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瑪格麗特·杜拉斯 Marguerite Duras   法國 France   法蘭西第五共和國   (1914年四月4日1996年三月3日)
情人 The Lover
  《情人》 1984年/小說 子夜


  L'Amant, Les Éditions de Minuit, 1984. Was awarded the 1984 Prix Goncourt (tr. The Lover)
第一節
  我已經上了年紀,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裏,有個男人朝我走過來。他在做了一番自我介紹之後對我說:“我始終認識您。大傢都說您年輕的時候很漂亮,而我是想告訴您,依我看來,您現在比年輕的時候更漂亮,您從前那張少女的面孔遠不如今天這副被毀壞的容顔更使我喜歡。”
   我常常憶起這個衹有我自己還能回想起而從未嚮別人談及的形象。它一直在那裏,在那昔日的寂靜之中,令我贊嘆不止。這是所有形象中最使我愜意、也是我最熟悉、最為之心蕩神馳的一個形象。
   在我的生命中,青春過早消逝。在我十八歲的時候,繁花似錦的年花早就枯萎凋零。從十八歲到二十五歲之間,我的容貌朝着一個意料之外的方向發展。十八歲的時候我就衰老了。我不知道是否每個人都是這樣,我從來也沒有打聽過。似乎有人對我說過,當你正在經歷一生中最年輕、最受贊美的年華時,這段時光的突然推進有時會使你感到吃驚。這種衰老來得太唐突了。我眼看着我的相貌日漸衰老,我那綫條的比例也隨之改變,眼睛變得更大,嘴巴更加突出,額頭也刻下一道道深深的皺紋。我對此並沒有感到驚恐,相反,我是帶着一種似乎象是追求小說中情節發展的興趣去觀察我那衰老的面容的。那時我同樣也曉得我並沒有弄錯,我相信總有一天這種衰老會緩慢下來,恢復正常的速度。那些在我十七歲回法國時認識我的人,在兩年以後,即我十九歲時重新見到我時都感到驚奇。後來我終於保留下了那副新的面孔。它曾經是我的面孔。當然它還會衰老下去,不過其速度畢竟要比原先緩慢一些。我現在有一副面容衰老、布滿枯深皺紋的面孔。可它卻不象某些容貌清秀的面孔那樣驟然沉陷下去,它依舊保留着原來的輪廓,衹不過質地被毀壞罷了。我有一張被毀壞的臉龐。我還能跟你說些什麽呢?我那時纔十五歲半。
   那是在湄公河的渡船上。
   這個形象在整個渡江的過程一直存在着。
   我纔十五歲半,在那個國土上並沒有四季之分,我們正處在那唯一的季節中,炎熱而又單調,我們正處於地球上狹長的熱帶地區,沒有春天,沒有更新。
   我在西貢一所國立寄宿學校裏住宿。我衹是在那裏睡覺、吃飯,但我在外面一所法國中學念書。我的母親是一位小學教師,她希望她的小女兒能夠接受中等教育。對你來說,你應該上中學。這對母親來說已經是心滿意足了,可女兒卻再也不以此為滿足。先上完中學,然後再爭取得到中學數學教師的學銜。自從我開始上學,就一直聽媽媽嘮叨這句口頭禪。我從來沒有想象過我會逃避數學教師學銜考試這一關,我很高興能讓媽媽有這個盼頭。我總是看到媽媽無時不在為她的孩子以及她自己的前途而操心。到了那一天,當她再也無法望子成竜時,她也衹好另做打算,雖說孩子們沒有多大的出息,但也總算是那麽回事,他們也算盡了自己的職責,沒有虛度年華。我還記得小哥哥(指作者的二哥)學習會計課的事。他學的是函授學校的教材,任何年齡、任何程度都可以學。母親常說,應該好好追上去。小哥哥補習數學最多能持續叁天,從來也堅持不了四天,沒有,從來沒有。每當搬傢的時候,小哥哥就得輟學。於是他衹好到另外的學校裏從頭開始。母親整整堅持了十年之久讓小哥哥選學課程,到底也沒有學出什麽名堂來。就在哥哥不在的時候,媽買下了一塊租地,這可是一種冒險,不過對我們兩人來說也沒有什麽可怕的。
   我常聽說我之所以過早地衰老是由於整個童年時期受陽光強烈照射的緣故。但我從來就不相信這種說法。也有人對我說過窮人的孩子愛多思。不過,實際情況並非如此。由於嚴重的饑饉而造成少年老成的現象是有的,但並非我們這些人,我們從沒有挨過餓,因為我們是白人的孩子,我們曾經為此而感到羞恥,雖然我們也賣過自己的傢具,但我們並沒挨過餓,我們還雇過一個傭人,雖然有時我們倒也真的吃過一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吃過水鳥,吃過凱門鰐,不過這些髒東西也是僕人替我們煮好的,並且是由他伺候我們吃的。我們有時也拒絶吃這些東西,因為我們可以擺闊而不想吃。不,當我十八歲的時候,突然發生了一件事(指作者的大哥把她姦污了),使我在這個年齡更加枯幹、衰老。事情是在夜裏發生的。我當時真害怕我自己,也害怕上帝。衹是到了白天,我纔不那麽害怕,死亡也不顯得那麽嚴重。但是死神的魔影仍不離開我。當時我真想把我哥哥殺了,真想把他殺掉。我真想他,就是一次也罷,然後看着他死去。那是為了當着我母親的面,除掉一件她心愛的東西,就是她這個兒子,他恩將仇報,他懲罰母親卻是因為母親對他如此厚愛,同時,我想也是為了從哥哥的手裏拯救出小哥哥的生命。哥哥可以說是小哥哥身上一塊遮着陽光的黑布,是一個無法無天、為所欲為的人。他雖屬人類,卻行禽獸之道,在我的小哥哥有生之時,他無時無刻不在他的生活中製造恐怖,而當這驚恐怖及他的心靈的時候,遂即令其喪生。(作者的二哥在二十七歲時因病死去。她認為二哥是因為長期受大哥恐嚇致死的。)
   我對我傢裏人的描寫已經花了許多筆墨,不過當我描寫他們的時候,我的母親和我的兄弟還活在世上,可我衹圍繞着他們,圍繞着這些事情來描寫,並不直接破筆其中的底細。
   我一生的歷史是不存在的,的確不存在。從來就沒有什麽重點,沒有道路,也沒有綫索。有些寬闊的地方會讓人們以為那裏必定有人存在,這不是真的,其實那裏一個人也沒有。我年輕時那一丁點兒故事我已經多少寫過一些了,我想說的就是那段依稀可辯的歷史,我所說的正是這個故事,也就是我那段過河的故事。不過我這裏所寫的既不相同又卻一樣。從前,我所說的是那些明亮的時光,那些被照亮的時刻。而這裏我要說的是那同一青春裏被隱藏的時光,我將通過某些事實,某些感情,某些事件把這段歷史挖掘出來。我是在一個使我十分害羞的環境中開始我的寫作生涯的。那個時候為他們所寫的東西還是合乎道德的。可現在寫起東西來似乎就再也沒有那麽多講究了。有些時候我也懂得這個道理:如果思路不清的話,樁樁往事就會混淆在一起,假如是出於虛榮心,隨風飄蕩的話,那麽寫出來的東西必將一文不值;有些時候,我也懂得這個道理:如果思路不清的話,所有的事物就會被一種無可名狀的溶劑化為一體,這時寫出來的東西充其量不外是一篇廣告。但是,我往往缺乏主見,我覺得所有的場地都敞開了,再也沒有墻壁,使得你落筆之後就無法尋找藏身之處,不知如何收場,如何表達,並且讓你那些有失統的言行不再受人尊敬。不過,在此以前,我並沒有想那麽多。
   現在我看到當我還很年輕的時候,十八歲,甚至十五歲,我的臉上就挂着後來人到中年,酗酒成疾而顔容盡毀的先兆性痕跡。對我來講,酒完成了上帝所沒有的功能,它還會殺我,殺人。我這張酗酒的面孔早在酗酒之前就有了。酒衹不過起了公認的作用。我自己早就有好酒的願望,這一點我和別人一樣,原先就知道了,衹不過這種嗜好來早了。這如同我身上早就有情欲的願望一樣。我在十五歲的時候臉上就挂着享樂的模樣。可我當時還不懂得什麽是享樂。我的這副面孔實在太明顯了。恐怕媽媽早就看出來了。我的兩個哥哥也看得出來。對我來說,一切就是這樣,從我這張外在的、疲乏不堪的面龐和這雙過早帶有黑圈的眼睛開始的。
   十五歲半,這正是人生過渡的年華。每當我旅行回到西貢的時候,尤其是當我乘車旅行的時候,我總要在這裏乘船過渡。那天早上,我在沙瀝搭車,媽媽是那裏一所女子學校的校長,當時正是學校假期結束的時候,我再也記不起是哪個假期。我到媽媽工作的那間小小的屋子裏度假。那天我正要返回西貢那所寄宿學校去。當地人乘坐的客車是在沙瀝市廣場發車的。和往常一樣,媽媽送我上車,並把我托咐給司機,她嚮來是把我托咐給西貢客車的司機,以便面對萬一路上發生了什麽事故,火災、強姦、海盜的襲擊以及輪渡半途拋錨等事故時好對我有所照顧。和往常一樣,司機讓我坐在前面,挨着他的身邊,這個座位是專門留給白人坐的。
   就是在這次旅途中,那個形象清楚地呈現出來了,它本來可以畫得更清楚,更完整,它本來可以保存下來,本來也可以拍下一張照片,就象在別的地方拍下其他的照片一樣。可惜沒有給這個形象留下一個鏡頭。也許是由於眼光過於淺薄而沒有産生留下一個鏡頭的動作。如果能早預料到這次過河事件對我的一生將是如此重要的話,這個形象原該收入鏡頭而保存下來。然而,正當這個形象出現的時候,人們甚至還沒感覺到它的存在。衹有上帝纔認識它。因此,這個形象也衹能如此而已,也許它根本就不存在。它被疏忽了。它被遺忘了。它並沒能脫胎而出,沒有露出清晰完整的輪廓。可這正是它美的所在,絶對的美,是美的化身。
   就在乘渡船橫渡湄公河的一條支流時,我從客車上走下來。這條渡船往返於永隆和沙瀝兩地之間。在交趾支那南方的一片泥和稻田的遼闊平原——“鳥鄉”平原我下了車,我嚮着船舷走過去,觀看着眼前的河流。媽媽曾經對我說,我一輩子再也看不到象湄公河和它的支流這樣美麗、壯觀而又洶涌澎湃的河流。這些河流註入大海,這些水鄉的土地也將消失在大海的胸懷之中。在這一望無際的平坦土地上,這些江河水流湍急,仿佛大地是傾斜的,河水直瀉而下。每當汽車爬上輪渡的時候,我總是要從汽車上走下來,哪怕是在夜間過河也得一樣下車,因為我總是害怕,害怕那渡船的拉繩折斷而把我們漂泊到海洋裏。在那急流旋渦之中,我看到了我性命的末日。流水是如此無情,它可以帶走一切,無論是石頭、還是教堂、甚至連整座城市也都難以幸免。在大河的流水深處,正掀起一陣風暴,陣陣狂風相互撕打。
   我穿着一件真絲的連衣裙,它已經破舊不堪,幾乎是透明的。從前這件連衣裙是媽媽的,有一天她不想再穿它了,因為嫌它過於透亮,所以把它給了我。這是一件無袖的、襢胸露肩的連衣裙。那真絲是茶色的,在當時是一種十分流行的顔色。這是我所記得的唯一一條連衣裙。我覺得它很合身。我在腰部係了一條皮帶,也許那是我哥哥的一條皮帶。我已經記不得當年穿過什麽鞋,我衹記得那幾條穿過的裙子。我常常光着腳丫穿着一雙布拖鞋,我指的是在我到西貢上中學之前的情況。自從我上了中學以後,當然我是一直穿鞋的。那一天,我該穿上這雙少有的金絲高跟鞋。那天因為我找不到別的鞋可穿,所以就把它穿上了。這是媽媽給我買的處理品中的處理品。我穿着這雙金絲鞋上中學去。我上中學穿着這雙綴有用廢金絲編成的小圖案的鞋上中學去。這是我自己的意願。我衹穿得慣這雙鞋,甚至現在還是如此,這雙高跟鞋是我有生以來頭一雙皮鞋,它很漂亮,超過以前我穿過的所有為了跑步、玩耍而穿的平底白布鞋。
   可是那一天,並不是因這雙皮鞋使小姑娘打扮得奇裝異服。出奇的是那一天姑娘頭上戴着一頂平邊男帽,一頂玫瑰紅色的軟氈帽,上面圍着一條很寬的黑色飾帶。
   正是這頂帽子使得姑娘變成一個不倫不類的形象。
   這頂帽子到底是怎麽落到我手裏的,我現在已經忘掉了。我也記不清是誰給我的。我想可能是媽媽依我的要求給我買的,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這帽子是處理品中的處理品。為什麽會買這麽一頂帽子呢?在那個時候,在這塊殖民地中,沒有一個女人,沒有一個姑娘會戴這種男式氈帽。這連當地的婦女也不戴。事情可能是這樣發生的:為了開玩笑,我試戴了一下這頂帽子,就這樣,我在帽商的鏡子裏照了照,我發現:在這頂男式帽子下面,我那不討人喜歡的單薄身段,那種孩童的缺陷,立即變成了另一副模樣。她再也不是自然界中粗暴和倒黴的角色,恰恰相反,這種選擇使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不同的人,這是一種明智的選擇。突然間,有人喜歡她了。突然間,我也發現我已經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在外面令人颳目相看的人。她將為大傢所有,在衆目睽睽之下溶化在城市裏的人流之中,溶化在公路上,溶化在欲望之中。戴着這頂帽子,我再也不和它分離,我有了這頂令我屬於它的帽子,我再也不離開它。對於我那雙皮鞋來說,情況也該有所相似,但僅次於帽子,可這雙鞋和這頂帽子卻是矛盾和不協調的,正象這頂帽子和我那瘦弱的軀體不相稱一樣。因此對我來說,這雙鞋也是最合適不過的了。我同樣也不會拋棄它,在外面,不論是什麽天氣,不論是什麽場合,我總是隨時隨地穿着這雙鞋,戴着這頂帽,就是進城也是這番打扮。
   我找出一張我兒子二十歲時的照片。是他和他的朋友艾麗卡和伊麗莎白·萊納爾在加利福尼亞拍的。他瘦得很,看上去就象一個烏幹達的白種人。我發現他帶着一絲傲慢的微笑,有點不在乎的樣子。他想裝出一副瘦弱書生的怪模樣自鳴得意。可以說,這張照片和當年渡船上那位沒有留影的姑娘的形象極為相似。
   給我買下這頂帶着寬邊黑飾帶子的平邊帽的女人就是她,就是某張相片裏的這個女人,她就是我的母親。我從這張相片裏要比從其他較近期的相片裏更容易把她認出來。這張照片是在河內“小湖”邊上一幢房子的院子裏拍的。母親和她的孩子們都在一起,我當時衹有四歲。媽媽就坐在我們中間。可以看得出來,媽媽是多麽難受,她毫無笑容,似乎在不耐煩地等着相片快點拍完。從她那疲乏不堪的神態,從她那過於簡樸的衣着,從她那遲鈍無神的眼光,我知道當時正是酷暑天,媽媽精疲力竭,煩躁不安。不過,我是從我們這些孩子寒酸的穿着想起當年母親有時精神狀態不正常的情形的。就在照片裏的這個年齡,我們就已經懂得她犯病的徵兆,她常常會突然間就不懂得給我們梳洗,不會給我們穿衣服,有時甚至想不起來給我們做飯。母親幾乎天天犯着這種對生活完全喪失信心的毛病,這毛病有時持續很久,有時到了夜裏就消失了。算我走運,碰上這麽一位絶望的媽媽,而她的絶望是如此徹底,就連生活中高興的事,不管如何強烈,也往往難於令她完全驅散臉上的愁雲,讓她消遣散心。我一直不瞭解是什麽緣故使得媽媽如此疏遠我們。那一次,也許就是因為媽媽糊塗了纔會買下這幢房子——相片上的這幢房子——一幢我們毫不需要的房子,尤其是當時父親已經病得很厲害,沒過幾個月的功夫就去世了。莫非她剛剛知道自己也染上了父親那種致命的疾病?事物往往是巧合的。我所不明白的是媽媽所遭受的到底是什麽性質的打擊,使得她對生活完全失去了信心。這一點恐怕媽媽自己也不曉得。莫非是因為父親危在旦夕?抑或是她自己青春的消遁?是懷疑當年這檔婚事?懷疑這個丈夫?懷疑這些孩子?或者是因為她所有的財産已經化為烏有?
   母親的這種病態日復一日,天天如此。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該是多麽粗暴唐突。在每一天的某一個時刻,她就會頓時陷入失望的絶境之中,然後緊接着就是無法入睡,或百無聊賴,無所事事。有時又恰恰相反,情緒一來竟買起房子,搬搬傢,有時則又大發脾氣。正是由於她這個脾氣,經常使她疲憊不堪,所以有些時候,她儼然象一位愛擺闊的王後,問她要什麽,給她什麽她就要什麽,所以就這樣無緣無故地買下“小湖”邊上的這幢房子。這並非因為父親奄奄一息而另想出路,也不是因為女兒愛戴那頂平邊帽子和那雙飾有金絲的皮鞋招搖過市而需易地而居,什麽原因也沒有,她就這麽一個人,渾渾噩噩,糊塗至死。
   我從來沒有在電影裏看過這些頭上戴着一樣的平邊帽,胸前垂着兩條辮子的印第安人。那一天我也有兩條辮子,我沒有和往常一樣把它往上撩起,衹是我那天梳的辮子和往常不一樣。我也和這些在電影裏從沒有見過的女人一樣,身前拖着兩條長長的辮子,不過那是兩根小孩的辮子。自從我有了這頂帽子以後,為了能夠把它戴上,我再也不把頭髮撩起。自從某些時候以來,我把頭髮梳理得很緊、很緊,我把它往後梳,盡量把它壓平,好讓別人看起來我的頭髮並不那麽厚。每天晚上我總要梳梳頭,並且在睡覺以前按媽媽教我那樣重新梳理一下。我的頭髮又粗又軟,是一頭令人傷感的齊胸長的赤色的頭髮。人們常說這頭髮是我最漂亮的地方,按我的理解,這衹不過是人他們想說我的長相並不漂亮罷了。這頭出色的頭髮在我二十叁歲的時候,也就是離開母親五年之後,在巴黎我把它剪掉了。我說:剪吧!理發師就給剪了。衹需一剪刀就全部給剪下來了,為了讓發腳整齊,那冰涼的剪子幾乎從我脖子上擦過。頭髮掉在地上,理發師問我要不要自己的頭髮,如果要,他可以替我包起來。我說不要。從此以後,再也沒聽人說過我有一頭美麗的頭髮,我說的是人們再也沒有象從前我剪發之前說得那麽好聽,衹是說:她的眼睛真好看,她那微笑也不錯。
   在那條渡船上,瞧我,我還留着那頭美麗的頭髮。我纔十五歲半,可我已經開始塗脂抹粉。我天天擦“托加濃”香脂,以便掩蓋我那面頰上部、眼睛下面的那些雀斑。在“托加濃”香脂上面,我又抹上“護皮康”香粉。這香粉是媽媽的,她衹是在去參加市政府的晚會纔抹這種香粉。那天我還有一支唇膏,暗紅色的,象櫻桃一樣。我不知道我是從哪兒弄來的,也許是埃萊娜·拉戈奈爾從她媽媽那裏偷來給我的,我已經記不清了。我沒有香水,媽媽傢裏衹有花露水和棕欖洗衣皂。
   在那條渡船上,在客車的旁邊,有一輛黑色的“裏摩辛”大轎車,裏面坐着一位穿白色棉布的司機。是的,這就是我在一些書上所寫過的那輛大型的靈柩車。這就是那輛莫利斯.萊昂-波萊。法國駐加爾各答大使館的那輛黑色的“朗西亞”轎車還沒有開進我的文學作品中。
   在司機和主人之間還有一道玻璃拉門。還有可摺叠的加座。車子真是大得象一間屋子一樣。
   在那輛“裏摩辛”汽車裏有一位儀表端莊的俊俏男子正在看着我。他不是一個白人,但他一身西式裝束,穿着一套西貢銀行傢所穿的淺色榨絲綢。他一直盯着我。我已經習慣人傢看着我。在殖民地那裏,當地人常常愛盯着那些白人婦女,就邊十二歲的白人姑娘也不放過。可叁年來,當我上街的時候,連白種男人也看着我,甚至每當媽媽那些男朋友的妻子到“育俱樂部”打臺球的時候,這些男人也經常熱情地邀請我到他們傢裏吃午後點心。
   也許是我誤會了,我總覺得自己長得和那些漂亮女人一樣好看,和那些總讓別人看的女人一樣吸引人,因為的確有許多人愛看我。不過我心裏明白,其實問題不在於你長得漂亮不漂亮,這裏頭必另文章,比如說,是的,一定有別的原因,比如說心理上的原因。我願意怎麽打扮就怎麽打扮,如果有人覺得我漂亮或者好看,那我也就漂亮好看,比如說對傢裏的人來說我是漂亮的,這也衹是對傢裏人而言。凡是別人要我打扮成什麽樣子,我就可以變成什麽樣子,並且自信不疑。我相信我是可愛的。每當我自以為很美的時候,而當這種美在看我的人的眼裏變為真實,並且同時希望我能投其所好的時候,我心裏也是明白的。因此,我實在可以打扮成一副嬌媚可愛的樣子,甚至在因小哥哥病故使我心神不安的情況下,我仍然有一副可愛的樣子。至於小哥哥的死,衹有一個同謀,那就是媽媽。我這裏所用“可愛”一詞指平常我周圍的人對我或者對孩子們所說的意思。
   我已經有所準備。我已經懂得一些事情。我知道,對一個女人來說,她的漂亮否並不取决於她的衣着服飾或她那美容的手藝;也不取决於她臉上的香脂價格的貴賤,甚至於她身上的首飾名貴與否也無足輕重。我知道奧妙在於其他方面。但我不知道奧妙到底在哪裏。我衹知道女人自己也不會相信那些衣冠外表能有如此魅力。在西貢街頭,在鄉下的衙門裏;我觀察過許多女人。她們當中有的長得非常漂亮,皮膚潔白如玉,她們在這個地方特別講究梳妝打扮,尤其是在鄉下的衙門裏更是這樣。她們成天無所事事,衹知道自我保養,為了她們的歐洲,為了她們的情人,為了來日到意大利去度假,為了那叁年一次長達六個月的休假,到那個時候,她們將可以津津有味地談起這裏所發生的一切,這種殖民地特殊的生活,談談這些人,這些男僕如何服貼,伺侯得如何周到。還有這裏的花草樹木,舞會,這些在偏闢村鎮裏當官的白色別墅,房子又高又大,會讓你暈頭轉嚮。這班女人在等待着。她們的穿着毫無目的,她們衹是互相觀看。在這些別墅的樹蔭下,她們為了來日互相觀看,她們認為自己正在過着一種小說般的生活,在她們那些長長的壁櫥裏,早已塞滿了五光十色的服飾,多得簡直不知如何處置纔好,這些衣着都是她們在整個等待的期間如同積贊時間一樣一件件搜集起來的。她們當中有的因為無聊之極而變成瘋子。有些女人因為斥責那些被丈夫勾引而不吭聲的年輕女僕而挨了丈夫一記響亮的耳光。響亮這個詞的意思就是說擊中了她們,形容這耳光所發出的聲音,即丈夫所給的耳光發出的聲音?有些也因此自殺了。
   這種婦道人傢何必為自己爭風吃醋而釀成過失,自討苦吃,我總覺得這是一種謬誤。
   並沒有什麽可以勾引性欲的東西。它在於她身上對他的挑逗,或根本就不存在。當第一次目光相遇的時候,或者這個東西就已經存在,或者從來就不存在。這目光或者是性交的直接信號,或者根本什麽也不是。這一點、我也早在“體驗”之前就有所領悟了。
   唯獨埃萊娜·拉戈奈爾能夠逃脫這種謬誤的法則。因為她是一個發育遲緩的女孩。
第二節
  長期以來,我一直沒有一條自己的連衣裙。我的連衣裙都是一些口袋之類的東西,它們都是用媽媽的舊連衣裙翻改的,而媽媽的這些連衣裙本來就是一些口袋之類的東西。除了有幾條是媽媽叫杜阿姨替我做的連衣裙例外。她是一位從不離開媽媽身邊的女管傢,哪怕媽媽回到法國去,哪怕哥哥曾經在沙瀝市的房間裏企圖把她強姦,哪怕我們手頭拮据無法給她開工資的時候,她仍然不願意離開母親。杜阿姨是在修女院裏長大的,她擅長刺綉,會做褶子,會象幾個世紀以前那樣用手工做針綫活。她用的針細得象頭髮絲一樣。因為她會綉花,所以媽媽叫她綉床單。因為她會做褶子,媽媽就讓她替我做百褶裙。鑲邊飾的裙子,穿在我身上就象一個布口袋,因為這些裙子的式樣早已過時,並且總是童衣的款式,前面弄兩道褶子,領子做得特別笨,裙子過於貼身,要不就是接上一道斜裁布邊。我穿着這些口袋般的連衣裙,一係上腰帶,形狀也就變了樣,於是這些連衣裙就變成永久的、久穿不變的衣服了。
   當我十五歲半的時候,我的身材十分苗條,甚至是有些瘦弱,胸部還是孩子的模樣,臉上擦着淺玫瑰色和紅色的胭脂香粉,加上這身會叫人笑話而實際上誰也不笑的衣着。我已經懂得周圍的事物,對我來說,周圍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裏,一切都已經在我的眼裏。我想寫東西。我已經和媽媽說過:寫作就是我的志願。第一次,她聽完以後並沒有回答。後來她問我:寫什麽?我說寫書,寫小說。她生硬地說:當你通過數學考試之後,你想寫什麽就寫什麽,與我無關。她反對我的想法,認為這是沒有出息的,寫東西不算是工作,這衹不過是開玩笑的話——後來她幹脆對我說:這是孩子的鬍思亂想。
   戴着氈帽的小姑娘被河裏的反光照映着,孤零零地憑倚在輪渡船舷上。這頂男式的氈帽把整個場面都染成了玫瑰色。這是唯一的色彩。在河上那帶霧的炎熱的陽光下,兩岸模糊不清,河流似乎和天際相連。河水靜靜地流着,沒有發生任何聲音,宛如血液流動一樣。水流的外面沒有風。渡輪的馬達是整個聲面唯一的聲音,這是一臺鑄鐵做成的老式搖臂式發動作。有時也傳來一陣輕輕的說話聲。爾後又聽到傢犬的叫聲,這叫聲從四處傳來,從那晨霧的後面傳來,從所有的村莊裏傳來。小姑娘從小就認得這位渡船上的艄公。老艄公對她微笑,嚮她打聽“校長太太”的消息。他說他經常看見她的母親夜裏從這裏過河,說她經常到柬埔寨那邊的租藉地去。姑娘說母親很好。渡船的四周就是河水,河流兩邊是光禿禿的,流動的河水穿過稻田裏停滯的死水,可兩股水並不摻混在一起。這條河流來自柬埔寨森林,它撿拾着一路上所遇到的任何東西。它把所有投入它懷裏的東西統統帶走,這裏面有草屋、森林、被火燒過的殘骸、死鳥、死狗、淹死的老虎、溺死的男人和他們的女人,帶着粘水的風信子簇團,所有這一切都流嚮太平洋,它們還來不及漂泊就被那暗流中的深邃而又急劇的風暴所帶走,一切都懸浮在大河的威力之上。
   我對她說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寫作,衹此而已,沒有別的。可她嫉妒起來,沒有回答,衹是驀地瞟我一眼,輕微地聳一下肩膀,露出一副令人難忘的模樣。當時我這樣想,我將是頭一個出走離傢的人。可還得等待幾年的功夫才能讓她失去我,失去她這個女兒,她早就知道,有朝一日她終歸要走,終歸要離開傢門。她法語得了第一名。校長對她說:太太,您的女兒法語考了第一名。媽媽卻一聲不吭,什麽都沒說,她並不高興,因為不是她的兩個兒子法語考了第一名。我這個齷齪的媽媽又問他:數學考得怎麽樣?校長說:這次還不是第一名,不過遲早會考個第一名的。媽媽問:啥時候才能考個第一名?校長回答說:當她獲得第一名的時候,太太。
   我的母親,我的母愛,我的難於相信的怪物,她穿着一雙杜阿姨替她縫補過的棉綫長筒襪子,在這熱帶的地方她還覺得必須穿上長筒襪子纔象個校長太太,她那些可憐的連衣裙,又破又難看,都是杜阿姨替她縫補過的,她繼承了她在庇卡底農莊的習慣,也就是不管什麽東西,她總得用到底,她覺得應該物盡其用。她那雙皮鞋,鞋跟早就穿壞了,穿着它,走起路來歪歪斜斜,難受不堪。她的頭髮梳得緊緊的,盤成一個和中國女人一樣的發髻,她真叫我們難為情,她在街上,在學校門口真叫我丟臉。每當她乘b.12路公共汽車來到中學門口的時候,大傢都看着她,可她卻若無其事,從不以為然,真該把她關押起來,痛打一頓,把她給殺掉。她看着我,對我說:也許你該出來混個日子過。不論白天黑夜,她總是打定這個主意。她從不要求我學點什麽東西,而認為我早該退學出來混日子。
   當母親接觸到新鮮空氣的時候,她就會從絶望中掙脫出來,她終於發現這頂男式帽子和這雙飾着金絲的皮鞋。她問我這是什麽東西,我說什麽東西也不是。她看着我,這些東西使她感到高興,她微微地笑了。她說這些東西不錯,對我來說還滿合適,一打扮模樣就變了。她沒有問這些東西是否是她買的,她肯定知道是她買的。她明白她還有這個能力,有些時候,也就是我說過的那些時候,我們可以從她那裏騙取我們想要的東西,而她拿我們毫無辦法。我對她說,這些東西一點都不貴,你不必心疼。她問這是從哪買的。我說是從卡蒂納街買的,是處理商店裏的處理品。她高興地看着我。她可能覺得女兒有這般想象力,能夠想出這番打扮,無疑給人一種感到欣慰的跡象。她不僅同意我這種滑稽的打扮,這種有失體統的穿着,儘管她是一個安份守已的寡婦,穿着灰色的服飾,宛如一個還俗的修女,可我這番不合禮儀的打扮卻使她感到高興。
   這頂男式的帽子實際上和傢境的貧睏也有聯繫,因為不管采用什麽方式,總得想法給傢裏弄點錢。在這個傢的周圍,乃是一片不毛之地,兒子們也是不學無術之輩,他們將一事無成,就連土地也是鹹的,肯定是白花了一筆金錢,肯定毫無希望。剩下的衹有這麽一個日見長大的女兒,也許她有朝一日懂得如何為這個傢撈些錢財。正是為了這個緣故,母親纔允許她的女兒穿着這身幼娼的打扮上街去,這一點女兒原先並不知道。可正是為了這個緣故,小姑娘也已經無師自通,懂得如何把人們對她的註意力轉移到金錢方面來。這可使母親笑逐顔開。
   如果姑娘真的出去賣身賺錢,媽媽肯定不會加以阻擋。姑娘將會告訴媽媽:我嚮某一個嫖客索取了五百個皮阿斯特,以便回法國去。媽媽一定會說,那太好啦,要想回到巴黎去安傢,可不正需要這筆錢,她還會說:能給五百皮阿斯特就行了。姑娘心裏明白,這種買賣,正是原先媽媽讓她的女兒所選擇的行當,衹要女兒有膽量,有力氣,衹要她不是為此天天感到痛苦而筋疲力盡的話。
   在我的書裏有關我童年故事的敘述,我忽然間弄不清我回避了些什麽,說了些什麽,我想大概說過我們對母親的愛,可我不知道是否說過對母親的恨,說過我們彼此之間的恩愛和怨恨,無論是愛還是恨,在這個家庭的破産和毀滅的共同歷史中都是如此地強烈,可這一切在當時仍然超出我的理解能力之外,對我來說尚無動於衷,衹是深深地隱藏在我的血肉裏。因為我象一個剛落地的新生嬰兒一樣看不見眼前的一切。而這個家庭的毀滅正是緘默的開端。從此以後,我一直在沉默中生活,在沉默中幹了一輩子,我現在還活着,面對着當今古怪的年青一代,同樣我衹能沉默。
   當我在湄公河上搭渡船的時候,也就是我遇上那輛黑色的老式轎車的那一天,媽媽還沒有放棄她那塊海堤裏面的租藉地。我們仍然和從前一樣夜裏行路,仍然叁人同行,到那裏小住一些日子。我們住在那幢有走廊的平房裏,面對暹羅的大山。過後我們又動身回城裏。媽媽在那裏沒有什麽事幹,可她仍然不時地回到那裏去。在那邊的走廊裏,我和小哥哥呆在母親的身邊,對面就是森林。這時候我們都已經長大了,再也不好意思到湖裏洗澡,也不再去河口的沼澤地裏捕黑豹,我們既不再去森林裏,也不再去鬍椒動植園的村莊裏。我們周圍的人都長大了。無論是在那水牛的背上,或者是其他地方,再也見不到孩子的蹤影。我們也染上那古怪的毛病,那種曾經感染過媽媽的遲鈍緩慢,如今我們也被那種遲鈍緩慢所感染,我們不學無術,衹學會瞧着森林,等待、哭泣。那片低窪的土地徹底完蛋了,那些傭人衹耕種高地上的那些零碎的土地,我們把稻穀留給他們,他們呆在那裏沒有工錢,他們衹利用媽媽叫人修建的那些茅屋。他們喜歡我們就象他們傢裏的親人一樣。他們仍然和過去一樣看管着這幢房子。那些破舊的餐具一件也不少。被雨水腐蝕的屋頂繼續在消失。可傢具仍被擦得一幹二淨。整幢屋子仍然保持着原先的形狀,清晰如畫,從路上舉目可見。屋子的門每天敞開着,好讓涼風進來,吹幹屋裏的木料。夜裏門窗緊閉,以防野狗和山裏的走私犯竄進來。
   因此,你們可以看得出來,我並非象我從前所寫那樣在雷安姆飯館裏見到那位有黑色轎車的富翁,而是在我們放棄那塊租藉地的兩叁年後,在渡船上見到他的,也就是我所說的那一天,在那帶霧而炎熱的陽光下見到他的。
   在那次邂逅一年半之後,媽媽帶着我們回到了法國。她賣掉所有的傢具。後來又最後一次到水壩那裏去看看。她坐在走廊裏,面對那下山的太陽,再一次嚮暹羅那邊望去,這可是最後一次,以後從沒再去過,甚至當她後來重新離開法國,再次改變主意,又一次回到印度支那,去西貢辦理她的退休手續時,也再沒有去過那座大山前面,看看那黃色的天空,緑色的森林。
   是的,我說什麽好呢?在她的生命中,已經為時太晚,可她卻從頭開始。她辦了一所法文學校,“新法語學校”,這使她可以為我支付一部分學費,並且在她有生之年,贍養她那位長子。
   小哥哥患了支氣管肺炎,得病叁天就死去了,他的心髒無法支持下去。就在這個時候我離開了媽媽。那正是日本占領時期。一切都在那一天宣告結束。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嚮她打聽過我們童年的事情,也沒有打聽過關於她自己的事情。對我來說,小哥哥一死,她也該死去,就連哥哥也不例外。我真無法忍受突然間他們使我感到憎惡的心情。他們於我都已無足輕重。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任何有關他們的信息。她到底如何替她那些體弱多病的孩子還清所有的債務,迄今我仍迷惑不解。有一天他們全都消失了。我仿佛看見他們坐在沙瀝的小客廳裏,身上穿着白色的纏腰布,他們整月、整年地呆在那裏,一言不發。我聽見媽媽在那裏哭泣,在咒駡那些孩子,她呆在她的房間裏,不願意走出來,她叫喊着要大傢讓她安靜,但他們全都是聾子,微笑着,安靜地在那裏呆着。後來,我什麽都不想了。如今,母親和我那兩個哥哥全都死去了。對於我的記憶來說也是一樣,同樣是回憶不起什麽。現在我再也不喜歡他們。現在我的腦中再也沒有留下當年母親皮膚的芬芳氣味,我的眼睛也失去了她那雙眼睛的顔色。我再也記不起她的音容,除了由於勞累有時她在晚上發出的一些溫柔的聲音。至於笑聲,我再也沒有聽過。沒有笑聲,沒有喊叫。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從我的記憶中消失了。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如今我寫起她來是如此地容易,可以如此長篇纍牘,她已經成了我信筆寫來的流暢文字。
   媽媽可能是在1932年至1949年之間在西貢居住。我的小哥哥是在1942年12月去世的。從那以後,她再也不出傢門。她說,她仍然留在那裏,已經接近墳墓,入土在即。後來,她衹好回到法國去。當我們重新見面的時候,我的兒子已經兩歲。這真是相逢恨晚。這點從她最初的目光裏我就看得出來。此時此刻已經再也沒有什麽可以重新追求的了。除了她那個大兒子之外,其他一切都完蛋了。她到盧瓦爾-歇爾省的一座冒牌的路易十四城堡裏生活,並且死在那裏。她和杜阿姨居住一起。那時她夜裏仍然害怕,於是她買了一支步槍。杜阿姨在城堡最頂層的房間裏為她警戒着。她還曾經為大兒子在安布瓦茲附近買下一塊地産。那裏有許多樹林。他雇人把樹木砍下來。他到巴黎一傢紙牌賭博俱樂部賭錢。那些樹林在一夜之間就被輸光了。就在他把那片樹林輸個精光之後,我對他的印象改變了,因為這個,我的大哥使我傷心落淚。我所知道的就是後來人們發現他躺在蒙帕納斯附近古波爾咖啡館門口的汽車裏,他想輕生了事。後來的事我就一無所知了。而她把城堡糟蹋成什麽樣子,着實難以想象,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她這位活到五十歲還不懂得掙錢的兒子造成的。她買了一批小雞孵化器,把它們放在底層的大廳裏。她一下子就獲得六百衹小雞。可是由於她在操作遠紅外綫加熱器時出了差錯,結果沒有一隻小雞能夠進食。那六百衹小雞的嘴都無法合攏起來,因而全被活活餓死了。此後,她再也不重新嘗試了。我是在小雞出殼那一天來到城堡的,那可是喜氣洋洋的日子。後來,死雞和雞食臭氣熏天,弄得我在母親的城堡裏一吃飯就想嘔吐。
   她終於死在杜阿姨和那個她稱之為兒子的人之間,在二樓上她那間大屋子裏。在她最後的歲月裏,每當冰凍的季節,她總是把四到六頭羊趕到她這個房間裏,讓牲口在她床周圍睡覺。
   就是在這個地方,在她那盧瓦爾的最後一處房子裏,當她在這個家庭的事情處理完畢而結束她那來來往往遷徙不停的生活時,我終於頭一次看清了她那種精神病。我發現母親確實是瘋了。我知道杜阿姨和大哥哥對她的這種精神病一直有所感覺。至於我,原先我並沒有見過她發瘋。其實她早就有這種毛病。生來就有這種毛病,血緣裏就有這種毛病。她並不為這種毛病而感到痛苦,因為杜阿姨和大兒子對她的病早已習以為常,她也象健康人一樣生活着。除了杜阿姨和大兒子之外,誰也無法理解其中的奧秘。她總是有許多朋友,她不僅能夠長年纍月地維持這些朋友,同時還能交結許多新的朋友。這些新交往都是一些剛從鄉下來的年輕人,或者是都蘭地區的人,他們之中有的是從法國殖民地告老返鄉的。她能夠把許多年齡不同的人維護在自己的身邊,象他們所說的,因為媽媽聰明,又如此地活躍,由於她的快活,還有她那無可比擬的不知疲倦的天性。
   我不知道是誰拍下了這張絶望的照片。就是在河內住處院子裏拍的那張。這也許是我父親最後拍下的一張照片。幾個月個後,他就由於身體不佳而被送回法國去,不到一年他就去世。在此之前,他被調到金邊任職,在那裏也僅僅衹呆了幾個星期。當時媽媽可能拒絶跟隨他回法國去,她還是呆在原來的地方,沒有什麽變化。就在金邊這座對着湄公河的豪華住宅裏,在這座當年柬埔寨國王的宮裏,在這座令人可怕的寬大的花園之中,媽媽總是感到害怕。一到夜裏她就更使我們害怕。我們全家四口都睡在一張床上。就在這座住宅裏,媽媽得知父親去的噩耗。在電報到達的前夕,媽媽早已有了預感。那天半夜,唯獨她看見、聽見一隻發瘋的鳥在呼叫,並且落在房子北側父親的那間辦公室裏。同樣也是在那間辦公室裏,在她的丈夫去世的前幾天,也是在半夜時分,媽媽突然看見她自己的父親的身影。她把燈打開。外祖父果真站在那裏。他站在那個八邊形的大客廳裏的一張桌子旁邊。他看着她。我還記得她聽到一聲叫,就喊起來。她把我們叫醒,嚮我們講述剛纔發生的事情,講他如何穿着他那套星期天穿的灰色,他是如何站在那裏,兩眼直看着她。她說:我象小時候那樣叫着他。她說,她沒有害怕。她朝着那消失的形象跑過去。外祖父和父親都死於飛鳥和人影出現的同一日期。從那以後,我們無疑對媽媽的學問多少有點崇拜,因為她無所不知,就連人的死亡也能先知先覺。
   那位英俊的男人從那輛“裏摩辛”大轎車裏走出來,他正抽着一支英國香煙。他瞧着這位頭戴男式氈帽、腳穿金絲皮鞋的姑娘。他慢慢地朝她走過來。可以看得出來,他有點膽怯。起初,他連笑容都不敢露出來。他首先給她遞過一支香煙。他的手在顫抖。他們之間有個民族的差別,因為他不是白人,可他又必須凌駕在姑娘之上,所以他纔發抖。她對他說她不抽煙:不抽,謝謝。她沒有說別的,她沒有對他說請不要打我。這時他稍為放心一點,並且對她說,他似乎是在做夢。她並沒有回答。她等待着。這時候他問她:您是從哪兒來的?她說她是沙瀝女子學校那位女教師的女兒。他思索了一陣,然後說他聽說過這位太太,她的母親,聽說過她在柬埔寨那邊買下了一塊租地很不走運,是這麽回事吧?是的,是這樣。
   他反復地說能夠在這條渡船上碰見她實在難得。就在那天早上,一個長得如此漂亮的姑娘,一個白人姑娘,出乎他意料之外,居然登上一輛當地人的客車。
   他對她說這頂帽子對她來說是最合適不過的了……戴着一頂男式帽子……實在獨出心裁,為什麽不行?她是如此的美麗,她想怎麽打扮就可以怎麽打扮。
   她看着他。她問他是誰。他說他剛從巴黎學習回來,他也住在沙瀝,就在河邊那幢帶着藍色琉璃欄桿圍墻的大房子裏,那就是他的傢。她問他是什麽人,他說他是中國人,他來自中國北方的撫順市。您允許我把您帶到西貢您的傢裏嗎?她同意。他叫司機從客車上把姑娘的行李取下來,然後裝進那輛黑色的轎車裏。
   這個中國人屬於那些操縱着當地民間全部房地産的少數華裔金融界人士。他就是那天渡過湄公河前往西貢的那個青年人。
   她坐進那輛黑色轎車。車門一關,一種剛剛能感覺出來的憂傷油然而生,我頓時覺得有些睏倦,河面上的陽光也隨之暗淡下來。還有一種輕微的耳聾感,一切都籠罩在迷惘的晨霧之中。
   我再也用不着乘坐當地土着人的客車去旅行。我將有一輛裏摩辛大轎車可以送我去上學,可我也將永遠生活在悔恨之中,悔恨我的所作所為,我所獲得的一切,悔恨我所拋棄的一切,好壞都一樣,讓我感到悔恨。那輛熟悉的客車,那位我曾經和他開過玩笑的客車司機,那些坐在行李架上的孩子們,還有我那沙瀝的家庭,那沙瀝家庭裏的令人討厭的傢夥,和它那出奇的確靜。
   他正在對我說話。他說他厭惡巴黎的生活,厭惡那些可愛的巴黎姑娘,那些婚禮,那些炸彈,啊啦啦,還有那古波爾和羅丹特咖啡館,我還是更喜歡羅丹特咖啡館,那些。這些都是他所度過的那兩年“精彩”的生活。她聚精會神聽着他那長篇大論中有關他傢財富的情況,其實他要是能說出傢裏一共有多少個百萬也就用不着羅嗦半天了。他繼續講下去。他的生母已經去世,他是一個獨生子,眼下衹剩下掌握金錢的父親。可您知道父親是個什麽人,他被他那根鴉片煙槍整整住了十年,他整天對着湄公河,躺在他那行軍床上管理他的財富。她說明白他的意思。
   後來將是他這位父親拒絶他的兒子和沙瀝鎮上這位白人小娼妓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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