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影视同名>> 毛姆 William Somerset Maugham   英國 United Kingdom   溫莎王朝   (1874年元月25日1965年十二月16日)
劇院風情 The Theatre
  《戲院》 (Theatre)(1937年)長篇小說
  朱莉婭·蘭伯特正值盛年,英格蘭一代紅伶。臺上,她是拿捏情感的行傢裏手,臺下,她卻厭倦了她的丈夫,不復剋製她的行為。她先是為一個羞澀又野心勃勃的年輕戲迷的殷勤而歡欣,又因其執著而激顫,最終狂熱而危險地陷入愛河。
    這部小說是毛姆自稱在十分歡暢的心情下寫下的自己特別心愛的一部作品,1937年在美國和英國同時出版,轟動一時。著名評論傢伯納德·德·沃托在《星期六文學評論》上贊譽它“精美絶倫,是當代優秀小說的範本”。
    毛姆用戲謔和嘲諷,“無情地解剖感情,不加憐憫地描述他所看到的這個沒有憐憫的世界”。英國小說傢伊麗莎白·鮑恩稱他的《劇院風情》是一部“尖刻的悲喜劇”。
    雖然毛姆多以其小說傢的身份而蜚聲文壇,但最初卻是以其劇作而司名。《劇院風情》既是毛姆嚮他從中隱退的那個世界的致敬,也是他的戲劇與舞臺熱情最具說服力的明證。


  The Theatre (1978) starring Vija Artmane. Based on play of the same name.
  門開了,邁剋爾·戈斯林擡頭看看。朱莉婭走了進來。
   “哈囉!我一會兒就好。我剛在簽發幾封信。”
   “不忙。我衹是來看着給丹諾倫特傢送去了什麽座位的票子。那個年輕人在這裏幹什麽?”
   她以經驗豐富的女演員善於用手勢來配合說話的本能,把光潔的頭一側,指嚮她剛纔穿過的那間房間。
   “他是會計,是從勞倫斯—漢弗雷會計師事務所來的。他來這兒三天了。”
   “他看來很年輕。”
   “他是個訂契約的雇員。他似乎很在行。可是他對我們那套帳務制度始終感到驚奇。他對我說,他從沒想到一傢劇院竟用這樣有條不紊的辦法來管理的。他說這個城市裏有些行號的帳目簡直亂七八糟,足以搞得你頭髮變白。”
   朱莉婭看着她丈夫漂亮的臉上怡然自得的神情,微微一笑。
   “他是個乖巧的小夥子。”
   “他的工作今天結束了。我想我們可以帶他回傢,請他吃頓便飯。他是個不錯的正派人。”
   “這可是請他吃飯的充分理由嗎?”
   邁剋爾沒有覺察到她語氣中略帶着譏刺的意味。
   “要是你不想請他,我就不請他。我衹是想這會使他喜出望外的。他崇拜得你五體投地。你這回的戲他已看了三次。他巴不得我把他介紹給你呢。”
   邁剋爾按了下電鈴,他的秘書隨即走進來。
   “這些信拿去吧,瑪格麗。今天下午我有哪些約會?”
   朱莉婭半心半意地聽着瑪格麗朗讀的會的時間表,同時,儘管她對這間房間再熟悉也沒有,還是悠閑地環顧四周。這間房間用做一傢第一流劇院的經理室十分合適。四壁都敷有由一位出色的室內裝飾傢(按成本計價)製作的護壁板,墻上挂着雕版印刷的佐法尼①和德懷爾德所作的舞臺場景。那些扶手椅寬闊而舒適。邁剋爾坐在一張雕刻華麗的奇彭代爾②式的椅子上,那是件復製品,卻是由著名傢具商所製作,而他那張奇彭代爾式的桌子有着粗大的抓球爪式的臺腳,異常堅實。桌子上擱着一張鑲着結實的銀框的她本人的照片,旁邊對稱地放着一張他們的兒子羅傑的照片。在這兩者之間有一座富麗堂皇的銀質墨水臺,那是他有一年生日的時候,她本人送給他的禮物,它後面有一隻燙了不少金飾的紅色摩洛哥皮的文具架,邁剋爾在這裏面放他的私人信箋信封,以備親筆寫信時應用。信箋上印着西登斯劇院這一地址,信封上印有他的飾章:一個野豬頭,下面是銘詞:“犯我者必受懲罰。”③一束黃色的鬱金香插在一隻銀杯裏——這是他在戲劇界高爾夫球賽中奪得的三連冠奬杯一一顯示出瑪格麗的小心愛護。朱莉婭對她打量了一下。雖然她修得很短的頭髮用過氧化氫漂白過,④兩爿嘴唇上口紅塗得厚厚的,她卻有一副中性的表情,這正標志着一個理想的秘書。她已經在邁剋爾身邊工作五年了。在那段時間裏,她準已對他瞭解得一清二楚。朱莉婭心想,不知道她可會那麽蠢,去跟他鬧戀愛。
   ①佐法尼(Johann Zoffany,1733—1810)為英國畫傢,皇傢美術學院奠基人,擅長以風俗畫形式描繪當代戲劇情節的片斷。
   ②奇彭代爾(Thomas ChiPPendale,1718—1779)為英國傢具大師;所設計的傢具以外廓優美、裝飾華麗為特點。
   ③原文是拉丁文:Nemo me impune lacessit.
   ④西方女子有的把深色頭髮漂白,成為冒牌金發女郎(peroxide blonde)。
   這時邁剋爾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好了,寶貝兒,我們可以走了。”
   瑪格麗把他的黑色霍姆堡呢帽①遞給他,開了門,讓朱莉婭和邁剋爾走出去。他們走進外面的辦公室時,朱莉婭原先看到的那個年輕人轉身站立起來。
   ①霍姆堡呢帽為德國霍姆堡(Hnmburg)首産的一種帽頂有縱嚮凹形的捲邊軟氈帽。
   “我給你介紹蘭伯特小姐①,”邁剋爾說。接着他擺出一位大使在被派駐的宮廷上介紹他的隨員覲見一國之君時的氣派說:“就是這位先生,多蒙他把我們混亂不堪的帳目整理出了個頭緒來。”
   ①即朱莉婭,在文藝界中,女往常在婚後仍用本性而稱“小姐”。
   年輕人臉色漲得通紅。他對朱莉婭現成的熱情微笑很不自然地報以一笑;她親切地跟他緊緊握手的時候,衹覺得他掌心裏汗水濕漉漉的。他這副狼狽的樣子令人同情。人們被引見薩拉·西登斯①時就會有這種狼狽的感覺。她想起剛纔聽說要請這小夥子回傢吃飯,心裏對邁剋爾不很樂意。她直盯着他的眼睛。她自己的眼睛很大,是深褐色的,炯炯發亮。這會兒她毫不費力就流露出稍稍覺得有趣而殷勤友好的表情,像拂掉一隻在身邊嗡嗡飛着的蒼蠅一樣地出於本能。
   ①薩拉·西登斯(Sarah Siddons,1755—1831)為英國悲劇女演員,劇團經理,以演莎劇紅極一時。人稱英國戲劇界在十八世紀屬於兩個最響亮的名字,即大衛·加裏剋(David Garrick,1717—1779)和西登斯夫人。
   “不知道能不能請到你到我們傢一起吃頓便飯,飯後邁剋爾會開車送你回去的。”
   那年輕人又是一陣臉紅,他的喉結在細細的頸項上動了一下。
   “你們太客氣了。”他對自己的衣服不安地看了一眼。“我實在邋遢不堪。”
   “等我們到了傢裏,你可以梳洗一下,把衣服刷刷嘛。”
   汽車在後臺門口等着他們,一輛車身很長的黑色汽車,鍍鋁的部分光耀奪目,座位上包着銀色皮革,車門上不顯眼地漆着邁”剋爾的飾章。朱莉婭上了車。
   “來跟我坐在一起。邁剋爾要開車。”
   他們住在斯坦霍普廣場,到了傢裏,朱莉婭吩咐男管傢帶領這位年輕客人去盥洗室梳洗。她徑自上樓到客廳裏。當邁剋爾上來找她時,她正在塗唇膏。
   “我叫他梳洗好了就上來。”
   “順便問一聲,他叫什麽名字?”
   “我一點也不知道。”
   “寶貝兒,我們必須知道。我要請他在我們的紀念册上題個詞。”
   “去你的,他可不夠這個資格。”邁剋爾衹請一等名流在他們的紀念册上題詞。“我們今後不會再請他的。”
   正在這時候,年輕人露面了。朱莉婭在車子裏就竭力使他不要拘束,可他還是靦腆異常。雞尾酒已經擺在那裏,邁剋爾斟起酒來。朱莉婭拿起一枝香煙,那年輕人給她擦了根火柴,但是手抖得厲害,她看他怎麽也沒法把人湊上她的香煙,使抓住他的手,緊緊握着。
   “可憐的小乖乖,”她想,“我看這是他一生最了不起的時刻了。過後他對傢人吹起來,會多夠味兒啊。我料想他將成為他辦公室裏一個該死的小英雄哩。”
   朱莉婭在肚子裏自言自語和對別人說話時大不相同:她自言自語的時候,使用的言語很潑辣。她愉快地吸了第一口香煙。想想也確實奇妙,就這麽跟她一起吃頓午餐,也許用她談上三刻鐘的話,竟能使—個人在他自己那以不足道的小圈子裏身價百倍。
   年輕人勉強說出一句話。
   “這間屋子多漂亮。”
   她微微揚起秀麗的眉毛,倏地對他令人喜悅地一笑。他一定常常看到她在舞臺上有這個動作。
   “我真高興你喜歡它。”她的聲音相當低,而且稍帶沙啞。你會覺得好像他這一句話搬走了她心頭的一塊石頭。‘我們自以為邁剋爾的鑒賞力是十全十美的。”
   邁剋爾朝這間房間得意洋洋地瞥了一眼。
   “我有豐富的經驗。我總是親自給我們的戲設計布景。當然有個人替我做粗活,可主意都是我出的。”
   他們是兩年前搬進這幢房子裏來的。他知道,朱莉婭也知道,因為當時他們正在作巡回演出,便把裝修工作委托給一位收費很高的室內裝飾傢,而那人答應等他們回來時給他們全部弄好,衹收成本費,以報答他們答應給他做的劇院裏的活兒。但是沒有必要把這些叫人乏味的細節對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夥子去多囉嗦。
   這房子內部的傢具陳設極其雅緻,古式的和現代的配合得當,所以邁剋爾說得一點不錯,這裏一看就知道是一所高雅人士的住宅。然而朱莉婭堅持她的臥室必須稱她自己的心意。戰爭結束①後,他們本來一直住在攝政王花園②,她在那舊居中原有一間稱心如意的臥室,她便把它照式照樣全部搬了過來。床和梳妝臺都貼有粉紅色絲綢軟墊,躺椅和扶手椅是淺藍色的。在床的上方有幾個胖胖的塗金的小天使,一起懸空提着一盞粉紅燈罩的燈,還有幾個胖胖的徐金的小天使圍聚在梳妝臺鏡子四周。幾張椴木桌子上放着裝在華麗框架中的男女演員和王族的簽名照片。那位室內裝飾傢曾竪起雙眉,覺得不屑一顧,可是朱莉婭在全屋中衹有在這間房間裏纔感到真正自由自在。她在椴木寫字檯上寫信,坐的是一張塗金的漢姆雷特坐的那種凳子。
   ①指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
   ②攝政王花園(Resent’s Park)在倫敦西北部,攝政王運河流經其間。
   管傢通知午餐準備好了,他們便一起下樓去。
   “我希望你有足夠的東西吃,”朱莉婭說。“邁剋爾和我胃口都很小。”
   事實上,榮餚有烤板魚、烤肉排和菠菜,還有煨水果。這一餐原是準備供正常充饑,而不是為了長肥肉的。廚子得到瑪格麗的通知,有位客人要來吃午飯,急忙煎了些土豆。它們看上去很鬆脆,香味令人開胃。可是衹有那位年輕客人要吃。朱莉婭朝它們依戀地看看,然後搖搖頭,表示不要。邁剋爾認真地凝視了半晌,仿佛不大明白這是什麽,然後從出神狀態中猛然醒覺過來,說了聲不要,謝謝你。他們坐在一張長餐桌旁,朱莉婭和邁剋爾坐在兩端兩衹很高大的意大利椅子上,小夥子坐在中間一張椅子上,這張椅子坐着極不舒服,但是放在這裏非常配稱。朱莉婭註意到他似乎在朝餐具櫃看望。便笑容可掬地俯身嚮前。
   “要什麽?”
   他面孔漲得通紅。
   “我不知是否能要塊面包。”
   “當然。”
   她對男管傢使了個眼色;他這時正在給邁剋爾斟一杯幹白葡萄酒,隨即轉身走出餐室。
   “邁剋爾和我從來不吃面包。傑文斯真蠢,沒有考慮到你也許會要一些。”
   “當然吃面包不過是一種習慣,”邁剋爾說。“要是你决心戒掉這個習慣,一下子就能戒掉,這真叫人高興。”
   “這可憐的小乖乖可是骨瘦如柴呢,邁剋爾。”
   “我不是因為怕發胖而不吃面包。我是因為覺得沒有必要纔不吃的。畢竟我這樣經常運動,可以愛吃什麽就吃什麽。”
   他現在五十二歲,還保持着很好的身材。年輕的時候,他有一頭濃濃的慄色鬈發,加上出色的皮膚、深藍色的大眼睛、筆挺的鼻子和一雙小耳朵,曾經是英國舞臺上最漂亮的男演員。唯一美中不足之處是他的嘴唇薄了些。他正好六英尺高,儀表堂”堂。正是他這顯著的美貌促使他决定從事舞臺生涯,而沒有像他父親那樣成為個軍人。而今他的慄色頭髮已經花白,修得短多了;他的臉蛋變得闊了,皺紋也不少;皮膚不再像桃花般嬌嫩,而臉色變得紅彤彤的。但是憑他那雙出色的眼睛和優美的體形,他依然是個十分英俊的男子漢。他在大戰中度過了五個年頭,獲得了一派軍人風度,所以如果你不知道他是誰(這不大可能,因為他的照片總以各種形式出現在畫報上面),你準會當他是個高級軍官。他自詡從二十歲以來體重一直保持不變,有好多年不論晴雨,總是每天早上八點起床,穿上短褲和運動社,繞着攝政王花園跑一圈。
   “秘書告訴我,你今天早晨在排演,蘭伯特小姐,”那青年說。“是不是說你們將上演一出新戲?”
   “不,决無此事,”邁剋爾回答。“我們正場場客滿呢。”
   “邁剋爾認為我們演得有些疲塌了,所以要我們排演一次。”
   “幸善我這樣做了。我發現有些地方我並沒有教他們那樣做,而他們卻悄悄地做了,臺詞也隨意改動了不少。我是堅持必須一字不差地照念作者所寫的臺詞的,雖然,天曉得,如今劇作傢所寫的臺詞也實在差勁。”
   “如果你高興來看我們的戲,”朱莉婭殷勤地說,“我相信邁剋爾一定樂於給你留幾個位子。”
   “我很想再來看一遍,”年輕人熱切地答道。“我已經看了三遍。”
   “是這樣嗎?”朱莉婭驚奇地大聲說,雖然她明明記得邁剋爾早已跟她這樣說過。“這個劇本確實不賴,它正適合我們演出,不過我沒法想像竟有人要看上三遍。”
   “我去看戲是次要的,主要是看你的演出。”
   “我終於把他這句話引出來了,”朱莉婭想,接着出聲地說,“我們初讀這個劇本的時俟,邁剋爾對它着實拿不準。他認為我演的角色並不怎麽好。你知道,這實在不是一個配明星演的角色。但是我認為可以把它演出個名堂來。當然我們得在排練時把另一個女角的戲砍掉好許多。”
   “我不是說我們把劇本改寫,”邁剋爾說,“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們演出的戲跟作者交給我們的那個劇本大不相同了。”
   “你們簡直了不起,”年輕人說。
   (“他有一種迷人之處。”)“我很高興你喜歡我,”她應道。
   “既然你對朱莉婭如此愛慕,我相信你走的時候她會送你一張她本人的照片的。”
   “你會嗎?”
   他又臉紅了,一雙藍眼睛閃着亮。(“他的確相當可愛。”)他並不特別漂亮,可是他的面容顯得坦率、純真,他的靦腆逗人喜愛。他長着淺褐色的鬈發,可惜緊貼在頭皮上,朱莉婭想,如果他不用生發油把波浪梳平,而梳出個漂亮發型來,他要好看得多呢。他臉色紅潤,皮膚光滑,牙齒小而齊整。她註意到他的衣服很合身,穿得也有風度,心中暗自贊許。他看上去大方、整潔。
   “我想你大概從來沒有跟劇院內都有過任何交往把?”她說。
   “從來沒有。正因為如此,我纔拼命謀這個差使呀。你沒法想像這工作使我多激動。”
   邁剋爾和朱莉婭對他和藹地笑笑。他的敬慕使他們感到自己的形象高大起來。
   “我從來不讓外人來看我們排練,但你既然是我們的會計,就幾乎可說屬於這個劇院,我可以讓你破個例,如果你真喜歡來看看的話。”
   “那你真是太好了。我一輩子從沒看到過一次排演。你將在下一部戲裏演出嗎?”
   “噢,我大概不演。我對演戲已經不再那麽感興趣了。我幾乎找不到一個適合我演的角色。你瞧,我這年紀不大可能演好年輕情人的角色,而且現在的劇作傢似乎不再寫我年輕時他們寫的那種角色了。那是法國人所謂的‘說教者’①。你懂得我所指那種人物吧,一個公爵,一個內閣閣員,或者一個著名的王室法律顧問②,盡說些聰明的俏皮話,叫你在他小指頭上打轉③。我不知那些作傢都怎麽了。他們似乎再也寫不出好臺詞來。無米之炊④——現在就是要我們演員作無米之炊。那麽他們是不是感激我們呢?我是說,那些作傢。要是我告訴你他們中間有幾個好意思提出的條件,你準會大吃一驚。”
   ①原文為raisonneur,指在戲劇中任評論、說教解釋的角色
   ②原文為K.C.(King’s Counsel)二指Knsght Commander,英國的第二級爵士。
   ③英語中的成語,意為“隨心所欲地左右你、擺布你”。
   ④原文為bricks without straw,直譯為“無草之磚”,典出《聖經·出埃及記》第5章第6到7節:“當天法老吩咐督工的和官長說,你們不可照常把草給百姓作磚,叫他們自己去撿草。”
   “事實上我們還是少不了他們,”朱莉婭笑着說。“假如劇本糟糕,那你演得再好也沒有用。”
   “這是因為一般人並不對戲劇真正感興趣。在英國戲劇的全盛時期,人們上劇院不是去看戲,而是去看演員的。他們不間肯布爾①和西登斯夫人演的是什麽。觀衆上劇院是專程去看他們的。即使現在,雖然我並不否認,如果劇本很糟,你就完蛋,然而我堅决認為,即使劇本再好,觀衆去看的仍是演員,而不是那戲。”
   ①這裏指肯布爾戲劇世傢中最著名的約翰·菲利普·肯布爾(John PhslipKemble,1757—1823),他是莎劇演員,劇院經理,曾對舞臺藝術和劇場管理作出許多重大改革。西登斯夫人是他的姐姐。
   “這一點我看誰也沒法否認,”朱莉婭說。
   “像朱莉婭這樣的女演員,衹需要一個媒介。給了她這個,她就能完成其餘的一切。”
   朱莉婭對那青年欣喜而卻略表異議地一笑。
   “你千萬不要太相信我丈夫的話。我看我們必須承認,他講到我的時候有偏心。”
   “除非這位青年是個比我想像的更俊的大傻瓜,否則他一定知道,你在演技方面是無所不能的。”
   “哦,這衹是人們這麽想而已,因為我始終註意决不做任何我所不能做的。”
   邁剋爾當即看看表。
   “我想,小夥子,等你喝完了咖啡,我們該走了。”
   小夥子把他杯子裏剩下的咖啡一口喝完了,朱莉婭從桌子旁站起來。
   “你不會忘記給我照片吧?”
   “我想邁剋爾的小房間裏有一些。來吧,我們去挑一張。”
   她把他帶到餐室後面一間相當寬敞的房間。雖然它算是邁剋爾的私人起居室——“一個人總得有間房間可以單獨躲起來抽抽板煙吧——它卻主要是在他們傢來客時當做衣帽間的。裏面有一張氣派十足的桃花心木寫字檯,上面放着喬治五世①和瑪麗王後親筆簽名的照片。在壁爐架頂上是一張勞倫斯②畫的肯布爾扮演漢姆雷特的肖像的舊復製品。一張小桌予上堆着一疊劇本的打字稿。室內四周都是書架,書架底下有一排小櫥,朱莉婭從其中的一隻裏拿出一束她最近的照片。她揀了一張遞給那個小夥子。
   ①喬治五世(George V,1867—1936)為英國國王兼印度皇帝(1910—1936);其妻瑪麗王後(Queen Mary,1867—1953)。
   ②勞倫斯(Sir Thomas Lawrence。1769—1830)為英國肖像畫傢,曾任英國皇傢藝術學院院長。
   “這一張還可以。”
   “美極了。”
   “那它就不可能太像我,我原以為很像的呢。’
   “但實在很像。簡直唯妙唯肖。”
   她嚮他投了個另一種的微笑,略帶調皮的微笑,她把眼瞼稍一垂下,隨即掀起,用溫柔的表情嚮他註視了一會兒,這一瞥就是人們所謂她的天鵝絨般柔美的眼色。她這一瞥並無特殊用意。她這樣做,如果不是機械動作,也僅僅是出於討人喜歡的本能。這孩子如此年輕,如此靦腆,看來心地又是如此善良,而她卻將永遠不會再見到他,因此認為他一次次花錢看她的戲總該得到報償,她要他在回顧這次會晤時,會覺得這是他一生中的一件大事。
   她就再看看自己的照片。她但願覺得自己像這張照片。攝影師在她的配合下讓她擺出了最佳的姿勢,充分顯示了她的美。她的鼻子稍微粒大了些,但他設法利用燈光把它拍得十分小巧,臉上沒有—絲皺紋來損壞光滑的皮膚,一雙明眸含情脈脈。
   “好。你就拿這一張吧。你知道我不是個美麗的女人,甚至說不上怎樣漂亮,以前科剋蘭①總說我有的是beaute du diable②。你懂法語嗎?”
   ①科剋蘭(Benoit-Constant Coquelin,1841—19O9)為法國著名喜劇演員兼戲劇理論傢,著有《藝術與演員》和《喜劇演員與喜劇》等。
   ②法語,意為“魔鬼的美”,指迷人的外表。
   “這句話還懂得。”
   “我給你簽上個名。”
   她在寫字檯前坐下,用她奔放而流暢的字體寫上;你真摯的朱莉婭·蘭伯特。
  兩個男人走後,她在把照片放好前,重又一張張翻看了一遍。
   “對一個四十六歲的女人來說,可不錯了,”她笑着說。“它們像我,這是無可否認的。”她嚮屋子四周看看,想找面鏡子,可是沒有。“這些該死的裝飾傢。可憐的邁剋爾,無怪他從來不用這間房間。當然,我始終拍不好照片。”
   她突然想起要看一看她的一些舊照片。邁剋爾是個整整齊齊、井井有條的人,她的照片保存在一些硬紙板大盒子裏,上面寫明了年份,依次排列着。他的照片放在同一隻小櫥的其他紙版盒裏。
   “等有人要來寫我們的舞臺生涯的時候,他可以很方便地找到全部現成的資料,”他曾說過。
   他以同樣值得贊許的目的把所有關於他們的剪報從最初開始順序貼在一本本大簿子上。
   照片中有朱莉婭小孩兒時代的,有她少女時代的,有她最初扮演的那些角色的,有她作為一個和邁剋爾一起照的,後來又有她和嬰兒時代的兒子羅傑合拍的。有一張照片是他們三人合拍的,邁剋爾一副男子漢氣概,漂亮非凡,她自己滿懷母愛親切地俯首瞅着羅傑,而羅傑這個小男孩兒一頭鬈發,真是張十分出色的照片。所有的畫報都以整版篇幅刊登了它,人傢還把它印在節目單上。縮印成了明信片,又在外省銷售了好多年。羅傑對此感到討厭極了,所以進伊頓公學①後,就拒絶再跟他母親一起合影。看來真怪,他竟會不喜歡出現在報刊上。
   ①伊頓公學為英國的貴族化中學,學生畢業後大多進牛津、劍橋等大學。
   “人們會當你是殘廢什麽的,”她對他說。“而且也不是因為這樣做不大合適。你應該去劇院看看首夜演出,就會看到那些社會名流們怎樣擁在攝影師的面前,內閣閣員、法官,諸如此類的多着呢。他們嘴裏儘管說不喜歡,可是當他們覺得攝影師的眼光朝嚮他們的時候,你倒看看他們都怎樣擺出等拍照的姿勢來。”
   然而羅傑固執不化。
   朱莉婭找到了一張她演比阿特麗斯①的照片。這是她扮演過的唯一的莎劇中的角色。她知道自己穿了古裝不好看;她始終不懂為什麽,因為穿起時裝來,任何人都及不上她。她的衣裳,不論是臺上穿的,還是乎時穿的,都是在巴黎做的,而她的服裝師說她定做的衣服比什麽人都多。她體形很美,這是有口皆碑的;她的身材按女人來說比較高,兩條腿也長。可惜她一直沒有機會扮演羅莎琳德②,她穿上男孩子的服裝一定很合適,當然現在為時已晚,不過也許她沒有冒險一試也好。雖然你會相信,憑她的機智、調皮和她的喜劇感,她會演得非常出色的。評論傢們可並不真正欣賞她的比阿特麗斯。問題在於那可惡的無韻詩③。她的嗓音,她的相當低沉圓潤的嗓音,帶着動人的沙啞,在念一段訴諸感情的詞兒時,可以使你心如刀絞,或者念喜劇的詞兒時,也真能逗樂,但是念無韻詩時聽來似乎全然不對頭。此外,還有她的吐詞;她吐詞那麽清晰,不用提高嗓門,也能使你坐在樓座最後一排都聽得清每一個詞兒;人傢說這就使詩聽來好像散文了。事實上,她想,歸根到底她是太現代的了。
   ①莎士比亞喜劇《無事生非》中的女主角之一,她什牙例齒,好挖苦男人。
   ②莎士比亞喜劇《皆大歡喜》中的女主角之一,劇中有穿着緊身褲扮演書童的情節。
   ③莎士比亞的劇本基本上全是用五音步的無韻詩寫的。
   邁剋爾是以演莎劇起傢的。那是在她認識他之前。他在劍橋大學扮演過羅密歐①,等他離開了劍橋,在一所戲劇學校裏呆了一年之後,本森吸收了他。他到各地去巡回演出,演了許多不同的角色。但是他認識到,莎士比亞不能使他有所成就,而他若要成為一個主要演員,必須從演現代劇中積纍經驗。
   ①莎士比亞悲劇《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男主角。
   有個名叫詹姆斯·蘭領的人在米德爾普爾開着一傢輪演保留劇目的劇場,很受人註意;邁剋爾在本森那裏幹了三年,當時這個劇團正要去米德爾普爾作一年一度的演出,他便寫信給蘭頓,問他可否見他—次。吉米①·蘭頓是個頭髮已禿的、血色很好的四十五歲的胖子,模樣宛如魯本斯②畫中的一個殷實市民,對戲劇有濃厚的興趣。他是個古怪、傲慢、生氣勃勃、虛榮心狠重而令人喜愛的人。他喜歡演戲,但是受到身材的,衹能演不多幾種角色,也幸虧如此,因為他是個拙劣的演員。他生性浮誇,愛好做作,無法抑製,無論演什麽角色,儘管悉心研究,百般思考,演出來總變成怪誕的人物。他誇大每個動作,誇張每種聲調。然而他教他的演員們排練時卻迥然不同;這時他不容許半點矯揉造作。他的耳朵極靈,雖然自己念臺詞的聲調總不對頭,卻决不容許別人念出一句不合調的臺詞。
   ①吉米為詹姆斯的昵稱。
   ②魯本斯(Peter Paul Rubens,1577—1640)為佛蘭德斯畫傢,所畫歷史畫、風景畫、風俗畫以鋪張浮華為特色,為巴羅剋風格藝術的代表人物。
   “不要真的自然,”他對他劇團裏的人說。“舞臺不是這樣做的地方。舞臺上是虛假的。但是要看上去像是自然的。”
   他使他的劇團緊張地工作。他們每天早上排演,從十點排到兩點,然後叫他們回傢去背臺詞,在晚上演出前休息一會兒。他對他們盛氣凌人,對他們暴跳如雷,有時候嘲笑挖苦他們。他付給他們的薪金特別低。可是倘然他們出色地演好一場動人的戲,他會像孩子似的哭起來,而當他們正如他要求的那樣念出了一句叫人發笑的臺詞,就會高聲大笑。他一開心,會提起一條腿在臺上蹦跳,發起怒來則會把劇本扔在地上,雙腳亂踩,激怒得眼淚直淌。劇團裏的人笑他,駡他,又千方百計使他高興。他在他們身上激起了一種保護的本能,因此他們全都感到不能讓他失望。他們雖然說他把他們當奴隸驅使,弄得他們沒有一點自己的時間,這是血肉之軀難以承受的,卻都順從他的苛刻要求,從中得到一種叫人不快的滿足。當他緊緊握住一個每星期拿七英鎊薪金的老團員的手,對他說“天哪,夥計,你真了不起”時,這個老團員覺得自己好像是查爾斯·塞恩①了。
   ①查爾斯·基恩(Charles John Kean,1811—1868)為英國演員,是以演莎中的奧賽羅著稱的愛德門·基恩(Edmund、Kean,1787—1833)的次子,曾與其父同臺演出,他演狡猾殘忍的埃古。
   邁剋爾赴約去會晤他求見的吉米·蘭頓時,蘭頓恰巧需要一個演主角的少年。他早料到邁剋爾為什麽要見他,所以在頭天晚上去看了他演的戲。邁剋爾當時演的是邁邱西奧①,他認為演得不大好,但是邁剋爾走進辦公室時,他的俊美使他大為震驚。衹見邁剋爾穿着棕色上衣,灰色法蘭絨褲子,即使沒經化妝。也漂亮得叫人驚羨得透不過氣來。他舉止瀟灑,談吐文雅。他說明來意時,吉米·蘭頓精明地端詳着他。如果他真能演戲的話,憑他那副容貌,這個青年大有前途。
   ①邁邱西奧為《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羅密歐的好友。
   “我昨晚看了你演的邁邱西奧,”他說。“你自己覺得怎麽樣?”
   “糟得很。”
   “我也覺得如此。你幾歲了?”
   “二十五。”
   “我想人們對你說過你很漂亮吧?”
   “就因為這個,我纔選擇了走上舞臺的路。否則我早像我父親一樣進入軍界了。”
   “老天哪,要是我有你的容貌,我會成為個怎麽樣的大演員啊。”
   會晤的結果,邁剋爾得到了聘用。他在米德爾普爾待了兩年。他不久就受到了劇團同人的喜愛。他和藹可親,對任何人都不辭勞苦地樂於效力。他的美貌在米德爾普爾引起了轟動,姑娘們常常徘徊在後臺門口看他出來。她們寫情書給他,送花給他。他認為這是一種很自然的敬慕,而不讓自己頭腦發熱。他渴求上進,似乎决意不讓任何糾纏來影響他的事業。
   到頭來還是他的美貌保住了他,因為吉米·蘭額很快就得出結論,縱使邁剋爾堅持不懈,力求出人頭地,他至多衹能是一個及格的演員。他的嗓子不夠寬,遇到慷慨激昂的時候,容易變戌尖聲。它所産生的效果不是而是歇斯底裏。而他作為一個少年主角的最大缺點是他不會求愛。他很會念一般的對話,能把臺詞念得頗有特色,但碰到要傾訴強烈愛情的時候,就好像有什麽東西睏住着他似的。他感到窘迫,而且顯得手足無措。
   “混蛋,別把那姑娘像一袋土豆那樣摟着,”吉米·蘭頓嚮他大聲吼叫。“你吻她的那個樣子仿佛你怕你們正站在風口裏。你是和那個姑娘相愛着;你必須覺得你是在和她相愛着。感覺到似乎你周身的骨頭在融化,即使下一分鐘地震將把你吞沒,你也會讓地震見鬼去。”
   但是沒有用。縱使有漂亮的容貌、瀟灑自如的風度,邁剋爾還是個冷冰冰的情人。這可並不影響朱莉婭如癡若狂地愛上他。原來他們倆就是在他加入主頓的保留劇目輪演劇團的那段時間裏相識的。
   她自己的生涯是絶無僅有地一帆風順。她生於澤西①,她父親是在那島上土生土長的,是個獸醫。她母親的姐姐嫁了個法國煤炭商人,他住在聖馬羅②,朱莉婭曾被送到她姨媽那裏,在當地的公立中學念書。她學會了一口同法國女人一樣流利的法語。她是個天生的女演員,從她能夠記憶的時候起,大傢就認為她長大了應該登臺演戲。
   ①澤西(Jersey)為英國南部海峽群島中最大的島嶼。
   ②聖馬羅(St.Malo)為法國西北部一海港城市。
   她的姨媽法洛夫人跟一位老年女演員“沾點親”,她曾經是法蘭西喜劇院①的分紅演員,退休後住在聖馬羅,靠她的一個老情人在她多年安安份份作他的情婦而後來分手後給她的菲薄的贍養費為生。在朱莉婭還是個十二歲的小孩子的時候,這位女演員已經是個六十多歲的吵吵鬧鬧的胖老太了,但她精神充沛,吃東西比什麽都喜歡。她哈哈大笑起來,聲如洪鐘,像個男人,說話的聲音深沉,嗓門提得高高的。正是她給朱莉婭上了啓蒙課。她把她自己在音樂戲劇學院裏學到的全都教給朱莉婭,對她講賴興伯格到七十歲還演天真少女,講薩拉·伯恩哈特②和她的金嗓子,講穆奈—蘇利③和他的氣派,講他們中間最偉大的演員科剋蘭。她用在法蘭西喜劇院裏學到的念法,把高乃依④和拉辛⑤劇本中的滔滔不絶的臺詞念給她聽,並教她同樣地念。聽朱莉婭用小孩子般的嗓音背誦菲德拉的那些軟綿綿的熱情奔放的臺詞,真是動人,她把亞歷山大格式的詩行⑥的節拍念得清清楚楚,一個個字眼的吐音是那麽裝腔作勢,卻又是那麽奇妙地富於戲劇味兒。這個珍妮·塔特布一定一嚮是個非常做作的女演員,但是她教朱莉婭吐詞要絶對清晰,教她怎樣走步子,怎樣控製自己,教她不要害怕自己的聲音,並且,強調要有及時掌握時機的感覺,這一點是朱莉婭憑直覺就具有的,後來這成為她的最大天賦之一。
   ①法蘭西喜劇院(Comedie Francaise)在1680年創立於巴黎,以上演古典傳統劇目為主。
   ②薩拉·伯恩哈特〔Sarah Bernhardt,1844—1923)為法國女演員,曾在《菲德拉》、《茶花女》、《李爾王》等劇中演女主角而享盛譽。
   ③穆奈—蘇利(Jean Mounet-Sully,1841—1916)為法國名演員,擅演法國古典主義悲劇中的角色。
   ④高乃依(Pierre Corneille,1606—1684)為法國劇作傢,法國古典主義悲劇的奠基人。
   ⑤拉辛(Jean Baptiste Racine,1639—1699)為法國劇作傢,所作悲劇《菲德拉》演出後遭到宮廷貴族的攻擊。
   ⑥亞歷山大格式的詩行:每行六個抑揚格音步,第三音步後一頓。
   “决不要停頓,除非你有該停頓的道理,”她大叫大嚷,用握緊的拳頭猛擊她坐在旁邊的那張桌子,“然而你停頓的時候,就該停得盡可能地長。”
   當朱莉婭十六歲上進入在高爾街的皇傢戲劇藝術學院時,那裏能教授她的東西,有許多她早已懂得。她需要去掉某些已經過時的表演技巧,還得學會一種更口語化的語調。但凡是她可能爭取得到的奬,她都得到了,等她結束學業時,她的流利的法語幾乎立即使她在倫敦找到了一個扮演法國女僕的小角色。一時看來似乎她的法語知識將使她專門扮演需要外國口音說話的角色,因為在這之後,她又被聘用去扮演一個奧地利女招待。直到過了兩年,吉米·蘭頓纔發現她。她當時正在巡口演出一部言情劇,這戲曾在倫敦獲得成功,她扮演一個最終機關敗露的意大利女騙子,多少得努力不適當地演得像一個四十歲的女人。因為那女主角是個白膚金發的半老徐娘,卻在劇中扮演妙齡女郎,所以演出缺乏逼真的效果。當時吉米在短期度假,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每夜都去逛劇院。他在這戲結束時,跑到後臺去找朱莉婭。他在戲劇界相當有名,所以他給她的恭維使她受寵若驚,因此他請她第二天同他一塊吃飯,她接受了。
   他們在餐桌旁一坐下來,他就直截了當地談起來。
   “我整夜沒合眼,一直想着你,”他說。
   “這真是太突然了。你要提出的是正當的,還是不正當的?”
   他對這輕率無禮的答話衹當沒有聽見。
   “我於這行有二十五年了。我做過催場員、舞臺工作人員、舞臺監督、演員、直傳員,真該死,還做過劇評傢。從我剛離開公立小學還是個娃娃的時候就生活在劇院裏了,所以關於演戲,除非不值得懂得的,我無所不懂。我認為你是個天才。”
   “多蒙你誇奬。”
   “住口。讓我一個人說話。你樣樣具備。你的身高恰到好處,你有苗條的身材,你有一張橡膠般柔軟活絡的臉。”
   “你是在棒我吧?”
   “正是這樣。這就是一張女演員所需要的臉。這張臉能顯示一切,甚至顯示美,這張臉能表現出心底閃過的每一個念頭。杜絲①就有一張這樣的臉。昨天晚上,儘管你並不真想着你正在做的,你說的一字一句卻時刻都像是寫在你的臉上。”
   ①杜絲(Eleonora Duse,1858—1924)為意大利女演員,演莎劇中的朱麗葉和奧菲麗亞、左拉的《黛萊絲·拉甘》中的黛萊絲和易卜生的《玩偶之傢》中娜拉等,無不繪聲繪色,因而名噪一時。
   “那個角色糟透了。我怎麽能用心演呢?你聽見了我不得不念的那些臺詞嗎?”
   “演員們糟透,不是角色糟透。你有一條出色的嗓子,這嗓音能使觀衆腸斷心碎。我不知道你喜劇演得怎麽樣,我準備冒次險。”
   “你這是什麽意思?”
   “你的時機掌握得可以說是十全十美。這是教不出來的,你一定天生有這一招。這比教出來的要好不知多少。現在讓我們有歸正傳。我已經打聽過你。看來你語能像個法國女人,所以他們給你演那些說結結巴巴的英語的角色。這是沒有前途的,你知道嗎?”
   “我衹能派到這一類角色嘛。”
   “難道你滿足於永遠演這一類角色?你會陷在這些角色中。觀衆也不會接受體演的任何其他角色。配角’你就衹能當配角。至多一個星期掙二十鎊,大好才能就這樣糟蹋掉了。”
   “我總想有一天會有機會演個正正式式的角色的。”
   “什麽時候?你可能得等上十年。你現在幾歲?”
   “二十。”
   “你掙多少?”
   “每星期十五鎊。”
   “撒謊。你拿十二鎊,而且實在還遠遠不值呢。你樣樣都還得好好學。你的手勢平淡無味。你不懂每一個手勢必須有它的意思。使不懂怎樣使觀衆在你開口說話前就瞧着你。你化妝得也過分。你這麽一張臉,越少化妝越好。你想成個明星嗎?”
   “誰不想啊?”
   “你要是到我這兒來,我可以使你成為英國最偉大的女演員。你背臺詞快不快?在你這年紀應該很快的。”
   “我相信,不論演什麽角色,我能在四十八小時內把臺詞背得一字不錯。”
   “你需要的是經驗,需要的是我給你演出。你到我這兒來,我讓你一年演二十個角色。易卜生、肖伯納、巴剋、蘇德曼、漢金、高爾斯華綏①。你有磁石般的吸引力,可你似乎全然不懂該如何運用它。”他咯咯一笑。“不過,天哪,如果你懂得這些的話,那個老太婆也早已不會讓你在現在這個戲裏演出了。你必須掐住觀衆的脖子對他們說,哼,你們這幫狗崽子,註意瞧着我!你必須控製住他們。你如果沒有這份天賦,別人就沒法給你,但如果你有,那就可以教你怎樣來運用它。我告訴你,你有成大演員的素質。我一生中沒有比這個更有把握了。”
   ①易卜生(Henrik Ibsen,1828—19O6)為挪威著名劇作傢;肖伯納(George Bernard Shaw,1856—1950)為英國劇作傢、評論傢;格蘭維爾·巴剋(Harley Granville-Barker,1877—1946)為英國演員、劇作傢、評論傢;蘇德曼(Hermann Sudermann,1857—1921)為德國劇作傢、小說傢;漢金(St.John Hankin,1869—1909)為英國劇作傢;高爾斯華綏(John Galsworthy, 1857—1933)為英國小說傢、劇作傢。
   “我知道我缺乏經驗。我當然得考慮一下。我可以到你那裏於一個演出季節。”
   “見你的鬼。你以為我能在一個演出季節內就把你造就成一個女演員嗎?你以為我會拼死拼活教你像樣地演出了幾場之後,就讓你走掉,到倫敦去在一部以贏利為目的的戲裏演個不三不四的角色嗎?你當我是個什麽樣的該死的傻瓜呀?我要跟你訂三年合同,我要給你八鎊一個星期,你得像一匹馬那樣幹。”
   “八鎊一個星期,簡直荒謬。我不可能接受。”
   “哦,不,你能接受。你衹值這麽些,你衹能拿到這麽些。”
   朱莉婭在舞臺上已待了三年,學到了不少東西。而且珍妮·塔特布可不是個嚴格的道學家,曾教給她許多有用的知識。
   “你是不是可能有這樣的印象,以為我在演戲之外還會讓你跟我睡覺?”
   “我的上帝,你以為我有時間跟我劇團裏的女演員睡覺嗎?我有比這重要得多的事情要做,我的姑娘。你會發現,你排練了四個小時,晚上演了個使我滿意的角色,外加演兩個日場,你就沒多少閑工夫,也沒多大的願望跟任何人作愛了。你一上床,就衹想睡個大覺。”
   但是這下吉米·蘭頓可錯了。
首頁>> 文學>> 影视同名>> 毛姆 William Somerset Maugham   英國 United Kingdom   溫莎王朝   (1874年元月25日1965年十二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