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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羊冒險記 A Wild Sheep Chase
  一頭控製全日本的超能力羊失蹤了,它的宿主、黑社會頭子命在旦夕。潦倒的東京青年職員無意中得到羊的照片,不料就此成了黑社會的脅迫對象,攜着女友踏上了尋羊冒險之旅。在北海道的雪山絶地,他終於到了照片的拍攝者——不,那衹是其陰魂,因為這位綽號“鼠”的朋友,已經與那罪惡之源同歸於盡了。
  《尋羊冒險記》是村上春樹繼處女作《且聽風吟》 、《1973年的彈珠遊戲》後的第三部小說,與上述兩部作品構成“我與鼠”係列三部麯。《尋羊冒險記》是第三部,用現實與虛幻交織的奇特之筆,打開了日本的新文學之門。小說極富寓言性與神話色彩,作者認為該小說的創作“順利到最後,在恰到火候處止筆”。《尋羊冒險記》是村上的第一部夠規模的長篇,村上因此獲得了野間文藝新人賞。


  A Wild Sheep Chase (羊をめぐる冒険, Hitsuji o meguru bōken?) is a novel published in 1982 by Japanese author Haruki Murakami. It is the sequel to Pinball, 1973, and is the third book in Murakami's "Trilogy of the Rat".
  
  In A Wild Sheep Chase, Murakami blends elements of American and English literature with Japanese contexts, exploring post-WWII Japanese cultural identity. The book is part mystery and part fantasy with a postmodern twist.
  
  Plot summary
  
  This mock-detective tale follows an unnamed Japanese man through Tokyo and Hokkaidō in 1978. The passive, chain-smoking main character gets swept away on an adventure that leads him on a hunt for a sheep that hasn’t been seen for years. The apathetic protagonist meets a woman with magically seductive ears and a strange man who dresses as a sheep and talks in slurs; in this way there are elements of Japanese animism or Shinto. The manipulation of the narrator into the hunt and repeated references to The Adventures of Sherlock Holmes raise connections to "The Red-Headed League."
  Sequel
  
  Murakami wrote a sequel to this book, entitled Dance Dance Dance, which also follows the adventures of the unnamed protagonist and the Sheep Man. However, its plot, tone and the majority of the characters are sufficiently different that Dance Dance Dance can be seen as separate from the "Trilogy of the Rat."
  Awards
  
   * Noma Literary Newcomer's Prize
尋羊冒險記 - 第一章 1970年11月25日
  星期三下午的郊遊
   從報紙上偶然得知她的死訊的一個朋友打電話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我。他在聽筒旁緩緩讀了一傢晨報的這則報道。報道文字很一般,大約是剛出大學校門的記者寫的見習性文字。
   某月某日某街角某司機壓死了某人。該司機因業務過失致死之嫌正接受審查。
   聽起來竟如雜志扉頁登載的一首短詩。
   "葬禮在哪裏舉行?"我問。
   "這——不知道。"他說,"問題首先是:那孩子有傢什麽的嗎?"
   她當然也有傢。
   我當天給打電話,問了她父母傢的住址和電話號碼,然後給她父母傢去電話打聽葬禮日期。如某個人說的那樣,凡事衹要不怕麻煩總可以弄清楚。
   她傢在下町。我打開東京區劃圖,用紅圓珠筆在她傢所在地段做了個記號。那的確是東京城普通老百姓的聚居地。地鐵綫、國營電氣列車綫、專列公共汽車綫如亂七八糟的蜘蛛網一般縱橫交錯茫無頭緒。幾條髒水河從中穿過,雜亂的道路猶如甜瓜紋緊緊附在地表。
   葬禮那天,我從早稻田乘上都營電車。在快到終點的小站下來打開區劃圖,但地圖和地球儀同樣無用,害得我買了好幾盒煙問了好幾回路纔算摸到她傢門口。
   她的傢是一座圍着茶色木院墻的老木屋。進得大門,左邊是個小院,窄小得仿佛是在說"或許不無用處"。院角扔有一個早已廢棄不用的舊陶火盆,火盆裏積有15釐米深的雨水。院土很黑,潮乎乎的。
   也是因為她16歲便跑出傢再未回來,葬禮衹有親屬參加,靜悄悄的。親屬也幾乎全是上年紀的人,一個30歲剛出頭不知是她胞兄還是堂兄的人在操持葬禮。
   父親五十六七歲,個不高,黑色西服胳膊上套一個葬禮袖章,立在門房幾乎紋絲不動,樣子使人聯想起洪水剛退的柏油馬路。
   臨走時我嚮他默默低了下頭,他也默然低頭。
   第一次見到她是1969年的秋天,我22歲,她17歲。大學附近有個小咖啡館,我常在那裏等朋友。咖啡館雖不怎麽起眼,但可以聽到搖擺舞麯,邊聽邊喝味道一塌糊塗的咖啡。
   她總是和我同座,臂肘拄在桌子上出神地看書。雖說她戴的眼鏡儼然牙齒矯正器,手也骨節分明,但總像有一種容易讓人接近的感覺。她杯裏的咖啡經常冷冷的,煙灰缸經常堆滿煙頭。而書名卻換來換去。有時是米奇·思比雷爾,有時是大江健三郎,有時是《金斯堡詩集》。總之衹要是書即可。咖啡館出入的學生藉書給她,她便像啃玉米棒似的一本接一本看下去。那個時代大傢都想藉書給別人,我想看書方面她是從來沒有為難過的。
   德爾茨、"滾石"、巴茨、迪普·帕布爾、穆迪·布魯茨——也是那樣一個時代。空氣總好像緊綳綳的,似乎稍微用力一踢,一般東西都將頓時土崩瓦解。
   我們喝廉價威士忌,沒滋沒味地交歡,沒頭沒腦地閑聊,藉來藉去地看書,如此一天天打發日子。而那個笨手笨腳的60年代也發着吱吱呀呀的響聲即將落下帷幕。
   她的名字忘在了腦後。
   抽出報道她死亡的那個剪報自然可以記起,但時至現在名字之類已無可無不可了。我已忘掉她的名字,如此而已。
   一次見到往日同伴,偶爾提起她來。他們也同樣不記得她的姓名。對了,過去不是有一個和誰都睏覺的女孩麽,叫什麽名字來着?忘得一幹二淨。我也和她睏過幾次,現在怎麽樣了呢?路上突然碰見怕也鬧不明白了。
   ——從前,某個地方有個和誰都睏覺的女孩。
   這便是她的名字。
   當然,準確說來,她也並非和誰都睏覺,也自有她自己的基準。
   儘管如此,作為現實問題來看,她是同差不多的男人睏了的。
   一次,我單純出於好奇心,問過她的基準。
   "這個嘛——"她沉思了30秒,"當然不是說任何人都可以。覺得討厭的時候也是有的。不過,也許終歸我是想瞭解各種各樣的人,或者說想瞭解對我來說世界是怎樣構成的。"
   "通過一起睏覺?"
   "嗯。"
   這回輪到我沉思了。
   "那麽……可多少瞭解些了?"
   "多多少少。"她說。
   1969年鼕到1970年夏,我和她幾乎沒見面。大學不是關門就是停課。我倒與這個無關,而在為一點個人的事焦頭爛額。
   1970年秋天我再去那傢咖啡館時,顧客面孔全都換了,認識的衹剩她一個。搖滾舞麯固然仍在放,但那股緊綳綳的氣氛已蕩然無存。唯獨她和味道糟糕的咖啡同一年前無異。我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邊喝咖啡邊談論過去的同伴。
   他們大多從大學退學了。一人自殺,一人下落不明。
   "這一年幹什麽了?"她問我。
   "一言難盡。"我說。
   "聰明點了?"
   "一點點"
   那天晚上,我和她睏了,是第一次。
   她的身世,我不太詳細。好像有人告訴過我,也好像在床上從她口中聽說過。大概是說高中一年級(高中!)的夏天同父親大吵一架跑出傢門。至於到底住在哪裏,靠什麽維持生活,就無人知曉了。
   她一整天都坐在搖滾樂咖啡館椅子上左一杯右一杯喝咖啡,左一支右一支吸煙,邊翻動書頁邊等有人代付咖啡錢和煙錢(對當時的我們來說還是一個數目的),之後基本同對方睏覺。
   這便是我就她所知道的全部。
   那年秋天至翌年春,她每星期二晚上來一次我在三鷹市郊的宿舍。她吃我做的簡單的晚飯,
   把煙灰缸裝滿,一邊用大音量聽FEN①的搖滾樂節目一邊性交。星期三早晨醒來去雜木林散步,
   一起散步到ICU②校園,順便去食堂吃午餐。下午在休息室喝稀釋的咖啡,天氣好的時候躺在草坪上看天。
   ①Far East Network之略,美軍遠東廣播電臺,總部在洛杉礬。
   ②International Christian University之略,國際教大學。
   她稱之為星期三的郊遊。
   "每次來這裏,都覺得真像來郊遊似的。"
   "真像來郊遊?"
   "嗯。草坪一望無邊,人們喜氣洋洋……"
   她坐在草坪上,浪費了好幾根火柴纔把煙點燃。
   "太陽升起落下,人們趕來離去,時間像空氣一樣流淌,豈不有點像郊遊似的?"
   那時,我21歲,再過幾周就22了。眼下沒希望從大學畢業,卻又沒有像樣的理由離開大學不念。在這一切都莫名其妙地攪和在一起的絶望之中,幾個月時間我都一步也未能踏出。
   我覺得整個世界在運轉不休,唯獨我滯留同一場所不動。1970年秋,目力所及,似乎無一不凄凄切切,無一不慘慘淡淡。就連太陽光和青草味兒以至低低的雨聲都令我焦躁不安。
   好幾次夢見夜行列車,千篇一律。車上充滿煙味兒厠所味兒問乎乎的人群味兒,擠得幾乎無立足之地,座席沾有過去的嘔吐物。我忍無可忍,離開座位,在一個車站下來。而那裏一片荒涼,一戶人傢的燈火也見不到,站務員也沒有,沒有時鐘沒有時刻表,什麽也沒有——便是這樣的夢。
   那段時間裏,有幾次我好像對她很粗暴。如何粗暴如今是想不起來了。是否自己對自己粗暴亦未可知。但不管怎樣,看上去她絲毫沒有介意,或者不如說(說得極端一點)是在引以為樂,為什麽我不知道。說到底,她在我身上尋求的恐怕並非溫情。如此一想,現在也覺得不可思議,一時悲從中來,仿佛手突然觸到空中飄浮的肉眼看不見的厚壁。
   1970年11月25日那個奇特的午後我至今仍記得真真切切。一場大雨打落的銀杏樹葉染黃了——黃得如幹涸的河——雜木林間一條小徑。我和她雙手插進大衣袋,在這條小徑來回踱步。除了兩個腳踏落葉的鞋聲和鳥尖銳的叫聲別無任何聲響。
   "你到底苦惱什麽呢?"她忽然問我。
   "沒什麽大不了的。"我說。
   稍往前走了一段後,她在路旁坐下吸煙,我也挨她坐下。
   "總做壞夢?"
   "總做壞夢。大多夢見自動售票機找不出零錢。"
   她笑笑,手放在我膝頭,又縮回去。
   "肯定不大想講,是吧?"
   "肯定講不好。"
   她把吸了一半的煙扔在地上,用運動鞋小心碾滅。"真想講的事是講不好的,不是麽?"
   "不明白啊。"
   地面"撲棱棱"飛起兩衹鳥兒,仿佛被吸進去似的消失在沒有一絲雲絮的天空。我們默然望着鳥兒消失的方向。良久,她開始用小小的枯枝在地面畫出幾個莫名其妙的圖形。
   "和你一起睡,我時常悲傷得不行。"
   "覺得很抱歉。"我說。
   "不怪你的。也不是因為你抱我的時候想別的女孩。那怎麽都無所謂。我,"她突然閉住嘴,在地面緩緩拉出三條平行綫,"不明白。"
   "也不是想把心封閉起來,"停了一會我說,"衹是自己也把握不住發生了什麽。我本想盡可能公平地把握各種事情,不願意過分誇大或過分講究現實。但那需要時間。"
   "多長時間?"
   我搖下頭,"說不準,或許1年,也可能花上10年。"
   她把小樹枝扔在地上,起身拍打大衣上沾的枯草。"曖,你不認為10年就像永遠永遠?"
   "是啊。"我說。
   我們穿過樹林,
   走到ICU校園,一如往日坐在休息室咬熱狗。下午兩點,休息室電視上翻來覆去推出三島由紀夫來。音量調節器出了毛病,聲音幾乎聽不清。反正都跟我們無關。我們吃罷熱狗,又各喝一杯咖啡。一個學生騎在椅背上擰了一會音量調節鈕,之後作罷,跳下椅子不知去了哪裏。
   "想要你。"
   我說。
   "可以呀。"
   她微微一笑。
   我們仍把雙手插進大衣袋,慢慢走回宿舍。
   驀地醒來時,她正在吞聲哭泣。細窄的肩頭在毛巾被下急促地顫抖。我點燃取暖爐,覷了眼鐘:凌晨2時。夜空中央浮着一輪白亮亮的月兒。
   等她停止啜泣,我燒水泡了袋裝紅茶,兩人喝着。沒有砂糖沒有檸檬沒有牛奶,僅僅是熱茶。之後點兩支煙,一支給她。她吸一大口噴出,連續三回,隨即咳嗽了一大陣子。
   "我說,你可打算過殺死我?"她問。
   "殺死你?"
   "嗯。"
   "幹嗎問這個?"
   她叼着煙用指尖擦了下眼瞼。
   "衹是想問問。"
   "沒有。"
   "真的?"
   "真的。"我說,"為什麽非殺死你不可呢?"
   "是啊,"她不耐煩似的點下頭,"衹是一下子覺得,給誰殺掉也並不壞。"
   "我不是殺人那類人。"
   "是嗎?"
   "大概。"
   她笑笑,把煙戳進煙灰缸,喝了口杯裏剩的紅茶,又點燃一支煙。
   "活到25,"她說,"然後死掉。"
   1978年7月她死了,26歲。
第一章 1975年1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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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羊歷險記 第一章 1970年11月25日星期三下午的郊遊
  從報紙上偶然得知她的死訊的一個朋友打電話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我。他在聽筒旁緩緩讀了一傢晨報的這則報道。報道文字很一般,大約是剛出大學校門的記者寫的見習性文字。
  某月某日某街角某司機壓死了某人。該司機因業務過失致死之嫌正接受審查。
  聽起來竟如雜志扉頁登載的一首短詩。
  “葬禮在哪裏舉行?”我問。
  “這——不知道。”他說,“問題首先是:那孩子有傢什麽的嗎?”
  她當然也有傢。
  我當天給警察打電話,問了她父母傢的住址和電話號碼,然後給她父母傢去電話打聽葬禮日期。如某個人說的那樣,凡事衹要不怕麻煩總可以弄清楚。
  她傢在下町。我打開東京區劃圖,用紅圓珠筆在她傢所在地段做了個記號。那的確是東京城普通老百姓的聚居地。地鐵綫、國營電氣列車綫、專列公共汽車綫如亂七八糟的蜘蛛網一般縱橫交錯茫無頭緒。幾條髒水河從中穿過,雜亂的道路猶如甜瓜紋緊緊附在地表。
  葬禮那天,我從早稻田乘上都營電車。在快到終點的小站下來打開區劃圖,但地圖和地球儀同樣無用,害得我買了好幾盒煙問了好幾回路纔算摸到她傢門口。
  她的傢是一座圍着茶色木院墻的老木屋。進得大門,左邊是個小院,窄小得仿佛是在說“或許不無用處”。院角扔有一個早已廢棄不用的舊陶火盆,火盆裏積有15釐米深的雨水。院土很黑,潮乎乎的。
  也是因為她16歲便跑出傢再未回來,葬禮衹有親屬參加,靜悄悄的。親屬也幾乎全是上年紀的人,一個30歲剛出頭不知是她胞兄還是堂兄的人在操持葬禮。
  父親五十六七歲,個不高,黑色西服胳膊上套一個葬禮袖章,立在門房幾乎紋絲不動,樣子使人聯想起洪水剛退的柏油馬路。
  臨走時我嚮他默默低了下頭,他也默然低頭。
  第一次見到她是1969年的秋天,我22歲,她17歲。大學附近有個小咖啡館,我常在那裏等朋友。咖啡館雖不怎麽起眼,但可以聽到搖擺舞麯,邊聽邊喝味道一塌糊塗的咖啡。
  她總是和我同座,臂肘拄在桌子上出神地看書。雖說她戴的眼鏡儼然牙齒矯正器,手也骨節分明,但總像有一種容易讓人接近的感覺。她杯裏的咖啡經常冷冷的,煙灰缸經常堆滿煙頭。而書名卻換來換去。有時是米奇·思比雷爾,有時是大江健三郎,有時是《金斯堡詩集》。總之衹要是書即可。咖啡館出入的學生藉書給她,她便像啃玉米棒似的一本接一本看下去。那個時代大傢都想藉書給別人,我想看書方面她是從來沒有為難過的。
  德爾茨、“滾石”、巴茨、迪普·帕布爾、穆迪·布魯茨——也是那樣一個時代。空氣總好像緊綳綳的,似乎稍微用力一踢,一般東西都將頓時土崩瓦解。
  我們喝廉價威士忌,沒滋沒味地交歡,沒頭沒腦地閑聊,藉來藉去地看書,如此一天天打發日子。而那個笨手笨腳的60年代也發着吱吱呀呀的響聲即將落下帷幕。
  她的名字忘在了腦後。
  抽出報道她死亡的那個剪報自然可以記起,但時至現在名字之類已無可無不可了。我已忘掉她的名字,如此而已。
  一次見到往日同伴,偶爾提起她來。他們也同樣不記得她的姓名。對了,過去不是有一個和誰都睏覺的女孩麽,叫什麽名字來着?忘得一幹二淨。我也和她睏過幾次,現在怎麽樣了呢?路上突然碰見怕也鬧不明白了。
  ——從前,某個地方有個和誰都睏覺的女孩。
  這便是她的名字。
  當然,準確說來,她也並非和誰都睏覺,也自有她自己的基準。
  儘管如此,作為現實問題來看,她是同差不多的男人睏了的。
  一次,我單純出於好奇心,問過她的基準。
  “這個嘛——”她沉思了30秒,“當然不是說任何人都可以。覺得討厭的時候也是有的。不過,也許終歸我是想瞭解各種各樣的人,或者說想瞭解對我來說世界是怎樣構成的。”
  “通過一起睏覺?”
  “嗯。”
  這回輪到我沉思了。
  “那麽……可多少瞭解些了?”
  “多多少少。”她說。
  1969年鼕到1970年夏,我和她幾乎沒見面。大學不是關門就是停課。我倒與這個無關,而在為一點個人的事焦頭爛額。
  1970年秋天我再去那傢咖啡館時,顧客面孔全都換了,認識的衹剩她一個。搖滾舞麯固然仍在放,但那股緊綳綳的氣氛已蕩然無存。唯獨她和味道糟糕的咖啡同一年前無異。我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邊喝咖啡邊談論過去的同伴。
  他們大多從大學退學了。一人自殺,一人下落不明。
  “這一年幹什麽了?”她問我。
  “一言難盡。”我說。
  “聰明點了?”
  “一點點”
  那天晚上,我和她睏了,是第一次。
  她的身世,我不太詳細。好像有人告訴過我,也好像在床上從她口中聽說過。大概是說高中一年級(高中!)的夏天同父親大吵一架跑出傢門。至於到底住在哪裏,靠什麽維持生活,就無人知曉了。
  她一整天都坐在搖滾樂咖啡館椅子上左一杯右一杯喝咖啡,左一支右一支吸煙,邊翻動書頁邊等有人代付咖啡錢和煙錢(對當時的我們來說還是一個數目的),之後基本同對方睏覺。
  這便是我就她所知道的全部。
  那年秋天至翌年春,她每星期二晚上來一次我在三鷹市郊的宿舍。她吃我做的簡單的晚飯,把煙灰缸裝滿,一邊用大音量聽FEN①的搖滾樂節目一邊性交。星期三早晨醒來去雜木林散步,一起散步到ICU②校園,順便去食堂吃午餐。下午在休息室喝稀釋的咖啡,天氣好的時候躺在草坪上看天。
  ①Far East Network之略,美軍遠東廣播電臺,總部在洛杉礬。
  ②International Christian University之略,國際基督教大學。
  她稱之為星期三的郊遊。
  “每次來這裏,都覺得真像來郊遊似的。”
  “真像來郊遊?”
  “嗯。草坪一望無邊,人們喜氣洋洋……”
  她坐在草坪上,浪費了好幾根火柴纔把煙點燃。
  “太陽升起落下,人們趕來離去,時間像空氣一樣流淌,豈不有點像郊遊似的?”
  那時,我21歲,再過幾周就22了。眼下沒希望從大學畢業,卻又沒有像樣的理由離開大學不念。在這一切都莫名其妙地攪和在一起的絶望之中,幾個月時間我都一步也未能踏出。
  我覺得整個世界在運轉不休,唯獨我滯留同一場所不動。1970年秋,目力所及,似乎無一不凄凄切切,無一不慘慘淡淡。就連太陽光和青草味兒以至低低的雨聲都令我焦躁不安。
  好幾次夢見夜行列車,千篇一律。車上充滿煙味兒厠所味兒問乎乎的人群味兒,擠得幾乎無立足之地,座席沾有過去的嘔吐物。我忍無可忍,離開座位,在一個車站下來。而那裏一片荒涼,一戶人傢的燈火也見不到,站務員也沒有,沒有時鐘沒有時刻表,什麽也沒有——便是這樣的夢。
  那段時間裏,有幾次我好像對她很粗暴。如何粗暴如今是想不起來了。是否自己對自己粗暴亦未可知。但不管怎樣,看上去她絲毫沒有介意,或者不如說(說得極端一點)是在引以為樂,為什麽我不知道。說到底,她在我身上尋求的恐怕並非溫情。如此一想,現在也覺得不可思議,一時悲從中來,仿佛手突然觸到空中飄浮的肉眼看不見的厚壁。
  1970年11月25日那個奇特的午後我至今仍記得真真切切。一場大雨打落的銀杏樹葉染黃了——黃得如幹涸的河——雜木林間一條小徑。我和她雙手插進大衣袋,在這條小徑來回踱步。除了兩個腳踏落葉的鞋聲和鳥尖銳的叫聲別無任何聲響。
  “你到底苦惱什麽呢?”她忽然問我。
  “沒什麽大不了的。”我說。
  稍往前走了一段後,她在路旁坐下吸煙,我也挨她坐下。
  “總做壞夢?”
  “總做壞夢。大多夢見自動售票機找不出零錢。”
  她笑笑,手放在我膝頭,又縮回去。
  “肯定不大想講,是吧?”
  “肯定講不好。”
  她把吸了一半的煙扔在地上,用運動鞋小心碾滅。“真想講的事是講不好的,不是麽?”
  “不明白啊。”
  地面“撲棱棱”飛起兩衹鳥兒,仿佛被吸進去似的消失在沒有一絲雲絮的天空。我們默然望着鳥兒消失的方向。良久,她開始用小小的枯枝在地面畫出幾個莫名其妙的圖形。
  “和你一起睡,我時常悲傷得不行。”
  “覺得很抱歉。”我說。
  “不怪你的。也不是因為你抱我的時候想別的女孩。那怎麽都無所謂。我,”她突然閉住嘴,在地面緩緩拉出三條平行綫,“不明白。”
  “也不是想把心封閉起來,”停了一會我說,“衹是自己也把握不住發生了什麽。我本想盡可能公平地把握各種事情,不願意過分誇大或過分講究現實。但那需要時間。”
  “多長時間?”
  我搖下頭,“說不準,或許1年,也可能花上10年。”
  她把小樹枝扔在地上,起身拍打大衣上沾的枯草。“曖,你不認為10年就像永遠永遠?”
  “是啊。”我說。
  我們穿過樹林,走到ICU校園,一如往日坐在休息室咬熱狗。下午兩點,休息室電視上翻來覆去推出三島由紀夫來。音量調節器出了毛病,聲音幾乎聽不清。反正都跟我們無關。我們吃罷熱狗,又各喝一杯咖啡。一個學生騎在椅背上擰了一會音量調節鈕,之後作罷,跳下椅子不知去了哪裏。
  “想要你。”
  我說。
  “可以呀。”
  她微微一笑。
  我們仍把雙手插進大衣袋,慢慢走回宿舍。
  驀地醒來時,她正在吞聲哭泣。細窄的肩頭在毛巾被下急促地顫抖。我點燃取暖爐,覷了眼鐘:凌晨2時。夜空中央浮着一輪白亮亮的月兒。
  等她停止啜泣,我燒水泡了袋裝紅茶,兩人喝着。沒有砂糖沒有檸檬沒有牛奶,僅僅是熱茶。之後點兩支煙,一支給她。她吸一大口噴出,連續三回,隨即咳嗽了一大陣子。
  “我說,你可打算過殺死我?”她問。
  “殺死你?”
  “嗯。”
  “幹嗎問這個?”
  她叼着煙用指尖擦了下眼瞼。
  “衹是想問問。”
  “沒有。”
  “真的?”
  “真的。”我說,“為什麽非殺死你不可呢?”
  “是啊,”她不耐煩似的點下頭,“衹是一下子覺得,給誰殺掉也並不壞。”
  “我不是殺人那類人。”
  “是嗎?”
  “大概。”
  她笑笑,把煙戳進煙灰缸,喝了口杯裏剩的紅茶,又點燃一支煙。
  “活到25,”她說,“然後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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