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三言二拍>> 凌濛初 Ling Mengchu   中國 China   明代   (1580年1644年)
二刻拍案驚奇
  《二刻拍案驚奇》是明代凌蒙初的擬話本小說集,它同《初刻拍案驚奇》一起,合稱“二拍”,是我國古代短篇小說的寶庫之一。  《二刻拍案》共有作品40 篇,但捲二十三《大姊魂遊完宿願,小姨病起續前緣》與《初刻拍案驚奇》同捲篇目相同,捲四十《宋公明鬧元宵雜劇》係雜劇,故實有小說38篇。  《二刻驚奇》的思想內容是比較復雜的,但從總體上看,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新興的市民階層的思想觀念,其所提倡的傳統道德中也有不可否定的健康成分,主流還是比較好的。概括地說,本書的內容,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一、表現愛情婚姻和兩性關係;二、表現封建官吏的思想行為;三、表現商人生活。
  
  意義:
  從" 初刻"的序言裏,可以知道凌蒙初是由於看到馮夢竜所編輯的"三言"行世頗捷,因而在"肆中人"慫恿下寫了"二拍",在小說的取材上,凌蒙初所見的宋元舊本,已被馮夢竜"搜括殆盡",剩下的衹是"溝中之斷蕪,略不足陳"的東西,所以就"取古今來雜碎事,可新聽睹、佐談諧者,演而暢之"。在序言中,作者對於"一二輕薄惡少,初學拈筆,便思污衊世界,廣摭誣造,非荒誕不足信,則褻穢不忍聞"的現象,表示十分憤慨,但在"二拍"中這類描寫還是很多。
  "二拍"的部分作品具有積極意義。首先是有些作品反映了明代市民生活和他們的思想意識。《轉運漢遇巧洞庭紅》寫商人泛海經商事。主人翁文若虛,在國內經商破産,一次偶然和一些商人出海經商,他因沒有本錢,衹好帶了衹值一兩多銀子的洞庭紅,不料到了海外,竟賣了八百多兩銀子。回來的路上,在過一荒島時又揀到了個珍寶,因此大發橫財,成了一大富商。聯繫明中葉後商人要求開放"海禁"的歷史背景,就能看出,小說反映了當時商人們追求錢財的強烈欲望。《疊居奇程客得助》寫徽州商人程宰因經商失敗,"怕歸來受人笑話"而流落關外,後來為海神所垂愛,得其指點,先後通過囤積藥材、絲綢和粗布發了橫財。海神的"人棄我堪取,奇贏自可居"的指點,表現了商人的精神世界和經營準則。在《烏將軍一飯必酬》中,王生兩次販物被劫,使他對出外經商,失去信心,他的嬸母一再鼓勵他:"不可因此兩番,墜了傢傳行業。"這些十分重視商業的描寫,在以往作品中實屬少見,這是明中葉後商品經濟活躍,市民意識進一步發展的反映。
  "二拍"中部分描寫愛情和婚姻的作品,具有一定的社會內容。《李將軍錯認舅》,着力描寫了劉翠翠和金定之間忠貞不渝的愛情。先是翠翠迫使父母放棄"門當戶對"的習俗陳規而和金定結合,後翠翠被李將軍虜去作妾,金定又歷盡艱辛,終於找到了翠翠。但迫於將軍權勢,不得以夫妻相認,最後以雙雙殉情來表示他們之間至死不渝的感情。《宣徽院仕女鞦韆會》裏的少女速歌失裏,對父母從勢利觀點出發的悔盟迫嫁行為堅决抗爭,終於實現了和心愛的未婚夫相結合的美好願望。《錯調情賈母詈女》中賈閨娘與孫小官相愛,遭母橫加干涉,後經種種麯折,這對有情人終成了眷屬。在《滿少卿饑附飽□》裏批判了滿少卿的忘恩負義、富貴易妻的醜惡行為;並對現實生活中衹準男人喪妻後續弦再娶,置妾買婢,而不許寡婦再嫁的現象,表示了不平,實際上提出了在愛情婚姻生活中要求男女平等的觀點。
  “二拍”中還有一類作品,暴露了封建統治階級的貪婪兇殘、荒淫好色。《青樓市探人蹤》裏,通過猙獰貪婪的楊僉憲和狠心奪産的張廩生這兩個形象,揭示了封建統治階級陰險狠毒的本質,尤其是楊僉憲的罪行更令人發指,為吞沒五百兩銀子的賄賂,竟殺害了張廩生主僕五條人命。《進香客莽看金剛經》裏寫貪婪卑劣的柳太守,為脅取寺中收藏價值千金的白香山手書金剛經,竟囑盜誣攀某寺為窩藏盜犯之所,對住持多方迫害。《王漁翁捨鏡崇三寶》中提點刑獄使者渾耀聞知住持法輪藏了他人寶鏡發了財,為奪得寶鏡,他用盡各種威逼手段,直至把住持活活打死。
  “二拍”頗善於組織情節,因此多數篇章有一定吸引力,語言也還生動,但從總的藝術魅力來說,它比“三言”差得多。
  凌蒙初在《序言》中申明自己所寫小說是“文不足徵,意殊有屬”,作者所屬的無非是要宣揚名教,以達到勸慰的目的。因此書中消極、落後的成分比重甚大。具體表現為露骨的色情描寫甚多,另外封建迷信、因果報應和宿命論思想幾乎充斥全書,還有少數篇章如《錢多處白丁橫帶》、《何道士因術成姦》裏對農民起義進行了攻擊。
捲之一 進香客莽看金剛經 出獄僧巧完法會分
  詩曰:世間字紙藏經同,見者須當付火中。
  或置長流清淨處,自然福祿永無窮。
  話說上古蒼頡製字,有鬼夜哭,蓋因造化秘密,從此發泄盡了。衹這一哭,有好些個來因。假如孔子作《春秋》,把二百四十二年間亂臣賊子心事闡發,凜如斧鉞,遂為萬古綱常之鑒,那些好邪的鬼豈能不哭!又如子産鑄刑書,衹是禁人犯法,流到後來,好胥舞文,酷吏鍛罪,衹這筆尖上邊幾個字斷送了多多少少人?那些屈陷的鬼,豈能不哭!至於後世以詩文取士,憑着暗中朱衣神,不論好歹,衹看點頭。他肯點點頭的,便差池些,也會發高科,做高昏不肯點頭的,遮莫你怎樣高才,沒處叫撞天的屈。那些嘔心抽腸的鬼,更不知哭到幾時,纔是住手。可見這字的關係,非同小可。況且聖賢傳經講道,齊傢治國平天下,多用着他不消說;即是道傢青牛騎出去,佛傢白馬馱將來,也衹是靠這幾個字,緻得三教流傳,同於三光。那字是何等之物,豈可不貴重他!每見世間人,不以字紙為意,見有那殘書廢葉,便將來包長包短,以致因而揩臺抹桌,棄擲在地,掃置灰塵污穢中,如此作踐,真是罪業深重,假如偶然見了,便輕輕拾將起來,付之水火,有何重難的事,人不肯做?這不是人不肯做,一來衹為人不曉得關着禍福,二來不在心上的事,匆匆忽略過了。衹要能存心的人,但見字紙,便加愛惜,遇有遺棄,即行收拾,那個陰德可也不少哩!
  宋時,王沂公之父愛惜字紙,見地上有遺棄的,就拾起焚燒,便是落在糞穢中的,他畢竟設法取將起來,用水洗淨,或投之長流水中,或候烘曬幹了,用火焚過。如此行之多年,不知收拾淨了萬萬千千的字紙。一日,妻有娠將産,忽夢孔聖人來分付道:“汝傢愛惜字紙,陰功甚大。我已奏過上帝,遣弟子曾參來生汝傢,使汝傢富貴非常。”夢後果生一兒,因感夢中之語,就取名為王曾。後來連中三元,官封沂國公。宋朝一代中三元的,止得三人:是宋庠、馮京與這王曾,可不是最希罕的科名了!誰知內中這一個,不過是惜字紙積來的福,豈非人人做得的事?如今世上人見了享受科名的,那個不稱羨道是難得?及至愛惜字紙這樣容易事,卻錯過了不做,不知為何。且聽小子說幾句:倉頡製字,爰有妙理。三教聖人,無不用此。
  眼觀穢棄,顙當有。三元科名,恰字而已。
  一唾手事,何不拾取?小子因為奉勸世人惜字紙,偶然記起一件事來。一個衹因惜字紙拾得一張故紙,合成一大段佛門中因緣,有好些的靈異在裏頭。有詩為證:撿墨因緣法寶流,山門珍秘永傳留。
  從來神物多可護,堪笑愚人欲強謀!
  卻說唐朝侍郎白樂天,號香山居士,他是個佛門中再來人。專一精心內典,勤修上乘。雖然頂冠束帶,是個宰官身,卻自念佛看經,做成居士相。當時因母病,發願手寫《金剛般若經》百捲,以祈真佑,散施在各處寺宇中。後來五代、宋、元兵戈擾亂,數百年間,古今名跡海內亡失已盡。何況白香山一傢遺墨,不知多怎地消滅了。唯有吳中太湖內洞庭山一個寺中,流傳得一捲,直至國朝嘉靖年間依然完好,首尾不缺。凡吳中賢士大夫。騷人墨客曾紛賞鑒過者,皆有題跋在上,不消說得:就是四方名公遊客,也多曾有贊嘆頂禮、請求拜觀。留題姓名日月的,不計其數。算是千年來希奇古跡,極為難得的物事。山僧相傳至寶收藏,不在話下。
  月說嘉靖四十三年,吳中大水,田禾淹盡,寸草不生。米價踴貴,各處禁糶閉糴,官府嚴示平價,越發米不入境了。元來大凡年荒米貴,官府衹合靜聽民情,不去生事。少不得有一夥有本錢趨利的商人,貪那貴價,從外方賤處販將米來;有一夥有傢當囤米的財主,貪那貴價,從傢裏廒中發出米去。米既漸漸輻輳,價自漸浙平減,這個道理也是極容易明白的。最是那不識時務執拗的腐儒做了官府,專一遇荒就行禁糶。閉糴、平價等事。他認道是不使外方糴了本地米去,不知一行禁止,就有棍徒詐害,遇見本地交易,便自聲揚犯禁,拿到公庭,立受枷責。那有身傢的怕惹事端,傢中有米,衹索閉倉高坐,又且官有定價,不許貴賣,無大利息,何苦出糶?那些販米的客人,見官價不高,也無想頭。就是小民私下願增價暗糴,俱怕敗露受貴受罰。有本錢的人,不肯擔這樣幹係,幹這樣沒要緊的事。所以越弄得市上無米,米價轉高,愚民不知,上官不諳,衹埋怨道:“如此禁閉,米衹不多;如此仰價,米衹不賤。”沒得解說,衹囫圇說一句救荒無奇策罷了。誰知多是要行荒政,反緻越荒的。
  閑話且不說。衹因是年米貴,那寺中僧侶頗多,坐食煩難。平日檀越也為年荒米少,不來布施。又兼民窮財盡,餓殍盈途,盜賊充斥,募化無路。那洞庭山位在太湖中間,非舟揖不能往來。寺僧平時吃着十方,此際料沒得有凌波出險。載米上門的了。真個是:香積廚中無宿食,淨明鉢裏少餘糧。寺僧無討奈何。內中有一僧,法名辨悟,開言對大衆道:“寺中僧徒不少,非得四五十石米不能度此荒年。如今料無此大施主,難道抄了手坐看餓死不成?我想白侍郎《金剛經》真跡,是纍朝相傳至寶,何不將此件到城中尋個識古董人傢,當他些米糧且度一歲?到來年有收,再圖取贖,未為遲也。”住持道:“相傳此經值價不少,徒然守着他,救不得饑餓,真是戤米囤餓殺了,把他去當米,誠是算計。但如此年時,那裏撞得個人肯出這樣閑錢,當這樣冷貨?衹怕空費着說話罷了。”辨悟道:“此時要遇個識寶太師,委是不能勾。想起來衹有山塘上王相國府當內嚴都管,他是本山人,乃是本房檀越,就中與我獨厚。該捲白侍郎的經,他雖未必識得,卻也多曾聽得。憑着我一半面皮,挨當他幾十挑米,敢是有的。”衆僧齊聲道:“既然如此,事不宜遲,衹索就過湖去走走。”
  住持走去房中,廂內捧出經來,外邊是宋錦包袱包着,揭開裏頭看時,卻是册頁一般裝的,多年不經裱褙,糨氣已無,周圍鑲紙,多泛浮了。住持道:“此是傳名的古物,如此零落了,知他有甚好處?今將去與人傢藏放得好些,不要失脫了些便好。”衆人道:“且未知當得來當不來,不必先自耽憂。”辨悟道:“依着我說,當便或者當得來。衹是救一時之急,贖取時這項錢糧還不知出在那裏?”衆人道:“且到贖時再做計較,眼下衹是米要緊,不必多疑了。”當下雇了船衹,辨悟叫個道人隨了,帶了經包,一面過湖到山塘上來。
  行至相府門前,遠遠望去,衹見嚴都管正在當中坐地,辨悟上前稽首,相見已畢,嚴都管便問道:“師父何事下顧?”辨悟道:“有一件事特來與都管商量,務要都管玉成則個。”都管道:“且說看何事。可以從命,無不應承。“辨悟道:“敝寺人衆缺欠齋糧,目今年荒米貴,無計可施。寺中祖傳《金剛經》,是唐朝白侍郎真筆,相傳價值千金,想都管平日也曉得這話的。意欲將此捲當在府上鋪中,得應付米百來石,度過荒年,救取合寺人人生命,實是無量動德。”嚴都管道:“是甚希罕東西,金銀寶貝做的,值此價錢?我雖曾聽見老爺與賓客們常說,真是千聞不如一見。師父且與我看看再商量。”辨悟在道人手裏接過包來,打開看時,多是零零落落的舊紙。嚴都管道:“我衹說是怎麽樣金碧輝煌的,元來是這等悔氣色臉,到不如外邊這包還花碌碌好看,如何說得值多少東西?”都管強不知以為知的逐葉翻翻,直翻到後面去,看見本府有許多大鄉宦名字及圖書在上面,連主人也有題跋手書印章,方喜動顔色道“這等看起來,大略也值些東西,我傢老爺纔肯寫名字在上面。除非為我傢老爺這名字多值了百來兩銀子,也不見得。我與師父相處中,又是救濟好事,雖是百石不能勾,我與師父五十石去罷。”辨悟道:“多當多贖,少當少贖。就是五十石也罷,省得擔子重了,他日回贖難措處。”當下嚴都管將經包袱得好了,捧了進去。終久是相府門中手段,做事不小,當真出來寫了一張當票,當米五十石,付與辨悟道:“人情當的,不要看容易了。”說罷。便叫開倉斛發。辨悟同道人雇了腳夫,將來一斛一斛的盤明下船,謝別了都管,千歡萬喜,載回寺中不題。
  且說這相國夫人,平時極是好善,尊重的是佛傢弟子,敬奉的是佛傢經捲。那年鼕底,都管當中送進一年簿藉到夫人處查算,一嚮因過歲新正,忙忙未及簡勘。此時已值二月中旬,偶然閑手揭開一葉看去,內一行寫着“薑字五十九號,當洞庭山某寺《金剛經》一捲,本米五十石”。夫人道:“奇怪!是何經捲當了許多米去?”猛然想道:“常見相公說道洞庭山寺內有捲《金剛經》,是山門之寶,莫非即是此件?”隨叫養娘們傳出去,取進來看。不逾時取到。夫人盥手淨了,解開包揭起看時,是古老紙色,雖不甚曉得好處與來歷出處,也知是舊人經捲。便念聲佛道:“此必是寺中祖傳之經,衹為年荒將來當米吃了。這些窮寺裏如何贖得去?留在此處褻瀆,心中也不安穩。譬如我齋了這寺中僧人一年,把此經還了他罷,省得佛天面上取利不好看。”分付當中都管說:“把此項五十石作做夫人齋僧之費,速喚寺中僧人,還他原經供養去。”
  都管領了夫人的命,正要尋便捎信與那辨悟,教他來領此經。恰值十九日呈觀世音生日,辨悟過湖來觀音山上進香,事畢到當中來拜都管。都管見了道“來得正好!我正要尋山上燒香的人捎信與你。”辨悟道:“都管有何分付?”都管道:“我無別事,便為你舊年所當之經,我傢夫人知道了,就發心布施這五十石本米與你寺中,不要你取贖了,白還你原經,去替夫人供養着,故此要尋你來還你。”辨悟見說,喜之不勝,合掌道:“阿彌陀佛!難得有此善心的施主,使此經重還本寺,真是佛緣廣大,不但你夫人千載流傳,連老都管也種福不淺了。”都管道:“好說,好說!”隨去稟知夫人,請了此經出來,奉還辨悟。夫人又分付都管:“可留來僧一齋。”都管遵依,設齋請了辨悟。
  辨悟笑嘻嘻捧着經包,千恩萬謝而行。到得下船埠頭,正直山上燒香多人,坐滿船上,卻待開了。辨悟叫住也搭將上去,坐好了開船。船中人你說張傢長,我說李傢短。不一時,行至湖中央。辨悟對衆人道:“列位說來說去,總不如小僧今日所遇施主,真是個善心喜捨量大福大的了。”衆人道:“是那一傢?”辨悟道:“是王相國夫人。”衆人內中有的道:“這是久聞好善的,今日卻如何布施與師父?”辨悟指着經包道:“即此便是大布施。”衆人道:“想是你募緣簿上開寫得多了。”辨悟道:“若是有心施捨,多些也不為奇。專為是出於意外的,所以難得。”衆人道:“怎生出於意外?”辨悟就把去年如何當米,今日如何白還的事說了一遍,道:“一個荒年,合寺僧衆多是這夫人救了的。況且寺中傳世之寶正苦沒本利贖取,今得奉回,實出僥幸。”衆人見說一本經當了五十石米,好生不信,有的道:“出傢人慣說天話,那有這事?”有的道:“他又不化我們東西,何故掉謊?敢是真的。”又有的道:“既是值錢的佛經,我們也該看看,一緣一會,也是難得見的。”要與辨悟取出來看。辨悟見一夥多是些鄉村父老,便道:“此是唐朝白侍郎真筆,列位未必識認,褻褻瀆瀆,看他則甚?”內中有一個教鄉學假斯文的,姓黃號丹山,混名黃撮空,聽得辨悟說話,便接口道:“師父出言太欺人!甚麽白侍郎黑侍郎,便道我們不認得?那個白侍郎,名字叫得白樂天,《幹傢詩》上多有他的詩,怎欺負我不曉得?我們今日難得同船過湖,也是個緣分,便大傢請出來看看古跡。”衆人聽得,盡拍手道:“黃先生說得有理。”一齊就去辨悟身邊,討取來看。辨悟四不拗六,抵當衆人不住,衹得解開包袱,攤在艙板上。揭開經來,那經葉葉不粘連的了,正揭到頭一板,怎當得湖中風大?忽然一陣旋風,攪到經邊一掀,急得辨悟忙將兩手摁住,早把一葉吹到船頭上。那時,辨悟衹好接着,不能脫手去取,忙叫衆人快快收着。衆人也大傢忙了手腳,你挨我擠,吆吆喝喝,磕磕撞撞,那裏撈得着?說時遲,那時快,被風一捲,早捲起在空中。元來一年之中,惟有正二月的風是從地下起的,所以小兒們放紙鳶風箏,衹在此時。那時是二月天氣,正好隨風上去,那有下來的,風恰恰吹來還你船中?況且太湖中間氵廣氵廣漾漾的所在,沒弄手腳處,衹好共睜着眼,望空仰看。但見:天際飛衝,似炊煙一道直上:雲中蕩漾,如遊絲幾個翻身。紙鳶到處好為鄰,俊鶻飛來疑是伴。底下叫的叫,跳的跳,衹在湖中一葉舟;上邊往一往,來一來,直通海外三千國。不勝得補青天的大手抓將住,沒外惜係白日的長繩縛轉來。
  辨悟手接着經捲,仰望着天際,無法施展,直看到望不見纔住。眼見得這一紙在爪睦國裏去了,衹叫得苦,衆人也多呆了,互相埋怨。一個道:“纔在我手邊,差一些兒不拿得住。”一個道:“在我身邊飛過,衹道你來拿,我住了手。”大傢唧噥,一個老成的道:“師父再看看,敢是吹了沒字的素紙還好。”辨悟道:“那裏是素紙!剛是揭開頭一張,看得明明白白的。”衆人疑惑,辨悟放開雙手看時,果然失了頭一板。辨悟道:“千年古物,誰知今日卻弄得不完全了!”忙把來疊好,將包包了,紫漲了面皮,衹是怨悵。衆人也多懊悔,不敢則聲,黃撮空沒做道理處,文謅謅強通句把不中款解勸的話,看見辨悟不喜歡,也再沒人敢討看了。船到山邊,衆人各自上岸散訖。辨悟自到寺裏來,說了相府白還經捲緣故,合寺無不歡喜贊嘆:卻把湖中失去一葉的話,瞞住不說。寺僧多是不在行的,也沒有人翻來看看,交與住持收拾過罷了。
  話分兩頭。卻說河南衛輝府,有一個姓柳的官人,補了常州府太守,擇日上任。傢中親眷設酒送行,內中有一個人,乃是個傅學好古的山人,曾到蘇、杭四處遊玩訪友過來,席間對柳太守說道:“常州府與蘇州府接壤,那蘇州府所屬太湖洞庭山某寺中,有一件希奇的物事。乃是白香山手書《金剛經》。這個古跡價值千金,今老親丈就在鄰邦,若是有個便處,不可不設法看一看。”那個人是柳太守平時極尊信的,他雖不好古董,卻是個極貪的性子,見說了值千金,便也動了火,牢牢記在心上。到任之後,也曾問起常州鄉士大夫,多有曉得的,衹是蘇、鬆隔屬,無因得看。他也不是本心要看,衹因千金之說上心,希圖頻對人講,或有奉承他的解意了,購求來送他未可知。誰知這些聽說的人道是隔府的東西,他不過無心問及,不以為意。以後在任年餘,漸漸放手長了。有幾個富翁為事打通關節,他傳出密示,要蘇州這捲《金剛經》。詎知富翁要銀子反易,要這經卻難,雖曾打發人尋着寺僧求買,寺僧道是傢傳之物,並無賣意。及至問價,說了千金。買的多不在行,伸伸舌,搖搖頭,恐怕做錯了生意,折了重本,看不上眼,不是算了,寧可苦着百來兩銀子送進衙去,回說“《金剛經》乃本寺鎮庫之物,不肯賣的,情願納價”罷了。太守見了白物,收了頑涎,也不問起了。如此不止一次。
  這《金剛經》到是那太守發科分起發人的丹頭了,因此明知這經好些難取,一發上心。有一日,江陰縣中解到一起劫盜,內中有一行腳頭陀僧,太守暗喜道:“取《金剛經》之計,衹在此僧身上了。”一面把盜犯下在死囚牢裏,一面叫個禁子到衙來,悄悄分咐他道:“你到監中,可與我密密叮囑這行腳僧,我當堂再審時,叫他口裏板着蘇州洞庭山某寺,是他窩贓之所,我便不加刑罰了,你卻不可泄漏討死吃!”禁子道:“太爺分咐,小的性命恁地不值錢?多在小的身上罷了。”禁子自去依言行事。果然次日升堂,研問這起盜犯,用了刑具,這些強盜各自招出贓仗窩傢,獨有這個行腳僧不上刑具,就一口招道贓在洞庭山某寺窩着,寺中住持叫甚名字。元來行腳僧人做歹事的,一應荒廟野寺投齋投宿,無處不到,打聽做眼,這寺中住持姓名,恰好他曉得的,正投太守心上機會。太守大喜,取了供狀,疊成文捲,一面行文到蘇州府埔盜廳來,要提這寺中住持。差人賫文坐守,捕廳僉了牌,另差了兩個應捕,駕了快船,一直望太湖中洞庭山來。真個:人似饑鷹,船同蜚虎。鷹在空中息攫倉,虎逢到處立吞生。靜悄村墟,地神號鬼哭:安閑捨字,登時犬走雞飛。即此便是活無常,陰間不數真羅剎。
  應捕到了寺門前,雄糾糾的走將入來,問道:“那一個是住持?”住持上前稽首道:“小僧就是。”應捕取出麻繩來便套,住持慌了手腳道:“有何事犯,便宜得如此?”應捕道:“盜情事發,還問甚麽事犯!”衆僧見住持被縛,大傢走將攏來,說道:“上下不必粗魯!本寺是山搪王相府門徒,等閑也不受人欺侮!況且寺中並無歹人,又不曾招接甚麽遊客住宿,有何盜情干涉?”應捕見說是相府門徒,又略略軟了些,說道:“官差吏差,來人不差。我們捕廳因常州府盜情事,扳出與你寺幹連,行關守提。有幹無幹,當官折辨,不關我等心上,衹要打發我等起身!”一個應捕,假做好人道:“且寬了縛,等他去周置,這裏不怕他走了去,”住持脫了身,討牌票看了,不知頭由。一面商量收拾盤纏,去常州分辨,一面將差使錢送與應捕,應捕嫌多嫌少,詐得滿足了纔住手。應捕帶了住持下船,辨悟叫個道人跟着,一同隨了住持,緩急救應。到了捕廳,點了名,辦了文書,解將過去。免不得書房與來差多有了使費。住持與辨悟、道人,共是三人,雇了一個船,一路盤纏了來差,到常州來。
  說話的,你差了。隔府關提,盡好使用支吾,如何去得這樣容易?看官有所不知,這是盜情事,不比別樣閑訟,須得出身辨白,不然怎得許多使用?所以衹得來了。未見官時,辨悟先去府中細細打聽劫盜與行腳僧名字、來蹤去跡,與本寺沒一毫影響,也沒個仇人在內,正不知禍根是那裏起的,真摸頭路不着。說話間,太守升堂。來差投批,帶住持到。太守不開言問甚事由,即寫監票發下監中去。住持不曾分說得一句話,竟自黑碌碌地吃監了。太守監罷了住持,喚原差到案前來,低問道:“這和尚可有人同來麽?”原差道:“有一個徒弟,一個道人。”太守道:“那徒弟可是了事的?”原差道:“也曉得事體的。”太守道:“你悄地對那徒弟說,可速回寺中去取那本《金剛經》來,救你師父,便得無事;若稍遲幾日,就討絶單了。”原差道:“小的去說。”
  太守退了堂。原差跌跌腳道:“我衹道真是盜情,元來又是甚麽《金剛經》!”蓋衹為先前藉此為題詐過了好幾傢,衙門人多是曉得的了,走去一十一五對辨悟說了。辨悟道:“這是我上世之物,怪道日前有好幾起常州人來寺中求買,說是府裏要,我們不賣與他。直到今日,卻生下這個計較,陷我師父,強來索取,如今怎麽處?”原差道:“方纔明明分咐稍遲幾日就討絶單。我老爺衹為要此經,我這裏好幾傢受了纍。何況是你本寺有的,不送得他。他怎肯住手,卻不在送了性命?快去與你住持師父商量去!”辨悟就央原差領了到監裏,把這些話,一一說了。住持道:“既是如此,快去取來送他,救我出去罷了。終不成為了大傢門面的東西,斷送了我一個人性命罷?”辨悟道:“不必二三,取了來就是。”對原差道:“有煩上下代稟一聲,略求寬客幾日,以便往回。師父在監,再求看覷。”原差道:“既去取了,這個不難,多在我身上,放心前去。”
  辨悟留下盤纏與道人送飯,自己單身,不辭辛苦,星夜趕到寺中,取了經捲,復到常州。不上五日,來會原差道:“經已取來了,如何送進去?”原差道:“此是經捲,又不是甚麽財物!待我在轉桶邊擊梆,稟一聲,遞進去不妨。”果然原差遞了進去。太守在私衙,見說取得《金剛經》到,道是寶物到了,合衙人眷多來爭看。打開包時,太守是個粗人,本不在行,衹道千金之物,必是怎地莊嚴:看見零零落落,紙色晦黑,先不象意。揭開細看字跡,見無個起首,沒頭沒腦。看了一會,認有細字號數,仔細再看,卻元來是第二葉起的。太守大笑道:“凡事不可虛慕名,雖是古跡,也須得完全纔好。今是不全之書,頭一板就無了,成得甚用?說甚麽千金百金,多被這些酸子傳聞誤了,空費了許多心機。難為這個和尚坐了這幾日監,豈不冤枉!”內眷們見這經捲既沒甚麽好看,又聽得說和尚坐監,一齊攛掇,叫還了經捲,放了和尚。太守也想道沒甚緊要,仍舊發與原差,給還本主。衙中傳出去說:“少了頭一張,用不着,故此發了出來。”辨悟衹認還要補頭張,懷着鬼胎道:“這卻是死了!“正在心慌,衹見連監的住持多放了出來。原差來討賞,道:“已此沒事了。“住持不知緣故,原差道:“老爺起心要你這經,故生這風波,今見經不完全,沒有甚麽頭一張,不中他意,有些懊悔了。他原無怪你之心,經也還了,事也罷了。恭喜!恭喜!”
  住持謝了原差,回到下處。與辨悟道:“那裏說起,遭此一場橫禍!今幸得無事,還算好了。衹是適纔聽見說經上沒瞭瞭頭張,不完全,故此肯還。我想此經怎的不完全?”辨悟纔把前日太湖中衆人索看,風捲去頭張之事,說了一遍,住持道:“此天意也!若是風不吹去首張,此經今日必然被留,非復我山門所有了。如今雖是缺了一張,後邊名跡還在,仍舊歸吾寺寶藏,此皆佛天之力。”喜喜歡歡,算還了房錢飯錢,師徒與道人三衆雇了一個船,同回蘇州過了滸墅關數裏,將到楓橋,天已昏黑,忽然風雨大作,不辨路徑。遠遠望去,一道火光燭天,叫船傢對着亮處衹管搖去。其時風雨也息了,看看至近,卻是草捨內一盞燈火明亮,聽得有木魚聲。船到岸邊,叫船傢纜好了。辨悟踱上去,叩門討火。門還未關,推將進去,卻是一個老者靠着桌子誦經,見是個僧傢,忙起身敘了禮。辨悟求點燈,老者打個紙捻兒,蘸蘸油點着了,遞與辨悟。辨悟接了紙捻,照得滿屋明亮,偶然擡頭帶眼見壁間一幅字紙粘着,無心一看,吃了一驚,大叫道:“怪哉!聖哉!”老者問道:“師父見此紙,為何大驚小怪?”辨悟道:“此話甚長!小舟中還有師父在內,待小僧拿火去照了,然後再來奉告,還有話講。”老者道:“老漢是奉佛弟子,何不連尊師接了起來?”老者就叫小廝祖壽出來,同了辨悟到舟中,來接那一位師父。
  辨悟來到船上,先叫住持道:“師父快起來!不但沒着主人,且有奇事了!”住持道:“有何奇事?”辨悟道:“師父且到裏面見了主人,請看一件物事。”住待同了辨悟走進門來,與主人相見了。辨悟拿了燈,拽了住持的手,走到壁間,指着那一幅字紙道:“師父可認認看。”住持擡眼一看,衹見首一行是“金剛般若波羅密經”,第二行是“法會由由分第一”,正是白香山所書,乃經中之首葉,在湖中飄失的。拍手道:“好象是吾傢經上的,何緣得在此處?”老者道:“賢師徒驚怪此紙,必有緣故。”辨悟道:“老丈肯把得此紙的根由,一說,愚師徒也剖心相告。”老者擺着椅子道:“請坐了獻茶,容老漢慢講。”
  師徒領命,分次坐了。奉茶已畢,老者道:“老漢姓姚,是此間漁人。幼年不曾讀書,從不識字,衹靠着魚蝦為生。後來中年,傢事盡可度日了,聽得長者們說因果,自悔作業大多,有心修行。衹為不識一字,難以念經,因此自恨。凡見字紙,必加愛惜,不敢作踐,如此多年。前年某月某日晚間,忽然風飄甚麽物件下來,到於門首。老漢望去,衹看見一道火光落地,拾將起來,卻是一張字紙。老漢驚異,料道多年寶惜字紙,今日見此光怪,必有奇處,不敢褻瀆,將來粘在壁間,時常頂禮。後來有個道人到此見了,對老漢道:‘此《金剛經》首葉,若是要念全經,我當教汝。’遂手出一捲,教老漢念誦一遍,老漢隨口念過,心中豁然,就把經中字一一認得。以後日漸增加,今頗能遍歷諸經了。記得道人臨別時,指着此紙道:‘善守此幅,必有後果。’老漢一發不敢怠慢,每念誦時,必先頂禮。今兩位一見,共相驚異,必是曉得此紙的來歷了。”主持與辨悟同聲道:“適間迷路,忽見火光衝天,隨亮到此,卻衹是燈火微明,正在怪異。方纔見老丈見教,得此紙時,也見火光,乃知是此紙顯靈,數當會合。老丈若肯見還,功德更大了。”老者道:“非師等之物,何雲見還?”辨悟道:“好教老丈得知:此紙非凡筆,乃唐朝侍郎白香山手跡也,全經一捲,在吾寺中,海內知名。吾師為此近日被一個狠官人拿去,強逼要獻,幾喪性命,沒奈何衹得獻出。還虧得前年某月某日鬍中遇風,飄去首葉,那官人嫌他不全,方得重還。今日正奉歸寺中供養,豈知卻遇着所失首葉在老丈處,重得贍禮!前日若非此紙失去,此經已落他人之手;今日若非此紙重逢,此經遂成不全之文。一失一得,不先不後,兩番火光,豈非韋馱尊天有靈,顯此護法手段出來麽?”
  老者似信不信的答應。辨悟走到船內,急取經包上來,解與老者看,乃是第二葉起的,將來對着壁間字法紙色,果然一樣無差。老者嘆異,念佛不已,將手去壁間揭下來,合在上面,長短闊狹無不相同。一捲經完完全全了,三人盡皆歡喜。老者分付治齋相款,就留師徒兩人同榻過夜。住持私對辨悟道:“起初我們恨柳太守,如今想起來,也是天意。你失去首葉,寺中無一人知道,珍藏到今。若非此一番跋涉,也無從遇着原紙來完全了。”辨悟道:“上天曉得柳太守起了不良之心,怕奪了全捲去,故先吹掉了一紙,今全捲重歸,仍舊還了此一紙,實是天公之巧,此捲之靈!想此老亦是會中人,所云道人,安知不是白侍郎托化來的!”住持道:“有理,有理!”是夜,姚老者夢見韋馱尊天來對他道:“汝幼年作業深重,虧得中年回首,愛惜字紙。已命香山居士啓汝天聰,又加守護經文,完成全捲,陰功更大,罪業盡消。來生在文字中受報,福祿非凡,今生且賜延壽一紀,正果而終。”老者醒來,明明記得。次日,對師徒二人道:“老漢愛護此紙經年,今見全經,無量歡喜。雖將此紙奉還,老漢不能忘情。願隨老師父同行,出錢請個裱匠,到寺中重新裝好,使老漢展誦幾遍,方為稱懷。”師徒二人道:“難得檀越如此信心,實是美事,便請同船同往敝寺隨喜一番。”
  老者分咐了傢裏,帶了盤纏,喚小廝祖壽跟着,又在城裏接了一個高手的裱匠,買了作料,一同到寺裏來。盤桓了幾日,等待匠完工,果然裱得煥然一新。便出襯錢請了數衆,展念《金剛經》一晝夜,與師徒珍重而別。後來,每年逢誕日或佛生日,便到寺中瞻禮白香山手跡一遍,即行持念一日,歲以為常。年過八十,到寺中沐浴坐化而終。寺中寶藏此捲,聞說至今猶存。有詩為證一紙飛空大有緣,反因失去得周全。
  拾來寶惜生多福,故紙何當浪棄捐!
  小子不敢明說寺名,衹怕有第二個象柳太守的尋蹤問跡,又生出事頭來。再有一詩笑那太守道:傖父何知風雅緣?貪看古跡衹因錢。
  若教一捲都將去,寧不冤他白樂天!
捲之二 小道人一着饒天下 女棋童兩局註終身
  百年伉儷是前緣,天意巧周全。試看人世,禽魚草術,吝有蟬聯。從來材藝稱奇絶,必自種女連。文君琴思,仲姬畫手,匹美雙傳。一詞寄《眼兒媚》自古道:物各有偶。才子佳人,天生匹配,最是人世上的佳話。看官且聽小子說:山東兗州府巨野縣有個穠芳亭,乃是地方居民秋收之時,祭賽田祖先農。公舉社會聚飲的去處。嚮來亭上有一扁額,大書三字在上,相傳是唐顔魯公之筆,失去已久,衆人無敢再寫。一日正值社會之期,鄉裏父老相商道:“此亭徒有其名,不存其扁。衹因嚮是木扁,所以損壞。今若立一通石碑在亭中,別請當今名筆寫此三字在內,可垂永久。”此時衹有一個秀纔,姓王名維翰,是晉時王羲之一派子孫,慣寫顔字,書名大盛。父老具禮相求,道其本意,維翰欣然相從,約定社會之日,就來赴會,即當舉筆,父老礱石端正。
  到了是日,合鄉村男婦兒童,無不畢赴,同觀社火。你道如何叫得社火?凡一應吹簫打鼓。踢球放彈。勾攔傀儡。五花囗弄諸般戲具,盡皆施呈,卻象獻來與神道觀玩的意思,其實衹是人扶人興,大傢笑耍取樂而已。所以王孫公子,盡有攜酒挾伎特來觀看的。直待諸戲盡完,賽神禮畢,大衆齊散,止留下主會幾個父老,亭中同分神福,享其實餘,盡醉方休。此是歷年故事。此日衹為邀請王維翰秀纔書石,特接着上廳行首謝天香在會上相陪飲酒。不想王秀纔別被朋友留住,一時未至。父老雖是設着酒席,未敢自飲,呆呆等待。謝天香便問道:“禮事已畢,為何遲留不飲?”衆父老道:“專等王秀纔來。”謝天香道:“那個王秀纔?”父老道:“便是有名會寫字的王維翰秀纔。”謝天香道:“我也久聞其名,可惜不曾會面。今日社酒卻等他做甚?”父老道:“他許下在石碑上寫農芳亭三字,今已磨墨停當在此,衹等他來動筆罷然後飲酒。“謝天香道:“既是他還未來,等我學寫個兒耍耍何如?”父老道:“大姐又能寫染?”謝天香道:“不敢說能,粗學塗抹而已。請過大筆一用,取一回笑話,等王秀纔來時,抹去了再寫不妨。”父老道:“俺們那裏有大筆?憑着王秀纔帶來用的。”謝天香看見瓦盒裏墨濃,不覺動了揮灑之興,卻恨沒有大筆應手。心生一計,伸手在袖中模出一條軟紗汗巾來,將角兒團簇得如法,拿到瓦盒邊蘸了濃墨,嚮石上一揮,早寫就了“穠芳”二字,正待寫“亭”字起,聽得鸞鈴響,一人指道,“兀的不是王秀纔來也!”
  謝天香就住手不寫,擡眼看時,果然王秀纔騎了高頭駿馬,瞬息來到亭前,從容下馬到亭中來。衆父老迎着,以次相見。謝天香末後見禮,王秀纔看了謝天香容貌,謝天香看了王秀纔儀表,兩相企羨,自不必說。王秀纔看見碑上已有“穠芳”二大字,墨尚未幹,稱贊道:“此二字筆勢非凡,有恁樣高手在此,何待小生操筆?卻為何不寫完了?”父老道,“久等秀纔不到,此間謝大姐先試寫一番看看。剛寫到兩字,恰好秀纔來了,所以住手。”謝天香道:“妾身不揣,閑在此間作耍取笑,有污秀纔尊目。”王秀纔道:“此書顔骨柳筋,無一筆不合法,不可再易,就請寫完罷了。”父老不肯道:“專仰秀纔大名,是必要煩妙筆一番!”謝天香也謙遜道:“賤妾偶爾戲耍,豈可當真!”王秀纔道:“若要抹去二字,真是可惜!倘若小生寫來,未必有如此妙絶,悔之何及?恐怕難為父老每盛心推許,客小生續成罷了。衹問適間大姐所用何筆?就請藉用一用,若另換一管,鋒端不同了。”謝天香道:“適間無筆,乃賤妾用汗巾角蘸墨寫的。”王秀纔道:“也好,也好!就藉來試一試。”謝天香把汗巾遞與王秀纔,王秀纔接在手中,嚮瓦盒中一蘸,寫個“亭”字續上去。看來筆法儼如一手寫成,毫無二樣。父老內中也有斯文在行的,大加贊賞道:“怎的兩人寫來恰似出於一手?真是才子佳人,可稱雙絶!”王秀纔與謝天香俱各心裏喜歡,兩下留意。父老一面就命勒石匠把三字刻將起來,一面就請王秀纔坐了首席,謝天香陪坐,大傢盡歡吃酒。席間,王秀纔與謝天香講論字法,兩人多是青春美貌,自然投機。父老每多是有年紀,歷過多少事體過的,有甚麽不解意處?見兩人情投意合,就攛掇兩下成其夫婦,後來竟偕老終身。這是兩個會寫字的成了一對的話。
  看來,天下有一種絶技,必有一個同聲同氣的在那裏湊得,在夫妻裏而更為希罕。自古書畫琴棋,謂之文房四藝。衹這王、謝兩人,便是書傢一對夫妻了。若論畫傢,衹有元時魏國公趙子昂與夫人管氏仲姬兩個多會畫。至今湖州天聖禪寺東西兩壁,每人各畫一壁,一邊山水,一邊竹石,並垂不朽。若論琴傢,是那司馬相如與卓文君,衹為琴心相通,臨邛夜奔,這是人人曉得的,小子不必再來敷演。如今說一個棋傢在棋盤上贏了一個妻子,千裏姻緣,天生一對,也是一段希奇的故事,說與看官每聽一聽。有詩為證:世上輸贏一局棋,誰知局內有夫妻?坡翁當日曾遺語,勝固欣然敗亦宜!
  話說圍棋一種,乃是先天河圖之數:三百六十一着,合着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黑白分陰陽以象兩儀,立四角以按四象。其中有千變萬化,神鬼莫測之機。仙傢每每好此;所以有王質爛柯之說。相傳是帝堯所置,以教其子丹朱。此亦荒唐之談,難道唐虞以前連神仙也不下棋?況且這傢技藝不是尋常教得會的。若是天性相近,一下手曉得走道兒便有非常仙着,着出來一日高似一日,直到絶頂方休!也有品格所限,衹差得一子兩子地步,再上進不得了。至於本質下劣,就是奢遮的國手師父指教他秘密幾多年,衹到得自傢本等,高也高不多些兒。真所謂棋力酒量恰象個前生分定,非人力所能增減也。
  宋時,蔡州大呂村有個村童,姓周名國能,從幼便好下棋。父母送他在村學堂讀書,得空就與同伴每畫個盤兒,拾取兩色磚瓦塊做子賭勝。出學堂來,見村中老人傢每動手下棋,即袖着手兒站在旁邊,呆呆地廝看。或時看到鬧處,不覺心癢,口裏漏出着把來指手畫腳教人,定是尋常想不到的妙着,自此日着日高,是村中有名會下棋的高手,先前曾饒過國能幾子的,後來多反受國能饒了,還下不得兩平。遍村走將來,並無一個對手。此時年纔十五六歲,棋名已著一鄉。鄉人見國能小小年紀手段高得突兀,盡傳他在田畔拾棗,遇着兩個道士打扮的在草地上對坐安枰下棋,他在旁邊用着觀看,道土覷着笑道:“此子亦好棋乎?可教以人間常勢。”遂就枰上指示他攻守殺奪。救應防拒之法。也是他天緣所到,說來就解,領略不忘。道士說:“自此可無敵於天下矣!”笑別而去,此後果然下出來的迥出人上,必定所遇是仙長,得了仙訣過來的。有的說是這小夥子調喉,無過是他天性近這一傢,又且耽在裏頭,所以轉造轉高,極窮了秘妙,卻又撰出見神見鬼的天話哄着愚人。這也是強口人不肯信伏的常態,總來不必辨其有無,卻是棋高無敵是個實的了。
  因為棋名既出,又兼年小希罕,便有官員士夫。王孫公子與他往來。又有那不伏氣甘折本的小二哥與他賭賽,十兩五兩輸與他的。國能漸漸手頭饒裕,禮度熟鬧,性格高傲,變盡了村童氣質,弄做個斯文模樣。父母見他年長,要替他娶妻。國能就心裏望頭大了,對父母說道:“我傢門戶低微,目下取得妻來不過是農傢之女,村妝陋質不是我的對頭。兒既有此絶藝,便當挾此出遊江湖間,料不須帶着盤費走。或者不拘那裏天有緣在,等待依心象意尋個對得我來的好女兒為妻,方了平生之願!”父母見他說得話大,便就住了手。
  過不多幾日,衹見國能另換了一身衣服,來別了父母出遊。父母一眼看去,險些不認得了。你道他怎生打扮:頭戴包巾,腳蹬方履。身上穿淺地深緣的藍服,腰間係一墜兩股的黃縧。若非葛稚川侍煉藥的丹童,便是董雙成同思凡的道侶。說該國能葛中野服,扮做了道童模樣,父母吃了一驚,問道:“兒如此打扮,意欲何為?”國能笑道:“兒欲從此雲遊四方,遍尋一個好妻子,來做一對耳!”父母道:“這是你的志氣,也難阻你。衹是得手便回,莫貪了別處歡樂,忘了故鄉!”國能道:“這個怎敢!”是日是個黃道吉日,拜別了父母,即使登程,從此自稱小道人。
  一路行去,曉得汴梁是帝王之都,定多名手,先嚮汴京進發。到得京中,但是對局,無有不輸與小道人的,棋名大震。往來多是朝中貴人,東傢也來接,西傢也來迎,或是行教,或是賭勝,好不熱鬧過日。卻並不見一個對手,也無可意的女佳人撞着眼裏的。混過了多時,自想姻緣未必在此,遂離了京師,又到太原、真定等處遊蕩。一路行棋,眼見得無出其右,奮然道:“吾聞燕山乃遼國郎主在彼稱帝,雄麗過於汴京,此中必有高人國手天下無敵的在內,今我在中國既稱絶技,料然到那裏不到得輸與人了,何不往彼一遊,尋個出頭的國手較一較高低,也與中國吐一吐氣,傅他一個遠鄉異域的高名,傳之不朽?況且自古道燕、趙多佳人,或者藉此技藝,在王公貴人傢裏出入,圖得一個好配頭,也不見得。”遂决意往北路進發,風飧水宿,夜住曉行,不多幾日,已到了燕山地面。
  且說燕山形勝,左環滄海,右擁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濟。嚮稱天府之國,暫為夷主所都。此時燕山正是耶律部落稱尊之所,宋時呼之為北朝,相與為兄弟之國。蓋自石晉以來,以燕。雲一十六州讓與彼國了,從此漸染中原教化,百有餘年。所以夷狄名號嚮來衹是單於、可汗、贊普、郎主等類,到得遼人,一般稱帝稱宗,以至官員職名大半與中國相參,衣冠文物,百工技藝,竟與中華無二。遼國最好的是弈棋。若有第一等高棋,稱為國手,便要遣進到南朝請人比試。曾有一個王子最高,進到南朝,這邊棋院待詔顧思讓也是第一手,假稱第三手,與他對局,以一着解兩徵,至今棋譜中傳下鎮神頭勢。王子贏不得顧待詔,問通事說是第三手。王子願見第一,這邊回他道:“贏得第三,方見第二,贏得第二,方見第一。今既贏不得第三,尚不得見第二,怎能勾見得第一?”王子衹道是真,嘆口氣道:“我北朝第一手贏不得南朝第三手,再下棋何幹!”摔碎棋枰,伏輸而去。卻不知被中國人瞞過了,此是已往的話。
  衹說那時遼國圍棋第一稱國手的乃是一個女子,名為妙觀,有親王保舉,受過朝廷册封為女棋童,設個棋肆,教授門徒。你道如何教授?蓋圍棋三十二法,皆有定名:有“衝”、有“幹”,有“綽”、有“約”,有“飛”、有”關”,有“札”、有“粘”,有“頂”、有“尖”,有“覷”、有“門”,有“打”、有“斷”,有“行”、有“立”,有“捺”、有“點”,有“聚”、有“蹺”,有“挾”、有“拶”,有“薛”、有“刺”,有“勒”、有“撲”,有“徵”、有“劫”,有“持”、有“殺”、有“鬆”、有“盤”。妙觀以此等法傳授於人。多有王侯府中送將男女來學棋,以及大傢小戶少年好戲欲學此道的,盡來拜他門下,不記其數,多呼妙觀為師。妙觀亦以師道自尊,妝模做樣,盡自矜持,言笑不苟,也要等待對手,等閑未肯嫁人。卻是棋聲傳播,慕他纔色的咽幹了涎唾,衹是不能勝他,也沒人敢啓齒求配。空傳下個美名,受下許多門徒,晚間師父娘衹是獨宿而已。有一首詞單道着妙觀好處:麗質本來無偶,神機早已通玄。枰中舉國莫爭先,女將馳名善戰。玉手無慚國手,秋波合喚秋仙。高居師席把棋傳,石作門生也眩。—右詞寄《西江月話說國能自稱小道人,遊到燕山,在飯店中歇下,已知妙觀是國手的話,留心探訪。衹見來到肆前,果然一個少年美貌的女子,在那裏點指劃腳教人下11棋。小道人見了,先已飛去了三魂,走掉了七魄,恨不得雙手抱住了他做一點兩點的事。心裏道:“且未可露機,看他着法如何。”呆呆地袖着手,在旁冷眼廝覷。見他着法還有不到之處,小道人也不說破。一連幾日,有些耐不得了,不覺口中囁嚅,逗露出一兩着來。妙觀出於不意,見指點出來的多是神着,擡眼看時,卻是一個小夥兒,又是道傢妝扮的,情知有些詫異,心裏疑道:“那裏來此異樣的人?”忍着衹做不睬,衹是大刺刺教徒弟們對局。妙觀偶然指點一着,小道人忽攘臂爭道:“此一着未是勝着,至第幾路必然受虧。”果然下到其間,一如小道人所說。妙觀心驚道:“奇哉此童!不知自何處而來。若再使他在此觀看,形出我的短處,在為人師,卻不受人笑話?”大聲喝道:“此係教棋之所,是何閑人亂入廝混?”便叫兩個徒弟,把小道人趕了出來,不容觀看。小道人冷笑道:“自傢棋低,反要怪人指教,看你躲得過我麽?”反了手踱了出來,私下想道:“好個美貌女子!棋雖非我比,女人中有此也不易得。衹在這幾個黑白子上定要賺他到手,倘不如意,誓不還鄉!”走到對門,問個老者道:“此間店房可賃與人否?”老者道:“賃來何用?”小道人莊“因來看棋,意欲賃個房兒住着,早晚偷學他兩着。”老者道:“好好!對門女棋師是我國中第一手,說道天下無敵的。小師父小小年紀,要在江湖上雲遊,正該學他些着法。老漢無兒女,止有個老娘縫紉度日,也與女棋師往來得好。此門面房空着,專一與遠來看棋的人閑坐,趁幾文茶錢的。小師父要賃,就打長賃了也好。”
  小道人就在袖裏模出包來,揀一塊大些的銀子,與他做了定錢,抽身到飯店中,搬取行囊,到這對門店中安下。鋪設已定,見店中有見成堊就的木牌在那裏,他就與店主人說,要藉來寫個招牌。老者道:“要招牌何用?莫非有別樣高術否?”小道人道“也要在此教教下棋,與對門棋師賽一賽。”老者道“要招牌何用?莫非有別樣高術否?”小道人道:“也要在此教教下棋,與對門棋師賽一賽。”老者莊“不當人子,那裏還討個對手麽!”小道人道:“你不要管,衹藉我牌便是。”老者道:“牌自空着,但憑取用,衹不要惹出事來,做了話靶。”小道人道:“不妨,不妨。”就取出文房四寶來,磨得墨濃,蘸得筆飽,揮出一張牌來,竪在店面門口。衹因此牌一出,有分工絶技佳人,望枰而納款;遠來遊客,出手以成婚。你道牌上寫的是甚話來?他寫道:汝南小道人手談,奉饒天下最高手一先。
  老者看見了,道:“天下最高手你還要饒他先哩!好大話,好大話!衹怕見我女棋師不得。”小道人道:“正要饒得你女棋師,纔為高手。”老者似信不信,走進裏面去,把這些話告訴老嬤。老嬤道:“遠方來的人敢開大口,或者有些手段也不見得。”老者道:“點點年紀,那裏便有什麽手段?”老嬤道“有智不在年高,我們女棋師又是今年紀的麽?”老者道:“我們下着這樣一個人與對門作敵,也是一場笑話。且看他做出便見。”
  不說他老口兒兩下唧噥,且說這邊立出牌來,早已有人報與妙觀得知。妙觀見說寫的是“饒天下最高手”,明是與他放對的了。情知是昨日看棋的小夥,心中好生忿忿不平,想道:“我在此擅名已久,那裏來這個小冤傢來尋我們的錯處?”發個狠,要就與他决個勝負,又轉一個念頭道:“他昨日看棋時,偶然指點的着數多在我意想之外。假若與他决一局,幸而我勝,劈破他招牌,趕他走路不難;萬一輸與他了,此名一出,那裏還顯得有我?此事不可造次,須着一個先探一探消息再作計較。”妙觀有個弟子張生,是他門下最得意的高手,也是除了師父再無敵手的。妙觀喚他來,說道:“對門汝南小道人口說大話,未卜手段虛實。我欲與决輸贏,未可造次。據汝力量,已與我爭不多些兒了,汝可先往一試,看汝與彼優劣,便可以定彼棋品。”
  張生領命而出,走到小道人店中,就枰求教。張生讓小道人是客,小道人道:“小牌卜有言在前,遮末是同子也要饒他一先,决不自傢下起。若輸與足下時,受讓未遲。”張生衹得占先下了。張生窮思極想方纔下得一着,小道人衹隨手應去,不到得完局,張生已敗。張生拱手伏輸道:“客藝果高,非某敵手,增饒一子,方可再請教。”果然擺下二子,然後請小道人對下。張生又輸了一盤。張生心服,道:“還饒不住,再增一子。”增至三子,然後張生覺得鬆些,恰恰下個兩平。看官聽說:凡棋有敵手,有饒先,有先兩。受饒三子,厥品中中,未能通幽,可稱用智。受得國手三子饒的,也算是高強了。衹為張生也是妙觀門下出色弟子,故此還掙得來,若是別一個,須動手不得,看來衹是小道人高得緊了。小道人三局後對張生道:“足下之棋也算高強,可見上國一斑矣。不知可有堪與小道對敵的請出一個來,小道情願領教。”張生曉得此言是搦他師父出馬,不敢應答,作別而去。來到妙觀跟前密告道:“此小道人技藝甚高,怕吾師也要讓他一步。”妙觀搖手,戒他不可說破,惹人恥笑。自此之後,妙觀不敢公然開肆教棋。
  旁人見了標牌,已自驚駭,又見妙觀收斂起來,那張生受饒三子之說,漸漸有人傳將開去,正不知這小道人與妙觀果是高下如何。自有這些好事的人三三兩兩議論,有的道:“我們棋師不與較勝負,想是不放他在眼裏的了。”有的道:“他牌上明說饒天下最高手一先,我們棋師難道忍得這話起,不與爭雄?必是個有些本領的,棋師不敢造次出頭。”有的道:“我們棋師現是本國第一手,並無一個男人贏得他的,難道別處來這個小小道人便恁地高強不成?是必等他兩個對一對局,定個輸贏來我們看一看,也是着實有趣的事。”又一個道:“妙是妙,他們豈肯輕放對?是必衆人出些利物與他們賭勝,纔弄得成。”內中有個鬍大郎道:“妙!妙!我情願助錢五十千。”支公子道:“你出五十千,難道我又少得不成?也是五十千!”其餘的也有認出十千、五千的,一時湊來,有了二百千之數。衆人就推鬍大郎做個收掌之人,斂出錢來多支付與他,就等他約期對局,臨時看輸贏對付發利物,名為“保局”,此也是賭勝的舊規。其時衆人議論已定,鬍大郎等利物齊了,便去兩邊約日比試手段。果然兩邊多應允了,約在第三日午時在大相國寺方丈內對局。衆人散去,到期再會。
  女棋童妙觀得了此信,雖然應允,心下有些虛怯,道:“利物是小事,不爭與他賭勝,一下子輸了,枉送了日前之名!此子遠來作客,必然好利,不如私下買囑他,求他讓我些兒,我明收了利物,暗地加添些與他,他料無不肯的。怎得個人來與我通此信息便好?”又怕弟子們見笑,不好商量得。思量對門店主老嬤常來此縫衣補裳的,小道人正下在他傢,何不央他來做個引頭說合這話也好?算計定了,魆地着個女使招他來說話。
  老嬤聽得,便三腳兩步走過對門來,見了妙觀,道:“棋師娘子,有何分付?”妙觀直引他到自己臥房裏頭坐下了。妙觀開口道:“有件事要與嬤嬤商量則個。”老嬤道:“何事?”妙觀道:“汝南小道人正在嬤嬤傢裏下着,奴有句話要嬤嬤說與他。嬤嬤,好說得麽?”老嬤道:“他自恃棋高,正好來與娘子放對。我見老兒說道:‘衆人出了利物,約看後日對局’。娘子卻又要與他說甚麽話?”妙觀道:“正為對局的事要與嬤嬤商量。奴在此行教已久,那個王侯府中不喚奴是棋師?尋遍一國沒有奴的對手,眼見得手下收着許多徒弟哩。今遠來的小道人卻說饒盡天下的大話,奴曾教最高手的弟子張生去試他兩局,回來說他手段頗高。衆人要看我每兩下本事,約定後日放對,萬一輸與他了,一則喪了本朝體面,二則失了日前名聲,不是耍處。意欲央嬤嬤私下與他說說,做個人情,讓我些個。”嬤嬤道:“娘子衹是放出日前的本事來贏他方好,怎麽折了志氣反去求他?況且見賭看利物哩,他如何肯讓?”妙觀道:“利物是小事,他若肯讓奴贏了,奴一毫不取,私下仍舊還他。”嬤嬤道:“他贏了你棋,利物怕不是他的?又討個大傢喝聲采不好?卻明輸與你了,私下受這些說不響的錢,他也不肯。”妙觀道“奴再於利物之外私下贈他五十千。他與奴無仇,且又不是本國人,聲名不關什麽幹係。得了若幹利物,又得了奴這些私贈,也勾了他了。衹要嬤嬤替奴致意於他,說奴已甘伏,不必在人前贏奴,出奴之醜便是。”嬤嬤道:“說便去說,肯不肯衹憑得他。”妙觀道:“全仗嬤嬤說得好些,肯時奴自另謝嬤嬤。”老嬤道:“對門對戶,日前相處面上,甚麽大事說起謝來!”嘻嘻的笑了出去。
  走到傢裏,見了小道人,把妙觀邀去的說話一十一五對他說了。小道人見說罷,便滿肚子癢起來,道:“好!好!天送個老婆來與我了。”回言道:“小子雖然年幼遠遊,靠着些小技藝,不到得少了用度,那錢財頗不希罕,衹是旅邸孤單。小娘子若要我相讓時,須依得我一件事,無不從命。”老嬤道:“可要怎生?”小道人喜着臉道:“媽媽是會事的,定要說出來?”老媽道:“說得明白,咱好去說。”小道人道:“日裏人面前對局,我便讓讓他;晚間要他來被窩裏對局,他須讓讓我。”老嬤道:“不當人子!後生傢討便宜的話莫說!”小道人道:“不是討便宜。小子原非貪財帛而來,所以住此許久,專慕女棋師之顔色耳!嬤嬤為我多多致意,若肯客我半響之歡,小子甘心詐輸,一文不取;若不見許,便當盡着本事對局,不敢客情。”老嬤道:“言重,言重!老身怎好出口?”小道人道:“你是婦道傢,對女人講話有甚害羞?這是他喉急之事,便依我說了,料不怪你。”說罷,便深深一諾道:“事成另謝媒人。”老嬤笑道:“小小年紀,倒好老臉皮。說便去說,萬一討得駡時,須要你賠禮。”小道人道:“包你不駡的。”老嬤衹得又走將過對門去。
  妙觀正在心下虛怯,專望回音。見了老嬤,臉上堆下笑央道:“有煩嬤嬤尊步,所說的事可聽依麽?”老嬤道:“老身磨了半截舌頭,依倒也依得,衹要娘子也依他一件事。”妙觀道:“遮莫是甚麽事?且說將來。奴依他使了。”老嬤道:“若是娘子肯依,倒也不費本錢。”妙觀道:“果是甚麽事?”老嬤直“這件事,易時至易,難時至難。娘子恕老身不知進退的罪,方好開口。”妙觀道:“奴有事相央,嬤嬤盡着有話便說,豈敢有嫌?”老嬤又假意推讓了一回,方纔帶笑說道:“小道人衹身在此,所慕娘子纔色兼全,他陰溝洞裏想天鵝肉吃哩!”妙觀通紅了臉,半響不語。老嬤道:“娘子不必見怪,這個原是他妄想,不是老身撰造出來的話。娘子怎生算計,回他便了。”妙觀道“我起初原說利物之外再贈五十千,也不為輕鮮,衹可如此求他了。肯讓不肯讓,好歹回我便了,怎鬍說到這個所在?羞人答答的。”老嬤道:“老身也把娘子的話一一說了。他說道,原不希罕錢財,衹要娘子允此一事,甘心相讓,利物可以分文不取。叫老身就沒法回他了,所以衹得來與娘子直說。老身也曉得不該說的,卻是既要他相讓,他有話,不敢隱瞞。”妙觀道:“嬤嬤,他分明把此話挾製着我,我也不好回得。”嬤嬤道:“若不回他,他對局之時决不容情。娘子也要自傢算計。”妙觀見說到對局,肚子裏又怯將起來,想着說到這話,又有些氣不忿,思量道:“叵耐這沒廉恥的小弟子孩兒!我且將計就計,哄他則個。”對老娘道:“此話羞人,不好直說。嬤嬤見他,衹含糊說道若肯相讓,自然感德非淺,必當重報就是了。”嬤嬤得了此言,想道:“如此說話,便已是應承的了。我且在裏頭撮合了他兩口,必有好處到我。”千歡萬喜,就轉身到店中來,把前言回了小道人。小道人少年心性,見說有些口風兒,便一團高興,皮風騷癢起來,道:“雖然如此,傳言送語不足為憑,直待當面相見親口許下了,方無番悔。”老嬤衹得又去與妙觀說了。妙觀有心求他,無言可辭,衹得約他黃昏時候燈前一揖為定。
  是晚,老嬤領了小道人徑到觀肆中客座裏坐了。妙觀出來相見,拜罷,小道人開口道:“小子云遊到此,見得小娘子芳客,十分僥幸。”妙觀道:“奴傢偶以小藝擅名國中,不想遇着高手下臨。奴傢本不敢相敵,爭奈衆心欲較勝負,不得不在班門弄斧。所有奉求心事已托店主嬤嬤說過,萬望包容則個。”小道人道:“小娘子分付,小子豈敢有違!衹是小子仰慕小娘子已久,所以在對寓棲遲,不忍捨去。今客館孤單,若蒙小娘子有見憐之心,對局之時,小子豈敢不揣自逞?定當周全娘子美名。”妙觀道:“若得周全,自當報德,决不有負足下。”小道人笑容滿面,作揖而謝道:“多感娘子美情,小子謹記不忘。”妙觀道:“多蒙相許,一言已定。夜晚之間,不敢親送,有煩店主嬤嬤伴送過去罷。”叫丫環另點個燈,轉進房裏來了。小道人自同老嬤到了店裏,自想:適間親口應承,這是探囊取物,不在話下的了,衹等對局後圖成好事不題。
  到了第三日,鬍大郎早來兩邊邀請對局,兩人多應允了。各自打扮停當,到相國寺方丈裏來。鬍大郎同支公子早把利物擺在上面張桌兒上,中間張桌兒放着一個白銅鑲邊的湘妃竹棋枰,兩個紫檀筒兒,貯看黑白兩般雲南窯棋子。兩張椅東西對面放着,請兩位棋師坐着交手,看的人衹在兩橫長凳上坐。妙觀讓小道人是客,坐了東首,用着白棋。妙觀請小道人先下子,小道人道:“小子有言在前,這一着先要饒天下最高手,决不先下的。直待贏得過這局,小子纔占起。”妙觀衹得拱一拱道:“恕有罪,應該低者先下了。”果然妙觀手起一子,小道人隨手而應。正是:花下手閑敲,出楸枰,兩下文。爭先布擺壯圈套,單敲這着,雙關那着,聲遲思入風雲巧。笑山樵,從交柯爛,誰識這根苗。—右調《黃鶯兒》。
  小道人雖然與妙觀下棋,一眼偷覷着他容貌,心內十分動火,想着他有言相許,有意讓他一分,不盡情攻殺,衹下得個兩平。算來白子一百八十着,小道人認輸了半子。這一番卻是小道人先下起了,少時完局。他兩人手下明白,已知是妙觀輸了。旁邊看的嚷道:“果然是兩個敵手,你先我輸,我先你輸,大傢各得一局。而今衹看這一局以定輸贏。”妙觀見第二番這局覺得力量扌朋拽,心裏有些着忙。下第三局時,頻頻以目送情,小道人會意,仍舊東支西吾,讓他過去。臨了收拾了官着,又是小道人少了半子,大傢齊聲喝采道:“還是本國棋師高強,贏了兩局也!”小道人衹不則聲,呆呆看看妙觀。鬍大郎便對小道人道:“衹差半子,卻算是小師父輸了。小師父莫怪!”忙忙收起了利物,一同衆人哄了女棋師妙觀到肆中,將利物支付,各自散去。
  小道人自和一二個相識尾着衆人閑話而歸。有的問他道:“那裏不爭出了這半子?卻算做輸了一局,失了這些利物。”小道人衹是冷笑不答。衆人恐怕小道人沒趣,多把話來安慰他,小道人全然不以為意。到了店中,看的送的,多已散去。店中老嬤便出來問道:“今日賭勝的事卻怎麽了?”小道人道:“應承過了說話,還捨得放本事贏他?讓他一局過去,幫襯他在衆人面前生光采,衹好是這樣湊趣了。”老嬤笑道:“這等卻好。他不忘你的美情,必有好處到你,帶挈老身也興頭則個。”小道人口裏與老嬤說話,一心想着佳音,一眼對着對門盼望動靜。
  此時天色將晚,小道人恨不得一霎時黑下來。直到點燈時侯,衹見對面肆裏撲地把門關上了。小道人着了急,對老嬤道:“莫不這小妮子負了心?有煩嬤嬤往彼處探一探消息。”老嬤道:“不必心慌,他要瞞生人眼哩!再等一會,待人靜後沒消息,老身去敲開門來問他就是。”小道人道:“全仗嬤嬤作成好事。”正說之間,衹聽得對過門環當的一晌,走出一個丫鬟來,徑望店裏走進。小道人猶如接着一紙九重恩赦,心裏好不僥幸,衹聽他說甚麽好話出來。丫鬟嚮嬤嬤道了萬福,說道:“侍長棋師小娘子多多致意嬤嬤,請嬤嬤過來說話則個。”老嬤就此同行,起身便走。小道人趕着附耳道:“嬤嬤精細着。”老嬤道:“不勞分付。”帶着笑臉,同丫鬟去了。小道人就像熱地上蚰蜒,好生打熬不過,禁架不定。正是:眼盼捷旌旗,耳聽好消息。
  着得遂心懷,願彼觀音力。
  卻說老嬤隨了丫鬟走過對門,進了肆中,衹見妙觀早已在燈下笑臉相迎,直請至臥房中坐地,開口謝道:“多承嬤嬤周全之力,日間對局,僥幸不失體面。今要酬謝小道人相讓之德,原有言在先的,特請嬤嬤過來,支付利物並謝禮與他。”老嬤道:“娘子花朵兒般後生,恁地會忘事?小道人原說不希罕財物的,如何又說利物謝禮的話?”妙觀假意失驚道:“除了利物謝禮,還有什麽?”老嬤道:“前日說過的,他一心想慕娘子,諸物不愛,衹求圓成好事,娘子當面許下了他。方纔叮囑了又叮囑,在傢盼望,真似渴竜思水哩!娘子如何把話說遠了?”妙觀變起臉來道:“休得如此鬍說!奴是清清白白之人,從來沒半點邪處,所以受得朝廷册封,王親貴戚供養,偌多門生弟子尊奉。那裏來的野種,敢說此等污言!教他快些息了妄想,收此利物及謝禮過去,便宜他多了。”說罷,就指點丫鬟將日間收來的二百貫文利物一盤托出,又是小匣一個放着五十貫的謝禮,支付與老嬤道:“有煩嬤嬤將去,支付明白。”分外又是三兩一小封,送與老嬤做辛苦錢。說道:“有勞嬤嬤兩下周全,些小微物,勿嫌輕鮮則個。”那老嬤是個經紀人傢眼孔小的人,見了偌多東西,心裏先自軟了,又加自己有些油水,想道:“許多利物,又添上謝禮,真個不為少了。那個小夥兒也該心滿意足,難道衹癡心要那話不成?且等我回他去看。”便對妙觀道:“多蒙娘子賞賜,老身衹得且把東西與他再處。衹怕他要說娘子失了信,老身如何回他?”妙觀道:“奴傢何曾失甚麽信?原衹說自當重報,而今也好道不輕了。”隨喚兩個丫鬟捧着這些錢物,跟了老嬤送在對門去。分付:“放下便來,不要停留!”兩個丫鬟領命,同老嬤三人共拿了禮物,徑往對門來。果然丫鬟放下了物件,轉身便走。
  小道人正在盼望之際,衹見老嬤在前,丫鬟在後,一齊進門,料到必有好事到手。不想放下手中東西,登時去了,正不知是甚麽意思,忙問老嬤道:“怎的說了?”老嬤指着桌上物件道:“謝禮已多在此了,收明便是,何必再問!”小道人道:“那個希罕謝禮?原說的話要緊!”老嬤道:“要緊!要緊!你要緊,他不要緊?叫老娘怎處?”小道人道:“說過的話怎好賴得?”老嬤道:“他說道原衹說自當重報,並不曾應承甚的來。叫我也不好替你討得嘴。”小道人道:“如此混賴,是白白哄我讓他了。”老嬤道:“見放着許多東西,白也不算白了。衹是那話,且消停消停,抹幹了嘴邊這些頑涎,再做計較。”小道人道:“嬤嬤休如此說!前日是與小子覷面講的話,今日他要賴將起來。嬤嬤再去說一說,衹等小子今夜見他一見,看他當面前怎生悔得!”老嬤道“方纔為你磨了好一會牙,他衹推着謝禮,並無些子口風。而今去說也沒幹,他怎肯再見你!”小道人道:“前日如何去一說,就肯相見?”老嬤道:“須知前日是求你的時節,作不得難。今事體已過,自然不同了。”小道人嘆口氣道:“可見人情如此!我枉為男子,反被這小妮子所賺。畢竟在此守他個破綻出來,出這口氣!”老嬤道:“且收拾起了利物,慢慢再看機會商量。”當下小道人把錢物並疊過了,悶悶過了一夜。有詩為證:親口應承總是風,兩傢黑白未和同。
  當時未見一着錯,今日滿盤還是空。
  一連幾日,沒些動靜。一日,小道人在店中閑坐,衹見街上一個番漢牽着一匹高頭駿馬,一個虞侯騎着,到了門前。虞侯跳下馬來,對小道人聲喏莊“罕察王府中請師父下棋,備馬到門,快請騎坐了就去。”小道人應允,上了馬,虞侯步行隨着。瞬息之間,已到王府門首,小道人下了馬,隨着虞侯進去,衹見諸王貴人正在堂上飲宴。見了小道人,盡皆起身道:“我輩酒酣,正思手談幾局,特來奉請,今得到來,恰好!”即命當直的掇過棋桌來。諸王之中先有兩個下了兩局,賭了幾大觥酒,就推過高手與小道人對局,以後輪換請教。也有饒六七子的,也有饒四五子的,最少的也饒三子兩子,並無一個對下的。諸王你爭我嚷,各出意見,要逞手段,怎當得小道人隨手應去,盡是神機莫測。諸王盡皆嘆服,把酒稱慶,因問道:“小師父棋品與吾國棋師妙觀果是那個為高?”小道人想着妙觀失信之事,心裏有些懷限,不肯替他隱瞞,便莊“此女棋本下劣,枉得其名,不足為道!”諸王道:“前日聞得你兩人比試,是妙觀贏了,今日何反如此說?”小道人道:“前日他叫人私下央求了小子,小子是外來的人,不敢不讓本國的體面,所以故意輸與他,豈是棋力不敵?着放出手段來,管取他輸便了!”諸王道:“口說無憑,做出便見。去喚妙觀來,當面試看。”罕察立命從人控馬去,即時取將女棋童妙觀到來。
  妙觀嚮諸王行禮畢,見了小道人,心下有好些忸怩,不敢撐眼看他,勉強也見了一禮。諸王俱賜坐了,說道:“你每兩人多是國手,未定高下。今日在咱們面前比試一比試,咱們出一百千利物為賭,何如?”妙觀未及答應,小道人站起來道:“小子不願各殿下破鈔,小子自有利物與小姐子决賭。”說罷,袖中取出一包黃金來,道:“此金重五兩,就請賭了這些。”妙觀回言道:“奴傢卻不曾帶些甚麽來,無可相對。”小道人嚮諸王拱手道:“小娘子無物相賭,小子有一句話說來請問各殿下看,可行則行。”諸王道:“有何話說?”小道人道:“小娘子身畔無金,何不即以身軀出註?如小娘子得勝,就拿了小子的黃金去,着小子勝了,贏小娘子做個妻房。可中也不中?”諸王見說,具各拍手跌足,大笑起來道:“妙,妙,妙!咱們做個保親,正是風流佳話!“妙觀此時欲待應承,情知小道人手段高,輸了難處:欲待推卻,明明是怯怕賭勝,下交手算輸了,真是在左右兩難。怎當得許多貴人在前力贊,不由得你躲閃。亦且小道人興高氣傲,催請對局。妙觀沒個是處,羞慚窘迫,心裏先自慌亂了,勉強就局,沒一子下去是得手的,覺是觸着便礙。正所謂“棋高一着,縛手縛腳”,況兼是心意不安的,把平日的力量一發減了,連敗了兩局。小道人起身出局,對着諸王叫一頭道:“小子告贏了,多謝各殿下賜婚。”諸王撫掌稱快道:“兩個國手,原是天生一對。妙觀雖然輸了局,嫁得此大秀,可謂得人矣!待有吉日了,咱們各助花燭之費就是了。”急得個妙觀羞慚滿面,通紅了臉皮,無言可答,衹低着頭不做聲。罕察每人與了賞賜。分付從人,備送了回傢。
  小道人揚揚自得,來對店主人與老嬤道:“一個老婆,被小子棋盤上贏了來,今番須沒處躲了。”店主、老嬤問真緣故,小道人將王府中與妙觀對局賭勝的事說了一遍。老嬤笑道:“這番卻賴不得了。”店主人道:“也須使個媒行個禮纔穩。”小道人笑道:“我的媒人大哩!各位殿下多是保親。”店主人道:“雖然如此,也要個人通話。”小道人道:“前日他央嬤嬤求小子,往來了兩番,如今這個媒自然是嬤嬤做了。”嬤嬤道:“這是帶挈老身吃喜酒的事,當得效勞。”小道人道:“小子如今即將昨日賭勝的黃金五兩,再加白銀五十兩為聘儀,擇一吉日煩嬤嬤替我送去,訂約成親則個。”店主人即去房中取出一本擇日的星書來,翻一翻道:“明日正是黃道日,師父衹管行聘便了。”一夜無詞。
  次日,小道人整頓了禮物,托老嬤送過對門去。連這老嬤也裝扮得齊整起白皙皙臉摣鬍粉,紅霏霏頭戴絨花。姻脂濃抹露黃牙,上髟下猶髻渾如鬥大。沿把臂一雙窄袖,忒狼犺一對對寬鞋。世間何處去尋他?除是金剛腳下。
  說這店傢老嬤裝得花簇簇地,將個盒盤盛了禮物,雙手捧着,一徑到妙觀肆中來。妙觀接着,看見老嬤這般打扮,手中又拿着東西,也有些瞧科,忙問其來意。老嬤嘻着臉道:“小店裏小師父多多拜上棋師小娘子,道是昨日王府中席間娘子親口許下了親事,今日是個黃道吉日,特着老身來作伐行禮。這個盒兒裏的,就是他下的聘財,請娘子收下則個。”妙觀呆了一晌,纔回言道:“這話雖有個來因,卻怎麽成得這事?”老嬤道:“既有來因,為何又成不得?”妙觀道:“那日王府中對局,果然是奴傢輸與他了。這話雖然有的,止不過一時戲言,難道奴傢終身之事,衹在兩局棋上結果了不成?”老嬤道:“別樣話戲得,這個話他怎肯認做戲言?娘子前日央求他時節,他兀自妄想:今日又添出這一番賭賽事體,他怎由得你番悔?娘子休怪老身說,看這小道人人物聰俊,年紀不多,你兩傢同道中又是對手,正好做一對兒夫妻。娘子不如許下這段姻緣,又完了終身好事,又不失一時口信,帶挈老身也吃一杯喜酒。未知娘子主見如何?”妙觀嘆口氣道:“奴傢自幼失了父母,寄養在妙果庵中。虧得老道姑提挈成人,教了這一傢技藝,自來沒一個對手,得受了朝廷册封,出入王宮內府,誰不欽敬?今日身子雖是自傢做得主的,卻是上無奠長之命,下無媒約之言,一時間憑着兩局賭賽,偶爾虧輸,便要認起真來,草草送了終身大事,豈不可羞?這事斷然不可!”老嬤道:“衹是他說娘子失了口信,如何回他?”妙觀道:“他原衹把黃金五兩出註的,奴傢偶然不帶得東西在身畔,以後輸了。今日拼得賠還他這五兩,天大事也完了。”老嬤道:“衹怕說他不過!雖然如此,常言道事無三不成,這遭卻是兩遭了,老身衹得替你再回他去,憑他怎麽處!”妙觀果然到房中箱裏面秤了五兩金子,把個封套封了,拿出來放在盒兒面上,道:“有煩嬤嬤還了他。重勞尊步,改日再謝。”老嬤道:“謝是不必說起。衹怕回不倒時,還要老身聒絮哩!”
  老嬤一頭說,一頭拿了原禮並這一封金子,別了妙觀,轉到店中來,對小道人笑道:“原禮不曾收,回敬到有了。”小道人問其緣故,老嬤將妙觀所言一一說了。小道人大怒道:“這小妮子昧了心,說這等說話!既是自傢做得主,還要甚奠長之命。媒約之言?難道各位大王算不得尊長的麽?就是嬤嬤,將禮物過去,便也是個媒約了,怎說沒有?總來他不甘伏,又生出這些話來混賴,卻將金子搪塞我不希罕他金子,且將他的做個告狀本,告下他來,不怕他不是我的老婆!”老嬤道:“不要性急!此番老身去,他說的話比前番不同也,是軟軟的了。還等老身去再三勸他。”小道人道:“私下去說,未免是我求他了,他必然還要拿班,不如當官告了他,須賴不去!”當下寫就了一紙告詞,竟到幽州路總管府來。
  那幽州路總管泰不華正升堂理事,小道人隨牌進府,遞將狀子上去。泰不華總管接着,看見上面寫道:告狀人周國能,為賴婚事:能本藉蔡州,流寓馬足。因與本國棋手女子妙觀賭賽,將金五兩聘定,諸王殿下盡為證見。詎料事過心變,悔悼前盟。夫妻一世倫常被賴,死不甘伏!懇究原情,追斷完聚,異鄉沾化。上告。總管看了狀詞,說道:“元來為婚姻事的。凡戶、婚、田、土之事,須到析津、宛平兩縣去,如何到這裏來告?”周國能道:“這女子是册封棋童的,況幹連着諸王殿下,非天台這裏不能主婚。”總管準了狀詞。一面差人行拘妙觀對理。差人到了妙觀肆中,將官票與妙觀看了。妙觀吃了一驚道:“這個小弟子孩兒怎便如此惡取笑!”一邊叫弟子張生將酒飯陪待了公差,將賞錢出來打發了,自行打點出官。公差知是册封的棋師,不敢羅唕,約在衙門前相會,先自去了。
  妙觀叫乘轎,擡到府前,進去見了總管,總管問道:“周國能告你賴婚一事,該怎麽說?”妙觀道:“一時賭賽虧輸,實非情願。”總管道:“既已輸“這個小弟子孩兒怎便如此惡取笑!”一邊叫弟子張生將酒飯陪待了公差,將賞錢出來打發了,自行打點出官。公差知是册封的棋師,不敢羅唕,約在衙門前相會,先自去了。
  妙觀叫乘轎,擡到府前,進去見了總管,總管問道:“周國能告你賴婚一事,這怎麽說?”妙觀道:“一時賭賽虧輸,實非情願。”總管道:“既已輸了,說不得情願不情願。”妙觀道:“偶爾戲言,並無甚麽文書約契,怎算得真?”周國能道:“諸王殿下多在面上作證大傢認做保親,還要甚文書約契?”總管道:“這話有的麽?”妙觀一時語塞,無言可答。總管道:“豈不聞,一言既出,馳馬難追?況且婚姻大事,主合不主離。你們兩人既是棋中國手,也不錯了配頭。我做主與你成其好事罷!”妙觀道:“天台張主,豈敢不從?衹是此人不是本國之人,萍蹤浪跡,嫁了他,須隨着他走。小婦人是個官身,有許多不便處。”周國能道:“小人雖在湖海飄零,自信有此絶藝,不甘輕配凡女。就是妙觀,女中國手也,豈容輕配凡夫?若得天台做主成婚,小人情願超藉在此,兩下裏相幫行教,不回故鄉去了。”總管道:“這個卻好。”妙觀無可推辭,衹得憑總管斷合。
  周國能與妙觀魯回下處。周國能就再央店傢老嬤重下聘禮,約定日期成親,又到魯王府說知,魯王府具備助花紅燈燭之費。鬍大郎。支公子一幹好事的,纔曉得前日暗地相囑許下佳期之說,大傢笑耍,魯來幫興。成親之日,好不熱鬧。過了幾時,兩情和洽,自不必說。周國能又指點妙觀神妙之着,兩個都造到絶頂,竟成對手。諸王貴人以為佳話,又替周國能握請官職,封為棋學博士。御前供奉。後來周國能差人到蔡州密地接了爹娘,到燕山同享榮華。周老夫妻見了媳婦一表人物,兩心快樂。方信國能起初不肯娶妻,畢竟尋出好姻緣來,所謂有志着事竟成也!有詩為證:國手惟爭一着先,個中藏着好煙緣。
  緑窗相對無餘事,演譜推敲思入玄。
首頁>> 文學>> 三言二拍>> 凌濛初 Ling Mengchu   中國 China   明代   (1580年164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