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情与欲>> 亦舒 Yi Shu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6年)
開到荼蘼
  七年前,王韻娜因情傷出國。回國後偶遇時裝設計師文思,兩人墜入愛河。
  
  可過去的陰影仍在,那個曾經傷害自己的滕海祁居然是文思的姐夫,而且,他堅持讓韻娜離開文思。王韻娜被迫答應,文思痛苦不已。
  
  韻娜發現真相,原來滕海祁和文思居然是一對同性戀人!多年前的情傷也改變了滕海祁,他不再愛女人。
  
  滕海祁威脅文思,不久,滕被殺。兇手是誰?王韻娜?文思?還是文思的姐姐?
第一章
  一切故事都是在飛機上開始的。
   我喜歡飛機上開始的故事。
   身邊坐着位太太,非常富態,十分雍容華貴,身穿名牌套裝,脖子上挂着一串每顆直經5釐米的珍珠,滔滔不絶地嚮我發表伊對於世物的一切宏論,我之雙耳。
   “真不容易,”她說,“做人真不容易,苦得要命。一落娘胎,先要看看有沒有殘疾,全身健康,又想相貌漂亮,最好聰明,又要會得讀書,更要懂得與人相處,還有還有,最重要肯掙紮嚮上,但千萬不要乘錯飛機,否則來一趟失事就一了百了,開車還要小心,連過馬路都錯不得,更不可惹官非……真正活到四十歲不容易。”
   我看她一眼。
   她略略不安,“我意思是,活到四十歲不容易。”她不知試圖掩飾什麽。
   此地無銀三百兩,女人在這種地方最看不穿,誰會猜她四十歲?恐怕近五十歲了。
   她繼續說下去,“唉,做我們這一代女人不容易……”
   我們?
   “你看看,如今這一代女性多放任,多自由,差了十年,衹差了十年,‘我們’便似上了手鐐腳銬似的,你說是不是?”
   我不響。
   飛機已接近香港。
   我心毫無歡意。
   “可是也有好處,‘我們’是純潔的,站在太陽底下,我同自己說:我是一個純潔的人,比那些心裏藏姦,說一套做一套的人,不知幸福多少,我們人品是上等的,‘我們’生在那個時代,不由我們放肆。”
   我疲倦地合上眼睛。
   “‘我們’——”
   我驀然回首,“不要再說‘我們’了,太太,我已經公開承認我已二十六歲,我怕把你映老。”
   她一愕,聽懂了,立刻被得罪,緊緊地閉起嘴,眼睛看嚮窗外,不再理睬我。
   我真後悔。
   為什麽不早在十五小時之前得罪她?反正她總要生氣的,我就不必雙肩滴滿耳油,聽多幾十車的廢話。
   我衹不過是要保護我的重要器官之——耳朵而已,然而她還是被得罪了。
   人一旦要堅持他是純潔的或是脆弱的,任何微弱的理由都可以成為他的支持。
   到了。我的老傢到了。
   曾經發誓不要再回來,事隔七年,還是回來了。
   飛機緩緩着陸,我心也越來越低落不快,幾乎想原機掉頭回去。
   勉強振作精神,輓起手提行李,我步出機場。
   母親偕司機在等我。
   我們在去年見過面,但她尚細細打量我,面孔上帶一個寬慰的笑容,“又長高了。”
   我不禁覺得好笑。老說我長高,其實我自十二歲後並未長高過。
   “行李呢?”
   “哪裏有行李?就這麽多,誰耐煩輪候行李。”我拍拍手。
   新司機是個中年人,看不出真實年齡,約莫四五十歲。
   “小姐,”他說,“我是阿莫。”
   我朝他點點頭。
   “父親怎麽樣了?”我問。
   “現還在傢裏休息,不過一直吵着要回公司。”
   我問母親:“陳伯呢?他到什麽地方去了?”
   母親訝異地說:“陳伯在三年前過身,你不知道?我們忘了嚮你提起?”
   我震驚得如五雷轟頂,“他強壯得似一條牛,去世了?什麽病?”
   “心髒病。”
   父親也是心髒病。我不響了。
   在等司機把車子開過來,母親擡起頭,“咦,那不是祝太太嗎?”
   我也擡頭,真是冤傢何處不相逢,這不是坐我隔壁的太太嗎?
   我連忙往母親身後躲。
   母親並不知首尾,拉我出來見客,“祝太太,這是小女韻娜。”
   祝太太本來花枝招展地迎上來,一見是我,面孔上一陣青一陣紅,終於忍不住,一昂首,便上了她傢金光閃閃的豪華房車。
   母親莫名其妙,“怎麽一回事?”
   我解釋,“她坐在我旁邊不停地說話,被我搶白,她可生氣了。”
   “你怎麽可以這樣?”母親大驚失色,“你有沒有嚮她道歉?”
   “道歉?有什麽好道歉?”我自若地說,“像她這種女人,不知幾喜歡有人得罪她,好挾以自重,驕之親友。”
   母親白我一眼。
   老莫慢動作地把車子開過來,是一輛日本房車。
   又一宗意外,“我們的平治呢?”我問。
   “賣掉了。”
   我驚問:“我們窮了嗎?到這種地步了?”
   “這孩子!二十六歲的人還神經兮兮,叫人聽到算什麽?咱們王傢幾時有過什麽錢,又怎麽會窮下來?”
   我點點頭,“否認,全盤否認,最聰明的做法。”
   母親解釋,“總共纔我同你父親兩個人,排場那麽大幹什麽?現在他身體不好,我們都不大出去了,這派頭也不必充了。”
   我不以為然,“開一輛平治也不算是派頭,滿街都是。”
   “老頭子老太婆不論這些。”她感嘆說。
   在車中我們盡說些不相幹的話。
   “咦,怎麽往郊外駛去?”我問。
   “因你要回來,我們搬了傢。”母親的語氣很平靜。
   “老房子呢?”
   “賣了。”
   不想我看見老房子。
   一片苦心。
   “這是什麽地方。”
   “這是沙田。”
   “沙田?”我怪叫起來,“沙田變成這樣?”
   “有些地方還要發展得好呢。”母親笑說。
   一副貿易拓展局局長的態度。
   我緊握她的手。
   “一個人在外頭做事,慣嗎?”母親問。
   “做學徒,又不是擔大旗,挺有趣的。”我說。
   “你早些回來倒好,可幫你父親做賬。”
   我笑,“做假賬。”
   “你怎麽一腦子古怪的思想?”母親甚覺不安。
   做人便如做一筆賬,歲月添增一項項債目及收入,要平衡談何容易,又有許多無名腫毒的爛賬,不知何年何月欠下不還,一部部老厚的本子,都發了黴,當事人不欲翻啓。
   又有些好事之徒特別愛替人算舊賬,不知什麽道理,總希望知道對方開業以來的所得所失……
   母親握着我的手,“你還打算回去?”
   “當然,”我說,“待爹爹好些,我便回去。”
   “是辭了工來的?”
   “不相幹,以我這麽低的要求,什麽工都找得到。”
   “你上次見我們時那位足球健將呢?”母親問。
   “誰?”
   “那個姓蔣的男孩子。”
   “哦,那個。”
   “他怎麽了?”
   “我不知道。”
   “你現在不同他走了嗎?”母親緊張地問。
   “媽媽,你真嘮叨,完全像個老人傢了,人傢夏夢同你差不多年紀,你看人傢多美多時髦,咦,到傢了。我說。”
   我先推開車門跳下去。
   我不經意地擡起頭問老莫:“幾樓?”
   “十二樓。”
   “地方有多大?”
   老莫笑說:“小姐上去便知道了。”
   媽媽追上來,“等等,等等。”
   我拉着她一起上樓。
   父親穿着運動服在大門口等我。
   我與他擁抱。他氣色看上去很好,病發雲乎哉,不過是用來要挾我歸傢的藉口。
   我同媽媽說:“當心啊,你瞧爹爹還這麽雄姿英發。”
   媽媽無奈地說道:“這孩子有點瘋瘋癲癲的,整個人變了。”
   爹爹凝視我問:“是不是有點緊張?”
   “我以為你是病人,所以特別緊張,誰知看上去什麽事都沒有。”
   我到處亂走,新公寓也不小,比起以前的房子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我一直怕回到以前的大宅,如今知道沒有這個恐懼,反而悵惘起來。
   我站在露臺上很久很久,父母並沒有來叫我。
   他們的過分體貼令人難堪。
   我看着屋腳遠處僅餘的一塊荒田,凝視良久,終於回頭,一個年輕的菲律賓女傭給我遞上一杯茶。
   我又忍不住問道:“一姐呢?”
   媽媽說:“人傢告老回鄉去,不做了。”
   沒有這麽簡單,故意把我身邊的人都調開,使我做一個沒有回憶的人。
   “何必用菲傭?”我看那女子一眼,“肉騰騰的。”
   “少批評兩句,坐下來,陪陪媽媽說話。”
   “我們必需要吃她煮的菜?”我問。
   “媽媽煮給你吃,可好?”
   “媽媽下廚?爹,我們傢可真窮了?怎麽到這個地步,媽媽要進廚房?”
   “你別嬉皮笑臉的好不好?”媽媽抱怨。
   “讓她去。”爹看她一眼。
   這樣眉來眼去的,莫非是怕觸到我的痛處。
   我推開房門,走進他們為我預備的房間。
   可憐天下父母心。把房間裝修得如小女孩子的臥室一般。
   我推開窗戶,風景極好。
   到傢了。
   回傢來了。
   媽媽在身後問道:“還好嗎?”
   “太漂亮了。”我說,“我在紐約那間公寓……”
   媽媽說:“那個地方怎麽好住人,鼕冷夏暖,要給你寄錢還不準。”
   “我倒是蠻開心。”我說。
   “韻兒,你真的開心嗎?”媽媽湊過她的面孔,顫巍巍,含着眼淚說。
   我最怕這一招。
   所有的媽媽,都專愛來這一招。
   別的慈母我不管,我這位令堂還是當年嶺南大學的高材生,我感覺受不了。
   “我非常快樂。”我毫無誠意地說。
   “韻兒,你要說老實話。”
   “媽媽,說真的,做人怎麽會快樂呢,正如那位祝老太所說,既聰明又健康再加上美麗兼有上進心,一次錯誤,也足以致命,你就別理這麽復雜的事吧,讓我苦樂自知豈不是好?”我苦苦哀求,“讓不快樂繼續腐蝕我短短的一生吧。”
   母親反而被我引得笑起來,“你在做什麽?吟新詩?”我與她笑作一團。
   父親不放心,推門進來,嚮母親使一個眼色,“不要同女兒多說,讓她休息。”
   “同你說多三句話就沒正經起來。”母親抱怨。
   “這是一個太滑稽的世界,母親,我無法板着面孔做人,四周圍都是人物,試想想,那麽多人公開標榜他是純潔的,我能不笑嗎?”
   但我確有點歇斯底裏。
   爹說得對,我緊張,我用手掩住面孔。
   “你倦了,”母親說着站起來,“睡一會兒。”
   我點點頭。
   她讓我一個人留在房裏,我看着天花板一會兒,睡着了。
   醒來的時候,看到一個女郎坐在我小書桌前看雜志,長發披肩。我輕輕叫她,“姬娜。”
   她轉過頭來,“醒了?”
   我撐着坐起來,摔摔頭,微笑問:“好嗎?”
   “姑媽叫我來的,說你到了。”
   她看上去身光頸靚,一張面孔上的化妝紅是紅,白是白,益發襯得眼睛雪亮,輪廓玲瓏。
   “氣色很好哇。”我輕說。
   “你呢?好不好?”
   “過得去。”
   “姑媽說你很緊張。”
   “他們先緊張,情緒影響我。”
   “你也該回來了。自我放逐已七年,況且姑丈身體也不好。”
   “不至於那麽嚴重,”我說,“他們不過是想我回來。”
   “你藉此回來,也是好的。”姬娜說。
   在一隻小小的水晶臺燈照耀之下,我抱着雙膝坐床上,姬娜反轉椅子嚮我坐,下巴支在椅背上。
   一切像十年前一般,什麽都沒有變,當中的十年沒有過,我們仍然是小女孩子,關在小房間內談心事。
   我嘆一口氣。
   “你還是老樣子。”姬娜說:“過去的事最好忘記它,一切從頭開始。”
   “打什麽地方學來的老生常談?”我輕笑。
   “我勸你不必神經兮兮地強顔歡笑,自己的父母,有什麽不明白的。”
   我不出聲。
   “像現在這樣自然就好,有話就說,沒話就不要說,千萬不要勉強。”
   我說:“要是我不故意振作,如此落落寡歡,他們又要擔心,我的處境很睏難。”
   “我同你介紹一些新朋友。”姬娜說。
   我苦笑,“新朋友我很多。”
   “不是你那種,是真正可以傾談的那種。”
   “傾談什麽?我之過去?希祈他們瞭解?”
   “不可如此悲觀。”
   “我並不希望別人原諒我,”我說,“我一切錯失,自有我自己承擔,與人何憂。”
   “太偏激了。”姬娜溫柔地說。
   “你是我,你會怎樣做?事情不臨到自己頭上,是永遠不會明白的。”
   “我明白,跟我出來走走,我每個周末都有節目,你當散散心也是好的。”
   我問道:“是我母親托你的?”
   “一半一半,”她側側頭,“但我們是好朋友,記得嗎?”
   我與她擁抱。
   “第一步,我們要出去替你買衣服。”
   我笑,“這是你生平第一興趣。”
   她也笑了。
   姬娜走的時候我好過得多。
   菲傭煮的小菜並不是太可怕。
   怎麽會比我的手勢更恐怖呢?吃自己煮的食物七年,苦不堪言。
   母親不安地問我:“韻兒,你在想什麽?”
   我說得對不對?我不停說話,他們思疑我神經質,不出聲,又怕我心中有事。
   我伸一個懶腰解嘲。
   稍後我聽見父親輕輕責備母親,“你怎麽老盯住她?放鬆一點,不然她一聲吃不消,又跑掉七年,再回來時你我骨頭都打鼓了。”
   母親不說什麽。
   我輕輕關上房門。
   如果,如果我覺得壓力太大,我必須要自救,立刻離開這個傢,所以父親是對的。
   姬娜對我真正關心,第二天就開始帶我出去散心。
   對牢她我不必做戲,精神完全鬆弛,幹脆拉長面孔,由得她去忙。
   許久沒有回來,這個城的一切都變了,變得更熱鬧更繁華,連以前那種暴發的土氣都消失,美麗的人們面孔上都略帶厭倦享樂的神氣。
   我很欣賞這一點進步。
   無論在什麽地方,我總是跟在姬娜身後,不聲不響,光挂住吃。
   我胃部的空虛似乎比我的心中的需求還要大,我想用食物來溺斃我的煩憂。
   姬娜的朋友與她自己屬同類,都長得漂亮,傢裏小康,賺得月薪用來打扮及吃喝,很天真活潑,眼高於頂,甩不掉小布爾喬亞的包袱,喜歡踏着不如他們的人去朝拜超越他們的人。
   為什麽不呢,他們有他們的世界。
   姬娜感嘆地說:“實在嫌他們膚淺,並沒有出色的人才,然而不同他們走,又不知跟什麽人來往。”
   我說:“二十多歲的男人……男人總要到四十歲纔會表現出色,非要有了事業不可。”
   “四十歲?衹怕女兒都同你我差不多大呢。”她頽然。
   “少女姬娜的煩惱?”我取笑她。
   “咄。”她笑出來。
   這樣子吃菜跳舞一輩子都不管用,誰也不會同誰結婚。
   “你覺得他們如何?”
   “沒前途,”我搖搖頭,“這群人太狷介太無能。沒有一個具資格成傢立室,除非你願意一輩子坐在寫字樓中工作貼補傢用。這班人又挺不安分,愛死充場面,不講實際。在一起說笑解悶是可以的,誰也不會更進一步表示什麽。”
   “沒有這樣悲哀吧?”
   “除非老人傢駕返瑤池派彩給他們。否則,他們還打什麽地方找錢來置傢?”
   “老人傢?有些父母的精神比咱們還好,打扮比我們還時髦。”
   我哈哈大笑起來。
   “你似乎並不擔心。”姬娜推我一下。
   “你知道我,我是打定主意抱獨身主義。”
   “也不必,”她說:“看緣分怎麽安排吧。”
   “這個地方真令人蒼老,年紀輕輕講起緣分來。”我微笑。
   不過姬娜仍然天天出去同這班人泡。
   我則在找工作。
   薪水偏低,而且我回來得不合時,許多人都緊縮開銷,奔波數月,並沒有結果。
   母親不停與我說道:“要是嫌悶,先到你爹那裏去做着玩。”
   我是一個持牌會計師,她卻同我開這種玩笑。
   而號稱心髒不勝負荷的爹,見我回來,安靜無事,早已回到公司不定時工作。
   母親沒發覺我心蒼老,一直鼓勵我出去玩,我也樂得往外跑。
   開朗的姬娜給我許多陽光,像:“今天你一定要出來。”
   “又有什麽好處?”我笑問。
   “朋友的朋友的朋友開店,舉行酒會,你一定要來。”
   我啼笑皆非,漂亮的女孩子到處受歡迎,她有沒有帖子人傢都會放她進去,故此變本加厲,還要帶了我去。
   我說:“如此藤牽瓜,瓜牽藤,一百張帖子足足帶一千人。”
   “有什麽關係?喝杯東西,看看城中各人的風采,不亦樂乎。”
   “什麽時候?”我問。
   “明天下午三點。我來接你,穿漂亮一點。”
   我取笑她,“白色武士不會在那種地方出現的,來來去去,不過是那幾衹社交甲蟲。”
   “你這個人最掃興。”她摔掉電話。
   但是星期六來了,我還是興致勃勃地在衣櫥裏挑衣服。
   我穿着內衣,一件件數過去,菲傭沒敲門就進來,我微慍轉頭,她並沒有道歉,更無察覺我面色已變,目光卻落到我舉起的左手,吃驚地低呼一聲,手中拿着的衣服落在地上。
   母親剛在這時來,見到這種尷尬情形,連忙喝退她。
   “韻兒——”她慌張地湊前來安慰我。
   我連忙說:“媽媽,你也請出去一下。我要換衣服。”
   母親衹好退出。
   我連忙找到打網球用的護腕套上。
   但再也沒有心思選衣服了。
   我胡亂罩上薄衣與粗布褲,頭髮紮成馬尾便出門。
   母親追上來,“韻兒……”
   我強顔歡笑,“我約好姬娜,有什麽話回來再說。還有,別責備傭人。”
   到了目的地,姬娜很不滿意。
   在繼後的十分鐘內不停地埋怨我不修邊幅。
   我忍無可忍,哭喪着說道:“你若再批評我,我就回紐約。”
   她聽見紐約兩個字,倒是怕了,立刻噤聲。
   大約是覺得好心沒好報,她生氣,拉長面孔。
   美麗的面孔生氣也仍然是美麗的面孔,見她動氣,我便收斂起來。
   我們到那間店的門口,大傢都不說話,神情古怪。
   那是一間時裝店,我本不想逗留,但一眼看去,便被吸引。
   是裝修實在精巧的緣故,店堂分黑白二色,屬二十年代ARTDECO設計,一桌一椅,莫不見心思。
   店門口排滿七彩繽紛的花籃,映到裏面的水晶玻璃鏡子裏去,疑幻疑真。
   地下是黑白大格子的大理石,簡單華貴。
   陳設美麗得使姬娜與我忘卻生氣,不約而同贊嘆一聲“呀”。
   大花板上懸下古典水晶燈的瓔珞,照得在場賓客如浪漫電影中的男女主角般,襯得他們衣香鬢影。
   我們面面相覷,心想羊毛出在羊身上,這裏的T恤都怕要三千元一件。
   姬娜推開玻璃門迸內,白衣黑褲的侍者給我們遞來飲料,我們也不知道誰是主人。
   姬娜遇見她的熟人,丟下我交際去了,我獨身坐在一列黑色真皮沙發的一個座位上。
   這地方真美,所有的時裝店都該打扮得這麽漂亮纔是,符合雲想衣裳花想容的宗旨。
   美,美得女人一見靈魂兒飛上兜率宮,美得與現實脫節,如置身太虛幻境。
   為什麽不呢?如今的女人這麽吃苦。
   我深深籲出一口氣,姬娜帶我去那麽多地方,衹有這一次我實在感激她。
   正當我在入神,有人在我身邊說:“好嗎?”
   我轉過頭去。
   如果是衣冠楚楚的一個男人,我不會這麽高興,我看到的是一個同道中人。
   這人白色的棉紗T恤,脫色粗布褲,球鞋。非常秀氣漂亮的臉,尤其是一張嘴,菱角分明,像自月份牌美女的面孔上藉過去的。
   “好。”我答。
   他看看四周,見附近沒有人才說:“衹有你我穿粗布衣裳。”
   我點點頭笑。
   “我的褲子比你的老。”他滑稽地說。
   我不服,“我的有七年。”
   “嘿,我的十一年。”
   “見鬼,十一年前你纔九歲,哪兒就長得這麽高了。”我笑。
   “什麽!”他連脖子都漲紅,“你猜我纔二十歲?倒黴。”
   我又笑。
   他是一個活潑可愛的男孩子。
   現在流行改良陸軍裝,戴玳瑁邊眼鏡,他照辦煮碗來一招,但是一點也不俗,人長得漂亮便有這個好處。
   他說:“我叫左文思,你呢?”一邊伸出手。
   我與他握一握,“王韻娜。”
   “認識你很高興,你同誰來?”他怪好奇。
   “姬娜。”我指一指那個滿場飛的背影。
   “啊,美麗的姬娜。”左文思點點頭。
   “她是我表妹。”我說,“她帶我來玩,其實我相信連她也不認識主人——這爿店叫什麽?”
   “‘雲裳時裝’”
   “真的嗎?”我訝異,“名字像五十年代小說傢碧玉光顧的服裝店。”
   他微笑。
   我有點不好意思,連忙噤聲,如果店主人在附近,我就尷尬了。
   “裝修還過得去吧。”左文思說。
   “唔,一流,以前倫敦的‘比巴’有這股味道,然而這裏更為細緻。”
   他的興趣來了,將腿交叉,換一個姿勢,問:“你是幹設計的?”
   “不,我是會計師。”我說道。
   “哦?”左文思意外。
   “你呢?”我問,“你做設計的?”
   “可以這麽說。”
   我四周張望,“他們怎麽沒有衣服挂出來?這裏賣什麽衣服?”
   “這裏光賣黑白兩色的衣服。”左文思說。
   “真的?”我服了,“真的衹有黑白兩色?”
   “是的,沒有別的顔色。”
   我不置信,“世上有那麽多顔色,一爿店怎麽可能衹賣黑白的衣裳?會有人光顧嗎?”
   “一定有的。”他微笑。
   “你怎麽知道?”我不服氣。
   “你通常穿幾個顔色?”他忽然問。
   “淺藍與白。”
   “是不是?你可以在這裏買白衣服,然後到別處去買淡藍色。”他托一托眼鏡架子。
   我衹好搖搖頭,“我不跑兩傢店。”
   “你這個人太特別。”他說,“一般女人起碼有十傢八傢相熟的時裝店。”
   我聳聳肩。
   這時候姬娜走過來,她驚異地說:“左文思,你已認識韻娜了?”
   左文思站起來,“剛剛自我介紹。”
   姬娜笑,“你都不請我,是我自己摸上門來,又帶了她。”
   “我今天請的是同行及報界人士,下星期纔請朋友。”
   我一愕,擡起頭。
   左文思朝我眨眨眼。
   姬娜反嗔為笑,“那我下星期再來。”
   “一定一定。”左文思客氣地說。
   姬娜又到別處交際去。
   我訝異問:“你便是店主?”我太唐突了。
   “是。”
   “為什麽不一早告訴我?”我問。
   “你沒問,我以為你知道,沒想到我名氣不如我想象中遠矣。”他笑。
   我問:“你幹嗎穿條粗布褲子?今天是你的大日子。”
   “我兩個經理穿全套西裝正在招呼客人,我情願做幕後人員,光管設計及製作。”
   他非常謙虛,有藝術傢的敏感,看得出是個工作至上的人。
   我說:“很高興認識你。”我站起來。
   “怎麽,你要走了?”他頗為失望。
   我側側頭,想不出應說什麽。
   “是不是我令你尷尬?”他賠小心。
   “沒有沒有。”我說,“改天來看你的衣服。”我退後兩步,繼而擠入人群。
   我找到姬娜,央求她,“走了。”
   她正談得興高采烈,見我催她走,十分不願意,不過終於說:“多麽遷就你,因怕你回紐約。”
   我有點兒慚愧。
   她輓起我的手臂,“來,走吧。”
   在歸途上她問:“是你主動嚮左文思攀談?”
   “我不曉得他便是店主。”
   “他在本地很出名,但他不是愛出名的那種人。”
   我笑笑。
   “你怎麽忽然之間要走?是他反應太快?”
   “快?不,我們不過交換了姓名。”
   姬娜點點頭,“我也認為你不應怕難為情,聽說這幾年來你在紐約的生活節奏快得不可思議。”
   我看着車窗外,不出聲。
   “我說錯了?”姬娜問。
   “不,沒有,沒有錯。”我忽然覺得很疲倦。
   姬娜說:“到了,我不送你上去。”
   “不用客氣。”我說。
   “韻,你必須忘記過去。”她說。
   我問:“我怎能忘記?你們不斷地一聲聲提醒我,叫我怎麽忘記?”我又生氣了。
   姬娜瞪着我一會兒,一聲不響開走車子。
第二章
  這一走起碼半個月不會再理我。
   我知道,做好人是難的,他們都太關心我,寸寸盯着我不肯放,沒有一個人肯忘記過去的事,沒有人肯把我當個普通人。
   我回來錯了?
   但也應該給自己多一點時間,以及給他們多一點時間。
   我躺在床上,用枕頭枕住下巴。
   給自己多些時間……
   我禁不住打電話到姬娜那裏去。
   她聽到我的聲音有點意外。
   “沒有得罪你吧?”我嚮她道歉。
   世人都是吃軟不吃硬的居多,她立刻鬆下來,“你這人……也難怪,我是太心急一些。”
   “你一生氣,我就要面壁,”我說,“成日在傢可吃不消。”
   “你以前死不肯說對不起,有次把我一隻發夾弄壞,逼着姑媽四處去配衹同樣的,還不就是怕道歉。”
   “那年我纔十三歲。”
   “韻,咱們的交情,也實在不用說對不起。”
   “再告訴你一件事,好叫你心死,我三歲時你一歲,奶奶自你出世後就不那麽疼我,我一直暗暗恨你,趁大人不覺,抓住你足趾狂咬,你大哭,媽媽叫我跟舅母道歉,我死也不肯,而且半年沒上你們傢。”
   姬娜倒吸一口氣,“有這種事?你這壞人,咬哪衹腳?怎麽沒人告訴我這件事?”
   我哈哈大笑。
   姬娜說:“我真應考慮同你絶交。”
   “你想想清楚吧。”我挂電話。
   母親探頭進來,“什麽事這麽好笑?”
   “同姬娜說起孩提時的趣事。”我說,“媽,我想同你商量。”
   “又是什麽?”她有點心驚肉跳的。
   “我想搬出去住。”
   她別轉面孔,“我最不要聽這種話,父母礙着你什麽?剛回來就要搬出去,那還不如不回來。”
   “你聽呀,等我找到工作纔搬出去,現在也沒有錢。”
   “不許搬。”
   “媽媽,”我看着她,“姬娜都一個人住。”
   她嘆口氣,“你嫌爹媽什麽呢?”
   “每天進出都要交代,每天睡前要道晚安,每天要表示確愛父母,你說是不是慘無人道。”
   母親悻悻然,“這是什麽話?我聽不懂。”
   “我們稍微商量一下,再作决定。”我說。
   “你們所謂商量,是早已决定,例牌通知一聲老傢夥,已屬仁至義盡的好子女,一不高興,一句話沒有就孤意而行的也有……”
   “媽媽,吃飯的時候到了,看看有什麽菜。”我換一個花樣。
   “對,”她說,“我得去瞧瞧她把那衹茄子塞肉弄得怎麽樣了。”
   一陣風似的把媽媽扇出房間去。
   我已不習慣同其他人住,即使這其他人是父母。
   我喜歡獨自占據一間公寓,浴後用一塊毛巾包着身子良久不穿衣服也不要緊。
   我又喜歡深夜獨自看電視中之舊片,還吃芝士喝白酒。
   媽媽其實是明白的,衹不過她們一慣不肯放鬆子女。
   無奈傢中即使再好吃好住,也留不住成年的孩子。
   晚飯桌上衹見碗筷響。
   父親終於說:“要搬出去的話,現在找房子倒是時候,房租便宜得多。”
   我大喜,“謝謝父親大人。”
   “不過一星期起碼得回來報到一次。”
   “是是是。”我一疊聲應。
   母親不出聲,眼睛露出深深的寂寞,我假裝看不見。
   姬娜便說他們夠體貼。
   我一門心思地找工作,自動降低要求,往工業區找發展,終於在一爿製衣廠擔任會計。
   廠是老廠,以前管賬的是廠長的舅爺,私相授受,鬼鬼祟祟。老闆過身,太子爺上場,誓言要維新,見我去上工,一拍即合。
   我花了足足十天才把賬簿看出一個眉目來,錯是沒有錯,假也假不了,衹是亂。要從頭替他建立一個制度,如造萬裏長城,並且舊人手底下那班重臣也未必肯聽我,麻煩不止一點點。
   我同年輕的老闆說了我的意見。
   他叫我放膽去做,把尚方寶劍遞給我,準我先斬後奏。
   這分明是藉刀殺人。
   他自己要做紅臉,便找我做白臉,我要是爭氣,便成為他新王朝的開國功臣,我要是做得不妥,他便把責任卸在我肩膊上。
   真姦詐。
   為一點點薪水,我實在犯不着如此盡忠報國。
   心中猶疑起來,精神反而有寄托,衹把這件事翻來覆去地想,也不鬧搬傢了。
   照說這是個好機會,戰敗可以引咎辭職,作一次犧牲品,一旦跑出冷門來勝一仗,以後便一帆風順可做重臣。
   在這個當兒,天漸漸涼了。
   我拉雜成堆,把舊衣服與姬娜藉我的行頭夾在一起穿,並提不起興趣來買新衣服。
   裝扮是極花心思時間的一件事,以前我也是其中高手,近年來簡直沒有興趣。
   現在工廠區上班,衣着並不是那麽計較,我也樂得名士派頭,西裝褲毛衣,加件姬娜的長直身大衣,竪起翻領,冒着細細毛毛雨,踩一腳的泥濘。
   姬娜說:“不打傘,這件凱絲咪大衣一下子就淋壞了。”
   我不經意答:“衣服總會壞,人總會死。”
   她狠狠白我一眼。
   我喜歡這種天氣,令我想起初到紐約,空氣中也有一股蕭殺。
   第五街那麽熱鬧,我都沒有投入,車如流水馬如竜,我衹是一個陌生城裏的陌生人,活着是一個人,死也是一個人,至多在街上亂闖,到纍了,找個小地方喝杯咖啡。
   那是我一生中的轉挾點。以往我太年輕,不懂得如何生活,現在可知道了。
   街角上小販賣熟食,一大堆女工圍上去,興高采烈地說起昨夜與男友去看的一場電影,我呆呆地做觀光客,看她們面孔上洋溢的幸福。
   大概是穿不夠衣服,大概是吃飯盒子過飽,我覺得疲倦不堪,回到寫字樓,關上房門,伏在桌子上小睡。
   真沒料到會睡得着。
   朦朧間進入夢境,來到一個陌生的荒地。
   “這是什麽地方?”我問。
   有人說:“這是喜馬拉雅山山麓。”
   在夢中我詫異,來這種地方幹什麽?
   我忽然間看見明晃晃的刀,刀用力砍在人的背脊上,肌肉連皮下脂肪翻捲起來,露出白森森的骨頭,血如泉涌。
   我受驚,大聲狂呼。
   擡起頭,一手掃開,桌上的玻璃杯子落地摔個粉碎。
   我喘氣。
   這個夢太熟悉了,這七年我日夜與它共同生存,已經成習慣。
   我取出手帕抹去額角的汗,斟一杯熱水喝下去,靈魂又回歸軀體。
   喜馬拉雅山麓!我啞然失笑,做夢什麽樣的背景都有。
   下班時分,我開始有不祥的預兆,遲遲不肯離開公司。
   小老闆過來,“還不下班?你面色好差。”
   我勉強笑說:“今天嚮會計科同人慷慨激昂地陳詞十五分鐘,說得他們面孔一陣青紅皂白,我自己也元氣大傷,不過很奇怪,他們並沒有什麽對我不利的言行舉止。”
   小老闆有點得意,“放心去做,建立你的制度,相信我,許多人為虎作倀,自有其不得已之處,說穿了還不是為飯碗,基於同樣的理由,他們也會擁護你。”
   我笑了。
   小老闆也許不是理想的經理人才,但無異他是心理學專傢。
   我與他一起下班,他硬要送我一程,我衹說有約會,不與他順路,他很明白,嚮我揚手道別。
   我的心越來越不安定,加緊步伐嚮大馬路走去,預備叫車子。
   泥濘斑斑的路上塞滿各式各樣的交通工具,驀然擡頭,我知道為什麽會心驚肉跳一整天,這不是他是誰?
   化了灰了也認得他。
   終於碰見他了。
   我連忙縮進一條小巷,蒼白着臉,偷偷探出一邊面孔去看動靜,他已經不見了,什麽也沒看到。
   我渾身因驚怕而顫抖。到底是幻是真?
   真是滕海圻?抑或魔由心生,全是我的想象?
   一晃眼他怎麽忽然不見了?
   那明明是他,灰色西裝與同色領帶,斑白的鬢腳,英俊的面孔……不過他到這個地區來幹什麽?
   我閉上眼睛,是我眼花吧,我實在太緊張了。
   我算真的面對面碰上了,也應淡淡地看他一眼,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開,假裝不認識他。
   這個反應我練習已經有七年,怎麽一旦危急起來,半分也使不上?太窩囊了。
   心一酸,眼淚自眼角滴下,我剛伸手要擦掉,忽然有一隻手落在我肩膀上。
   情急之下,我突叫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那人使勁道歉。
   我轉身,看到是一個年輕小夥於,驚魂甫定。
   “是我,”他說,“記得我嗎,我叫左文思,我們見過一次。”
   我怔怔看着他。
   是,左文思。我是怎麽了?我怎麽像是自鬼門關回來似的?
   “我記得你。”我努力鎮靜下來,撂一撂頭髮。
   “我嚇你一跳?”他抱歉地說,“我剛纔在大馬路看見你,來不急走過來,沒想到你已不見,幸虧在小巷一張望,又發現你在發呆,怎麽鑽進來的?這裏多髒。”
   “我……我不見了一隻手套。”
   他說:“在這裏,不是一隻,而是一雙,不過要洗了。”
   他替我把手套揀起來遞給我。
   他看着我,臉上喜氣洋洋的,“你怎麽會在這裏出現?”
   “我在這裏辦公。”我說。
   “替誰?”
   “曹氏製衣。”
   “啊。”他顯然對這一行熟悉。
   “你呢?”我隨口問。
   “我來取訂單。”他答。
   他扶我走出小巷,我已定下神來。
   “讓我送你一程,”他堅持,“你精神有點不大好。”
   我不再堅持,默默跟他前去。
   他並沒有開車子,我們上的是街車。
   我神色非常恍惚地倚靠在車椅墊上。我發誓剛纔見到滕海圻。
   香港這麽小,既然回來了,便一定會得碰見他。
   我苦笑,還是對牢鏡子,多練習那個表情吧,先是淡淡地看他一眼,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開。
   “韻娜。”左文思喚我。
   “是,你同我說話?”我吸進一口氣。
   “你怎麽了,鼻子紅彤彤的。”
   “噢,我重傷風。”
   “我有預感,我知道我會得再碰見你。”他搓着手,興奮地說。
   我回過神來,“那當然,除非不出來,否則總會碰得見。在咖啡座、戲院、馬路,這是一個人擠人的城市。”
   “啊,韻娜,我可以約你出來嗎?”他起勁地問。
   “我?當然。”我有點不自然。
   “我打電話給你,我記得你說過要看我的設計。”
   “啊……是的。”我掏張卡片給他。
   “謝謝你。”他慎重地收起來。
   “我到傢了,謝謝你。”我下車。
   “喝一杯熱茶,好好睡一覺,以後雨天記得帶把傘。”他在車中叫出來。
   我不禁微笑起來。
   失魂落魄到連陌生人都禁不住要忠告我。
   世人是這樣的,專喜教育指導別人。
   到傢,筋疲力盡,也不吃飯,洗把臉便倒在床上。
   隱隱聽見母親說:“穿着這種鐵皮般的褲子,怎麽睡得着?”
   我翻一個身,睡得似豬玀,管它呢。
   第二天八點鐘醒來,足足睡了十一個小時。腹如雷鳴,連忙到廚房去叫菲傭做早餐,接着換衣服上班。
   父親見我狼吞虎咽,笑問:“還說要搬出去住?”一副老懷大慰的樣子。
   我也笑。
   真的,許久沒說要搬出去住。
   “慢慢吃,叫司機送你去。”父親說。
   “太塞車,地下車要快得多。”
   我抓起大衣與皮包就走。
   臨出門看到母親寬慰的笑容。“可憐天下父母心。”
   中午時分,我叫信差出去買一隻飯盒子。
   有人在我房門上敲三個。
   我以為是曹老闆,一擡頭,看到的卻是左文思。
   “你?”我笑,“怎麽一聲不響走上來了?”
   “來看你。”他喜孜孜地說。我打量他,手中沒有花,沒有禮品,可知不是巧言令色的人。
   “請坐。”我站起來讓地方給他。
   我的“房間”是三塊夾板屏風圍起來的一塊四方豆腐幹,門上一塊磨紗玻璃,非常老土,鋼寫字檯,一張小小旋轉椅。
   面前堆滿文件紙張。
   他在我身邊一張舊椅子坐下。
   “人傢的房間金碧輝煌,”他說,“如電視劇中之布景。”
   “我並不介意,”我說,“是歌者,不是歌。”
   他凝視我,衹笑不言。
   我取笑他,“你仿佛有大喜的信息要告訴我。”
   他一拍手,“對了。”
   左文思喜孜孜道:“今天五點正,我在樓下等你,我給你看我新設計的衣裳。”
   我見他這麽熱心,不好推他,微笑說:“我又不是宣傳傢,給我看有什麽用。”一邊扒飯盒子。
   “你可以做我的模特兒。”
   “我?”我張大眼睛。
   “你這個可愛的人,多次開口,總是心不在焉地反問:‘我’為什麽這樣沒有信心?”
   我靦腆地笑。
   “他那麽註重我的一舉一動幹什麽?”
   “你太畏羞。”
   我實在忍不住,又來一句:“我?”
   我們兩人相對哈哈大笑起來。
   我害羞?不不不,沒有這種事。在外國,我的作風比最大膽的洋妞還要大膽。不知怎地,對牢他,我的豪爽簡直施展不出來。
   他說:“一言為定,五點正。”
   “喂!”
   他嚮我眨眨眼,開門出去。
   我感嘆地想,他竟對我有這樣的好感,女人對這個豈有不敏感的,立刻覺察出來。
   小老闆推門進來,聲音帶着驚喜,“那是左文思嗎?”
   “是。”我承認。
   他坐在我對面,“我們想請他設計一連串的運動裝,配合歐洲的市場,他一直沒有答應。”
   “是嗎?”我禮貌地點頭,並沒有加插意見。
   小老闆說下去,“這小夥子真有竄頭,看着他上來,開頭不過是工學院的學生,課餘跑小廠傢找些零零碎碎的工作,不計酬勞,功夫周到,腦筋又靈活,老闆們一瞧,比名傢更妥當,便正式啓用他,不到十年間,被他弄出名目來,現聽說開了門市。”
   “是的。”
   “你同他是好朋友?”小老闆問。
   “不,很普通的朋友。”
   “他的名字在歐洲也很吃香。”
   “幫幫忙,看他幾時有空,請他吃頓飯,那幾套運動服就有着落了。”小老闆滿懷希望。
   我衹好微笑。
   “左文思三個字可當招牌賣,”他又咕噥,“不過這人不愛交際應酬,一切由經理出面,我抓來抓去抓不到他。”
   原來真是一個名士。
   “他的出身神神秘秘的,聽說是個孤兒,衹有一個姊妹相依為命,如今也嫁得很好,兩姊弟總算熬出來了,他們父母在天之靈也會覺得安慰。”
   小老闆有上海人的特色,一句話可衝淡分開十句來說,卻又句句動聽。
   我問:“在這個城裏,是否每個人都知道每個人的事?”
   小老闆笑了,“當然不是,衹限於知名人士。九姑七嬸的事,又有誰會關心?”
   “誰算是知名人士。”
   “舉個例子,左文思便是,而我就不是。”他笑。
   “是嗎?為什麽?有什麽界限?”我好奇起來。
   他狡獪地說:“但如果我去追求某個小明星,也可以立刻成為名人。”
   “是嗎?”我不置信地問。
   “當然,否則你以為小明星有那麽吃香?”
   我恍然大悟。
   “韻娜,你這個人……實在天真,不過不要緊,在香港住下來,慢慢學習,一下子就慣了。”
   我笑起來,“我並不是純潔的小女孩。衹是風格不同,尚待適應。”
   “這我不知道,但我曉得你是個好會計師。”
   他出去了。
   我用手撐住頭。
   看樣子在這裏是做得下去的。做得下去便做下去,從頭開始,認識新的朋友,擡起頭來,朝嚮陽光。
   我握緊拳頭,為自己突然而來的發奮噗嗤笑出來。
   五點正,左文思在樓下等我。
   本來不想與左文思進一步做朋友,但是經小老闆一番言語,我覺得他真是個人才,不禁佩服他起來,態度便有顯著的轉變。
   “出發吧。”我拉拉衣襟。
   “這是你唯一的大衣?”他取笑我。
   “嗯。”我說,“怎麽樣,看不順眼?”
   “我想打扮你,”他裝一個手勢,“你是這裏唯一沒有被顔色染污的女人,我可以從頭到尾將你改觀,我有這個野心。”
   “當我是白紙,供你塗鴉?”我把手插在口袋中。
   “來,上車。”
   “我以前也嗜打扮。”我說。
   “最怕不懂穿而偏偏又自以為會得穿的女人,”他說,“索性不會穿倒不要緊,品味是後天性條件,先天條件是有現代的面孔與身材。”
   “啊。”我張大眼睛。
   “現在流行的租眉大眼,你都有。”他說。
   “我這眼睛鼻子長在面孔上已有二十多三十年了。”我笑。
   “小時候一定沒人說過你漂亮是不是?現在輪到你出頭了。”
   我仰頭笑,“你這個人真有趣。”
   “我在找攝影模特兒,為我這輯新設計拍照,你肯不肯試試?”
   “可以胜任嗎?”
   “試試如何?”
   我們又重新到達他的店鋪。
   這時衣服已經挂出來,一個架子上全是黑色,另一個架子上是白色。
   “衹有這麽十來件衣裳?”我問。“夠生意?”
   他說:“當衣裳還在後面熨的時候,已經全部沽出,你相信嗎?”聲音居然有點無奈,“這裏挂着的,不到三天,也會轉到女人的香閨去,所以不必擔心生意。”
   “太好了,我最愛聽到藝術傢找到生活。”
   “我?”他笑出來,“原諒我學你口氣,我不是藝術傢,衹是個小生意人。”
   “隨便什麽都好,高興認識你,左文思。”
   我們重新握手。
   這次纔真的打算與他做朋友。
   他自內間取出一串晚裝,我一看,眼珠子都幾乎掉下來。
   全部是白與黑,或是黑白相間。
   無論是長、短、露肩、低胸、無背、釘珠、加紗邊,總而言之,都別出心裁,各有巧妙,一共十來件,保證任何女人看了,都會得心嚮往之。
   “真美!”我贊道,“真正是雲之衣裳。”
   “謝謝你。”他說道。
   “穿上試試。”我笑問。
   “請便。”
   自有女職員來服侍我,幫我拉拉練,扶正肩膀之類,我照着鏡子,慨嘆一聲難怪女人肯花大錢來裝扮,看上去真似脫胎換骨。
   腳下仍穿着球鞋,頭髮也沒有弄好,梳一條馬尾巴,我出去拉開裙據,給左文思看。
   他一隻手放在下巴,另一手撐着腰,一打量我,馬上吩咐女職員:“叫攝影師來,說我找到了。”
   “及格?”我問。
   “是的,”他狂喜,“我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便是她了。”
   “不要拍近鏡,我已有眼角紋。”我坐在一張皮椅子上。
   “一會兒攝影師會替你拍一些寶麗來,如果適合的話,改天才正式進行。”
   “這些照片會要來幹什麽?”
   “幫我把這批衣裳推銷出去。”
   “噢。”
   “我會付你酬勞,別擔心。”
   我看着他,“我也許錯了,但我相信你。”
   “你不會後悔。”
   不到二十分鐘,他的攝影師小楊趕來,提着一瓶香擯。“找到了?”嘴裏嚷:“讓我看看。”
   他是個瘦長的年輕人,像是左文思的影子。
   “是你,”他瞪着我,“果然天衣無縫。”
   攝影師取出道具,替我拍一大疊即拍即看的照片。
   他與左文思指指點點,“出色但非常生硬,要一百多捲底片後纔會轉機,此刻她認為攝影機為食人獸,必須熟悉相機纔行。”
   “那不是問題。”
   我囁嚅,“我不十分確定我有那麽多時間。”
   小楊冷冷地說:“多少女人夢寐以求呢,杜麗莎昨日纔求我,還有咪咪,還有茱蒂想東山復出。”
   左文思代我回答:“小楊,她不是模特兒。”
   “你不是?難怪面孔這麽新鮮。”小楊問:“你幹什麽?電影、電視?”
   “都不是,不準你多問,星期天到你攝影室去。”
   “好,”小楊收拾,“叫化妝師替她畫重眼綫,還有,頭髮要燙皺,球鞋倒可以用。”
   左文思說:“非要把所有的女孩子都變成庸脂俗粉不能使你滿足。”
   “我不燙頭髮。”我搶着說道。
   “當然,你梳馬尾巴便可。”左文思說。
   小楊聳聳肩,“星期天,記得,星期一我便去紐約。”
   “得了。”左文思要把他推出去。
   女職員捧出香擯,我們幾個人幹杯。
   他們走了之後,左文思同我說:“肚子餓,一起去吃飯如何?”
   “我換過衣裳再說。”
   “就穿這件,我這裏有披肩。”
   我笑說:“這麽瘋?我已過了那個年紀,還是讓我換衣服。”
   他也許會怪我過於狷介,但我沒有義務故意討好他。
   以前我會那麽做。但以前我不懂得愛護自己。
   他幫我套上大衣。
   我們找到間意大利館子吃菠菜面。
   “你是網球好手?”他忽然問:“平時還戴着護手。”
   我一怔,隨即答:“同我的球鞋一樣,習慣了。”
   “其實我並不喜歡不修邊幅的女人,看上去邋遢相,但你不同,在你身上,便是瀟灑,這其中有微妙的分別。”
   他聲音低低的,其中自有動人之處。
   我又一怔,不過立刻笑,“駡我邋遢!”
   他揉揉鼻子。
   “有些女人已經去到盡頭,風頭出到足,粉搽得不能再厚,青春不能再回來,服裝不能再新潮、觸目、暴露……觀者一點想象力都沒有,非常乏味,而你,你是一塊璞玉。”
   我既好氣又好笑,“說來說去,不過是把我當作一塊可由你大力發揮的畫布。”
   他微笑不語。
   忽然之間我尷尬起來,飛紅了雙頰。
   自己先詫異了,臉紅在於我是早十年都未曾發生過的事,這是不屬於我的生理現象。
   我用手托着面孔,衹覺得熱辣辣地,自知神色古怪。
   他笑眯眯地凝視我。
   “幹麽?”我搶白他。
   “欣賞我發掘的璞玉。”他聲音也帶些羞澀意。
   我大口喝啤酒。將一小盤菠菜面吃得精光。
   “你這樣吃法,一下子就胖了。”他警告我。
   “什麽,肥?”我笑,“那敢情好,你得到的是一塊肥胖的璞玉。”
   “如今的女人很少敢往身上添肉,你是例外。”
   我放下刀叉,“咄!越說越離譜,你算是哪一門子的專傢呢?”
   “別忘記我專在女人堆中打滾,我是裁縫。”
   “嚇?”真正的意外。
   “裁縫。”他聲音中有一絲幽默與自嘲,“雖然現代人給我的職業一個漂亮的名稱,叫我時裝設計師,但實際上我是裁縫,不是嗎?”
   我連忙說:“那會計師是什麽?不外是賬房先生。”
   他哈哈笑起來,“賬房小姐。”
   “人肯給你一個漂亮的名目,你就接受,何必苦苦追究,說穿了,哪裏有什麽好聽的話。”
   他聽完這話,沉吟許久,不響。
   我這纔覺得自己說過火了,怎麽動不動搬人生大道理出來,連忙說道:“晚了,要走啦。”
   “我送你回去。”
   “好。”
   那天回到傢裏,我真覺得自己找到一個談得來的朋友。
   生活正常了,牢騷少許多。
   母親問:“不再想搬出去?”
   父親不以為然,“好容易她不提,你又來提醒她。”
   姬娜埋怨,“在不毛之地做工都那麽有痛,真服你。”
   “中環都被你們天之嬌女霸占去,我不如往土瓜灣跑。”
   “你打算一件衣服走天涯?”姬娜說。
   “不必再買新的,”我說,“買了也不會穿,懶得換花樣。”
   “現在不流行希僻士了。”她瞪大眼睛。
   “你誣毀我,”我詛咒她,“你說我髒?我可是天天洗頭沐浴呢,來得個註意個人衛生。”
   “那你想做什麽?”
   “做我自己。”
   “你現在有男朋友,總得打扮一下吧。”她不服。
   “男朋友?”誰?
   “啊,當然,不必買衣服,”她擠眉弄眼,“還怕沒人把最時尚的衣服送上門來?”
   我這纔省悟過來她指的是什麽人,但笑不語。
   事實不是她想的那樣,事實我與左之間有點似兄弟姐妹。
   大城市內的男女關係一嚮快如閃電,來無蹤去無影,反而是友情來得長久。
   此刻我需要朋友多過需要情人。
   而情人,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很高興你終於可以從頭開始。”姬娜說。
   她這麽一說又提醒我。
   姬娜口中不語,手卻轉動另一隻手上戴着的護腕。
   “多多享受。”
   我擡頭看姬娜,“在這個城市裏,是否每人都知道每個人的事?”
   “你害怕?”姬娜問,“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我低頭,“我並不怕,我衹覺得纍。”
   她擔心,“那還不如不回來的好,我以為你早忘記了,別人不忘記不要緊,至要緊你自己忘記。”
   “誰說不是?”我說,“我也以為可以忘記。”
   “有什麽風聲?”姬娜問。
   “那日,我仿佛看見他。”
   姬娜笑:“人海茫茫,哪裏有這麽巧?”
   “真的,”我蒼白地說,“我嚇得什麽似的,如驚弓之鳥,一朝被蛇咬,終身怕繩索。”
   姬娜不便發表意見,靜靜地聽。
   “我的反應如此強烈,纔嚇怕自己。”我說。
   “已七年了,七年跟一個世紀沒有分別。”姬娜揮舞着雙手,“你還有傷痕?”
   我深深吐出一口氣。
   姬娜同情地看着我,“難道還要第二次出走?”
   “這次回來,是因為父母,叫他們一趟趟往外國跑,真不忍心,决意陪他們一段日子。”我用手捧着頭,“我已夠令他們羞愧。”
   “聽你的話,像是犯過什麽彌天大罪似的,”姬娜的笑容也勉強起來,“快別說下去了。”
   “唔。”我點點頭。
   “左文思這個人怎麽樣?”
   “他很有藝術傢氣質,與他很談得來,說起時裝,他可以滔滔不絶,說到別的就帶三分羞澀,這樣的男人,應該配純潔的女子。”
   姬娜作掩嘴葫蘆,“啊嘿,你幾時學得文藝腔?你聽過所頓與峨摩拉的故事?那兩個城裏找不出一個義人,在這城裏什麽地方去找純潔的人?”
   母親探頭出來,“兩個人嘰嘰咕咕說什麽?”
   我嚇得跳起來,姬娜更加笑不可抑。
   我心茫然,就像我倆念中學時,兩個人關在房內上天入地無所不談直至天亮,直至母親前來干涉為止。
   姬娜與以前一樣,而我卻永遠不能恢復那時候的自己。
   姬娜稍後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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