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評論>> 现实百态>> 張愛玲 Zhang Aili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20年九月30日1995年九月8日)
創世紀
  《聖經》第一章《創世紀》:上帝說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這是第一天;上帝說要有人,於是就照着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人,這是第六天。到了第七天,上帝停下來歇息。
     張愛玲的小說以《創世紀》為題,讀起來卻是“世紀末”,因為沒有愛,人世一片死寂,因為沒有愛,傢成了“枷”。   
     匡老先生和太太紫微是怨偶,他在銀錢上仰仗她,為了報復,就在其他方面跟她作對。
     在紫微眼裏,衹有兒子仰彝是好的,“小時候聰明”,可他衹會跟在老媽媽後邊粘着要錢,看電影糊花。
     仰彝初娶親時,對方真是個美人,如今她淪為這大小十幾口人的奴僕,無措得頭臉都顧不得梳洗。
     在奶奶眼裏,瀠珠就是“匡傢的壞種”;在父親仰彝那裏呢,叫女兒去做舞女這樣的說他都能說出來,能有多少父女情分?
    
     就是從這樣的沒落之傢中出來做事的瀠珠,被一個叫毛耀球的男人纏上了。儘管他某些地方有點不上等,她也並不愛他,可她並不厭煩,還很享受一個男人對她的渴求。她對妹妹們數落他的不是,其實還是炫耀的口氣。“愛是熱,被愛是光。”她正被愛着呢,至少她這樣以為。
    
     在我看來,一個女人接受自己不愛的男人的追求,就是在把對方當傻瓜。可後來的事情證明,瀠珠自己也並不聰明。懷孕的舞女出來一鬧,毛耀球的醜事全都抖出來了,原來他的品行竟是如此惡劣。
    
     《創世紀》裏人物的齷齪、不堪令人厭煩,命運也沒有一個放晴的。之所以讀了一遍又一遍,還是因為作者的文筆。就個人體驗來說,張愛玲的文筆勝過她的故事。而且,妙筆生花之處,比比皆是。
     白描的細緻——“一個鄉下人挑了擔子,光着頭,一手搭在扁擔上,一手縮在棉襖袖裏,兩袖彎彎的,兩個長筒,使人想到石揮演的《雷雨》裏的魯貴。”
     比喻的尖刻——“三輪車夫披 着方格子絨毯,縮着頸子唏溜溜唏溜溜在行人道上亂轉,像是忍着一泡尿。”
     還有用詞的獨到、精準等等,這是在別的作傢那裏得不到的樂趣。
創世紀-1
  祖父不肯出來做官,就肯也未見得有的做。大小十來口子人,全靠祖母拿出錢來維持 着,祖母萬分不情願,然而已是維持了這些年了。……瀠珠傢裏的窮,是有背景,有根底 的,提起來話長,就像是“奴有一段情呀,唱撥拉諸公聽”。
   可是瀠珠走在路上,她身上衹是一點解釋也沒有的寒酸。
   衹是寒酸。她兩手插在塌肩膀小袖子的黑大衣的口袋裏,低頭看着藍布罩袍底下,太深 的肉色綫褲,尖口布鞋,左腳右腳,一探一探。從自己身上看到街上,冷得很。三輪車夫披 着方格子絨毯,縮着頸子唏溜溜唏溜溜在行人道上亂轉,像是忍着一泡尿。紅棕色的洋梧 桐,有兩棵還有葉子,清晰異常的焦紅小點,一點一點,整個的樹顯得玲瓏輕巧起來。鼕天 的馬路,幹淨之極的樣子,淡黃灰的地,淡得發白,頭上的天卻是白中發黑,黑沉沉的,雖 然不過下午兩三點鐘時分。
   一輛電車駛過,裏面搭客擠得歪歪斜斜,三等車窗裏卻戳出來一大捆白楊花——花販叫 做白楊花的,一種銀白的小絨骨嘟,遠望着,像枯枝上的殘雪。
   今年雨雪特別地少。自從瀠珠買了一件雨衣,就從來沒有下過雨。瀠珠是因為一直雨天 沒有雨衣,積年的深刻的苦惱的緣故,把雨衣雨帽列作第一樣必需品,所以拿到工錢就買了 一件,想着鼕天有時候還可以當做大衣穿。她在一傢藥房裏做事,一個同學介紹的。她姊妹 幾個都是在學校裏讀到初中就沒往下念了,在傢裏閑着。姑媽答應替她找個事,因為程度太 差,嚷嚷了好些時了,也沒找着。現在她有了這個事,姑媽心裏還有點不大快活。祖母說, 就是姑媽給她介紹的事,也還不願意,說她那樣的人,能做什麽事?外頭人又壞,小姐理路 又不清楚——少現世了!祖母當然是不贊成——根本瀠珠活在世上她就不贊成。兒孫太多 了。祖父也不一定贊成。可是倒夾在裏面護着孫女兒,不為別的,就為了和祖母鬧彆扭, 示她雖然養活了他一輩子,他還是有他的獨立的意見。
   每天瀠珠上工,總是溜出來的。明知祖母沒有不知道的,不過是裝聾作啞,因為沒說 穿,還是不能不鬼鬼祟祟。瀠珠對於這個家庭的煊赫的過去,身份地位,種種禁忌,本來衹 有討厭,可是真的從傢裏出來,走到路上的時候,覺得自己非常渺小,衹是一個簡單的窮女 孩子,那時候卻又另有一種難堪。她也知道顧體面,對親戚朋友總是這樣說:“我做事那個 地方是外國人開的,我幫他們翻譯,練習練習英文也好,老待在傢裏,我那點英文全要忘 了!他們還有個打字機,讓我學着打字,我想着倒也還值得。”
   來到集美藥房,門口拉上了鐵門,裏面的玻璃門上貼着紙條:“營業時間:上午九時至 十一時,下午三時至六時。”主人是猶太人,夫婦兩個,一頓午飯要從十一點吃到三點,也 是因為現在做生意不靠門市。瀠珠從玻璃鐵條裏望進去,藥房裏面的挂鐘,正指着三點,主 人還沒來。她立在門口看鐘,仿佛覺得背後有個人,跳下了腳踏車,把車子格喇喇推上人行 道來,她當是店主,待要回頭看,然而立刻覺得這人正在看她,而且已經看了她許久了。仿 佛是個子很高的。是的,剛纔好像有這樣的一個人騎着自行車和她一路走着的,她走得相當 快,因為冷,而且心裏發煩,可是再快也快不過自行車,當然他是有心,騎得特別地慢。剛 纔可惜沒註意。她嚮橫裏走了兩步,立在玻璃窗跟前。櫥窗的玻璃,有點反光,看不見他的 模樣,也看不見她自己。人傢看中了什麽呢?她簡直穿得不像樣。她是長長的身子,胸脯窄 窄地在中間隆起,鵝蛋臉,額角上油油的,黃黃的,腮上現出淡紅的大半個圓圈,圓圈的 心,卻是雪白的。氣色太好了,簡直鄉氣。
   她兩手插在袋裏,分明覺得背後有個人扶着自行車站在那裏。實在冷,兩人都是噓氣成 雲,如果是竜也是兩張畫上的,縱然兩幅畫捲在一起,也還是兩張畫上的,各歸各。
   她一動也不動,嚮櫥窗裏望去,半晌,忽然發現,櫥窗裏彩紙絡住的一張廣告,是花柳 聖藥的廣告,剪出一個女人,笑嘻嘻穿着遊泳衣。鼕天,不大洗澡,和自己的身體有點隔膜 了,看到那淡紅的大腿小腿,更覺得突兀。瀠珠臉紅起來,又往橫裏走了兩步,立到藥房門 口,心裏恨藥房老闆到現在還不來,害她站在冷風裏,就像有心跟人傢兜搭似的,又沒法子 說明。她頭髮裏發出熱氣,微微出汗,仿佛一根根頭髮都可以數得清。
   主人騎了腳踏車來了,他太太坐了部黃包車,瀠珠讓在一邊,他們開了鎖,一同進去。 這纔嚮櫥窗外面睃了一眼,那人已經不在了。老闆彎腰鎖腳踏車,老闆娘給了她一個中國店 傢的電話號碼,叫她打過去。藥房裏暗昏昏的,一樣冷得搓手搓腳,卻有一種清新可愛。方 磚地,三個環着的玻璃櫥,瓶瓶罐罐,閃着微光,琥珀,湖緑。櫃頂一色堆着藥水棉花的白 字深藍紙盒。正中另有個小櫥,放着化妝品,竪起小小的廣告卡片,左一個右一個畫了水滴 滴的紅嘴唇,藍眼皮,翻飛的睫毛。玻璃櫥前面立着個白漆長桿磅秤。是個童話的世界,而 且是通過了科學的新式童話,《小雨點的故事》一類的。
   高高在上的挂鐘,黑框子鑲着大白臉,舊雖舊了,也不覺得老,“剔搭剔搭”它記錄的 是清清白白幹幹淨淨的表面上的人生,沒有一點人事上的糾紛。
   瀠珠撥着電話,四面看着,心裏很快樂。和傢裏是太兩樣了!待她好一點的,還是這些 不相幹的人。還有剛纔那個人——真的,看中了她哪一點呢?鼕天的衣服穿得這樣鼓鼓揣 揣,纍裏纍堆!
   電話打不通。一個顧客進來了,買了兩管牙膏。因為是個中國太太,老闆娘並不上前招 待。瀠珠包紮了貨物,又收錢,機器括喇一聲,自己覺得真利落。冷……她整個地凍得翻脆 的,可是非常新鮮。
   顧客立在磅秤上,磅了一磅,走出去了。迎面正有一個人進來。磅秤的計數尺還在那裏 “噶奪噶奪”上下搖動,瀠珠的心也重重地跳着——就是這個人罷?高個子,穿着西裝,可 是說不上來什麽地方有點不上等。圓臉,厚嘴唇,略有兩粒麻子,戴着鋼絲邊的眼鏡,暗赤 的臉上,鋼絲映成了灰白色。瀠珠很失望,然而她確實知道,就是他。門口停着一輛腳踏 車。剛纔她是那樣地感激他的呀!到現在纔知道,有多麽感激。
   他看看剃刀片,又看看老闆娘,怔了一會,忽然叫了出來道:“呵咦?認得的呀!你記 得我嗎?”再望望老闆,又說:
   “是的是的。”他大聲說英文,雖然口音很壞,說得快,也就充過去了。老闆娘也道: “是的是的,是毛先生。看房子,我們碰見的——”他道:“——你們剛到上海來的時候是 格林白格太太罷?好嗎?”老闆娘道:“好的。”她是矮胖身材,短臉,乾燥的黃紅胭脂 裏,短鼻子高高突起,她的一字式的小嘴是沒有嘴唇,笑起來本就很勉強,而且她現在不大 願意提起逃難到上海的情形,因為夫妻兩個弄到了葡萄牙的執照,不算猶太人了。那毛先生 偏偏問道:“你們現在找到了房子在哪裏?
   用不着住到虹口去?”格林白格太太又笑了一笑,含糊答道:
   “是的是的。”一面露出不安的神色,拿眼看她丈夫。格林白格先生是個不聲不響黑眉 烏眼的小男子,滿臉青鬍子碴,像美國電影裏的惡棍。他卻是滿不在乎的樣子,拿了一份報 紙,坐在磅秤前面的一張藤椅子上去。磅秤的計數尺還在那兒一上一下輕輕震蕩,格林白格 先生順手就把它扳平了。
   格林白格太太搭訕着拿了一盒剃刀片出來給毛先生看,毛耀球買了一盒,又問拜耳健身 素現在是什麽價錢,道:“我有個朋友,賣了兩瓶給我,還有幾瓶要出手,叫我打聽打聽市 價。”格林白格太太轉問格林白格先生,毛耀球又道:“你們是新搬到的麽,這地方?很好 的地方。”格林白格太太道:
   “是的,地段還好。”毛耀球道:“我每天都要經過這裏的。”他四下裏看看,眼光帶 到瀠珠身上,這還是第一次。他笑道,“真清靜,你們這裏。明天我來替你們工作。”格林 白格太太也笑了起來道:“有這樣的事麽?你自己開着很大的鋪子。——不是麽?你們那裏 賣的是各種的燈同燈泡,?生意非常好,?”毛耀球笑道:“馬馬虎虎。現在這時候,靠着 一爿店是不行的了。我還虧得一個人還活動,時常外面跑跑。最近我也有好久沒出來了,生 了一場病。醫生叫我每天磅一磅。”
   他走到磅秤前面,幹練地說一聲“對不起”,格林白格先生衹得挪開他的藤椅。毛耀球 立在磅秤上,高而直的背影,顯得像個無依無靠的孩子,腦後的一撮頭髮微微翹起。一雙手 放在秤桿上,戴着極大的皮手套,手套很新,光潔的黃色,熊掌似的,使人想起童話裏的大 獸。他說:“怎麽的?你們這種老式的磅秤……”他又看了瀠珠一眼,格林白格太太便嚮瀠 珠道:“你去幫他磅一磅。”瀠珠擺着滿臉的不願意,走了過來,把滑鈕給他移到均衡的地 方,毛耀球道:“謝謝!”很快地踏到地上,拿了一包剃刀就要走了。瀠珠疑心他根本就沒 看清楚是幾磅。格林白格太太敷衍地問道:“多少?”他道:
   “一百三十五。”他走了之後,又過了些時候,瀠珠乘人不留心,再去看了一看,果真 是一百三十五磅。她又有點失望。
   然而以後他天天來了,總是走過就進來磅一磅。看着他這樣虎頭虎腦的男子漢,這樣地 關心自己的健康,瀠珠忍不住要笑。每次都要她幫着他磅,她帶着笑,有點嫌煩地教他怎樣 磅法,說:“喏!這樣。”他答應着“唔,唔”衹看着她的臉,始終沒學會。
   有一天他問了:“貴姓?”瀠珠道:“我姓匡。”毛耀球道:
   “匡小姐,真是不過意,一次一次麻煩你。”瀠珠搖搖頭笑道:
   “這有什麽呢?”耀球道:“不,真的——你這樣忙!”瀠珠道:
   “也還好。”耀球道:“你們是幾點打烊?”瀠珠道:“六點。”耀球道:“太晚了。 禮拜天我請你看電影好麽?”瀠珠淡漠地搖搖頭,笑了一笑。他站在她跟前,就像他這個人 是透明的,她筆直地看通了他,一望無際,幾千裏地沒有人煙——她眼睛裏有這樣的一種荒 漠的神氣。
   老闆娘從配藥的小房間裏出來了,看見他們兩個人隔着一個玻璃櫃,都是抱着胳膊,肘 彎壓着玻璃,低頭細看裏面的擺設,瀠珠冷得踢踏踢踏跳腳。毛耀球道:“有好一點的化妝 品麽?”老闆娘道:“這邊這邊。”耀球挑了一盒子胭脂,一盒粉。老闆娘笑道:“送你的 女朋友?”耀球正色道:“不是的。
   每天我給匡小姐許多麻煩,實在對不起得很,我想送她一點東西,真正一點小意思。” 瀠球忙道:“不,不,真的不要。”
   格林白格太太笑着說他太客氣了,卻狠狠地算了他三倍的價錢。瀠珠用的是一種劣質的 口紅,油膩的深紅色——她現在每天都把嘴唇搽得很紅了——他衹註意到她不缺少口紅這一 點,因此給她另外買了別的。瀠珠再三推卸,追到門口去,一定要還給他,在大門外面,西 北風裏站着,她和他大聲理論,道:“沒有這樣的道理的!你不拿回去我要生氣了!這樣客 氣算什麽呢?”耀球也是能言善辯的,他說:“匡小姐,你這樣我真難為情的了!送這麽一 點點東西,在我,已經是很難為情了,你叫我怎麽好意思收回來?而且我帶回去又沒有什麽 用處,買已經買了,難道退給格林白格太太?”瀠珠衹是翻來復去地說:“真的我要生氣 了!”耀球聽着,這句話的口氣已經是近於撒嬌,他倒高興起來,末了他還是順從了她拿了 回去了。
   有一趟,他到他們藥房裏來,瀠珠在大衣袋裏尋找一張舊的發票,把市民證也掏了出 來,立刻被耀球搶了去,拿在手中觀看。瀠珠連忙去奪,他衹來得及看到一張派司照,還有 “年齡:十九歲”。瀠珠道:“像個鬼,這張照片!”耀球笑笑,道:“是拍得不大好。” 他倚在櫃臺上,閑閑地道:“匡小姐,幾時我同幾個朋友到公園裏去拍照,你可高興去?” 瀠珠道:“這麽冷的天,誰到公園裏去?”耀球道:“是的,不然傢裏也可以拍,我房間裏 光綫倒是很好的,不過同匡小姐不大熟,第一次請客就請在傢裏,好像太隨便。我對匡小 姐,實在是非常尊重的。現在外面像匡小姐這樣的人,實在很少……”瀠珠低着頭,手執着 市民證,玻璃紙殼子裏本來塞着幾張錢票子,她很小心地把手伸進去,把稀皺的鈔票攤平 了,移到上角,蓋沒她那張派司照。耀球望了她半晌,道:“你這個姿勢真好——真的, 時同你拍照,去!”瀠珠卻也不願意讓他覺得她拍不起好一點的照片。她笑道:“我是不上 照的。
   過一天我帶來給你看,我傢裏有一張照,一排站着幾個人,就我拍得頂壞!”他還沒看 見她打扮過呢!打扮得好看的時候,她的確很好看的。這個人,她總覺得她的終身不見得與 他有關,可是她要他知道,失去她,是多大的損失。
   耀球道:“好的,一定要給我看的呵!一定要記得帶來的呵!”她卻又多方留難,笑 道:“貼在照相簿上呢!掮着多大的照相簿出來,傢裏人看着,滑稽口伐?”耀球道:“偷 偷地撕下來好了。”他再三叮囑,對這張照片表示最大的興趣,仿佛眼前這個人倒還是次 要。瀠珠也感到一種小孩的興奮,第二天,當真把照片偷了出來。他拿在手裏,鄭重地看 着,照裏的她,定睛含笑,簪着絹花,頂着緞結。他嚮袋裏一揣,笑道:“送給我了!”瀠 珠又急了,道:“怎麽可以?又不是我一個人的照片!真的不行呀!真的你還我!”
   爭執着,不肯放鬆,又追他追到大門外。門前過去一輛包車,靠背上插了一把紅緑雞毛 帚,冷風裏飄搖着,過去了。
   隆鼕的下午,因為這世界太黯淡了,一點點顔色就顯得赤裸裸的,分外鮮豔。來來往往 的男女老少,有許多都穿了藍布罩袍,明亮耀眼的,寒磣磣粉撲撲的藍色。樓頭的水管子 上,滴水成冰,挂下來像釘耙。一個鄉下人挑了擔子,光着頭,一手搭在扁擔上,一手縮在 棉襖袖裏,兩袖彎彎的,兩個長筒,使人想到石揮演的《雷雨》裏的魯貴——瀠珠她因為有 個老同學在戲院裏做事,所以有機會看到很多的話劇——那鄉下人小步小步跑着,東張西 望,滿面笑容,自己覺得非常機警似的,穿過了馬路。給他看着,上海城變得新奇可笑起 來,接連幾輛腳踏車,騎車的都呵着腰,縮着頸子,憋着口氣在風中鑽過,冷天的人都有點 滑稽。道上走着的,一個個也彎腰麯背,上身伸出老遠,衹有瀠珠,她覺得她自己是屹然站 着,有一種凜凜的美。她靠在電綫桿上,風吹着她長長的捲發,吹得它更長,更長,她臉上 有一層粉紅的絨光。愛是熱,被愛是光。
   耀球說:“匡小姐,你也太這個了!朋友之間送個照片算什麽呢?——我希望你是拿我 當個朋友看待的——朋友之間,送個照片做紀念,也是很普通的事。”瀠珠笑道:“做紀念 ——又不是從此不見面了!”耀球忙道:“是的,我們不過是纔開頭,可是對於我,每一個 階段都是值得紀念的。”瀠珠掉過頭去,笑道:“你真會說,我也不跟你辯,你好好地把照 片還我。”她偏過身子,在電綫桿上抹來抹去,她能夠覺得絨綫手套指頭上破了的地方,然 而她現在不感到難受了。她喜歡這寒天,一陣陣的西北風吹過來,使她覺得她自己的堅強潔 淨,像個極大極大,站在高處的石像。耀球又道:“匡小姐,我有許多話要跟你說,關於我 自己的事,我有許多要告訴你,如果你是這樣的態度,實在叫我很難……很難開口……”
   瀠珠忽然有點憐惜的意思,也不一定是對於他,是對於這件事的憐惜。纔開頭……也不 見得有結果的。她就是愛他,這事也難得很,何況她並不。纔開頭的一件事,沒有多少希 望,柔嫩可憐的一點溫情?她不捨得斬斷它。她捨不得,捨不得呀!呵,為什麽一個女人一 輩子衹能有一次?如果可以嫁了再嫁,沒什麽關係的話,像現在,這人,她並不討厭的,他 需要她,她可以覺得他懷中的等待,那溫暖的空虛,她恨不得把她的身子去填滿它——她真 的恨不得。
   有個顧客推門走進藥房去了。瀠珠急促地往裏張了一張,嚮耀球道:“我要進去了,你 先把照片給我。送你,也得簽個名呀!”耀球釘準一句道:“簽了名給我,不能騙人的!” 瀠珠笑道:“不騙你。可是你現在不要跟進來了,老闆娘看着,我實在……”耀球道:“那 麽,你回去的時候,我在外面等你。”
   瀠珠衹是笑,說:“快點快點,給我!”照片拿到手,她飛跑進去了。
   當天的傍晚,他在藥房附近和她碰頭,問她索取照片,她說:“下次罷,這一張,真的 有點不方便,不是我一個人的。”
   他和她講理,不生效力,也就放棄了,衹說:“那麽送你回去。”
   瀠珠想着,一連給他碰了幾個釘子,也不要絶人太甚了,送就讓他送罷。一路走着,耀 球便道:“匡小姐,我這人說話就是直,希望你不見怪。我對於匡小姐實在是非常羨慕。我 很知道我是配不上你的:我傢裏哥哥弟弟都讀到大學畢業,衹有我沒這個耐心,中學讀了一 半就出來做事,全靠着一點聰明,東闖西闖。我父親做的是水電材料的生意,我是喜歡獨立 的,我現在的一爿店,全是我自己經營的。匡小姐,你同我認識久了,會知道我這人,別的 沒什麽,還靠得住。女朋友我有很多,什麽樣人都有,就沒有見過匡小姐你這樣的人。
   我知道你一定要說,我們現在還談不到這個。我不過要你考慮考慮。你要我等多少時候 我也等着,當然我希望能夠快一點。你怎麽不說話?”瀠珠望望他,微微一笑。耀球便去輓 她的手臂,湊下頭去,低低地笑道:“都讓我一個人說盡了?”瀠珠躲過一邊道:“我在這 兒擔心,這路上常常碰到熟人。”耀球道:“不會的。”又去輓她。瀠球道:“真的,讓我 傢裏人知道了不得了的。你不能想象我傢裏的情形有多復雜……”耀球略略沉默了一會, 道:“當然,現在這世界,交朋友的確是應當小心一點,可是如果知道是可靠的人,那做做 朋友也沒有什麽關係的,是不是。”
   天已經黑了,街燈還沒有點上,不知為什麽,馬路上有一種奇異的黃沙似的明淨,行人 的面目見得非常清晰。雖然怕人看見,瀠珠還是讓他勾了她的手臂並肩走。迎着風,呼不過 氣來,她把她空着的那衹手伸到近他那邊的大衣袋裏去掏手帕擤鼻子,他看見她的棕色手 套,破洞裏露出指頭尖,櫻桃似的一顆紅的,便道:“冷嗎?這樣好不好,你把你的手放在 我的大衣袋裏。我的口袋比你的大。”她把手放在他的大衣袋裏,果然很暖和,也很妥帖。 他平常拿錢,她看他總是從裏面的袋裏掏的,可是他大衣袋裏也有點零碎錢鈔,想必是單票 子和五元票,稀軟的,骯髒的,但這使她感到一種傢常的親熱,對他反而覺得安心了。
   從那天之後,姊妹們在傢閑談,她就有時候提起,有這樣的一個人。“真討厭,”她攢 眉說,“天天到店裏來。老闆是不說話——不過他嚮來不說什麽的,鬼鬼祟祟,陰死了!老 板娘現在總是一臉的壞笑,背後提起來總說‘你那個男朋友’——想得起來的!本來是他們 自己的來頭,不然怎麽會讓他沾上了!”二妹瀠芬好奇地問:“看上去有多大呢?”瀠珠 道:“他自己說是二十六……好像是——誰記得他那些?”第三個妹子瀠華便道:“下回我 們接你去,他不是天天送你回來麽?倒要看看他什麽樣子。”瀠芬笑道:“這人倒有趣得 很!”
   瀠華道:“簡直發癡!”瀠珠道:“真是的,哪個要他送?說來說去,嘴都說破了,就 是回不掉他。路上走着,認得的人看見了,還讓人說死了!為他受氣,纔犯不着呢?——知 道他靠得住靠不住?不見得我跑去調查!什麽他父親的生意做得多大,他自己怎麽能幹,除 了他那爿店,還有別的東西經手,前天給人傢介紹頂一幢房子,就賺了十五萬。”瀠芬不由 得取笑道:“真的喏,我們傢就少這樣一個能幹人!”瀠珠頓時板起臉來,旋過身去,道: “不同你們說了!你們也一樣的發癡!”
   瀠芬忙道:“不了,不了!”瀠珠道:“你們可不許對人說,就連媽,知道了也不好 辦,回頭說:都是做事做出來的!再讓他把我這份事給弄丟了,可就太冤枉!……這人據他 自己說,連中學也沒畢業呢,衹怕還不如我。當然現在這時候,多少大學生都還沒有飯吃 呢,要找不到事還是找不到事,全看自己能耐,頂要緊的是有衝頭——可是到底,好 像……”
創世紀-2
  自從瀠珠有了職業,手邊有一點錢,隔一嚮總要買些花生米之類請請弟妹們,現在她們 之間有了這秘密,她又喜歡對她們訴說,又怕她們泄漏出去,更要常常地買了吃的回來。
   這一天,她又帶了一尊蛋糕回來,脫下大衣來裹住了紙匣子,悄悄地搬到三樓,和妹妹 們說:“你看真要命,叫他少到店裏來,他今天索性送了個蛋糕來,大請客。格林白格太太 吃了倒是說好,原來他費了一番心,打聽他們總是那傢買點心的,特為去定的。後來又捧了 個同樣的蛋糕在門口等着我,叫我拿回來請傢裏的弟弟妹妹,說:‘不然就欠周到了。’我 想想:
   要是一定不要,在街上拉呀扯的,太不像樣,那人的脾氣又是這樣的,簡直不讓人說 不,把蛋糕都要跌壞了!”切開了蛋糕,大傢分了,瀠華嘴裏吃着人傢的東西,眼看着姐姐 煩惱的面容,還是忍不住要說:“其實你下回就給他個下不來臺,省得他老是粘纏個不 完!”瀠珠道:“我不是沒有試過呀!你真跟他發脾氣,他到底沒有什麽不規則的地方,反 而顯得你小氣,不開通。你跟他心平和氣的解釋罷,左說右說,他的話來得個多,哪裏說得 過他?”
   蛋糕裏夾着一層層紅的果醬,冷而甜。她背過身去面嚮窗外拿着一塊慢慢吃着,心裏靜 了下來,又有一種悲哀。幾時和他决裂這問題,她何嘗不是時時刻刻想到的。現在馬上一刀 兩斷,這可以說是不關痛癢,可就是心裏久久存着很大的惆悵。沒有名目的。等等罷。這纔 開頭的,索性等它長大了,那時候殺了它也是英雄的事,就算為家庭犧牲罷,也有個名目。 現在麽,委屈也是白委屈了。
   舊歷年,他又送禮。送女朋友東西,仿佛是聖誕節或是陽歷年比較適當,可是他們認識 的時候已經在陽歷年之後了。
   瀠珠把那一盒細麻紗絹,一盒絲襪,一盒糖,全部退了回去。
   她嚮格林白格太太打聽了毛耀球的住址,親自送去的。他就住在耀球商行後面的一個虛 堂裏。她猜着他午飯後不會在傢的,特地揀那個時候送去。在樓底下問毛先生,樓底下說他 住在二樓,他大約是三房客。她上樓去,一個老媽子告訴她毛先生出去了,請她進去坐,她 說不必了,可是也想看看他的生活情形,就進去了。似乎是全宅最講究的一間房,雖然相當 大,還是顯得擠,整套的深咖啡木器,大床大櫃梳妝臺,男性化的,衹是太隨便,棕緑毛絨 沙發椅上也沒罩椅套,滿是泥痕水漬。瀠珠也沒好意思多看,把帶來的禮物放在正中的圓臺 上,註意到臺面的玻璃碎了個大裂子,底下壓了幾張明星照片。她問老媽子:“毛先生現在 不在前面店裏罷?”老媽子道:“不會在店裏的,店一直要關到年初五呢。”瀠珠考慮着, 新年裏到人傢傢裏來,雖然小姐們用不着賞錢,近來上海的風氣也改了,小姐傢也有給賞錢 的了,可是這老媽子倒不甚計較的樣子,一路送她下去,還說:“小姐有空來玩,毛先生傢 裏人不住在一起,他喜歡一個人住在外面,虧得朋友多,不然也冷清得很。”瀠珠走到馬路 上,看看那爿店,上着黃漆的排門,二層樓一溜白漆玻璃窗,看着像乳青,大紅方格子的窗 欞,在鼕天午後微弱的太陽裏,新得可愛。她心裏又踏實了許多。
   耀球第二天又把禮物帶了來,逼着她收下,她又給他送了回去。末了還是拿了他的。現 在她在她母親前也吐露了心事。她父親排行第十,他們家乡的規矩,“十少爺”嫌不好聽, 照例稱作“全少爺”,少奶奶就是“全少奶奶”。全少奶奶年紀還不到四十,因為憂愁勞 苦,看上去像個淡白眼睛的小母雞。聽了她的話,十分擔憂,又愁這人來路不正,又愁門第 相差太遠,老太爺老太太跟前通不過去,又愁這樣的機會錯過了將來要懊悔,沒奈何,衹得 逐日查三問四,眼睜睜望着瀠珠。妹妹們也幫着嚮同學群中打聽,發現有個朋友的哥哥從前 在大滬中學和毛耀球同過學,知道他父親的確是開着個水電材料店,有幾傢分店,他自己也 很能幹。有了這身份證,大傢都放了心。瀠珠見她母親竟是千肯萬肯的樣子,反而暗暗地驚 嚇起來,仿佛她自己鑽進了自己的圈套,賴不掉了。
   她和毛耀球一同出去了一次,星期日,看了一場電影之後,她不肯在外面吃晚飯,恐怕 回來晚了祖母要問起。他等不及下個禮拜天,又約她明天下了班在附近喝咖啡。明天是祖母 的生日。她告訴他:“傢裏有事。”磨纏了半天,但還是答應了他。對別人,她總是把一切 都推在毛耀球驚人的意志力與口才上:“你不知道他的話有那麽多!對他說‘不’簡直是白 說嗎!逼得我沒有法子!”
   講好了他到藥房裏來接她,可是那天下午,藥房裏來了個女人,嚮格林白格太太說: “對不起,有個毛耀球,請問你,他可是常常到這兒來?我到處尋他呀!我說我要把他的事 到處講,噯——要他的朋友們評評這個理!”格林白格太太瞪眼望着她,轉問瀠珠:“什 麽?她要什麽?”瀠珠站在格林白格太太身後,小聲道:“不曉得是個什麽人。”那女人明 知格林白格太太不懂話,衹管滔滔不絶說下去道:“你這位太太,你同他認識的,我要你們 知道毛傢裏他這個人!不是我今天神經病似的憑空衝來講人傢壞話,實在是,事到如今— —”她從綫呢手籠裏抽出手帕,匆匆抖了一抖。倉促間卻把手籠湊到鼻尖揩了揩,背着亮, 也看不清她可是哭了。她道:“我跟他也是舞場裏認識的,要正式結婚,他父親是不答應 的,那麽說好了先租了房子同居,傢裏有他母親代他瞞着。就住在他那個店的後面,已經有 兩年了。慢慢的就變了心,不拿錢回傢來,天天同我吵,後來逼得我沒法子,說:‘走開就 走開!’我一賭氣搬了出來,可是,衹要有點辦法,我還是不情願回到舞場裏去的呀!拖了 兩個月,實在弄不落了,看樣子不能不出來了,但我忽然發現肚裏有小囝了。同他有了孩 子,這事體又兩樣。所以我還是要找他——找他又見不到他——”她那粗啞喉嚨,很容易失 去了控製,顯得像個下等人,越說越高聲,突然一下子哽住了,她拾起手籠擋着臉,把頭左 右搖着,面頰挨在手背上擦擦汗。一張凹臉,篳發梳得高高的,小扇子似的展開在臉的四 周,更顯得臉大。她背亮站着,瀠珠衹看見她矮小的黑影,穿着大衣,扛着肩膀,兩鬢的篳 發裏稀稀漏出一絲絲的天光。瀠珠的第一個感覺是惶恐,衹想把身子去遮住她,不讓人看 見,護住她,護住毛耀球。人傢現在更有得說了!母親第一個要駡出來:“這樣的一個人怎 麽行?”徵求大傢的意見,再熱心的旁邊人也說:“我看不大好!”
   這時候,格林白格先生也放下報紙走過來了,夫妻兩個皺眉交換了幾句德國話,格林白 格太太很嚴重地問瀠珠:“她找誰?怎麽找到這兒來了?”瀠珠囁嚅道:“她找那個毛先 生。”
   那女人突然轉過來嚮着瀠珠,大聲道:“這位小姐,你代我講給外國人聽,幾時看見 他,替我帶個話——不是我現在還希罕他,實在是,我同他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也叫沒有 辦法了,不然的話,這種人我理也不要理他,沒良心的!真也不懂為什麽,有的女人還會上 他的當!已經有一次了,我搬出來沒兩天,他弄了個女朋友在房間裏,我就去捉姦。就算是 沒資格跟他打官司,鬧總有資格鬧的!不過現在我也不要跟他鬧了,為了肚裏的孩子,我不 能再跟他鬧了——女人就是這點苦呀!”
   格林白格太太道:“這可不行,到人傢這兒來哭哭啼啼的算什麽?你叫她走!”瀠珠衹 得說道:“你現在還是走罷,外國人不答應了!”那女人道:“我是本來要走了——大傢講 起來都是認識的,客客氣氣的好……話一定要給我帶到的,不然我還要來。”她還在擦眼 淚,格林白格太太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一陣推,一半用強,一半勸導着,說:“好了,好了, 現在你去,噢,你去罷,噢!”格林白格先生為那女人開了門,讓她出去。
   格林白格太太問瀠珠道:“她是毛先生的妻麽?”瀠珠道:
   “不。”他們夫妻倆又說了幾句德國話,格林白格太太便沉下臉來嚮瀠珠道:“這太過 分了,弄個人來哭哭啼啼的!我也不知道你們是怎麽一回事!”瀠珠要辯白也插不進嘴,她 嘩慄剝落說下去道:“——跟一個顧客隨便說話是可以的,讓他買點東西送給你也是可以 的,偶爾跟他出去一兩趟,在我們看起來也是很平常,不過我不知道你們,也許你們當樁 事,尤其你傢裏是很舊式的,講起來這毛先生是從我們這兒認識的,我們不能負這個責 任!”瀠珠紅着臉道:“我也沒跟他出去過——”格林白格太太道:“那很好。今天晚上他 要送你回去麽?”
   瀠珠道:“他總在外面等着的……”格林白格太太道:“你打個電話給他,就告訴他這 回事,告訴他你認為是很大的侮辱,不願意再看見他。”
   瀠珠這時候徹底地覺得,一切的錯都在自己這一邊,一切的理都在人傢那邊。她非常服 從地拿起電話。沒有表軌聲,她撳了撳,聽聽還是沒有一點聲音。擡頭看到裏面的一個配藥 的小房間,太陽光射進來,陽光裏飛着淡藍的灰塵,如同塵夢,便在當時,已是恍惚得很。 朱漆櫥上的藥瓶,玻璃盅,玻璃漏鬥,小天平秤,看在眼裏都好像有一層霧……電話筒裏還 是沉寂。
   不知為什麽,和他來往,時時刻刻都像是離別。總覺得不長久,就要分手了。她小時候 有一張留聲機片子,時常接連聽七八遍的,是古琴獨奏的《陽關三疊》綳呀綳的,小小的一 個調子,再三重複,卻是牽腸挂肚……藥房裏的一把藤椅子,拖過一邊,倚着肥皂箱,藤椅 的扶手,太陽把它的影子照到木箱上,彎彎的藤條的影子,像三個穹門,重重疊疊望進去, 倒像是過關。旁邊另有些枝枝直竪的影子,像柵欄,雖然看不見楊柳,在那淡淡的日光裏, 也可以想象,邊城的風景,有兩棵枯了半邊的大柳樹,再過去連這點青蒼也沒有了。走兩步 又回來,一步一回頭,世上能有幾個親人呢?而這是中國人的離別,肝腸寸斷的時候也還敬 酒餞行,作揖萬福,尊一聲“大哥”,“大姐”,像是淡淡的……瀠珠那張《陽關三疊》的 唱片,被她撥弄留聲機,磕壞了,她小時候非常頑劣,可是為了這件事倒是一直很難受。唱 片唱到一個地方,調子之外就有格磴格磴的嘎聲,直叩到人心上的一種痛楚。後來在古裝電 影的配音裏常常聽到《陽關三疊》,沒有那格磴格磴,反而覺得少了一些什麽。瀠珠原不是 多愁善感的人,衹因她是第一個孩子,一出世的時候很嬌貴,底下的幾個又都是妹妹,沒一 個能奪寵的,所以她到七八歲為止,是被慣壞了的。人們尊重她的感情與脾氣,她也就有感 情,有脾氣。一等到有了弟弟,傢裏誰都不拿她當個東西了,由她自生自滅,她也就沒那麽 許多花頭了,呆呆地長大,長到這麽大了,高個子,腮上紅噴噴,簡直有點蠢。
   傢裏對她,是沒有恩情可言的。外面的男子的一點恩情,又叫人承受不起。不能承受。 斷了的好。可是,世上能有幾個親人呢?
   她把電話放回原處,隔了一會,再拿起來,剛纔手握的地方與嘴裏呼吸噴到的地方已經 凝着氣汗水。天還是這樣冷。
   耳機裏面還是死寂。
   格林白格太太問道:“打不通?”她點點頭,微笑道:“現在的電話就是這樣!”格林 白格太太道:“這樣罷,本來有兩瓶東西我要你送到一個地方去,你晚一些五點鐘去,就不 必回來了。等他來接你,我會同他說話的。”瀠珠送貨,地方雖不甚遠,她是走去走來的, 到傢已經六點多了。從後門進去,經過廚房,她母親在那裏燒菜,忙得披頭散發的。瀠珠 道:
   “怎麽沒個人幫忙?”全少奶奶舉起她那蒼白筆直的小喉嚨,她那喉嚨,再提高些也是 嘰嘰喳喳,鬼鬼祟祟,她道:“新來的拿喬,走了!你這兩天不大在傢,你不知道——聽了 弄堂裏人的話,說人傢過年拿了多少萬賞錢頭錢,這就財迷心竅,嫌我們這兒太苦羅,又說 一天到晚掃不完的貓屎——那倒也是的,本來老太爺那些貓,也是的!可是單揀今天走,知 道老太太過壽,有意的訛人!今天的菜還是我去買的,赤手空拳要我一個人做出一桌酒席 來,又要好看,又要吃得,又還要夠吃……你給我背後圍裙係一係,散了下來半天了,我也 騰不出手來。”瀠珠替她母親係圍裙,廚房裏烏黑的,衹有白泥竈裏紅紅的火光,黑黑的一 衹水壺,燒着水,咕嚕咕嚕像貓念經。
   瀠珠上樓,樓上起坐間的門半開着,聽見裏面叫王媽把蛋糕拿來,月亭少奶奶要走了, 吃了蛋糕再走。隨即看見王媽捧了蛋糕進去。瀠珠走到樓梯口,躊躇了一會。剛趕着這個時 候進去,顯得沒眼色,不見得有吃的分到她頭上。想想還是先到三層樓上去,把藍布罩衫脫 了再進去拜壽。
   她沒進去,一隻白貓卻悄悄進去了。昏暗的大房裏,隱隱走動着雪白的獅子貓,坐着身 穿織錦緞的客人,仿佛還有點富傢的氣象。然而匡老太太今年這個生日,實在過得勉強得 很。本來預備把這筆款子省下來,請請自己,出去吃頓點心,也還值得些,這一輩子還能過 幾個生日呢?然而老太爺的生日,也在正月底,比她早不了幾天。他和她又是一樣想法。他 就是不做生日,省下的錢他也是看不見的,因為根本,傢裏全是用老太太的錢——匡傢本來 就沒有多少錢,所有的一點又在老太爺手裏敗光了。老太太是有名的戚文靖公的女兒,帶來 豐厚的妝奩,一直賠貼到現在,也差不多了——老太爺過生日,招待了客人,老太太過生 日,也不好意思不招待,可是老太太心裏怨着,面上神色也不對。她以為她這是敷衍人,一 班小輩買了禮物來磕頭,卻也是敷衍她,不然誰希罕吃他們傢那點面與蛋糕,十五六個人一 桌的酒席?見她還是滿面不樂,都覺得捧場捧得太冤了,坐不住,陸續辭去。
   剩下的衹有侄孫月亭和月亭少奶奶,還有自己傢裏姑奶奶,姑奶奶的兩個孩子,還有個 寡婦瀋太太,遠房親戚,做看護的,現在又被姑奶奶收入她的麾下,在姑奶奶傢幫閑看孩 子。匡老太太許多兒女之中,在上海的惟有這姑奶奶和最小的兒子全少爺。
   老太太切開蛋糕,分與衆人,另外放開一份子,說:“這個留給姑奶奶。”姑奶奶到浴 室裏去了。老太太又叫:“老王,茶要對了。”老媽子在門外狠聲惡氣杵頭杵腦答道:“水 還沒開呢!”老太太仿佛覺得有人咳嗽直咳到她臉上來似的,皺一皺眉,偏過臉去嚮着窗 外。
   老太太是細長身材,穿黑,臉上起了老人的棕色壽斑,眉睫烏濃,苦惱地微笑着的時 候,眉毛睫毛一絲絲很長地仿佛垂到眼睛裏去。從前她是個美女,但是她的美沒有給她闖 禍,也沒給她造福,空自美了許多年。現在,就像賫志以歿,陰魂不散,留下來的還有一種 靈異。平常的婦人到了這年紀,除了匡老太太之外總沒有別的名字了,匡老太太卻有個名字 叫紫微。她輩份大,在從前,有資格叫她名字的人就很少,現在當然一個個都去世了,可是 她的名字是紫微。
   月亭少奶奶臨走丟下的紅封,紫微拿過來檢點了一下,隨即嚮抽屜裏一塞。匡老太爺匡 霆𠔌問了聲:“多少?”紫微道:
   “五百。”霆𠔌道:“還是月亭少奶奶手筆頂大。”紫微嚮瀋太太皺眉笑道:“今年過 年,人傢普通都給二百,她也是給的五百。她儘管闊氣不要緊,我們全少奶奶去回拜,少了 也拿不出手羅!照規矩,長一輩的還要加倍羅!”瀋太太輕輕地笑道:
   “其實您這樣好了:您把五百塊錢收起一半,傢裏傭人也不曉得的;就把這個錢貼在裏 頭給他們傢的傭人,不是一樣的?”
   一語未完,他傢的老媽子兇神似地走了進來,手執一把黑殼大水壺,離得遠遠地把水澆 過來,註入各人的玻璃杯裏。瀋太太雖能幹,也嚇噤住了。
   紫微喝了口茶,瀋太太搭訕着說:“月亭他們那兒的蓮子茶,出名的燒得好。”瀋太太 道:“少奶奶這樣一個時髦人,還有耐性剝蓮子麽?”紫微搖頭道:“少奶奶哪會弄這個— —”全少爺岔上來便道:“再好些我也不吃他們的。我年年出去拜年,從來不吃人傢的蓮子 茶,髒死了——客人杯子裏剩下來的再倒回去,再有客人來了,熱一熱再拿出來,傢傢都是 這樣的!”
   他聳着肩膀,把手伸到根根直竪的長頭髮裏一陣搔,鼻子裏也癢,他把鼻子尖歪了一 歪,抽了口氣。紫微嚮瀋太太道:
   “他就是這樣怪脾氣。”瀋太太笑道:“全少爺是有潔癖的。”全少爺道:“我就是這 點疙瘩。人傢請我吃飯,我總要到他們廚房裏去看看,不然不放心。所以有許多應酬都不大 去了。”全少爺名叫匡仰彝,紀念他的外祖父戚文靖公戚寶彝。他是高而瘦,飄飄搖搖,戴 一副茶晶眼鏡。很氣派的一張長臉,衹是從鼻子到嘴一路大下來,大得不可收拾,衹看見兩 肩荷一口。有一個時期他曾經投稿到小報上,把洪楊時代的一本筆記每天抄一段,署名“ 立山人”。
   仰彝和他父親匡霆𠔌一輩子是冤傢對頭。仰彝恨他父親用了他母親的錢,父親又疑心母 親背地裏給兒子錢花。匡霆𠔌矮矮的,生有反骨,腦後見腮,兩眼上插,雖然頭已經禿了, 還是一臉的孩子氣的反抗,始終是個頑童身份。到得後來,人生的不如意層出不窮,他的頑 劣也變成沉痛的了。他一手抄在大襟裏,來回走着,嚮瀋太太道:“我這個蓮子茶今年就沒 吃好!”言下有一種鄭重精緻的惋惜。瀋太太道:“今年姑奶奶那兒是姑奶奶自己親自煮 的,試着,沒用鹼水泡。”
   霆𠔌問道:“煮得還好麽?”瀋太太道:“姑奶奶說太爛了。”霆𠔌道:“越爛越好, 最要緊的就是把糖的味道給煮進去……我今年這個蓮子茶就沒吃好!”他伸出一雙手虯麯作 勢,嚮瀋太太道:“豈但蓮子茶呀,說起來你都不相信——今年我們等到兩點鐘纔吃到中 飯,還是溫吞的!到現在還沒有個熱手巾把子!這傢裏簡直不能蹲了!……還有晚上沒電燈 這個彆扭!”
   紫微道:“勸你早點睡,就是不肯!點着這麽貴的油燈,蠟燭,又還不亮,有什麽要緊 事,非要熬到深更半夜的?”霆𠔌道:
   “有什麽要緊事,一大早要起來?”
   紫微不接口了,自言自語道:“今天這頓晚飯還得早早地吃,十點鐘就沒有電了,還得 催催全少奶奶。”瀋太太道:
   “這一嚮還是全嫂做菜麽?”紫微又把燒飯的新近走了那回事告訴了她。瀋太太道: “還虧得有全嫂。”紫微道:“所以呀,現在就她是我們這兒的一等大能人噯!——真有那 麽能幹倒又好了!我有時候說說她,你沒看見那臉上有多難看!”瀋太太連忙岔開道:“您 這兒平常開飯,一天要多少錢?”紫微道:
   “六百塊一天。”霆𠔌道:“簡直什麽菜都沒有。”瀋太太道:
   “那也是!人有這麽多呢。”紫微道:“現在這東西簡直貴得……”她蹙緊眉頭微笑 着,無可奈何地望着人,眼角朝下拖着,對於這一切非常願意相信而不能夠相信。瀋太太 道:“可不是!”紫微道:“這樣下去怎麽得了啊!就這樣子苦過,也不知道能夠維持到幾 時!”仰彝駝着背坐着,深深縮在長袍裏,道:“我倒不怕。真散夥了,我到城隍廟去擺個 測字攤,我一個人總好辦。”他這話說了不止一回了,紫微聽了發煩,責備道:“你法子多 得很呢!現在倒不想兩個出來!”仰彝冷冷地笑道:“本來這是沒辦法中的辦法呀。真要到 那個時候,我兩個大點的女兒,叫她們去做舞女,那還不容易!”紫微道:
   “說笑話也沒個分寸的!”
   門一開,又來了客,年老的侄孫湘亭,湘亭大奶奶,帶着女兒小毛小姐。湘亭夫婦都是 近六十的人了,一路從傢裏走了來,又接着上樓梯,已經見得疲乏,趴下磕頭,與老太太拜 壽,老太爺道喜,紫微霆𠔌對於這一節又是非常認真的,夫妻倆斷不肯站在一起,省掉人傢 一個頭,一定要人傢磕足兩個。這仿佛是他們對於這世界的一種報復。行過禮,大傢重新入 座,紫微見湘亭喘息微微,便問:“你們是走來的麽?
   外頭可冷?”湘亭笑道:“走着還好,坐在黃包車上還要冷呢。”
   湘亭大奶奶也笑道:“還好,路不很遠。小毛每天去教書,給人補課,要走許多路呢, 幾傢子跑下來,一天的工夫都去了。
   現在又沒有無軌電車了。坐黃包車罷,那真是……衹夠坐車子了!”紫微道:“真是 的,現在做事也難噯!我們傢那些,在內地做事的,能夠顧他們自己已經算好了!三房裏一 個大的成親,不還是我拿出錢來的麽?……不夠噯!在外頭做事是難!”瀋太太道:“女人 尤其難。一來就要給人吃豆腐。”
首頁>> 文學>>評論>> 现实百态>> 張愛玲 Zhang Aili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20年九月30日1995年九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