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现实百态>> 米蘭·昆德拉 Milan Kundera   捷剋 Czech     (1929年四月1日)
本性 Natural Character
  偶然從網上搜得昆德拉《本性》一册,起初頗不敢相信,還以為是全庸寫的“神鴉俠侶”之類的東西,總以為小說寫到《不朽》完全應該見好就收了,再者以米蘭大師的年紀和等身著述,似乎不應該再有什麽需要表達的了。我們不是有許多作傢還沒咋地就精神寂寞一臉高古地鑽研起了金石古文,或者專心學問、或者口述回憶錄,總之不應該在寫作一綫上了,米蘭67歲高齡仍然寫出如此富於想象、思辯犀利而又溫情脈脈的作品,應該能給那些二十出頭就夢想占領文學高地的企鵝們帶來一些啓示,對於創作來說,三十以前都是基礎練習,不要浮躁地把不成熟的作品拿去發表,那如同嚮年輕姑娘們展覽自己的腳雞眼一樣沒什麽積極意義,即使有暴露癖也應該忍着一點。
          小說把焦點彙聚在一對夫妻的感情生活上,以大量筆墨對他們的感情脈絡做如同心理學專傢一樣的探究,與大師以往的作品不同。米蘭大師從前的作品多是判斷式的,一些堅定的非此即彼,博學雄辯不容置疑,他總是反復用文字、用人物的行為給你解釋什麽是輕,什麽是重,什麽是媚俗,以大量新穎獨特的概念構築七段式的復調音樂,而這部作品卻是綫性的、陳述式的,大師對人物所處的時代背景不感興趣,情節也沒有建立在職業和重大事件之上,感興趣的衹是一些稍縱即逝的神秘瞬間,那些思維碎片神出鬼沒的叢林魔域,此外沒有任何藻飾,給人一種洗練精純的感覺。
       平凡夫妻的愛情生活衹是載體,昆德拉想表達的顯然在愛情故事之外,但是他同樣把故事講得繞有趣味。丈夫依戀着妻子,頗具創意地裝成陌生人給妻子送去贊美詩,妻子從陶醉到憤怒,受一些神秘力量的支配,兩人之間很難說有太深的隔閡,但誤解已足夠推動情節糾纏在人物的想象中,心路歷程有如達利那些以扭麯的時鐘、充滿不祥預感的老虎和飛鳥為題材的夢幻作品。最後在對惡夢的驚悸中感到了現實愛情的可貴,彼此開始互相珍視。感謝大師在越來越離譜的浮華年代裏給我們以暖色調的關懷。
       昆德拉善於在小說中引出並闡述概念來表達他對人類生存狀況的深刻見解,用他的小說賦予一些普通詞彙以更多的內涵,昆德拉式的內涵。那麽,小說《本性》所要鋪展方法究竟有哪些特別之處呢?細心的閱讀後我們會發現,這次創作不但結構換成了細碎的五十一個小節,原來常見的核心詞也化整為零地變成了對一些現象的描述,用嫉妒、虛榮、恐懼等我們司空見慣的東西集合成關於本性這一主題的思考,我們沒見過的是它們竟能如此精巧地聯繫在一起。 通過男主人公讓.馬剋和女主人公尚塔爾對愛情生活的思索過程,我們看到人的本性有:人們常常深陷在不自覺的思緒片斷中--電視上一檔“從視綫中消失”的節目,就引發了人物對親人走失後個人立場的道德拷問,一次夢的經歷會讓人感到現實被抹平了,有必要在洗手間反復衝漱那令人作嘔的味道,男人都爸爸化了……這些與主題無關痛癢的轉瞬即逝的零星閃念,作為一種存在的真實,揭示出我們的思想軌跡真的不是單一的、連貫的、綫性的,相反,大量跳躍的、觸景生情的、海闊天空的念頭和幻想充斥着我們的分分秒秒,填塞在人生奮鬥的間歇裏;愛情規則不可逾越--衹要嫉妒存在,愛情就會永葆青春,人們製造痛苦,以便更好地投入到愛情當中。想到妻子在為別人修飾自己,想到妻子和別人主動而激情的性愛,比自己大幾歲的妻子的魅力重新在丈夫心中升騰;我們所說的是否真的是我們所想--明明是對噪音的反感,說出來就變成了對性欲隱私受到監視的反感,語言就是這麽一面破鑼,人們敲敲打打,以為能感動上天的星宿,其實衹有狗熊在聞聲起舞。信件一旦發出去,接下來就是關於表達準確性的無盡的懷疑;虛榮。努力讓自己成為被追逐的對象,陌生的贊美讓妻子打扮得像個紅衣主教,每一個關註自己的人都可能是自己的崇拜者,把陌生人的奉承信從馬桶邊上收回來,仔細地藏在胸罩下面。等等,等等。 然而,以上種種衹是浮在書面上的本性,是展示本性的本性,更為真實的本性隱藏在故事當中。
     故事的推進器是丈夫那些別出心裁的贊美詩,當妻子發現這些熱烈而智慧的贊美詩是出自丈夫的手裏時,她感覺“他把她象一隻老鼠一樣關人了籠中,殘忍地,取樂地觀察着她的反應”,他根本沒有體察丈夫想通過贊美詩讓她重拾自信的那份良苦用心。而丈夫感到妻子已經發現是自己給在她寫信後,滿腦子都是“為什麽她不把信給我看”的疑問,滿腦子都是關於妻子渴望外遇的猜疑,完全忽略了妻子被不信任、被戲弄的心理感受。這些通過故事情節來展現的現象,揭示了這樣一些基本事實:人們欣賞自己的智慧,習慣於沉醉在自己的思想中,沒有熱情去積極地認同別人,哪怕是最親密的夫妻之間,在同一件事的態度上也常常是走嚮相反的認識方向。儘管仍然在一起交談,一起做愛,對於“贊美詩”這樣的簡單小事,夫妻間的看法完全背道而馳,而且沒有溝通一致的可能。我們還發現,對對方的猜想總是充滿敵意的、充滿戒備的猜想,善解人意正是因為現實中缺乏才成了希罕玩意兒,成了一種難得的品質被社會學家們追捧,不記得“理解萬歲”了?
       第三十六章是小說的分水嶺,看似禪宗偈語,其實衹是把矛盾推嚮經濟方面的一個技巧性過渡,讓後半部分的倫敦之行成為可能,並逐漸引入夢境。在夢裏,妻子被別人強硬地叫做“安妮”,她成了自己以外的另一個人,與小說開篇丈夫在海灘上尋找妻子時把另一個女人誤作了她的情節相呼應。這種自我的迷失不是來源於社會對人的異化,而是來自於思維的詭異,“我之所以為我”的基礎十分脆弱,彼此存在於對方的印象之中,細若遊絲,靠着記憶的疊加艱難維係,一旦這種疊加發生錯亂,我們便不再是過去的我。“她看上去也不再象她了——她的臉色非常蒼老,她的眼神非常冷談,她的表情形同路人”。對某一念頭的過分執着,最終就是走火入魔,執着,不正是佛傢努力摒棄的心靈障礙嗎? 米蘭.昆德拉在獲得耶路撒冷文學奬的典禮上發表了 “人們一思考,上帝就發笑”的主題演講,他認為小說應該有自己的智慧,應該有與上帝代表的既有真理不太一樣的東西,我們看到,多年來他一直努力以博上帝一笑。實際上這笑聲從未間斷,不僅有他想要的那種笑,還有寬容和贊許。
  (草本剛木)
譯者序
译者序
  張玲湯睿譯
   一個捷剋人去申請移民簽證。移民官員問他:
   “你準備到哪兒去?”
   “哪兒都可以。”
   移民官員給了他一個地球儀:
   “自己選吧。”
   他慢慢地轉着地球儀,仔細地看了看,然後問:
   “你還有沒有別的地球儀?”
   最後,他到了法國,並且一住就是二十多年。這個捷剋人,就是米蘭·昆德拉。
   米蘭·昆德拉的作品非常豐富,其中著名的有用捷剋語寫作的《玩笑》、《生活在別處》、《告別華爾茲》、《關於笑聲和遺忘的書》、《不堪忍受的生命亮點》、《不朽》,以及短篇小說選集《有趣的愛》,以及用法語寫作的《小說的藝術》、《被泄露的遺囑》、《遲緩》和《本性》。
   《本性》是昆德拉於1996年秋在法國完成的。小說的人物非常簡單,實際上衹有兩個,尚塔爾和讓一馬剋,一對戀愛了多年的情人。他們沉浸在幸福之中,從來沒有想到過分手,但是,在後來,某些想象闖人了他們的生活。使尚塔爾煩惱的想象發生在諾曼底一個小鎮的海灘上,在那兒,她所看到的男人全都帶着孩子。於是,她斷定,男人們全都爸爸化了,全都成了爸爸,而不是父親。她突然想到,如果自己從其中一個爸爸的身邊走過,這個男人會不會回頭看她呢?她認為不會。她認為自己生活在一個男人再也不會回頭看她的世界中。她把這個念頭告訴了讓——馬剋,並努力說得輕鬆一些,然而,使她吃驚的是,她在自己的聲音中聽出了痛苦的憂鬱。
   讓一馬剋也聽出了痛苦和憂鬱,但是,他沒有時間去嫉妒,因為,他自己的想象也在使他煩惱不已。當他在海灘上尋找尚塔爾時,他突然把另一個女人。誤作了她——一個又老又醜的女人。怎麽會這樣呢?他怎麽會認不出他的至愛,他的唯一呢?當他在旅館中看到尚塔爾時,她看上去也不再象她了——她的臉色非常蒼老,她的眼神非常冷談,她的表情形同路人。
   後來,馬剋做了一個夢,夢見尚塔爾長着一張陌生而令人討厭的臉。然而,她並不是另外一個人;她就是尚塔爾,他的尚塔爾——他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衹是,他的尚塔爾長着一個陌生人的臉。即使在他醒着的時候,他也能明顯地感覺到,尚塔爾的社會自我並不等於他的所愛。這種恐懼令他非常難以承受。
   實際上,使他感到恐懼的,並不是他會失去尚塔爾,而是他再也不能把她和別的女人區別開來了:她就象別的任何人一樣,對他並不意味着什麽。在這個主題上,昆德拉無意中與普魯斯特走到了一起。
   普魯斯特在他的《追憶逝水流年》中,也描述了主人公查理·斯萬的個種苦悶的愛。查理·斯萬熱戀着奧黛特·德·剋雷西,但是,突然之間,熱戀的情人卻變得模糊了,無足輕重了‘他幾乎不能從相片上認出她來,幾乎不能把她的容貌與他的痛苦聯繫起來——就象突然看到一張沒有任何說明的x光照片一樣,儘管它實際上反映的是我們的病情,但我們卻發現,它與我們所承受的痛苦沒有一點聯繫。
   昆德拉甚至以一種比普魯斯特更令人驚訝的方式,把愛情與死亡聯繫到了一起。在他看來,這並不是因為人們總是談論兩者之間存在的“非常模糊的”相似之處,而是因為,它迫使我們對“個性之謎”,對“本性之謎”,提出進一步的質問:我們所愛的,到底是誰?沉浮於愛情中的我們,到底是誰?
   “我問自己,誰在夢想?誰夢想了這個故事?誰設想了它?是她?是他?還是他們兩者?或者衹是他們各自對對方的想象?”昆德拉也在嚮我們要求答案。
   儘管,昆德拉從來不擅長於用現實主義的手法詳盡地描述人物動蕩起伏的心理,但是,在這部小說裏,主人公卻難免有過於空洞之感,而不是象他早期的大多數作品那樣:抽象中藴藏着立體,空靈中飽含着血肉。在這部小說裏,主人公的想象就是一切,而別的任何東西,包括他們的職業,他們的身體,他們的從前,他們的朋友,他們的住所,他們的舉止,他們的衣着,作者多是一筆帶過,有時,甚至連一筆也嫌多餘。尚塔爾曾經有過中個孩子,夭折了,而這就是這個孩子的全部:一個夭折了的孩子——與小說中的其他任何人一樣簡單。也許,這是因為昆德拉放棄了他的母語——捷剋語。他的前一部小說《遲緩》,也是用法語寫作的,也顯得有些空洞。不過,我們更願意相信,這是因為昆德拉在刻意追求一種簡潔質樸的,不加修飾的風格,就象他在小說中不惜大量采用一些流於俗套的比喻一樣。
   不管怎樣,在所有當代的作傢中,衹有昆德拉才能把一種如此隱秘,如此令人不知所措的感覺轉化為一篇小說的素材。這是他最傑出、最精心、最具啓發性的小說之一。出乎意料地,你會發現它是一個愛情故事。
   譯者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
本性-1
  1
   諾曼底海灘邊小鎮上的一個旅館,這是他們在旅遊指南上找到的。星期五晚上,尚塔爾來到這傢旅館,準備單獨在這兒佐一個晚上。星期六的中午,讓。馬剋就會過來陪她。尚塔爾把她的皮製小旅行包留在房間裏,就出去散步了。從那些並不熟悉的街上回來,她走進了那傢旅館的餐廳。墻上的挂鐘已指嚮七點半了,可餐廳中仍然空無一人。她找了張桌子坐下來,等待着有人能註意到她的存在,大廳的另一端,廚房的門邊,兩個女待者正在專註而熱烈地討論着什麽。由於不想提高自己的聲調,尚塔爾站起來,穿過大廳,在她們身邊停了下來。但可能因為她們太專註於她們的話題了,誰也沒有發現尚塔爾的到來。衹聽其中一個說:“我告訴你,這件事已經過了十年了,我認識他們。太可怕了!沒有留下一點兒痕跡,一點兒都沒有。這件事還上了電視。”另一個問:“那在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沒有人能想象得出來,這正是它的可怕之處。”“是謀殺嗎?”“他們找遍了每一個角落,可並沒有發現屍體。”“那麽應該是綁架嘍?”“但會是誰幹的呢?而又為什麽要這麽幹呢?他既不是一名富翁,又不是什麽要人。他的妻子和孩子們也因此上了電視。真是令人心碎,不是嗎?”
   終於,她註意到了站在身旁的尚塔爾:“你知道電視臺播的那個關於失蹤者的節目嗎?那個節目的名稱是‘在視綫中消失’。”
   “嗯,我知道,”尚塔爾回答。
   “也許您看過發生在波德傢的事。他們原來住在這兒。”
   “是的,那的確是太可怕了?”尚塔爾說。她不知道該如何把話題從這個悲劇轉到那至今還無法確定的晚餐上來。
   “您需要一份晚餐、是嗎?”終於,另一個女侍者問道。
   “是的。”
   “我去找領班,您請先就坐吧。”
   她的同伴仍然意猶未盡:“你能想象嗎?一個你愛的人突然失蹤了。而你,甚至不知道在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這簡直會讓人精神崩潰!”
   尚塔爾回到桌邊。五分鐘後,那位領班過來了。她點了一份冷餐,就那麽簡單,她不喜歡一個人吃飯,啊,她多麽恨獨自一個坐着吃飯!
   她把盤中的火腿切成薄片。但她那被兩個女侍者激起的情緒卻仍無法平靜下來,在這個世界上,我們的一舉一動都會被監視,並被記錄下來。在百貨商場購物時,攝像機的鏡頭註視着你;在大街上,人們熙來攘往,不斷擁擠着你;在一個人做愛後的第二天甚至不能逃脫調查者的追問。(“你在哪兒做愛?”“一星期幾次?”“是否使用?”)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還怎麽可能避開所有人的視綫而不留一點痕跡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呢?是的,她當然知道“從視綫中消失”——這個有着一個可怕名字的節目,一個用它的真誠和悲哀打動了她的獨一無二的節目。似乎某個領域還對這個節目進行了干涉,鄭重地要求電視臺放棄這種輕浮,那位節目主持人嚮觀衆們呼籲,要他們自告奮勇地來提供有助於尋找那些失蹤者的綫索。在節目最後,他們還一張接着一班地出示了照片,那些所有在前幾次節目中提到的“從視綫中消失”的人們的照片。其中有些人已經失蹤長達十一年了。
   她想象着,如果有一天,她也那樣失去了讓·馬剋。她永遠不會明白,自已是怎麽想到這上面去的。她甚至不能自殺,因為自殺會被認為是一種背叛,是一種對等待的拒絶,是一種謝心的喪失。她會受到遣責,所以她別無選擇,衹能活着直到那始終充滿着恐懼的日子結束。
   2
   她上了樓,回到房間中。開始,她覺得輾轉難眠,但最終還是睡着了。經歷了一個漫長的夢之後,她在午夜醒來。在這個夢中出現的每個人都衹存在於她的過去之中:她的母親(很久以前就去世了),還有她的前夫(她已經幾年沒有見到他了。他看起來與以前爾一樣了,就象這個夢的導演選錯了演員),以及他那位的,精力充沛的姐姐和他現在的妻子(尚塔爾從沒見過她;可儘管如此,在夢境中,她還是沒有懷疑自己的身份)。最後,他還含糊其詞地嚮尚塔爾提出了一些性要求。而他的新妻子則在她唇上重重地吻了一下,還把舌頭探入到尚塔爾的嘴中。那舔來舔去的舌頭衹讓她感到厭惡。事實上,也正是那個吻讓她從夢中醒來了。
   這個夢給她帶來非常強烈的不安,使她努力想去找出那個令她不安的原因。她想,讓她不安的一定是因為那個夢否定了她的現在。而她是那麽地依戀現在。在這個世界上,什麽都不能誘使她把現在與過去或是將來作交換。這就是她不喜歡做夢的原因:它們在生命的各個階段強加了一個讓人不能接受的等價物,—個與某個人所經歷的一切對等的時期。它們否認了“現在”的這種有特殊權利的地位,它們懷疑“現在”。在那晚的夢境中,她生命中很大的一部分被抹去了:讓·馬剋,他們共同居住的公寓,所有他們在一起生活的日子;而它們的位置卻被過去給強占了。面那些早已失去聯繫的人則企圖用陳腐的性之網來俘虜她。她仍能感覺到覆蓋在她嘴上的那兩片潮濕的,女性的唇(她不是一個醜陋的女人——這個夢的導演完全按他的意志選定了演員)。這種感覺如此地令人不快,以至於她在那樣的午夜衝進洗手間,不停地漱口,直到嘴裏那種令人作嘔的味道被徹底衝掉為止。
   3
   弗是讓·馬剋的一位老朋友,他們在高中時代就相識了。他們有着共同的見地,並且相處得十分融洽。他們到那天為止還一直都保持聯繫。幾年前的一天,讓·馬剋突然决定要與他一刀兩斷,並不再去找他。當他知道弗病重住院的時候,也根本設想過要去看望他;但尚塔爾卻堅持主張他應該去。
   他那位老朋友的情況看起來實在讓人擔心:他還記得在他們讀高中時,弗就是個嬌嫩的男孩。他總是那麽的完美,具有一種天生的溫文爾雅的氣質。這使得站在他身旁的讓·馬剋看起來象頭犀牛。這種難以形容的女性化特徵使那時候的弗顯得比同齡人年輕,但卻使現在的弗顯得蒼老:他的臉小得有些怪異,上面布滿了皺紋、就象一片幹枯的葉子。他的腦袋就象是幾十年前製成木伊的埃及王子的頭顱。讓·馬剋把目光移到他的手臂上:他右臂的靜脈中插着一根針、已經不能動了,左臂則在不停地大幅度地比劃着,以強調他所說的話。過去看他打手勢,讓·馬剋一直都有這樣的感覺:弗的胳臂與他嬌小的身軀相比顯得更為纖細,實在是太細了,就象木偶的手臂。那天,那種感覺更為強烈了。因為他孩童般的手勢與他嚴肅的話題太不相稱了;弗正在描述他的一次昏迷過程。那次昏迷持續了好幾天,直到醫生把他救活過來。“你聽說過那些從死亡邊緣被救活過來的人對死亡經歷的敘述嗎?在他們的前方有一條隧道,隧道盡頭有亮光。那邊的美景深深地吸引了他們。可我嚮你發誓,那兒根本就沒有什麽亮光。更可怕的是,我還沒有失去知覺。你清楚地知道發生在周圍的一切事情,聽得到周圍發出的一切聲音。但他們——那些醫生——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們在你面前暢所欲言,即使是那些你不應該聽到的。他們宣佈你已死亡了,你的大腦已經停止運轉了。”
   沉默了一段時間之後,他接着說:“我並不是說我的意識是完全清晰的。我明白每一件事,但每一件事都被稍稍歪麯了,就象做了一場夢。我一次又一次地做着同樣一個惡夢。在現實生活中,惡夢是會很快結柬的。因為你一旦開始放大聲喊,就會醒過來。但我卻喊不出來。這是最糟糕的;我竟無法喊出聲來。在一個惡夢中竟喊不出聲來。”
   他又一次地陷入了沉默。然後又說道:“我以前從來不怕死。可現在,我開始怕了。我擺脫不掉人死後還有知覺這種可怕的感覺。人死後將會進入到一個無止境的惡夢中去。那已經夠可怕了,足夠了。”他呆呆地望着前方,仿佛還在回昧着那個可怕的夢。“算了,我們還是聊些別的吧!”他突然轉了話題。
   在讓·馬剋來醫院之前,他已經肯定他們兩人誰也不能逃避那破碎的回憶了,可當他與弗見面之後,還是言不由衷地嚮他說了一些重歸於好的話。這種對死亡的顧慮使其他戶切話題都失去了意義。無論弗想轉換什麽話題,談到後來總回到他那飽受痛苦的軀體上。讓·馬剋陷人沮喪之中。但這種沮喪並沒有摻雜任何的虛情假意。
   4
   他真的那麽冷酷無情嗎?幾年前的一天,他知道弗背叛了他。說那段經歷很離奇,實在是有點言過其實。不管怎麽樣,那次背叛並沒有那麽可怕。那天,正在開會的時候,讓·馬剋離開了。每個人都趁這個機會攻擊他,誹謗他,這後來使他失去了那份工作。(這是一個不幸的但並不那麽嚴重的損失,因為他並不喜歡那份工作)。弗當時也在會上,但他並沒有挺身而出,維護讓·馬剋的利益,而衹是一言不發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那能夠打出優雅手勢的纖弱手臂,沒有為他的朋友稍微動一下。為了避免由於輕率而造成錯誤,讓·馬剋為此還作了一次謹慎而仔細的調查。他想證實弗是否真的保持了沉默。當他完全明白事情的時候,他感到自己受了很深的傷害。於是,他决定再也不去找弗了。但他後來卻立刻被一種欣慰的感覺占據了,一種令人不解的愉悅。弗剛剛結束關於他不幸的話題。在又一次的沉默之後,他那小小的木伊般的臉上突然煥發出一種奇異的光采:“你還記得高中時我們的那次談話嗎?”
   “不太記得了。”讓·馬剋說。
   “當你談論女孩的時候,我總是在一邊靜靜地聽着。因為,你一直是這方面的權威。”
   讓·馬剋嘗試着去回憶,但他的記憶中完全沒有那次交談的痕跡:那時候,我還衹不過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孩,我能談些有關女孩子的什麽事情呢?
   “到現在,我還能想象出當時站在你面前時的情景,”弗繼續着他的話題,“我們談論着一些有關女孩子的事。你還記得嗎?我說,我總覺得如此美麗的軀體也象我們一樣必須進行分泌,這實在是太令人震驚了。我告訴你,我簡直不能忍受一個女孩子擦鼻涕的動作。我又能想象出當時的你。你停下來,盯着我。然後你用一種古怪但卻老練的語氣,十分直率而堅定地說:擦鼻涕?對我來說,能看到的衹是她是如何眨眼的,她角膜上的眼臉是如何動的。我對此感到有一種不能抑製的厭惡。你還記得這些嗎?”
   “不記得了。”讓·馬剋回答道。
   “你怎麽忘了?那眼瞼的活動。多麽奇怪的念頭!”
   讓·馬剋說的倒是實話,他真的不記得了。而且,他也根本不想去回憶。他正在思考另一件事:人們需要友誼的原因就是:它會嚮你提供一面鏡子,你可以從中看到你的過去。這樣你就不致於會遺忘與朋友相處時的那些點點滴滴。
   “那眼瞼。你真的不記得了嗎?”弗似乎還沒得到一個滿意的回答。
   “不記得。”讓·馬剋說。他心想:你難道還不明白,我一點也不在乎你給我的那面鏡子嗎?
   弗似乎有些疲倦了,他陷入了沉默,仿佛那個有關眼瞼的回億已讓他精疲力盡。
   “你休息吧。”讓·馬剋站起來。
   當他離開醫院的時候,他發覺自己有一種想立即見到尚塔爾的極其強烈的欲望;如果他不是如此的疲憊不堪,他早就會擺脫這種欲望了。在去布魯塞爾的路上,他就計劃着第二天早晨享用完精美的早餐後,從從容容地上路,去他想去的地方。但在和弗的見面之後,他就改變了主意,把出發時間提前到第二天早上五點。
   5
   熬過一個讓她感到越發疲憊的夜晚,尚塔爾離開了旅館,在去海濱的路上,她不斷地與那些來這兒度周末的觀光客擦肩而過。他們每一群人的情況都差不多:丈夫推着一輛嬰兒車,小寶寶靜靜地躺在裏頭。妻子依假在他身邊。丈夫的表情是溫順的,體貼的,微笑中還帶着一絲窘迫。他總是想彎子擦掉孩子的鼻涕,撫慰孩子的突聲。而妻子的表情則是厭倦的,冷淡的,甚至還帶一些令人費解的怨恨。其他的與這對兒的情況大同小異:有的是丈夫推着嬰兒車走在妻子身邊,他背上特製的嬰兒袋裏還躺着於個孩子;要不就是丈夫推着嬰兒車走在妻子身邊,一個孩子坐在他肩上,另一個則躺在係在他腰上的嬰兒袋裏;或者是丈夫與妻子走在一起,他沒有推嬰兒車,但一隻手抱着一個孩子,背上、肩上、腰上還各有一個。最後一種情況是文未不在,衹有妻子推着一輛嬰兒車,從她身上能看到一種男人所沒有的力量。每當尚塔爾看到最後一種情形時,她總要繞開去。
   尚塔爾想:男人都爸爸化了,他們不是父親,他們衹是爸爸,是沒有父親權威的父親。她很想知道,與一個手推嬰兒車,背上背着孩子,腰上攜着孩子的男人調情是怎麽樣的。趁她妻子駐足在商店櫥窗前的有利時機,如果她嚮那位丈夫輕聲發出邀請,他會怎麽做?他是會變成一棵樹寶寶,乖乖地一動不動,還是轉過身來註視着這位奇怪的女人?他背上的孩子會不會突然掉下來,他腰上的孩子會不會因為他父親的動作打擾了他的美夢面大聲蹄哭?尚塔爾腦中突然閃現出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這個念頭讓她自己都覺得滑稽可笑。她對自己說:我生活在一個男人再也不會回頭來看我的世界。
   尾隨着那些清晨散步的人們,她發現自己已不知不覺地來到了海堤上:潮水已經退了,被潮水衝刷得十分平坦的金色沙灘一直延伸到一公裏以外。她已經很久沒來諾曼底海灘了。對這兒的一些時鬃的運動,她並不是十分熟悉,比如風箏和帆車。風箏就是把彩色的織物粘在一個很結實的骨架上的一種玩具。玩的時候,讓它迎着風飛起來就行了。玩的人一隻手抓一根綫,並在綫上施加不同方向的力,它就能上升,下降,盤旋,同時發出一種駭人的聲音,就象一匹碩大的飛馬。當風第一次又一次地頭朝下紮入沙灘中時,總能讓人聯想到飛機失事。她驚訝地發現,玩風箏的人既不是兒童,也不是青少年,他們全都是成年人。而且他們中沒有女性,全都是男人,實際上,他們就是那些爸爸們!那些沒有帶着他們的孩子,遠離了他們的妻子的爸爸們!他們並沒有急着去他們情婦的身邊,而是奔嚮了海灘,放風箏來了!
   尚塔爾腦海中又萌發出一個姦詐的勾引念頭:她跟在那些手持風箏綫,眼睛盯着他那不斷發出噪音的玩具的男人身後,當他一回頭,她就會輕聲用最猥褻的詞彙嚮他發出性的邀請。他會有什麽反應?不用懷疑,他會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地說:別來打擾我,我正忙着呢!
   (口歐),不,男人再也不會轉過身來看她一眼了!
   她回到了旅館。在旅館門廳外的停車場,她一眼就認出了讓·馬剋的車。在總臺,她打聽到,他已經來了至少半個小時了。總臺小姐交給她一張便條,上面寫道:“我提早到這兒了。我現在出去找你。讓·馬剋”
   “他出去找我了,”尚塔爾自言自語道,“但他去哪兒了呢?”
   “那位先生說,您一定去海濱了。”
   6
   在去海濱的路上,讓·馬剋經過一個巴士站。車站裏衹有一個身穿t恤和牛仔褲的女孩。她並不熱情,但卻很明顯地扭動着她的臀部,好像在跳舞。當他走進那個女孩的時候,他看見了她正張着的嘴。那個大窟窿在她那機械地扭動着的軀體上微微地晃動。讓·馬剋心想:她在跳舞,而且,她對生活感到厭倦。
   他來到海堤上,放眼望去:海灘上,那些男人們正仰着頭放風爭。他們的心中充滿了。讓·馬剋得出了他的三個結論,厭倦有三種:一種是消極的厭煩,正如那邊跳舞邊打哈欠的女孩兒;另一種是積極的厭倦,象風爭的愛好者;最後一種是反叛的厭倦,年輕人焚毀汽車,砸爛商店的玻璃就是這種情況。
   那些十幾歲的孩子們小小的身體上扣着大大的彩色頭盔。他們正聚集在幾輛形狀古怪的車子周圍;車子的構造很簡易:兩根鐵條固定成一個十字,前邊有一個車輪,後邊有兩個。在車子正中是一個又長又扇的正好能容下一個人的車廂。車廂上方竪着一根張着帆的桅桿。為什麽那些孩子戴着頭盔呢?一定是那種運動很危險,一定是的。讓·馬剋心想:其實,孩子們開着那種車,最危險的應該是那些正在散步的人們纔對。可為什麽沒有人嚮他們提供頭盔呢?因為那些不樂意參加休闌活動的人們正是在與厭倦作激烈而頻繁的鬥爭中的逃兵。他們不應該得到關心,所以也不應該得到頭盔。
   他沿着階梯下了海堤,走嚮海邊,沿着那漸漸嚮遠處遺去的水綫,他邊走邊仔細地在人群中搜索着,從遠處那些摸摸溯糊的輪廓中竭力地辨認着尚塔爾。終於,他認出來了。那正停下來凝望遠處的海浪,航船和天邊的雲彩的尚塔爾。
   他穿過那些正由教練指導着坐上帆車,開始慢慢地繞着圈開的孩子們。其他的那些帆車正在他們周圍朝着各自方向飛馳。這種革僅僅是靠那繩上的帆來保持直綫行駛或改變方向以閃避行人的。但是那些笨手笨腳的業餘愛好者真有能力控製那張帆嗎?那車又真的會按照駕駛者的意願作出相應的反應而不出錯嗎?
   讓·馬剋註視着那些帆車。突然,他看到其中的士輛用賽車般的速度嚮尚塔爾那個方向駛去,他不禁皺起了眉頭。那輛車的駕駛者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他躺在車廂裏,就象一個火箭中的宇航員。他那樣躺着,根本就不能看見前方的任何東西!尚塔爾是不是有足夠的警惕來保持清醒呢?他開始責備她,責備她那種過於隨便的個性。同時,他也加快了步伐。
   她在半路就折了回來,但她不可能看到讓·馬剋,因為她的舉止仍然是不緊不慢的。一種正陷入沉思的女人的舉止。她目不斜視地嚮前走着。他真想衝她大喊,讓她不要再那麽心不在焉的,要小心那些在沙灘上橫衝直撞的愚蠢的車子。突然,他的腦子浮現出一個畫面:尚塔爾被那輛車撞倒了,伏在沙灘上,她的血不斷地嚮外涌着。而那輛肇事車卻已消失在沙灘的盡頭。他看到自己正衝嚮她。那個想象引起的不安促使他真的開始喊尚塔爾的名字。風很大,沙灘很寬,沒有人能聽清他的喊聲。他衹能停止了那種感情用事的誇張行為。淚水從他的眼角滑落。他為她而哭。他的臉由於哭泣面抽搐地有些扭麯。他經歷了對她的死亡的恐懼,雖然那種恐懼衹存在於一瞬間。
   不久,他就對自己那種突發的歇斯底裏感到震驚。他看見她仍然在遠處若無其事地,平靜地,優雅地,堅定地散着步。他想起剛纔自己為失去最愛的人而表演的那出滑稽的鬧劇,不禁例開嘴笑了。那是一種不帶啓責的微笑。因為自從愛上她之後,他就害怕有一天尚塔爾會離他而去。現在,他真的開始飛奔了,並嚮她揮動着雙手。正在那時,她又停下了腳步,轉身嚮着大海。她沒註意到那個使勁揮舞着雙手的男人,而是靜靜地眺望着遠方的航船。
   終於,她嚮他那個方向轉過身來,她似乎看見他了;他欣喜地又舉起了手臂。但他馬上又發現她其實還是沒看見自己。她又一次地把目光投嚮那被海水輕撫着的沙灘和遠處依稀可見的海岸綫。凝望着她的側影,讓·馬剋意識到,他能辨認的衹是她頭上那條紮發留用的絲巾。當他走近的時候(他的步子突然不那麽急促了),那個他認為是尚塔爾的女人卻變老了,變醜了。她根本就不是尚塔爾!
   7
   尚塔爾很快就厭倦了那種站在海堤上眺望海灘的感覺。她决定回旅館去等讓·馬剋。可她覺得很睏。為了不破壞他們相聚時的好心情,她决定要一杯咖啡。於是她改變了方向,嚮一幢混凝土建築物走去。那兒有一傢餐廳,一傢咖啡館,一個遊樂場和一些小賣部。
   她剛走進咖啡館,就被那吵鬧的音樂聲給搞得心煩意亂的。她急躁地從兩排桌子之間穿了過去。在空蕩蕩的大廳中,有兩個男人一直盯着她:一個是年輕的,靠在櫃臺前面,穿着一身咖啡館的製被;另一個年紀大一些,肌肉發達,穿着一件t恤,站在大廳那頭。
   她想找個位置坐下來,便對那個肌肉發達的男人說:“你能把音樂關掉嗎?”
   他嚮她走近了幾步,說着:“很抱歉,夫人,我沒聽清楚你說了什麽。”
   尚塔爾偷偷看了一眼他那肌肉發達,紋着圖案的手臂,上面紋着一個有着碩大,身上纏着一條蛇的裸體女人。
   她衹能重複了一遍(但已降低了要求):“這音樂——你能不能把音量關小一些?”
   那個人卻反問道:“這音樂?你不喜歡它嗎?”尚塔爾突然又註意到了那個年輕人,他現在站在櫃臺後邊,把音量開得更大了。
   那個紋身的男人已離她非常近了。他的微笑看起來卻讓人覺得有些敵意。她投降了:“不,我並不討厭你的音樂!”
   那個男人又說道:“我肯定你喜歡它。那麽,你要來些什麽?”
   “什麽也不要,”尚塔爾急忙說,“我衹想四處看看。你這兒,裝修得很漂亮。”
   “那為什麽不留下來呢?”那個穿着黑的年輕人出乎意料地已經來到了她的身後。他又嚮後挪了幾步:現在他正站在那兩排桌子之間,那是通嚮大廳的唯一出路。他那種謅媚的語氣攪亂了她的心情。她感到自己正落人一個圈套之中。她必須盡快想出逃脫的方法。要出去,她必須經過那個年輕人擋着的那條路。就象一個不顧一切逃脫死亡的人一樣,她小心翼翼地挪嚮出口。她看到了年輕人臉上那種令人作嘔的甜蜜的微笑。她的心砰砰直跳。當她挪到他面前時,他側過身讓她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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