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小說>> 现实百态>> 巴爾紮剋 Honoré de Balzac   法國 France   十九世紀的法國   (1799年五月20日1850年八月18日)
蘇城舞會 The Ball at Sceaux
  巴爾紮剋從1829年開始創作《人間喜劇》,到1848年,其間經過20年。從創作發展道路看,大約可分為三個階段:①1829~1835年,是他的創作走上成熟的時期,這期間,一共寫了40多部,大都是中、短篇小說。《歐也妮·葛朗臺》和《高老頭》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作。前者真實、生動地再現了19世紀初期法國的外省生活,塑造了在法國大革命變動中發跡的資産階級人物,特別是刻畫了一個狡獪、貪婪、吝嗇的暴發戶的典型形象,揭露了資本主義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金錢關係;後者是巴爾紮剋最知名的作品,深刻反映了復闢王朝的社會狀況,以高老頭的父愛反襯出金錢的罪惡,尤其刻畫了資産階級個人野心傢的典型。②1836~1842年共寫了30多部作品。其中最重要的是《幻滅》,它深刻反映了復闢王朝時期尖銳的階級對立和黨派鬥爭,還描寫了經濟領域的自由競爭吞併現象。③1843~1848年。當時正是七月王朝末期,階級鬥爭十分尖銳,社會腐敗日益明顯,因而,七月王朝的現實便成為他作品中正面描寫的重大題材。代表作《農民》是一部直接描寫農村階級鬥爭的長篇小說。它通過復闢王朝時期農村中資産階級聯合農民同返回農村的貴族地主進行較量,終於把貴族趕走的過程,深刻反映了當時法國農村發生的變化。這一階段另一部代表作《貝姨》通過對好色的於洛男爵和暴發戶剋勒凡的刻畫,及對七月王朝社會現象的廣阔細緻的描繪,抨擊了七月王朝腐朽的本質。
  《蘇城舞會》蘇城舞會
  
  《人間喜劇》共包括90多部長篇、中篇、短篇小說,出現了2400多個人物,觸及到社會各階層,包括資産者、貴族、野心傢、政治傢、司法人員、軍人、教士、藝術傢、農民、工人、科學家、職員、警探等,被稱為“社會百科全書”,為世界文學史所罕見。恩格斯認為《人間喜劇》是一部偉大的作品,稱贊作者“提供了一部法國‘社會’特別是巴黎‘上流社會’的卓越的現實主義歷史”。恩格斯還說,巴爾紮剋的“偉大作品是對上流社會必然崩潰的一麯無盡的輓歌,他的全部同情都在註定要滅亡的那個階級方面。但是,儘管如此,當他讓他所深切同情的那些貴族男女行動的時候,他的嘲笑是空前尖刻,他的諷刺是空前辛辣的”。
  《蘇城舞會》-作品介紹
  
  
  作品幽默地描寫了美麗而又聰慧的愛米莉小姐,因為一個神情喜歡上了一個陌生男子,甚至把他誇張想象成了亞力山大、拜侖、其它偉大的人物,但卻因為荒唐的傳統觀念和陳腐的成見竟在一瞬之間毀掉了她夢寐以求的幸福,釀成了一生令人欲哭無淚的愛情悲劇。
  《蘇城舞會》愛米莉
  
  老貴族德·封丹納伯爵對王室忠心耿耿,但在現實生活中卻表現得十分實際。他讓三個兒子和兩個女兒都與資産者新貴聯姻,為的是彌補自己財力的空虛,表現出他對江河日下的命運的清醒認識。三女愛米莉雖是最年輕的一個,但其觀念之陳腐既甚於兄姐,也甚於老父。她虛榮而固執的認為一位巴黎女子,可以跑到沙漠裏去住帳篷,但是絶不會坐到店鋪的櫃臺裏。决不屈尊下嫁的門閥之見釀成了她的婚姻悲劇,使她失去了愛情的幸福,也失去了她所追求的虛榮。而審時度勢,善於順應潮流,且有務實精神的貴族後裔馬剋西米利安,卻成了政治舞臺和經濟生活中的佼佼者。巴爾紮剋對封建傳統觀念的嘲弄是辛辣的,對社會情勢的把握是準確的。最後愛米莉看着舊日愛人出神的時候,輸掉了牌局,德·佩塞波裏主教和藹地說:“美麗的夫人,您把‘紅心王’打出去了,我贏了。不過,您不必吝惜輸掉的錢,我都給我的修道院留着。”一語雙關,指愛米莉因為分神出錯了牌,打錯了紅心王;又諷刺她因為門第偏見和虛榮錯失了自己最愛的人,同時也錯失了自己最嚮往的虛榮生活。
  《蘇城舞會》巴爾紮剋
  
  《蘇城舞會》發表於七月革命前夕的1829年,尚屬巴爾紮剋的試筆之作,但作者形象地刻畫了復闢時期貴族的尷尬地位。隨着貴族階級經濟力量的衰落, 比較明智的貴族不斷改變着以往根深蒂固的封建意識,紛紛與資産階級聯姻,以維持和加強自我在經濟上和政治上的實力地位。《蘇城舞會》中的封丹納伯爵就是這樣的識時務者,封丹納伯爵雖然出身於古老的貴族世傢,但他看到了貴族不可避免的衰亡命運因而贊同兒子、女兒與資産者結親。巴爾紮剋寫出了社會風氣的變化,對門閥的尊崇讓位於對金錢的膜拜,資産階級婦女取代了貴婦人,活躍在上流社會中。巴爾紮剋的階級同情,是在註定要滅亡的貴族一邊的,然而他同情的淚水擋不住他現實主義的目光, 他不得不違背自己的階級同情和政治偏愛,如泣如訴地描繪了他心愛的貴族階級的必然沒落而不配有更好的命運。
  《蘇城舞會》-作品引用
  
  
  愛米莉是巴黎貴族世傢德.封丹納伯爵的女兒。她不僅長得美麗,而且才華出衆。在社交界裏,她被驕傲的女皇。
  《蘇城舞會》愛米莉
  
  這年夏季,德.封丹納一傢來到蘇城避暑。每逢星期日,這兒都舉行盛大的露天舞會。愛米莉別出心裁地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村姑去參加舞會。在舞會上,愛米莉偶然發現一個青年,她被他漂亮的外表所吸引,並從他瀟灑的風度和華麗的服飾斷定:“他肯定是貴族。”後來她認識了她眼中的貴族——竜格威並且兩人情投意合。
  
  在回去時她鼓足勇氣問道:“你是貴族嗎?”
  竜格威面色陰沉,他說:“我愛你。難道還有別的比這更重要嗎?”他那堅定的口氣和目光使她羞愧得低下了頭。
  後愛米莉走進市中心的一傢布店,一個意想不到的場面驚得她瞠目結舌:竜格威坐在櫃臺裏,正用商人熟練的動作數着金幣。
  
  竜格威看見愛米莉,惶惑不安地來到她面前說:“小姐,這種生意上麻煩弄得人不可開交。我希望你能理解......”
  “這跟我毫無相幹!”愛米莉說完轉身便走。
  竜格威多次求見,都遭到她的拒絶。她用最刻毒的言語來咒駡世上的一切商人。
  即使舅公告訴愛米莉:竜格威出身貴族家庭,為了哥哥的前程,他放棄了財産和爵位的繼承。他要靠自己的力量來生活,他是個有為的青年。愛米莉聽了無動於衷。
  在一個舞會上,竜格威來到她跟前,懇切地說:“愛米莉,丟掉那種過份的虛榮心吧!”愛米莉尖刻地答道:“我寧可跟情人到沙漠上去,也不願陪他去坐櫃臺!”格威面色蒼白,表情痛苦地說:“那我衹得離開巴黎......”愛米莉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等你回來我也許已經同別人結婚了。”竜格威到意大利去了。
  《蘇城舞會》蘇城舞會
  
  由於愛米莉那種高傲的門第觀念和好挑剔的性格,那些過去的追求者都成了她現在的敵人。社會輿論使她變得非常孤立。德.封丹納的門庭顯得空前冷落。隨着年華的逝去,愛米莉的父母先後去世,舅公成了她唯一的保護人。愛米莉為了自己不成為老處女,衹得同年邁的舅公結婚。在豪華的婚禮上,人們從她美麗的臉頰上看到一種失敗的笑容。海軍基地中將對年輕的夫人百般體貼。為了使她開心,他不停地舉行着宴會。可是,表面的富麗堂皇永遠無法填補愛米莉空虛的心靈。
  二年之後,竜格威在一次公開宴會上出現。愛米莉聽說竜格威的哥哥去世後,他不僅繼承了父兄的遺産,而且得到了世襲議院貴族封號。事到如今,悔之晚矣!愛米莉全身哆嗦,她神志恍惚地打出一張牌,在座的主教譏諷地笑着說:“美麗的夫人,您把‘紅心王’打出去了,我贏了。不過,您不必吝惜輸掉的錢,我都給我的修道院留着。”
  《蘇城舞會》-藝術價值
  
  巴爾紮剋善於通過環境描寫再現時代風貌,他的作品富有時代氣息,具有非凡的藝術魅力。他還把環境描寫同人物塑造緊密結合起來,善於對人物外貌作精細描寫,又擅長刻畫人物的心理變化,並運用個性化的語言和誇張手法來充實和突出性格特徵,使人物顯得有血有肉。巴爾紮剋的小說構思巧妙,結構多種多樣而又具有獨特的風格。他的不少作品還帶有濃厚的浪漫色彩,大大豐富和發展了現實主義創作方法。他的創作方法和藝術技巧對後世的法國文學乃至世界文學産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作為藝術巨匠的巴爾紮剋,在他描寫人物的多方面成就中,通過一係列具體而典型的細節描寫來突出人物性格特點,這點則更可稱道。這種對細節描寫的逼真同樣使人物更具真實感,更富感染力。
  巴爾紮剋的世界觀充滿了矛盾,並充分體現在其作品中。《蘇城舞會》通過對小說主人公形象、命運的分析,探討女性意識對作品主題及人物的影響,洞察和解讀作傢內心復雜而真實的潛隱思想。


  Le Bal de Sceaux (The Ball at Sceaux) is the fifth work of Honoré de Balzac, one of the oldest texts of la Comédie Humaine.
  
  The first edition of this novella was published in 1830 by Mame and Delaunay-Vallée in the Scènes de la vie privée (Scenes of Private Life). It was republished in 1835 by Madame Charles-Béchet, in 1839 in the Charpentier edition, and then in 1842 in the first volume of the Furne edition of la Comédie Humaine.
  
  Analysis
  
  In writing this novella Balzac seems to have been inspired by the fables of La Fontaine, especially La fille ("The Girl") and Héron ("The Heron"). There is also an allusion to La Fontaine in the choice of Émilie’s surname. The plot is similar to that of another of Balzac's works, La Vieille Fille (The Old Maid), the subject of which hesitates between several suitors and finishes by making do with the only one left.
  
  A similar plot informs Aleksandr Pushkin's verse novel Eugene Onegin, which was published in serial form between 1825 and 1832.
  
  Plot
  
  After having haughtily refused a number of suitors, under the pretext that they are not peers of France, Émilie de Fontaine falls in love with a mysterious young man who quietly appeared at the village dance at Sceaux. Despite his refined appearance and aristocratic bearing, the unknown (Maximilien Longueville) never tells his identity and seems interested in nobody but his sister, a sickly young girl. But he is not insensible to the attention Émilie gives him and he accepts the invitation of Émilie’s father, the Comte de Fontaine. Émilie and Maximilien soon fall in love. The Comte de Fontaine, concerned for his daughter, decides to investigate this mysterious young man, and he discovers him on the Rue du Sentier, a simple cloth merchant, which horrifies Émilie. Piqued, she marries a 70 year old uncle for his title of Vice Admiral, the Comte de Kergarouët.
  
  Several years after her marriage, Émilie discovers that Maximilien is not a clothier at all, but in fact a Vicomte de Longueville who has become a Peer of France. The young man finally explains why he secretly tended a store: he did it in order to support his family, sacrificing himself for his sick sister and for his brother, who had departed the country.
蘇城舞會-1
  獻給亨利·德·巴爾紮剋
   ——他的兄弟奧諾雷
   德·封丹納伯爵出身普瓦圖世族,是一傢之長,在旺代黨人 ① 反對共和政府的內戰期間,曾經效命波旁王室,顯露了他的聰明才智與勇敢精神。在近代史上這段狂風暴雨時期,保王黨的大小首領都罹難重重,伯爵也九死一生,他常以此為笑談:
   ①1789年法國資産階級大時期,許多貴族進至法國西部的旺代地區,以國王路易十六的弟弟普羅旺斯伯爵為首,組成反對共和、復闢王朝的反動勢力,史稱旺代黨,並於17to年3月發動叛亂,兩年後失敗。
   “我可是一心報效朝廷,戰死在御座臺階上的呀!”
   雖說是玩笑話,也不無幾分道理:在四路的血戰之日 ① ,伯爵確曾倒在死人堆裏。他不愧是個忠心耿耿的旺代黨人,財産儘管被共和政府抄沒,傢道衰微,仍然拒絶拿破侖皇帝的擢用,毫不貪圖厚祿。他視貴族的傳統道德為宗教,即便到了應當成傢立業,選擇配偶的時候,也一味恪守那些信條。提親當中,有一個靠起傢的新貴,條件十分優渥,伯爵卻毫不動心,反而娶了德·甘爾迦羅埃小姐,認為她傢雖無財産,但是布列塔尼地區的名門世傢。
   ①四路,地名,位於法國西部山區。旺代保王軍和共和政府軍曾在此激戰,雙方死傷慘重。
   波旁王朝第一次復闢,正是德·封丹納伯爵子女衆多、家庭拮据時期;莊園收入微薄,他無力敷衍子女的用度。他性頗豪爽,本無意摧眉折腰,謀求恩賜,但終究拗不過妻子的一再哀求,還是離開傢園,奔赴巴黎。到了京都,見往日的同僚一個個利欲熏心,極力鑽營,在立憲政權中爭奪顯位,伯爵不免寒心,正要重返傢園,卻突然收到一封內閣函件。此文出自一位頗有名氣的大臣手筆,通知他晉升為旅長。按照新法令,凡是舊日旺代黨軍的官位,都可以將路易十八即位前的二十年計人軍齡。幾天之後,榮譽團十字勳章、聖路易十字勳章,又都不求自來。接二連三的恩寵,動搖了伯爵回鄉的决心,他認為王上還沒有忘記自己的功勞。本來,每逢星期天,他總是帶領全家人,到杜伊勒利宮將帥廳等候,一看見親王們去聖堂做彌撒,便虔誠地齊聲高呼:“國王萬歲!”現在,他感到意猶未足,幹脆請求王上召見。請求很快恩準,但也算不上特殊的寵榮。當時,宮廷上老臣濟濟,一頂頂假發撲滿香粉,從上往下一瞧,如同白雪覆地一般。宮廷上的舊日同僚見了他,態度都相當冷淡,衹有親王們顯得“無比親切”,這詞兒是他受寵若驚時脫口講出來的。說來也不奇怪,一位溫雅謙恭的親王,竟能主動上前同他握手,稱道他是最純粹的旺代黨人,而在他的印象裏,這位親王對他衹能耳聞,並不認識。高貴的親王儘管給予他無尚榮光,但是沒有一個問起他損失了多少財産,他慷慨捐助給天主教軍隊多少金錢。伯爵這纔發現,他原來是自己掏錢作戰的,但現今也悔之無及了。
   召見臨近結束,伯爵認為機不可失,想探探口風,便婉轉地提了一句自己的傢境。國王一聽,便敞心大笑;凡是聽到充滿智慧的話,他總覺得開心;笑罷又回敬一句戲言,可是要知道,一句謔語,出自王上之口,聽似溫和,卻比嚴厲訓斥還要可怕。這時,一位心腹近臣忙走上前來,講了一句話,既含蓄又有禮貌,嚮計較錢財的旺代黨人暗示,現在還不是同主子清賬的時候,要是細查起來,有的賬比伯爵的拖得更久,簡直成了大的史料。
   顯貴重臣在王族面前,恭恭敬敬地圍成半圓。伯爵不聲不響地往外移,小心地把住佩劍,在瘦弱枯幹的腿縫中穿行,好不容易抽開身,通過王宮庭院,登上停在宮門外面的馬車。伯爵還是一副老式貴族的派頭,脾氣倔強得很,念念不忘同盟之戰與巷戰 ① 的時代,因此一上馬車,就不顧招災惹禍,大聲抱怨朝廷風氣日下:
   ①同盟之戰,又稱三亨利之戰,發生在16世紀80年代。亨利·德·基茲與亨利·德·納瓦爾二公爵利用新舊教之爭,要推翻法國國王亨利三世的統治。巷戰係指1588年5月12日,同盟黨徒在巴黎築起街壘,反對亨利三世。
   “從前,大傢都無拘無束,能嚮王上訴訴自己家庭的瑣事,貴族可以隨便請求王上思典,賞賜金錢。而今呢,要討回服役期間藉出去的錢,難道就非得當衆出醜不成?哼!為了王朝大業,我何嘗吝惜,花掉了三十萬裏佛爾 ① 、聖路易十字勳章、旅長軍職,怎麽抵得上呢?這事兒沒完,我還要到王上理政廳去,把話當面講清楚。”
   ①裏佛爾,法國古幣,相當於法郎。
   德·封丹納伯爵領教了王上接見的場面,而再次請求謁見的呈子又如石沉大海,本來一腔熱忱,不料冷水澆頭,一變而心灰意冷了。再看到一些重要職位,在舊王朝時本該歸屬問闖世傢,卻被拿破侖帝國的新貴們竊取了,他更是忍無可忍。
   “全完了,”他有一天早上說,“毫無疑問,王上完全是新派人物。要不是王爺 ① 維持舊製,體恤忠臣,這種制度再延續下去,法蘭西王冠將來落到何人手中,實在難說呀!可以說在各種政體中,他們的君主立憲製是最糟的,永遠也不會適合我國國情。早在聖烏昂時期,路易十八同伯尼奧 ② 先生,就把整個局面鬧得無法收拾了。”
   ①王爺,指路易十八的兄弟,是個非常反動的人物,法國宮廷中人人稱他為“先生”。1824年路易十八病死,他繼承王位,稱查理十世。
   ②伯尼奧(1761—1835),路易十八的首相。
   伯爵絶了補回財産的念頭,想幹脆來個仁至義盡,放棄要求,重返傢園。正當此時,三月二十日事變 ① 發生,一場新的暴風雨來勢迅猛,要吞沒合法國王及其擁護者。有道是,寬宏大量的人,不會趕雨天解雇僕役。德·封丹納先生就是這樣,他不但打消了回鄉的念頭,而且還以土地做抵押藉了債,跟隨朝廷君臣潰退,卻不知道對他本人來說,隨駕逃亡是否比從前效忠更有利。他早已看出,同從前拿起武器反對共和政權的勇士比起來,伴駕的臣子更能得到國王的寵信。正是基於這種觀察,他認為與其在國內冒險積極效力,還不如伴駕出國走一趟,或許能得到更多的實惠。做臣子的這種盤算,絶不是紙上空談,但一實行則全成了泡影。一位極其機智靈活的外交傢講得好,隨駕到根特的有五百忠臣,他是其中一員;隨駕復國的有五萬忠臣,他也是其中一員。在短短的去國時期德·封丹納先生運氣不錯,被路易十八選用當差,因此不乏機會嚮王上剖白忠心與品德。
   ①1815年3月1日,拿破侖逃離厄爾巴島,率軍直逼巴黎。3月20日,路易十八逃往比利時。
   一天晚上,國王閑暇無事,忽然憶起在杜伊勒利宮中,德·封丹納先生談話挺有風趣。老旺代黨人趕緊抓住這個機緣,將自己的經歷講述一遍,好讓貴不忘事的國王到時候能想起來。國王文學修養有素,見這個老貴族不僅小心當差,而且起草的公文筆法細膩精當,頗為贊賞。憑着這一小小特長,德·封丹納伯爵在國王的心目中,便臍身最忠誠可靠的臣子之列。路易十八復位之後,伯爵身負欽命,巡察各省,審判這次事變中的貳臣逆民,欽差之權可是非同小可,不過,他倒還能節制,沒有濫用。這位官復命交差,隨即又坐到議會的席位上,成了衆議員,少說多聽,原來反對立憲的政見發生明顯變化。筆者不知道由於什麽機緣,伯爵後來又深得國王的寵信。有一天,狡黠的國王見他進來,竟這樣招呼他:
   “封丹納,我的朋友,我無意任命您當什麽總長,什麽大臣!無論是您還是我,我們要是由人傢‘選用’,就會礙於政見,不可能久於其位。立憲內閣就有這點好處,省了我們許多麻煩,不必像從前那樣親自罷免大臣。我們的議會是一所名副其實的旅館,裏邊的公衆,經常給我們送來古怪的旅客。不過,沒關係,凡是忠誠的臣僕,我們總有辦法安置的。”
   來了這段戲謔的開場白,隨即又亮出一份任命書,授權德·封丹納先生掌管王傢莊園。陛下善濾,說話連譏帶諷,伯爵善聽,能夠心領神會,因此君臣甚為相得。後來,每逢要設立什麽委員會,委員俸祿優厚,陛下總把德·封丹納的名字挂在嘴邊。伯爵也十分識趣,身受王上的恩寵,始終不嚮人炫耀,又能以妙趣橫生的談吐,維持王上對他的寵幸。路易十八喜歡閑談,如同喜歡文筆工巧的短簡。每逢這類閑談,伯爵就憑他的伶牙俐齒,講述政界的逸聞趣事,如果允許使用這樣字眼的話,即外交和議會上的“飛短流長”,這在當時俯拾即是。要知道,國王對他戲稱的“統治體”,每個細枝末節都非常感興趣,覺得其樂無窮。
   全憑德·封丹納伯爵的見識、聰敏與機智,一傢人都能蒙恩特用,正如他十分風趣地對王上說的那樣,傢中每個成員,無論多麽年輕,都像桑蠶一樣附在國傢預算的葉子上了。且說他的長子,在終身任職的司法界得居顯位;次子在王朝復闢前還是小小的上尉,從根特一回國,便晉升為團長,後來又乘1815年、規章不嚴之機,幾經調動,先是調到禁衛軍,又轉入王傢衛隊,再奔赴前綫,參加了特洛卡德羅之戰 ① ,遂成為禁衛軍中將指揮官;再看最小的兒子,起先委任為縣長,不久又當上行政法院審計官,還兼任巴黎市政府的局長,地位穩固,不受議會風波的影響。這些不顯眼的恩澤,同伯爵所受的一樣,猶如雨露,人不知鬼不覺地降在他們身上。父子四人,個個領了幾份閑差,享受的俸祿不亞於一位大臣。他們在上雖然發跡,卻沒有引起任何人的忌妒。憲政初創時期,能摸得準國傢預算中太平區的人,可以說寥寥無幾,衹有精明強幹的寵臣才能找到門徑,撈到肥缺,領取已經廢除的修道院管區 ② 那樣的差事。從前,德·封丹納以從來沒讀過大憲章 ③ 為榮,看到朝臣們貪得無厭還氣憤填膺,然而時過不久,他又極力嚮王上表白,他同王上一樣,完全理解代議製的精神與效能。誠然,三個兒子都有了可靠的前程。父子的官職加起來,俸祿也十分豐厚,可是家庭人口衆多,要想重整基業,一時恐難如願。三個兒子固然才分不淺,倍受王恩,一定大有作為,可是,伯爵還有三個女兒急待出閣,再要請求恩賜,又擔心叨擾王上,事情反為不美,於是想了個法子,衹嚮王上提一個。王上本着幫人幫到底的精神,親自主婚,將伯爵的長女許配給稅務局長普拉納·德·博德裏。王上主婚,金口玉言,雖說不費一文,卻抵得上萬貫傢財。一天晚上,國王正無情無緒,聽伯爵說還有個二女兒,便微微一笑,當即做主許配給一個年輕官員。男方雖然出身庶民,但是非常有錢,人又極有才幹,還是受王封的男爵。過了一年,老旺代黨人又嚮國王提起三女兒愛米莉,王上一聽,便用低微而尖刻的聲調回答:
   ①特洛卡德羅是西班牙加蒂剋斯海灣的要塞,在1823年法西戰爭中,為法軍占領。
   ②法國教會廣有地産,收入很多。國王要想賞賜幸臣,就讓他管理一個地區的修道院;他不必親自管理,衹按時抽取修道院的部分收入歸己。
   ③路易十八復位後,廢除了資産階級憲法,推行他欽定的憲法,稱為大憲章,實行君主立憲製。
   “我愛柏拉圖,可更愛我的國傢 ① 。”
   ①原文為拉丁文:“Amicus Plado,sed amica Natio”,引自阿莫紐斯的《亞裏士多德傳》,說明遵循聖人的話固然重要,但國傢的利益更重要。
   過了幾天,國王寫了一首四行詩,自稱是諷喻體,贈給他的“朋友封丹納”,善意地嘲笑伯爵手法巧妙,用“三位一體”的形式把女兒介紹出來。按照傳聞的說法,國王是拿三聖一體打個俏皮的比方。
   “陛下肯不肯體恤下情,將諷喻詩改為新婚賀詩呢?”伯爵說,力圖使這場玩笑轉而有利於自己。
   “我就算找到韻律,也找不出理由啊。”國王生硬地回答;他不允許別人拿他的詩開玩笑,再輕微的玩笑也不成。
   從那天起,君臣之間的關係就不如從前融洽了。歷來的國王,天威難測,這是一般人想像不出來的。伯爵的三女兒愛米莉·德·封丹納,同所有排行最小的孩子一樣,被周圍的人嬌慣壞了。這顆掌上明珠的婚姻本來就最難締結,國王的態度又冷淡下來,怎能不叫伯爵傷神呢。要明了這種種難處,就得深入到伯爵府內觀察觀察。伯爵公館富麗堂皇,開銷由國傢承擔。愛米莉的童年,是在德·封丹納采邑上度過的,生活優裕,自不待言,享盡了孩提之樂;她衹要流露出一點心願,哥哥、姐姐、母親,乃至父親,都當作法律一樣遵從;親戚無不把她視為珍寶。到了懂事的年齡,又趕上福星高照、傢道復興的時期,她的神仙般的生活也就一如既往。在鄉間采邑度過的幸福童年,從來是鳥語花香,碩果纍纍,生活有說不出來的豐美;而巴黎的榮華富貴,在她看來,也跟從前的生活一樣自然。她小時候高興怎樣就怎樣,從來無人拂意;到了十四歲,她投身人世的漩渦時,也同樣看到別人對她惟命是從。這樣,從小到大,無憂無慮,享樂慣了。着意講究的打扮、金碧輝煌的沙竜、氣派十足的車馬扈從,同周圍真心的贊美、假意的奉承,以及宮中行樂的排場,都是她生活中須臾難離的。同大多數的寵兒嬌女一樣,對喜愛她的人,她無比專橫,對冷淡她的人,卻又大做媚態。她年齡漸長,毛病也有增無減,這種教育真是後患無窮,不久她父母就要吃到苦果。德·封丹納先生為人歷練,每次舉行宴飲舞會,總能邀請來許多青年男子,以供愛米莉擇配。可是,一直到十九歲,愛米莉還沒有看中一人。別看她年齡不大,在交際場上卻像成年婦女一樣,盡可享受最大限度的思想自由。她如同國君,沒有一個朋友,但是處處有人麯意承順。面對普遍的逢迎,慢說是她,就是比她性情穩重的少女,恐怕也會忘乎所以。任何男子,即便是老頭子,也不好意思回駁這樣少女的話。她秋波一轉,就能在一顆冷酷的心中重新點燃愛慕之情。同她兩個姐姐不同,她是精心培養起來的,能畫一手好畫,講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語與英語,鋼琴彈得也令人絶倒,嗓音受過不少名師的指教,唱起歌來具有迷人的魅力。她十分聰穎,精通文學,令人想到馬斯卡裏爾 ① 的話果然不錯:高貴的人生下來就無所不知。她可以大談特談意大利繪畫、弗朗德勒繪畫、中世紀或者文藝復興時期的繪畫,信口臧否古今典籍,以明褒暗貶的挖苦口氣,點出一部作品的缺陷。周圍的人對她無不傾倒,聽她講一句哪怕是平淡無奇的話,也像土耳其人聽到蘇丹的聖旨一樣。她能迷惑淺薄的人,碰到飽學之士,她也有本事辨認出來,另有一套辦法對付他們,大施賣弄風情的手段,以自己的魅力作煙幕,擺脫洞察的眼睛。她有一顆無憂無慮的心,又自恃門第高貴,容貌出衆,渾身一股傲氣,還有少女的那種通病,總認為別人低下,不足以理解她的心靈美。然而,她迷人的外表有如一層漆,將這一切都掩蓋了。一般說來,女人的心遲早要經受狂戀的衝擊。她缺乏這種情感,便將青春的傾註到對門第的無限熱愛上:見平民則鄙夷不屑,遇新貴則極端無禮,一心企望在巴黎聖日耳曼區,她父母能同最顯貴的傢族平起平坐。
   ①馬斯卡裏爾是17、18世紀西歐喜劇中狡獪的僕人。
   愛米莉的這些思想情緒,沒有逃過德·封丹納先生敏銳的眼睛。長女次女結婚的時候,伯爵多次受到小女兒的冷嘲熱諷,衹好忍氣吞聲。這位老旺代黨人把長女嫁給稅務局長,次女嫁給新近纔晉封男爵的官員,真叫喜歡尋根問底的人深感意外:稅務局長雖然擁有幾塊貴族領地,但是姓氏前沒有貴族的標志,而貴族正是王朝寶座的基石;再看那位男爵,晉封的時間短得可憐,他父親做過木柴生意一事,人們還記憶猶新。人到花甲之年,一般不易改變自己的信念;然而,伯爵這個老貴族到了六十歲,思想卻發生了顯著變化,産生了新的觀念。說來也不奇怪,事情糟就糟在他住進現代的巴比倫——巴黎,凡是外省人到了這裏,遲早要喪失粗獷的性格;不僅如此,國王的忠告與友誼,也促成了他的這種變化。路易十八是位具有哲學頭腦的君主,曾把改變這位老旺代黨人的頭腦當成樂事,要使他的思想跟上19世紀的步伐,跟上王朝革新的要求。過去,拿破侖融合了人與事物;現今,路易十八要融合黨派。這位合法國王也許同他的對手一樣聰明,但卻反其道而行之。拿破侖帝國的始皇帝拼命籠絡大貴族,捐助教會;而波旁王朝的這位末代君主,卻極力收買第三等級,收買包括神職人員在內的拿破侖帝國擁護者。德·封丹納伯爵摸透了國王的心思,也不知不覺地發生了變化,成為溫和派最有影響、最明智的首領之一。溫和派大力提倡消除成見,同心同德,以國傢利益為重。伯爵宣揚立憲政體的代價高昂的原則,全力支持這種的蹺蹺板遊戲,讓他主子在黨派紛爭中統治法蘭西。立法議會的風嚮難測,議决案十分離奇,連資格最老的傢都深感意外,也許,德·封丹納伯爵暗中希望,能藉議會的一股東風,打入貴族院。現在,惟有貴族院議員纔享有貴族特權;因此,伯爵有一條最堅定的原則,在法蘭西除了貴族院,他再不承認其他貴族。
   他常說:“沒有特權的貴族,就像一件有柄元器的工具。”
   德·封丹納伯爵既疏遠拉斐德的自由黨,也疏遠拉布爾多內耶的極右派,但致力於普遍和解,為法蘭西開創光明燦爛的新時代。他試圖說服與他過從較密的家庭相信,今後從事軍政職業的機會很少,勸說做母親的讓兒子投身自由職業,或者興辦企業,言下之意讓人明白,要是完全按照憲章辦事,軍政要職遲早要全由貴族院議員的子弟充任。他認為,國民通過他們選舉産生的議會,以及在司法與財政部門的職位,掌握了相當部分的國傢行政權利;尤其是財政部門,還將一如既往,永遠是第三等級出身的貴族的地盤。一傢之長的這些新思想,以及他為長次二女所締結的明智的婚姻,在家庭內部卻遇到了極大的阻力。伯爵夫人從母親血統算,屬於羅昂傢族,她始終信守傳統觀念,不肯輕易放棄,在保證長次二女終身幸福與富貴的親事上,起初雖然持反對態度,但到了晚上,夫妻二人同床共枕,秘密計議,她又同意了丈夫的看法。德·封丹納先生非常冷靜地嚮妻子指出,一傢人居住巴黎,不得不講究排場,維持奢侈豪華的生活,這對他們從前到旺代窮鄉僻壤,熬過的艱苦歲月,固然是一種補償,然而,為三個兒子所開銷的費用,細細一算,卻耗去了他們的大部分收入。由此可見,兩個女兒能嫁到這樣的富貴人傢,可以說是天賜良緣。早晚有一天,兩個女兒不就能有六萬、八萬,甚至十萬裏佛爾年金嗎?沒有陪嫁的姑娘,能以如此優厚的條件嫁出去,這種機會並不是天天送上門來的。再說,也該考慮考慮能節省則節省,好擴大封丹納莊園的土地,恢復祖傳采邑的規模。這些理由很有說服力,一般做母親的聽了,也許會欣然同意,伯爵夫人點頭總歸點頭,可是還要附加一個條件,說三女兒愛米莉可惜受她的影響太深,心高氣傲得不得了,必須找個稱心如意的女婿。
   這些婚嫁喜事,本應使全家歡樂,卻不料引進不和的種子。伯爵夫人與愛米莉母女倆,善於製造客套而冷冰冰的氣氛,給稅務局長和年輕官員這兩位門婿顔色看。她們在傢以禮欺人的行為有增無減:二哥中將的配偶蒙日諾,是一位富有的銀行傢的女兒;大哥司法官也很有頭腦,娶了一個億萬富翁的????商女兒;三哥一貫信奉平義,幹脆娶了布爾熱地區稅務局長的獨生女兒,格羅斯泰特小姐。三位嫂子與兩位姐夫,得以來往於政界豪門,出入於聖日耳曼各府的沙竜,既十分愜意,又有利可圖,便紛紛擁戴高傲的愛米莉,好組成一個小朝廷。然而,這種協定基於傲氣與利害關係,並不穩固;在她小小的王國裏,年輕的王後就免不了時常激起。這個有權有勢的家庭的所有成員,在禮節允許的限度內,常常舌劍唇槍,各不相讓,全養成了嘴皮子刻薄的習慣,對外雖然不大顯露,一傢人仿佛和和睦睦,在傢裏的關係卻不斷變化,有時僵得厲害。就拿中將的妻子來說,她自從成為男爵夫人,腰板便硬起來,以為身份同甘爾迦羅埃傢族的閨秀相等,況且自己還有十萬裏佛爾年金,覺得完全有權同她小姑子愛米莉一樣傲慢無禮,常常以譏諷的口吻祝願小姑有個美滿婚姻,但隨後總要添上一句,說貴族院某某議員的女兒,剛剛嫁給沒有貴族爵銜的某某先生。大嫂德·封丹納子爵夫人,更自恃情趣高雅,財大氣粗,專愛賣弄服飾打扮,室內陳設,以及車馬儀仗,令愛米莉相形見細。愛米莉表露自己的心願,有時見嫂子姐夫們一副鄙夷的神情,不禁氣惱萬分,即便用一連串的挖苦話回敬,也難平息胸中的憤懣。身為一傢之主的伯爵,發現王上默許而不可靠的友誼冷了幾分,特別是他寶貝女兒受姐姐嫂嫂的挑逗,眼眶擡得更高,他怎能不憂心忡忡呢?
蘇城舞會-2
  傢事如此,小糾紛愈演愈烈;伯爵眼看要重新贏得王上的寵信,不料在這緊要關頭,國王身染重病,臥床不起。國王是偉大的傢,在國事維艱、風雨飄搖之際,能夠出色地把握航嚮,可是病後不久便與世長辭了。德·封丹納伯爵拿不准將來是否得到朝廷思典,就全力以赴,將未婚青年的佼佼者都拉到愛女身邊。出嫁一個驕傲任性的姑娘,的確是非常棘手的事情;可憐的老旺代黨人花費了多少心血,衹有親手辦過的人或許能夠理解。伯爵在巴黎已有十年生涯,這次倘能滿足他的掌上明珠,了卻他最後的心願,那無疑是錦上添花,一生再無所求。他的家庭成員打入政府各部,有如奧地利王室通過聯姻,大有侵入整個歐洲之勢。小女兒的終身幸福,老伯爵時刻挂在心上,他從不氣餒,引見一個個求婚者;無奈小女倨傲無禮,對她的愛慕者總是評頭論足,斷然拒絶,叫人啼笑皆非。看愛米莉那架勢,真像《一千零一夜》裏的一位公主,又美麗又富有,可以在世界各國的王子中挑選夫婿。她挑剔的理由也滑稽之至:不是說這個雙腿太粗,或者X形腿,就是嫌那個眼睛近視;不是說這個叫杜朗姓名太俗,就是說那個走路有點瘸;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太胖,沒有一個中意的。她拒絶兩三個求婚者之後,就顯得格外快活,格外精神,格外動人,一頭紮進鼕季交際會中,奔波於舞會場上,用敏銳的目光觀察當今的知名人士,饒有興味地引逗人傢嚮她求愛,接着又總是拒絶人傢。
   愛米莉扮演塞莉梅娜 ① 的角色,是有充分天賦條件的。她身段苗條,體態輕盈,走路的姿勢,可以端莊得令人起敬,也可以活潑得叫人喜愛。她的脖頸稍長,做出鄙視輕慢的樣子,媚態可掬。她練就一套過硬的本領,說一句含蓄的話,或者微微一曬,善於用頭部的姿態、女性的手勢賦予不同的意思,既能令人心花怒放,也能叫人無地自容。一頭黝黑的美發、兩道濃濃的彎眉,給她的面容增添了高傲的神態;而且,她慣於對鏡整容,賣弄風情,一副眼神或者死死盯住,或者溫柔註視,兩個嘴角或者木然不動,或者微微下彎,或者冷淡一撇,或者蕪爾而笑,就能叫人或者望而生畏,或者情牽意動。愛米莉要想攫取一顆心,她那清越的聲音就非常悅耳;可是,她也會用幹脆利落的口吻,封住一個輕狂男子的口。她那白玉般晶瑩的面頰與前額,宛如一泓清澈的湖水,時而風來驟起漣漪,時而波平復又豁朗。遭她冷眼的青年,不少人指責她是在演戲。然而,她自有回護的辦法,衹要稍弄風情,就能讓誹謗她的人拜倒在她的腳下,甘心受她的鄙視。在時髦的少女中,誰也沒有她那樣善於作態,以傲然的態度,接受一個才子的致意;用侮辱的禮節,貶低同等身份的人;拿簡慢無禮的神情,對付所有企圖與她爭風的人。她每到一處,仿佛不是接受人傢問好,而是接受人傢致敬;即使來到一位公主府上,她的舉止神態,也儼然高踞於皇后的寶座上。
   ①塞莉梅娜,莫裏哀戲劇《憤世者》中的女主角。
   德·封丹納先生發現,他最寵愛的女兒被全家人嬌慣得不成樣子,完全違背了他教育的初衷,可是木已成舟,奈何不得了。愛米莉見別人起初崇拜她,繼而又對她施行報復,就更激發她的傲氣與自信。這也難怪,別人對她百依百順,早就助長了她的自私心理;寵壞了的孩子都有點像國王,總喜歡捉弄周圍的人。按說,女子忠誠剋己便是德,染上這類毛病尤為可惡。不過在目前,愛米莉正當青春妙齡,才貌雙全,可愛之處遮蓋了缺點,別人還視而不見。然而,什麽也逃不過慈父的眼睛;德·封丹納先生經常啓發女兒,嚮她講解人生之謎這部書的主要章節,可惜白費唇舌!要改變這樣頑劣的性格實在難,女兒又任性,嘴又硬,還要小聰明挖苦人,常常弄得父親哭笑不得,真想撒手不管。伯爵無可奈何,衹能滿懷溫情與慈愛,不時地規勸女兒幾句,然而他發現,女兒的心像大理石,他語重心長的話一滑而過,不免十分痛苦。父親的眼睛睜開得太遲了,久久未能發覺女兒很少同他親昵,而每次親昵又都顯得勉強遷就,那神情就像孩子應付母親,分明在說:“快點親吧,好放我去玩。”愛米莉對待父母的情感,就多少帶有這種俯就的意味。而且,她常常突然發脾氣,叫人摸不着頭腦,一發脾氣就關門躲起來,極少露面;還總抱怨跟她爭奪父母之愛的人太多,對什麽都眼紅,甚至忌妒自己的哥哥姐姐。這個姑娘真是怪得很,本來是自己處心積慮,人為地製造孤獨寂寥的環境,卻又怨天尤人。她到了二十歲,以為有了閱歷,就怨自己命不好,一味從外界生活中尋求幸福,殊不知幸福的第一要義寓於我們自身。她寧可逃到海角天涯,也不願意締結兩個姐姐那樣的婚姻,然而看到她們婚後富有幸福,心裏又忌妒得要命。總而言之,她母親同德·封丹納先生一樣,也吃盡了她的苦頭,有時真以為她有點瘋癲。這種反常的性格也不難理解:貴族世傢的閨秀,一般都依仗家庭社會地位高,自己姿色出衆,心中便萌生了恃己傲物的情緒,總以為母親四五十歲的人,上了年紀,再也不能同青年人心心相印了;她們甚至疑神疑鬼,認為母親大多忌妒女兒,存心讓她們穿老式服裝,好使她們黯然失色,從而奪取她們應得的崇敬。於是,她們常常忿忿不平,暗暗流淚,反抗母親莫須有的專橫。這種僅憑臆想而産生的憂傷,往往會弄假成真;然而,她們一面嗟傷,一面還異想天開,預卜自己將來會大富大貴。她們癡就癡在把夢想當成現實,長期沉浸在幽思冥想中,偷偷許下心願,一定要嫁給非凡的男兒;她們憑想像勾畫出意中人的形象,無論如何也要按圖索夫。衹有隨着年齡漸長,她們對人生有了體驗,經過了嚴肅思考,看清了庸庸碌碌的人情世態,而且目睹了衆多不幸的例子,理想意中人的異彩纔會渙然消逝;接着,她們在生活中隨波逐流,不料有朝一日卻發現,不是夢寐以求的充滿詩意的結合,日子也能過得很美滿,她們不禁深深詫異。愛米莉·德·封丹納小姐畢竟幼稚,難免要沉迷於幻想;她確定了終身伴侶的條件,捨此不嫁。她的倔傲與刻薄,都是由此産生的。
   愛米莉常常思忖:“我要他年輕,出身貴胄世傢,還得是貴族院議員,要不然,也得是貴族院議員的長子。在隆尚的賽馬節上,我乘坐的馬車,要是不刻着天藍色披饅圍護的傢微,在香榭麗捨林蔭路上與親王的馬車並駕齊驅,我是絶對受不了的。況且,父親也講過,將來有一天,貴族院議員是法蘭西最顯要的職位。他還得是軍人,什麽時候退役,當然要由我來决定;再有,他必須榮膺勳章,兵士見了我們要舉槍致敬。”
   不過,這位意中人要是不體貼溫存,俊秀飄逸,智慧過人,身材苗條,即使具備上述難得的優點,也是不足取的。身材削瘦纔有風韻,這是要害的一條,儘管在代議製政府中,這種風韻難以持久。德·封丹納小姐有她理想的尺度,衡量的楷模,第一眼看去,哪個青年男子不合標準,就休想再得到她的一瞥。
   “喲!天哪!瞧這位先生,多胖啊!”愛米莉講這句話,表示蔑視已極。
   按照她的見解,身體肥胖的人缺乏情感,是壞丈夫,不配進入文明社會。儘管在東方,豐腴是人們追求的一種美,可是愛米莉卻認為,女人長得豐滿算是不幸,男子身體肥胖簡直就是罪惡。這種見解雖屬荒唐,但用輕鬆愉快的口氣講出來,倒叫在座的人開心。然而,伯爵已經看出來,女兒的這種非分之想,在有見識而心地不善的女人眼中,顯然是可笑的,必定要貽笑大方。女兒的思想本來就古怪,他擔心再一演變,就轉為尖酸刻薄了。眼看着女兒做滑稽表演,長期下不了臺,開始受到無情社會的嘲笑,伯爵真是不寒而慄。在這場滑稽表演中,被愛米莉拒絶的男角色,不少正心懷不滿,等待時機,稍有變故就要報復。對人類來說,崇拜的感情終究耗費精力,難以持久;態度本來就淡漠的人、無所事事的人,對愛米莉也開始厭倦了。騎虎難下這個道理,老旺代黨人比誰都清楚:登上人世舞臺、朝廷舞臺,進入沙竜,或者登上別的臺面,固然要選擇時機,講究藝術,但適時抽身可就難得多了。有鑒於此,在查理十世繼承王位的頭一個鼕天,伯爵就同三個兒子和兩個女婿加緊張羅,將巴黎與各省議員中條件最好的未婚青年,都邀請到府上。盛大的舞會、豪華的餐廳、香菰美味的晚餐,不亞於大臣為了拉選票,給他們議會的“士兵”舉行的著名宴會。
   傑出的議會因為宴飲過度,似乎患了消化不良的絶癥。這樣一來,敗壞立法機構清廉的首要分子的聲望,就加在伯爵這位可敬的議員身上。說來也怪,伯爵的活動是為了擇婿,得到的卻是顯赫而鞏固的地位!看來他以雙倍價錢出售香菰,暗撈了不少好處。這類譏諷出自一些自由派分子之口,根本沒有達到毀譽的目的。自由派在議會人數不多,衹好以滔滔議論來補足。德·封丹納這位普瓦圖的老貴族的操守,一般說來相當廉正,就連善搞惡作劇的報紙,也沒有刊登一首攻擊他的諷喻詩,而三百名中間派議員、內閣大臣、廚師、局長、刀叉王子,以及衛萊勒 ① 內閣的盲目擁護者,都無一幸免。德·封丹納先生認為,擇婿無疑是一場大仗,他幾次投入全部兵力,戰事臨近結束時,以為這次求婚者的大聚會總說得過去,女兒的婚姻不應再是幻景了。他盡到了父親的責任,有種心安理得的感覺。能用的辦法全用過了,他希望在求愛的青年中,任性的愛米莉總會看上一個。他已有心餘力細之感,也厭倦了女兒的行徑。封齋節快過完了,有一天上午,議會的會議無關緊要,他就决定留在傢裏,同女兒把問題攤開來談談。貼身男僕精心地為他發黃的腦殼撲粉,再加上幾根下垂的鴿子翎毛,他的頭飾就令人肅然起敬了。就在梳妝這工夫,他心裏懷着幾分激動,吩咐老僕人去通知驕傲的小姐,叫她立刻來見一傢之長。
   ①衛萊勒(1773—1854),波旁王朝復闢時期出任過首相,以反動著稱。
   “約瑟夫,”伯爵見梳妝完畢,對僕人說,“把這個公文包拿走,窗簾拉開,把椅子擺擺齊,再把壁爐的罩毯拿下來抖一抖,放平整了,各地方都擦擦幹淨。哦!窗子打開,讓房間通通風。”
   伯爵一連串下命令,忙得約瑟夫喘不過氣來。僕人猜出了主人的用意,趕緊動手,歸攏一堆堆賬單、文件夾、書籍、傢具,把全公館一嚮最受忽略的這間書房收拾整齊,給决定王傢莊園收入的聖堂添點生氣,添點和諧。他把雜亂無章的東西整理出點秩序,就像時新服裝用品商店那樣,將最好看的東西放在最顯眼的地方,用花色品種創造出一種官氣的詩意,幹完停下手,看看周圍一堆堆文讀紙張,有幾處一直堆到地毯上,又自我欣賞了一會兒,便搖了搖頭出去了。
   可憐的老官僚卻不以為然,他不放心地朝四周掃了一眼,皺着眉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便袍,撣去上邊的幾小片煙葉,仔仔細細地拭了拭鼻子,擺好火鏟火鉗,撥旺爐火,再提提鞋子,拉出橫夾在襯衫和便袍領間的小辮子,重新垂放在身後,又操起掃帚,掃了掃表明他有慢性鼻炎的爐灰,最後環視一下房間,這纔在寬大的太師椅上坐下來,心想女兒挑不出什麽毛病來了,因為女兒聽他的諄諄勸導,慣用放肆的挑剔與取笑岔開。在這種場合,他還要保持做父親的尊嚴。他悠閑地捏了撮煙葉嗅了嗅,咳嗽了兩三聲,仿佛要點名似的,這時聽到輕快的腳步聲,見女兒哼着《颳鬍匠》小調走了進來。
   “早安,爸爸,一大早把人傢叫來幹什麽呀?”
   這句話像小調的尾聲,從她嘴裏唱出來;唱罷親了親伯爵,神態滿不在乎而又輕薄,活像一個自信無論怎樣都討人喜歡的情婦,沒有一點溫存的骨肉之情。
   “親愛的孩子,”德·封丹納先生正色說道,“我把你叫來,是要鄭重其事地談談你的終身大事。現在已經刻不容緩,你應當選擇個丈夫,好保證一輩子的幸福……”
   “我的好爸爸,”愛米莉用最動聽的聲音打斷父親的話,“關於我的那些求婚者,咱倆有過停戰協定,好像還沒有期滿呢。”
   “愛米莉,今日所談,事關重大,不要嘻嘻哈哈的了。親愛的孩子,最近這個時期,真心愛你的人都齊心協力,要給你找一個合適人傢。這樣關心你的不止我一個,你若用輕率的態度來對待,就成了忘思負義的罪人了。”
   年輕姑娘聽了這幾句話,又慧黠地朝父親書房的擺設掃了一眼,然後走過去,搬了一把看來客人不大坐的椅子,放到壁爐的另一側,面對着父親坐下來,雙臂叉在綉滿花的雪白的短披肩上,毫不在意地壓皺了蜂窩似的絹網,擺出一副十分嚴厲的神態,可惜裝得過火,無法掩飾臉上一絲譏誚的神情。她偷眼瞧瞧父親那副苦相,打破沉默說:
   “親愛的爸爸,我可從來沒聽您講過,閣員穿着便袍就去宣佈政府公告。”愛米莉微笑着又趕緊補上一句:“不過,沒關係,老百姓也不必多挑剔。請吧,宣佈您的法令與正式薦舉吧。”
   “瘋丫頭,對我來說,嚮你推薦人,並不總是輕而易舉的事。聽着,愛米莉,我的骨氣是孩子們的一份財富,我是損害我的骨氣,給你招募來一隊隊舞伴,好讓你一到春天就把他們驅散;我已經想好了,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你雖然出於無意,可確實引起我們同一些府第的磨擦,以後恐怕要生出事來。我的女兒,你已經是二十二歲的人了,早在三年前就該結婚。看看你三個哥哥、兩個姐姐,婚姻都挺美滿,對方相當富有。可是,我的孩子,告訴你說,辦這幾次喜事的花費,以及你讓母親維持的生活排場,耗掉了傢中的大部分收入,輪到你結婚的時候,我衹能給你十萬法郎的陪嫁。從今天起,我要為你母親將來的生活打算打算,總不能光顧着子女,把她忽略了。愛米莉,我萬一離開人世,絶不能讓德·封丹納夫人仰人鼻息,而應當讓她繼續過舒適的日子。她一心跟着我,受了不少苦,也該過過好日子;按說,我這種報答也夠遲的了。我的孩子,要看到,你的陪嫁這樣微薄,而你的心卻比天高,兩者實在合不上拍。還要看到,我衹為你拿出這筆錢,你哥哥姐姐結婚時都沒份兒。不過,他們也都很慷慨,一致同意特別照顧最受疼愛的孩子,絶不計較。”
   “哼!他們那樣有錢,當然啦!”愛米莉搖頭晃腦,挖苦地說。
   “孩子呀,絶不要這樣貶低愛你的人。要知道,衹有窮人才是慷慨的。有錢人總能找出十足的理由,嚮親戚討還兩萬法郎。好啦,孩子,不要賭氣,還是說點正經話吧。在那些要成傢的青年裏,你沒有格外註意德·馬納維爾先生嗎?”
   “哦!他呀,話都說不清,‘賭’不說‘賭’,說成‘祖’,還總覺得自己的腳小巧,動不動就低頭瞧瞧,那副得意樣兒!再說,他的頭髮是金黃色的,我不喜歡金發男子。”
   “那麽,德·波爾諾先生呢?”
   “他不是貴族,人長得醜,身體又胖,頭髮倒是棕色的。兩位先生的長處最好合在一起,頭一個把身體與姓氏給第二個,第二個再保留他的頭髮,這樣的話……也許……”
   “德·拉斯蒂涅先生呢,你還有什麽話可說的?”
   “他當上銀行傢,是藉德·紐沁根夫人的力!”愛米莉刁鑽地答了一句。
   “那麽,咱傢的親戚,德·包當丟埃子爵呢?”
   “那孩子跳舞糟糕透了,還沒有財産。一句話,爸爸,這些人全沒有爵銜,我至少也得像母親這樣,當個伯爵夫人。”
   “怎麽,整整一鼕天,你看哪個人也不……?”
   “一個也不行,爸爸。”
   “你到底要找什麽樣的人呢?”
   “要找法蘭西貴族院議員的兒子。”
   “我的女兒呀,你瘋啦!”德·封丹納先生說着,忽地站起來。
   他猛然擡起頭,嚮空中望去,仿佛要從宗教意識中汲取新的剋製力量,然後又用憐愛的目光瞥了女兒一眼;女兒感動了。父親又拉起女兒的手,緊緊握住,激動地說:
   “天主明察,可憐的迷途的孩子呀!我憑着良心,盡到了做父親的職責……我說的是什麽?憑着良心?不,是本着愛你之心,我的愛米莉!是的,天主明鑒,今年鼕天,我把不少體面的青年帶到你身邊,他們的才能、品德、人格我全瞭解,各方面都配得上你。我的孩子呀,我的任務完成了。從今天起,我卸下為父的一項最沉重的義務,讓你來掌握自己的命運,心中真是又喜又憂。我這聲音,可惜從來沒有嚴厲過,不知道久後是否還會在你的耳邊回響。不過,要記住,美滿的婚姻,主要不是建立在顯赫的身份與財産上,而是建立在互敬互愛的基礎上。從本質上看,這種幸福樸實無華,極不顯眼。你自己選擇吧,我的孩子,無論挑誰做我的女婿,我都同意;但是有一點,你將來萬一不幸福,也記着你無權怪你父親。你需要我幫忙,為你奔走,我是不會拒絶的;對你衹有一點要求:選擇要嚴肅,一錘定音。我已經是白發蒼蒼的人了,絶不能為這事再次損害尊嚴。”
   這番話委婉懇切,語氣莊嚴感人,體現出真摯的父愛。德·封丹納小姐聽了深受感動,但掩飾住內心的,一躍身跳到還坐在那兒發抖的伯爵雙膝上,無限溫柔地愛撫他,極其親熱地哄他,直到老父親痛苦情緒漸漸平息,眉頭舒展開,精神也振作起來,這纔輕輕地對他說:
   “親愛的父親,對您的體貼關懷,我非常感謝。看得出,您要接待自己最喜愛的女兒,還把房間收拾得整整齊齊。可是,您也許沒有料到,她竟這樣張狂,這樣不馴服。不過我想問一句,父親,嫁給法蘭西貴族院議員,難道真這樣睏難嗎?您不是講過,他們一打一打地造出來嗎?咳!您給我出出主意,這總歸可以吧!”
   “可以,我可憐的孩子,當然可以。我還要經常嚮你大喝一聲:‘當心哪!’要知道,拿先王的話說,在我們的‘統治體’中,貴族院還是一支很新的力量,議員不可能擁有巨大的財富。有道是:愈富愈想富。我國貴族院裏的首富,也沒有英國上議院裏最窮的半數傢財。因此,我國貴族院議員無不到處尋訪,給他們的兒子挑選擁有巨額遺産的姑娘。他們都需要締結金錢婚姻,這種情況要持續二百多年。你等待渴望的良機,可能在尋覓中蹉跎你最美好的年華。在這過程中,你的魅力,我是說你的魅力,也很可能創造奇跡,因為在我們時代,為數不少的人都是由於相愛而結婚的。別看你年輕,骨子裏卻有經驗,可以指望能出奇製勝。你不是看一個人多胖多瘦,就能衡量出他的品德高下嗎?這種本領就不簡單。所以說,像你這樣聰明的人,用不着我提醒判斷人有多難。我確信你碰到一個陌生人,絶不會見他有一副奉承的面孔,就認為他是個有識之士,也不會見他體態風流,就認為他品德高尚。總而言之,我完全同意你的見解:凡是貴族院議員的子弟,舉止風度必然獨特,不同一般。高貴的身份,目前雖然毫無標志,不過在你看來,那些青年身上也許有一種‘我說不上來的東西’,能使你辨認出來。況且,你控製自己的心,就像個騎術高明的人,絶不會讓坐騎失蹄。女兒呀,祝你如意!”
   “你挖苦人哪,爸爸!那好吧,我嚮你宣佈:倘若嫁不上貴族院議員,我寧肯出傢,老死在德·孔代小姐的修道院裏。”
   說着,她從父親的手臂中掙脫出來,為能左右父親的情緒而感到自豪。她走了出去,一路哼着《秘密的婚姻》中的《親愛的,不要懷疑》的麯調 ① 。
   ①原文為意大利文:“Matrimonio segreto”,意為《秘密的婚姻》,是一出歌劇。“Caranon dubitare”,意為《親愛的,不要懷疑》,是這出歌劇中一首歌麯。
   這天,正趕上家庭喜慶日,府中大擺宴席。到最後上點心時,愛米莉的大姐,稅務局長普拉納的妻子提高嗓門說,有個極為富有的美國青年,狂熱地愛上了她的小妹,想要攀這門親事,提出的條件特別令人豔羨。
   “想必他是銀行傢吧,”愛米莉愛理不理地說,‘戲可不喜歡金融界人士。”
   “可是,愛米莉,”愛米莉的二姐夫德·魏蘭納男爵說,“您也不喜歡司法官,再把沒有貴族爵銜的財主拒之門外,我真弄不清,您到底要在哪個階層裏挑丈夫呢。”
   “特別是你那以瘦為美的標準,就更難辦了,愛米莉。”二哥中將也插了一句。
   “我心中自有主張。”年輕姑娘答道。
   “哦妹妹要求門第高貴,人幾年輕英俊,又有錦綉前程,還得擁有十萬裏佛爾年金收入。一句話,就像德·馬爾賽先生那樣的人!”二姐男爵夫人一旁說。
   “親愛的姐姐,”愛米莉接過來說,“糊裏糊塗的婚姻,我見得多了,絶不會照那樣辦。為了避免議論我的婚事,我在這裏宣佈,今後誰再嚮我提這個問題,我就認為是故意擾我,跟我過不去。”
   愛米莉有個舅公,從前是海軍少將,到了古稀之年,多虧賠償法案,他的財産增加了兩萬裏佛爾年金。他特別喜愛這個外孫女兒,敢於嚮孩子講幾句逆耳忠言;他想衝淡這場談話中的尖酸口氣,便高聲說:
   “別再折磨我這可憐的愛米莉啦!你們還看不出來嗎?她要等待波爾多公爵 ① 成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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