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情与欲>> 张爱玲 Zhang Aili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8日)
紅玫瑰與白玫瑰
  振保的生命裏就有兩個女人,他說一個是他的白玫瑰,一個是他的紅玫瑰。一個是聖潔的妻,一個是熱烈的情婦…… 留洋回來的振保(趙文瑄飾)在一傢外商公司謀了個高職。為了交通方便,他租了老同學王士洪的屋子。振保留學期間,有一個叫玫瑰的初戀情人。他曾因拒絶過玫瑰的求歡而獲取了“柳下惠”的好名聲。王士洪有一位風情萬種的太太,她總令振保想入非非。有一次,士洪去新加坡做生意了,經過幾番靈與肉的鬥爭,在一個乍暖還寒的雨日,振保被這位叫嬌蕊(陳衝飾)的太太“囚住”了。令振保所料不及的是嬌蕊這次是付出了真愛的。當她提出把真相告訴了王士洪時,振保病倒了。在病房,振保把真實的一面告訴了嬌蕊——他不想為此情而承受太多責難。嬌蕊收拾她紛亂的淚珠,出奇的冷靜起來,從此走出了他的生命。
    
  在母親撮合下,振保帶着點悲涼的犧牲感,娶了身材單薄、靜如止水的孟煙鸝 (葉玉卿飾)。新娘給人的感覺衹是籠統的白淨,她無法喚起振保的性欲。振保開始在外邊嫖妓。可是有一天,他竟發現了他的陰影裏沒有任何光澤的白玫瑰煙鸝,居然和一個形象蝟狎的裁縫關係曖昧。從此,振保在外邊公開玩女人,一味地放浪形骸起來。有一天,他在公共汽車上巧遇了他生命中的“紅玫瑰”嬌蕊,她已是一種中年人的俗豔了。歲月無情,花開花落,在淚光中,振保的紅玫瑰與白玫瑰已是一種現實中的幻影。舊日的善良一點一點地逼近振保。回到傢,在一番歇斯底裏的發作後,振保又重新變成了一個好人。
  《紅玫瑰與白玫瑰》-評價
  
  本片是改編自張愛玲同名小說的電影《紅玫瑰與白玫瑰》,關錦鵬以一種冷峻旁觀的態度描述了一種無奈情感。在起落的電梯裏紅玫瑰那張嬌豔明媚的臉映見她心底婉轉麯折的心思,潔淨明亮的洗手間裏白玫瑰蒼白無色的生命。精緻美麗,墮落頽唐,卻在一不經意間將心底的一絲純真柔情輕輕流露,一個男子可以將女性情感刻畫到如此的細膩、豐富,令人嘆為觀止。而因一部《小花》(獲百花奬最佳女演員奬)而在大陸為人熟悉的陳衝憑藉在本片中出色的演繹了紅玫瑰而獲當年的金馬奬最佳女主角奬。一嚮以大膽出位聞名的她在本片中可謂是搶盡了風頭,令曾經被譽為“港産三級皇后”的波霸葉玉卿黯然失色,同樣是風情萬種,但相對而言陳衝還是更懂得演戲,而不衹是show身材。
  
  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一片中,關錦鵬雖然表面上呈現的是張愛玲的小說,背地裏卻操縱種種電影手法,玩弄語言的遊戲與敘述的遊戲,以挑戰的姿態與張愛玲對話,改寫了張愛玲的小說,使得這個故事變成一個不一樣的故事,一個女性得以成長的故事。雖然張愛玲的小說主角幾乎都是女性,她對於女性角色的描述也特別細膩深刻,但是,她筆下的女性卻都是深深陷在中國傳統封建意識型態之中卑微可憐而平凡庸俗的小角色,張愛玲從來不賦予她小說中的女性任何自覺或成長。
  
  在關錦鵬的處理之下,女性角色被賦予了沉默,也同時被賦予了自由。關錦鵬選擇的作法便是使敘述者不進入女性角色的意識世界,並使女性角色保留曖昧而不透明的形象。觀衆因為無法偷聽到女性角色的內在聲音,便無法完全掌握這些角色。十分詭異的是,女性角色因而更具有某種詮釋空間彈性出入的自由。
  
  有一場景中,煙鸝手忙腳亂地用報紙替振保包銀器,讓篤保送禮。振保看煙鸝包得不成模樣,奪了過來自己包,口中還嘆了口氣說:「人笨凡事難!」小說中敘述者描寫煙鸝的反應是:煙鸝臉上掠過她的婢妾的怨憤,隨即又微笑,自己笑着,又看看篤保可笑了沒有,怕他沒聽懂她丈夫說的笑話。關錦鵬的鏡頭卻衹停留在煙鸝似笑非笑、模棱兩可的表情。這種意義曖昧不清的笑容反而是自己可以掌握局勢,不須對外人解釋的笑容。片尾振保在臥室中亂摔東西,還朝着煙鸝擲東西,書中描述煙鸝「疾忙翻身嚮外逃」,而振保「覺得她完全被打敗了」。可是,關錦鵬的電影鏡頭卻照着煙鸝臉上無法捉摸的表情,以及她下樓後緩緩彈起嬌蕊的主題麯,代表情欲流動的「玫瑰香」音樂。
  《紅玫瑰與白玫瑰》-對白解析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
  
  “振保的生命裏有兩個女人,他說一個是他的‘白玫瑰’,一個是他的‘紅玫瑰’。一個是聖潔的妻,一個是熱烈的情婦”,“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是娶“紅玫瑰”還是娶“白玫瑰”?這是個問題,所謂婚姻,就是讓觀衆目睹一朵花由絢爛走嚮凋謝的結局。
  
  《紅玫瑰與白玫瑰》這部電影拍得非常精緻的電影,影片把三四十年代舊上海的氣氛營造得非常成功,印象最深刻的是那部老式電梯,把三十年代上海的風情表露得無遺。張愛玲是一位極為特別的女作傢,她的極具才情的佳作、她的清末貴族後裔的身世、她的充滿麯折的一生,構成了她這位曠世纔女的傳奇色彩。張愛玲的小說對人物心理的刻劃細膩之極,《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營造出新興商業城市浮華背後的空洞蒼白和百無聊賴和表面溫馨和諧家庭底層卻瑣碎沉重的厭倦,透過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透過雖年代相隔久遠但看似熟悉親切的故事情節,你能體味到一種人生的蒼涼,那種無奈與悲哀那種凄豔的美,這是本片給人留下的深刻印象和慨嘆。
  
  故事是再平常不過的故事,而導演關錦鵬把人物的內心世界的描寫刻劃絲絲入扣,呈現給觀衆的是男主人公那扭麯的心態下扭麯的個性,以及相應而來的扭麯的婚姻,扭麯的人生。三十年代如風過隙,三十年代脆弱、幽靜、美豔的女人是寂寞的女人,她們的微笑落花似地紛紛飄過來。三十年代的月亮像“朵雲軒”信箋落下的一滴淚珠,陳舊而模糊……三十年代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代的人也已經成為過去,三十年代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
  《紅玫瑰與白玫瑰》-關於影片
  
  在張愛玲的小說中,敘述者對煙鸝得了便秘癥,把自己每天關在浴室裏病態式幻想作了十分具體描述:「她低頭看着自己雪白的肚子,白皚皚的一片,時而鼓起來些,時而癟進去,肚臍的式樣也改變,有時候是甜淨無表情的希臘石像的眼睛,有時候是突出的怒目,有時候是邪教神佛的眼睛,眼裏有一種險惡的微笑,然而很可愛,眼角彎彎地,撇出魚尾紋」。但是,在電影中,煙鸝獨自在浴室內以手掌撫弄肚皮,卻並沒有敘述者為她解釋她的行為,再加上這一景與振保在公共澡堂與衆男子裸身洗澡這一段平行交叉發展,背景是「偷吻」的音樂,因此煙鸝在浴室中的行為因含意曖昧而甚至有情欲自覺萌發的暗示。振保洗澡之後以做愛發泄情欲,而煙鸝發泄欲望的方式則是一反往常沉默,滔滔不絶地和振保的同事談話,並且殷殷輓留,邀請再訪。
  
  隨着電影中的故事發展,影片中的男性敘述者漸漸無法掌握全部的事實。雖然他仍然敘述着張愛玲的故事,但是,影像卻背叛他。電影中的敘述者說煙鸝依舊「嚮人解釋,微笑着,忠心地為他掩飾」,但是,鏡頭跳接的場景卻是煙鸝對篤保批評振保在外面鬍來,她甚至說:「這樣倒不如離了婚的好,離婚又會怎麽樣呢?……真不知道我要替他辯護到多久!」在張愛玲的小說中,煙鸝並沒有這種自覺與膽量。
  
  關錦鵬更利用兩種不同的浴室空間凸顯了紅玫瑰與白玫瑰的差異,以及白玫瑰的成長。紅玫瑰嬌蕊的空間是燈光昏暗、霧氣彌漫,墻面的瓷磚多棱角而不規則,嘩嘩的水聲不絶於耳;而白玫瑰煙鸝的空間則是幹爽亮潔,墻面的瓷磚方整白淨,代表煙鸝冷感潔癖的手絹平整地貼在墻面。嬌蕊浴室中的蒸騰水汽呼應浮動於全片之中、不斷重複出現、代表情欲流動的水的意象:上海的雨水、街道上的水、踩在腳下反映出人臉的水、衝馬桶的水聲、男性公共澡堂的水、映在墻上晃動的水影、音軌上嘩嘩一夜的雨聲。煙鸝如白玫瑰般無個性的蒼白,與幹爽的浴室,隱射她欠缺情欲的自覺。但是,裁縫師兩度強調,衣服顔色不對沒有關係,可以再染一染色。煙鸝的個性漸漸的增加了一些色彩,正如她身上的衣服漸漸多了一些紅色的色調,而她也和女兒一起學會了「玫瑰香」的音樂。
  
  煙鸝在女兒被送到學校住讀之後,把自己關在浴室內的一景,像是死而復生的蛻變。這一景結尾時,鏡頭焦距由煙鸝臉上移嚮背景的瓷磚墻面,觀衆驚訝地發現,原本光亮平滑的瓷磚,現在表面上裂着與嬌蕊的浴室瓷磚一樣的不規則棱角。在煙鸝冷靜地說「離了婚又怎麽樣」的時候,鏡頭從她的側影移嚮桌上的一束紅玫瑰。我們發現,從約會與婚禮中的沉默,轉而發展到提議離婚、或是在社交場合的太太圈中發揮議論,煙鸝學會了欲望,也學會了語言。煙鸝不再是如白色一樣單純而無個性的女性,卻發展出了她多棱角的個性與情欲。紅玫瑰與白玫瑰不再是以聯繫詞「與」來串連的兩個分別個體,而是以斜綫「/」拉合的一體兩面。
  
  除了利用鏡頭替女性角色說話之外,關錦鵬更利用強調近距離的電影語言,來凸顯女性的特質。例如嬌蕊將自己裹在振保的雨衣裏,點起他抽過的煙蒂,以觸覺與嗅覺來接近振保。關錦鵬甚至以極近的距離拍攝醫院中的床戲特寫,使畫面充滿肌膚的滑膩肌理,鏡頭無法框住人體,並失去周遭事物的環繞與方位大小的參考依據,也使得觀衆無法保持偷窺的距離,而必須和嬌蕊與振保一樣顛倒在接觸的感覺之中。關錦鵬甚至強調女性所擅長的非語言的聲音,以別於男性的象徵語言文法,例如嬌蕊自在喧嘩的笑聲、音軌上反復如心中轆轤般的電梯升降聲,與代表情欲流動的「玫瑰香」的琴音。
  
  關錦鵬利用《紅玫與白玫瑰》所展露的肌理與多重聲音大膽地挑戰與顛覆了張愛玲的文字,並以具有女性特質的書寫方式改寫香港主流電影的電影語言模式,建立了自己的語言,一種女性聲音的語言。
紅玫瑰與白玫瑰-1
  振保的生命裏有兩個女人,他說一個是他的白玫瑰,一個是他的紅玫瑰。一個是聖潔的 妻,一個是熱烈的情婦——普通人嚮來是這樣把節烈兩個字分開來講的。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 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 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在振保可不是這樣的。他是有始有終,有條有理的,他 整個地是這樣一個最合理想的中國現代人物,縱然他遇到的事不是盡合理想的,給他心問 口,口問心,幾下子一調理,也就變得仿佛理想化了,萬物各得其所。
   他是正途出身,出洋得了學位,並在工廠實習過,非但是真纔實學,而且是半工半讀打 下來的天下。他在一傢老牌子的外商染織公司做到很高的位置。他太太是大學畢業的,身傢 清白,面目姣好,性格溫和,從不出來交際。一個女兒纔九歲,大學的教育費已經給籌備下 了。侍奉母親,誰都沒有他那麽周到;提拔兄弟,誰都沒有他那麽經心;辦公,誰都沒有他 那麽火爆認真;待朋友,誰都沒有他那麽熱心,那麽義氣,剋己。他做人做得十分興頭;他 是不相信有來生的,不然他化了名也要重新來一趟。——一般富貴閑人的文藝青年前進青年 雖然笑他俗,卻都不嫌他,因為他的俗氣是外國式的俗氣。他個子不高,但是身手矯捷。晦 暗的醬黃臉,戴着黑邊眼鏡,眉目五官的詳情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但那模樣是屹然;說 話,如果不是笑話的時候,也是斷然。爽快到極點,仿佛他這人完全可以一目瞭然的,即使 沒有看準他的眼睛是誠懇的,就連他的眼鏡也可以作為信物。
   振保出身寒微,如果不是他自己爭取自由,怕就要去學生意,做店夥一輩子生死在一個 愚昧無知的小圈子裏。照現在,他從外國回來做事的時候是站在世界之窗的窗口,實在很難 得的一個自由的人,不論在環境上,思想上,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 了頭,血濺到扇子上,就這上面略加點染成為一枝桃花。振保的扇子卻還是空白,而且筆酣 墨飽,窗明幾淨,衹等他落筆。
   那空白上也有淡淡的人影子打了底子的,像有一種精緻的仿古信箋,白紙上印出微凹的 粉紫古裝人像。——在妻子與情婦之前還有兩個不要緊的女人。
   第一個是巴黎的一個妓女。
   振保學的是紡織工程,在愛丁堡進學校。苦學生在外國是看不到什麽的,振保回憶中的 英國衹限於地底電車,白煮捲心菜,空白的霧,餓,饞。像歌劇那樣的東西,他還是回國之 後纔見識了上海的歌劇團。衹有某一年的暑假裏,他多下幾個錢,勻出點時間來到歐洲 大陸旅行了一次。道經巴黎,他未嘗不想看看巴黎的人有多壞,可是沒有內幕的朋友領導— —這樣的朋友他結交不起,也不願意結交——自己闖了去呢,又怕被人欺負,花錢超過預算 之外。
   在巴黎這一天的傍晚,他沒事可做,提早吃了晚飯,他的寓所在一條僻靜的街上,他步 行回傢,心裏想着:“人傢都當我到過巴黎了。”未免有些悵然。街燈已經亮了,可是太陽 還在頭上,一點一點往下掉,掉到那方形的水門汀建築的房頂上,再往下掉,往下掉,房頂 上仿佛雪白地蝕去了一塊。振保一路行來,衹覺荒涼。不知誰傢宅第傢裏有人用一隻手指在 那裏彈鋼琴,一個字一個字撳下去,遲慢地,彈出聖誕節贊美詩的調子,彈了一支又一支。 聖誕夜的聖誕詩自有它的歡愉氣氛,可是在這暑天的下午,在靜靜曬滿了太陽的長街上,太 不是時候了,就象是亂夢顛倒,無聊可笑。振保不知道為什麽,竟不能忍耐這一隻指頭彈出 的鋼琴。
   他加緊了步伐往前走,褲袋裏的一隻手,手心在出汗。他走得快了,前面的一個黑衣婦 人倒把腳步放慢了,略略偏過頭來瞟了他一眼。她在黑纍絲紗底下穿着紅襯裙。他喜歡紅色 的內衣。沒想到這種地方也有這等女人,也有小旅館。
   多年後,振保嚮朋友們追述到這一檔子事,總帶着點愉快的哀感打趣自己,說:“到巴 黎之前還是個童男子呢!該去憑吊一番。”回想起來應當是很浪漫的事了,可是不知道為什 麽,浪漫的一部份他倒記不清了,單揀那惱人的部份來記得。外國人身上往往比中國人多着 點氣味,這女人老是不放心,他看見她有意無意擡起手臂來,偏過頭去聞一聞。衣服上,胳 肢窩裏噴了香水,賤價的香水與狐臭與汗酸氣混合了,是使人不能忘記的異味。然而他最討 厭的還是她的不放心。脫了衣服,單穿件襯裙從浴室裏出來的時候,她把一隻手高高撐在門 上,歪着頭嚮他笑,他知道她又下意識地聞了聞自己
   這樣的一個女人。就連這樣的一個女人,他在她身上花了錢,也還做不了她的主人。和 她在一起的三十分鐘是最羞恥的經驗。
   還有一點細節是他不能忘記的。她重新穿上衣服的時候,從頭上套下去,套了一半,衣 裳散亂地堆在兩肩,仿佛想起了什麽似的,她稍微停了一停。這一剎那之間他在鏡子裏看到 她。她有很多的蓬鬆的黃頭髮,頭髮緊緊綳在衣裳裏面,單露出一張瘦長的臉,眼睛是藍的 罷,但那點藍都藍到眼下的青暈裏去了,眼珠子本身變了透明的玻璃球。那是個森冷的,男 人的臉,古代的兵士的臉。振保的神經上受了很大的震動。
   出來的時候,樹影子斜斜臥在太陽影子裏,這也不對,不對到恐怖的程度。
   嫖,不怕嫖得下流,隨便,骯髒黯敗。越是下等的地方越有鄉土氣息。可是不像這樣。 振保後來每次覺得自己嫖得精颳上算的時候便想起當年在巴黎,第一次,有多麽傻。現在他 生的世界裏的主人。
   從那天企振保就下了决心要創造一個“對”的世界,隨身帶着。在那袖珍世界裏,他是 絶對的主人。
   振保在英國住久了,課餘東奔西跑找了些小事做着,在工場實習又可以拿津貼,用度寬 裕了些,因也結識了幾個女朋友。他是正經人,將正經女人與娼妓分得很清楚。可是他同時 又是個忙人,談戀愛的時間有限,因此自然而然的喜歡比較爽快的對象。愛丁堡的中國女人 本就寥寥可數,內地來的兩個女同學,他嫌矜持做作,教會的又太教會派了,現在的教會畢 竟是較近人情了,很有些漂亮人物點綴其間,可是前十年的教會,那些有愛心的信徒們往往 不怎麽可愛的,活潑的還是幾個華僑。若是雜種人,那比華僑更大方了。
   振保認識了一個名叫玫瑰的姑娘,因為是初戀,所以他把以後的女人都比作玫瑰。這玫 瑰的父親是體面的商人,在南中國多年,因為一時的感情作用,娶了個廣東女子為妻,帶了 她回國。現在那太太大約還在那裏,可是似有如無,等閑不出來應酬。玫瑰進的是英國學 校,就為了她是不完全的英國人,她比任何英國人還要英國化。英國的學生是一種瀟灑的漠 然。對於最要緊的事尤為瀟灑,尤為漠然。玫瑰是不是愛上了他,振保看不大出來,他自己 是有點着迷了。兩人都是喜歡快的人,禮拜六晚上,一跑幾個舞場。不跳舞的時候,坐着說 話,她總像是心不在焉,用幾根火柴棒設法頂起一隻玻璃杯,要他幫忙支持着。玫瑰就是這 樣,頑皮的時候,臉上有一種端凝的表情。她傢裏養着一隻芙蓉鳥,鳥一叫她總算它是叫 她,急忙答應一聲:“啊,鳥兒?”踮起腳背着手,仰臉望着鳥籠。她那棕黃色的臉,因為 是長圓形的很象大人樣,可是這時候顯得很稚氣。大眼睛望着籠中鳥。眼睜睜的。眼白發 藍。仿佛望到極深的藍天裏去。
   也許她不過是個極平常的女孩子。不過因為年輕的緣故,有點什麽地方使人不能懂得。 也像那衹鳥,叫那麽一聲。也不是叫哪個人,也沒叫出什麽來。
   她的短裙子在膝蓋上面就完了,露出一雙輕巧的腿,精緻得象櫥窗裏的木腿,皮色也像 刨光油過的木頭。頭髮剪得極短,腦後剃出一個小小的尖子。沒有頭髮護着脖子,沒有袖子 護着手臂,她是個沒遮攔的人,誰都可以在她身上撈一把。她和振保隨隨便便,振保認為她 是天真。她和誰都隨便,振保就覺得她有點瘋瘋傻傻的。這樣的女人,在外國或是很普通, 到中國來就行不通了。把她娶來移植在家乡的社會裏,那是勞神傷財,不上算的事。
   有天晚上他開着車送她回傢去。他常常這樣送她回傢,可是這次似乎有些不同,因為他 就快要離開英國了,如果他有什麽話要說。早就該說了,可是他沒有。她傢住在城外很遠的 地方。深夜的汽車道上,微風白霧,輕輕拍在臉上像個毛毛的粉撲子。車裏的談話也是輕輕 飄飄的,標準英國式的,有一下沒一下。玫瑰知道她已經失去他了。由於一種絶望的執拗, 她從心裏熱出來。快到傢的時候,她說:“就在這裏停下罷。我不願意讓傢裏人看見我們說 再會。”振保笑道:“當着他們的面,我也一定會吻你。”一面說,一面他就伸過手臂去兜 住她肩膀,她把臉磕在他身上,車子一路開過去,開過她傢門口幾十碼,方纔停下了。振保 把手伸到她的絲絨大衣底下面去摟着她,隔着酸涼的水鑽。銀脆的絹花,許許多多玲瓏纍贅 的東西,她的年輕的身子仿佛從衣服裏蹦了出來。振保吻她,她眼淚流了一臉,是他哭了還 是她哭了,兩人都不分明。車窗外,還是那不着邊際的輕風濕霧,虛飄飄叫人渾身氣力沒處 用,衹有用在擁抱上。玫瑰緊緊吊在他頸項上,老是覺得不對勁,換了一個姿勢,又換一個 姿勢,不知道怎樣貼得更緊一點纔好,恨不得生在他身上,嵌在他身上。振保心裏也亂了主 意。他做夢也沒想到玫瑰愛他到這程度。他要怎樣就怎樣,可是……這是絶對不行的。玫瑰 到底是個正經人。這種事不是他做的。
   玫瑰的身上從衣服裏蹦出來,蹦到他身上,但是他是他自己的主人。
   他的自製力,他過後也覺得驚訝。他竟硬着心腸把玫瑰送回傢去了。臨別的時候,他捧 着她的濕濡的臉,捧着咻咻的鼻息,眼淚水與閃動的睫毛,睫毛在他手掌心裏撲動像個小飛 蟲,以後他常常拿這件事來激勵自己:“在那種情形下都管得住自己,現在就管不住了 嗎?”
   他對他自己那晚上的操行充滿了驚奇贊嘆,但是他心裏是懊悔的。背着他自己他未嘗不 懊悔。
   這件事他不大告訴人,但是朋友中沒有一個不知道他是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他這名聲 是傳出去了。
   因為成績優越,畢業之前他已經接了英商鴻益染織廠的聘書,一回上海便去就就職。他 傢住在江灣,離事務所太遠了,起初他藉住在熟人傢裏,後來他弟弟佟篤保讀完了初中,振 保設法把他帶出來給他補書,要考鴻益染織廠附設的專門學校,兩人一同耽擱在朋友傢,似 有不便。恰巧振保有個老同學名喚王士洪的,早兩年回國,住在福開森路一傢公寓裏,有一 間多餘的屋子,振保和他商量着,連傢具一同租了下來。搬進去這天,振保下了班,已經黃 昏的時候,忙忙碌碌和弟弟押着苦力們將箱籠擡了進去。王士洪立在門首叉腰看着,內室走 出一個女人來,正在洗頭髮,堆着一頭的肥皂沫子,高高砌出雲石塑像似的雪白的波鬈。她 雙手托住了頭髮,嚮士洪說道:“趁挑夫在這裏,叫他們把東西一樣樣佈置好了罷。要我們 大司務幫忙,可是千難萬難,全得趁他的高興。”王士洪道:“我替你們介紹,這是振保, 這是篤保,這是我的太太。還沒見過面罷。”這女人把右手從頭髮裏抽出來,待要與客人握 手,看看手上有肥皂,不便伸過來,單衹笑着點了個頭,把手指在浴巾上揩了揩。濺了點沫 子到振保手背上。他不肯擦掉它,由它自己幹了,那一塊皮膚便有一種緊縮的感覺,像有張 嘴輕輕吸着它似的。
   王太太一閃身又回到裏間去了,振保指揮工人移挪床櫃心中衹是不安,老覺得有個小嘴 吮着他的手,他搭訕着走到浴室裏去洗手,想到王士洪這太太,聽說是新加坡的華僑,在倫 敦讀書的時候也是個交際花。當時和王士洪在倫敦結婚,振保因為忙,沒有趕去觀禮。聞名 不如見面。她那肥皂塑就的白頭髮下的臉是金棕色的,皮肉緊緻,綳得油光水滑,把眼睛像 伶人似的吊了起來。一件條紋布浴衣,不曾係帶,鬆鬆合在身上,從那淡墨條子上可以約略 猜出身體的輪廓,一條一條,一寸寸都是活的。世人衹說寬袍大袖的古裝不宜於麯綫美,振 保現在方知道這話是然而不然。他開着自來水竜頭,水不甚熱,可是樓底下的鍋爐一定在燒 着,微溫的水裏就像有一根熱的芯子。竜頭裏挂下一股子水一扭一扭流下來,一寸寸都是活 的。振保也不知想到哪裏去了。
   王士洪聽見他在浴室裏放水放個不停,走過來說道:“你要洗澡麽?這邊的水再放也放 不出熱的來,熱水管子安得不對,這公寓就是這點不好。你要洗還是到我們那邊洗去。”振 保連聲道:“不用,不用。你太太不是在洗頭髮麽?”士洪道:“這會子也該洗完了。我去 看看。”振保道:“不必了,不必了。”士洪走去嚮他太太說了,他太太道:“我這就好 了,你叫阿媽來給他放水。”少頃,士洪招呼振保帶了浴巾肥皂替換的衣裳來到這邊的浴室 裏,王太太還在對着鏡子理頭髮,頭髮燙得極其蜷麯,梳起來很費勁,大把大把撕將下來, 屋子裏水氣蒸騰,因把窗子大開着,夜風吹進來,地下的頭髮成團飄逐,如同鬼影子。
   振保抱着毛巾立在門外,看着浴室裏強烈的燈光的照耀下,滿地滾的亂頭髮,心裏煩惱 着。他喜歡的是熱的女人,放浪一點的,娶不得的女人。這裏的一根已經做了太太而且是朋 友的太太,至少沒有危險了,然而……看她的頭髮!——到處都是她,牽牽絆絆的。
   士洪夫妻兩個在浴室說話,聽不清楚。水放滿了一盆,兩人出來了,讓振保進去洗澡, 振保洗完了澡,蹲下地去,把瓷磚上的亂頭髮一團團揀了起來,集成一嘟嚕。燙過的頭髮, 稍子上發黃,相當的硬,像傳電的細鋼絲。他把它塞到褲袋裏去,他的手停留在口袋裏, 覺渾身燥熱。這樣的舉動畢竟太可笑了。他又把那團頭髮取了出來,輕輕拋入痰盂。
   他攜着肥皂毛巾回到自己屋裏去,他弟弟篤保正在開箱子理東西,嚮他說道:“這裏從 前的房客不知是個什麽樣的人——你看,椅套子上,地毯上,燒的淨是香煙洞!你看桌上的 水跡子,擦不掉的。將來王先生不會怪我們罷?”振保道:“當然不會,他們自己心裏有 數。而且我們是多年的老同學了,誰像你這麽小氣?”因笑了起來。篤保沉吟片刻,又道: “從前那個房客,你認識麽?”振保道:“好像姓孫,也是從美國回來的,在大學裏教書。 你問他做什麽?”篤保未開口,先笑了一笑,道:“剛纔你不在這兒,他們傢的大司務同阿 媽進來替我們挂窗簾我聽見他們嘰咕着說什麽‘不知道待得長待不長’,又說從前那個,王 先生一定要攆他走。本來王先生要到新加坡去做生意,早該走了,就為這樁事,不放心非得 他走他纔走,兩人迸了兩個月。”振保慌忙喝止道:“你信他們鬍說!住在人傢傢裏,第一 不能同他們傭人議論東傢,這是非就大了!”篤保不言語了。
   須臾,阿媽進請吃飯,振保兄弟一同出來。王傢的飯菜是帶點南洋風味的,中菜西吃, 主要的是一味咖哩羊肉。王太太自己面前卻衹有薄薄的一片烘面包,一片火腿,還把肥的部 份切下了分給她丈夫。振保笑道:“怎麽王太太飯量這麽小?”士洪道:“她怕胖。”振保 露出詫異的神氣,道:“王太太這樣正好呀,一點兒也不胖。”王太太道:“新近減少了五 磅,瘦多了。”士洪笑着伸過手去擰了擰她的面頰道:“瘦多了?這是什麽?”他太太瞅了 他一眼道:“這是我去年吃的羊肉。”這一說,大傢全都哈哈笑了起來。
   振保兄弟和她是初次見面,她做主人的並不曾換件衣服上桌子吃飯,依然穿着方纔那件 浴衣,頭上頭髮沒有幹透,胡亂纏了一條白毛巾,毛巾底下間或滴下水來,亮晶晶綴在眉 心。她這不拘束的程度,非但一嚮在鄉間的篤保深以為異。便是振保也覺稀罕。席上她問長 問短,十分周到,雖然看得出來她是個不善於治傢的人,應酬工夫是好的。
   士洪嚮振保道:“前些時沒來得及同你們說,明兒我就要出門了,有點事要到新加坡去 一趟。好在現在你們搬了進來了。凡事也有個照應。”振保笑道:“王太太這麽個能幹人, 她照應我們還差不多,哪兒輪得到我們來照應她?”士洪笑道:“你別看她嘰哩喳啦的—— 什麽事都不懂,到中國來了三年了,還是過不慣,話都說不上來。”王太太微笑着,並不和 他辯駁,自顧自喚阿媽取過碗櫥上那瓶藥來,倒出一匙子吃了。振保看見匙子裏那白漆似的 厚重的液汁,不覺皺眉道:“這是鈣乳麽?我也吃過的,好難吃。”王太太灌下一匙子,半 晌說不出話來,吞了口水,方道:“就像喝墻似的!”振保又笑了起來道:“王太太說話, 一句是一句,真有勁道!”
   王太太道:“佟先生,別盡自叫我王太太。”說着,立起身來,走到靠窗一張書桌跟前 去。振保想了一想道:“的確王太太這三個字,似乎太缺乏個性了。”王太太坐在書桌跟 前,仿佛在那裏寫些什麽東西,士洪跟了過去,手撐在她肩上,彎腰問道:“好好的又吃什 麽藥?”王太太衹顧寫,並不回頭,答道:“火氣上來了,臉上生了個疙瘩。”士洪把臉湊 上去道:“在哪裏?”王太太輕輕往旁邊讓,又是皺眉,又是笑,警告地說道:“噯,噯, 噯,”篤保是舊家庭裏長大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夫妻,坐不住,衹管觀看風景,推開玻璃 門,走到陽臺上去了。振保相當鎮靜地削他的蘋果。王太太卻又走了過來,把一張紙條子送 到他跟前,笑道:“哪,我也有個名字。”士洪笑道:“你那一手中國字,不拿出來也罷, 叫人傢見笑。”振保一看,紙上歪歪斜斜寫着“王嬌蕊”三個字,越寫越大,一個“蕊” 字,零零落落,索性成了三個字,不覺噗嗤一笑。士洪拍手道:“我說人傢要笑你,你們那 些華僑,取出名字來,實在欠大方。”
   嬌蕊鼓着嘴,一把抓起那張紙,團成一團,返身便走,像是賭氣的樣子。然而她出去不 到半分鐘,又進來了,手裏捧着個開了蓋的玻璃瓶,裏面是糖核桃,她一路走着,已是吃了 起來,又讓振保篤保吃。士洪笑道:“這又不怕胖了!”振保笑道:“這倒是真的,吃多了 糖,最容易發胖。”士洪笑道:“你不知道他們華僑——”纔說了一半,被嬌蕊打了一下 道:“又是‘他們華僑!’不許你叫我‘他們!’”士洪繼續說下去道:“他們華僑,中國 人的壞處也有,外國人的壞處也有。跟外國人學會了怕胖,這個不吃,那個不吃,動不動就 吃瀉藥,糖還是捨不得不吃的。你問她!你問她為什麽吃這個,她一定是說,這兩天有點小 咳嗽,冰糖核桃,治咳嗽最靈。”振保笑道:“的確這是中國人的老脾氣,愛吃什麽,就是 什麽最靈。”嬌蕊拈一顆核桃仁放在上下牙之間,把小指點住了他,說道:“你別說——這 話也有點道理。”
   振保當着她,總好像吃醉了酒怕要失儀似的,搭訕着便踱到陽臺上來。冷風一吹,越發 疑心剛纔是不是有點紅頭漲臉了。他心裏着實煩惱,纔同玫瑰永訣了,她又藉屍還魂,而且 做了人傢的妻。而且這女人比玫瑰更有程度了,她在那間房裏,就仿佛滿房都是朱粉壁畫, 左一個右一個畫着半裸的她。怎麽會淨碰見這一類女人呢?難道要怪他自己,到處一觸即 發?不罷?純粹的中國人裏面這一路的人究竟少。他是因為剛回國,所以一混又混在半西半 中的社交圈裏。在外國的時候,但凡遇見一個中國人便是“他鄉遇故知”。在家乡再遇見他 鄉的故知,一回熟,兩回生,漸漸的也就疏遠了。——可是這王嬌蕊,士洪娶了她不也弄得 很好麽?當然王士洪,人傢老子有錢,不像他全靠自己往前闖,這樣的女人是個拖纍。況且 他不像王士洪那麽好性子,由着女人不規矩。若是成天同她吵吵鬧鬧呢,也不是個事,把男 人的志氣都磨盡了。當然……也是因為王士洪製不住她的緣故。不然她也至於這樣。……振 保抱着胳膊伏在欄桿上,樓下一輛煌煌點着燈的電車停在門首,許多人上去下來,一車的 燈,又開走了。街上靜蕩蕩衹剩下公寓下層牛肉莊的燈光。風吹着兩片落葉蹋啦蹋啦仿佛沒 人穿的破鞋,自己走上一程子。……這世界上有那麽許多人,可是他們不能陪着你回傢。到 了夜深人靜,還有無論何時,衹要是生死關頭,深的暗的所在,那時候衹能有一個真心愛的 妻,或者就是寂寞的。振保並沒有分明地這樣想着,衹覺得一陣凄惶。
紅玫瑰與白玫瑰-2
  士洪夫妻一路說着話,也走到陽臺上來。士洪嚮他太太道:“你頭髮幹了麽?吹了風, 更要咳嗽了。”嬌蕊解下頭上的毛巾,把頭髮抖了一抖道:“沒關係。”振保猜他們夫妻離 別在即,想必有些體己話要說,故意握住嘴打了個呵欠道:“我們先去睡了。篤保明天還得 起個大早到學校裏拿章程去。”士洪道:“我明天下午走,大約見不到你了。”兩人握手說 了再會,振保篤保自回房去。
   次日振保下班回來,一撳鈴,嬌蕊一隻手握着電話聽筒替他開門。穿堂裏光綫很暗,看 不清楚,但見衣架子上少了士洪的帽子與大衣,衣架子底下擱着的一隻皮箱也沒有了,想是 業已動身。振保脫了大衣挂在架上,耳聽得那廂嬌蕊撥了電話號碼,說道:“請孫先生聽電 話。”振保便留了個心。又聽嬌蕊問道:“是悌米麽?……不,我今天不出去,在傢裏等一 個男朋友。”說着,格格笑將起來,又道:“他是誰?不告訴你。憑什麽要告訴你?…… 哦,你不感興趣麽?你對你自己不感興趣麽?……反正我五點鐘等他吃茶,專等他,你可別 闖了來。”
   振保不待她說完,早就到屋裏去,他弟弟不在屋裏,浴室裏也沒有人。他找到陽臺上 來,嬌蕊卻從客室裏迎了出來道:“篤保丟下了話,叫我告訴你,他出去看看有些書可能在 舊書攤上買到。”振保謝了她,看了她一眼。他穿着的一件曳地長袍,是最鮮辣的潮濕的緑 色,沾着什麽就染緑了。她略略移動了一步,仿佛她剛纔所占有的空氣上便留着個緑跡子。 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兩邊迸開一寸半的裂縫,用緑緞帶十字交叉一路絡了起來,露出裏面 深粉紅的襯裙。那過份刺眼的色調是使人看久了要患色盲癥的。也衹有她能夠若無其事地穿 着這樣的衣服。她道:“進來吃杯茶麽?”一面說,一面回身走到客室裏去,在桌子旁邊坐 下,執着茶壺倒茶。桌上齊齊整整放着兩份杯盤。碟子裏盛着酥油餅幹與烘面包。振保立在 玻璃門口笑道:“待會兒有客人來罷?”嬌蕊道:“咱們不等他了,先吃起來罷。”振保躊 躇了一會,始終揣摩不出她是什麽意思,姑且陪她坐下了。
   嬌蕊問道:“要牛奶麽?”振保道:“我都隨便。”嬌蕊道:“哦,對了,你喜歡吃清 茶,在外國這些年,老是想吃沒的吃,昨兒個你說的。”振保笑道:“你的記性真好。”嬌 蕊起身撳鈴,微微瞟了他一眼道:“你不知道,平常我的記性最壞。”振保心裏怦的一跳, 不由得有些恍恍惚惚。阿媽進來了,嬌蕊吩咐道:“泡兩杯清茶來。”振保笑道:“順便叫 她帶一份茶杯同盤子來罷,待會兒客人來了又得添上。”嬌蕊瞅了他一下,笑道:“什麽客 人,你這樣記挂他?阿媽,你給我拿支筆來,還要張紙。”她颼颼地寫了個便條,推過去讓 振保看,上面是很簡捷的兩句話:“親愛的悌米,今天對不起得很,我有點事,出去了。嬌 蕊。”她把那張紙對折了一下,交給阿媽道:“一會兒孫先生來了,你把這個給他,就說我 不在傢。”
   阿媽出去了,振保吃着餅幹,笑道:“我真不懂你了,何苦來呢,約了人傢來,又讓人 白跑一趟。”嬌蕊身子往前探着,聚精會神考慮着盤裏的什錦餅幹,挑來挑去沒有一塊中意 的,答道:“約他的時候,並沒打算讓他白跑。”振保道:“哦?臨時决定的嗎?”嬌蕊笑 道:“你沒聽見過這句話麽?女人有改變主張的權利。”
   阿媽送了緑茶來,茶葉滿滿的浮在水面上,振保雙手捧着玻璃杯,衹是喝不進嘴裏。他 兩眼望着茶,心裏卻研究出一個緣故來了。嬌蕊背着丈夫和那姓孫的藕斷絲連,分明嫌他在 旁礙眼,所以今天有意的嚮他特別表示好感,把他吊上了手,便堵住了他的嘴。其實振保絶 對沒年心腸去管他們的閑事。莫說他和士洪夠不上交情,再是割頭換頸的朋友,在人傢夫婦 之間挑撥是非,也是犯不着。可是無論如何,這女人是不好惹的。他又添了幾分戒心。
   嬌蕊放下茶杯,立起身,從碗櫥裏取出一罐子花生醬來,笑道:“我是個粗人,喜歡吃 粗東西。”振保笑道:“哎呀,這東西最富於滋養料,最使人發胖的!”嬌蕊開了蓋子道: “我頂喜歡犯法。你不贊成犯法麽?”振保把手按住玻璃罐,道:“不。”嬌蕊躊躇半日, 笑道:“這樣罷,你給我面包塌一點,你不會給我太多的。”振保見她做出年楚楚可憐的樣 子,不禁笑了起來,果真為她的面包上敷了些花生醬。嬌蕊從茶杯口上凝視着他,抿着嘴一 笑道:“你知道我為什麽支使你?要是我自己,也許一下子意志堅強起來,塌得太少的!” 兩人同聲大笑。禁不起她這樣稚氣的嬌媚,振保漸漸軟化了。
   正喝着茶,外面門鈴響,振保有點坐立不定,再三地道:“是你請的客罷?你不覺得不 過意麽?”嬌蕊衹聳了聳肩。振保捧着玻璃杯走到陽臺上去道:“等他出來的時候,我願意 看看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嬌蕊隨後跟了出來道:“他麽?很漂亮,太漂亮了。”振保倚着 闌幹笑道:“你不喜歡美男子?”嬌蕊道:“男人美不得,男人比女人還要禁不起慣。”振 保半闔着眼睛看着她微笑道:“你別說人傢,你自己也是被慣壞了的。”嬌蕊道:“也許。 你倒是剛剛相反。你處處剋扣你自己,其實你同我一樣的是一個貪玩好吃的人。”振保笑了 起來道:“哦?真的嗎?你倒曉得了!”嬌蕊低着頭,輕輕去揀杯中的茶葉,揀半天,喝一 口。振保也無聲地吃着茶。不大的工夫,公寓裏走出一個穿西裝的從三層樓上望下去,看不 分明,但見他急急地轉了個彎,仿佛是憋了一肚子氣似的。振保忍不住又道:“可憐,白跑 了一趟!”嬌蕊道:“橫竪他成天沒事做。我自己也是個沒事做的人,偏偏瞧不起沒事做的 人。我就喜歡在忙人手裏如狼似虎地搶下一點時間來——你說這是不是犯賤?”
   振保靠在闌幹上,先把一隻腳去踢那闌幹,漸漸有意無意地踢起她那藤椅來,椅子一震 動,她手臂上的肉就微微一哆嗦,她的肉並不多,衹因骨架子生得小,略微顯胖了一點。振 保曉得:“你喜歡忙人?”嬌蕊把一隻手按在眼睛上,笑道:“其實也無所謂。我的心是一 所公寓房子。”振保笑道:“那,可有空的房間招租呢?”嬌蕊去不答應了。振保道:“可 是我住不慣公寓房子。我要住單幢的。”嬌蕊哼了一聲道:“看你有本事拆了重蓋!”振保 又重重地踢了她椅子一下道:“瞧我的罷!”嬌蕊拿開臉上的手,睜大了眼睛看着他道: “你倒也會說兩句俏皮話!”振保笑道:“看見了你,不俏皮也俏皮了。”
   嬌蕊道:“說真的,你把你從前的事講點我聽聽。”振保道:“什麽事?”嬌蕊把一條 腿橫掃過去,踢得他差一點潑翻手中的茶,她笑道:“裝佯!我都知道了。”振保道:“知 道了還問?倒是你把你的事說點給我聽罷。”嬌蕊道:“我麽?”她偏着頭,把下頦在肩膀 上挨來挨去,好一會,低低地道:“我的一生,三言兩語就可以說完了。”半晌,振保催 道:“那麽,你說呀。”嬌蕊卻又不做聲,定睛思索着。振保道:“你跟士洪是怎樣認識 的?”嬌蕊道:“也很平常。學生會在倫敦開會,我是代表,他也是代表。”振保道:“你 是在倫敦大學?”嬌蕊道:“我傢裏送我到英國讀書,無非是為了嫁人,好挑個好的。去的 時候年紀小着呢,根本也不想結婚,不過藉着找人的名義在外面玩。玩了幾年,名聲漸漸不 大好了,這纔手忙腳亂地抓了個士洪。”振保踢了她椅子一下:“你還沒玩夠?”嬌蕊道: “並不是夠不夠的問題。一個人,學會了一樣本事,總捨不得放着不用。”振保笑道:“ 忘了你是在中國。”嬌蕊將殘茶一飲而盡,立起身來,把嘴裏的茶葉吐到闌幹外面去,笑 道:“中國也有中國的自由,可以隨意的往街上吐東西。”
   門鈴又響了,振保猜是他弟弟回來了,果然是篤保。篤保一回來,自然就兩樣了。振保 過後細想方纔的情形,在那黃昏的陽臺上,看不仔細她,衹聽見那低小的聲音,秘密地,就 像在耳根底下,癢梭梭吹着氣。在黑暗裏,暫時可以忘記她那動人的身體的存在,因此有機 會知道她另外還有別的。她仿佛是個聰明直爽的人,雖然是為人妻子,精神上還是發育未全 的,這是振保認為最可愛的一點。就在這上面他感到了一種新的威脅,和這新的威脅比較起 來,單純的肉的建製不算什麽了。他絶對不能認真哪!那是自找麻煩。也許……也許還 是她的身子在作怪。男子憧憬一個女子的身體的時候,就關心到她的靈魂,自己騙自己說是 愛上了她的靈魂。唯有占領了她的身體之後,他才能夠忘記她的靈魂。也許這是唯一的解脫 的方法。為什麽不呢?她有許多情夫,多一個少一個,她也不在乎。王士洪雖不能說是不在 乎,也並不受到更大的委屈。
   振保突然提醒他自己,他正在挖空心思想出各種的理由,證明他為什麽應當同這女人睡 覺。他覺得羞慚,决定以後設法躲着她,同時着手找房子,有了適宜的地方就立刻搬傢。他 托人從中張羅,把他弟弟安插到專門學校的寄宿舍裏去,剩下他一個人,總好辦。午飯原是 在辦公室附近的館子裏吃的,現在他晚飯也在外面吃,混到很晚方纔回傢,一回去便上床 了。
   有一天晚上聽見電話領響了,許久沒人來接。他剛跑出來,仿佛聽見嬌蕊房門一開,他 怕萬一在黑暗的甬道裏撞在一起,便打算退了回去。可是嬌蕊仿佛匆促間摸不到電話機,他 便接近將電燈一捻。燈光之下一見王嬌蕊,去把他看呆了。她不知可是纔洗了澡,換上一套 睡衣,是南洋華僑傢常穿的沙籠布製的襖褲,那沙籠布上印的花,黑壓壓的也不知是竜蛇還 是草木,牽絲攀藤,烏金裏面綻出橘緑。襯得屋裏的夜色也深了。這穿堂在暗黃的燈照裏很 像一節火車,從異鄉開到異鄉。火車上的女人是萍水相逢的,但是個可親的女人。
   她一隻手拿起聽筒,一隻手伸到肋下去扣那小金核桃鈕子,扣了一會,也並沒有扣上, 其實裏面什麽也看不見,振保免不了心懸懸的,總覺得關情,她扭身站着,頭髮亂蓬蓬的斜 掠下來,面色黃黃的仿佛泥金的偶像,眼睫毛低着,那睫毛的影子重得像有個小手合在頰 上。剛纔走得匆忙,把一隻皮拖鞋也踢掉了,沒有鞋的腳便踩在另一隻的腳背上。振保衹來 得及看見她足踝上有痱子粉的痕跡,她那邊已經挂上了電話——是打錯了的,嬌蕊站立不 牢,一崴身便在椅子上坐下了,手還按着電話機。振保這方面把手擱在門鈕上,表示不多 談,嚮她點頭笑道:“怎麽這些時候都沒有看見你?我以為你像糖似的化了去了!”他分明 知道是他躲着她而不是她躲着他,不等她開口,先搶着說了,也是一種自衛。無聊得很,他 知道,可是見了她就不由得要說玩笑話——是有那種女人的。嬌蕊噗嗤一笑。她那衹鞋還是 沒找到,振保看不過去,走來待要彎腰拿給她,她恰是已經蹋進去了。
   他倒又不好意思起來,無緣無故略有點悻悻地問道:“今天你們的傭人都到哪裏去 了?”嬌蕊道:“大司務同阿媽來了同鄉,陪着同鄉玩大世界去了。”振保道:“噢。”卻 又笑道:“一個人在傢不怕麽?”嬌蕊站起來,蹋啦蹋啦往房裏走,笑道:“怕什麽?”振 保笑道:“不怕我?”嬌蕊頭也不回,笑道:“什麽?……我不怕同一個紳士單獨在一起 的!”振保這時卻又把背心倚在門鈕的一隻手上,往後一靠,不想走了的樣子。他道:“我 並不假裝我是個紳士。”嬌蕊笑道:“真的紳士是用不着裝的。”她早已開門進去了,又探 身過來將甬道裏電燈啪的一關。振保在黑暗中十分震動,然而徒然興奮着,她已經不在了。
   振保一晚上翻來覆去的告訴自己這是不妨事的,嬌蕊與玫瑰不同,一個任性的有夫之婦 是最自由的婦人,他用不着對她負任何責任,可是,他不能不對自己負責。想到玫瑰就想到 那天晚上,在野地的汽車裏,他的舉止多麽光明磊落,他不能對不住當初的自己。
   這樣又過了兩個禮拜,天氣驟然暖了,他沒穿大衣出去,後來下了兩點雨,又覺寒颼颼 的,他在午飯的時候趕回來拿大衣,大衣原是挂在穿堂裏的衣架上的,卻看不見。他尋了半 日,着急起來,見起坐間的房門虛掩着,便推門進去,一眼看見他的大衣鈎在墻上一張油畫 的畫框上,嬌蕊便坐在圖畫下的沙發上,靜靜的點着支香煙吸。振保吃了一驚,連忙退出門 去,閃身在一邊,忍不住又朝裏看了一眼。原來嬌蕊並不在抽煙,沙發的扶手上放着衹煙灰 盤子,她擦亮了火柴,點上一段吸殘的煙,看着它燒,緩緩燒到她手指上,燙着了手,她拋 掉了,把手送到嘴跟前吹一吹,仿佛很滿意似的。他認得那景泰藍的煙灰盤子就是他屋裏那 衹。
   振保像做賊似的溜了出去,心裏衹是慌張。起初是大惑不解、及至想通了之後還是迷 惑。嬌蕊這樣的人,如此癡心地坐在他大衣之旁,讓衣服上的香煙味來籠罩着她,還不夠, 索性點起他吸剩的香煙……真是個孩子,被慣壞了,一嚮要什麽有什麽,因此遇見了一個略 具抵抗力的,便覺得他是值得思念的。嬰兒的頭腦與成熟的婦人的美是最具性的聯合。 這下子振保完全被徵服了。
   他還是在外面吃了晚飯,約了幾個朋友上館子,可是座上衆人越來越變得言語無味, 目可憎。振保不耐煩了,好容易熬到席終,身不由主地跳上公共汽車回寓所來,嬌蕊在那裏 彈鋼琴,彈的是那時候最流行的《影子華爾茲》。振保兩衹手抄在口袋裏,在陽臺上來回走 着。琴上安着一盞燈,照亮了她的臉,他從來沒看見她的臉那麽肅靜。振保跟着琴哼起那支 歌來,她仿佛沒聽見,衹管彈下去,換了支別的。他沒有膽量跟着唱了。他立在玻璃門口, 久久看着她,他眼睛裏生出淚珠來,因為他和她到底是在一處了,兩個人,也有身體,也有 心。他有點希望她看見他的眼淚,可是她衹顧彈她的琴,振保煩惱起來,走近些,幫她掀琴 譜,有意打攪她,可是她並不理會,她根本沒照譜,調子是她背熟了的,自管自從手底悠悠 流出來。振保突然又是氣,又是怕,仿佛他和她完全沒有什麽相幹。他挨緊她坐在琴凳上, 身手擁抱她,把她扳過來,琴聲嘎然停止,她嫻熟地把臉偏了一偏——過於嫻熟地,他們接 吻了。振保發狠把她壓到琴鍵上去,砰訇一串混亂的響雷,這至少和別人給她的吻有點兩樣 罷?
   嬌蕊的床太講究了,振保睡不慣那樣厚的褥子,早起還有暈床的感覺,梳頭髮的時候他 在頭髮裏發現一彎剪下來的指甲,小紅月牙,因為她養着長指甲,把他劃傷了,昨天他朦朧 睡去的時候看見她坐在床頭剪指甲。昨天晚上忘了看看有月亮沒有,應當是紅色的月牙。
   以後,他每天辦完了公回來,坐在雙層公共汽車的樓上,車頭迎着落日,玻璃上一片 光,車子轟轟然朝太陽馳去,朝他的快樂馳去,他的無恥的快樂——怎麽不是無恥的?他這 女人,吃着旁人的飯,住着旁人的房子,姓着旁人的姓。可是振保的快樂更為快樂,因為覺 得不應該。
   他自己認為是墮落了。從高處跌落的物件,比他本身要重許多倍,那驚人的重量跟嬌蕊 撞上了,把她砸得昏了頭。
   她說:“我真愛上了你了。”說這話的時候,她還帶着點嘲笑的口氣。“你知道麽?每 天我坐在這裏等你回來,聽着電梯工東工東慢慢開上來,開過我們這層樓,一直開上去了, 我就像把一顆心提了上去,放不下來。有時候,還沒開到這層樓就停住了,我又像是半中間 斷了氣。”振保笑道:“你心裏還有電梯,可見你的心還是一所公寓房子。”嬌蕊淡淡一 笑,背着手走到窗前,往外看着,隔了一會,方道:“你要的那所房子,已經造好了。”振 保起初沒有懂,懂得了之後,不覺呆了一呆。他從來不是舞文弄墨的人,這一次破了例,在 書桌上拿起筆來,竟寫了一行字:“心居落成志喜。”其實也說不上喜歡,許多唧唧喳喳的 肉的喜悅突然靜了下來,衹剩下一種蒼涼的安寧,幾乎沒有情感的一種滿足。
   再擁抱的時候,嬌蕊極力緊匝着他,自己又覺羞慚,說:“沒有愛的時候,不也是這樣 的麽?若是沒有愛,也能夠這樣,你一定看不起我。”她把兩衹手臂勒得更緊些,問道: “你覺得有點兩樣麽?有一點兩樣麽?”振保道:“當然兩樣。”可是他實在分不出。從前 的嬌蕊是太好的愛匠。
   現在這樣的愛,在嬌蕊還是生平第一次。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單單愛上了振保。常常 她嚮他凝視,眼色裏有柔情,又有輕微的嘲笑,也嘲笑他,也嘲笑她自己。
   當然,他是個有作為的人,一等的紡織工程師。他在事務所裏有一種特殊的氣派,就像 老是忙得不擡頭。外國上司一迭連聲叫喊:“佟!佟!佟在哪兒呢?”他把額前披下的一綹 子頭髮往後一推,眼鏡後的眼睛熠熠有光,連鏡片的邊緣也晃着一抹流光。他喜歡夏天,就 不是夏天他也能忙得汗流浹背,西裝上一身的皺紋,肘彎,腿彎,皺得像笑紋。中國同事裏 很多駡他窮形極相的。
   他告訴嬌蕊他如何能幹,嬌蕊也誇奬他,把手搓弄他的頭髮,說:“哦?嗯,我這孩子 很會作事呢。可這也是你份該知道的。這個再不知道,那還了得?別的上頭你是不大聰明 的。我愛你——知道了麽?我愛你。”
   他在她跟前逞能,她也在他跟前逞能。她的一技之長是耍弄男人。如同那善翻跟頭的小 醜,在聖母的臺前翻筋鬥,她也以同樣的虔誠把這一點獻給他的愛。她的挑戰引起了男子們 的適當的反應的時候,她便嚮振保看着,微笑裏有謙遜,像是說:“這也是我份該知道的。 這個再不知道,那還了得?”她從前那個悌米孫,自從那天賭氣不來了,她卻又去逗他。她 這些心思,振保都很明白,雖然覺得無聊,也都容忍了,因為是孩子氣。好像和一群拼拎訇 隆正在長大的孩子們同住,真是催人老的。
   也有時候說到她丈夫幾時回來。提到這個,振保臉上就現出黯敗的微笑,眉梢眼梢往下 挂,整個的臉拉雜下垂像拖把上的破布條。這次的戀愛,整個地就是不應該,他屢次拿這犯 罪性來刺激他自己,愛得更兇些。嬌蕊沒懂得他這層心理,看見他痛苦,心裏倒高興,因為 從前雖然也有人揚言要為她自殺,她在英國讀書的時候,大清早起來沒來得及洗臉便草草塗 紅了嘴唇跑出去看男朋友,他們也曾經說:“我一夜都沒睡,在你窗子底下走來走去,走了 一夜。”那到底不算數。當真使一個男人為她受罪,還是難得的事。
   有一天她說:“我正想着,等他回來了,怎樣告訴他——”就好像是已經决定了的,要 把一切都告訴士洪,跟他離了婚來嫁振保。振保沒敢接口,過後,覺得光把那黯敗的微笑維 持下去,太嫌不夠了,衹得說道:“我看這事莽撞不得。我先去找個做律師的朋友去問問清 楚。你知道,弄得不好,可以很吃虧。”以生意人的直覺,他感到,光提到律師二字,已經 將自己牽涉進去,到很深的地步。他的遲疑,嬌蕊毫未註意。她是十分自信的,以為衹要她 這方面的問題解决了,別人總是絶無問題的。
   嬌蕊常常打電話到他辦公室來,毫無顧忌,也是使他煩心的事。這一天她又打了來說: “待會兒我們一塊到哪兒玩去。”振保問為什麽這麽高興,嬌蕊道:“你不是喜歡我穿規規 矩矩的中國衣服麽?今天做了來了。我想穿了出去。”振保道:“要不要去看電影?”這時 候他和幾個同事合買了部小汽車自己開着,嬌蕊總是搭他們的車子,還打算跟他學着開,揚 言“等我學會了我也買一部。”——叫士洪買嗎?這句話振保聽了卻是停在心口不大消化。 此刻他提議看電影,嬌蕊似乎覺得不是充份的玩。她先說:“好呀。”又道:“有車子就 去。”振保笑道:“你要腳做什麽用的?”嬌蕊笑道:“追你的!”接着,辦公室裏一陣忙 碌,電話衹得草草挂斷了。
   這天恰巧有個同事也需要汽車,振保嚮來最有犧牲精神,尤其是在娛樂上。車子將他在 路角丟了下來,嬌蕊在樓窗口看見他站定了買一份夜報,不知是不是看電影廣告,她趕出來 在門口街上迎着他,說:“五點一刻的一場,沒車子就來不及了。不要去了。”振保望着她 笑道:“那要不要到別處去呢?——打扮得這麽漂亮。”嬌蕊把他的手臂一勾,笑道:“就 在馬路上走走不也很好麽?”一路上他耿耿於心地問可要到這裏到那裏。路過一傢有音樂的 西洋茶食店,她拒絶進去之後,他方纔說:“這兩天倒是窮得厲害!”嬌蕊笑道:“哎喲— —先曉得你窮,不跟你好了!”
首頁>> 文學>> 情与欲>> 张爱玲 Zhang Aili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