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乡土风情>> 阿來 Alai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59年)
塵埃落定
  長篇小說《塵埃落定》,於2000年榮獲第五屆茅盾文學奬。評委認為這部小說視角獨特,“有豐厚的藏族文化意藴。輕淡的一層魔幻色彩增強了藝術表現開合的力度”,語言“輕巧而富有魅力”、“充滿靈動的詩意”,“顯示了作者出色的藝術才華”。著名軍旅作傢柳建偉更是肯定地說,阿來會以本書獲得諾貝爾文學奬。
  
  在上個世紀四十年代的四川阿壩地區,當地的藏族人民被十八傢土族統治着,麥琪土司便是其中之一。
  
    老麥琪土司有兩個兒子,大少爺為藏族太太所生,英武彪捍、聰明勇敢,被視為當然的土司繼承人;二少爺為被土司搶來的漢族太太酒後所生,天生愚鈍、憨癡冥魯,很早就被排除在權力繼承之外,成天混跡於丫環娃子的隊伍之中,耳聞目睹着奴隸們的悲歡離合。
  麥琪土司在國民政府黃特派員的指點下在其領地上遍種罌粟,販賣鴉片。很快暴富,並迅速組建了一支實力強大的武裝力量,成為土司中的霸主。
  
    眼見麥琪傢因鴉片致富,其餘的土司用盡心計,各施手段盜得了罌粟種子廣泛播種,麥琪傢的傻少爺卻鬼使神差地建議改種麥子,於是在高原地區漫山遍野罌粟花的海洋裏,麥琪傢的青青麥苗倔強的生長着。
  
    是年內地大旱,糧食顆粒無收,而鴉片供過於求,價格大跌,無人問津,阿壩地區籠罩在饑荒和死亡陰影下。大批饑民投奔到麥琪麾下,使得麥琪傢族的領地和人口達到空前的規模。傻子少爺也由此得到了女土司茸貢的漂亮女兒塔娜,並深深地愛上了她。就在各路土司日坐愁城,身臨絶境之時,卻傳來二少爺開倉賣糧,公平交易的喜訊。
  
    各路土司雲集在二少爺的官寨舉杯相慶、鑄劍為犁。
野畫眉
  那是個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聽見一群野畫眉在窗子外邊聲聲叫喚。
   母親正在銅盆中洗手,她把一雙白淨修長的手浸泡在溫暖的牛奶裏,噓噓地喘着氣,好像使雙手漂亮是件十分纍人的事情。她用手指叩叩銅盆邊沿,隨着一聲響亮,盆中的牛奶上蕩起細密的波紋,鼓蕩起嗡嗡的回音在屋子裏飛翔。
   然後,她叫了一聲桑吉卓瑪。
   侍女桑吉卓瑪應聲端着另一個銅盆走了進來。那盆牛奶給放到地上。母親軟軟地道:“來呀,多多。”一條小狗從櫃子下面咿咿唔唔地鑽出來,先在地下翻一個跟頭,對着主子搖搖尾巴,這纔把頭埋進了銅盆裏邊,盆裏的牛奶咽得它幾乎喘不過氣來。土司太太很喜歡聽見這種自己少少一點愛,就把人淹得透不過氣來的聲音。
   她聽着小狗喝奶時透不過氣的聲音,在清水中洗手。一邊洗,一邊吩咐侍女卓瑪,看看我——她的兒子醒了沒有。昨天,我有點發燒,母親就睡在了我房裏。我說:“阿媽,我醒了。”
   她走到床前,用濕濕的手摸摸我的額頭,說:“燒已經退了。”
   說完,她就丟開我去看她白淨卻有點掩不住蒼老的雙手。每次梳洗完畢,她都這樣。現在,她梳洗完畢了,便一邊看着自己的手一日日顯出蒼老的跡象,一邊等着侍女把水潑樓下的聲音。這種等待總有點提心吊膽的味道。水從高處的盆子裏傾瀉出去,跌落在樓下石板地上,分崩離析的聲音會使她的身子忍不住痙攣一下。水從四樓上傾倒下去,確實有點粉身碎骨的味道,有點驚心動魄。
   但今天,厚厚的積雪吸掉了那聲音。
   該到聲音響起時,母親的身子還是抖動了一下。我聽見侍女卓瑪美麗的嘴巴在小聲嘀咕:又不是主子自己掉下去了。我問卓瑪:“你說什麽?”
   母親問我:“這小蹄子她說什麽?”
   我說:“她說肚子痛。”
   母親問卓瑪:“真是肚子痛嗎?”
   我替她回答:“又不痛了。”
   母親打開一隻錫罐,一隻小手指伸進去,挖一點油脂,擦在手背上,另一隻小手指又伸進去,也挖一點油脂擦在另一隻手背上。屋子裏立即彌漫開一股辛辣的味道。這種護膚用品是用旱獺油和豬胰子加上寺院獻上的神秘的印度香料混合而成。
   土司太太,也就是我母親很會做表示厭惡的表情。她做了一個這樣的表情,說:“這東西其實是很臭的。”
   桑吉卓瑪把一隻精緻的匣子捧到她面前,裏面是土司太太左手的玉石鐲子和右手的象牙鐲子。太太戴上鐲子,在手腕上轉了一圈說:“我又瘦了。”
   侍女說:“是。”
   母親說:“你除了這個你還會說什麽?”
   “是,太太。”
   我想土司太太會像別人一樣順手給她一個嘴巴,但她沒有。侍女的臉蛋還是因為害怕變得紅撲撲的。土司太太下樓去用早餐。卓瑪侍立在我床前,側耳傾聽太太踩着一級級梯子到了樓下,便把後伸進被子狠狠掐了我一把,她問:“我什麽時候說肚子痛?我什麽時候肚子痛?”
   我說:“肚子不痛,衹想下次潑水再重一點。”
   我句話很有作用,我把腮邦鼓起來,她不得不親了我一口。親完,她說,可不敢告訴主子啊。我的雙手伸嚮她懷裏,一對小兔一樣撞人的就在我手心裏了。
   我身體裏面或者是腦裏面什麽地方很深很熱地震蕩了一下。卓瑪從我手中掙脫出來,還是說:“可不敢告訴主子啊。”
   這個早上,我第一次從女人身上感到令人愉快的心旌搖蕩。
   桑吉卓瑪駡道:“傻瓜!”
   我揉着結了眵的雙眼問:“真的,到底誰是那個傻……傻瓜?”
   “真是一個十足的傻瓜!”
   說完,她也不服侍我穿衣服,而在我胳膊上留下一個鳥啄過似的紅斑就走開了。
   她留給我的疼痛是叫人十分新鮮又特別振奮的。
   窗外,雪光的照耀多麽明亮!傳來了傢奴的崽子們追打畫眉時的歡叫聲。而我還在床上,躺在熊皮褥子和一大堆絲綢中間,側耳傾聽侍女的腳步走過了長長的回廊,看來,她真是不想回來侍候我了。於是,我一腳踢開被子大叫起來。
   在麥其土司轄地上,沒有人不知道土司第二個女人所生的兒子是一個傻子。
   那個傻子就是我。
   除了親生母親,所有人都喜歡我是現在這個樣子。要是我是個聰明的傢夥,說不定早就命歸黃泉,不能坐在這裏,就着一碗茶鬍思亂想了。土司的第一個老婆是病死的。我的母親是一個毛皮藥材商買來送給土司的。土司醉酒後有了我,所以,我就衹好心甘情願當一個傻子了。
   雖然這樣,方圓幾百裏沒有人不知道我,這完全因為我是土司兒子的緣故。如果不信,你去當個傢奴,或者百姓的絶頂聰明的兒子試試,看看有沒有人會知道你。
   我是個傻子。
   我的父親是皇帝册封的轄製數萬人衆的土司。
   所以,侍女不來給我穿衣服,我就會大聲叫嚷。
   侍候我的人來遲半步,我衹一伸腿,綢緞被子就水一樣流淌到地板上。來自重疊山口以外的漢地絲綢是些多麽容易流淌的東西啊。從小到大,我始終弄不懂漢人地方為什麽會是我們十分需要的絲綢、茶葉和????的來源,更是我們這些土司傢族權力的來源。有人對我說那是因為天氣的緣故。我說:“哦,天氣的緣故。”心裏卻想,也許吧,但肯定不會衹是天氣的緣故。那麽,天氣為什麽不把我變成另一種東西?據我所知,所有的地方都是有天氣的。起霧了。吹風了。風熱了,雪變成了雨。
   風冷了,雨又變成了雪。天氣使一切東西發生變化,當你眼鼓鼓地看着它就要變成另一種東西時,卻又不得不眨一下眼睛了。就在這一瞬間,一切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可又有誰能在任何時候都不眨巴一下眼睛?祭祀的時候也是一樣。
   享受香火的神祗在繚繞的煙霧背後,金面孔上彤紅的嘴唇就要張開了,就要歡笑或者哭泣,殿前猛然一陣鼓號聲轟然作響,嚇得人渾身哆嗦,一眨眼間,神祗們又收斂了表情,
   回覆到無憂無樂的莊嚴境界中去了。
   這天早晨下了雪,是開春以來的第一場雪。衹有春雪纔會如此滋潤綿密,不至於一下來就被風給颳走了,也衹有春雪纔會鋪展得那麽深遠,纔會把滿世界的光都彙聚起來。
   滿世界的雪光都彙聚在我床上的絲綢上面。我十分擔心絲綢和那些光一起流走了。心中竟然涌上了惜別的憂傷。閃爍的光錐子一樣刺痛了心房,我放聲大哭,聽見哭聲,我的奶娘德欽莫措跌跌撞撞地從外邊衝了進來。她並不是很老,卻喜歡做出一副上了年紀的樣子。她生下第一個孩子後就成了我的奶娘,因為她的孩子生下不久就死掉了。那時我已經三個月了,母親焦急地等着我做一個知道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表情。
   一個月我堅决不笑。
   兩個月時任何人都不能使我的雙眼對任何呼喚做出反應。
   土司父親像他平常發佈命令一樣對他的兒子說:“對我笑一個吧。”見沒有反應,他一改溫和的口吻,十分嚴厲地說:“對我笑一個,笑啊,你聽到了嗎?他那模樣真是好笑。我一咧嘴,一汪涎水從嘴角掉了下來。母親別過臉,想起有我時父親也是這個樣子,淚水止不住流下了臉腮。母親這一氣,奶水就幹了。她幹脆說:”
   這樣的娃娃,叫他餓死算了。“
   父親並不十分在意,叫管傢帶上十個銀地和一包茶葉,送到剛死了私生子的德欽莫措那裏,使她能施一道齋僧茶,給死娃娃做個小小的道場。管傢當然領會了主子的意思。早上出去,下午就把奶娘領來了。走到寨門口,幾條惡犬狂吠不已,管傢對她說:“叫它們認識你的氣味。”
   奶娘從懷裏掏出塊饃饃,分成幾塊,每塊上吐點口水,扔出去,狗們立即就不咬了,跳起來,在空中接住了饃饃。之後,它們跑過去圍着奶娘轉了一圈,用嘴撩起他的長裙,嗅嗅她的腳,又嗅嗅她的腿,證實了她的氣味和施食者的氣味是一樣的,這纔竪起尾巴搖起來。
   幾衹狗開口大嚼,管傢拉着奶娘進了官寨大門。
   土司心裏十分滿意。新來的奶娘臉上雖然還有悲痛的顔色,但奶汁卻溢出來打濕了衣服。
   這時,我正在盡我所能放聲大哭。土司太太沒有了奶水,卻還試圖用那空空的東西堵住傻瓜兒子的嘴巴。父親用拐杖在地上拄出很大的聲音,說;“不要哭了,奶娘來了。”我就聽懂了似的止住了哭聲。奶娘把我從母親手中接過去。我立即就找到了飽滿的。她的奶水像涌泉一樣,而且是那樣地甘甜。我還嘗到了痛苦的味道,和原野上那些花啊草啊的味道。而我母親的奶水更多的是五顔六色的想法,把我的小腦袋漲得嗡嗡作響。
   我那小胃很快就給裝得滿滿當當了。為表示滿意,我把一泡尿撒在奶娘身上。
   奶娘在我鬆開奶頭時,背過身去哭了起來。就在這之前不久,她夭折的兒子由喇嘛們念了超度經,用牛毛毯子包好,沉入深潭水葬了。
   母親說:“晦氣,呸!”
   奶娘說:“主子,饒我這一回,我實在是忍不住了。”母親叫她自己打自己一記耳光。
   如今我已經十三歲了。這許多年裏,奶娘和許多下人一樣,洞悉了土司傢的許多秘密,就不再那麽規矩了。她也以為我很傻,常當着我的面說:“主子,呸!下人,呸!”同時,把隨手塞進口中的東西——被子裏絮的羊毛啦,衣服上綻出的一段綫頭啦,和着唾液狠狠地吐在墻上。衹是這一二年,她好像已經沒有力氣吐到原來的高度上去了。於是,她就幹脆做出很老的樣子。
   我大聲哭喊時,奶娘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求求你少爺,不要叫太太聽到。”
   而我哭喊,是因為這樣非常痛快。
   奶娘又對我說:“少爺,下雪了啊。”
   下雪跟我有什麽關係呢?但我確實就不哭了。從床上看出去,小小窗口中鑲着一方藍得令人心悸的天空。她把我扶起來一點,我纔看見厚厚的雪重重地壓在樹枝上面。我嘴一咧又想哭。
   她趕緊說:“你看,畫眉下山來了。”
   “真的?”
   “是的,它們下山來了。聽,它們在叫你們這些娃娃去和它們玩耍。”
   於是,我就乖乖地叫她穿上了衣服。
   天啊,你看我終於說到畫眉這裏來了。天啊,你看我這一頭的汗水。畫眉在我們這地方都是野生的。天陰時誰也不知道它們在什麽地方。天將放晴,它們就全部飛出來歌唱了,歌聲婉轉嘹亮。畫眉不長於飛行,它們衹會從高處飛到低處,所以輕易不會下到很低的地方。
   但一下雪可就不一樣了,原來的居處找不到吃的,就衹好來到有人的地方。
   畫眉是給春雪壓下山來的。
   和母親一起吃飯時,就有人不斷進來問事了。
   先是跛子管傢進來問等會兒少爺要去雪地裏玩,要不要換雙暖和的靴子,並說,要是老爺在是要叫換的。母親就說:“跛子你給我滾出去,把那破靴子挂在脖子上給我滾出去!”
   管傢出去了,當然沒有把靴子吊在脖子上,也不是滾出去的。
   不一會兒,他又拐進來報告,說科巴塞裏給趕上山去的女麻瘋在雪中找不到吃的,下山來了。
   母親趕緊問:“她現在到了哪裏?”
   “半路上跌進抓野豬的陷阱裏去了。”
   “會爬出來的。”
   “她爬不出來,正在洞裏大聲叫喚呢。”
   “那還不趕緊埋了!”
   “活埋嗎?”
   “那我不管,反正不能叫麻瘋闖進寨子裏來。”
   之後是布施寺廟的事,給耕種我傢土地的百姓們發放種子的事。屋裏的黃銅火盆上燃着旺旺的木炭,不多久,我的汗水就下來了。
   辦了一會兒公事,母親平常總挂在臉上的倦怠神情消失了。她的臉像有一盞燈在裏面點着似的閃爍着光彩。我衹顧看她熠熠生輝的臉了,連她問我句什麽都沒有聽見。於是,她生氣了,加大了聲音說:“你說你要什麽?”
   我說:“畫眉叫我了。”
   土司太太立即就失去了耐心,氣衝衝地出去了。我慢慢喝茶,這一點上,我很有身為一個貴族的派頭。喝第二碗茶的時候,樓上的經堂鈴鼓大作,我知道土司太太又去關照僧人們的營生了。要是我不是傻子就不會在這時掃了母親的興。這幾天,她正充分享受着土司的權力。父親帶着哥哥到省城告我們的鄰居汪波土司。最先,父親夢見汪波土司搶走了他戒指上脫落的珊瑚。喇嘛說這不是個好夢。果然,不久就有邊界上一個小頭人率領手下十多傢人背叛了我們,投到汪波土司那邊去了。父親派人執了厚禮去討還被拒絶。後一次派人帶了金條,言明衹買那叛徒的腦袋,其他百姓、土地就奉送給汪波土司了。結果金條給退了回來。還說什麽,汪波土司要是殺了有功之人,自己的人也要像麥其土司的人一樣四散奔逃。
   麥其土司無奈,從一個鑲銀嵌珠的箱子裏取出清朝皇帝頒發的五品官印和一張地圖,到中華四川省軍政府告狀去了。
   我們麥其一傢,除了我和母親,還有父親,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之外,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姐姐和經商的叔叔去了印度。後來,姐姐又從那個白衣之邦去了更加遙遠的英國。都說那是一個很大的國傢,有一個外號是叫做日不落帝國。我問過父親,大的國傢就永遠都是白天嗎?父親笑笑,說:“你這個傻瓜。”
   現在他們都不在我身邊,我很寂寞。
   我就說:“畫眉啊。”
   說完就起身下樓去了。剛走到樓下,幾個傢奴的孩子就把我圍了起來。父母親經常對我說,瞧瞧吧,他們都是你的牲口。我的雙腳剛踏上天井裏鋪地的石板,這些將來的牲口們就圍了過來。他們腳上沒有靴子,身上沒有皮袍,看上去卻並不比我更怕寒冷。他們都站在那裏等我發出命令呢。我的命令是:“我們去逮畫眉。”
   他們的臉上立即泛起了紅光。
   我一揮手,喊一嗓子什麽,就帶着一群下人的崽子,一群小傢奴衝出了寨門。
   我們從裏嚮外這一衝,一群看門狗受到了驚嚇,便瘋狂地叫開了,給這個早晨增加了歡樂氣氛。好大的雪!外面的天地又亮堂又寬廣。我的奴隸們也興奮地大聲鼓噪。
   他們用赤腳踢開積雪,撿些凍得硬梆梆的石頭揣在懷裏。而畫眉們正翹着暗黃色的尾羽蹦來蹦去,順着墻根一帶沒有積雪的地方尋找食物。
   我衹喊一聲:“開始!”
   就和我的小奴隸們撲嚮了那些畫眉。畫眉們不能往高處飛,急急忙忙竄到挨近河邊的果園中去了。我們從深過腳踝的積雪中跌跌撞撞地嚮下撲去。畫眉們無路可逃,紛紛被石頭擊中。身子一歪,腦袋就紮進蓬鬆的積雪中去了。那些僥幸活着的衹好顧頭不顧腚,把小小的腦袋鑽進石縫和樹根中間,最後落入了我們手中。
   這是我在少年時代指揮的戰鬥,這樣地成功而且完美。
   我又分派手下人有的回寨子取火,有的上蘋果樹和梨樹去折幹枯的枝條,最機靈最膽大的就到廚房裏偷????。其他人留下來在鼕天的果園中清掃積雪,我們必須要有一塊生一堆野火和十來個人圍火而坐的地方。偷????的索郎澤郎算是我的親信。他去得最快也來得最快。我接過????,並且吩咐他,你也幫着掃雪吧。他就喘着粗氣開始掃雪。他掃雪是用腳一下一下去踢,就這樣,也比另外那些傢夥快了很多。所以,當他故意把雪踢到我臉上,我也不怪罪他。
   即使是奴隸,有人也有權更被寵愛一點。對於一個統治者,這可以算是一條真理。是一條有用的真理。正是因為這個,我纔容忍了眼下這種犯上的行為,被鑽進脖子的雪弄得咯咯地笑了起來。
   火很快生起來。大傢都給那些畫眉拔毛。索郎澤郎不先把畫眉弄死就往下拔毛,活生生的小鳥在他手下吱吱慘叫。弄得人起一身雞皮疙瘩,他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好在火上很快就飄出了使人心安的鳥肉香味。不一會兒,每人肚子裏都裝進了三五衹畫眉,野畫眉。
“轄日”
  這時,土司太太正樓上樓下叫人找我。
   要是父親在傢,絶不會阻止我這一類遊戲。可這幾天是母親在傢主持一應事務,情況就多少有些不同。最後,下人在果園裏找到了我。這時,太陽正升上天空,雪光晃得人睜不開眼睛。我滿手血污,在細細啃着小鳥們小小的骨頭。我混同在一群滿手滿臉血污的傢奴的孩子中間回到寨子裏,看門狗嗅到了新鮮的血腥味而對着我們狂吠起來。進得大門,仰臉就
   看見母親立在樓上,一張嚴厲的臉俯視着下面。那幾個小傢奴就在她的目光下顫抖起來。
   我被領上樓在火盆邊烤打濕的衣服。
   天井裏卻響起了皮鞭飛舞的聲音。這聲音有點像鷹在空中掠過。我想,這時我恨母親,恨麥其土司太太。而她牙痛似的捧着臉腮說:“你身上長着的可不是下賤的骨頭。”
   骨頭,在我們這裏是一個很重要的詞,與其同義的另一個詞叫做根子。
   根子是一個短促的詞:“尼。”
   骨頭則是一個驕傲的詞:“轄日。”
   世界是水,火,風,空。人群的構成乃是骨頭,或者根子。
   聽着母親說話,感受着新換衣服的溫暖,我也想想一下骨頭的問題,但我最終什麽也想不出來,卻聽見畫眉想在我肚子裏展開翅膀,聽見皮鞭落在我將來的牲口們身上,我少年的眼淚就流下來了。土司太太以為兒子已經後悔了,摸摸我的腦袋,說:“兒子啊,你要記住,你可以把他們當馬騎,當狗打,就是不能把他們當人看。”
   她覺得自己非常聰明,但我覺得聰明人也有很蠢的地方。我雖然是個傻子,卻也自有人所不及的地方。於是臉上還挂着淚水的我,忍不住嘿嘿地笑了。
   我聽見管傢、奶娘、侍女都在問,少爺這是怎麽了?但我卻沒有看見他們。我想自己是把眼睛閉上了。但實際上我的眼睛是睜開的,便大叫一聲:“我的眼睛不在了!”
   意思是說,我什麽都看不到了。
   土司兒子的雙眼紅腫起來,一點光就讓他感到鋼針錐刺似的痛苦。
   專攻醫術的門巴喇嘛說是被雪光刺傷了。他燃了柏枝和一些草藥,用嗆人的煙子熏我,叫人覺得他是在替那些畫眉報仇。喇嘛又把藥王菩薩像請來挂在床前。不一會兒,大喊大叫的我就安靜下來。
   醒來時,門巴喇嘛取來一碗淨水。關上窗子後,他叫我睜開眼睛看看碗裏有什麽東西。
   我看見夜空中星星一樣的光芒。光是從水中升起的氣泡上放射出來的。再看就看到碗底下躺着些飽滿的麥粒。麥子從芽口上吐出一個又一個亮晶晶的水泡。
   看了一會兒,我感到眼睛清涼多了。
   門巴喇嘛磕頭謝過藥王菩薩,收拾起一應道具回經堂為我念經祈禱。
   我小睡了一會兒,又給門口咚咚的磕頭聲驚醒了。那是索郎澤郎的母親跪在太太面前,請求放了她苦命的兒子。母親問我:“看見了嗎?”
   “看見了。”
   “真的看見了嗎?”
   “真的看見了。”
   得到了肯定的答復,土司太太說:“把吊着的小雜種放下來,賞他二十皮鞭!”
   一個母親對另一個做母親的道了謝,下樓去了。她嚶嚶的哭聲叫人疑心已經到了夏天,一群群蜜蜂在花間盤旋。
   啊,還是趁我不能四處走動時來說說我們的骨頭吧。
   在我們信奉的教法所在的地方,骨頭被叫做種姓。釋迪牟尼就出身於一個高貴的種姓。
   那裏是印度——白衣之邦。而在我們權力所在的地方,中國——黑衣之邦,骨頭被看成和門坎有關的一種東西。那個不容易翻譯確切的詞大概是指把門開在高處還是低處。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土司傢的門是該開在一個很高的地方。我的母親是一個出身貧賤的女子。她到了麥其傢後卻非常在乎這些東西。她總是想用一大堆這種東西塞滿傻瓜兒子的腦袋。
   我問她:“門開得那麽高,難道我們能從雲端裏出入嗎?”
   她衹好苦笑。
   “那我們不是土司而是神仙了。”
   她的傻瓜兒子這樣對她說。她很失望地苦笑,並做出一副要我感到內疚的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麥其土司的官寨的確很高。七層樓面加上房頂,再加上一層地牢有二十丈高。
   裏面衆多的房間和衆多的門用樓梯和走廊連接,紛繁復雜猶如世事和人心。官寨占據着形勝之地,在兩條小河交匯處一道竜脈的頂端,俯視着下面河灘上的幾十座石頭寨子。
   寨子裏住的人傢叫做“科巴”。這幾十戶人傢是一種骨頭,一種“轄日”。種地之外,還隨時聽從土司的召喚,到官寨裏來幹各種雜活兒,在我傢東西三百六十裏,南北四百一十裏的地盤,三百多個寨子,兩千多戶的轄地上擔任信差。科巴們的諺語說:火燒屁股是土司信上的雞毛。官寨上召喚送信的鑼聲一響,哪怕你親娘正在咽氣你也得立馬上路。
   順着河𠔌遠望,就可以看到那些河𠔌和山間一個又一個寨子。他們依靠耕種和畜牧為
   生。每個寨子都有一個級別不同的頭人。頭人們統轄寨子,我們土司傢再節制頭人。那些頭人節制的人就稱之為百姓。這是一個人數衆多的階層。這又是一種骨頭的人。這個階層的人有可能升遷,使自己的骨頭因為貴族的血液充溢而變得沉重。但更大的可能是墮落,而且一旦墮落就難以翻身了。因為土司喜歡更多自由的百姓變成沒有自由的傢奴。傢奴是牲口,可以任意買賣任意驅使。而且,要使自由人不斷地變成奴隸那也十分簡單,衹要針對人類容易犯下的錯誤訂立一些規矩就可以了。這比那些有經驗的獵人設下的陷阱還要十拿九穩。
   索郎澤郎的母親就是這樣。
   她本來是一個百姓的女兒,那麽她非常自然地就是一個百姓了。作為百姓,土司衹能通過頭人嚮她索貢支差。結果,她卻不等成婚就和男人有了孩子,因此觸犯有關私生子的律條而使自己與兒子一道成了沒有自由的傢奴。
   後來有寫書的人說,土司們沒有法律。是的,我們並不把這一切寫在紙上,但它是一種規矩,不用書寫也是銘心刻骨的。而且比如今許多寫在紙上的東西還有效力。我問:難道不是這樣嗎?從時間很深遠的地方傳來了十分肯定的聲音,隆隆地說,是這樣,是這樣。
   總而言之,我們在那個時代訂出的規矩是叫人嚮下而不是叫人嚮上的。骨頭沉重高貴的人是製作這種規範的藝術傢。
   骨頭把人分出高下。
   土司。
   土司下面是頭人。
   頭人管百姓。
   然後纔是科巴(信差而不是信使),然後是傢奴。這之外,還有一類地位可以隨時變化的人。他們是僧侶,手工藝人,巫師,說唱藝人。對這一類人,土司對他們要放縱一些,前提是衹要他們不叫土司産生不知道拿他們怎麽辦好的感覺就行了。
   有個喇嘛曾經對我說:雪山柵欄中居住的藏族人,面對罪惡時是非不分就像沉默的漢族人;而在沒有什麽歡樂可言時,卻顯得那麽歡樂又像印度人。
   中國,在我們的語言中叫做“迦那”。意思是黑衣之邦。
   印度,叫做“迦格”。意思是白衣之邦。
   那個喇嘛後來受了麥其土司的懲罰,因為他總是去思考些大傢都不願深究的問題。他是在被割去了舌頭,嘗到了不能言語的痛苦後纔死去的。關於這個問題我是這樣想的:釋加牟尼之前,是先知的時代,之後,我們就再也不需要用自己的腦子來思考了。如果你覺得自己是傑出的人,而又不是生為貴族,那就做一個喇嘛為人們描繪來世的圖景吧。如果你覺得關於現在,關於人生,有話不能不說,那就趕快。
   否則,等到沒有了舌頭,那就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君不見,那些想要說點什麽的舌頭已經爛掉了。
   百姓們有時確實想說點什麽,但這些人一直要等到要死了,纔會講點什麽。好的臨終語言有如下這些:——給我一口蜜酒。
   ——請在我口中放一小塊玉石吧。
   ——天就要亮了。
   ——阿媽,他們來了。
   ——我找不到我的腳了。
   ——天哪,天哪。
   ——鬼,鬼呀!
   等等,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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