種境界。恍惚是睡夢中,居高 臨下,衹看見下面一條小弄,疏疏點上兩盞路燈,黑的是兩傢門面,黃的又是兩傢門面。弄 堂裏空無所有,半夜的風沒來由地歸來又掃過去。屋子背後有人凄凄吹軍號,似乎就在弄堂 裏,又似乎是遠着呢。
   弦子又急了,饒鈸又緊了。我買到了夜場的票子,掉轉身來正待走,隔着那黑白大理石 地板,在紅黯的燈光裏,遠遠看見天鵝絨門簾一動,走出兩個人來。一個我認得是我的二表 嬸,一個看不仔細,衹知道她披着皮領子的鬥篷。場子裏面,洪大的交響樂依舊洶洶進行, 相形之下,外面越顯得寂靜,簾外的兩個人越顯得異常渺小。
   我上前打招呼,笑道:“沒想到二嬸也高興來聽這個!”二表嬸笑道:“我自己是决不 會想到上這兒來的。今兒賽姆生太太有人送了她兩張票,她邀我陪她走,我橫竪無所謂,就 一塊兒來了。”我道:“二嬸不打算聽完它?”二表嬸道:“賽姆生太太要盹着了。我們想 着沒意思,還是早走一步罷。”賽姆生太太笑道:“上了臭當,衹道是有跳舞呢!早知道是 這樣的——”正說着,穿的小廝拉開了玻璃門,一個男子大踏步走進來,賽姆生太太咦 了一聲道:“那是陸醫生罷?”慌忙迎上前去。二表嬸悄悄嚮我笑道:“你瞧!偏又撞見了 他!就是他給了她那兩張票,這會子我們聽了一半就往外溜,怪不好意思的!”那男子果然 問道:“賽姆生太太,你這就要回去了麽?”賽姆生太太雙手握住他兩衹手,連連搖撼着, 笑道:
   “我哪兒捨得走呀?偏我這朋友坐不住——也不怪她,不大懂,就難免有點憋得慌。本 來,音樂這玩意兒,有幾個人是真正懂得的?”二表嬸瞟了我一眼,微微一笑。
   隔了多時我沒有再看見賽姆生太太。後來我到她傢裏去過一次。她在人傢宅子裏租了一 間大房住着,不甚明亮,四下裏放着半新舊的烏漆木幾,五鬥櫥,碗櫥。碗櫥上,玻璃罩子 裏,有泥金的小彌陀佛。正中的圓桌上鋪着白纍絲桌布,擱着蚌殼式的橙紅鏤花大碗,碗裏 放了一撮子撳紐與拆下的軟緞紐絆。墻上挂着她盛年時的照片;耶穌神像;四馬路美女 月份牌商店裏買來的西洋畫,畫的是靜物,蔻利沙酒瓶與蘋果,幾衹在籃內,幾衹在籃外。 裸體的胖孩子的照片到處都是——她的兒女,她的孫子與外孫。
   她特地開了箱子取出照相簿來,裏面有她的丈夫們的單人像,可是他們從未與她合拍過 一張,想是怕她敲詐。我們又看見她的大女兒的結婚照,小女兒的結婚照,大女兒離婚之後 再度結婚的照片。照片這東西不過是生命的碎殼;紛紛的歲月已過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 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給大傢看的惟有那滿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殼。
   賽姆生太太自己的照片最多。從十四歲那年初上城的時候拍起,漸漸的她學會了嚮攝影 機做媚眼。中年以後她喜歡和女兒一同拍,因為誰都說她們像姊妹。攝影師衹消說這麽一 句,她便吩咐他多印一打照片。
   晚年的賽姆生太太不那麽上照了,瞧上去也還比她的真實年齡年輕二十歲。染了頭髮, 低低的梳一個漆黑的雙心髻。
   體格雖談不上美,卻也夠得上引用老捨誇贊西洋婦女的話:
   “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皮膚也保持着往日的光潤,她說那是她小時候吃了珍珠粉之 故,然而根據她自己的敘述,她的童年時代是極其艱苦的,似乎自相矛盾。賽姆生太太的話 原是靠不住的居多,可是她信口編的謊距離事實太遠了,說不定遠兜遠轉,“話又說回來 了”的時候,偶爾也會迎頭撞上了事實。
   賽姆生太太將照相簿重新鎖進箱子裏去,嗟嘆道:“自從今年伏天曬了衣裳,到如今還 沒把箱子收起來。我一個人哪兒擡得動?年紀大了,兒女又不在跟前,可知苦哩!”我覺得 義不容辭,自告奮勇幫她擡。她從床底下大大小小拖出七八衹金漆箱籠,一面搬,一面嚮我 格格笑道:“你明兒可得找個推拿的來給你推推——衹怕要害筋骨疼!”
   她爬高上低,蹲在櫃頂上接遞物件,我不由得捏着一把汗,然而她委實身手矯捷,又穩 又利落。她的腳踝是紅白皮色,踏着一雙朱紅皮拖鞋。她像一隻大貓似的跳了下來,打開另 一隻箱子,彎着腰伸手進去掏摸,囑咐我為她扶住了箱子蓋。她的頭突然鑽到我的腋下,又 神出鬼沒地移開了。她的臉龐與脖子發出微微的氣味,並不是油垢,也不是香水,有點肥皂 味而不單純的是肥皂味,是一隻洗刷得很幹淨的動物的氣味。人本來都是動物,可是沒有誰 像她這樣肯定地是一隻動物。
   她忙碌着,嘶嘶地從牙齒縫裏吸氣,仿佛非常寒冷。那不過是秋天,可是她那咻咻的呼 吸給人一種凜冽的感覺。……
   也許她畢竟是老了。
   箱子一隻衹疊了上去,她說:“別忙着走呀,我下面給你吃。”言下,又拖出兩衹大藤 籃來。我們將藤籃擡了過去之後,她又道:“沒有什麽款待你,將就下兩碗面罷!”我道: “謝謝您,我該走了。打攪了這半天!”
   次日,在哈同花園外面,我又遇見了她,站住在墻跟下說了一會話。她輓着一隻網袋, 上街去為兒女們買罐頭食物。
   她的兒女們一律跟她姓了賽姆生,因此都加入了英國籍,初時雖然風光,事變後全都進 了集中營,撇下賽姆生太太孤孤零零在外面苦度光陰,按月將一些沙糖罐頭肉類水果分頭寄 與他們。她攢眉道:“每月張羅這五個包裹,怎不弄得我傾傢蕩産的?不送便罷,要送,便 不能少了哪一個的。一來呢,都是我親生的,十個指頭,咬着都疼。二來呢,孩子們也會多 心。養兒防老,積𠔌防饑,我這以後不指望着他們還指望着誰?怎能不敷衍着他們?天下做 父母的,做到我這步田地,也就慘了!前兒個我把包裹打點好了,又不會寫字,央了兩個洋 行裏做事的姑娘來幫我寫。寫了半日,便不能治桌酒給人傢澆澆手,也得留她們吃頓便飯。 做飯是小事,往日我幾桌酒席也辦得上來,如今可是巧媳婦做不出無米的飯。你別瞧我打扮 得頭光面滑的在街上踢跳,內裏實在是五癆七傷的,纍出了一身的病在這裏!天天上普德醫 院打針去,藥水又貴又難買。偏又碰見這陸醫生不是個好東西,就愛占人的便宜。正趕着我 心事重重——還有這閑心同他打牙嗑嘴哩!我前世裏不知作了什麽孽,一輩子盡撞見這些饞 貓兒,到哪兒都不得清淨!”
   賽姆生太太還說了許多旁的話,我記不清楚了。哈同花園的籬笆破了,墻塌了一角,缺 口處露出一座灰色小瓦房,炊煙蒙蒙上升,鱗鱗的瓦在煙中淡了,白了,一部分泛了色,像 多年前的照片。
   賽姆生太太小名霓喜。她不大喜歡提起她幼年的遭際,因此我們衹能從她常說的故事裏 尋得一點綫索。她有一肚子的兇殘的古典,說給孩子們聽,一半是嚇孩子,一半是嚇她自 己,從恐怖的回憶中她得到一種奇異的滿足。她說到廣東鄉下的一個婦人,傢中養着十幾個 女孩。為了點小事,便罰一個小女孩站在河裏,水深至腰,站個一兩天,出來的時候,濕氣 也爛到腰上。養女初進門,先給一個下馬威,在她的手背上緊緊縛三根毛竹筷,筷子深深嵌 在肉裏,旁邊的肉墳起多高。隔了幾天,腫的地方出了膿,筷子生到肉裏去,再讓她自己一 根根拔出來。直着嗓子叫喊的聲音,沿河一裏上下都聽得見。即使霓喜不是這些女孩中的一 個,我們也知道她的原籍是廣東一個偏僻的村鎮。廣東的窮人終年穿黑的,抑鬱的黑土布, 黑拷綢。霓喜一輩子恨黑色,對於黑色有一種忌諱,因為它代表貧窮與磨折。霓喜有時候一 高興,也把她自己說成珠江的蛋傢妹,可是那也許是她的羅曼諦剋的幻想。她的發祥地就在 九竜附近也說不定。那兒也有的是小河。
   十四歲上,養母把她送到一個印度人的綢緞店裏去。賣了一百二十元。霓喜自己先說是 一百二十元,隨後又覺得那太便宜了些,自高身價,改口說是三百五十元,又說是三百。
   先後曾經領了好幾個姑娘去,那印度人都瞧不中,她是第七個,一見她便把她留下了, 這是她生平的一件得意事。她還有一些傳奇性的穿插,說她和她第一個丈夫早就見過面。那 年輕的印度人為了生意上的接洽,乘船下鄉。她恰巧在岸上洗菜,雖不曾答話,兩下裏都有 了心。他發了一筆小財,打聽明白了她的來歷,便路遠迢迢托人找霓喜的養母給他送個丫頭 來,又不敢指名要她,衹怕那婦人居為奇貨,格外的難纏。因此上,看到第七個方纔成交。 這一層多半是她杜撰的。
   霓喜的臉色是光麗的杏子黃。一雙沉甸甸的大黑眼睛,碾碎了太陽光,黑裏面揉了金。 鼻子與嘴唇都嫌過於厚重,臉框似圓非圓,沒有格式,然而她哪裏容你看清楚這一切。她的 美是流動的美,便是規規矩矩坐着,頸項也要動三動,真是俯仰百變,難畫難描。初上城時 節,還是光緒年間,梳兩個丫髻,戴兩衹充銀點翠鳳嘴花,耳上垂着映紅寶石墜子,穿一件 煙裏火回文緞大襖,嬌緑四季花綢褲,跟在那婦人後面,用一塊細綴穗白綾挑綫汗巾半掩着 臉,從那個綢緞店的後門進去,扭扭捏捏上了樓梯。樓梯底下,夥計們圍着桌子吃飯,也有 印度人,也有中國人,交頭接耳,笑個不了。那老實些的,衹怕東傢見怪,便低着頭扒飯。
   那綢緞店主人雅赫雅·倫姆健卻在樓上他自己的臥室裏,紅木架上擱着一盆熱水,桌上 支着鏡子,正在剃鬍子呢。
   他養着西方那時候最時髦的兩撇小鬍子,須尖用膠水捻得直挺挺翹起。臨風微顫。他頭 上纏着白紗包頭,身上卻是極挺括的西裝。年紀不上三十歲,也是個俊俏人物。聽見腳步 聲,便抓起濕毛巾,揩着臉,迎了出來,嚮那婦人點了點頭,大剌剌走回房去,自顧自坐下 了。那黑衣黃臉的婦人先前來過幾趟,早就熟門熟路了,便跟了進來。霓喜一進房便背過身 去,低着頭,抄着手站着。
   雅赫雅打量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有砂眼的我不要。”那婦人不便多言,一隻手探過 霓喜的衣領,把她旋過身來,那衹手便去翻她的下眼瞼,道:“你看看!你看看!你自己看 去!”
   雅赫雅走上前來,婦人把霓喜的上下眼皮都與他看過了。霓喜疼得緊,眼珠子裏裹着淚 光,狠狠地瞅了他一眼。
   雅赫雅叉着腰笑了,又道:“有濕氣的我不要。”那婦人將霓喜嚮椅子上一推,彎下腰 去,提起她的褲腳管,露出一雙大紅十樣錦平底鞋,鞋尖上扣綉鸚鵡摘桃。婦人待要與她脫 鞋,霓喜不肯,略略掙了一掙,婦人反手就給了她一個嘴巴。常言道:熟能生巧。婦人這一 巴掌打得靈活之至,霓喜的鬢角並不曾弄毛一點。雅赫雅情不自禁,一把拉住婦人手臂,叫 道:“慢來!慢來!是我的人了,要打我自己會打,用不着你!”婦人不由得笑了起來道: “原來是你的人了!老闆,你這纔吐了口兒!難得這孩子投了你的緣,你還怕我拿班做勢扣 住不給你麽?什麽濕氣不濕氣的,混挑眼兒,像是要殺我的價似的——也不像你老闆素日的 為人了!老闆你不知道,人便是你的人了,當初好不虧我管教她哩!這孩子諸般都好,就是 性子倔一點。不怕你心疼的話,若不是我三天兩天打着,也調理不出這麽個斯斯文文上畫兒 的姑娘。換了個無法無天的,進了你傢的門,拋你的米,撒你的面,怕不磕磴得你七零八落 的!”
   雅赫雅笑道:“打自由你打,打出一身的疤來,也不好看!”
   婦人復又捋起霓喜的袖子來,把衹胳膊送到雅赫雅眼前去,雅赫雅搖頭道:“想你也不 會揀那看得見的所在拷打她!”婦人啐道:’你也太羅唕了!難不成要人傢脫光了脊梁看一 看?”
   霓喜重新下死勁瞅了他一眼,雅赫雅呵呵笑了起來,搭訕着接過霓喜手中的小包袱來, 掂了一掂,嚮婦人道:“這就是你給她的陪送麽?也讓我開開眼。”便要打開包袱,婦人慌 忙攔住道:“人傢的襯衣鞋腳也要看!老闆你怎麽這樣沒有品?”雅赫雅道:“連一套替換 的衣裳也沒有?”婦人道:“嫁到綢緞莊上,還愁沒有綾羅綢緞一年四季鼕暖夏涼裹着她? 身上這一套,老闆你是識貨的,你來摸摸。”因又彎下腰去拎起霓喜的褲腳道:“是蘇州捎 來的尺頭哩!進貢的也不過如此罷了!”又道:“腳便是大腳。我知道你老闆是外國脾氣, 腳小了反而不喜歡。若沒有這十分人材,也配不上你老闆。我多也不要你的,你給我兩百 塊,再同你討二十塊錢喜錢。我好不容易替你做了這個媒,腿也跑折了,這兩個喜錢,也是 份內的,老闆可是王媽媽賣了磨,推不得了!”雅赫雅道:“纍你多跑了兩趟,車錢船錢我 跟你另外算便了。兩百塊錢可太多了,叫我們怎麽往下談去?”婦人道:“你又來了!兩百 塊錢賣給你,我是好心替她打算,圖你個一夫一妻,青春年少的,作成她享個後輩子的福, 也是我們母女一場。我若是黑黑良心把她賣到堂子裏去,那身價銀子,少說些打她這麽個銀 人兒也夠了!”當下雙方軟硬兼施,磋商至再,方纔議定價目。
   雅赫雅是一個健壯熱情的男子,從印度到香港來的時候,一個子兒也沒有,白手起傢, 很不容易,因些將錢看得相當的重,年紀輕輕的,已經偏於慳吝。對於中年的闊太太們,他 該是一個最合理想的戀人,可是霓喜這十四歲的女孩子所需要的卻不是熱情而是一點零用錢 與自尊心。
   她在綢緞店裏沒有什麽地位。夥計們既不便稱她為老闆娘,又不便直呼她的名字,衹得 含糊地用“樓上”二字來代表她。她十八歲上為雅赫雅生了個兒子,取了個英國名字,叫做 吉美。添了孩子之後,行動比較自由了些,結識了一群朋友,拜了幹姊妹,內中也有洋人的 女傭,也有唱廣東戲的,也有店東的女兒。霓喜排行第二,衆人都改了口喚她二姑。
   雅赫雅的綢緞店是兩上兩下的樓房,店面上的一間正房,雅赫雅做了臥室,後面的一間 分租了出去。最下層的地窖子卻是兩傢共用的,黑壓壓堆着些箱籠,自己熬製的成條的肥 皂,南洋捎來的紅紙封着的榴蓮糕。丈來長的麻繩上串着風幹的無花果,盤成老粗的一圈一 圈,堆在洋油桶上,頭上吊着熏魚,臘肉,半幹的褂褲。影影綽綽的美孚油燈。那是個鼕天 的黃昏,霓喜在地窖子裏支了架子燙衣裳。三房客傢裏的一個小夥子下來開箱子取皮衣,兩 個嘲戲做一堆,推推搡搡,熨鬥裏的炭火將那人的袖子上燒了個洞,把霓喜笑得前仰後合。
   正亂着,上面夥計在樓梯口叫道:“二姑,老闆上樓去了。”
   霓喜答應了一聲,把熨鬥收了,拆了架子,疊起架上的絨毯,趿着木屐踢踢沓沓上去。 先到廚房裏去拎了一桶煤,帶到樓上去添在火爐裏,問雅赫雅道:“今兒個直忙到上燈?” 雅赫雅道:“還說呢!就是修道院來了兩個葡萄牙尼姑,剪了幾丈天鵝絨做聖臺上的帳子, 又嫌貴,硬叫夥計把我請出來,跟我攀交情,嘮叨了這半天。”霓喜笑道:“出傢人的錢, 原不是好賺的。”雅赫雅道:“我還想賺她們的哩!不貼她幾個就好了,滿口子仁義道德, 衹會白嚼人。那梅臘妮師太還說她認識你呢。”霓喜喲了一聲道:“來的就是梅臘妮師太? 她侄子是我大姐夫。”雅赫雅道:“你纔來的時候也沒聽說有什麽親戚,這會子就不清不楚 弄上這些牽牽絆絆的!底下還有熱水沒有?燒兩壺來,我要洗澡。”
   霓喜又到竈下去沏水,添上柴,蹲在竈門前,看着那火漸漸紅旺,把面頰也薫紅了。站 起來脫了大襖,裏面衹穿一件粉荷色萬字縐緊身棉襖,又從墻上取下一條鏤空襯白挖雲青緞 舊圍裙係上了。先衝了一隻錫製的湯婆子,用大襖裹了它,送了上去,順手將一隻朱漆浴盆 帶了上去,然後提了兩壺開水上來,閂上門,伺候雅赫雅脫了衣服,又替他擦背。擦了一 會,雅赫雅將兩衹濕淋淋的手臂伸到背後去,勾住了她的脖子,緊緊的摟了一摟。那青緞圍 裙的胸前便沾滿了肥皂沫。
   霓喜道:“快洗罷,水要冷了。”雅赫雅又洗了起來,忽道:“你入了教了,有這話沒 有?”霓喜道:“哪兒呀?我不過在姐夫傢見過這梅臘妮師太兩面……”雅赫雅道:“我勸 你將就些,信信菩薩也罷了。便是年下節下,往廟裏送油送米,布施幾個,也還有限。換了 這班天主教的姑子,那還了得,她們是大宅裏串慣了的,獅子大開口,我可招架不了!”霓 喜笑道:“你也知道人傢是大宅門裏串慣了的,打總督往下數,是個人物,都同她們有來 往。除了英國官兒,就是她們為大。你雖是個買賣人,這兩年眼看步步高升,樹高招風,有 個拉扯,諸事也方便些。”雅赫雅笑了起來道:“原來你存心要結交官場。我的姐姐,幾時 養的你這麽大了?”霓喜瞟了他一眼道:
   “有道是水漲船高。你混得好了,就不許我妻隨夫貴麽?”
   雅赫雅笑道:“衹怕你爬得太快了,我跟不上!”霓喜撇了撇嘴,笑道:“還說跟不上 呢?你現在開着這爿店,連個老媽子都雇不起?什麽粗活兒都是我一把兒抓,把個老婆弄得 黑眉烏嘴上竈丫頭似的,也叫人笑話,你枉為場面上的人,這都不曉得?憑你這份兒聰明, 也衹好關起門來在店堂裏做頭腦罷了。”雅赫雅又伸手吊住她的脖子,仰着臉在她腮上啄了 一下,昵聲道:“我也不要做頭腦,我衹要做你的心肝。”霓喜啐道:“我是沒有心肝 的。”雅赫雅道:“沒心肝,腸子也行。
   中國人對於腸子不是有很多講究麽?一來就鬧腸子斷了。”霓喜在他頸背後戳了一下 道:“可不是!早給你慪斷了!”
   她見雅赫雅今天仿佛是很興頭,便乘機進言,閑閑地道:
   “你別說外國尼姑,也有個把好的。那梅臘妮師太,好不有道行哩!真是直言談相,半 句客套也沒有,說得我一身是汗,心裏老是不受用。”雅赫雅道:“哦?她說你什麽來?” 霓喜道:
   “她說我什麽葷不葷,素不素的,往後日子長着呢,別說上天見怪,凡人也容不得 我。”雅赫雅立在浴盆裏,彎腰擰毛巾。
   笑道:“那便如何是好?”霓喜背着手,垂着頭,輕輕將腳去踢他的浴盆,道:“她勸 我結婚。”雅赫雅道:“結婚麽?同誰結婚呢?”霓喜恨得牙癢癢的,一掌將他打了個踉 蹌,差一點滑倒在水裏,駡道:“你又來慪人!”雅赫雅笑得格格的道:
   “梅臘妮師太沒替你做媒麽?”霓喜別過身去,從袖子裏掏出手帕來抹眼睛。
   雅赫雅坐在澡盆邊上,慢條斯理洗一雙腳,熱氣蒸騰,像神龕前檀香的白煙,他便是一 尊暗金色的微笑的佛。他笑道:
   “怪道呢,她這一席話把你聽了個耳滿心滿。你入了教,趕明兒把我一來二去的也勸得 入了教,指不定還要到教堂裏頭補行婚禮呢!”霓喜一陣風旋過身來,一手叉腰,一手指着 他道:
   “你的意思我知道。我不配做你女人,你將來還要另娶女人。
   我說在頭裏,諒你也聽不進:旋的不圓砍的圓,你明媒正娶,花燭夫妻,未見得一定勝 過我。”雅赫雅道:“水涼了,你再給我兌一點。”霓喜忽地提起水壺就把那滾水嚮他腿上 澆,銳聲叫道:“燙死你!燙死你!”
   雅赫雅吃了一嚇,聳身跳起,雖沒有塌皮爛骨,皮膚也紅了,微微有些疼痛。他也不及 細看,水淋淋的就出了盆,趕着霓喜踢了幾腳。
連環套-2
  霓喜坐在地下哭了,雅赫雅一個兜心腳飛去,又把她踢翻在地,叱道:“你敢哭!”霓 喜支撐着坐了起來道:“我哭什麽?我眼淚留着洗腳跟,我也犯不着為你哭!”說着,仍舊 哽咽個不住。
   雅赫雅的氣漸漸平了,取過毛巾來揩幹了身上,穿上衣服,在椅上坐下了,把湯婆子拿 過來焐着,道:“再哭,我不喜歡了。”因又將椅子挪到霓喜跟前,雙膝夾住霓喜的肩膀, 把湯壺擱在她的脖子背後,笑道:“燙死你!燙死你!”霓喜衹是騰挪,並不理睬他。
   雅赫雅笑道:“怪不得姐兒急着想嫁人了,年歲也到了,私孩子也有了。”霓喜長長地 嘆了口氣道:“別提孩子了!抱在手裏,我心裏衹是酸酸的,也不知明天他還是我的孩子不 是。趕明兒你有了太太,把我打到贅字號裏去了,也不知是留下我還是不留下我。便留下 我,也得把我趕到後院子裏去燒火劈柴。我這孩子長大了也不知認我做娘不認?”
   雅赫雅把手插到她衣領裏去,笑道:“你今兒是怎麽了,一肚子的牢騷?”霓喜將他的 手一摔,一個鯉魚打挺,躥起身來,恨道:“知道人心裏不自在,盡自撾弄我待怎的?”雅 赫雅望着她笑道:“也是我自己不好,把你慣壞了,動不動就浪聲顙氣的。”霓喜跳腳道: “你幾時慣過了我?你替我多製了衣裳,多打了首飾,大捧的銀子給我買零嘴兒吃來着?” 雅赫雅沉下臉來道:“我便沒有替你打首飾,我什麽地方待虧了你?
   少了你的吃還是少了你的穿。”霓喜冷笑道:“我索性都替你說了罷:賊奴才小婦, 來時節,少吃沒穿的,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這會子吃不了三天飽飯,就慣得她忘了本了, 沒上沒下的!——你就忘不了我的出身,你就忘不了我是你買的!”
   雅赫雅吮着下嘴唇,淡淡地道:“你既然怕提這一層,為什麽你逢人就說:‘我是他一 百二十塊錢買來的’——惟恐人傢不知道?”霓喜頓了一頓,方道:“這也是你逼着我。誰 叫你當着人不給我留面子,呼來叱去的。小姊妹們都替我氣不服,怪我怎的這麽窩囊。人人 有臉,樹樹有皮,我不是你買的,我就由着你欺負麽?”說着,又要哭。雅赫雅道:“對你 幹姊妹說說也罷了,你不該同男人勾勾搭搭的時候也挂在口上說:‘我是他一百二十塊錢買 的,你當我是愛親做親麽?’”
   霓喜兜臉徹腮漲得通紅,道:“賊砍頭的,你幾時見我同男人勾搭過?”
   雅赫雅不答。霓喜蹲去,就着浴盆裏的水搓洗毛巾,喃喃駡道:“是哪個賊囚根子 在你跟前嚼舌頭,血口噴人?我把這條性命同他兌了罷!”雅赫雅側着頭瞅着她道:“你猜 是誰?”霓喜道:“你這是詐我是不是?待要叫我不打自招。你就打死了我,我也還不出你 一個名字!”雅赫雅呵欠道:“今兒個纍了,不打你,衹顧打呵欠。你去把飯端上來罷。”
   霓喜將毛巾絞幹了,晾在窗外的繩子上,浴盆也擡了出去,放在樓梯口的角落裏,高聲 喚店裏的學徒上來收拾,她自己且去揩抹房中地板上的水漬,一壁忙,一壁喊嚷道:“把人 支使得團團轉,還有空去勾搭男人哩!也沒見這昏君,聽見風就是雨……”
   學徒將孩子送了上來。那滿了周歲的黃黑色的孩子在粉紅絨布的襁褓中睡着了。霓喜 道:“大冷的天,你把他抱到哪兒去了?”學徒道:“哥兒在廚房裏看他們燉豬腳哩!”霓 喜嚮空中嗅了一嗅道:“又沒有誰懷肚子,吃什麽酸豬腳?”將孩子擱在床上,自去做飯。
   懸在窗外的毛巾與襯衫褲,哪消一兩個時辰,早結上了一層霜,凍得僵硬,暮色蒼茫 中,衹看見一方一方淡白的影子。這就是南方的一點雪意了。
   是清瑩的藍色的夜,然而這裏的兩個人之間沒有一點同情與瞭解,雖然他們都是年輕美 貌的,也貪戀着彼此的美貌與年輕,也在一起生過孩子。
   梅臘妮師太路過雅赫雅的綢緞店,順腳走進來拜訪。霓喜背上係着兜,馱着孩子,正在 廚下操作。寒天臘月,一雙紅手插在冷水裏洗那銅吊子,銅釘的四周膩看雪白的豬油。兩個 說了些心腹話。霓喜衹因手上髒,低下頭去,擡起肩膀來,胡亂將眼淚在衣衫上"h了一 h,嗚咽道:“我還有什麽指望哩?
   如今他沒有別人,尚且不肯要我,等他有了人了,他傢還有我站腳的地方麽?鼓不打不 響,話不說不明,我這纔知道他的心了。”梅臘妮勸道:“凡事都得往寬處想。你這些年怎 麽過來?也不急在這一時。你現守着個兒子,把得傢定,怕怎的?”霓喜道:“梅你不 知道,賊強人一輩子不發跡,少不得守着個現成的老婆,將就着點。偏他這兩年做生意順 手,不是我的幫夫運就是我這孩子腳硬——可是他哪裏肯認帳?
   你看他在外頭轟轟烈烈,為人做人的,就不許我出頭露面,唯恐人傢知道他有女人。你 說他安的是什麽心?若說我天生的是這塊料,不配見人,他又是什麽好出身?提起他那點根 基來,笑掉人大牙罷了!”梅臘妮忙道:“我的好奶奶,你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地方?場面上 的太太小姐,我見過無其數,論相貌,論言談,哪個及得上你一半?想是你人緣太好了,沾 着點就粘上了,他衹怕你讓人撕了塊肉去。”霓喜也不由得噗嗤一笑。
   雅赫雅當初買霓喜進門,無非因為傢裏需要這麽個女人,幹脆買一個,既省錢,又省麻 煩,對於她的身份問題並沒有加以考慮。後來見她人才出衆,也想把她作正頭妻看待,又因 她脾氣不好,衹怕越扶越醉,仗着是他太太,上頭上臉的,便不敢透出這層意思。久而久 之,看穿了霓喜的為人,更把這心來淡了。
   霓喜小時候受了太多的折磨,初來的幾年還覺形容憔悴,個子也瘦小,漸漸的越發出落 得長大美麗,臉上的顔色,紅的紅,黃的黃,像攙了寶石粉似的,分外鮮煥。閑時在店門口 一站,把裏裏外外的人都招得七顛八倒。惟有雅赫雅並不曾對她颳目相看。她受了雅赫雅的 氣,唯一的維持她的自尊心的方法便是隨時隨地的調情——在色情的圈子裏她是個強者,一 出了那範圍,她便是人傢腳底下的泥。
   雅赫雅如何容得她由着性兒鬧,又不便公然為那些事打她,怕她那張嘴,淮洪似的,嚷 得盡人皆知;衹得有的沒的另找碴兒。雅赫雅在外面和一個姓於的青年寡婦有些不清不楚, 被霓喜打聽出來,也不敢點破了他,衹因雅赫雅早就說在前:“你管傢,管孩子,衹不準你 管我!”霓喜沒奈何,也藉着旁的題目跟他慪氣,兩人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衹是不得 寧靜。
   霓喜二十四歲那年又添了個女兒,抱到天主教修道院去領了洗,取名瑟梨塔,連那大些 的男孩也一並帶去受了洗禮。
   這時雅赫雅的營業蒸蒸日上,各方面都有他一手兒,綢緞莊不過是個幌子。梅臘妮師太 固然來得更勤了,長川流水上門走動的也不止梅臘妮一個。霓喜懷胎的時候,傢裏找了個女 傭幫忙,生産後便長期雇下了。霓喜嫌店堂樓上狹窄,要另找房子,雅赫雅不肯,衹把三房 客攆了,騰出一間房來,叫了工匠來油漆門窗,粉刷墻壁,全宅煥然一新。收拾屋子那兩 天,雅赫雅自己避到朋友傢去住,霓喜待要住到小姊妹傢去,他卻又不放心。霓喜賭氣帶了 兩個孩子到修道院去找梅臘妮師太,就在尼僧主辦的育嬰堂裏宿了一晚,雖然冷清些,也是 齊整洋房,海風吹着,比鬧市中的綢緞鋪涼爽百倍。梅臘妮卻沒口子嚷熱,道:“待我稟明 了院長,帶兩個師妹上山避暑去。”霓喜道:“山中你們也造了別墅麽?好闊!”梅臘妮笑 道:“哪兒呀?就是米耳先生送我的那幢房子。”霓喜咋舌道:“房子也是送得的?”梅臘 妮笑道:“我沒告訴過你麽?真是個大笑話,我也是同他鬧着玩,說:‘米耳先生,你有這 麽些房子,送我一幢罷!’誰知我輕輕一句話,弄假成真,他竟把他住宅隔壁新蓋的那一所 施捨於我,說:‘不嫌棄,我們做個鄰居!’”霓喜嘖嘖道:“你不說與我聽也罷了。下次 再化個緣,叫我們這出手小的,越發拿不出來了。”當下一力攛掇梅臘妮到新房子裏逛去, 又道:“務必攜帶我去走走。”梅臘妮正要存心賣弄,便到老尼跟前請了示,次日清早,一 行七八個人,霓喜兩個孩子由女傭領着,乘了竹轎,上山遊玩。
   轎子經過新築的一段平坦大道,一路上鳳尾森森,香塵細細,衹是人煙稀少,林子裏一 座棕黑色的小木屋,是局分所,窗裏伸出一隻竹竿,吊在樹上,晾着印度巡捕的紅色頭 巾。那滿坑滿𠔌的淵淵緑樹,深一叢,淺一叢,太陽底下,鴉雀無聲,偶爾撥剌作響,是采 柴的人鑽過了。從樵夫頭上望下去,有那蝦灰色的小小的香港城,有海又有天,青山緑水, 觀之不足,看之有餘。霓喜卻把一方素綢手帕搭在臉上,擋住了眼睛,道:“把臉曬得黑炭 似的。回去人傢不認得我了。”又鬧樹枝子抓亂了頭髮,嗔那轎夫不看着點兒走,又把鬢邊 掖着的花摘了下來道:“好烈的日頭,曬了這麽會子,就幹得像茶裏的茉莉。”梅臘妮道: “你急什麽?到了那兒,要一籃也有。”另一個姑子插嘴道:“我們那兒的怕是日本茉莉 罷?黃的,沒這個香。”又一個姑子道;“我們便沒有,米耳先生那邊有,也是一樣。”梅 臘妮道:“多半他們傢沒人在,說是上莫幹山避暑去了。”霓喜伸直了兩條腿,偏着頭端詳 她自己的腳,道:“一雙新鞋,纔上腳,就給踩髒了,育嬰堂裏那些孩子,一個個野馬似 的,你們也不管管他!”又道:“下回做鞋,鞋口上不鑲這金辮子了,怪剌剌的!”
   米耳先生這座房子,歸了梅臘妮,便成了廟産,因此修道院裏撥了兩個姑子在此看守, 聽見梅臘妮一衆人等來到,迎了出來,笑道:“把轎子打發回去罷,今兒個就在這兒住一 宿,沒什麽吃的,雞蛋乳酪卻都是現成。”梅臘妮道:“我們也帶了火腿熏肉,吃雖夠吃 了,還是回去的好,明兒一早有神甫來做禮拜,聖壇上是我輪值呢,衹怕趕不及。”姑子們 道:
   “夜晚下山,恐有不便。”霓喜道:“路上有巡警,還怕什麽?”
   姑子們笑道:“奶奶你不知道,為了防強盜,駐紮了些印度巡捕,這現在我們又得防着 印度巡捕了!”
   衆人把一個年紀最大的英國尼姑鐵烈絲往裏攙。鐵烈絲個子小而肥,白包頭底下露出一 張燥紅臉,一對實心的藍眼珠子。如果洋娃娃也有老的一天,老了之後便是那模樣。別墅裏 養的狗躥到人身上來,鐵烈絲是英國人,卻用法文叱喝道:“走開!走開!”那狗並不理 會,鐵烈絲便用法文咒駡起來。有個年輕的姑子笑道:“您老是跟它說法文!”鐵烈絲直着 眼望着她道:“它又不通人性,它怎麽懂得英國話?”小尼與花匠抿着嘴笑,被梅臘妮瞅了 一眼,方纔不敢出聲。
   那鐵烈絲已是不中用了,梅臘妮正在壯年有為的時候,胖大身材,刀眉笑眼,八面玲 瓏,領着霓喜看房子,果然精緻,一色方磚鋪地,緑粉墻,金花雪地磁罩洋燈,竹屏竹~*, 也有兩副仿古劈竹對聯匾額;傢具雖是雜湊的,卻也齊全。霓喜贊不絶口。
   鐵烈絲一到便催開飯,幾個中國姑子上竈去了,外國姑子們便坐在廳堂裏等候。吃過 了,鐵烈絲睡午覺去了,梅臘妮取出一副紙牌來,大傢鬥牌消遣,霓喜卻鬧着要到園子裏去 看看。梅臘妮笑道:“也沒見你——路上怕曬黑,這又不怕了。”霓喜站在通花園的玻璃門 口,取出一面銅腳鏡子,斜倚着門框,攏攏頭髮,摘摘眉毛,剔剔牙齒,左照右照,鐿子上 反映出的白閃閃的陽光,衹在隔壁人傢的玻璃窗上霍霍轉。
   轉得沒意思了,把孩子抱過來叼着嘴和他說話,扮着鬼臉,一聲呼哨,把孩子嚇得哭 了,又道:“莫哭,莫哭,唱出戲你聽!”
   曼聲唱起廣東戲來。姑子們笑道:“倫傢奶奶倒真是難得,吹彈歌唱,當傢立計,樣樣 都精。”梅臘妮問道:“你有個幹妹妹在九如坊新戲院,是跟她學的罷?聽這聲口,就像個 內行。”
   霓喜帶笑衹管唱下去,並不答理。唱完了一節,把那陰涼的鏡子合在孩子嘴上,彎下腰 去叫道:“啵啵啵啵啵,”教那孩子嚮鏡子上吐唾沫,又道:“冷罷?好冷,好冷,凍壞我 的乖寶寶了!”說着,渾身大大的哆嗦了一陣。孩子笑了,她也笑了,丟下了孩子,混到人 叢裏來玩牌。
   玩到日色西斜,鐵烈絲起身,又催着吃點心,吃了整整一個時辰,看看黑上來了,衆人 方纔到花園裏換一換空氣。一衆尼僧都是黑衣黑裙,頭戴白翅飛鳶帽,在黃昏中像一朵朵巨 大的白蝴蝶花,花心露出一點臉來。惟有霓喜一人梳着時式的裘頭,用一把梳子高高捲起頂 心的頭髮,下面垂着月牙式的前劉海,連着長長的水鬢;身穿粉紅杭紡衫褲,滾着金辮子; 雖不曾纏過腳,一似站不穩,衹往人身上靠。勾肩搭背起過一棵蛋黃花樹——那蛋黃花白瓣 黃心,酷肖削了殼的雞子,以此得名——霓喜見一朵采一朵,聚了一大把,順手便嚮草窠裏 一拋。見了木瓜樹,又要吃木瓜。梅臘妮雙手護住那赤地飛霜的癭瘤似的果子,笑道:“還 早呢,等熟了,一定請你吃。”
   霓喜扯下一片葉子在自己下頜上蘇蘇搔着,斜着眼笑道:
   “一年四季滿街賣的東西,什麽希罕?我看它,熟是沒熟,大也不會再大了。”
   正說着,墻上一個人探了一探頭,是隔壁的花匠,嚮這邊的花匠招呼道:“阿金哥,勞 駕接一接,我們米耳先生給梅臘妮師太送了一罐子雞湯來。”梅臘妮忙道:“折死我了,又 勞米耳先生費心。早知你們老爺在傢,早就來拜訪了。”那堵墻是沿着土岡子砌的,緑纍纍 滿披着爬藤。那邊的花匠立在高處,授過一隻洋瓷罐。阿金搬梯子上去接過來,墻頭築着矮 矮的一帶黃粉欄桿,米耳先生背倚着欄桿,正在指揮着小廝們搬花盆子。梅臘妮起先沒看見 他,及至看清楚了,連忙招呼。米耳先生掉轉身嚮這邊遙遙地點了個頭道:“你好呀,梅臘 妮師太?”那米耳先生是個官,更兼是個中國地方的外國官,自是氣度不凡,鬍須像一隻小 黃鳥,張開翅膀托住了鼻子,鼻子便像一座山似的隔開了雙目,唯恐左右兩眼瞪人瞪慣了, 對翻白眼,有傷和氣。頭頂已是禿了,然而要知道他是禿頭,必得繞到他後面去方纔得知, 衹因他下頦仰得太高了。
   當下梅臘妮笑道:“米耳太太跟兩位小姐都避暑去了?”米耳先生應了一聲。梅臘妮笑 道:“米耳先生,真虧你,一個人在傢,也不出去逛逛。”米耳先生道:“衙門裏沒放 假。”梅臘妮道:“衙門裏沒放假,太太跟前放了假啊!”米耳先生微微一笑道:“梅師 父,原來你這麽壞!”霓喜忍不住,大着膽子插嘴道:“你以為尼姑都是好的麽?你去做一 年尼姑試試,就知道了。”她這兩句英文,雖是文法比衆不同一點,而且摻雜着廣東話,米 耳先生卻聽懂了,便道:“我不是女人,怎麽能做尼姑呢?”霓喜笑道:“做一年和尚,也 是一樣。做了神甫,就免不了要常常的嚮修道院裏跑。”米耳先生哈哈大笑起來,架着鼻子 的黃鬍子嚮上一聳一聳,差點兒把鼻子掀到腦後去了。從此也就忘了翻白眼,和顔悅色的嚮 梅臘妮道:“這一位的英文說得真不錯。”梅臘妮道:“她傢現開着香港數一數二的綢緞 店,專做上等人的生意,怎不說得一口的好英文?”米耳先生道:“哦,怪道呢!”梅臘妮 便介紹道:“米耳先生,倫姆健太太。”米耳先生背負着手,略略彎了彎腰。霓喜到了這個 時候,卻又扭過身去,不甚理會,衹顧摘下一片檸檬葉,揉搓出汁來,窩在手心裏,湊上去 深深嗅着。
   衹聽那米耳先生嚮梅臘妮說道:“我要央你一件事。”梅臘妮問什麽事。米耳先生道: “我太太不在傢,廚子沒了管頭,菜做得一天不如一天。你過來指點指點他,行不行?”梅 臘妮一心要逞能,便道:“有什麽不行的?米耳先生,你沒吃過我做的葡萄牙雜燴罷?管教 你換換口味。”米耳先生道:“好極了。時候也不早了,就請過來罷。就在我這兒吃晚飯。 沒的請你的,你自己款待自己罷。”又道:“還有倫姆健太太,也請過來。你也沒吃過梅臘 妮師太做的葡萄牙雜燴罷?不能不嘗嘗。”說着,有僕歐過來回話,米耳先生嚮這邊點了個 頭,背過身去,說話間便走開了。
   梅臘妮自是胸中雪亮。若是尋常的老爺太太有點私情事,讓她分擔點幹係,她倒也不甚 介意。霓喜若能與雅赫雅白頭到老,梅臘妮手裏捏着她這把柄,以後告幫起來,不怕她不有 求必應,要一奉十。可是看情形,雅赫雅與霓喜是决不會長久的。一旦拆散了,雅赫雅總難 免有幾分割捨不下,那時尋根究底,將往事盡情抖擻出來,不說霓喜的不是,卻怪到牽綫人 身上來,也是人之常情。梅臘妮是斷斷不肯得罪雅赫雅的,因此大費躊躇。看霓喜時,衹是 笑吟吟的。扯扯衣襟,扭過身去看看鞋後跟兒,仿佛是要决定要踐約的樣子。梅臘妮沒奈 何,咳嗽了一聲道:“你也高興去走走?”霓喜笑道:
   “就知道你還燒得一手的好菜!今兒吃到嘴,還是沾了人的光!”
   梅臘妮道:“我們要去就得去了。”當下叮嚀衆尼僧一番,便喚花匠點上燈籠相送,三 人分花拂柳,繞道嚮米耳先生傢走來。門首早有西崽迎着,在前引導。黑影裏咻咻跑出幾條 狼狗,被西崽一頓吆喝,旁邊走出人來將狗拴了去了。米耳先生換了晚餐服在客室裏等候 着。一到,便送上三杯雪梨酒來。梅臘妮吃了,自到廚房裏照料去了。這裏米耳先生與霓喜 一句生,兩句孰,然而談不上兩句話,梅臘妮卻又走了回來,衹說廚子一切全都明白,不消 在旁監督。米耳先生知道梅臘妮存心防着他們,一時也不便支開她去。
   筵席上吃的是葡萄酒。散了席,回到客室裏來喝咖啡,又換上一杯威士忌。霓喜笑道: “怎麽來了這一會兒,就沒斷過酒?”米耳先生道:“我們英國人吃酒是按着時候的,再沒 錯。”
   霓喜笑道:“那麽,什麽時候你們不吃酒呢?”米耳先生想了一想道:“早飯以前我是 立下了規矩,一滴也不入口的。”
   他吩咐西崽把鋼琴上古銅燭臺上的一排白蠟燭一齊點上了,嚮梅臘妮笑道:“我們來點 音樂罷。好久沒聽見你彈琴,想必比前越發長進了。”梅臘妮少不得謙遜一番。米耳先生 道:
   “別客氣了。我那大女兒就是你一手教出來的。”梅臘妮背嚮着他們坐在琴凳上彈將起 來。米耳先生特地點了一支冗長的三四折樂麯,自己便與霓喜坐在一張沙發上。那墻上嵌着 烏木格子的古英國式的廳堂在燭光中像一幅黯淡的銅圖,衹有玻璃瓶裏的幾朵朱紅的康乃 馨,仿佛是濃濃的着了色,那紅色在昏黃的照片上直凸出來。
   霓喜伸手弄着花,米耳先生便伸過手臂去兜住她的腰,又是捏,又是掐。霓喜躲閃不 迭。米耳先生便解釋道:“不然我也不知道你是天生的細腰。西洋女人的腰是用鋼條跟鯨魚 骨硬束出來的。細雖細,像鐵打的一般。”霓喜並不理睬他,衹將兩臂緊緊環抱着自己的 腰。米耳先生便去拉她的手,她將手抄在短襖的衣襟下,他的手也跟過來。霓喜忍着笑正在 撐拒,忽然低聲叫道,“咦?我的戒指呢?”米耳先生道:“怎麽?
   戒指丟了?”霓喜道:“吃了水果在玻璃盅裏洗手的時候我褪了下來攥在手心裏的,都 是你這麽一攪糊,準是溜到沙發墊子底下去了。”便伸手到那寶藍絲絨沙發裏去掏摸。米耳 先生道:“讓我來。”他一隻手撳在她這邊的沙發上,一隻手伸到她那邊沙發縫裏,把她扣 在他兩臂之間,雖是皺着眉聚精會神地尋戒指,躬着腰,一張酒氣醺醺的臉衹管往她臉上 湊。霓喜偏過臉去嚮後讓着,衹對他橫眼睛,又朝梅臘妮努嘴兒。
   米耳先生道:“找到了。你拿什麽謝我?”霓喜更不多言,劈手奪了過來,一看不覺啊 呀了一聲,輕輕地道:“這算什麽?”
   她托在手上的戒指,是一隻獨粒的紅寶石,有指甲大。他在她一旁坐下,道:“可別再 丟了。再丟了可不給你找了。”霓喜小聲道:“我那衹是翠玉的。”米耳先生道:“你倒不 放大方些,說:以後你在椅子縫裏找到了,你自己留下做個紀念罷。”
   霓喜瞟了他一眼道:“憑什麽我要跟你換一個戴?再說,也談不上換不換呀,我那一個 還不一定找得到找不到呢。”米耳先生道:“衹要有,是不會找不到的。衹要有。”說着, 笑了。他看準了她是故意地哄他,霓喜心裏也有數,便撅着嘴把戒指撂了過來道:“不行, 我衹要我自己的。”米耳先生笑道:“你為什麽不說你的是金剛鑽的呢?”霓喜恨得咬牙切 齒,一時也分辯不過來。這時候恰巧梅臘妮接連地回了兩次頭,米耳先生還待要親手替她戴 上戒指,霓喜恐被人看見了,更落了個痕跡,想了一想,還是自己套上了,似有如無的,淡 淡將手擱在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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