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張愛玲 Zhang Aili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20年九月30日1995年九月8日)
傾城之戀
  本片改編自張愛玲的同名原著小說,是一部具有相當懷舊色彩的愛情故事,講述一個城市(香港)的陷落,是為了成全範柳原(周潤發)和白流蘇(繆騫人)的愛情。香港淪陷就是為了成全她?這到底是一個情場,讓男女主角談情說愛的地方;抑或是一個賭場,值得叫白流蘇把自己一生幸福押下去賭一局;又或是一個戰場,男女雙方各想把對方變成俘虜?
    
  傾城之戀[電影]-劇情介紹
  
  劇情描述40年代的上海,富戶白傢的養女流蘇,嫁給一紈絝子弟。婚後不久因夫妻不和而離異,流蘇帶着首飾和錢財回娘傢居住。此時,白傢已經敗落,經濟拮据,流蘇所有資財,數年間被兄長花光。自此,她在傢中的處境日漸困苦。白傢好友徐太太,為白傢七妹寶絡做媒,介紹南洋華僑範柳原。範留學英國,後返滬經商,生活浪漫不羈。相親之日,寶絡央求流蘇作伴。不料範卻鐘情流蘇,整晚與她共舞,而將寶絡冷落一旁。寶絡婚事無望,傢人怪罪於流蘇,流蘇有口難言。兩人互相傾慕,發展出一段華麗而又凄美的愛情故事;柳原因公去香港,徐大南遷時邀流蘇同行,流蘇與柳原在香港重逢,墜入愛河。風流的柳原並沒有結婚的打算,流蘇不甘妥協回到上海。柳原來電請她來港相聚,為情驅使的流蘇赴港與柳原同居。最後,太平洋戰爭爆發,香港淪陷。在漫天烽火下,柳原去不了英國,兩人遂在報上發了結婚啓事,傾城的香港繁華美夢雖盡碎,卻造就了陷落中的範、白在香港暫過平淡的同居生活。
  傾城之戀[電影]-幕後製作
  
  有張愛玲的小說成功在前,改編成電影本身就不是一件很討好的事。由於此前有過《鬍越的故事》這樣成功的範例,許鞍華導演則打起了張愛玲的心思,拍攝了以同名小說改編的這部《傾城之戀》,男女主角也照舊選擇了周潤發與繆騫人。小說有想象空間,而電影卻勝在寫實影像。稍微有點差池,就會影響到影片的素質。以電影角度來講,影片算是成功。但以改編小說而言,卻在細節處顯現出頽勢,演員的人物塑造,有時也難以達到原作的妙處。扮演範柳原的周潤發認為自己對這個角色的處理是失敗的,演繹方法也是錯誤的。周潤發認為自己是個不喜歡讀書的人,不適合扮演知識分子角色,因為很多東西不是即時學來的。好在影片獲得了金像、金馬等諸多奬項的表彰,票房收益上也還算是過得去,讓飽受爭議的影片獲得了難得的一席江湖地位。
  傾城之戀[電影]-看點
  
  王晶曾說過,他認為性感的人有兩個,一個是葉童,另一個就是繆騫人。選美出身的繆騫人,以當今眼光來看並不美,瘦且五官男性化,與小說比較,實在是過於拘謹、平淡而輕俗了。她飾演白流蘇,多少令人納罕。但她把一個來自上海市民層的離婚女子,硬闖進了香港的燈紅酒緑,寄人籬下,別有一身自卑、偏狹的剋製姿態演出的不溫不火,開頭幾乎演壞了,到了故事的後段,總算纔開始出彩。
  
  而範(周潤發)也因為當時纔22歲,年輕且臉圓,外形雖多了不少圓滑氣,但好在演技可圈可點。再加上和繆騫人當時的緋聞,一度使該片炒作嫌疑大過藝術性。有張愛玲的小說成功在前,改編成電影本身就不是一件很討好的事。而實際上,扮演範柳原的周潤發認為自己對這個角色的處理是失敗的,演繹方法也是錯誤的——周潤發倒是很坦白,他認為自己是個不喜歡讀書的人,不適合扮演知識分子角色,因為很多東西不是即時學來的。好在影片獲得了金像、金馬等諸多奬項的表彰,票房收益上也還算是過得去,讓飽受爭議的影片獲得了難得的一席江湖地位。
  傾城之戀[電影]-評價
  
  導演許鞍華捕捉到了男女之間那種似假還真的微妙感情,但對白有所拘緊,局限在原著小說中,有欠揮灑自如。本片的情節發展為前後二部分,前半部描寫離婚多年的白流蘇在上海的娘傢飽愛兄嫂的諷刺欺凌,後半部白流蘇到了香港,跟風流浪子周潤發展開了拉鋸式的愛情。繆演得相當敏感而細膩,把一個不錯的上海女子塑造得相當有味道,而周也賣弄了他的俊雅瀟灑。幸而導演掌握了對白獨有的尖刻嘲諷,重現了香港四十年代的風情。這是本片唯一的賣點。
  
  影片中戰火紛飛衹是用接連不斷的轟炸來表現,儘管場面不是很大,但其中的危險氛圍我們還是可以感受到一些。總說生於亂世的愛情容易讓人蕩氣回腸,雖然《傾城之戀》中的戰爭場面遠沒有《亂世佳人》中的那場亞特蘭大大火憾人心肺,但範柳原對外國友人宣佈婚訊的突兀還是讓我們和白流蘇一起在震驚中感動不已。
傾城之戀-1
  上海為了“節省天光”,將所有的時鐘都撥快了一個小時,然而白公館裏說:“我們用的是老鐘。”他們的十點鐘是人傢的十一點。他們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鬍琴。
   鬍琴咿咿呀呀拉着,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鬍琴上的故事是應當由光豔的伶人來扮演的,長長的兩片紅胭脂夾住瓊瑤鼻,唱了,笑了,袖子擋住了嘴……然而這裏衹有白四爺單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陽臺上,拉着鬍琴。
   正拉着,樓底下門鈴響了。這在白公館是件稀罕事。按照從前的規矩,晚上絶對不作興出去拜客。晚上來了客,或是平空裏接到一個電報,那除非是天字第一號的緊急大事,多半是死了人。
   四爺凝神聽着,果然三爺三奶奶四奶奶一路嚷上樓來,急切間不知他們說些什麽。陽臺後面的堂屋裏,坐着六小姐,七小姐,八小姐,和三房四房的孩子們,這時都有些皇皇然。四爺在陽臺上,暗處看亮處,分外眼明,衹見門一開,三爺穿着汗衫短褲,摣開兩腿站在門檻上,背過手去,啪啦啪啦撲打股際的蚊子,遠遠的嚮四爺叫道:“老四你猜怎麽着?六妹離掉的那一位,說是得了肺炎,死了!”四爺放下鬍琴往房裏走,問道:“是誰來給的信?”三爺道:“徐太太。”說着,回頭用扇子去攆三奶奶道:“你別跟上來湊熱鬧呀!徐太太還在樓底下呢,她胖,怕爬樓。你還不去陪陪她!”三奶奶去了,四爺若有所思道:“死的那個不是徐太太的親戚麽?”三爺道:“可不是。看這樣子,是他們傢特為托了徐太太來遞信給我們的,當然是有用意的。”四爺道:“他們莫非是要六妹去奔喪?”三爺用扇子柄颳了颳頭皮道:“照說呢,倒也是應該……”他們同時看了六小姐一眼。白流蘇坐在屋子的一角,慢條斯理綉着一隻拖鞋,方纔三爺四爺一遞一聲說話,仿佛是沒有她發言的餘地,這時她便淡淡地道:“離過婚了,又去做他的寡婦,讓人傢笑掉了牙齒!”她若無其事地繼續做她的鞋子,可是手指頭上直冒冷汗,針澀了,再也拔不過去。
   三爺道:“六妹,話不是這麽說。他當初有許多對不起你的地方,我們全知道。現在人已經死了,難道你還記在心裏?他丟下的那兩個姨奶奶,自然是守不住的。你這會子堂堂正正地回去替他戴孝主喪,誰敢笑你?你雖然沒生下一男半女,他的侄子多着呢?隨你挑一個,過繼過來。傢私雖然不剩什麽了,他傢是個大族,就是撥你看守祠堂,也餓不死你。”白流蘇冷笑道:“三哥替我想得真周到!就可惜晚了一步,婚已經離了這麽七八年了。依你說,當初那些法律手續都是糊鬼不成?我們可不能拿着法律鬧着玩哪!”三爺道:“你別動不動就拿法律來唬人!法律呀,今天改,明天改,我這天理人情,三綱五常,可是改不了的!你生是他傢的人死是他傢的鬼,樹高千丈,葉落歸根——”流蘇站起身來道:“你這話,七八年前為什麽不說?”三爺道:“我衹怕你多了心,衹當我們不肯收容你。”流蘇道:“哦?現在你就不怕我多心了?你把我的錢用光了,你不怕我多心了?”三爺直問到她臉上道:“我用了你的錢?我用了你幾個大錢?你住在我們傢,吃我們的,喝我們的,從前還罷了,添個人不過添雙筷子,現在你去打聽打聽看,米是什麽價錢?我不提錢,你倒提起錢來了!”
   四奶奶站在三爺背後,笑了一聲道:“自己骨肉,照說不該提錢的話。提起錢來,這話可就長了!我早就跟我們老四說過——我說:老四,你去勸勸三爺,你們做金子,做股票,不能用六奶奶的錢哪,沒的沾上了晦氣!她一嫁到婆傢,丈夫就變成了敗傢子。回到娘傢來,眼見得娘傢就要敗光了——天生的掃帚星!”三爺道:“四奶奶這話有理。我們那時候,如果沒讓她入股子,决不至於弄得一敗塗地!”
   流蘇氣得渾身亂顫,把一隻綉了一半的拖鞋面子抵住了下頜,下頜抖得仿佛要落下來。三爺又道:“想當初你哭哭啼啼回傢來,鬧着要離婚,怪衹怪我是個血性漢子,眼見你給他打成那個樣子,心有不忍,一拍胸脯子站出來說:好!我白老三雖窮,我傢裏短不了我妹子這一碗飯!我衹道你們少年夫妻,誰沒有個脾氣?大不了回娘傢來住個三年五載的,兩下裏也就回心轉意了。我若知道你們認真是一刀兩斷,我會幫着你辦離婚麽?拆散人傢夫妻,這是絶子絶孫的事。我白老三是有兒子的人,我還指望他們養老呢!”流蘇氣到了極點,反倒放聲笑了起來道:“好,好,都是我的不是!你們窮了,是我把你們吃窮了。你們虧了本,是我帶纍了你們。你們死了兒子,也是我害了你們傷了陰騭!”四奶奶一把揪住了她兒子的衣領,把他的頭去撞流蘇,叫道:“赤口白舌的咒起孩子來了!就憑你這句話,我兒子死了,我就得找你!”流蘇連忙一閃身躲過了,抓住四爺道:“四哥你瞧,你瞧——你——你倒是評評理看!”四爺道:“你別急呀,有話好說,我們從長計議。三哥這都是為你打算——”流蘇賭氣摔開了手,一徑進裏屋去了。
   裏屋沒點燈,影影綽綽的衹看見珠羅紗帳子裏,她母親躺在紅木大床上,緩緩揮動白團扇。流蘇走到床跟前,雙膝一軟,就跪了下來,伏在床沿上,哽咽道:“媽。”白老太太耳朵還好,外間屋裏說的話,她全聽見了。她咳嗽了一聲,伸手在枕邊摸索到了小痰罐子,吐了一口痰,方纔說道:“你四嫂就是這麽碎嘴子!你可不能跟她一樣的見識。你知道,各人有各人的難處。你四嫂天生的要強性兒,一嚮管着傢,偏生你四哥不爭氣,狂嫖濫賭的,玩出一身病來不算,不該挪用了公帳上的錢,害得你四嫂面上無光,衹好讓你三嫂當傢,心裏咽不下這口氣,着實不舒坦。你三嫂精神又不濟,支持這份傢,可不容易!種種地方,你得體諒他們一點。”流蘇聽她母親這話風,一味的避重就輕,自己覺得好沒意思,衹得一言不發。白老太太翻身朝裏睡了,又道:“先兩年,動拼西湊的,賣一次田,還夠兩年吃的。現在可不行了。我年紀大了,說聲走,一撒手就走了,可顧不得你們。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跟着我,總不是長久之計。倒是回去是正經。領個孩子過活,熬個十幾年,總有你出頭之日。”
   正說着,門簾一動,白老太太道:“是誰?”四奶奶探頭進來道:“媽,徐太太還在樓下呢,等着跟您說七妹的婚事。”白老太太道:“我這就起來。你把燈捻開。”屋裏點上了燈,四奶奶扶着老太太坐起身來,伺候她穿衣下床。白老太太問道:“徐太太那邊找到了合適的人?”四奶奶道:“聽她說得怪好的,就是年紀大了幾歲。”白老太太咳了一聲道:“寶絡這孩子,今年也二十四了,真是我心上一個疙瘩。白替她操了心,還讓人傢說我:她不是我親生的,我存心耽擱了她!”四奶奶把老太太攙到外房去,老太太道:“你把我那兒的新茶葉拿出來,給徐太太泡一碗,緑洋鐵筒子裏的是大姑奶奶去年帶來的竜井,高罐兒裏的是碧蠃春,別弄錯了。”四奶奶一面答應着,一面叫喊道:“來人哪!開燈哪!”衹聽見一陣腳步響,來了些粗手大腳的孩子們,幫着老媽子把老太太搬運下樓去了。
   四奶奶一個人在外間屋裏翻箱倒櫃找尋老太太的私房茶葉,忽然笑道:“咦!七妹,你打哪兒鑽出來了,嚇我一跳!我說怎麽的,剛纔你一晃就不見影兒了!”寶絡細聲道:“我在陽臺上乘涼。”四奶奶格格笑道:“害鱢呢!我說,七妹,趕明兒你有了婆傢,凡事可得小心一點,別由着性兒鬧。離婚豈是容易的事?要離就離了,稀鬆平常!果真那麽容易,你四哥不成材,我幹嗎不離婚哪!我也有娘傢呀,我不是沒處可投奔的,可是這年頭兒,我不能不給他們划算划算,我是有點人心的,就得顧着他們一點,不能靠定了人傢,把人傢拖窮了。我還有三分廉恥呢!”
   白流蘇在她母親床前凄凄涼涼跪着,聽見了這話,把手裏的綉花鞋幫子緊緊按在心口上,戳在鞋上的一枚針,紮了手也不覺得疼,小聲道:“這屋子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她的聲音灰暗而輕飄,像斷斷續續的塵灰吊子。她仿佛做夢似的,滿頭滿臉都挂着塵灰吊子,迷迷糊糊嚮前一撲,自己以為是枕住了她母親的膝蓋,嗚嗚咽咽哭了起來道:“媽,媽,你老人傢給我做主!”她母親呆着臉,笑嘻嘻的不做聲。她摟住她母親的腿,使勁搖撼着,哭道:“媽!媽!”恍惚又是多年前,她還衹十來歲的時候,看了戲出來,在傾盆大雨中和傢裏人擠散了。她獨自站在人行道上,瞪着眼看人,人也瞪着眼看她,隔着雨淋淋的車窗,隔着一層無形的玻璃罩——無數的陌生人。人人都關在他們自己的小世界裏,她撞破了頭也撞不進去。她似乎是魔住了。忽然聽見背後有腳步聲,猜着是她母親來了,便竭力定了一定神,不言語。她所祈求的母親與她真正的母親根本是兩個人。
   那人走到床前坐下了,一開口,卻是徐太太的聲音。徐太太勸道:“六小姐,別傷心了,起來,起來,大熱的天……”流蘇撐着床勉強站了起來,道:“嬸子,我……我在這兒再也呆不下去了。早就知道人傢多嫌着我,就衹差明說。今兒當面鑼,對面鼓,發過話了,我可沒有臉再住下去了!”徐太太扯她在床沿上一同坐下,悄悄地道:“你也太老實了,不怪人傢欺負你,你哥哥們把你的錢盤來盤去盤光了。就養活你一輩子也是應該的。”
   流蘇難得聽見這幾句公道話,且不問她是真心還是假意,先就從心上熱起來,淚如雨下,道:“誰叫我自己糊塗呢!就為了這幾個錢,害得我要走也走不開。”徐太太道:“年紀輕輕的人,不怕沒有活路。”流蘇道:“有活路,我早走了!我又沒念過兩句書,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能做什麽事?”徐太太道:“找事,都是假的,還是找個人是真的。”流蘇道:“那怕不行。我這一輩子早完了。”徐太太道:“這句話,衹有有錢的人,不愁吃,不愁穿,纔有資格說。沒錢的人,要完也完不了哇!你就是剃了頭髮當姑子去,化個緣罷,也還是塵緣——離不了人!”流蘇低頭不語。徐太太道:“你這件事,早兩年托了我,又要好些。”流蘇微微一笑道:“可不是,我已經二十八了。”徐太太道:“放着你這樣好的人才,二十八也不算什麽。我替你留心着。說着我又要怪你了,離了婚七八年了,你早點兒拿定了主意,遠走高飛,少受多少氣!”流蘇道:“嬸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像我們這樣的家庭,哪兒肯放我們出去交際?倚仗着傢裏人罷,別說他們根本不贊成,就是贊成了,我底下還有兩個妹妹沒出閣,三哥四哥的幾個女孩子也漸漸地長大了,張羅她們還來不及呢,還顧得到我?”
   徐太太笑道:“提起你妹妹,我還等他們的回話呢。”流蘇道:“七妹的事,有希望麽?”徐太太道:“說得有幾分眉目了。剛纔我有意的讓娘兒們自己商議商議,我說我上去瞧瞧六小姐就來。現在可該下去了。你送我下去,成不成?”流蘇衹得扶着徐太太下樓,樓梯又舊,徐太太又胖,走得吱吱格格一片響。到了堂屋裏,流蘇欲待開燈,徐太太道:“不用了,看得見。他們就在東廂房裏。你跟我來,大傢說說笑笑,事情也就過去了,不然,明兒吃飯的時候免不了要見面的,反而僵得慌。”流蘇聽不得“吃飯”這兩個字,心裏一陣刺痛,硬着嗓子,強笑道:“多謝嬸子——可是我這會子身子有點不舒服,實在不能夠見人,衹怕失魂落魄的,說話闖了禍,反而辜負了您待我的一片心。”徐太太見流蘇一定不肯,也就罷了,自己推門進去。
   門掩上了,堂屋裏暗着,門的上端的玻璃格子裏透進兩方黃色的燈光,落在青磚地上。朦朧中可以看見堂屋裏順着墻高高下下堆着一排書箱,紫檀匣子,刻着緑泥款識。正中天然幾上,玻璃罩子裏,擱着琺琅自鳴鐘,機括早壞了,停了多年。兩旁垂着朱紅對聯,閃着金色壽字團花,一朵花托住一個墨汁淋漓的大字。在微光裏,一個個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離着紙老遠。流蘇覺得自己就是對聯上的一個字,虛飄飄的,不落實地。白公館有這麽一點像神仙的洞府:這裏悠悠忽忽過了一天,世上已經過了一千年。可是這裏過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為每天都是一樣的單調與無聊。流蘇交叉着胳膊,抱住她自己的頸項。七八年一眨眼就過去了。你年輕麽?不要緊,過兩年就老了,這裏,青春是不希罕的。他們有的是青春——孩子一個個的被生出來,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紅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的磨下來,眼睛鈍了,人鈍了,下一代又生出來了。這一代便被吸到朱紅灑金的輝煌的背景裏去,一點一點的淡金便是從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流蘇突然叫了一聲,掩住自己的眼睛,跌跌衝衝往樓上爬,往樓上爬……上了樓,到了她自己的屋子裏,她開了燈,撲在穿衣鏡上,端詳她自己。還好,她還不怎麽老。她那一類的嬌小的身軀是最不顯老的一種,永遠是纖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臉,從前是白得像瓷,現在由瓷變為玉——半透明的輕青的玉。下頜起初是圓的,近年來漸漸尖了,越顯得那小小的臉,小得可愛。臉龐原是相當的窄,可是眉心很寬。一雙嬌滴滴,滴滴嬌的清水眼。陽臺上,四爺又拉起鬍琴來了。依着那抑揚頓挫的調子,流蘇不由得偏着頭,微微飛了個眼風,做了個手勢。她對着鏡子這一表演,那鬍琴聽上去便不是鬍琴,而是笙簫琴瑟奏着幽沉的廟堂舞麯。她嚮左走了幾步,又嚮右走了幾步,她走一步路都仿佛是合着失了傳的古代音樂的節拍。她忽然笑了——陰陰的,不懷好意的一笑,那音樂便戛然而止。外面的鬍琴繼續拉下去,可是鬍琴訴說的是一些遼遠的忠孝節義的故事,不與她相幹了。
   這時候,四爺一個人躲在那裏拉鬍琴,卻是因為他自己知道樓下的家庭會議中沒有他置喙的餘地。徐太太走了之後,白公館裏少不得將她的建議加以研究和分析。徐太太打算替寶絡做媒說給一個姓范的,那人最近和徐先生在礦務上有相當密切的聯絡,徐太太對於他的傢世一嚮就很熟悉,認為絶對可靠。那範柳原的父親是一個著名的華僑,有不少的産業分佈在錫蘭馬來亞等處。範柳原今年三十三歲,父母雙亡。白傢衆人質問徐太太,何以這樣的一個標準夫婿到現在還是獨身的,徐太太告訴他們,範柳原從英國回來的時候,無數的太太們急扯白臉的把女兒送上門來,硬要啞〔“提手”旁代替“口”旁〕給他,勾心鬥角,各顯神通,大大熱鬧過一番。這一捧卻把他捧壞了。從此他把女人看成他腳底下的泥。由於幼年時代的特殊環境,他的脾氣本來就有點怪僻。他父母的結合是非正式的。他父親有一次出洋考察,在倫敦結識了一個華僑交際花,兩人秘密地結了婚。原籍的太太也有點風聞。因為懼怕太太的報復,那二夫人始終不敢回國。範柳原就是在英國長大的。他父親故世以後,雖然大太太衹有兩個女兒,範柳原要在法律上確定他的身份,卻有種種棘手之處。他孤身流落在英倫,很吃過一些苦,然後方纔獲得了繼承權。至今范家的族人還對他抱着仇視的態度,因此他總是住在上海的時候多,輕易不回廣州老宅裏去。他年紀輕輕的時候受了些刺激,漸漸的就往放浪的一條路上走,嫖賭吃着,樣樣都來,獨獨無意於家庭幸福。白四奶奶就說:“這樣的人,想必是喜歡存心挑剔。我們七妹是庶出的,衹怕人傢看不上眼。放着這麽一門好親戚,怪可惜了兒的!”三爺道:“他自己也是庶出。”四奶奶道:“可是人傢多厲害呀,就憑我們七丫頭那股子傻勁兒,還指望拿得住他?倒是我那個大女孩子機靈些,別瞧她,人小心不小,真識大體!”三奶奶道:“那似乎年紀差得太多了。”四奶奶道:“喲!你不知道,越是那種人,越是喜歡年紀輕的。我那個大的若是不成,還有二的呢。”三奶奶笑道:“你那個二的比姓范的小二十歲。”四奶奶悄悄扯了她一把,正顔厲色地道:“三嫂,你別那麽糊塗!護着七丫頭,她是白傢的什麽人?隔了一層娘肚皮,就差遠了。嫁了過去,誰也別想在她身上得點什麽好處!我這都是為了大傢好。”然而白老太太一心一意衹怕親戚議論她虧待了沒娘的七小姐,决定照原來計劃,由徐太太擇日請客,把寶絡介紹給範柳原。
   徐太太雙管齊下,同時又替流蘇物色到一個姓姜的,在海關裏做事,新故了太太,丟下了五個孩子,急等着續弦。徐太太主張先忙完了寶絡,再替流蘇撮合,因為範柳原不久就要上新加坡去了。白公館裏對於流蘇的再嫁,根本就拿它當一個笑話,衹是為了要打發她出門,沒奈何,衹索不聞不問,由着徐太太鬧去。為了寶絡這頭親,卻忙得鴉飛雀亂,人仰馬翻。一樣是兩個女兒,一方面如火如荼,一方面冷冷清清,相形之下,委實讓人難堪。白老太太將全家的金珠細軟,盡情搜刮出來,能夠放在寶絡身上的都放在寶絡身上。三房裏的女孩子過生日的時候,幹娘給的一件纍絲衣料,也被老太太逼着三奶奶拿了出來,替寶絡製了旗袍。老太太自己歷年攢下的私房,以皮貨居多,暑天裏又不能穿皮子,衹得典質了一件貂皮大襖,用那筆款子去把幾件首飾改鑲了時新款式。珍珠耳墜子,翠玉手鐲,緑寶戒指,自不必說,務必把寶絡打扮得花團錦簇。
   到了那天,老太太,三爺,三奶奶,四爺,四奶奶自然都是要去的。寶絡輾轉聽到四奶奶的陰謀,心裏着實惱着她,執意不肯和四奶奶的兩個女兒同時出場,又不好意思說不要她們,便下死勁拖流蘇一同去。一部出差汽車黑壓壓坐了七個人,委實再擠不下了,四奶奶的女兒金枝金蟬便慘遭淘汰。他們是下午五點鐘出發的,到晚上十一點方纔回傢。金枝金蟬哪裏放得下心,睡得着覺?眼睜睜盼着他們回來了,卻又是大夥兒啞口無言。寶絡沉着臉走到老太太房裏,一陣風把所有的插戴全剝了下來,還了老太太,一言不發回房去了。金枝金蟬把四奶奶拖到陽臺上,一疊連聲追問怎麽了。四奶奶怒道:“也沒看見像你們這樣的女孩子傢,又不是你自己相親,要你這樣熱辣辣的!”三奶奶跟了出來,柔聲緩氣說道:“你這話,別讓人傢多了心去!”四奶奶索性衝着流蘇的房間嚷道:“我就是指桑駡槐,駡了她了,又怎麽着?又不是千年萬代沒見過男子漢,怎麽一聞見生人氣,就痰迷心竅,發了瘋了?”金枝金蟬被她駡得摸不着頭腦,三奶奶做好做歹穩住了她們的娘,又告訴她們道:“我們先去看電影的。”金枝詫異道:“看電影?”三奶奶道:“可不是透着奇怪,專為看人去的,倒去坐在黑影子裏,什麽也瞧不見,後來徐太太告訴我說都是那範先生的主張,他在那裏掏壞的。他要把人傢擱在那裏擱個兩三個鐘頭,臉上出了油,胭脂花粉褪了色,他可以看得親切些。那是徐太太的猜想。據我看來,那姓范的始終就沒有誠意。他要看電影,就為着懶得跟我們應酬。看完了戲,他不是就想溜麽?”四奶奶忍不住插嘴道:“哪兒的話,今兒的事,一上來挺好的,要不是我們自己窩兒裏的人在裏頭搗亂,準有個七八成!”金枝金蟬齊聲道:“三媽,後來呢?後來呢?”三奶奶道:“後來徐太太拉住了他,要大傢一塊兒去吃飯。他就說他請客。”四奶奶拍手道:“吃飯就吃飯,明知道我們七小姐不會跳舞,上跳舞場去幹坐着,算什麽?不是我說,這就要怪三哥了,他也是外面跑跑的人,聽見姓范的吩咐汽車夫上舞場去,也不攔一聲!”三奶奶忙道:“上海這麽多飯店,他怎麽知道哪一個飯店有跳舞,哪一個飯店沒有跳舞?他可比不得四爺是個閑人哪,他沒那麽多的工夫去調查這個!”金枝金蟬還要打聽此後的發展,三奶奶給四奶奶幾次一打岔,興致索然。衹道:“後來就吃飯,吃了飯,就回來了。”
   金蟬道:“那範柳原是怎樣的一個人?”三奶奶道:“我哪兒知道?統共沒聽見他說過三句話。”又尋思了一會,道:“跳舞跳得不錯罷!”金枝咦了一聲道:“他跟誰跳來着?”四奶奶搶先答道:“還有誰,還不是你那六姑!我們詩禮人傢,不準學跳舞的,就衹她結婚之後跟她那不成材的姑爺學會了這一手!好不害鱢,人傢問你,說不會跳不就結了?不會也不是丟臉的事。像你三媽,像我,都是大戶人傢的小姐,活了這半輩子了,什麽世面沒見過?我們就不會跳!”三奶奶嘆了口氣道:“跳了一次,還說是敷衍人傢的面子,還跳第二次,第三次!”金枝金蟬聽到這裏,不禁張口結舌。四奶奶又嚮那邊喃喃駡道:“豬油蒙了心!你若以為你破壞了你妹子的事,你就有指望了,我叫你早早地歇了這個念頭!人傢連多少小姐都看不上眼呢,他會要你這敗柳殘花?”
   流蘇和寶絡住着一間屋子,寶絡已經上床睡了,流蘇蹲在地下摸着黑點蚊煙香,陽臺上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可是她這一次卻非常的鎮靜,擦亮了洋火,眼看着它燒過去,火紅的小小三角旗,在它自己的風中搖擺着,移,移到她手指邊,她噗的一聲吹滅了它,衹剩下一截紅豔的小旗桿,旗桿也枯萎了,垂下灰白蜷麯的鬼影子。她把燒焦的火柴丟在煙盤子裏。今天的事,她不是有意的,但是無論如何,她給了他們一點顔色看看。他們以為她這一輩子已經完了麽?早哩!她微笑着。寶絡心裏一定也在駡她,同時也對她颳目相看,肅然起敬。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着異性的愛,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們就是這一點賤。
傾城之戀-2
  範柳原真心喜歡她麽?那倒也不見得。他對她說的那些話,她一句也不相信。她看得出他是對女人說慣了謊的。她不能不當心——她是個六親無靠的人。她衹有她自己了。床架子上挂着她脫下來的月白蟬翼紗旗袍。她一歪身坐在地上,摟住了長袍的膝部鄭重地把臉偎在上面。蚊香的緑煙一蓬一蓬浮上來,直熏到她腦子裏去。她的眼睛裏,眼淚閃着光。
   隔了幾天,徐太太又來到白公館。四奶奶早就預言過:“我們六姑奶奶這樣的胡闹,眼見得七丫頭的事是吹了。徐太太豈有不惱的?徐太太怪了六姑奶奶,還肯替她介紹人麽?這就叫偷雞不着蝕把米。”徐太太果然不像先前那麽一盆火似的了,遠兜遠轉先解釋她這兩天為什麽沒上門。傢裏老爺有要事上香港去接洽,如果一切順利,就打算在香港租下房子,住個一年半載的,所以她這兩天忙着打點行李,預備陪他一同去。至於寶絡的那件事,姓范的已經不在上海了,暫時衹得擱一擱,流蘇的可能的對象姓姜的,徐太太打聽了出來,原來他在外面有了人,若要拆開,還有點麻煩。據徐太太看來,這種人不甚可靠,還是算了罷。三奶奶四奶奶聽了這話,彼此使了個眼色,撇着嘴笑了一笑。
   徐太太接下去攢眉說道:“我們的那一位,在香港倒有不少的朋友,就可惜遠水救不着近火……六小姐若是能夠到那邊去走一趟,倒許有很多的機會。這兩年,上海人在香港的,真可以說是人才濟濟。上海人自然是喜歡上海人,所以同鄉的小姐們在那邊聽說是很受人歡迎。六小姐去了,還愁沒有相當的人?真可以抓起一把來揀揀!”衆人覺得徐太太真是善於辭令。前兩天轟轟烈烈鬧着要做媒,忽然煙消火滅了,自己不得下場,便故作遁辭,說兩句風涼話。白老太太便嘆了口氣道:“到香港去一趟,談何容易!單講——”不料徐太太很爽快的一口剪斷了她的話道:“六小姐若是願意去,我請她。我答應幫她的忙,就得幫到底。”大傢不禁面面相覷,連流蘇都怔住了。她估計着徐太太當初自告奮勇替她做媒,想必倒是一時仗義,真心同情她的境遇。為了她跑跑腿尋尋門路,治一桌酒席請請那姓姜的,這點交情是有的。但是出盤纏帶她到香港去,那可是所費不貲。為什麽徐太太平空的要在她身上花這些錢?世上的好人雖多,可沒有多少傻子願意在銀錢上做好人。徐太太一定是有背景的。難不成是那範柳原的詭計?徐太太曾經說過她丈夫與範柳原在營業上有密切接觸,夫婦兩個大約是很熱心地捧着範柳原。犧牲一個不相幹的孤苦的親戚來巴結他,也是可能的事。流蘇在這裏鬍思亂想着,白老太太便道:“那可不成呀,總不能讓您——”徐太太打了個哈哈道:“沒關係,這點小東,我還做得起!再說,我還指望六小姐幫我的忙呢。我拖着兩個孩子,血壓又高,纍不得,路上有了她,凡事也有個照應。我是不拿她當外人的,以後還要她多多費神呢!”白老太太忙代流蘇客氣了一番。徐太太掉過頭來,單刀直入地問道:“那麽六小姐,你一準跟我們跑一趟罷!就算是去逛逛,也值得。”流蘇低下頭去,微笑道:“您待我太好了。”她迅速地盤算了一下。姓姜的那件事是無望了。以後即使有人替她做媒,也不過是和那姓姜的不相上下,也許還不如他。流蘇的父親是一個有名的賭徒,為了賭而傾傢蕩産,第一個領着他們往破落戶的路上走。流蘇的手沒有沾過骨牌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歡賭的。她决定用她的前途來下註。如果她輸了,她聲名掃地,沒有資格做五個孩子的後母。如果賭贏了,她可以得到衆人虎視眈眈的目的物範柳原,出淨她胸中的這一口惡氣。
   她答應了徐太太。徐太太在一星期內就要動身。流蘇便忙着整理行裝。雖說傢無長物,卻也忙亂了幾天。變賣了幾件零碎東西,添製了幾套衣服。徐太太在百忙之中還騰出時間來替她做顧問。徐太太這樣籠絡流蘇,被白公館裏的人看在眼裏,漸漸的也就對流蘇發生了新的興趣。除了懷疑她之外,又存了三分顧忌,背後嘀嘀咕咕議論着,當面卻不那麽指着臉子駡了,偶然也還叫聲“六妹”,“六姑”,“六小姐”,衹怕她當真嫁到香港的闊人,衣錦榮歸,大傢總得留個見面的餘地,不犯着得罪她。
   徐太太徐先生帶着孩子一同乘車來接了她上船,坐的是一隻荷蘭船的頭等艙。船小,顛簸得厲害,徐先生徐太太一上船便雙雙睡倒,吐個不休,旁邊兒啼女哭,流蘇倒着實服侍了他們幾天。好容易船靠了岸,她方纔有機會到甲板上去看看海景。那是個火辣辣的下午,望過去最觸目的便是碼頭上圍列着的巨型廣告牌,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倒映在緑油油的海水裏,一條條,一抹抹刺激性的犯衝的色素,竄上落下,在水底下廝殺得異常熱鬧。流蘇想着,在這誇張的城裏,就是栽個跟頭,衹怕也比別處痛些,心裏不由得七上八下起來,忽然覺得有人奔過來抱住她的腿,差一點把她推了一跤,倒吃了一驚,再看原來是徐太太的孩子,連忙定了定神,過去助着徐太太照料一切。誰知那十來件行李與兩個孩子,竟不肯被歸着在一堆,行李齊了,一轉眼又少了個孩子。流蘇疲於奔命,也就不去看野眼了。
   上了岸,叫了兩部汽車到淺水灣飯店。那車馳出了鬧市,翻山越嶺,走了多時,一路衹見黃土崖,紅土崖,土崖缺口處露出森森緑樹,露出藍緑色的海。近了淺水灣,一樣是土崖與叢林,卻漸漸的明媚起來。許多遊了山回來的人,乘車掠過他們的車,一汽車一汽車載滿了花,風裏吹落了零亂的笑聲。
   到了旅館門前,卻看不見旅館在哪裏。他們下了車,走上極寬的石級,到了花木蕭疏的高臺上,方見再高的地方有兩幢黃色房子。徐先生早定下了房間,僕歐們領着他們沿着碎石小徑走去,進了昏黃的飯廳,經過昏黃的穿堂,往二層樓上走。一轉彎,有一扇門通着一個小陽臺,搭着紫藤花架,曬着半壁斜陽。陽臺上有兩個人站着說話,衹見一個女的,背嚮他們,披着一頭漆黑的長發,直垂到腳踝上,腳踝上套着赤金扭麻花鐲子,光着腳,底下看不仔細是否趿着拖鞋,上面微微露出一截印度式桃紅皺襇窄腳褲。被那女人擋住的一個男子,卻叫了一聲:“咦!徐太太!”便走了過來,嚮徐先生徐太太打招呼,又嚮流蘇含笑點頭。流蘇見得是範柳原,雖然早就料到這一着,一顆心依舊不免跳得厲害。陽臺上的女人一閃就不見了。柳原伴着他們上樓,一路上大傢仿佛他鄉遇故知似的,不斷的表示驚訝與愉快。那範柳原雖然夠不上稱作美男子,粗枝大葉的,也有他的一種風神。徐先生夫婦指揮着僕歐們搬行李,柳原與流蘇走在前面,流蘇含笑問道:“範先生,你沒有上新加坡去?”柳原輕輕答道:“我在這兒等着你呢。”流蘇想不到他這樣直爽,倒不便深究,衹怕說穿了,不是徐太太請她上香港而是他請的,自己反而下不落臺,因此衹當他說玩笑話,嚮他笑了一笑。
   柳原問知她的房間是一百三十號,便站住了腳道:“到了。”僕歐拿鑰匙開了門,流蘇一進門便不由得嚮窗口筆直走過去。那整個的房間像暗黃的畫框,鑲着窗子裏一幅大畫。那釅釅的,灧灧的海濤,直濺到窗簾上,把簾子的邊緣都染藍了。柳原嚮僕歐道:“箱子就放在櫥跟前。”流蘇聽他說話的聲音就在耳根子底下,不覺震了一震,回過臉來,衹見僕歐已經出去了,房門卻沒有關嚴。柳原倚着窗臺,伸出一隻手來撐在窗格子上,擋住了她的視綫,衹管望着她微笑。流蘇低下頭去。柳原笑道:“你知道麽?你的特長是低頭。”流蘇擡頭笑道:“什麽?我不懂。”柳原道:“有的人善於說話,有的人善於管傢,你是善於低頭的。”流蘇道:“我什麽都不會。我是頂無用的人。”柳原笑道:“無用的女人是最最厲害的女人。”流蘇笑着走開了道:“不跟你說了,到隔壁去看看罷。”柳原道:“隔壁?我的房還是徐太太的房?”流蘇又震了一震道:“你就住在隔壁?”柳原已經替她開了門,道:“我屋裏亂七八糟的,不能見人。”
   他敲了一敲一百三十一號的門,徐太太開門放他們進來道:“在我們這邊吃茶罷,我們有個起坐間。”便撳鈴叫了幾客茶點。徐先生從臥室裏走了出來道:“我打了個電話給老朱,他鬧着要接風,請我們大夥兒上香港飯店。就是今天。”又嚮柳原道:“連你在內。”徐太太道:“你真有興致,暈了幾天船,還不趁早歇歇?今兒晚上,算了吧!”柳原笑道:“香港飯店,是我所見過的頂古板的舞場。建築、燈光、佈置、樂隊,都是英國式,四五十年前頂時髦的玩藝兒,現在可不夠刺激性了。實在沒有什麽可看的,除非是那些怪模怪樣的西崽,大熱的天,仿着北方人穿着紮腳褲——”流蘇道:“為什麽?”柳原道:“中國情調呀!”徐先生笑道:“既來到此地,總得去看看。就委屈你做做陪客罷!”柳原笑道:“我可不能說準。別等我。”流蘇見他不像要去的神氣,徐先生並不是常跑舞場的人,難得這麽高興,似乎是認真要替她介紹朋友似的,心裏倒又疑惑起來。
   然而那天晚上,香港飯店裏為他們接風一班人,都是成雙捉對的老爺太太,幾個單身男子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流蘇正在跳着舞,範柳原忽然出現了,把她從另一個男子手裏接了過來,在那荔枝紅的燈光裏,她看不清他的黝暗的臉,衹覺得他異樣的沉默。流蘇笑道:“怎麽不說話呀?”柳原笑道:“可以當着人說的話,我全說完了。”流蘇噗嗤一笑道:“鬼鬼祟祟的,有什麽背人的話?”柳原道:“有些傻話,不但是要背着人說,還得背着自己。讓自己聽見了也怪難為情的。譬如說,我愛你,我一輩子都愛你。”流蘇別過頭去,輕輕啐了一聲道:“偏有這些廢話!”柳原道:“不說話又怪我不說話了,說話,又嫌嘮叨!”流蘇笑道:“我問你,你為什麽不願意我上跳舞場去?”柳原道:“一般的男人,喜歡把好女人教壞了,又喜歡感化壞的女人,使她變為好女人。我可不像那麽沒事找事做。我認為好女人還是老實些的好。”流蘇瞟了他一眼道:“你以為你跟別人不同麽?我看你也是一樣的自私。”柳原笑道:“怎樣自私?”流蘇心裏想:你最高的理想是一個冰清玉潔而又富於挑逗性的女人。冰清玉潔,是對於他人。挑逗,是對於你自己。如果我是一個徹底的好女人,你根本就不會註意到我。她嚮他偏着頭笑道:“你要我在旁人面前做一個好女人,在你面前做一個壞女人。”柳原想了一想道:“不懂。”流蘇又解釋道:“你要我對別人壞,獨獨對你好。”柳原笑道:“怎麽又顛倒過來了?越發把人傢攪糊塗了!”他又沉吟了一會道:“你這話不對。”流蘇笑道:“哦,你懂了。”柳原道:“你好也罷,壞也罷,我不要你改變。難得碰見像你這樣的一個真正的中國女人。”流蘇微微嘆了口氣道:“我不過是一個過了時的人罷了。”柳原道:“真正的中國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永遠不會過了時。”流蘇笑道:“像你這樣的一個新派人——”柳原道:“你說新派,大約就是指的洋派。我的確不能算一個真正的中國人,直到最近幾年纔漸漸的中國化起來。可是你知道,中國化的外國人,頑固起來,比任何老秀纔都要頑固。”流蘇笑道:“你也頑固,我也頑固,你說過的,香港飯店又是最頑固的跳舞場……”他們同聲笑了起來。音樂恰巧停了。柳原扶着她回到座上,嚮衆人笑道:“白小姐有點頭痛,我先送她回去罷。”流蘇沒提防他有這一着,一時想不起怎樣對付,又不願意得罪了他,因為交情還不夠深,沒有到吵嘴的程度,衹得由他替她披上外衣,嚮衆人道了歉,一同走了出來。
   迎面遇見一群西洋紳士,衆星捧月一般簇擁着一個女人。流蘇先就註意到那人的漆黑的頭髮,結成雙股大辮,高高盤在頭上。那印度女人,這一次雖然是西式裝束,依舊帶着濃厚的東方色彩。玄色輕紗氅底下,她穿着金魚黃緊身長衣,蓋住了手,衹露出晶亮的指甲,領口挖成極狹的V形,直開到腰際,那時巴黎最新的款式,有個名式,喚做“一綫天”。她的臉色黃而油潤,像飛了金的觀音菩薩,然而她的影沉沉的大眼睛裏躲着妖魔。古典型的直鼻子,衹是太尖,太薄一點。粉紅的厚重的小嘴唇,仿佛腫着似的。柳原站住了腳,嚮她微微鞠了一躬。流蘇在那裏看她,她也昂然望着流蘇,那一雙驕矜的眼睛,如同隔着幾千裏地,遠遠的嚮人望過來。柳原便介紹道:“這是白小姐。這是薩黑夷妮公主。”流蘇不覺肅然起敬。薩黑夷妮伸出一雙手來,用指尖碰了一碰流蘇的手,問柳原道:“這位白小姐,也是上海來的?”柳原點點頭。薩黑夷妮微笑道:“她倒不像上海人。”柳原笑道:“像哪兒的人呢?”薩黑夷妮把一隻食指按在腮幫子上,想了一想,翹着十指尖尖,仿佛是要形容而又形容不出的樣子,聳肩笑了一笑,往裏走去。柳原扶着流蘇繼續往外走,流蘇雖然聽不大懂英文,鑒貌辨色,也就明白了,便笑道:“我原是個鄉下人。”柳原道:“我剛纔對你說過了,你是個道地的中國人,那自然跟她所謂的上海人有點不同了。”
   他們上了車,柳原又道:“你別看她架子搭得十足。她在外面招搖,說是剋力希納·柯蘭姆帕王公的親生女,衹因王妃失寵,賜了死,她也就被放逐了,一直流浪着,不能回國。其實,不能回國倒是真的,其餘的,可沒有人能夠證實。”流蘇道:“她到上海去過麽?”柳原道:“人傢在上海也是很有名的。後來她跟着一個英國人上香港來。你看見她背後那老頭子麽?現在就是他養活着她。”流蘇笑道:“你們男人就是這樣,當面何嘗不奉承着她,背後就說得她一個錢不值。像我這樣一個窮遺老的女兒,身份還不及她高的人,不知道你對別人怎樣的說我呢!”柳原笑道:“誰敢一口氣把你們兩人的名字說在一起?”流蘇撇了撇嘴道:“也許是她的名字太長了,一口氣念不完。”柳原道:“你放心。你是什麽樣的人,我就拿你當什麽樣的人看待,準沒錯。”流蘇做出安心的樣子,嚮車窗上一靠,低聲道:“真的?”他這句話,似乎並不是挖苦她,因為她漸漸發覺了,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斯斯文文的,君子人模樣。不知道為什麽他背着人這樣的穩重,當衆卻喜歡放肆。她一時摸不清那到底是他的怪脾氣,還是他另有作用。
   到了淺水灣,他攙着她下車,指着汽車道旁鬱鬱的叢林道:“你看那種樹,是南邊的特産。英國人叫它‘野火花’。”流蘇道:“是紅的麽?”柳原道:“紅!”黑夜裏,她看不出那紅色,然而她直覺地知道它是紅得不能再紅了,紅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窩在參天大樹上,壁慄剝落燃燒着,一路燒過去,把那紫藍的天也熏紅了。她仰着臉望上去。柳原道:“廣東人叫它‘影樹’。你看這葉子。”葉子像鳳尾草,一陣風過,那輕纖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顫動着,耳邊恍惚聽見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檐前鐵馬的叮當。
   柳原:“我們到那邊去走走。”流蘇不做聲。他走,她就緩緩的跟了過去。時間橫竪還早,路上散步的人多着呢——沒關係。從淺水灣飯店過去一截子路,空中飛跨着一座橋梁,橋那邊是山,橋這邊是一堵灰磚砌成的墻壁,攔住了這邊的山。柳原靠在墻上,流蘇也就靠在墻上,一眼看上去,那堵墻極高極高,望不見邊。墻是冷而粗糙,死的顔色。她的臉,托在墻上,反襯着,也變了樣——紅嘴唇,水眼睛,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一張臉。柳原看着她道:“這堵墻,不知為什麽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麽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墻。流蘇,如果我們那時侯在這堵墻根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流蘇嗔道:“你自己承認你愛裝假,可別拉扯上我。你幾時捉出我說謊來着?”柳原嗤的笑道:“不錯,你是再天真也沒有的一個人。”流蘇道:“得了,別哄我了!”
   柳原靜了半晌,嘆了口氣。流蘇道:“你有什麽不稱心的事?”柳原道:“多着呢。”流蘇嘆道:“若是像你這樣自由自在的人,也要怨命,像我這樣的,早就該上吊了。”柳原道:“我知道你是不快樂的。我們四周的那些壞事,壞人,你一定是看夠了。可是,如果你這是第一次看見他們,你一定更看不慣,更難受。我就是這樣。我回中國來的時候,已經二十四了。關於我的家乡,我做了好些夢。你可以想象到我是多麽的失望。我受不了這個打擊,不由自主的就往下溜。你……你如果認識從前的我,也許你會原諒現在的我。”流蘇試着想象她是第一次看見她四嫂。她猛然叫道:“還是那樣的好,初次瞧見,再壞些,再髒些,是你外面的人,你外面的東西。你若是混在那裏頭長大了,你怎麽分得清,哪一部份是他們,哪一部份是你自己?”柳原默然,隔了一會方道:“也許你是對的。也許我這些話無非是藉口,自己糊弄自己。”他突然笑了起來道:“其實我用不着什麽藉口呀!我愛玩——我有這個錢,有這個時間,還得去找別的理由?”他思索了一會,又煩躁起來,嚮她說道:“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他嘴裏這麽說着,心裏早已絶望了,然而他還是固執地,哀懇似地說着:“我要你懂得我!”
   流蘇願意試試看。在某種範圍內,她什麽都願意。她側過臉去嚮着他,小聲答應着:“我懂得,我懂得。”她安慰着他,然而她不由得想到了她自己的月光中的臉,那嬌脆的輪廓,眉與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她緩緩垂下頭去。柳原格格地笑了起來。他換了一副聲調,笑道:“是的,別忘了,你的特長是低頭。可是也有人說,衹有十來歲的女孩子們適宜於低頭。適宜於低頭的人往往一來就喜歡低頭。低了多年的頭,頸子上也許要起皺紋的。”流蘇變了臉,不禁擡起手來撫摸她的脖子。柳原笑道:“別着急,你决不會有的。待會兒回到房裏去,沒有人的時候,你再解開衣袖上的鈕子,看個明白。”流蘇不答,掉轉身就走。柳原追了上去,笑道:“我告訴你為什麽你保得住你的美。薩黑夷妮上次說:她不敢結婚,因為印度女人一閑下來,呆在傢裏,整天坐着,就發胖了。我就說:中國女人呢,光是坐着,連發胖都不肯發胖——因為發胖至少還需要一點精力。懶倒也有懶的好處!”
   流蘇衹是不理他。他一路賠着小心,低聲下氣,說說笑笑,她到了旅館裏,面色方纔和緩下來,兩人也就各自歸房安置。流蘇自己忖量着,原來範柳原是講究精神戀愛的。她倒也贊成,因為精神戀愛的結果永遠是結婚,而肉體之愛往往就停頓在某一階段,很少結婚的希望。精神戀愛衹有一個毛病:在戀愛過程中,女人往往聽不懂男人的話。然而那倒也沒有多大關係。後來總還是結婚,找房子,置傢具,雇傭人——那些事上,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她這麽一想,今天這點小誤會,也就不放在心上。
   第二天一早,她聽徐太太屋裏鴉雀無聲,知道她一定起來的很晚。徐太太仿佛說過的,這裏的規矩,早餐叫到屋裏來吃,另外要付費,還要給小帳,因此决定替人傢節省一點,到食堂裏去。她梳洗完了,剛跨出房門,一個守候在外面的僕歐,看見了她,便去敲範柳原的門。柳原立刻走了出來,笑道:“一塊兒吃早飯去。”一面走,他一面問道:“徐先生徐太太還沒升帳?”流蘇笑道:“昨兒他們玩得太纍了罷!我沒聽見他們回來,想必一定是近天亮。”他們在餐室外面的走廊上揀了個桌子坐下。石欄桿外生着高大的棕櫚樹,那絲絲縷縷披散着的葉子在太陽光裏微微發抖,像光亮的噴泉。樹底下也有噴水池子,可沒有那麽偉麗。柳原問道:“徐太太他們今天打算怎麽玩?”流蘇道:“聽說是要找房子去。”柳原道:“他們找他們的房子,我們玩我們的。你喜歡到海灘上去還是到城裏去看看?”流蘇前一天下午已經用望遠鏡看了看附近的海灘,紅男緑女,果然熱鬧非凡,衹是行動太自由了一點,她不免略具戒心,因此便提議進城去。他們趕上了一輛旅館裏特備的公共汽車,到了中心區。
   柳原帶她到大中華去吃飯。流蘇一聽,僕歐們卻是說上海話的,四座也是鄉音盈耳,不覺詫異道:“這是上海館子?”柳原笑道:“你不想傢麽?”流蘇笑道:“可是……專程到香港來吃上海菜,總似乎有點傻。”柳原道:“跟你在一起我就喜歡做各種傻事,甚至於乘着電車兜圈子,看一場看過了兩次的電影……”流蘇道:“因為你被我傳染上了傻氣,是不是?”柳原笑道:“你愛怎麽解釋,就怎麽解釋。”
   吃完了飯,柳原舉起玻璃杯來將裏面剩下的茶一飲而盡,高高地擎着那玻璃杯,衹管嚮裏看着。流蘇道:“有什麽可看的,也讓我看看。”柳原道:“你迎着亮瞧瞧,裏頭的景緻使我想到馬來的森林。”杯裏的殘茶嚮一邊傾過來,緑色的茶葉粘在玻璃上,橫斜有緻,迎着光,看上去像一棵翠生生的芭蕉。底下堆積着的茶葉,蟠結錯雜,就像沒膝的蔓草與蓬蒿。流蘇湊在上面看,柳原就探過身來指點着。隔着那緑陰陰的玻璃杯,流蘇忽然覺得他的一雙眼睛似笑非笑地瞅着她。她放下了杯子,笑了。柳原道:“我陪你到馬來亞去。”流蘇道:“做什麽?”柳原道:“回到自然。”他轉念一想,又道:“衹是一件,我不能想象你穿着旗袍在森林裏跑。……不過我也不能想象你不穿着旗袍。”流蘇連忙沉下臉來道:“少鬍說。”柳原道:“我這是正經話。我第一次看見你,就覺得你不應當光着膀子穿這處時髦的長背心,不過你也不應當穿西裝。滿洲的旗裝,也許倒合式一點,可是綫條又太硬。”流蘇道:“總之,人長得難看,怎麽打扮着也不順眼!”柳原笑道:“別誤會了,我的意思是:你看上去不像這世界上的人。你有許多小動作,有一種羅曼諦剋的氣氛,很像唱京戲。”流蘇擡起了眉毛,冷笑道:“唱戲,我一個人也唱不成呀!我何嘗愛做作這也是逼上梁山。人傢跟我耍心眼兒,我不跟人傢耍心眼兒,人傢還拿我當傻子呢,準得找着我欺侮!”柳原聽了這話,倒有些黯然。他舉起了空杯,試着喝了一口,又放下了,嘆道:“是的,都怪我。我裝慣了假,也是因為人人都對我裝假。衹有對你,我說過句把真話。你聽不出來。”流蘇道:“我又不是你肚裏的蛔蟲。”柳原道:“是的,都怪我。可是的確為你費了不少的心機。在上海第一次遇見你,我想着,離開了你傢裏那些人,你也許會自然一點。好容易盼着你到了香港……現在,我又想把你來到馬來亞,到原始人的森林裏去……”他笑他自己,聲音又啞又澀,不等笑完他就喊僕歐拿帳單來。他們付了帳出來,他已經恢復原狀,又開始他的上午的調情--頂文雅的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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