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小說>> 女性小说>> 𠔌崎潤一郎 Jun'ichirō Tanizaki   日本 Japan   昭和時代   (1886年七月24日1965年七月30日)
少將滋幹的母親
  物體與物體所造成的幽明的色調跟明暗的對比中。”𠔌崎把日本美的本質概括為光和影、明與暗相互作用之下産生的和諧關係。這一獨特的見解包含三層意思。首先作為一種文明觀,它體現了作傢對近代文明的反思和批評;其次作為一種審美觀,反映了作傢對民族風情的憧憬和嚮往之情;第三作為一種文學論,具體表現為作品風格和主題上的審美追求。𠔌崎不斷追求着日本固有的傳統美,並最終將這種美凝聚為“陰翳”的審美觀,這也成為𠔌崎文學的一大特色。 本文以“陰翳”審美觀為切入點,介紹了𠔌崎的陰翳理論,並分析《少將滋幹的母親》中所表現的陰翳之美以及其陰翳構造,特別是以少將滋幹的母親——在原氏為中心,試分析《少將滋幹的母親》的創作特色和審美追求。第一部分論述了𠔌崎潤一郎發現“陰翳”之美的契機,“陰翳”的審美內涵,以及《少將滋幹的母親》的陰翳構造,提出在原氏所表現的陰翳之美;第二部分簡述了𠔌崎母性崇拜的根源以及發展,從母性思慕的角度對作為母性崇拜係列延長綫的作品《少將滋幹的母親》進行分析,對在原氏作為母性崇拜的對象進行研究;第三部分分析說明少將滋幹的母親在原氏具有“永遠女性”的特質,在《少將滋幹的母親》中,始終處於陰翳中的在原氏並非沒有具體輪廓,而是被成功塑造成𠔌崎文學中的兼具“妖婦性”和“母性”特徵的“永遠的唯一女性”。換言之,在𠔌崎文學中兩個“妖婦性”和“母性”係列的女性形象在少將滋幹的母親――在原氏身上得到了統一。而其理論的支柱,正是𠔌崎獨特的陰翳美學。 通過《少將滋幹的母親》,𠔌崎首次成功塑造了兼具“妖婦性”和“母性”特徵的“永遠女性”的形象。本文通過上述分析,試着解讀𠔌崎文學的陰翳之美學意義。
少將滋幹的母親 01
  本故事始於那位有名的好色之徒手中。在《源氏物語》末摘花捲的結尾有這樣一段:“紫姬嚇壞了,連忙拿紙片在水孟裏蘸些水,替他揩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要像平中那樣誤蘸了墨水!紅鼻子還可勉強,黑鼻子太糟糕了。”其實源氏是故意將自己的鼻頭徐紅,裝做怎麽擦也擦不掉的樣子給紫姬看,所以十一歲的紫姬着急得弄濕紙想要親自擦拭源氏的鼻頭,這時源氏開玩笑說:“像平中那樣被塗上墨水的話就糟糕了呀,紅鼻頭還能忍受。”《源氏物語》的古註釋書之一切海抄》中有這樣一個故事:從前平中去某女處佯哭,因為哭不出眼淚,就把水盂偷偷地揣進懷裏,把眼皮儒濕了。這女子看穿了他的把戲,便事先磨了墨放進水盂裏。平中並不知情,用墨水德濕了眼睛,這女子讓平中照了鏡子後吟詠了一首和歌:“弄巧成拙妄自憐,好色本是此面顔。”據記載,源氏所言即出於此處。《銅海抄》中說此故事引自憐昔物語》,“《大和物語》中亦有此事”,可是現存的《今昔物語》和《大和物語》裏並無記載。然而從源氏開這種玩笑來看,平中塗墨的故事作為好色之徒的失敗談,在紫式部時代大概已經廣泛流傳了吧。
   平中在枯今和歌集》和其他敕撰集中留下了許多和歌,他的傢譜也大致清楚,又有許多傳聞記載,因此毫無疑問是真實存在過的人物,衹是不能確定是死於延長元年還是六年,而且其生年也無記載。《今昔物語》中說:“有名日兵衛佐平定文之人,宇平中,貴為皇子之孫,乃其時,好色之徒、他人妻女、宮中待女不見者少矣”。另一處又說:“品格高貴,容貌俊美,氣質高雅,言談風趣,其時無人能與他媲美。他人之妻女、甚至於官中傳女爭相與他交談。”正如這裏所記,此人本名平定文(或貞文),是恆武天皇之孫茂世王的孫子,右近中將從四品上平好風的兒子。之所以名叫平中,有人說是因為他是三兄弟排行老二,理由是寫作平仲的例子也很多。(據《弄花抄》記載,平中的中應讀作濁音)這就如同把在原業平稱為在五中將一樣吧。
   這樣說來業平和平中在許多方面都非常相似。兩人都是皇族出身,都生於平安朝初期,都是美男子而且好色,都善於寫和歌。前者是三十六欲仙之一,後者是後六六選中之人,前者著有《伊勢物語》,後者寫了《平中物語》、《平中日記》等。衹是平中比業平的時代稍晚,從上面的塗墨故事、被本院侍從耍弄的故事來看,他和業平所不同的是多少給人以滑稽的感覺。《平中日記》的內容不全是轟轟烈烈的戀愛故事,也有對方逃走啦、體面分手啦等等情況,很多最後是以“默默無言地結束了”,“結果衹剩下獨自煩惱的男人”之類的詞句告終的插麯。還有的屬於粗心大意的故事,例如與七條皇后宮裏的女官武藏,眼看願望就要實現了,第二天因公事離開京都四五天,而他又忘記了告訴女方知道,結果女方慨嘆男人靠不住而出傢當了尼姑。
   在平中的許多女人中,最讓他神魂顛倒、不能自拔,被要弄得狼狽不堪,最後連性命都丟掉的女人是待從君——世人稱為本院侍從。
   這女子是供職於左大臣藤原時平官壞中的女官,由於時平被稱為本院左大臣,因此這女子被叫作本院侍從。那時平中衹是個小小的兵衛佐,儘管他的血統和傢世不錯,但官職很低,加上本人有些懶惰,他在日記裏曾寫過“宮中供職苦,吾衹逍遙遊”的詩句,總之是討厭去衙門做事,整日遊手好閑吧。皇上反感他這一點,曾一度免了他的官職加以懲戒。不過也有另一種說法,他被免官是因為比他官職高的一個男子和他爭女人,這女人討厭那個男子而喜歡乎中,所以那個在愛情競爭中落敗的男子對平中懷恨在心,不斷嚮朝廷進他的讒言。《古今和歌集》第十八捲席砍下)中有“憂患人間世,閉門謝客居,我身將遁隱,莫道是吾廬。”這首和歌,即是平中起了出傢的念頭時寫下的,序言裏說是“司職被免時之作”。他和皇太後身邊的一個女官相好,寫了一首“落魄之身如時鳥,大限到來隱山林”送給那個女子,使其在皇太後面前為他美言,另一方面其父好風也嚮皇上哀求,所以不久以後他又恢復了官職。
   不愛做事的手中懶於去宮中供職,卻常常去左大臣傢問安。本院是位於中禦門之北、掘川東一條的時平府第的名稱。當時時平作為原關白大政大臣昭宣公基經的嫡出長子,又是當朝皇帝酸酬的皇后穩子的哥哥,可謂權傾一時。時平當左大臣是在昌泰二年,二十九歲的時候,開始的二三年間營原道真任右大臣,時平多少受到其牽製,但自從他於昌泰四年正月成功地陷害了這個政敵以後,就是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人了。當時,他不過纔三十三四歲而已。在《今昔物語》中記載着這位大臣也是“形容美麗,風雅無比”,“大臣的音客氣度這世上惟秦香可比,非同尋常雲雲”。因此我們能立即在眼前描繪出他的形象,一位被賦予富貴、權勢、美貌而傲慢的年輕貴公子。
   一說起藤原時平,就容易讓人想起在舞臺上出現的那位惡公卿式的青眼圈的臉譜,他一嚮被看作姦佞小人,那是因為世人過分同情道真,也許實際上他並沒有那麽壞。高山據牛曾著《營公集》,批評道真起用他抑製藤原氏的專橫,辜負了字多太上皇的恩情。也有人說像管公那樣的人是沒志氣的愛哭的詩人,不是什麽傢,在這一點上也許時平更富於行動力。《大鏡》中不衹說時平壞的一面,也講了他可愛的地方。例如說他有個習慣,一遇到可笑的事情就笑個不停,足以證明他那天真、開朗。豁達的個性。有這樣一個滑稽的趣聞,還是道真在朝和時平二人共同處理政務時的事情,因為時平總是粗暴地處理政事不讓道真過問,道真的一個負責記錄的屬下想出一計。一天,他在把文件呈交給左大臣時平的一剎那,故意放了個屁。時平聽見哈哈哈地捧腹大笑,怎麽也停不下來。他笑得前仰後合沒法批閱文件,於是道真得以從從容容地按照自己的意願進行了裁斷。
   時平還非常有勇氣。道真死後,在人們都相信他的靈魂變成雷神嚮朝中大臣報仇的時候,一大雷擊清涼殿,滿朝公卿大驚失色時,時平卻拔出佩劍,凜然瞪視天空呵斥道:“你在世不是位居我下嗎?即使變成了神來到這個世間也要尊敬我。”似乎是畏懼他的氣勢,雷鳴暫時安靜了下來。因此《大鏡》的作者也認為他雖是個做了許多壞事的大臣,但也是“非常具有大和魂的人。”
   這樣說來,時平似乎可以被看成是個魯莽冒失的、少爺出身的淘氣大王,但他也有令人意想不到的一面,傳說醒或皇帝和這位大臣曾密謀懲戒社會上的奢靡之風。有一次時平穿着違背皇帝規定的華美服裝進宮謁見,皇上從板窗的縫隙中看到後立刻板起了面孔,召來宮中職事說:“近來規戒嚴格,雖說左大臣位列百官首位,穿着華麗的服裝進宮也太不像話,趕快命他退下。”職事不明白是怎麽回事,誠惶誠恐地傳達了聖旨,時平更是不知所措,也不讓隨從鳴鑼開道,狼狽地退出了宮,以後一個月堅决閉門不出。即使偶爾有人來訪也衹說“因為是上的處罰很重”而謝絶會客。這件事受到好評,世人都變得勤儉節制,實際上這是時平和皇上事先商量好的。
   平中常常去這位時平傢問安,並非沒有獻媚於權貴以求抓住升遷機會的企圖,另一方面也因為這位大臣和兵衛佐說話投緣。儘管兩人從官職、等級來說有很大距離,但說起傢譜和傢世平中並不遜色,而且兩人興趣、修養也相同,都是喜歡女人的貴族美男子。因此兩人可以互相猜測到對方有興趣談什麽事情。當然陪伴左大臣並不是平中來此的唯一目的。跟左大臣聊到深夜以後,他就估摸着適合的時機告退。但很少直接回傢,衹是在大臣面前做出回傢的樣子,其實是偷偷去女官們的房間那邊,在侍從君的房間外面轉來轉去,這纔是他來的真正目的。
   然而十分滑稽的是,從一年前開始,平中就經常偷偷地去那邊,或是在她房間的拉門外屏息偷聽,或是站在回廊欄桿邊偷看,一直很有耐心地尋找機會,可是運氣不好,別說沒能打動她的芳心,連這位風傳是世上少有的美女的容顔也沒有偷看到。還不衹是運氣差,對方好像是在故意回避他,因此平中更加煩惱。在這種情況下,常用的手段是讓熟悉她身邊的詩女代轉書信,可是儘管沒有任何疏漏,送了兩三次信卻全然不見回信。平中經常揪住那個傳女執拗地叮問:“確實替我交給她了嗎?”曾經有一次,侍女同情地看着手中的臉孔支支唔唔地說:
   “是的,我已經交給她了,可是……”
   “堤不是沒有接受?”
   “不,確實接受了。”
   “你說希望一定得到回信了嗎?”
   “我也這樣說了,可是……”
   “然後呢?”
   “小姐什麽也沒說。”
   “她看了嗎?”
   “也許看了吧……”
   就這樣,平中越是追問,侍女越感到為難。
   一次,他照例是在詳詳細細地傾訴了仰慕之情以後,又添上幾句帶着哭腔的話:“至少我想知道你是否看了我的信。不一定非要你寫親熱的話語,如果看了的話,請你回一封哪怕衹有‘看了’兩個字的信。”這次侍女破天荒地微笑着回來說:“今天有回信了。”然後遞給他一封信。平中激動萬分,恭恭敬敬地接了過來。急忙開封一看,衹有一張小紙片,他仔細一看原來是把他剛纔送去的“請您回封哪怕衹有‘看了’兩個字的信”中的“看了”兩個字撕下來放進信封裏的。
   就連平中都萬沒想到會受到這樣的奚落,一時瞠目結舌。他和很多女人談情說愛過,卻沒遇見過如此故意刁難、冷嘲熱諷的女人。無論如何自己也是盡人皆知的美男子平中呀。一般來說,女人如果知道是手中,很容易就喜歡上他,像侍從這樣厲害地對待他的一個也沒有。平中感覺就像被人用力打了個耳光一樣,那以後很長時間再也沒去找她。
   以後的兩三個月間不用去找那女人,現實的平中自然也就怠於去左大臣傢問安了。偶爾去問候,回來時也不走到那邊去了,他告成自己:“那裏是要忌避的地方”,而迅速離開了。那以後又過了幾個月,一個下着梅雨的晚上,平中又去了大臣傢,夜深以後纔出來。本來漸漸瀝瀝下着的梅雨突然下大了,要冒着這麽大的雨回自己傢使他不快,這時他忽然想到:如果在這樣的夜晚去拜訪那個人的話,會怎麽樣呢?雖然想想很可氣,但上次她搞的那個惡作劇,雖說過分了點,卻也用了點心思。也許對方這樣使自己苦惱,是在表明不討厭他,而是對他感興趣吧。“可能是想讓我知道‘我可不是像那些女人似的,一聽到你的名字就喜出望外的人’,姑且還是堅持這種想法的好。”平中還是這樣的自負,儘管被人那樣苛待,也不引以為戒,不打算放棄。在這樣大雨傾盆的漆黑的夜晚拜訪的話,即使有着魔鬼一樣心腸的女人也不可能不動心。這樣一想,他就情不自禁地,匆匆朝那個應該忌避的方向走去。
   “哎呀,早知道是您的話……”被叫出來的侍女透過黑暗,看到無精打采地站在挂着竹簾的漏雨的房間裏的平中的身影,吃驚地說。
   “很久不來了吧,我以為您放棄了呢。”
   “不,怎麽能放棄呢?男人遭遇到那種對待,會愛得更強烈。從那以後沒再來,是因為我覺得總是糾纏不休也很失禮。
   平中故作冷靜,但聲音顫抖得連自己都覺得可笑。
   “雖然過了很長時間,但我一天也沒忘記她,一直一心一意地想念着她。”
   “您要帶信嗎?”
   侍女不理睬他羅裏羅咦的訴苦,直截了當地問道。
   “我沒拿什麽信來,反正她不會回信,寫了也沒用。姑娘,拜托你,哪怕就一小會兒,哪怕就看一眼,不,哪怕隔着東西,請讓我見見她,聽聽她的聲音。……就不能稍微可憐一下冒雨而來的我嗎?”
   “可是其他女官還沒睡,現在不太方便……”
   “我會等,不管到什麽時候。直到其他人都睡下為止。今晚不見到她的面,我不打算離開此處。”平中一個勁地這樣說。
   “姑娘,拜托你了啊。”他像個磨人的孩子一樣喋喋不休,抓住待女的手不放。侍女用半是吃驚、半是害怕的眼神凝視着這個男人發瘋似的臉孔,無可奈何地說:“那麽您真的會等嗎?如果等的話,其他人走了以後,我衹能試着說說看。”
   “多謝姑娘,全靠你了。”
   “可是還早着呢。”
   “我有心理準備。”
   “真的衹是轉達,以後的事我可不能負責嗅。”
   “好的”
   “那麽,請站在那邊拉門前面等,盡量不要讓人看見。”侍女說完退入了房間。平中不知站了多長時間。漸漸地夜深了,可以聽到人們準備睡覺的聲音,不久夜深人靜,女官們的房中寂靜無聲了。突然平中倚靠的拉門裏面好像來了個人,喀啦一聲響起了摘開門鈎的聲音。“果然來了”,他試着推了推拉門,門開了。平中感到像做夢一樣,心想:“今晚她終於被我打動了,答應了我的請求”。他興奮得發抖,躡手躡腳地溜進去,從裏面挂上了門鈎。房中漆黑一片,整個房間裏彌漫着不知從何處飄來的香味。平中在黑暗中摸索着一步步前進,逐漸地爬到了臥室附近,這時,他的手碰到了披着絲衣躺在床鋪上的身體。纖細的肩頭、姣好的頭形,準是她沒錯。他觸摸了一下她的頭髮,感覺她濃密的秀發像冰一樣涼。
   “終於見到你了啊……”
   這實在使他喜出望外,就連一嚮對各種場合應付自如的平中,一下子也想不出合適的詞語來,情不自禁地衹是發抖。好容易說完這句話,就不停地喘息起來。他把雙手從她的頭髮上移到臉頰上,使她的臉頰正對着自己的臉,想要看清她那據說很美的容貌,但不論臉和臉靠得多近,由於兩人之間黑漆漆一片,什麽也看不清。這樣凝視了一會兒,覺得隱隱約約地看到了微白的幻象。女人在這期間一言不發,默默地由着平中擺弄。平中來回撫摸着女人的整個臉頰,根據觸覺想象它的輪廓,女人仍然柔軟地伸展着身體,一動不動,她的無言令人感到無比順從。誰知這女人一感到男人要開始動作,似乎突然想起什麽似的,一邊說“等一下”,一邊挪開了身體。
   “我忘了挂上那邊拉門的門鈎了,我去挂一下。”
   “馬上就回來吧?”
   “哎馬上……”
   女人所說的拉門就是現在的隔扇,如果那兒的門鈎不挂上,就有可能從隔壁房間進來人,所以手中無可奈何地放開手。女人起來後,脫掉了套在外面的衣服,衹穿着單衣和和服裙褲就出去了。這時平中寬衣解帶躺着等她,雖然明明聽見挂門鈎時喀啦響了一聲,卻遲遲不見女人回來。隔扇就在不遠處,她怎麽耽擱了這麽半天呢?剛纔門鈎的聲音響了以後,好像聽見女人的腳步聲逐漸嚮遠處走去,後來這屋裏便沒有一點動靜了。他總覺得不大對勁,就悄聲問道:“你關好了嗎?如果…·。·”可是沒人回答。
   “如果…·”
   他爬起來走到隔扇那邊一看,這邊的門鈎開着而對面的門鈎鎖着。原來女人逃到了隔壁房間,從那邊反鎖上後,去了別處。
   難道又被這女人給捉弄了嗎?平中呆呆地靠着隔扇站在黑暗中。深更半夜,故意把人引誘到自己的臥室,關鍵時刻卻隱藏起來,這又是什麽意思呢?在這之前,她做的已經很過分了,但今天的事更是不可思議。事情好容易進展到這一步,就在今天,得嘗素目傾慕之願了,——儘管剛纔撫摸她冰涼的秀發、觸摸她柔軟的面額的感覺還殘留在手中——,在衹差一步之遙的時候,黨眼睜睜讓她跑了。——已握在手裏的珍珠居然從手指縫中滑落了。——想到這裏,平中流下了懊悔的眼淚。現在回想起來,剛纔女人起來去關門時,自己也應該跟着過去。糟糕的是自己太疏忽大意了。大概女人正是想試試他有多高的熱情吧。如果他由衷地為今晚的約會而感動,當然一刻也不會離開她的身邊。而自己卻躺着不動,讓她一個人去,她一定很不滿意。“稍微對他表示了一點兒熱情,他就如此得意忘形,還要多多懲罰他纔行。抱歉得很,要想得到我這樣的戀人,還需要忍耐再忍耐。”
   以這女人性情乖僻的個性來推斷,估計她回來的希望不大,但手中還是不死心,時不時側耳傾聽隔扇那邊的動靜。最後終於回到睡鋪後,也不馬上把衣服穿上,一會兒抱抱、一會兒摸摸那女人的衣服和枕頭,還把臉貼在那枕頭上,把她的衣服套在身上,卡時間一動不動地趴着。他想:“好吧,管它天亮不亮,就一直這樣呆在這裏,被人看見時再說。這樣固執地堅持下去的話,她也不得不讓步而返回來吧……”在籠罩着她濃郁香味的黑暗中,聽着寂寞的雨聲,他一夜沒合眼。將近拂曉時,外面漸漸響起了嘈雜的人聲,平中覺得實在無臉呆下去,偷偷地溜走了。
   自打這件事以後,平中對侍從君愈加認真而投入了。如果在此之前,還是以幾分遊戲的心態追求的話,從那以後卻是完完全全地墜入了情網,不達目的不罷休。照這樣熱情高漲下去,眼看就會陷進那個人預備的圈套中的,但他還是一步一步地被引入圈套,怎麽也控製不了自己。然而,除了托侍女帶信外,想不出特別的好主意。衹有在信的寫法上嘔心瀝血,用各種各樣的詞彙,反復為那天晚上自己的過失道歉。——雖然我也感覺到你會考驗我,還是一不小心犯下了那天晚上的錯誤,我很懊悔。也許你覺得這證明了我對你的熱情不足,但是,請你對從去年以來一直都不氣餒的我稍加憐憫,再恩賜我哪怕一次像那天晚上一樣的機會好嗎?——大意就是這些,是用盡了各種各樣的甜言蜜語寫的。
   不知不覺間那一年的夏天過去了,到了秋天,平中傢籬笆上的菊花開始芬芳吐豔。
   這位古今馳名的,不僅愛慕人間美色,也有一顆喜愛植物之美的心,特別是相當擅長栽培菊花。《平中日記》以“這男子還喜好在傢裏植花種草,種植最多的是美麗的菊花”為題這樣寫到:在一個美麗的月夜,一群女子趁着手中不在傢偷偷地來賞菊,把和歌係在長得高的花莖上之後就回去了。《大和物語》中也記載有:住在仁和寺的字多太上皇即亭子院皇帝曾召見平中說:“我想在佛前種菊花,你獻上好菊花來。”當時太上是叫住了正要恭恭敬敬地退出去的平中說:“你將菊花配上和歌獻上,不然我不收。”平中誠惶誠恐地退下,從自家庭院裏盛開的菊花中挑選了幾株出色的,並為花配上了和歌。《古今和歌集》第五捲脈砍下>中附着“於仁和寺招賞菊花時奉詔作歌”序言的即是這一首。
   秋去重陽過,菊殘尚有時,花顔雖變化,花色卻增姿。
   到了他精心栽種的菊花都香消色殞的那年鼕天,一天晚上,爭中去本院的大臣傢裏問安,東拉西扯地陪大臣聊天,除他以外還有五六個公卿也在座。起初還很熱鬧,漸漸人們陸續都走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衹剩下大臣和他兩個人了。打算要回傢的平中也想找機會退出來,但是衹要剩下他倆時,時平總要談論女人,這已經成了他們二人的習慣了。當時時平談起與他相好的女人,然後又問道:“你最近沒有什麽收穫嗎?不必對我隱瞞。”時,他雖然心裏很着急,但已失去了離座的好時機,衹好又談了一會兒衹有在親密的朋友間纔會說的心裏話。特別是平中不知大臣最近對他與侍從君的事是否耳聞,擔心說出這件事會被大臣挖苦,心裏惴惴不安,所以總是聊得不起勁。這時時平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突然把坐墊從上座移過來,貼近平中說:“有件事想跟你詳細打聽打聽一…”
   “又來了。”平中想着,心哆嗲亂跳。時平輕薄地笑着說:
   “哦,很冒昧地問你一件事,那個太宰府長官大納言傢的夫人..回.l
   “哦,哦。
  
少將滋幹的母親 02
  平中應着,莫名其妙地註視着時平微笑的臉。
   “那個夫人,你知道嗎?”
   “是……那個夫人嗎?”
   “別裝糊塗,知道的話還是老實說知道的好。”
   看到平中慌慌張張的樣子,時平又往近靠了靠。
   “忽然間說出這樣的事,也許你覺得很奇怪,傳說那個夫人是世上少有的美人,是真的嗎?…你不要裝糊塗……”
   “沒有,我沒有裝糊塗。”
   原來不是自己所擔心的侍從君的事,而是要打聽另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平中這纔鬆了一口氣。
   “這個人,你知道嗎?”
   “不……不知道”
   “不行,不行,即使你隱瞞不說,秘密也會被揭穿的。”
   兩人之間進行這樣的問答並不少見。經常是時平一開玩笑,最初佯裝不知的平中,在時平一再的追問之下,就會改成“也不是不知道”,再進一步追問下去的話,就變成了“衹是通過信”,“見過一次”,“實際上是五六次……”,最後就什麽都坦白了。讓時平吃驚的是,凡是社會上評價好的女人,手中幾乎沒有不染指的。今晚也是如此,在時平的逼問下,逐漸地語無倫次起來,嘴上拼命否定,臉上的表情卻開始肯定,時平再一追問,他就開始慢慢地招認了。
   “是這樣,在侍奉那個夫人的女官中,我有個關係稍微親密一點的女人。”
   “嗯,嗯。
   “是聽她說的,那夫人是個漂亮得無與倫比的美人,年齡也就剛剛二十歲。”
   “嗯,嗯,這些我也聽說了。”
   “可是,畢竟大納言殿下已經很老了。——看起來有七十多歲了吧。”
   “是的,大概是七十七八歲吧。”
   “這麽說來,和夫人要相差五十歲以上,那麽夫人真是太可憐了。雖然是世上少有的天生麗質的美女,而千挑萬選的丈夫卻像祖父、曾祖父那麽老,想必心存不滿吧。那女官說夫人自己也為此感嘆,還對身邊的人說過‘還有像我這麽不走運的人嗎?’也曾偷偷哭泣過。”
   “嗯,嗯,還有呢?”
   “還有,雖說不太應該,還是和她那樣了……”
   “哈哈哈哈…”
   “您可以大概猜想到……”
   “我也估計到可能是這樣,果然是這樣啊。”
   “佩服。”
   “那麽,你見過她多少次呢?”
   “要說多少次嘛,也不是那麽經常見,也就一兩次吧……”
   “不要撒謊。”
   “真的。靠着那個女官介紹,衹有那麽一兩次,也沒到特別融洽的程度。”
   “算了,這個無所謂。我更想知道她是否確實如人們所說的那麽美。”
   “是這樣啊,這個麽……”
   “怎麽樣呢?”
   “怎麽說纔好呢?”
   平中故意逗他,一邊忍着笑一邊煞有介事地歪着頭。
   那麽,這兩個人所談論的太宰府長官大納言和他的夫人是什麽人呢?大納言就是藤原國經,他是閑院左大臣鼕嗣的孫子,權中納言長良的嫡出長子。時平是這位國經的弟弟、長良的老三基經的兒子,所以他和國經是叔侄關係,但從地位來說,原太政大臣關白基經的長子、攝政傢嫡子的時平要高得多,已經位居左大臣這一顯赫官職的年輕的侄子瞧不起老朽的伯父大綱言。
   國經在當時候來說是非常長壽的人,延喜八年以八十一歲高齡辭世,他生來就是個沒有才幹的老好人,好歹升到了從三品大納言的位子,是托了長壽的福。由於曾當過太宰府權帥,所以被稱為太宰府長官大納言,實際上成為大納言是延喜二年的正月,他七十五歲的時候。他惟一的長處,就是身體非常健康,精力非常人可比,以如此高齡卻擁有二十幾歲的夫人,還生了個男孩兒。附帶提一下,在當今昭和時代,就在最近,有個六十歲的著名的老和歌詩人和四十多歲的某夫人談戀愛,成為報紙和雜志大加渲染的桃色新聞,引起了社會上極大的轟動,這件事給人印象很深。這位老和歌詩人的知心朋友間,最常討論的問題是他的體力是否能夠受得了,有個好事的人曾悄悄地問過夫人,結果證實,夫人在那方面沒有任何不滿,我們再一次對老和歌詩人的精力又是羨慕又是驚訝。在現代社會中這種組合的性生活作為稀有之事尚且如此引人註目,那麽像國經那樣比老和歌詩人還要大歲的高齡,娶了比自己小五十歲的女人為妻,在從前的平安朝時代不就更是罕見的嗎?
   那位夫人是築前的長官在原棟梁的女兒,也就是在五中將業平的孫女,這位夫人的準確年齡不詳。和大納言相差五十歲好像不大可能,但在〈地繼物語》中有“年僅二十”,《今昔物語》中也有“二十餘歲”的記載,因此可以認為是二十一二歲。雖不能說因為她祖父是業平,她就一定是美女,但由於她的兒子敦思也是個美男子,所以她大概也有着不愧為美人傢族一員的容貌。時乎聽到了這些關於她的傳聞,還聽說她有時背着丈夫招來情人,偶爾又聽說那個情人不是別人,正是爭中,所以他就起了野心:“如果這是真的,如此美女就不能交給瞞珊的老翁和官位低微的平中那樣的人,必須由本大人取而代之。”恰巧手中這天晚上前來問安了。
   正如以後要講到的,不久時平的願望就實現了,他順利地把比自己小十歲的這位伯母從伯父那裏奪過來據為己有。《大和物語》中記載了一首據說是這位夫人還是國經妻子時時平中送給她的和歌:
   春野遍緑五味子,願汝能做吾君實。
   這裏的“君實”是正妻的意思,儘管不知他多大程度上是真心說的,但既然寫這樣的詩句送給她,說明平中還算是認真的。他突然被時平揭穿了秘密,纔慌慌張張地做了回答,其實說實話,他還有幾分無法忘記這位過去的戀人。因為他是個見異思遷的男人,所以迄今為止和他有過關係的女人不計其數,大多當場就拋棄了,甚至已不記得她們的相貌和名字,但是和這位美麗的夫人雖說近來疏遠一些了,卻有過非同尋常的關係。眼下,追求侍從君已到了欲罷不能的地步,一門心思衹想着那邊,可是决沒有完全和夫人斷絶緣分。特別是在意想不到的時候,被時平這麽一問,平中又重新想起了她。
   “不,就像剛纔說的,衹見過一兩次,說不太清楚,不過,她真的是相貌出衆,名不虛傳。”
   平中雖然不由自主地撒了謊,還是一點一點地說了出來。
   “晤,這麽說和社會上的傳聞一樣啦。”
   “我就毫不隱瞞地說吧,那麽漂亮的人真是罕見。我敢說,在迄今為止我見過的人當中,那位夫人是最漂亮的。”
   “晤。”時平哼了一聲憋住了氣。
   “那麽,據你所知夫妻倆人的關係怎麽樣?和老人之間不太融洽吧。”
   “啊,她曾含着淚水感嘆自己的不幸,可是她也說過‘大納言殿下是個特別親切的人,非常珍惜我’,她的心情到底怎麽樣,真實的情況就不得而知了。不管怎麽說,她還有個可愛的公子。”
   “她有幾個孩子?”
   “好像衹有一個大約四五歲的公子。”
   “噢,那麽是過了七十歲以後有的孩子吧。”
   “是啊,可了不起呢。”
   平中被時平刨根問底地打聽關於她的事情,衹要是他知道的都毫不吝惜地告訴了時平。平中心想,“誠然,不知今後是否還能遇上這樣美麗文雅的女人,但是自己和她戀愛過了,已經知道了她的題力如何,和她的夢已做完了,並不是對她失去了興趣,但是比起她來還是未知的女人好,——衹有能不斷使用手腕點燃自己熱情的女人,纔更為強烈地吸引自己。”漁色者的心理從王朝時代的縹紳到江戶時代花街柳巷的老手,都是同樣不拘泥於過去的女人。平中認為:“如果左大臣迷戀她的話,不管怎樣還是讓他更喜歡她一些。的好。”而且背着像大納言那樣的好人做出那種不義的事,不知別人怎樣,他自己是不能心安理得的。雖說在跟別人的女人私通這一點上他算是慣犯,但看到那個可憐的瘦得皮包骨頭的老翁,好容易獲得了美麗的妻子,奉若至寶、心滿意足的樣子,竟起了惻隱之心。
   順便提一下,大納言國經和平中之間除了這位夫人的關係以外並沒有直接的深交。但在《平中日記》裏有這樣的記載,有一年秋天,因為一件小事國經派使者來平中傢送信的時候,手中摘了一枝在庭院裏盛開的菊花附在回信中。收到菊花的國經立即做了一首和歌贈給他。
   老臣拄翁杖,無緣賞菊花。
   平中也和了一首。
   君使臨寒捨,菊香正濃時。
   不清楚這是什麽時候的事,大概是手中自覺摘了這老頭兒最珍愛的“花”,而不無嘲諷地送了他那樣的禮物吧。
   從那以後,時平在宮裏一見到國經,就趕緊圓滑地打招呼。對這位官位雖低,卻是他伯父的老者表示尊敬按說也是應該的,衹是時平自從把營公整下臺以來,態度格外傲慢,在朝廷飛揚跋扈,從未把這位伯父放在眼裏,誰知如今一遇到伯父就滿臉堆笑,還假惺惺地說些關心的話,“您身體健康真是太好了,最近天氣寒冷,沒有受不了吧。”或是“當心不要感冒”等等。一天早晨天氣非常冷,看到伯父大納言凍得滴下了鼻涕,他悄悄地靠過去,提醒說:“鼻涕流出來了。”又小聲說:“要是冷的話,應該多穿點兒棉衣。”
   像一般長壽的老人一樣,大納言有點兒耳背。反問他:“棉衣?…”
   “嗯,嗯。”時平點點頭,又說了些老人聽不明白的話。老人剛回到府裏,左大臣派來的使者送來了很多雪一樣白的棉花。使者傳口信說:“像您這樣快到八十歲還保持墨錢的精神,甚至超過年輕力壯的人,真令人羨慕。國傢有您這樣的朝臣真是可喜可賀,請您今後更加保重身體,長命百歲。”然後放下了那些禮物回去了。兩三天以後,從早晨就開始下起的大雪到傍晚已積了將近一尺,這時又有使者來,帶口信說:“這樣的下雪天您如何渡過呢?我想今晚大概會格外寒冷。……”說着把衣箱恭恭敬敬地搬了進來。又說:“這是從大唐國來的東西,是以前我傢先代昭宣公鼕天穿的,左大臣說他還年輕,沒機會穿這樣的東西,想讓伯父代替先父穿用。”說完把箱子放下就走了,從衣箱裏拿出來的是氣派的貂皮大衣,散發着陳年的熏香味。
   那以後時平又送了幾次禮物。有時是錦緞、綾羅等紡織品,有時是從大唐國運來的各種珍奇的香木,有時是染成葡萄色、金黃色等等顔色的成套衣服,衹要一有機會,時平就找各種各樣的藉口不斷地派使者來。大綱言並不懷疑時平有什麽企圖,衹是滿懷感激之情。往往人一到老年,衹要年輕人說一點兒慰問的話,就不禁高興得要掉眼淚,何況是生來就頭腦簡單、懦弱的國經。尤其對方雖是侄子,卻是天下第一的人物,繼承昭宣公的傢業,是將來可能會成為攝政、關白的人,竟沒忘了骨肉親情,對一無長處的老伯父如此照顧。
   “啞是長壽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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