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小說>> 乡土风情>> 瑪·金·羅琳斯 Marjorie Kinnan Rawlings   美國 United States   冷戰開始   (1896年八月8日1953年十二月14日)
一歲的小鹿
  本書是一九三九年美國普利策奬獲奬作品,並名列美國一九三九年暢銷書排行榜榜首。小說通過小主人公裘弟和他的小鹿的故事,生動地描寫了美國南北戰爭後拂羅裏達州墾荒區普通人的勞動、鬥爭和悲歡離合。作品充滿濃郁的鄉土氣息,迷人的自然風景描寫贏得了廣泛的贊譽。一九四六年好萊塢將這部小說搬上銀幕,由著名影星格利高·派剋擔任主演,大獲成功。
第一章 小水車
  一縷筆直的輕煙從茅屋的煙囪裏升起。在煙剛離開紅泥煙囪時,象是藍色的; 但當它冉冉升入四月的蔚藍色天空時,就不再是藍色而是灰色的了。裘弟這孩子望 着它,思索着。廚房裏的爐火正在熄滅下去。他的媽媽在收拾午飯後的鍋子和盤碟。 今天是禮拜五。他媽媽照例要用蕎麥草紮成的掃帚掃地,接着,如果裘弟運氣好的 話,她還要用玉米殼做成的劇子擦地板。衹要她一動手擦地板,那末,不等他跑到 銀𠔌,她是不會想起他的。裘弟站了一會兒,扶正了擱在他肩上的鋤頭。
   倘若他眼前沒有這些未經鋤草的成列的玉米嫩稈,墾地本身倒是令人賞心悅目 的。成群的野蜂已發現了前門旁邊那棵楝樹。它們正貪婪地鑽到那淡紫色的嬌弱的 花簇中去,仿佛這叢林中再沒有其它的花一般;似乎,它們已忘掉了三月的黃色的 榮莉花,更忘了將在五月盛開的香月桂花與木蘭花。裘弟忽然想起,跟着那軀體金 黑相間、疾飛得象一條綫也似的蜂群,也許可以找到滿貯着琥珀色的蜂蜜的、一棵 野蜂做窩的樹。過鼕的蔗糖漿早已吃光了,果子凍也剩不了多少,找到一棵野蜂做 窩的樹,要比鋤草有價值得多,玉米耽擱一天再鋤也不礙事。這一個下午充滿了暖 洋洋的春意,它深深地鑽進裘弟的心中,就象野蜂鑽到楝花的花心中去一般,以致 他覺得必須越過墾地,穿過鬆林,沿着大路直跑到那條奔流不息的小溪邊去,因為 野蜂做窩的樹大都是離水不遠的。
   他把鋤頭靠在用劈開的樹幹紮成的圍柵上,沿着那片玉米地走去,宜到他看不 見小屋為止。他雙手一撐,縱身跳過了圍柵。獵狗老裘和亞已跟着他爸爸的運貨大 車上葛拉漢姆斯維爾去了。但是哈叭狗列潑和新來的雜種狗潘剋,看到了他跳越柵 欄的身影,一齊嚮他跑了過來。列潑的吠叫聲很低沉,那小雜種狗的吠叫聲卻是又 高又尖。當它們認出了他時,就乞憐似地搖起它們的短尾巴來。他把它們趕回了圍 場。一它們也就衹好在後面漠然地望着他。他想,這真是一對糟糕的傢夥。除了追 趕、捕捉和咬死獵物之外,再也沒有什麽別的長處了。而它們呢,除了早晚間他把 盛着食物渣滓的狗食盆端來時,對他也是不感興趣的。老裘利亞很會親近人,可是 老掉了牙的它衹對他爸爸貝尼·巴剋斯特一個人表示忠誠。裘弟曾竭力想討得裘利 亞的歡心,可是老獵狗對他毫不理睬。
   他爸爸告訴過他:“十年前,你們兩個都是小傢夥。你纔兩歲,它也還是衹狗 娃娃。有一次你無意間弄傷了這個小東西。以後它就不再信任你了。獵狗往往就是 這種樣子。”
   裘弟繞着柵屋和飼槽轉了一圈,接着就嚮南抄近路穿過了一片黑橡林。他希望 有一隻象赫妥婆婆養着的那樣的狗。那是一隻會玩小把戲的捲毛白狗。當赫妥婆婆 笑得渾身顫動、樂不可支的時候,那狗就跳上她的裙兜,去舐她的臉,同時把着它 那毛茸茸的尾巴,好象在和她一起笑。條弟喜歡有一樣屬於他自己的寵物,能夠舐 他的臉,而且能跟着他,就象老裘利亞追隨他爸爸一樣。他折人那條沙石路嚮東跑 了起來。到銀𠔌雖然有兩哩路,但裘弟覺得他似乎可以永遠跑下去。他覺得兩腿並 不象鋤地對那麽酸痛。他逐漸放慢了步子,以延長在路上逗留的時間。他已經跑過 了那些高大的松樹而且把它們拋到後面去了。叢林從兩邊迫近了他現在走着的地方, 密密層層的沙鬆象墻一樣緊夾着這條路。每一棵是那樣的細,在孩子看來,簡 直可以宜接用來作引火柴。路,爬上了一個斜坡,他在坡頂停了下來。四月的天空, 好象被嵌入了由黃褐色的沙地和蒼鬆構成的畫框。它藍得象裘弟身上用赫妥婆婆的 能有染的土布襯衣。一些象棉桃似的小雲朵在那兒靜靜地浮着。當他註視着天空時, 陽光隱沒了一會兒,於是雲朵轉成了灰色。
   “黃昏前要下毛毛雨了。”他想。
   下坡路使他不由自主地跑了起來。他已來到了滿鋪着細沙的去銀𠔌的路。瀝青 花、鏈木叢與火莓子到處盛開着。他放慢速度走了起來,這樣,他可以經過那些千 姿百態的植物,一棵樹接着一棵樹,一叢灌本接着一叢灌木,每一種都顯得又新奇 又熟悉。他來到了那棵他曾在樹幹上刻上了野貓臉的木蘭樹跟前。這木蘭樹生長就 是近旁有水的標記。他很奇怪,為什麽同樣是泥土和雨水,在叢林地上長着的是瘦 瘠的鬆材,而在小溪、河流和湖泊的近旁,卻長着高大的本蘭樹。狗到處總是一樣 的,牛啦,騾子啦,馬啦,也是一樣的;唯獨樹就不同,不同的地方就有不一樣的 樹。
   “想必是因為它們不能移動。”他下了結論,“它們衹能吃它們下面泥土裏的 東西。”
   路的東坡突然傾斜了下去。它在他腳下陡然跌落了二十(口尺)光景,直通泉 邊。坡岸上密密地長滿了木蘭樹、沼地月桂、香膠樹和灰皮的槐樹。他在涼快而幽 暗的樹蔭下走嚮泉丸一陣突發的愉快感覺攫住了他。這真是個隱蔽而又可愛的地方 啊。
   一泓象井水一般清冽的泉水,也不知是從沙地的什麽地方涌出來的,正在噗噗 地往外冒泡。坡岸好似用它翠緑色的、枝葉茂盛的雙手。捧着這泓泉水。水從沙土 裏升起的地方有一個漩渦。沙粒在裏面上下翻滾着。越過泉岸,一道主源正在更高 的地方潺潺作聲,它在白色的石灰岩中打開一條通道,然後急速地衝下山崗,形成 了一道溪流。這條溪連接着喬治湖,喬治湖又是聖約翰河的一部分,而浩浩蕩蕩的 聖約翰河又朝北流入了大海。觀察着大海的源頭。使裘弟多麽興奮啊!不錯,大海 還有其它源頭,一但是這一個卻是他自己的。他高興地想到,除了那些尋求解渴的 鳥獸和他自己之外,再也沒有人到過這裏了。
   這一陣子漫遊使他熱了起來。幽暗的山𠔌好似伸出它涼快的手掌在撫摸着他, 他捲起了藍斜紋布褲腿,擡起他的骯髒光腳丫子,一步步走進了那泓淺淺的泉水。 他的腳趾已陷進沙裏去了。細沙從他的腳趾縫中軟綿綿地擠出來,蓋上了他瘦削的 腳踝。水是那樣的冷,一瞬間,皮膚就象火灼一般。然後,泉水衝過他精瘦的小腿, 發出了淙淙的響聲,使他感到通體舒暢。他上上下下地涉着水,嘗試着把他的大腳 趾伸到他碰到的那些光滑的岩石下面去。一群柳條魚在他前面一閃,嚮下面逐漸寬 闊的溪流中遊去。他穿行在淺水裏追逐着它們。突然,它們一下子不見了,好象它 們從來沒有存在過一般。於是,他蹲到一棵樹根大部裸露而且懸空的老槲樹下面去, 那兒有一個深潭。他想,那群柳條魚也許還會在潭水中出現;可是衹有一隻溪蛙從 泥漿裏掙紮了出來,它瞪視着他,突然驚恐地抖動着,一下子潛到那半浸在水中的 樹根底下去了。他不禁笑了起來。
   “我不是浣熊,我不會來捉你的。”他在它後面叫道。一陣微風拉開了他頭上 枝葉的帷幕。陽光透過來,照到他的頭和肩膀上。當他那生着硬繭的雙腳感到寒冷 時,頭上暖和和的是很舒服的。微風消失了,陽光不再照到他身上。他涉水走上對 岸,植物在那兒生得比較稀疏。一棵矮矮的扇棕櫚的葉子刷了他一下。這提醒了他: 他的衣袋裏擱着柄小刀,而且遠自去年聖誕節起,他就曾計劃給自己製作一架玩具 小水車。
   他從來不曾單獨製作過一架。赫妥婆婆的兒子奧利佛,每逢從海外回傢時,總 是做一架小水車給他玩。於是,他開始聚精會神地工作,皺着眉頭,竭力回憶能使 水車平滑旋轉的確切角度。他割了兩根椏技,把它們削成一對同樣大小的形狀象字 母“Y”那樣的支架。他記得,奧利佛對製作那根又圓又光滑的輪軸是非常講究的。 一株野櫻桃樹生長在溪岸的半坡上。他爬了上去,割下一段象上過漆的鉛筆一樣光 滑溜直的小枝條。他挑選了一張啓棕櫚葉,從中割取一對一時寬四(口寸)長的纖 維堅韌的葉片。他在每條葉片中間開了一道縱嚮的縫,使它的寬度剛好能容櫻桃枝 插入。棕櫚 葉的小葉片一定要保持一定的角度,就象磨坊風車的長臂一般。他小心 地調整了它們的角度。他還得把那對“Y”形的椏枝分開來,使它們幾乎和那根櫻桃 枝輪軸一般寬,深深地把它們插到泉水下方幾碼遠的小溪流沙地裏去。
   水雖然衹有幾(口寸)深,但它流得很急而且穩穩地流個不停。這架棕櫚葉製 成的小水車的輪葉,必須剛好觸及水面。他試驗着合適的深度,直到自己滿意為止。 然後,他把那帶有葉片的櫻桃樹枝輪軸放到那兩個丫叉上。它挂着不動。他急切地 把它轉動了一下,使它能在丫叉的缺口中更加服貼。輪軸開始轉動了。湍流捉住了 柔弱的棕櫚葉片的邊緣。當這一片升起來離開水面時,軸的轉動使那有角度的第二 片輪時的邊緣也接觸了溪流。那小小的輪葉上來又下去,一圈又一圈地轉動。小輪 子轉個不停。小水車開始工作了。它象林思鎮上帶動磨玉米機的那架大水車一般, 奏出了輕鬆的旋律。
   裘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地趴在溪畔蘆葦叢生的沙灘上,沉湎在還轉動的魔法 中了。升上來,翻個身,落下去;升上來,翻個身,落下去——小水車真迷人啊! 噗噗冒泡的泉水永遠不停地從沙地裏往上涌,那涓涓細流也永遠無窮無盡。這泓泉 水是流入海洋的水流的源頭。除非樹葉飄落,或者被鬆鼠折斷的香月桂樹枝掉下來, 阻塞了那脆弱的輪葉,這架小水車將永遠轉動下去。即使他成了大人,有他爸爸那 麽一把年紀的時候,這架小水車也沒有理由不象他開始架設時那樣不斷地噗噗轉動 下去。
   他挪開了一决頂着他的瘦梭梭的肋骨的尖石塊,然後稍微挖了一下,掏出一個 可以容納他自己的肩膀和臀部的沙窩來。他體出一條手臂,將頭枕在上面。一道溫 暖的、淡淡的陽光,象一幅光亮斑駁的被子覆蓋在他身上。他沐浴在陽光和細沙裏, 懶洋洋地觀察着那轉動不停的小水車。水車的動作是催眠的。他的眼瞼隨着棕櫚葉 片的起落而微微顫動。銀色的水珠,從輪葉上飛濺開來,乍一看,就象一道流星的 尾巴。水發出了一陣陣傢許多小貓正在舐食的聲音。一隻雨蛙咯咯地唱了一陣,又 沉默了。一霎時,他覺得自己好象懸挂在柔軟的掃帚草的絨毛堆成的高聳的溪岸邊 緣上,而且雨蛙和小水車濺出來的流星尾巴似的水珠,也和他懸挂在一起。可是他 沒有從高岸的邊緣上跌落,而是深深地沉到那柔軟的掃帚草的絨毛堆中去了。接着, 那白雲成簇的藍天嚮他壓了下來。他睡着了。
   當他醒來時,他以為自己不在溪岸旁,而是在另外一個什麽地方。他象是置身 於另一個世界,因此恍惚之間,他以為自己還在做夢呢。太陽隱沒了。周圍的光與 陰影也消失了。老槲樹的黑色樹幹不見了;那光澤蔥翠的木蘭樹葉也不見了;在那 道從野櫻桃枝葉間篩下來的、陽光所及的地方,那些鑲着金色花邊的圖案也不見了。 整個世界是一片柔和的灰色。他躺在一片象從飛瀑中迸濺出來的雲煙那麽細微的雨 霧之中。霧使他的皮膚發癢,但並不濕,使他覺得又溫暖又涼快。他翻過身仰臥着, 望着那象野鴿子柔軟的灰色胸脯般的天空。
   他躺着,象一棵幼苗似地吸收着那蒙蒙的細雨。最後,當他臉上濕了,襯衫也 濕透了,他纔離開了他的沙窩。他站了一會兒。他睡着的時候一隻鹿曾經來到溪邊。 一串新鮮的足跡,從東岸下來直到水邊。那是尖尖的小巧的母鹿的足跡。它們深深 地陷進了沙地。因此,他知道這是一隻相當大的老母鹿。也許它肚子裏還沉甸甸地 懷着小鹿呢。它沒有看見他睡在那兒,於是它下來痛飲過溪水了。但接着它嗅到了 他的氣味。在它受驚打轉的沙地上,有它拖蹄行走的混亂痕跡。對岸嚮上走去的足 跡,後面都抱着長長的遭到踐踏的條紋。也許,在它嗅到他之前還未飲過水,就轉 過身來,把沙土踢得高高的飛快地逃跑了。他希望它現在不渴,而且也不是鑽在矮 樹叢中幹瞪着它那對大眼睛。
   他又嚮周圍尋找別的足跡。好幾衹鬆鼠曾經沿着溪岸上下蹦躥,它們常常是大 膽的。一隻棕熊也到這兒來過,沙地上留下了它那象留着長指甲的人手一般的足跡。 但他不能確定它最近什麽時候來過。衹有他爸爸才能確切地告訴他那些野東西經過 的時間:而他衹能斷定那頭母鹿確實來過,而且已經嚇跑了。他又回到小水車旁邊。 它正在那兒穩穩地旋轉,好象它一嚮就在那兒似的。棕櫚葉製成的輪葉雖然脆弱, 卻無畏地顯示着它的力量,噗噗地抵抗着那涓涓細流。它們由於雨霧的濡濕,正在 發亮。
   裘弟望了望天空。他在一片灰霧中,說不出這是一天的什麽時候,也說不出他 究竟睡了多久。他縱身上了西岸。在那兒,長着光滑鼕青的開闊平地毫無阻礙地伸 展着。正當他站在那裏為去留而躊躇的時候,細雨就象它開始時那樣悄悄地停了。 一陣微風從西南方輕輕吹來。太陽出來了。雲塊捲集在一起,變成巨大的白色的正 在翻滾着的羽毛長枕墊。一道拱形的彩虹橫跨東方,它是這樣的可愛,這樣的絢麗 多彩,以致裘弟想,衹要看到它,就會使人心花怒放。大地蒼翠,碧空如洗,它們 被雨後的夕照染成一片金黃。所有的樹木、青草和灌木叢都沾滿了雨珠,閃閃發光。
   一股喜悅的熱流在他心裏沸騰,就象那道潺潺不息的溪水那麽不可抗拒。他伸 開雙臂,使它們與肩頭齊平,就象一隻展翅欲飛的蛇鵜。他開始在原地打轉,越轉 越快,直到他那狂喜的熱流轉成漩渦。當他感到自己就要爆炸的時候,他感到一陣 暈眩,閉上眼睛,倒在地上,直挺挺地躺在掃帚草叢中了。大地在他下面旋轉,而 且帶着他一起旋轉。他睜開了眼睛。在他上面,蔚藍色的四月的天空和棉花似的白 雲在旋轉。男孩、大地、樹本和天空渾然交織成一體。旋轉停止了,他的頭腦清醒 了,”他站了起來。他覺得頭重腳輕,但是心裏覺得非常輕鬆。而且這一個四月天, 就象別的普通日子一般,還會再次降臨的。
   他轉過身來朝傢裏飛奔。他深深地呼吸着鬆林中濕潤芳香的空氣。原來疏鬆陷 腳的沙地,已被雨淋結實了。歸途是舒暢的。當環繞着巴剋斯特裏地的那片紅鬆在 望時,太陽快要落下去了。衹見一棵棵紅鬆正在金紅色的西方天空的襯托下,黑巍 巍地聳立着。他聽到了雞群咯咯叫喚和爭吵的聲音,知道它們一定剛剛喂過。他拐 進了墾地。久經風雨的灰色圍柵在明媚的春光中發亮。濃濃的炊煙裊裊地從那用枝 條與紅泥砌成的煙囪裏升起。在爐竈上,晚飯大概早已準備好了,烤爐裏的面包也 大概早已烤熟了。他希望他的爸爸還沒有從葛拉漢姆斯維爾回來。這是他第一次想 到,當他爸爸不在傢的時候,他也許是不應該離開的。如果他媽媽需要木柴,她一 定會發怒。即使他爸爸也會微微搖着頭說:“這孩子……”但是,他聽到了老凱撒 打響鼻的聲音,知道他爸爸已先他到傢了。
   墾地裏充滿了歡快的喧鬧聲。馬在門前低嘶鳴,小牛犢在牛欄裏哞哞叫喚,母 牛在一旁應和着它。雞群抓創着泥土咯咯地叫着。那幾條狗也為着黃昏的那頓食物 吠上幾聲。饑餓後的飽餐是多麽愜意啊。傢畜們都杯着確信和希望,在急切地等待 着。鼕季的末尾,它們都瘦了。𠔌物和草料不足,幹扁豆也一樣的匱乏。但是現在 是四月,牧場緑了,牧草肥嫩多汁,連小雞都律津有味地去啄食小草的嫩尖。狗兒 們在黃昏前找到了一窩小兔子。經過這樣一頓美味的飽餐,巴剋斯特傢餐桌上的殘 餚碎骨,對它們來說,已經不怎麽感興趣了。裘弟看見老裘利亞躺在貨車下,顯然 是由於跑了幾哩路而精疲力竭了。他推開了尖頂板條釘成的前柵欄門,去找他爸爸。
   貝尼·巴剋斯特在木柴堆旁。他還是穿着那件結婚時穿的黑呢外套。現在,他 在上教堂或者外出做交易時穿着它,以表示體面。外套的袖子顯得太短了,但這並 非是因為貝尼長高了,而是由於經過好幾年的夏季潮濕和熨鬥的反復熨燙。使衣料 收縮了。裘弟看見他爸爸那雙與身子不相稱的大手,抱起了一大捆木柴。他正穿着 他的禮服在做裘弟的事哩。裘弟跑了上去。
   “讓我來,爸。”
   現在,他希望他的殷勤能掩蓋他的失職。他爸爸直起了身子。
   “我幾乎以為你走丟了,孩子。”他說。
   “我上銀𠔌去了。”
   “這正是上那兒去的好天,”貝尼說。“上哪兒去都不錯。可是你怎麽會想起 去那麽遠的地方?”
   要記起他為什麽去那兒是睏難的,似乎這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了。他不得不逐 步追溯到他當時擱下鋤頭的一剎那。
   “啊,”他現在想起來了。“我想跟着蜜蜂去找到一棵它們做窩的樹。”
   “你找到了嗎?”裘弟茫然地膛視着。
   “真倒黴,我忘了去找它,直到現在纔想起來。”
   忽然,他覺得己象一隻被人傢發現在追逐田鼠的獵禽狗那麽愚蠢。他害鱢地望 着他的爸爸。他爸爸的那對淡藍色的眼睛在閃爍着。
   “說老實話,裘弟,”他說。“鬼纔害鱢吶。找蜜蜂做窩的樹,怕是一個很好 的遊逛藉口吧?”
   裘弟不禁咧嘴笑了。
   “遊逛的念頭,”他承認道。“在我想去找蜜蜂做窩的樹之前就有了。。
   “這就是我所估計到的。我怎麽會想到的呢?那是當我趕車去葛拉漢姆斯維爾 的時候,當時我就曾暗自念叨着:‘現在裘弟在那兒鋤地。可是他不會鋤得太久的。 如果我是孩子,這麽好的春天,我會怎麽樣呢?’接着我就想,‘我非得去逛逛不 可。無論什麽地方。直沉到天黑。’”
   裘弟感到一陣溫暖,但這並不是由於那金色的夕陽。裘弟點了點頭。
   “我確實是這樣想的。”他說。
   “但是現在你媽,”貝尼朝屋子擺了一下頭。“她是不會贊成遊逛的。大多數 娘兒們,畢不能懂得,男人是多麽的愛逛啊。我是永遠不會泄露你離開過這兒的。 如果她說:‘裘弟上哪兒去了?’我就說:‘噢,我想他在附近什麽地方吧。’”
   他朝裘弟眨了眨眼,裘弟也回眨了一下。
   “為了求得太平,我們男人衹有聯合在一起。“現在你快給你媽送一大捆木柴 去吧。”
   裘弟兩臂抱滿了木柴,急急忙忙走進屋子。他媽媽正跪在爐竈前忙碌。撲鼻的 香味,使他更覺得饑餓乏力了。
   “這不是甜薯酥餅嗎?是嗎,媽?”
   “當然是甜薯酥餅嘍。你們這兩個傢夥在外面也遊逛得夠了。晚餐已經燒好, 一切都準備好了。”
   裘弟將木柴呼的一聲拋進柴箱,就急匆匆地跑進了牲畜欄。他的爸爸正在給母 牛屈列剋賽擠奶。
   “媽說,叫你快點做完事情用晚餐去,”他報告道。“要我喂喂老凱撒嗎?”
   “我已經喂過了,孩子,就象我得施捨給那些窮哥兒們一樣。”他從那張擠奶 時坐的三腳小凳上站了起來。“把牛奶帶進去,不要絆跤,可別象昨天那樣把牛奶 潑翻啊。老實些,屈列剋賽……”
   他離開母牛,走進了棚屋裏的牲畜欄,那兒拴着屈列剋賽的小牛。
   “上這兒來,屈列剋賽,快一些,好娘兒……”
   母牛哞哞地叫着嚮小牛跑來。
   “老實些,上那兒,你裘弟一樣貪嘴。”
   他撫弄着這娘兒倆,然後跟着孩子上屋裏去。他們輪流在木架上的水盆中洗了 一番,然後用挂在廚房門外橫軸上的環狀毛巾,揩幹了臉和手。巴剋斯特媽媽坐在 桌邊等着他們,給他們安放盤碟、她那胖大的身軀占滿了長條桌的一端,裘弟和他 的爸爸分別在她的兩旁坐了下來。父子倆都覺得,她高踞主位是理所當然的。
   “今晚你們倆都餓壞了吧?”她問。
   “我能夠吃下一大桶肉和一蒲式耳烙餅。”裘弟說。
   “這纔象是你說的活。瞧你那對眼睛,瞪得比肚子還大吶。”
   “要不是我多那麽點兒學問,我也會象裘弟這麽說的。”貝尼說。“每逢我從 葛拉漢姆斯維爾回來,總是俄得發慌。”
   “那是因為你在那兒灌夠了酒。”她說。
   “今天我衹喝了一點兒,是吉姆·鄧自剋爾請的客。”
   “那你就不會喝得太多傷了身體。”裘弟什麽都沒有聽見;除了他的盤子以外, 什麽都沒有看見。自從出了娘胎,他從來沒有餓得這麽厲害過;而且,經過一個缺 乏營養的鼕季和一個漫長的春季,巴剋斯特一傢人吃的食物,也並不比他們的傢畜 豐裕多少;而現在,他的媽媽竟燒了一頓足以款待牧師的豐盛晚餐。這裏有:萊包 鹹肉丁,土豆洋蔥燒沙鱉(他昨天發現它時,它還在爬吶),帶酸味的桔子軟餅, 最後,在他媽媽肘彎旁的就是那盤甜薯酥餅。他在想吃更多的軟餅、沙鱉肉和過去 痛苦經驗給他的教訓之間苦惱着。那教訓是:如果再把它們吃下去,他的肚子就無 法容納油酥講了。選擇是很明顯的。
   “媽,”他說。“我現在就能吃我的那份油酥餅嗎?”
   她在給自己胖大軀體加料的過程中暫停了一會兒。她熟練地給他切了頗為慷慨 的一大塊油酥餅。他立刻埋頭享受起那香甜可口的美味食品來。
   “為了做這個餅,花費了我多少功夫用,”她抱怨說。“可是,沒等我緩過氣 來,你就把它給糟蹋了。”
   “我現在的確吃得很快,”裘弟承認道。“可是,我將一直記着它。”
   晚飯吃過了。裘弟吃得飽飽的。即使是平素吃得象麻雀一樣少的爸爸,也多吃 了一盤子食物。
   “謝謝上帝,我快撐破了肚子。”貝尼說。
   巴剋斯特媽媽嘆了一口氣。
   “誰能做做好事,給我點一支蠟燭,”她說。“使我能早些洗完盤碟,也讓我 有時間好好坐一會兒,享享清福。”
   裘弟離開座位,點了一支十脂蠟燭。當黃色的燭光搖曳時,他嚮東窗外望去, 衹見一輪滿月正在升起。
   “這樣浪費燭光很可惜,不是嗎?”他的爸爸說。”滿月照得多亮啊!”
   貝尼也來到窗前,父子倆共賞朗月。
   “孩子,月亮使你想起了什麽?你還記得我們曾經約定的,到四月滿月時分要 做的事嗎?”
   “我已經記不起來了。”
   無論怎麽說,他對季節的變換是不太介意的。也許,必須到象他爸爸那麽大的 年紀,才能將從年初到年末月亮盈缺的時分都牢牢地記住。
   “你沒有忘了我告訴過你的事嗎?我可以發誓,一定告訴過你,裘弟。怎麽了, 孩子。熊是在四月滿月時分,從鼕眠的巢穴裏鑽出來的。”
   “老缺趾!你說過,當它出來的時候。我們就逮住它!”
   “正是這件事。”。
   “你說過,我們衹要找到它的足跡縱橫交錯的地方,大概就能發現它的窩,也 會找到四月裏出來的這頭熊。”
   “它肥得很響,又肥又懶。睡過一鼕後。它的肉就更為鮮美了。”
   “趁它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我們大概更容易捉住它吧。”
   “正是這樣。”
   “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去呢,爸?”
   “一鋤完地,發現了熊的足跡就去。”
   “我們用什麽方法去逮住它呢?”
   “我們最好是先上銀𠔌那幾眼泉水邊去,看它有沒有出來到那兒飲水。”
   “一隻很大的老母鹿今天就在那兒飲水,”裘弟說。“當時我睡着了。爸,我 還給自己做了一架小水車。它轉得可好吶!”
   巴剋斯特媽媽洗鍋碗盤碟的叮(口當)聲突然中止了。
   “你這個狡猾的小無賴!”她說。“這是我第一次知道你會偷偷溜出去。你簡 直滑得象一條雨中的爛泥路。”他大笑着叫起來:
   “我騙了你,媽。聽我說,媽,我衹騙你這一次。”
   “你騙了我。而我卻站在爐火前替你做甜薯酥餅……”
   但她並不是真的發怒。
   “喂,媽,”他甜言蜜語地哄着她說。“就算我是一條除了草和根之外什麽也 不吃的小害蟲吧。”
   “你的話衹會使我發怒。”她說。
   但就在這時,他看見她的嘴角有點兒咧開了。她努力想閉緊它,卻毫無效果。
   “媽在笑了!媽在笑了!你在笑就不會生氣。”他衝到她後面解開了她的圍裙 帶子。圍裙落到了地上。她迅速地轉過她肥胖的身軀,舉起手來打他的耳光,但這 耳光是輕飄飄的,是鬧着玩的。一種他在當天下午已經感受過的極度興奮,又一次 攫住了他。他開始旋轉,轉呀轉呀,就象他在掃帚草叢中旋轉那樣。
   “你要把桌上的盤子都打翻到地下去了,”她說。“你將看到有人要發火了。”
   “媽,我遏製不住自己。我暈眩了。”
   “你發昏了。”她說。“你明明是發昏了。”
   的確,四月使裘弟發昏。春天使他暈眩。他就象某個禮拜六晚上喝醉酒的雷姆 ·福列斯特那樣地醉了。他的頭腦象是在太陽、空氣和灰蒙蒙的細雨釀成的烈性美 酒中飄浮。小水車使他沉醉,還有那母鹿的光臨,他爸爸替他隱瞞遊逛,他媽媽給 他做甜薯酥餅以及和他打鬧玩笑,這一切都使他醉了。他象是被散發出安樂氣氛的 屋裏的燭光和照在屋外的月光所刺傷了。他想象着老缺趾,這頭又大又黑、強盜般 兇惡而且失去了一個足肚的老熊,正用兩條後腿在它鼕眠的窩床中站起來,享受着 新鮮空氣,欣賞着月光,就象他裘弟現在享受着和欣賞着它們一般。他象患熱病似 的上了床,久久不能人睡。
   這一天的狂歡,在他心靈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因此,終他一生,每逢四 月,大地一片嫩緑,春雨的香味仿佛滯留舌失之時,往事就象一個舊的創傷,在他 的心中悸動。而一件他已記不太清楚的兒時的什麽事情,就會使他苦苦地發作懷鄉 清。一隻夜鷹在明亮的月夜叫喚着飛了過去,裘弟忽然睡着了。
第二章 裘弟的傢
  貝尼·巴剋斯特醒着,躺在他的睡熟的妻子的肥胖身軀旁。滿月時分,他總是 睡不着覺的。他常常感到奇怪:月光這麽明亮,人們怎麽沒有想到上地裏去幹活。 他總是喜歡溜下床,去砍倒一棵橡樹作燒柴用,或者去鋤完裘弟沒有鋤完的玉米地。
   “我認為,為了今天的事。我是應該打得他滿地爬的。”他想。
   在他的童年時代,如果他溜了開去,或者用一偷懶,那是一定會挨一頓炮打的。 他爸爸準會不讓他吃晚飯,馬上逼他回到泉水邊把小水車毀掉。
   “可是話又得說回來,”他想。“做孩子這段時間是不會太長久的。”
   當他回顧過去的歲月時,他覺得自已是沒有童年的。他的爸爸做過牧師,嚴厲 得就象《舊約》裏的上帝。但他們的生活不是靠傳道,而是靠伏晉西亞鎮附近的一 個小農場。他爸爸就是靠它來維持那人口衆多的大家庭的。他曾經教他們讀書、寫 字和懂得《聖經》。可是所有兄弟,從他們能夠拿着種子袋、搖搖擺擺地跟在他們 父親身後走完幾畦玉米地時起,就開始辛勤勞動了。他們往往幹得小骨頭髮痛,正 在發育着的小手的手指僵硬抽搐為止。他們的口糧短缺,肚子裏的鈎蟲卻很多。因 此,當貝尼長大成人時,不比一個孩子高大多少。他的腳很小,他的肩膀很狹窄, 再加上肋骨和屁股,就構成了總是很脆弱的軀體。有一天,他站在福列斯特一傢人 中間,就象一棵幼小的槐樹夾在巨大的橡樹之間。
   雷姆·福列斯特俯視着他說:“怎麽,你個一貝尼的小錢。你啊,錢 倒是頂呱呱的,很不錯,可是小得不能再小了。小貝尼·巴剋斯特呀……”
   從此以後,這個名宇就成了他唯一的名宇。當他投票選舉時,他在選票上寫下 了他自己原來的姓名“埃士拉·埃士基爾·巴剋斯特”。但當他付稅時,他卻被人 傢寫成了“貝尼·巴剋斯特”,而他也沒有提出。但是他確實象那堅實的金屬 貨幣一般,象用一樣的堅實,同時也有銅一樣的某種柔軟性質。他非常誠實,因此, 往往受到雜貨店老闆、磨坊主和馬販子的歡迎。伏留西亞鎮那位和他同樣誠實的雜 貨店老闆鮑爾士,有一次找錢時多給了他一塊錢。貝尼因為馬腿瘸了,親自步行了 好幾哩路回去,把錢還給了他。
   “下一次交易時你把它帶來就行了。”鮑爾士說。
   “我知道,”貝尼答道。“可是這錢不是我的,我也不想帶着它進棺材。不論 我死去或者活着,我要的衹是那些屬於我自己的東西。”
   對那些因為貝尼搬到鄰近的叢莽中去而感到迷惑不解的人來說,上面他說的那 番話,也許可以使他們得到一些解釋。那條由於小艇、獨木舟、平底駁船、裝貨搭 客的帆船以及輪船而顯得熱鬧非凡的水深流緩的大河兩岸的居民們,都說貝尼·巴 剋斯特如果不是個勇士,一定是個瘋子,因為他竟然帶着新娘,拋棄慣常的生活方 式,住進了熊、豹和狼出沒無常的荒涼的佛羅裏達叢莽的最深處。福列斯特一傢遷 移到那兒,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他們的人口衆多的家庭和那些高大強壯而又好鬥的 漢子們,需要鄉下的所有房子,商且需要不受人妨礙的自由。可是,誰會妨礙貝尼 ·巴剋斯特呢?
   貝尼的遷移,不是由於受到什麽妨礙;而是因為在市鎮、鄉村和農場經營區裏, 鄰居相距不遠,人們的思想。行動和産權相互矛盾和衝突,侵擾了他個人的心靈。 不錯,患難時也有友誼和互相支援。但同時也存在爭吵、互相懷疑和彼此戒備。他 在他父親的嚴厲教養下長大,現在卻跨入了一個既缺少坦率又缺少誠實的,人心險 惡的世界;因此,使他感到分外煩惱。
   也許,他受到別人傷害的次數太多了。那廣袤的與世隔絶的叢莽,以它所能賜 予的安寧和寂靜吸引了他。他有着某種看似粗野,實則很溫和的性情。接觸人,使 他這種性情受到傷害;而接觸鬆林,卻能使他心靈的創傷愈合。在那兒過活雖然更 加艱難,購買日用品和上市場進行𠔌物交易,也要麻煩地走上很遠的路,但墾地是 屬於他自己的。那兒的野獸比起他認識的那些人來,掠奪性要差得多。熊、狼、野 貓和豹對傢畜的侵襲是可以料想得到、的。但人與人之間的殘忍險惡卻是難以臆測 的。
   在他三十歲左右的時候,他娶了一位身軀有他兩倍大的豐滿活潑的姑娘。他用 牛車載了她和必要的傢用什物,一路顛簸着進入了墾地。在那裏,他已經用自己的 雙手益起了一所茅屋。他在那一籠罩着細細的沙鬆的一林海中,象一個男子漢 所能選擇的那樣,選中了一塊地。這塊處在鬆島中心的高爽肥沃的好地,是他嚮住 在離這兒足足有四哩遠的福列斯特傢買來的。在幹旱的林區中,被叫作鬆島的地方, 是因為它的的確確是一個紅鬆組成的島嶼。紅鬆巍然聳立,就象是叢莽的汪洋大海 中的一個陸標。這一類島地還分佈在北面和西面。那是由於特殊的土質和含水量, 纔産生了這種植被豐富的小塊土地。有些甚至長着種類最豐富的硬木。到處是槲樹 紅月桂樹、木蘭樹、野櫻桃樹。香膠樹、鬍桃樹和鼕青樹。
   但水源不足,是這地方唯一令人望而生畏的缺陷。地下水位相當的深,因此並 就成了無價之寶。除非磚瓦和灰用的價格賤起來,巴剋斯特島地的居民們要用水, 總是非得上那百英畝大的區域西端的大凹穴去。四穴是佛羅裏達石灰岩地區的 一種常見的地質現象。汩汩奔流的地下泉水、從那兒進發出來,立刻成為溪澗和泉 流。有時,薄薄的地層會塌陷下去,形成一個有水或幹涸的大凹穴。很不幸,巴剋 斯特島地中的那個凹穴,恰恰沒有泉流;但是,清澈的地下水,日夜不息地從凹穴 周圍高高的岩坡中滲透進來,在底部形成了一泓池塘。福列斯特傢的人曾經想把叢 莽中的一塊壞地賣給貝尼,但是貝尼以現錢作後盾,堅持要買下這塊島地。
   他當時對他們隊說:“叢莽是適宜於狐狸、鹿、猞猁猻和響尾蛇等獵物和野東 酉繁殖的地方。我不能夠在灌本叢裏養兒育女。”
   福列斯特兄弟們拍着大腿,從他們那大鬍子下面進發出一陣哄笑。
   雷姆高聲大叫:“一個辨士的小錢還能換成多少辨土?你這小狐狸的老爹爹, 你可得了大便宜了。”
   經過了這麽多年,貝尼仿佛到現在還能聽到雷姆的聲音。他小心翼翼地在床上 翻了個身,使他不致於驚醒他的妻子。他確曾勇敢地為他的兒女們打算,纔搬到這 塊紅鬆環繞的富饒肥沃的島地上來。子女一個個生了下來。奧拉·巴剋斯特顯然是 生就的養兒育女的身胚。但出世的孩子似乎都是貝尼那樣瘦弱矮小的種。
   “也許,雷姆對我的詛咒應驗了。”他想。
   嬰兒們是瘦弱的,他們匆匆生病死去,幾乎和出生一樣快。貝尼把他們一個一 個地在黑橡林中清出的一塊空地裏掩埋了,那兒那塊貧瘠的土地土質疏鬆,刨起境 來比較容易。這塊墳地越來越擴大,終於使他不得不用籬笆將它圍起來。以防止豬 和雞貂的破壞。他為每一個死去的孩子刻製了一塊小小的木頭牌子。他現在能想象 得出,它們在月光下又自又直地竪立着。有幾塊上面有名字。小埃士拉;小奧拉; 梯·威廉。另幾塊卻衹寫着這樣的文字:“巴剋斯特的嬰孩,享年三月零六天。” 在有一塊上面。貝尼曾經苦心地用折刀刻上。“她從來沒有看到過白晝的光亮。” 他一年又一年地回顧着往事,就象一個人經過圍柵時挨次去摸一根又一根柵木一般。
   然後,在一連串的生養之後,出現了一個大間歇。直到墾地的孤寂使他有些驚 慌起來,而他妻子也幾乎過了生育年齡的時候,裘弟·巴剋斯特誕生了,而且長得 相當茁壯。當裘弟是個走路搖搖晃晃的兩歲娃娃時,貝尼去打仗了。他預料幾 個月就能回來,因此把妻兒帶到河岸旁,托付給他那位知心女友——赫妥婆婆。可 是,直到第四年末,他纔帶着一身歲月折磨的痕跡回到故鄉。於是,他又帶着妻兒 回到叢莽中,對那兒的寧靜太平和與世無爭的生活抱着感謝的心情。
   裘弟的媽媽卻對她的這株獨苗采取一種漠然的態度;似乎,她對孩子所有的愛、 關懷和興趣,統統給予了死去的孩子們。但貝尼的心靈深處卻充滿了對他獨子的愛。 他對他的極度關心,簡直超越了父愛的範圍。他發覺他兒子常常屏住了呼吸,瞪大 了眼睛,站在鳥、獸、花、樹、風、雨、日、月等奇妙的自然現象之前,活象他自 己幼時一樣。因此,倘若有這麽一個溫和的四月天。那孩子出去遊近,做孩子們想 做的事,貝尼是明自什麽東西在吸引着孩子的——他自己也能體會這個簡單的道理。
   他妻子肥胖的身軀動彈了,她在睡夢中哼了一聲。他明自,他在孩子的媽媽嚴 厲責駡孩子的任何場合,都會采取行動,就象一座堡壘那樣庇護這孩子。那衹被鷹 飛嚮更遠的森林裏,在那裏又開始悲鳴起來。遠遠地聽起來,卻有一種美妙的感覺。 臥室窗前的月光已經消失了。
   “讓他去蹦蹦跳跳吧,”他想。“讓他去到處遊近吧,讓他去做他的小水車吧。 總有一天。他再也不會去理會那些玩意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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