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百家争鸣>> 现实百态>> 米兰·昆德拉 Milan Kundera   捷克 Czech     (1929年4月1日)
为了告别的聚会
  《为了告别的聚会》又译为《告别圆舞曲》曾荣获意大利最佳外国文学奖,是米兰·昆德拉重要的小说代表作,于1969-1970年间在波希米亚完成。该作品构思巧妙,极富黑色幽默风格,是公认的当代文学杰作,在全世界34个国家和地区出版。小说只写了五天里发生的事,但涉及了很多的人物,每个人物的生活又展开得非常丰满。它表现了人们对生命死去的漠然,对改变生命的的渴望和抗争。为了得到新的东西,他们都拼命想逃避一些东西,又拼命想抓住一些实际的东西。他们面临一个选择,却好像又别无选择,最终只能选择监视、欺骗和谋害。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一样,是一部引发人对人生的思考的作品。
  《为了告别的聚会》-基本资料
  
  作者:(捷)米兰·昆德拉
  
  译者:安丽娜
  
  ISBN:9787506300223
  
  页数:220
  
  定价:5.90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装帧:平装
  
  出版年:1993
  《为了告别的聚会》-作者介绍
  
  米兰·昆德拉,捷克小说家,生于捷克布尔诺市。父亲为钢琴家、音乐艺术学院的教授。生长于一个小国在他看来实在是一种优势,因为身处小国,“要么做一个可怜的、眼光狭窄的人”,要么成为一个广闻博识的“世界性的人”。童年时代,他便学过作曲,受过良好的音乐熏陶和教育。少年时代,开始广泛阅读世界文艺名著。青年时代,写过诗和剧本,画过画,搞过音乐并从事过电影教学。总之,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曾在艺术领域里四处摸索,试图找到我的方向。”50年代初,他作为诗人登上文坛,出版过《人,一座广阔的花园》(1953)、《独白》(1957)以及《最后一个五月》等诗集。但诗歌创作显然不是他的长远追求。最后,当他在30岁左右写出第一个短篇小说后,他确信找到了自己的方向,从此走上了小说创作之路。1967年,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玩笑》在捷克出版,获得巨大成功,连出三版,印数惊人,每次都在几天内售馨。作者在捷克当代文坛上的重要地位从此确定。但好景不长。1968年,苏联入侵捷克后,《玩笑》被列为禁书。昆德拉失去了在电影学院的职务。他的文学创作难以进行。在此情形下,他携妻子于1975年离开捷克,来到法国。移居法国后,他很快便成为法国读者最喜爱的外国作家之一。他的绝大多数作品,如《笑忘录》(1978)、《不能承受的存在之轻》(1984)、《不朽》(1990)等等都是首先在法国走红,然后才引起世界文坛的瞩目。他曾多次获得国际文学奖,并多次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除小说外,昆德拉还出版过三本论述小说艺术的文集,其中《小说的艺术》(1936)以及《被叛卖的遗嘱》(1993)在世界各地流传甚广。昆德拉善于以反讽手法,用幽默的语调描绘人类境况。他的作品表面轻松,实质沉重;表面随意,实质精致;表面通俗,实质深邃而又机智,充满了人生智慧。正因如此,在世界许多国家,一次又一次地掀起了“昆德拉热”。昆德拉原先一直用捷克语进行创作。但近年来,他开始尝试用法语写作,已出版了《缓慢》(1995)和《身份》(1997)两部小说。他的作品表面轻松,实质沉重;表面随意,实质精致;表面通俗,实质深邃而又机智,充满了人生智慧。正因如此,在世界许多国家,一次又一次地掀起了“昆德拉热”。
  《为了告别的聚会》-内容介绍
  
  小说以苏联入侵布拉格为政治背景,通过小号手、美国商人、疗养院护士和获释囚徒等8 个人物反复曲折的爱情故事,在哲学层面深刻探讨了诸多人生繁杂矛盾的困境和难题。
  
  故事很简单。
  
  从一个姑娘怀孕后对已婚情人的纠缠开始,写这个姑娘谨慎地试图通过胎儿来达成对于情人爱情的渴望;写男子试图说服姑娘打胎来摆脱这次爱情的危机;写姑娘的情人一心要发现姑娘的不忠并且来竞争对于姑娘的爱情;写男子的妻子一心要揭穿男子的不忠行为以满足自己恶意的嫉妒快感。通过穿插和人物关系的交织,还写了另一个即将离开自己祖国的男子和他的准情人。故事持续的时间是五天,五天就改变了一切,这是一个“为了告别的聚会”,因为聚会之后还是告别的交错。故事的场景就在一个由温泉的小镇上,人物在那里来往仿佛是一个不用改编就可上演的戏剧。
  
  故事仿佛就是为了讥讽人类的机心和努力。所有的盘算都会突然落空、所有的设想都大相径庭、所有的感觉都南辕北辙。
  
  男子为了说服姑娘打胎而费尽心机,然而,姑娘的同意打胎却完全不是出于男子的设计;姑娘一心以为腹中的胎儿就仿佛是爱情的象征和圣物,因此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然而她的爱情却不仅背弃了让她怀孕的男子,也背弃了年轻的情人,和一个老年男子开始了;男子的妻子被嫉妒占据全身心,却在即将发现不忠的前夕,突然感觉到了嫉妒的愚蠢,并且发现了爱情嫉妒之外的可能性,其他男子可爱的可能性;姑娘在开启了爱情之门之后,为了爱情决定堕胎,然而却死于一次意外(死亡本来就总不为我们掌握);男子在姑娘的死亡带来的突然超脱之后,感觉到了自己妻子的可贵,可是她的妻子的心灵却已经开始遁离;即将离开自己祖国的男子在满心欢喜的告别时却突然发现了舍不得离开的原因,并且他正是害死姑娘的无意的凶手———所有这些都出乎人们的意料,出乎读者的意料,却是那么可能的发生。或者说,生活中真实的发生未必不如这种可能。
  《为了告别的聚会》-书评
  
  我不知道这本小说在昆德拉作品中的序列,我感觉它是昆德拉的一种尝试,昆德拉在里面反复探讨着各种各样的概念,比如“媚俗”、比如“嫉妒”、比如“高尚”、比如“秩序”、比如“世界的昙花一现的本质”。这些概念附着在小说的情节中随时展开,尽管还只是蜻蜓点水一般的,然而却已经展示了各自向前发展的无限可能性。尽管它们致使“社会世界”(SocialWorld)的一种创造,然而这种创造却正如同小说中的主人公一般有着鲜活的生命。它们生动站立、它们跃跃欲试、它们引而待发、它们生机勃勃——而这实在是因为人们,不仅是书中的主人公,每时每刻都在受着这些概念的操纵,因着它们活动。人们,我们,不认识它们,我们以为是按着我们自己的心愿在活动,事实上,我们只是这些概念的提线木偶而已。提线木偶无知无觉,无喜无忧,而我们却还会自以为是的知觉喜忧。
  
  或许,昆德拉是旨在揭示这样的悲剧性存在?
  
          一一《江南时报》(2002年10月29日)
  
  作者的语言描写生动而丰富,叙述中夹着议论和心理分析。读小说中描写的情景好像看电影一样,读者始终被调动起思绪从而产生更多的的感触。有些话语包含着他的隽永和智慧,只能心领神会。他甚至把哲学、政治批判融入爱情故事,很多议论精辟、深刻。从他的作品里找到了自己无从理清的问题,得到了精神的宣泄。
          一一solargo(北京)
  
  昆德拉总是用他的睿智和才华为我们构建一个分不清虚幻还是现实的世界。不论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还是《为了告别的聚会》等等,在阅读的过程中,总会一次次发现自身与文中人物惊人的共同点,并对于作者对人物心理准确的把握感到惊异。作为一个女性,我完全觉得昆德拉彻底把握了女性的心理特点,一切企图被隐藏的想法都赤裸裸被揭露出来。
  
          一一在等待的一粒米(南京)
第一天
  1
   秋天来了,在宜人的山谷里树叶变成了黄色、红色和褐色。小小的矿泉疗养镇 看上去象是被裹在火焰里了。女人们在疗养地的林荫道上散步,她们不时停下来, 俯在水花四溅的喷泉边上。这是些没有孩子的女人,她们来到这儿,希望能获得生 育力。
   这些病人中,也有少数男人,因为除了妇科的奇迹外,矿泉疗养地的治疗对于 各种精神病症看来也是有益的。尽管如此,女人仍然要比男人多出九倍——对于象 茹泽娜这样一个年轻的护士来说,这是一个令人恼怒的比例,意味着整天都得照料 那些没有生育力的妇女们。
   茹泽娜出生在这个疗养镇,她的父母仍然住在这儿,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从这 个尽是妇女的巢穴中逃出去。
   星期一下午,快要轮到她下班的时候,还剩下要给最后几个肥胖的女病人裹上 被子,并要微笑着让她们在床上躺下来。
   “给他打个电话,怎么样?”茹泽娜的同事一齐鼓动她,一个大约三十五岁, 长得很胖,另一个稍微年轻和消瘦些。
   “唔,那倒是。”茹泽娜回答。
   “没什么可担心的。”年长点的护士再一次鼓劲她,并朝茹泽娜背后的室 瞅了一眼,那儿有职工们的存衣柜,小桌和电话。
   “你该往他家里打电话。”瘦点的护士刻薄地说,她们三人一齐笑起来。
   笑声平息后,茹泽娜说:“我知道他那个排练场的号码,我往那儿给他打。”
   2
   这是一场令人心悸的谈话。当他一听出她的声音时,他就十分惊慌。
   他一直害怕女人,但当他这样告诉她们时,她们却从不相信,宁愿认为,他的 表白是一种骑士风度的幽默。
   “你好吗?”他问。
   “不太好。”
   “怎么啦?”
   “我需要和你谈谈。”她很忧伤地说。
   这正是他预感到的那种悲哀的声调,多年来。他一直对这类事情感到恐惧。
   “好吧,”他压低声音说。
   她又说了一遍,“我真的必须和你谈谈。”
   “出了什么事?”
   “我有了。”
   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停了一下,他虚弱地说:“你说的什么意思?”
   “我已经有六个星期了。”
   他试图控制自己,“那种事有时是会有的,不过是来迟了一点,”
   “不,这次是真的。”
   “不可能,根本不可能。无论如何,这不是我的原因,肯定不是!”
   她顿时火了,“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天哪!”
   他怕她,怕使她发怒,“别责怪我,我的意思并不是要伤害你,为什么我要伤 害你呢?我只是想说,这也许不是我的原因,因为我没有那样做,你用不着担心, 这在生理上是完全不可能的。”“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事都是有可能的。”她冷冷 地说,“原谅我打扰了你。”
   “噢,不!”他赶忙说,生怕她会挂上电话,“你给我打电话是很对的!我自 然乐意帮助你。当然,这件事是可以安排的。”
   “你说‘安排’是什么意思?”
   他顿时语塞,不敢说出它的真正含义,“哦,你知道的,安排!”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我决不会做那样的事,除非先把 我杀掉。”
   恐惧又攫住了他,但他立即设法反驳:“如果你不想听我的意见,干吗打电话 给我?你是想同我商量一下这事呢?还是你已经下了决心?”
   “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那么,好吧,我来见你。”
   “什么时候?”
   “我会告诉你。”
   “好吧。”
   “现在,你要保重自己。”
   “你也保重。”
   他挂上电话,回到舞台上,他的乐队正等着他回来重新排练。“先生们,今天 就到这里。”他说。
   3
   她放下话筒,脸气得通红,克利马对这事的反应刺痛了她,实际上,她很久以 来就感到忿恨了。
   他们早在两个月前就认识了,当时这位著名的小号手和他的乐队正在矿泉疗养 地演出。音乐会后,人们特地为这些音乐家们举行了一场舞会,她也应邀参加了, 在舞台上所有的女人中,小号手对她最表好感,并同她一起度过了一夜。
   那以后她再没有得到他的一点消息。她给他寄去两张明信片,亲热地向他问候, 但他都没有理睬。一次,她去首都参观时,往他的排练场打电话,一个男人接了, 问了她的姓名,说他就去找克利马,几分钟后,他回来了,告诉她排练已经结束, 小号手也走了。
   她怀疑他是想躲避她,随着她逐渐察觉自己已经怀孕,她对他的忿恨也日渐增 长。
   “他说这在生理上是不可能的!你能反驳他吗?生理上不可能!当这个孩子生 出来时,我倒想知道他会说什么!”
   她的两个朋友激动地点点头。同那位著名的音乐家度过了一个难以言传的夜晚 之后,第二天早晨,她把这事全部告诉了她的同事,这件事随即在水汽迷蒙的治疗 室里传开来,打那以后,这个小号手就成了全体护士们的共同财富。他的肖像彼张 贴在集体宿舍的墙上,每当他的名字出现时,她们都要暗暗抿着嘴笑,仿佛他是一 个知交。当这些护士们得知茹泽娜怀孕时,她们的内心都充满一种奇妙的快意,因 为现在她们同他之间已有了一种有形的、持久的纽带,这种保证物己深深植入了茹 泽挪的肚子里。
   年长的护士拍拍茹泽娜的背,“喏,现在,亲爱的,镇静点。我给你看样东西。” 她很快地翻动一期带有插图的杂志,“瞧,这儿!”在折好的一页上是一个年轻迷 人、皮肤浅黑的女人照片,她站在舞台上,手里拿着一个麦克风。
   茹泽娜凝视着这张照片,试图从这张长方形的光滑的纸上看出她的命运。“想 不到她是这样年轻。”她悻悻地说。
   “得了吧!”她的中年女友笑了,“这张照片是十年前照的!你知道,他俩岁 数一样大,她是不能和你相比的!”
   4
   在电话里同茹泽娜交谈时,克利马渐渐意识到她的话里有着多年来他一直害怕 的那种厄运的声音。这倒不是他有充分理由相信在那个倒媚的夜晚,他果真使茹泽 娜怀了孕(相反,他肯定她的指控是假的),而是在他认识茹泽娜之前许多年,他 就一直在等待着这种消息。
   在他二十一岁那年,一个迷恋他的金发碧眼姑娘就曾经假装怀孕,想迫使他同 他结婚。那是一个可怕的日子,最后他得了胃部痉孪症,整个人都萎了。打那以后, 他明白了怀孕是一种随时随地都可以奏效的打击,是一种任何避雷针都无法躲避的 雷电。电话里某种悲哀的声调预兆着风暴的来临(可不,当年那个坏消息也是首先 在电话里打击了他),自年轻时那场经历以来,虽然他在同女人们发生关系时并不 缺乏热情,但随之而来的总是忧虑之感,每次发生了这样的关系后,他总是恐惧地 等待着不幸的后果。从理智的角度看,他想到由于他那近乎病态的小心,他便差堪 ,灾难的可能性几乎是千分之一。但是,这种千分之一的偶然仍旧使他吓得够 呛。
   一次,他发现有个可供自由支配的晚上,便给一个已有两个月未见面的姑娘打 电话。当她一听出他的声音,她就叫起来:”亲爱的,是你!我一直在盼望你来电 活!我非常需要和你谈谈!”她是那样迫切,喘不过气来。那种熟悉的、令人焦虑 的阵痛又充塞了他的胸腔,他甚至从内心深处感到他的厄运已定。
   不过,他还是迫切想弄清原委,于是冲口而出,“你干吗用这样悲惨的声调说 话?”“我母亲昨天去世了。”她回答说。
   他宽慰地叹了一口气,但他知道,这种可怕的时刻迟早还是会来临的。
   5
   “那好,快说!发生了什么事?”鼓手一个劲地询问终于使克利马清醒过来, 他看着乐师们着急的面孔,于是把这事告诉了他们。这些小伙子们放下乐器,聚拢 在他们的头儿周围。
   十八岁的吉他手首先提出的建议较为激进,那种女人必须让她放乖一点,“叫 她见鬼去吧,那不是你的孩子,你根本不要理睬,无论如何,只要验一次血就足以 马上证明那是谁的孩子。”
   克利马反对说,验血往往什么也证明不了,到最后那个女人的指控仍然站得住 脚。
   吉他手反驳道,实际上并非真要验什么血,对待那种姑娘,只要态度强硬,她 就会识相,不再罗里罗嗦。一旦她知道被控的男人不是一个懦夫,她会自己花钱把 那玩意儿弄掉的。“总之,如果她一意孤行,生下孩子,那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发誓 同她睡过觉,那时,让他们去猜测到底谁是真正的父亲吧!”
   但是克利马说:”我知道,我可以指望你们,可到那时我早已急得要命了,遇 到这种事,我就是世界上最胆小的人,我得尽快做到心中有底。”大家都同意地点 点头。吉他手的办法在原则上是合理的,但并不适合于每一个人。它显然不适于那 种神经衰弱的男人,也不适于那种被女人死死缠住的名人。因此,大家都觉得还是 不直接对抗好,说服这姑娘去堕胎最为明智。但应当用什么理由呢?他们提出了三 个基本方案:
   第一个是利用姑娘的同情心。按照这个方案,克利马要把她看作是最亲密的朋 友,向她畅开心扉,倾诉衷肠,告诉她他的妻子患有重病,如果她知道另一个女人 同她丈夫有了孩子,她的身心准会崩溃。无论从道德上还是心理上,克利马都不能 承受这样的灾难,他要恳求这护士怜悯他。
   但是,有人对这点提出一条根本的反对意见:把这一策略完全建立在那个姑娘 可能会有的软心肠上面,这是愚蠢的,因为它未经检验,毫无把握。如果她恰巧没 有同情心,她将会以此作为武器,反过来对付他。由于让另一个女人知道了她极力 想给自己的孩子找个父亲,这种屈辱会使她更加冷酷地继续干下去。
   第二个方案是有意抓住这姑娘的正常心理:克利马应当向她解释,他不能肯定 这孩子确实是他的,这种怀疑将常驻心中,毕竟他与这个护士在一起只度过一个夜 晚,对她实际上一无所知,他一点也不知道她可能还有其他男朋友,诚然,他不会 指责她的行为是蓄意欺骗,但是她肯定不能保证他是她生活中唯一的男人!即使她 坚持这样说,克利马又怎么能相信无疑呢?生一个孩子,他的父亲老是疑惑是不是 自己的,这难道是明智的吗?难道能期望克利马为了一个甚至不能确定是自己的孩 子而抛弃他的妻子吗?茹泽娜肯定不会愿意养育一个注定永远见不到父亲的孩子吧?
   这种办法也有一个根本的缺陷,大提琴手(乐队里年龄最大的人)指出,指望 一个姑娘的正常心理甚至比指望她的同情心还要愚蠢。合乎逻辑的说服在这里肯定 达不到日的,而姑娘的心必定会因她的情人不信任而受到伤害。这只会增强她那哭 哭啼啼的执拗,激发她做出更加厚颜无耻的决定。
   第三个可行的计策是:克利马可以向怀孕的姑娘保证,他过去爱她,现在仍然 爱她。他非但不能责备她存心欺骗,而且还要给予她大量信任和温存。他将答应一 切,包括马上同他妻子离婚,向她暗示出一个美好的共同未来。为了这个未来,他 将要求她终止怀孕。他将解释说这不是他们生孩子的最佳时机,过早做父母将使他 们失去婚姻幸福的最初几个美好年头。
   这个方案缺乏前两条所具有的一个性质:逻辑性。假若克利马这样迷恋那个护 士,他为什么在过去两个月里完全不理她?但是,大提琴手坚持说,逻辑和爱情是 两回事,当然,克利马要作出一些说得过去的解释。最后,大家都同意第三种方案 可能是最佳方案,因为它利用了整个风流韵事中唯一合理的一种因素——姑娘的爱 情。
   6
   大家在剧院外面分手,吉他手一直陪着克利马回家,他是唯一反对采用这项方 案的人。在他看来,这方案与乐队的头儿——他心中的英雄和偶像的身份太不相符。
   “‘去找女人吧,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他引了一句尼采的话,他对这位 哲学家的其它言论毫无所知。
   “我的伙伴,”克利马叹道,”不幸的是,手中有鞭子的不是我,而是那个女 人。”
   吉他手于是提出由他开车去疗养地,把那个护士骗到公路上,然后用车将她碾 死。“没有人能证明这不是一次交通事故。”他说。
   吉他手是乐队里最年轻的成员,他热爱克利马,克利马为他的话所感动,对他 说:“你真可爱。”
   吉他手越发热情地阐述他的计划,他的脸颊发红了。
   “你的好意我非常感谢,但这是行不通的。”克利马插了一句。
   “干吗要犹豫?她不过是条!”
   “不行。你这人很不错,谢谢你。但是,这是行不通的。”克利马说,于是告 辞离去。
   7
   当克利马独自一人时,他默想着那个年轻人的计划和他拒绝的理由。倒不是因 为他比吉他手更道德,而是因为他更胆怯。他惧怕被控是一个凶千,就象他惧怕被 控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他想象一辆汽车从茹泽娜身上碾过的情录。她躺在路上,血 肉模糊。他感到一阵极度的轻松,但他意识到靠这种美妙的幻想来安慰自己是无济 于事的,无论如何,他面临着一个更迫切的问题:明天是他妻子的生日!
   将近六点钟,商店正准备打烊。他冲进最近的一家花店,买了一大束玫瑰花。 他想到明天准是一个痛苦的日子,他必须装做同妻子心心相印,必须殷勤地呆在她 身边,陪着她笑,使她高兴,而实际上他却得老想着远处一个陌生女人隆起的肚子。 他将谈笑风生,但是,他的心却会溜向远方,禁锢在另一个女人体内的黑暗深处。
   他意识到自己无法忍受在家中和妻子共度生日,他决定不再把与茹泽娜的会面 拖延下去。
   当然,这趟旅行不会是令人兴奋的,一想到遥远的疗养地,就好象有一种枯燥 乏味的沙漠气息扑来。除了一个美国人,他在那儿不认识任何人。这个美国人给人 留下一个蜗居乡间的富裕地主的印象。在那次倒楣的音乐会后,这个美国人在他的 寓所为乐队接风,盛宴款待他们。把所有漂亮的护士介绍给他们,因此,他对克利 马和茹泽娜之间的关系也负有间接的责任。噢,要是这个美国人还在那儿就好了, 他曾如此热忱地款待过他!克利马抱着这个幻想,仿佛他的得救就全靠它了。处在 象他所面临的这种困境中,没有比另一个男人的深切理解更令人镇静的了。
   他回到排练厅,让看门人给茹泽娜挂通长途电话。不一会儿,他听到了她的声 音。他告诉她将在明天去她那儿,他丝毫没有谈及她先前提到的那事。他跟她谈话 的口气,就象他们是两个完全无忧无虑的情人。
   他漫不经心地问道:“顺便问问,那个美国富翁还在那儿吗?”
   “是的,他还在这儿。”茹泽娜说。
   他感到一阵宽慰,用更愉快的口气说他多么盼望见到她。“告诉我,你现在穿 的什么衣服?”他问。
   “干嘛?”
   这是他在电话里最喜欢玩的花招,多年来他一直很成功地运用了它。“我想知 道你的穿着打扮,好让你的形象浮现在我心里。”
   “我穿了一件红色的衣服。”
   “我敢说红色对你很合适。”
   “我也这样想。”
   “那么,里面穿的是什么呢?”
   她笑了。她们听到这个总会笑起来。
   “你穿的是什么短衬裤?”
   “也是红的。”
   “我真想早点看见穿着这身衣服的你。”
   他挂上电话。看来他已找到一种合适的语气跟她谈话。但这只是一刹那,他很 快就意识到,他不能从心中抹掉茹泽娜这个问题,要企图保持和妻子只谈琐事,将 可能使他感到非常紧张。他路过影剧院时,在售票窗口停下来,买了两张美国西部 的电影票。
   8
   克利马夫人容貌美丽,然而虚弱多病。她那糟糕的健康状况迫使她放弃了歌唱 生涯,正是这种经历使她投入了成为她丈夫的那个男人怀抱。
   经历了疾病的折磨,这个年轻美丽、习惯于被人崇拜的女人,突然发现自己处 在一个毫无乐趣,隔绝沉闷的世界,这个世界与她已经失去了的那个光辉的舞台世 界有着天壤之别。
   克利马同情她,看着她那悲伤的面容,他的心都碎了。他试图从自己那个迷醉 的世界中走出来(穿过那些想象中的天壤距离),怀着同情心和她接近。凯米蕾不 久就发现她的悲伤具有一种出乎意料的打动人的力量。她默默地开始利用这一偶然 发现的优势(也许是无意识的,但却很频繁),说到底,只有看到他在注视着她那 痛苦的面容时,她才会有理由相信他的心不在其他女人身上。
   这个美丽的妇人十分害怕其他女人,总是感到她们无处不在。她从未漏掉一个 女人,当克利马在门口问候她时,她知道怎样从他的声调中,甚至从他衣服的气味 中察觉出她们。近来她在他书桌上发现一份撕坏的报纸,上面他用笔草草记下一个 日期。自然,这可能包括各种约会,比如一次乐队排练,或同代理人的一次会晤。 但是整整一个月,她除了在想那一天同克利马幽会的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外,其它什 么都想不进去。整整一个月她都未曾睡过一次好觉。
   倘若她对不可靠的女人世界如此恐惧,她难道不能在男人的世界中得到安慰吗?
   这几乎不可能。嫉妒往往会使女人把狭窄的聚光投到一个男人身上,而所有其 他男人都消失在漆黑一团的背景中,克利马夫人陶醉在这种痛苦的聚光中,她对世 上所有男人都视而不见,只除了一个人:她的丈夫。
   她听见钥匙在门上转动的声音,接着她丈夫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束玫瑰花。
   她起初感到一阵快活,但是立刻就产生了怀疑:他干吗现在就带花束来,明天 不才是她的生日吗?发生了什么事?“你明天不在家吗?”她问他。
   9
   当然,他在她生日前夕献玫瑰花,井非一定意味着他明天不回家,但是她那过 分的敏感,长期的警惕,无穷的猜忌,使她总能预先察觉丈夫的隐秘。每当克利马 感觉到这种可怕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在暗中窥伺他,要将他剥得精光,他就觉得 被一种无法抗拒的疲劳抓住。他恨这种眼光,他确信,如果他的婚姻受到什么威胁, 那便是这种该死的、捉摸不定的眼光。他总是认为(怀着一种问心无愧的对立情绪), 即使他对妻子有什么欺骗,那也是出于想爱护她,使她免受无谓的烦恼。他确信她 是在自寻烦恼。
   他看了一眼妻子,她脸上露出猜忌、忧郁和不祥的神情。他很想把花束往地上 一扔,但他控制住了自己。他知道在未来的几天里,他的自制力还将经受更严峻的 考验。
   “你不介意我的花献早一点了吧?”他说。妻子注意到他语气里的怒气,她摇 摇头,开始给花瓶里上水。
   “该死的社会主义。”克利马说。
   “你说什么?”“这样太痛苦啦,他们指望我们义务开音乐会,一点报酬都没 有。每天他们都带来一些新的借口,今天是为反对帝国主义的斗争,明天是的 周年纪念日,后天又是庆祝某个要人的生日。如果我想把乐队维持住,就得附和这 一切。你不知道他们今天又给我套上了什么?”
   “什么?”她无精打采地问。
   “一个地方委员会的女人在排练时跑来,然后教训我们,什么是允许演奏的, 什么是不允许演奏的,最后还想骗我们为共青团义务开音乐会。但这还不是最糟的, 明天,我还得去开一整天愚蠢的会议。在会上他们将喋喋不休地大谈音乐在社会主 义建设中的作用,一整天都泡汤了,当然,你的生日也被他们剥夺了!”
   “我不相信他们会要你在那儿呆到晚上!”
   “不,我想不会。但是你能想象我回家时会是什么心情。所以,我想让我们今 天晚上,先来享受一会儿愉快的时光。”他握住妻子的手说。
   “你真好。”克利马夫人说。克利马从她的嗓音里察觉到她压根儿不相信明天 开会的故事。她不敢当场揭穿它,因为她知道她的疑心会激怒他,但是,克利马早 已不再相信她那做出来的深信不疑,无论他说谎还是讲真话,他总是疑心她在怀疑 他,对此他无可奈何,他必须不停地说话,仿佛他完全相信她信任他。而她(带着 一种悲哀、恍惚的神情)也问一些关于明天开会的事,以便向他表明,她毫不怀疑 它的真实性。然后,她走进厨房,去准备晚餐。她把盐放多了。她喜欢烹饪,而且 精于此道(生活还没有完全摧毁她,也没有使她放弃家庭主妇的责任)。克利马知 道这顿饭没做好,唯一可能的解释是由于她心绪不宁。他似乎看见她的手在神经质 地颤抖,他的心都痛了。他每吃一口饭,都象是在品尝她的眼泪和自己的罪孽。他 知道凯米蕾正陷在猜忌的痛苦中,今天夜里她不能入眠了。他想吻她,爱抚她,安 慰她,但他知道这一切都没有用处,因为她会察觉出这不是他的温存,而只是他内 心有愧。
   最后他们出门去看电影。克利马看着银幕上的英雄,他正设法靠镇定自若来逃 避各种阴谋。克利马又重新恢复了信心,他觉得那个斗士就是自己。他感到要说服 茹泽娜堕胎,将不过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战斗,这使他振作起来,他与那个自信的银 幕英雄融为一体,由于他的运气和魅力,他一定能轻易取胜。
   当后来他俩相挨着躺在大床上时,他仔细窥视她,她仰身躺着,头陷进枕头, 下巴微微翘起,眼睛盯着天花板。她的身躯习惯性地绷得紧紧的(她总是使他想起 绷紧的琴弦,有一次他对她说,她有一颗小提琴的灵魂)。他突然窥见了她那人的 全部底蕴。的确,这种事时有发生(这是一些不可思议的时刻):她的一个简单的 动作或姿势往往会忽然向他展露出她的全部外表以及内心的历史。对于克利马来说, 这是一种具有深刻洞察力和富有同情心的时刻。这个女人在他还默默无闻时就爱上 了他,随时愿意为他牺牲一切。她理解他的内心,他的全部思想,他可以和她谈阿 姆斯特朗,或者斯特拉夫斯基,谈无关紧要的琐事,或者严肃的问题。在这个世界 上,她比任何人都更亲近……想象着这个美丽的身躯和脸庞一旦不复存在,他感到 自己也不可能再活下去。他知道他愿意终其一生保护她,他能够为她献出生命。
   但是,这种无边的爱浪一下子就消退了。因为他内心充满焦虑和恐惧,他躺在 凯米蕾身边,知道他非常爱她,但他却心不在焉,他抚摸着她的脸,却感到他们相 隔很远,很远。
第二天-1
  1
   大约早晨九点钟,一辆漂亮的白色小轿车停靠在疗养镇外的停车场(疗养镇内 禁止机动车辆通行)。
   沿着主要大街的中心往下走,有一条栽着树木的狭长草坪,草坪的人行道铺着 细沙,旁边的长椅漆着各种颜色。宽阔的街道两旁排列着几幢楼房,其中一幢是卡 尔·马克思楼。茹泽娜的单身房间就在那里,小号手正是在那个房间度过了倒楣的 两小时。在大街的另一边,正对着卡尔·马克思楼,矗立着矿泉疗养地最引人注目 的建筑物,建筑的式样具有上世纪末的风格,外表涂抹着灰泥,大门上方镶嵌着一 块很大的瓷砖。这幢大楼叫里士满楼,是行政机关中唯一允许保持原名的楼房。
   “巴特里弗先生还住在这儿吗?”克利马问看门人。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后, 他急忙沿着铺了红地毯的楼梯,上了二楼,一阵敲门。巴特里弗穿着睡衣出来迎接 他,克利马有点困窘,他为自己没有预先通知就突然到来表示抱歉,但是巴特里弗 打断他,说:
   “我亲爱的朋友,不必客气。在这样早的时刻又看见你,没有比这更使我高兴 的了。”
   他摇着克利马的手,继续说:“在这个国家,人们不会欣赏早晨。闹钟打破了 他们的美梦,他们突然醒来,就象是被斧头砍了一下。他们立刻使自己投入一种毫 无乐趣的奔忙之中,请问,这样一种不适宜的紧张的早晨,怎么可能会有一个象样 的白天!那些每天早晨伴着他们恰当地称为‘闹钟’的一阵铃声开始生活的人,他 们发生了什么呢?他们一天天变得习惯于紧张,而不习惯于快活。相信我,人的性 格是由他们的早晨决定的。”
   巴特里弗把手放在克利马肩上,示意他坐在扶手椅里,他继续说:“我喜欢早 晨那些闲散的时刻,就象一尊矗在桥头的美丽雕塑,我跨过它,从夜晚慢慢步入白 天,从梦中慢慢进入现实。在这一刻,我多么盼望一个奇迹!一个小小的奇迹,一 次不期而遇。它将使我确信,我夜间的梦并没有随着黎明的到来而结束,睡梦中的 冒险和白天的冒险之间没有绝对的界限。”
   小号手瞧着巴特里弗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面用手抚平灰色的头发。听着他那 悦耳的嗓音,他辨出巴特里弗有着浓重的美国口音,他选择词有一种好听的、老式 的音调,这很容易理解,事实上他从未在自己祖辈的故土上生活过,他主要是从他 的双亲那里学会他的母语的。
   “你会相信吗,我的朋友?”他又说,带着信任的微笑倾向克利马。“在整个 这地方,没有人愿意适应我,甚至连那些护士们,她们虽然在其它方面很有礼貌, 但是,当我试图说服她们在早餐时同我度过一个愉快的辰光时,她们总是瞪我一眼, 以至我不得不把这样的时刻推迟到晚上,可这时我已经有点累了。”
   他走到一张小桌旁,上面有一架电话。他问:“你什么时候到的?”
   “今天早晨,”克利马说,”我开车来的。”
   “你一定饿了,”巴特里弗说,他拿起话筒,要了两份早餐:”四个煮鸡蛋, 奶酪,卷饼,牛奶,火腿,茶。”
   在这同时,克利马打量着房间,一张大圆桌,几把椅子,一张扶手椅,镜子, 两张长沙发,一个门通向洗澡间,另一个门通向邻室——他记得这是一间小小的卧 室。正是在这儿,在这间舒适的房间里,开始了后来发生的一切。当这位美国富翁 为乐队和护士们举行那场带来灾难的舞会时,他和他那醉醺醺的乐队伙伴们就坐在 这儿。
   巴特里弗说:“你对面那幅画还是你离开这儿后挂的。”
   这时,小号手才注意到那幅画,上面画了一个留着胡须的男人,脑后有一个奇 特的、淡蓝色的光圈,手中举着一支画笔和调色板。这幅画看上去不很熟练,但是 小号手知道,许多好象很笨拙的画,实际上都是著名画家的手笔。
   “谁画的?”
   “我画的。”巴特里弗回答。
   “我不知道你还是一个画家。”克利马说。
   “我喜欢画画。”
   “那人是谁?”克利马大着胆子问。
   “圣拉撒路。”
   “可是,拉撒路肯定不是一个画家吧?”
   “这不是圣经中的那个拉撒路,而是圣拉撒路,九世纪生活在君士但丁堡的一 个修道士,他是我的保护神。”
   “我明白了。”小号手说。
   “他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圣徒,他不是因为信仰教而被异教徒杀害,而是因 为他热爱画画而被坏徒杀害的。你也许知道,在八世纪和九世纪,严厉的禁欲 主义者控制了东正教会,禁欲主义者敌视人世间的一切欢乐。绘画和雕塑本身被视 为有罪的享乐。提阿腓罗皇帝毁掉了成千上万张优美的画,并禁止我所敬仰的拉撒 路画画,但是拉撒路明白,绘画是他赞美上帝的方式,因此拒绝服从,提阿腓罗把 他关进监狱,严刑拷打,强迫他放弃画笔。但是上帝是仁慈的,他给了拉撒路力量, 去忍受最残酷的折磨。”
   “真是一个动人的故事。”小号手有礼貌地说。
   “是的。不过,我相信你到这儿来,并不是为了看我的画,而是有更好的原因。”
   这时,有人敲门。一个侍者托着一个大盘进来,他把盘子放在桌上,忙着为他 们安放早餐的碗碟。
   巴特里弗让小号手在桌边坐下,他说:“这早餐还可以,但它不会使我们的谈 话分心。告诉我,你心里有什么事!”
   于是,小号手一边吃饭,一边讲他的事。巴特里弗不时插进来,提一些问题。
   2
   首先,克利马对茹泽娜的冷淡使巴特里弗感到困惑:为什么他不理会她的明信 片,为什么她给他打电话时,他假装不在那儿,为什么他不能表现出哪怕是一个友 好的姿态,这本来会给他们那个短暂的爱之夜,留下一个令人慰藉的回声。
   克利马承认这事他做得既不得体,也不聪明。但是,他一再声称他没有别的办 法,和这个姑娘的任何进一步交往都是叫人受不了的。
   这话不能使巴特里弗满意,“任何一个傻瓜都能引诱一个姑娘,那是很容易的, 但是知道怎样离开她,那就需要成熟的男人才能做到。”
   “你说得对,”小号手懊丧地承认,”但是,我对她的冷淡和难以克服的厌恶, 远远超过了我的所有善意。”
   “你不会是说,你是一个厌恶女性的人吧!”巴特里弗叫道。
   “这就是他们对我的评价。”
   “但是,你看来不象是这种人,你不象是一个阳萎患者,或是一个同性恋者。”
   “的确,我的问题不是阳萎或同性恋,不过它还要严重得多,”克利马以一种 忧郁的语调说,“我爱我的妻子,那是我性爱的秘密,大多数人会觉得这是完全不 可理解的。”
   这样的表露十分令人感动,于是两人都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小号手继续 说:“没有人理解这一点,特别是我妻子,她认为男人持久的爱情标志是他对其他 女人缺乏兴趣,但那是瞎说,总是有一种什么东西驱使我去接近别的女人,但是, 一旦我占有了她,一种有弹性的力量会突然又把我弹回到凯米蕾身边,有时我感到 我追求这些女人,仅仅是为了弹回到妻子身边时那美妙的一瞬(这一瞬充满温柔、 渴望和谦卑),随着每一次新的不忠,我反而越来越爱她了。”
   “因此,同茹泽娜发生关系,仅仅更加证明了你对妻子的坚定的爱。”
   “确实如此,”小号手说,”这也是一个非常令人愉快的证明。茹泽娜乍一看 很迷人,但她的魅力在两个小时内就完全消失了。一个男人不会被女人长期迷住, 这有很大好处,他可以指望得体地离开她,很快回到自己的家中。”
   “我亲爱的朋友,你简直是一个滥施爱情,不道德的典型。”“我认为,对妻 子的爱,恰恰是我唯一可取的地方。”
   “你错了,你对妻子过分的爱,并不能作为你无情无义的理由,而是你无情无 义的根源。由于你的妻子就是你的一切,于是所有别的女人对你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或者换句话说,她们不过是妓女。但是,这是亵渎神明,是极不尊重上帝的造物。 我的朋友,这样的爱是异端邪说。”
   3
   巴特里弗推开空茶杯,从桌边站起来,走进洗澡间。克利马听见冲水的声音, 接着传出巴特里弗的声音:“你认为人们有权利杀害一个未出生的孩子吗?”
   克利马又想起那张头顶光圈的圣徒画像。他记得巴特里弗是一个天性快活、讲 究饮食的人,却根本没有想到这个美国人也会有宗教信仰。他有点沮丧,担心巴特 里弗会来一番说教,担心这块充满敌意的沙漠里,他那唯一的绿洲也会变成沙地。 他不安地说道:“你也和那些人一样,把堕胎称为‘谋杀’吗?”
   巴特弗里沉默半晌,最后他从浴室里出来,换了一身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谋杀’这个词大有刽子手绞索的味道,”他说,“我关心的是另外的东西。 你知道,我相信生命是应该绝对承认的,这是十戒中最重要的一条。今天已经发生 的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我们对未来总是一无所知。我想说的是,对生命的绝对 承认就是对未知事物的承认,而婴儿正是不可预知的事物,他的本质就是不可预知 的,你不知道他会成为什么人,他对你将意味着什么,这就是你所以必须欢迎他的 原因,否则,你的生命只有一半,就象一个蹩脚的游泳者,在海边的浅水中划水, 而真正的大海却是始于深水的地方。”
   小号手表示异议,说那孩子不是他的。
   “我不知道你怎么能这样肯定,”巴特里弗反驳说,“为了讨论起见,我们假 定你是对的,但是,你必须诚实地承认,要是你知道这孩子是你的,你仍会尽力去 说服茹泽娜堕胎,为了你的妻子,和你那不道德的过分的夫妇之爱,你会这样做的。”
   “是的,我承认这一点,”小号手回答说,“我无论如何都会劝她去堕胎。”
   巴特里弗靠在浴室的门上,笑了,“我理解你,我不打算改变你的意愿,我老 了,不能从事于改变这个世界的工作,我已经对你谈了我的看法,用不着再说了, 尽管你不顾我的劝告,我仍然是你的朋友,尽管我不赞成你,我仍将帮助你。”
   小号手瞧着巴特里弗,他用一种善良睿智的先知的有力语调说完了最后几句话。 他身上有一种庄严的东西。在克利马看来,巴特里弗所说的每句话,都可以用作布 道,用作寓言和儆戒,用作某种现代福音书的一个重要章节。他不禁对他五体投地 (我们记得他总是处于紧张的情绪中,而且容易夸大这种情绪)。
   “我会尽力帮助你,”巴特里弗又说,”等一会儿我们就去访问我的老朋友斯 克雷托医生,他会处理医疗方面的问题。告诉我,你打算怎样解决茹泽娜那方面的 问题,她一定会提出反对意见,”
   4
   这是他们讨论的第三个问题。小号手详细阐述了他的计划,巴特里弗说:”这 使我想起了在我放荡的青年时代所发生的一件事。当时我在码头上做工,有一个经 常给我们送咖啡来的姑娘,她是一个少有的好心肠的姑娘,从不拒绝任何一个人, 男人们通常用粗暴而不是用感激来报答这种善心。我是唯一看得起她,待她有礼的 人,尽管我也是唯一没有跟他睡过觉的人,我的温文尔雅使她爱上了我,如果我不 跟她睡觉,这将会使她感到痛苦的耻辱,于是我便这样做了,然而仅此一次。后来 我对她解释,我会永远对她有一种精神上的爱,但是再发生肉体关系是不可能的, 她忽然流着泪跑开了。当她在街上遇见我,她总是瞧着别处,她对别的男人益发招 摇。过了两个月,她告诉我她已经怀孕了。”
   “那么说,你的经历跟我相似。”
   “我的朋友,”巴特里弗说,“难道你不觉得你的经历也是所有男人的经历吗?”
   “你怎么办的?”
   “我所做的正是你打算要做的,所不同的是,你试图装作爱茹泽娜,而我却对 那个姑娘怀有真诚的爱。对我来说,她是一个令人同情的,被损害与被侮辱的姑娘, 一个除了我淮都不会起恻隐之心的可怜人儿。她不想失去我,我想她也只能这样做, 对于出自她那头脑简单的自私来说,这是唯一的办法,我不能因此而对她发怒。我 这样告诉她:‘我非常清楚是别人使你怀孕的,但是,我知道你出此下策是因为你 爱我,我要报答你的爱情,我不在乎这是谁的孩子,如果这是你的愿望,我愿跟你 结婚。’”
   “这简直是发疯!”
   “也许吧,但总比你故意欺骗更有效果。我一再向她保证,我非常喜欢她,对 于跟她结婚,对于孩子及其一切,都是认真的。最后,这个小妓女哭了,承认她对 我说了谎。她说,我的善良使她感到她配不上我,她决不可能想到要跟我结婚。”
   小号手陷入了沉思,巴特里弗又说:”我希望这故事能对你起到一种寓言的目 的,不要试图假装爱茹泽娜,而是要真诚地爱她,同情她,甚至在她欺骗你时,也 要看到她的乃是她的爱情的手段。我相信她不可能抵御你的善良的力量,她自 己将会采取必要的措施,避免伤害你。”
   巴特里弗的话给小号手留下根深的印象,然而,当他脑海里更生动地浮现出茹 泽娜的形象时,他认识到巴特里弗所指出的爱的途径在他是太难了,这是圣徒的道 路,而不是普通人的道路。
   5
   茹泽娜坐在宽敞的治疗室里的一张桌子后面,那些接受各种疗程的女人们,躺 在沿墙排列的床上休息。她正在查看两个新来病人的治疗卡,在卡上写下当天的日 期,发给病人衣帽柜钥匙、毛巾和长长的白被单。然后,她瞧了瞧表,朝大厅后部 的浴池走去(铺着瓷砖的大厅里蒙着温暖胁的水汽,她裸着身子,只在外面罩着一 件白大褂),二十几个光着身子的女人在用作治疗的浴池中泼起水花。她叫着其中 三个人的名字,好让她们知道,规定的沐浴时间已经结束。女人们顺从地爬出浴池, 摇晃着她们沉甸甸、湿滴滴的,跟在茹泽娜后面匆匆离开。她领着她们到前面 的治疗室,让她们躺在空床上,然后开始依次照料她们:把被单裹在她们身上,用 被单角擦拭病人的眼睛,最后拉过温暖的毯于盖住她们。她们朝她微笑,但茹泽娜 却一点也笑不起来。
   生在这样一个小镇里是不幸的,每年有成百上千的女人拥进这个小镇,却几乎 没有一个年轻的男人光顾。如果一个女人打算一辈子住在这儿,到她十五岁时,她 也许已经完全看清了生活可能展示给她的全部恋爱前景。至于移居别处——茹泽娜 工作的疗养地根本不愿放走任何一个工作人员,她的父母对任何可能迁徙的暗示也 都会勃然动怒。因此,即使茹泽娜对工作认真负责,完全履行了她的职责,但她对 病人恰恰没有多少感情,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她的态度出于以下三种原因:
   嫉妒:到这个疗养地来的女人们,她们来自丈夫和情人的怀抱,来自一个绚烂 多彩的世界。茹泽娜相信这个世界给了人们千百个焕发青春美丽的机会,而她却永 远不可企及,尽管她比她的大多数病人有着更好看的胸脯,更修长的腿,和更漂亮 的容貌。
   除嫉妒外,还有烦躁:那些女人来到这儿,她们都有着丰富多彩的过去,而她 却困在这里,无过去可言。年复一年,她的命运毫无变化。在这个一成不变,枯燥 无味的小镇里,她将度过她的一生,这使她感到恐惧,虽然她还年轻,但她却时常 满腹心事,想到在她有机会开始生活之前,她的生命也许就已结束。
   第三,她对女人成堆的地方本能地感到厌恶,她们在一起会削弱单个女人本身 的价值。她周围充斥着过多的令人压抑的女人胸脯,这种充斥甚至使一个象她这样 好看的胸脯也失去了价值。
   她面带烦恼,刚刚把最后一个病人裹好,这时,那个瘦精精的同事把头伸进房 间来,叫道:“电话!”
   她显得异常兴奋,茹泽娜顿时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了,当她拿起话筒时,脸上 一阵发红。
   克利马向她问候,并且问她什么时候有空。
   “我的工作要到三点钟才能做完,”她回答,“我们大约四点钟能见面。”
   然后,他们讨论了一下最合适的会面地点,茹泽娜提议在镇上最大的饭馆,那 儿整天营业,那个瘦瘦的同事紧挨着茹泽娜,盯着她的嘴巴,赞同地点点头。小号 手却说他宁愿在别处与她会面,这样他们可以单独在一起,他提议坐他的车到郊外 去。
   “这有什么意思呢?我们开车到哪儿去呢?”茹泽娜问。
   “至少我们可以单独在一起。”
   “如果你为我感到羞耻,你本来可以待在家里。”茹泽娜说。她的朋友有力地 点点头。
   “我没有那个意思,”克利马说,“那好吧,四点钟我在饭馆门前等你。”
   “太棒了,”茹泽娜挂上电话后,那个瘦护士说,“他想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和 你会面,但你一定得让尽可能多的人看见你们。”
   茹泽娜对这次会晤感到激动和紧张,她已不大记得克利马的样子了,他的微笑 是怎样的?他的举止又是怎样的?她和他的那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邂逅,只留下了 一个模糊的回忆。她的同事们热切地向她打听过这位有名的小号手,她们想知道他 的一切:他都说了什么话,他没穿衣服时是什么样子,以及他怎样做爱。但是,她 不能确切地告诉她们什么,只是不断地重复说,那就象一场梦。
   这倒不是一个陈词滥调,那个同她在床上度过了两个钟头的男人,就象一幅广 告上的画忽然有了生命,变成一个有形、有热气、有重量的实体,最后又溶进一幅 平面无色的画中,重叠成千百张复制品,从而变得更加抽象和不真实。
   是的,他使她感到困惑,他突然出现,转瞬又消失了,给她留下一个对于他的 完美的不自在的感觉。她不能抓住一点具体的细节,使他下降而变得更为亲近。只 要他还离得很远,她就充满坚决的决心,然而,由于感到他的临近,她却觉得自己 失去了勇气。
   “祝你走运!”瘦护士说,“我要一直为你祝福!”
   6
   克利马与茹泽娜通了电话后,巴特里弗挽着他的胳膊,引他去马克思楼,斯克 雷托医生的诊所和住处就在那里。几个女人正坐在候诊室里。巴特里弗径直朝诊疗 室走去,在门上短促地敲了四下。过了片刻,一个高高的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出来, 他的眼镜架在非常突出的鼻梁上。”请等一下。”他对候诊室的女人们说,然后引 着两个客人上楼,到二楼他的住所去。
   “你好,我们的大艺术家,”等他们都坐下后。那人向小号手问候,“你什么 时候再给我们举办一次音乐会?”
   “这辈子我再也不想在这里开音乐会了,”克利马回答,“这地方使我倒透了 霉。”
   巴特里弗向医生讲了小号手的困境。克利马说:“我将非常感谢你的帮助。首 先,我很想弄清楚她是否真的怀了孕。也许她的那个只是来迟了一点,要不然,也 许她是在作弄我,这种事我以前已遇到过一次,当时也是一个金发姑娘。”
   “你应当躲开这些金发女人。”斯克雷托医生说。
   “你说得对,”克利马同意道,“金发女人是我的祸水。斯克雷托医生,你不 知道,那简直是一场梦魇。我一直敦促她去做一次体检,可是,在怀孕的早期阶段, 体检是查不出什么名堂的,所以我就想要他们做一次妊娠试验,他们把女人注 入老鼠体内——”
   “而如果这只老鼠的卵巢开始排卵,这位女士就是怀孕了。”斯克雷托突然插 话。
   “她带上一小瓶晨尿样品,我跟她一道去,正当我们到了门诊所时,她忽然把 瓶子失手落在人行道上,我猛扑向这些玻璃碎片,仿佛它们是圣杯,试图救出几滴 珍贵的。她是故意这样做的,她完全明白她没有怀孕,她只是想尽量让我的神 经紧张。”
   “典型的金发女人的行径。”斯克雷托医生注重实际地说。
   “你认为那些金发女人与褐发女人的行径不同吗?”巴特里弗问,他显然对斯 克雷托关于女人的看法不以为然。
   “当然,”斯克雷托回答,”浅色和深色代表两类完全不同性格的人。褐发意 味着男人气概,勇敢,直率,主动精神,而金发则象征着女人气质,温柔、服从。 一个金发女人实在算得上两个女人,这就是为什么一个公主必须是金发,而女人们 ——为了尽量女人气——总把她们的头发染成金色,而绝不染成褐色。”
   “我倒想知道染料怎样对人的心灵产生影响。”巴特里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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