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三言二拍>> 凌濛初 Ling Mengchu   中國 China   明代   (1580年1644年)
初刻拍案驚奇
  《初刻拍案驚奇》是明朝末年凌濛初編著的擬話本小說集。成書於明朝天啓七年(1627),第二年由尚友堂書坊刊行問世。其後凌濛初又編著《二刻拍案驚奇》,於明朝崇禎五年(1632)刊行。二書合稱“二拍”。《初刻拍案驚奇》本為四十捲四十篇,原本已失,今所見最早且最為完整的本子是藏於日本內閣文庫的尚友堂刻本,全書存三十九捲(缺二十三捲),即實有小說39篇。
  《初刻拍案驚奇》的編著者凌濛初(1580—1644),字玄房,號初成,亦名凌波,又字波厈,別號即空觀主人,湖州烏程(今浙江吳興)人。祖先四代為官,其父叔輩始事編刻,成為當時頗有盛名的書刻傢。凌濛初天資聰穎,但命運蹇促。幼年時傢道衰落,成年又屢睏場屋。雖有才學,卻與功名無緣,曾作《絶交舉子書》以泄憤。晚年曾為優貢接上海縣丞,繼擢升為徐州通判,頗有政績,但身處末世,終無展示才幹之機。他效忠於明王朝,在鎮壓李自成起義的過程中憂憤嘔血而死。他一生著述宏富,學術著作外,於詩文、散麯、戲麯、小說等均有建樹,而以“二拍”影響最大。
  “二拍”是模擬話本小說而創作的小說集。其題材大多取自前人說部書如《太平廣記》、《夷堅志》、《剪燈新話》、《剪燈餘話》等。但都經過凌濛初的再加工和再創作,融入了凌氏本人的思想個性,體現了凌氏本人的藝術構思和藝術風格。所以“二拍”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文人獨立創作的擬話本小說集而有較大的影響,在中國古代小說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凌濛初編著“二拍”的直接原因主要有兩個,其一是科場失意,遂“取古今所聞一二奇局可紀者”,“演而成說,聊抒胸中壘塊”;其二是受了馮夢竜編纂“三言”的影響。凌氏出身於書商之傢,見馮夢竜“三言”“頗存雅道”,“一破今時陋習”,且又頗為暢銷,遂“取古今來雜碎事可新聽睹、佐談諧者,演而暢之”。凌濛初雖仿效馮夢竜編著“二拍”,但他的思想較之馮夢竜卻相對復雜保守,故“二拍”的思想內容較之“三言”也多落後保守的傾嚮,表現出矛盾復雜的狀況。在藝術上,凌氏卻並不步趨馮氏,而能“化神奇於臭腐”,形成“拍案驚奇”的藝術效果。
  《初刻拍案驚奇》內容很復雜,思想傾嚮也不盡相同。故事題材雖多出自前代著述,但經過凌氏的再創作,卻表現着晚明的社會現實和時代氣息,浸含着凌氏本人的思想觀念和憤世俗的不平之氣。
  《初刻拍案驚奇》中具有認識價值和積極意義的作品主要以下二類:
  其一是描寫商人思想行徑、命運遭際的作品。《轉運漢遇巧洞庭紅,波斯鬍指破鼉竜殼》首次描寫海外貿易的內容,通過文若虛經商的命運和致富過程的描寫,對商人發財欲望加以肯定。《李公佐巧解夢中言,謝小娥智擒船上盜》,描寫了申蘭、申春夥同盜賊打劫暴富的現象。這類作品客觀上反映了明代中葉後由於資本主義萌芽所帶來的經商熱和當時商業活動的一些特點,也反映了當時人們對商人看法的變化,說明商人和商業在小說中進一步被關註和肯定。
  其二是描寫婚戀的作品。在這類作品中,凌氏表現了較為進步的婦女觀和婚姻觀。《張溜兒巧布迷魂陣,陸蕙娘立决到頭緣》,表現女主人公陸蕙娘具有“能從萍水識檀郎”的慧眼,贊揚她“巧機反藉機來用”的勇敢機智,肯定她逃脫拐子丈夫張溜兒糾纏與情投意合的情人私奔的行為,表現出一種新的道德觀念。《酒下酒趙尼媼迷花,機中機賈秀纔報怨》寫巫娘子受騙失身後,賈秀纔不但能理解她,還與她一起報仇,也體現了新的觀念。《通閨闥堅心燈火,鬧囹圄捷報旗鈴》寫羅惜惜對父母包辦婚姻的反抗;《宣徽院仕女鞦韆會,清安寺夫婦笑啼緣》寫少女速歌失裏與父母悔盟迫嫁行為的鬥爭。這類作品表現了倡真情、反禮教的思想,反映了市民的思想趣味。
  《初刻拍案驚奇》題材內容方面存在的問題主要有兩點。其一是露骨的色情描寫。許多作品,如《西山觀設度亡魂,開封府備棺追活命》、《喬兌換鬍子宣淫,顯報施臥師入定》、《奪風情村婦捐軀,假天語幕僚斷獄》等都有猥褻描寫。這類作品表現出市民的庸俗情趣。其二是濃厚的宗教迷信、因果報應、宿命論思想。《王大使威行部下,李參軍冤報生前》、《酒謀財於郊肆惡,鬼對案楊化藉屍》、《李剋讓竟達空函,劉元普雙生貴子》、《感神媒張德容遇虎,湊吉日裴越客乘竜》等充滿了感神遇鬼,善惡報應等的描寫。此外歪麯醜化農民起義的作品,如《錢多處白丁橫帶,運退時刺史當艄》、《何道士因術成姦,周經歷因姦破賊》等,暴露了凌氏政治立場的反動。可見《初刻拍案驚奇》在思想內容上消極方面和糟粕比“三言”要多。
  《初刻拍案驚奇》中的優秀作品與馮夢竜的“三言”相比,在藝術技巧上有所發展,敘事更加統一,完整,寫奇事,敘奇遇,情節更有“拍案驚奇”的藝術效果。模擬遵循話本小說的體製,並加以完善,題目用兩句相對偶的句子組成,入話詩、入話、頭回、正回、篇尾詩相互配合,意圖明確,脈絡貫通。語言既繼承了話本敘事的生動活潑的傳統,又保持了文人創作語言簡潔優美的長處。在寫法上,既保持了話本小說道德訓誡的傳統,又更強烈地表現了作者的主觀意識和個性特徵,使話本小說成為更成熟的文人創作。但總體說來,《初刻拍案驚奇》中的作品,偏重模擬而缺乏新意,對話本小說體裁沒有更多的突破和發展,沒能創造出更多的生動的人物形象和健康生動的故事情節,沒能表現出更深刻的思想主題,其藝術成新在總體上比不上馮夢竜的“三言”。
捲之一 轉運漢遇巧洞庭紅 波斯鬍指破鼉竜殼
  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
  自歌自舞自開懷,且喜無拘無礙。
  青史幾番春夢,紅塵多少奇才。
  不須計較與安排,領取而今見在。
  這首詞乃宋朱希真所作,詞寄《西江月》。單道着人生功名富貴,總有天數,不如圖一個見的憐活。試看往古來今,一部十六史中,多少英雄豪傑,該富的不得富,該貴的不得貴。能文的倚馬千言,用不着時,幾張紙蓋不完醬瓿。能武的穿楊百步,用不着時,幾竿箭煮不熟飯鍋。極至那癡呆懵董生來的有福分的,隨他文學低淺,也會發科發甲,隨他武藝庸常,也會大請大受。真所謂時也,運也,命也。俗語有兩句道得好:“命若窮,掘得黃金化作銅;命若富,拾着白紙變成布。”總來衹聽掌命司顛之倒之。所以吳彥高又有詞雲:“造化小兒無定據,翻來覆去,倒橫直竪,眼見都如許。”僧晦庵亦有詞雲:“誰不願黃金屋?誰不願千鐘粟?算五行不是這般題目。枉使心機閑計較,兒孫自有兒孫福。”蘇東坡亦有詞雲:“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着甚於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這幾位名人說來說去,都是一個意思。總不如古語雲:“萬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說話的,依你說來,不須能文善武,懶惰的也衹消天掉下前程;不須經商立業,敗壞的也衹消天掙與傢緣。卻不把人間嚮上的心都冷了?看官有所不知,假如人傢出了懶惰的人,也就是命中該賤;出了敗壞的人,也就是命中該窮,此是常理。卻又自有轉眼貧富出人意外,把眼前事分毫算不得準的哩。
  且聽說一人,乃宋朝汴京人氏,姓金,雙名維厚,乃是經紀行中人。少不得朝晨起早,晚夕眠遲,睡醒來,千思想,萬算計,揀有便宜的纔做。後來傢事掙得從容了,他便思想一個久遠方法:手頭用來用去的,衹是那散碎銀子若是上兩塊頭好銀,便存着不動。約得百兩,便熔成一大錠,把一綜紅綫結成一縧,係在錠腰,放在枕邊。夜來摩弄一番,方纔睡下。積了一生,整整熔成八錠,以後也就隨來隨去,再積不成百兩,他也罷了。金老生有四子。一日,是他七十壽旦,四子置酒上壽。金老見了四子躋躋蹌蹌,心中喜歡。便對四子說道:“我靠皇天覆庇,雖則勞碌一生,傢事盡可度日。況我平日留心,有熔成八大錠銀子永不動用的,在我枕邊,見將絨綫做對兒結着。今將揀個好日子分與爾等,每人一對,做個鎮傢之寶。”四子喜謝,盡歡而散。
  是夜金老帶些酒意,點燈上床,醉眼模糊,望去八個大錠,白晃晃排在枕邊。摸了幾摸,哈哈地笑了一聲,睡下去了。睡未安穩,衹聽得床前有人行走腳步響,心疑有賊。又細聽着,恰象欲前不前相讓一般。床前燈火微明,揭帳一看,衹見八個大漢身穿白衣,腰係紅帶,麯躬而前,曰:“某等兄弟,天數派定,宜在君傢聽令。今蒙我翁過愛,擡舉成人,不煩役使,珍重多年,宴數將滿。待翁歸天後,再覓去嚮。今聞我翁目下將以我等分役諸郎君。我等與諸郎君輩原無前緣,故此先來告別,往某縣某村王姓某者投托。後緣未盡,還可一面。”語畢,回身便走。金老不知何事,吃了一驚。翻身下床,不及穿鞋,赤腳趕去。遠遠見八人出了房門。金老趕得性急,絆了房檻,撲的跌倒。颯然驚醒,乃是南柯一夢。急起桃燈明亮,點照枕邊,已不見了八個大錠。細思夢中所言,句句是實。嘆了一日氣,硬咽了一會,道:“不信我苦積一世,卻沒分與兒子們受用,倒是別人傢的。明明說有地方姓名,且慢慢跟尋下落則個。”一夜不睡。
  次早起來,與兒子們說知。兒子中也有驚駭的,也有疑惑的。驚駭的道:“不該是我們手裏東西,眼見得作怪。”疑惑的道:“老人傢歡喜中說話,失許了我們,回想轉來,一時間就不割捨得分散了,造此鬼話,也不見得。”金老見兒子們疑信不等,急急要驗個實話。遂訪至某縣某村,果有王姓某者。叫門進去,衹見堂前燈燭熒煌,三牲福物,正在那裏獻神。金老便開口問道:“宅上有何事如此?”傢人報知,請主人出來。主人王老見金老,揖坐了,問其來因。金老道:“老漢有一疑事,特造上宅來問消息。今見上宅正在此獻神,必有所謂,敢乞明示。”王老道:“老拙偶因寒荊小恙買卜,先生道移床即好。昨寒荊病中,恍惚見八個白衣大漢,腰係紅束,對寒荊道:“我等本在金傢,今在彼緣盡,來投身宅上。”言畢,俱鑽入床下。寒荊驚出了一身冷汗,身體爽快了。及至移床,灰塵中得銀八大錠,多用紅絨係腰,不知是那裏來的。此皆神天福佑,故此買福物酬謝。今我丈來問,莫非曉得些來歷麽?”金老跌跌腳道:“此老漢一生所積,因前日也做了一夢,就不見了。夢中也道出老丈姓名居址的確,故得訪尋到此。可見天數已定,老漢也無怨處,但衹求取出一看,也完了老漢心事。”王老道:“容易。”笑嘻嘻地走進去,叫安童四人,托出四個盤來。每盤兩錠,多是紅絨係束,正是金傢之物。金老看了,眼睜睜無計所奈,不覺撲簌簌吊下淚來。撫摩一番道:“老漢直如此命薄,消受不得!”王老雖然叫安童仍舊拿了進去,心裏見金老如此,老大不忍。另取三兩零銀封了,送與金老作別。金老道:“自傢的東西尚無福,何須尊惠!”再三謙讓,必不肯受。王老強納在金老袖中,金老欲待摸出還了,一時摸個不着,面兒通紅。又被王老央不過,衹得作揖別了。直至傢中,對兒子們一一把前事說了,大傢嘆息了一回。因言王老好處,臨行送銀三兩。滿袖摸遍,並不見有,衹說路中掉了。卻元來金老推遜時,王老往袖裏亂塞,落在着外面的一層袖中。袖有斷綫處,在王老傢摸時,已在脫綫處落出在門檻邊了。客去掃門,仍舊是王老拾得。可見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不該是他的東西,不要說八百兩,就是三兩也得不去。該是他的東西,不要說八百兩,就是三兩也推不出。原有的倒無了,原無的倒有了,並不由人計較。
  而今說一個人,在實地上行,步步不着,極貧極苦的,渺渺茫茫做夢不到的去處,得了一主沒頭沒腦的錢財,變成巨富。從來稀有,亙古新聞。有詩為證,詩曰:分內功名匣裏財,不關聰慧不關呆。
  果然命是財官格,海外猶能送寶來。
  話說國朝成化年間,蘇州府長州縣閶門外有一人,姓文名實,字若虛。生來心思慧巧,做着便能,學着便會。琴棋書畫,吹彈歌舞,件件粗通。幼年間,曾有人相他有巨萬之富。他亦自恃才能,不十分去營求生産,坐吃山空,將祖上遺下千金傢事,看看消下來。以後曉得傢業有限,看見別人經商圖利的,時常獲利幾倍,便也思量做些生意,卻又百做百不着。
  一日,見人說北京扇子好賣,他便合了一個夥計,置辦扇子起來。上等金面精巧的,先將禮物求了名人詩畫,免不得是瀋石出、文衡山、祝枝山拓了幾筆,便值上兩數銀子。中等的,自有一樣喬人,一隻手學寫了這幾傢字畫,也就哄得人過,將假當真的買了,他自傢也兀自做得來的。下等的無金無字畫,將就賣幾十錢,也有對合利錢,是看得見的。揀個日子裝了箱兒,到了北京。豈知北京那年,自交夏來,日日淋雨不晴,並無一毫暑氣,發市甚遲。交秋早涼,雖不見及時,幸喜天色卻晴,有妝晃子弟要買把蘇做的扇子,袖中籠着搖擺。來買時,開箱一看,衹叫得苦。元來北京歷卻在七八月,更加日前雨濕之氣,鬥着扇上膠墨之性,弄做了個“合而言之”,揭不開了。用力揭開,東粘一層,西缺一片,但是有字有畫值價錢者,一毫無用。剩下等沒字白扇,是不壞的,能值幾何?將就賣了做盤費回傢,本錢一空,頻年做事,大概如此。不但自己折本,但是搭他非伴,連夥計也弄壞了。故此人起他一個混名,叫做“倒運漢”。不數年,把個傢事幹圓潔淨了,連妻子也不曾娶得。終日間靠着些東塗西抹,東挨西撞,也濟不得甚事。但衹是嘴頭子謅得來,會說會笑,朋友傢喜歡他有趣,遊耍去處少他不得;也衹好趁日,不是做傢的。況且他是大模大樣過來的,幫閑行裏,又不十分入得隊。有憐他的,要薦他坐館教學,又有誠實人傢嫌他是個雜板令,高不湊,低不就。打從幫閑的、處館的兩項人見了他,也就做鬼臉,把“倒運”兩字笑他,不在話下。
  一日,有幾個走海泛貨的鄰近,做頭的無非是張大、李二、趙甲、錢乙一班人,共四十餘人,合了夥將行。他曉得了,自傢思忖道:“一身落魄,生計皆無。便附了他們航海,看看海外風光,也不枉人生一世。況且他們定是不卻我的,省得在傢憂柴憂米的,也是快活。”正計較間,恰好張大踱將來。元來這個張大名喚張乘運,專一做海外生意,眼裏認得奇珍異寶,又且秉性爽慨,肯扶持好人,所以鄉裏起他一個混名,叫張識貨。文若虛見了,便把此意一一與他說了。張大道:“好,好。我們在海船裏頭不耐煩寂寞,若得兄去,在船中說說笑笑,有甚難過的日子?我們衆兄弟料想多是喜歡的。衹是一件,我們多有貨物將去,兄並無所有,覺得空了一番往返,也可惜了。待我們大傢計較,多少湊些出來助你,將就置些東西去也好。”文若虛便道:“謝厚情,衹怕沒人如兄肯周全小弟。”張大道:“且說說看。”一竟自去了。
  恰遇一個瞽目先生敲着“報君知”走將來,文若虛伸手順袋裏摸了一個錢,扯他一卦問問財氣看。先生道:“此卦非凡,有百十分財氣,不是小可。”文若虛自想道:“我衹要搭去海外耍耍,混過日子罷了,那裏是我做得着的生意?要甚麽貴助?就貴助得來,能有多少?便宜恁地財爻動?這先生也是混帳。”衹見張大氣忿忿走來,說道:“說着錢,便無緣。這些人好笑,說道你去,無不喜歡。說到助銀,沒一個則聲。今我同兩個好的弟兄,拼湊得一兩銀子在此,也辦不成甚貨,憑你買些果子,船裏吃罷。日食之類,是在我們身上。”若虛稱謝不盡,接了銀子。張大先行,道:“快些收拾,就要開船了。”若虛道:“我沒甚收拾,隨後就來。”手中拿了銀子,看了又笑,笑了又看,道:“置得甚貨麽?”信步走去,衹見滿街上篋籃內盛着賣的:紅如噴火,巨若懸星。皮未皸,尚有餘酸;霜未降,不可多得。元殊蘇並諸傢樹,亦非李氏千頭奴。較廣似曰難況,比福亦云具體。
  乃是太湖中有一洞庭山,地暖土肥,與閩廣無異,所以廣橘福橘,播名天下。洞庭有一樣橘樹絶與他相似,顔色正同,香氣亦同。止是初出時,昧略少酸,後來熟了,卻也甜美。比福橘之價十分之一,名曰“洞庭紅”。若虛看見了,便思想道:“我一兩銀子買得百斤有餘,在船可以解渴,又可分送一二,答衆人助我之意。”買成,裝上竹簍,雇一閑的,並行李桃了下船。衆人都拍手笑道:“文先生寶貨來也!”文若虛羞慚無地,衹得吞聲上船,再也不敢提起買橘的事。
  開得船來,漸漸出了海日,衹見銀濤捲雪,雪浪翻銀。湍轉則日月似驚,浪動則星河如覆。三五日間,隨風漂去,也不覺過了多少路程。忽至一個地方,舟中望去,人煙湊聚,城郭巍峨,曉得是到了甚麽國都了。舟人把船撐入藏風避浪的小港內,釘了樁撅,下了鐵錨,纜好了。船中人多上岸。打一看,元來是來過的所在,名曰吉零國。元來這邊中國貨物拿到那邊,一倍就有三倍價。換了那邊貨物,帶到中國也是如此。一往一回,卻不便有八九倍利息,所以人都拚死走這條路。衆人多是做過交易的,各有熟識經紀、歇傢。通事人等,各自上岸找尋發貨去了,衹留文若虛在船中看船。路徑不熟,也無走處。
  正悶坐間,猛可想起道:“我那一簍紅橘,自從到船中,不曾開看,莫不人氣蒸爛了?趁着衆人不在,看看則個。”叫那水手在艙板底下翻將起來,打開了簍看時,面上多是好好的。放心不下,索性搬將出來,都擺在甲板上面。也是合該發跡,時來福湊。擺得滿船紅焰焰的,遠遠望來,就是萬點火光,一天星鬥。岸上走的人,都攏將來問道:“是甚麽好東西呵?”文若虛衹不答應。看見中間有個把一點頭的,揀了出來,掐破就吃。岸上看的一發多了,驚笑道:“元來是吃得的!”就中有個好事的,便來問價:“多少一個?”文若虛不省得他們說話,船上人卻曉得,就扯個謊哄他,竪起一個指頭,說:“要一錢一顆。”那問的人揭開長衣,露出那兜羅錦紅裹肚來,一手摸出銀錢一個來,道:“買一個嘗嘗。”文若虛接了銀錢,手中等等看,約有兩把重。心下想道:“不知這些銀子,要買多少,也不見秤秤,且先把一個與他看樣。”揀個大些的,紅得可愛的,遞一個上去。衹見那個人接上手,顛了一顛道:“好東西呵!”撲的就劈開來,香氣撲鼻。連旁邊聞着的許多人,大傢喝一聲采。那買的不知好歹,看見船上吃法,也學他去了皮,卻不分囊,一塊塞在口裏,甘水滿咽喉,連核都不吐,吞下去了。哈哈大笑道:“妙哉!妙哉!”又伸手到裹肚裏,摸出十個銀錢來,說:“我要買十個進奉去。”文若虛喜出望外,揀十個與他去了。那看的人見那人如此買去了,也有買一個的,也有買兩個、三個的,都是一般銀錢。買了的,都千歡萬喜去了。
  元來彼國以銀為錢,上有文采。有等竜鳳文的,最貴重,其次人物,又次禽獸,又次樹木,最下通用的,是水草:卻都是銀鑄的,分兩不異。適纔買橘的,都是一樣水草紋的,他道是把下等錢買了好東西去了,所以歡喜。也衹是要小便宜肚腸,與中國人一樣。須臾之間,三停裏賣了二停。有的不帶錢在身邊的,老大懊悔,急忙取了錢轉來。文若虛已此剩不多了,拿一個班道:“而今要留着自傢用,不賣了。”其人情願再增一個錢,四個錢買了二顆。口中曉曉說:“悔氣!來得遲了。”旁邊人見他增了價,就埋怨道:“我每還要買個,如何把價錢增長了他的?”買的人道:“你不聽得他方纔說,兀自不賣了?”
  正在議論間,衹見首先買十個的那一個人,騎了一匹青驄馬,飛也似奔到船邊,下了馬,分開人叢,對船上大喝道:“不要零賣!不要零賣!是有的俺多要買。俺傢頭目要買去進剋汗哩。”看的人聽見這話,便遠遠走開,站住了看。文若虛是伶俐的人,看見來勢,已瞧科在眼裏,曉得是個好主顧了。連忙把簍裏盡數傾出來,止剩五十餘顆。數了一數,又拿起班來說道:“適間講過要留着自用,不得賣了。今肯加些價錢,再讓幾顆去罷。適間已賣出兩個錢一顆了。”其人在馬背上拖下一大囊,摸出錢來,另是一樣樹木紋的,說莊”如此錢一個罷了。”文若虛道:“不情願,衹照前樣罷了。”那人笑了一笑,又把手去摸出一個竜鳳紋的來道:“這樣的一個如何?”文若虛又道:“不情願,衹要前樣的。”那人又笑道:“此錢一個抵百個,料也沒得與你,衹是與你耍。你不要俺這一個,卻要那等的,是個傻子!你那東西,肯都與俺了,俺再加你一個那等的,也不打緊。”文若虛數了一數,有五十二顆,準準的要了他一百五十六個水草銀錢。那人連竹簍都要了,又丟了一個錢,把簍拴在馬上,笑吟吟地一鞭去了。看的人見沒得賣了,一哄而散。
  文若虛見人散了,到艙裏把一個錢秤一秤,有八錢七分多重。秤過數個都是一般。總數一數,共有一千個差不多。把兩個賞了船傢,其餘收拾在包裏了。笑一聲道:“那盲子好靈卦也!”歡喜不盡,衹等同船人來對他說笑則個。
  說話的,你說錯了!那國裏銀子這樣不值錢,如此做買賣,那久慣漂洋的帶去多是綾羅緞匹,何不多賣了些銀錢回來,一發百倍了?看官有所不知:那國裏見了綾羅等物,都是以貨交兌。我這裏人也衹是要他貨物,纔有利錢,若是賣他銀錢時,他都把竜鳳、人物的來交易,作了好價錢,分兩也衹得如此,反不便宜。如今是買吃口東西,他衹認做把低錢交易,我卻衹管分兩,所以得利了。說話的,你又說錯了!依你說來,那航海的,何不衹買吃口東西,衹換他低錢,豈下有利?反着重本錢,置他貨物怎地?看官,又不是這話。也是此人偶然有此橫財,帶去着了手。若是有心第二遭再帶去,三五日不遇巧,等得希爛。那文若虛運未通時賣扇子就是榜樣。扇子還放得起的,尚且如此,何況果品?是這樣執一論不得的。
  閑話休題。且說衆人領了經紀主人到船發貨,文若虛把上頭事說了一遍。衆人都驚喜道:“造化!造化!我們同來,到是你沒本錢的先得了手也!”張大便拍手道:“人都道他倒運,而今想是運轉了!”便對文若虛道:“你這些銀錢此間置貨,作價不多。除是轉發在夥伴中,回他幾百兩中國貨物,上去打換些土産珍奇,帶轉去有大利錢,也強如虛藏此銀錢在身邊,無個用處。”文若虛道:“我是倒運的,將本求財,從無一遭不連本送的。今承諸公摯帶,做此無本錢生意,偶然僥幸一番,真是天大造化了,如何還要生錢,妄想甚麽?萬一如前再做折了,難道再有洞庭紅這樣好賣不成?”衆人多道:“我們用得着的是銀子,有的是貨物。彼此通融,大傢有利,有何不可?”文若虛莊”一年吃蛇咬,三年怕草索。說到貨物,我就沒膽氣了。衹是守了這些銀錢回去罷。”衆人齊拍手道:“放着幾倍利錢不取,可惜!可惜!”隨同衆人一齊上去,到了店傢交貨明白,彼此兌換。約有半月光景,文若虛眼中看過了若幹好東好西,他已自志得意滿,下放在心上。
  衆人事體完了,一齊上船,燒了神福,吃了酒,開洋。行了數日,忽然間天變起來。但見:烏雲蔽日,黑浪掀天。蛇竜戲舞起長空,魚查驚惺潛水底。艨艟泛泛,衹如棲不定的數點寒鴉;島嶼浮浮,便似及不煞的幾雙水。舟中是方揚的米簸,舷外是正熟的飯鍋。總因風伯大無情,以致篙師多失色。
  那船上人見風起了,扯起半帆,不問東西南北,隨風勢漂去。隱隱望見一島,便帶住篷腳,衹看着島邊使來。看看漸近,恰是一個無人的空島。但見:樹木參天,草萊遍地。荒涼徑界,無非些兔跡狐蹤:坦迤土壤,料不是竜潭虎窟。混茫內,未識應歸何國轄;開闢來,不知曾否有人登。
  船上人把船後拋了鐵錨,將樁橛泥犁上岸去釘停當了,對艙裏道:“且安心坐一坐,侯風勢則個。”那文若虛身邊有了銀子,恨不得插翅飛到傢裏,巴不得行路,卻如此守風呆坐,心裏焦燥。對衆人道:“我且上岸去島上望望則個。”衆人道:“一個荒島,有何好看?”文若虛道:“總是閑着,何礙?”衆人都被風顛得頭暈,個個是呵欠連天,不肯同去。文若虛便自一個抖擻精神,跳上岸來,衹因此一去,有分交:十年敗殼精靈顯,一介窮神富貴來。若是說話的同年生,並時長,有個未卜先知的法兒,便雙腳走不動,也拄個拐兒隨他同去一番,也不在的。
  卻說文若虛見衆人不去,偏要發個狠板藤附葛,直走到島上絶頂。那島也苦不甚高,不費甚大力,衹是荒草蔓延,無好路徑。到得上邊打一看時,四望漫漫,身如一葉,不覺凄然吊下淚來。心裏道:“想我如此聰明,一生命蹇。傢業消亡,剩得衹身,直到海外。雖然僥幸有得千來個銀錢在囊中,知他命裏是我的不是我的?今在絶島中間,未到實地,性命也還是與海竜王合着的哩!”正在感愴,衹見望去遠遠草叢中一物突高。移步往前一看,卻是床大一個敗龜殼。大驚道:“不信天下有如此大龜!世上人那裏曾看見?說也不信的。我自到海外一番,不曾置得一件海外物事,今我帶了此物去,也是一件希罕的東西,與人看看,省得空日說着,道是蘇州人會調謊。又且一件,鋸將開來,一蓋一板,各置四足,便是兩張床,卻不奇怪!”遂脫下兩衹裹腳接了,穿在龜殼中間,打個扣兒,拖了便走。
  走至船邊,船上人見他這等模梓,都笑道:“文先生那裏又跎跑了纖來?”文若虛道:“好教列位得知,這就是我海外的貨了。”衆人擡頭一看,卻便似一張無柱有底的硬床。吃驚道:“好大龜殼!你拖來何幹?”文若虛道:“也是罕見的,帶了他去。”衆人笑道:“好貨不置一件,要此何用?”有的道:“也有用處。有甚麽天大的疑心事,灼他一卦,衹沒有這樣大龜藥。”又有的道:“醫傢要煎龜膏,拿去打碎了煎起來,也當得幾百個小龜殼。”文若虛道:“不要管有用沒用,衹是希罕,又不費本錢便帶了回去”,當時叫個船上水手,一擡擡下艙來。初時山下空闊,還衹如此:艙中看來,一發大了。若不是海船,也着不得這樣狼逾東西。衆人大傢笑了一回,說道:“到傢時有人問,衹說文先生做了偌大的烏龜買賣來了。”文若虛道:“不要笑,我好歹有一個用處,决不是棄物。”隨他衆人取笑,文若虛衹是得意。取些水來內外洗一洗淨,抹幹了,卻把自己錢包行李都塞在龜殼裏面,兩頭把繩一絆,卻當了一個大皮箱子。自笑道:“兀的不眼前就有用處了?”衆人都笑將起來,道:“好算計!好算計!文先生到底是個聰明人。”
  當夜無詞。次日風息了,開船一走。不數日,又到了一個去處,卻是福建地方了。纔住定了船,就有一夥慣伺侯接海客的小經紀牙人,攢將攏來,你說張傢好,我說李傢好,拉的拉,扯的扯,嚷個不住。船上衆人揀一個一嚮熟識的跟了去,其餘的也就住了。
  衆人到了一個波斯鬍大店中坐定。裏面主人見說海客到了,連忙先發銀子,喚廚戶包辦酒席幾十桌。分付停當,然後踱將出來。這主人是個波斯國裏人,姓個古怪姓,是瑪瑙的“瑪”字,叫名瑪寶哈,專一與海客兌換珍寶貨物,不知有多少萬數本錢。衆人走海過的,都是熟主熟客,衹有文若虛不曾認得。擡眼看時,元來波斯鬍住得在中華久了,衣服言動都與中華不大分別。衹是剃眉剪須,深眼高鼻,有些古怪。出來見了衆人,行賓主禮,坐定了。兩杯茶罷,站起身來,請到一個大廳上。衹見酒筵多完備了,且是擺得濟楚。元來舊規,海船一到,主人傢先折過這一番款待,然後發貨講價的。主人傢手執着一副法浪菊花盤盞,拱一拱手道:“請列位貨單一看,好定坐席。”
  看官,你道這是何意?元來波斯鬍以利為重,衹看貨單上有奇珍異寶值得上萬者,就送在先席。餘者看貨輕重,挨次坐去,不論年紀,不論尊卑,一嚮做下的規矩。船上衆人,貨物貴的賤的,多的少的,你知我知,各自心照,差不多領了酒杯,各自坐了。單單剩得文若虛一個,呆呆站在那裏。主人道:“這位老客長不曾會面,想是新出海外的,置貨不多了。”衆人大傢說道:“這是我們好朋友,到海外耍去的。身邊有銀子,卻不曾肯置貨。今日沒奈何,衹得屈他在末席坐了。”文若虛滿面羞慚,坐了末位。主人坐在橫頭。飲酒中間,這一個說道我有貓兒眼多少,那一個說我有祖母緑多少,你誇我退。文若虛一發默默無言,自心裏也微微有些懊悔道:“我前日該聽他們勸,置些貨物來的是。今在有幾百銀子在囊中,說不得一句說話。”又自嘆了口氣道:“我原是一些本錢沒有的,今已大幸,不可不知足。”自思自忖,無心發興吃酒。衆人卻猜掌行令,吃得狼藉。主人是個積年,看出文若虛不快活的意思來,不好說破,虛勸了他幾杯酒。衆人都起身道:“酒勾了,天晚了,趁早上船去,明日發貨罷。”別了主人去了。
  主人撤了酒席,收拾睡了。明日起個清早,先走到海岸船邊來拜這夥客人。主人登舟,一眼瞅去,那艙裏狼狼逾逾這件東西,早先看見了。吃了一驚道:“這是那一位客人的寶貨?昨日席上並不曾說起,莫不是不要賣的?”衆人都笑指道:“此敝友文兄的寶貨。”中有一人襯道:“又是滯貨。”主人看了文若虛一看,滿面掙得通紅,帶了怒色,埋怨衆人道:“我與諸公相處多年,如何恁地作弄我?教我得罪於新客,把一個未座屈了他,是何道理!”一把扯住文若虛,對衆客道:“且慢發貨,客我上岸謝過罪着。”衆人不知其故。有幾個與文若虛相知些的,又有幾個喜事的,覺得有些古怪,共十餘人趕了上來,重到店中,看是如何。衹見主人拉了文若虛,把交椅整一整,不管衆人好歹,納他頭一位坐下了,道:“適間得罪得罪,且請坐一坐。”文若虛也心中糊塗,忖道:“不信此物是寶貝,這等造化不成?”
  主人走了進去,須臾出來,又拱衆人到先前吃酒去處,又早擺下幾桌酒,為首一桌,比先更齊整。把盞嚮文若虛一揖,就對衆人道:“此公正該坐頭一席。你每枉自一船貨,也還趕他不來。先前失敬失敬。”衆人看見,又好笑,又好怪,半信不信的一帶兒坐下了。酒過三杯,主人就開口道:“敢問客長,適間此寶可肯賣否?”文若虛是個乖人,趁口答應道:“衹要有好價錢,為甚不賣?”那主人聽得肯賣,不覺喜從天降,笑逐顔開,起身道:“果然肯賣,但憑分忖價錢,不敢吝惜。”文若虛其實不知值多少,討少了,怕不在行;討多了,怕吃笑。忖了一忖,面紅耳熱,顛倒討不出價錢來。張大使與文若虛丟個眼色,將手放在椅子背上,竪着三個指頭,再把第二個指空中一撇,道:“索性討他這些。”文若虛搖頭,竪一指道:“這些我還討不出口在這裏。”卻被主人看見道:“果是多少價錢?”張大搗一個鬼道:“依文先生手勢,敢象要一萬哩!”主人呵呵大笑道:“這是不要賣,哄我而已。此等寶物,豈止此價錢!”衆人見說,大傢目睜口呆,都立起了身來,扯文若虛去商議道:“造化!造化!想是值得多哩。我們實實不知如何定價,文先生不如開個大口,憑他還罷。”文若虛終是礙口說羞,待說又止。衆人道:“不要不老氣!”主人又催道:“實說說何妨?”文若虛衹得討了五萬兩。主人還搖頭道:“罪過,罪過。沒有此話。”扯着張大私問他道:“老客長們海外往來,不是一番了。人都叫你張識貨,豈有不知此物就裏的?必是無心賣他,莫落小肆罷了。”張大道:“實不瞞你說,這個是我的好朋友,同了海外玩耍的,故此不曾置貨。適間此物,乃是避風海島,偶然得來,不是出價置辦的,故此不識得價錢。若果有這五萬與他,勾他富貴一生,他也心滿意足了。”主人道:“如此說,要你做個大大保人,當有重謝,萬萬不可翻悔!”遂叫店小二拿出文房四寶來,主人傢將一張供單綿料紙折了一折,拿筆遞與張大道:“有煩老客長做主,寫個合同文書,好成交易。”張大指着同來一人道:“此位客人褚中穎,寫得好。”把紙筆讓與他。褚客磨得墨濃,展好紙,提起筆來寫道:立合同議單張乘運等,今有蘇州客人文實,海外帶來大龜殼一個,投至波斯瑪寶哈店,願出銀五萬兩買成。議定立契之後,一傢交貨,一傢交銀,各無翻悔。有翻悔者,罰契上加一。合同為照。
  一樣兩紙,後邊寫了年月日,下寫張乘運為頭,一連把在坐客人十來個寫去。褚中穎因自己執筆,寫了落未。年月前邊,空行中間,將兩紙湊着,寫了騎縫一行,兩邊各半乃是“合同議約”四字。下寫“客人文實主人瑪寶哈”,各押了花押。單上有名,從後頭寫起,寫到張乘運道:“我們押字錢重些,這買賣纔弄得成。”主人笑道:“不敢輕,不敢輕。”
  寫畢,主人進內,先將銀一箱擡出來道:“我先交明白了用錢,還有說話。”衆人攢將攏來。主人開箱,卻是五十兩一包,共總二十包,整整一千兩。雙手交與張乘運道:“憑老客長收明,分與衆位罷。”衆人初然吃酒。寫合同,大傢攛哄鳥亂,心下還有些不信的意思如今見他拿出精晃晃白銀來做用錢,方知是實。文若虛恰象夢裏醉裏,話都說不出來。呆呆地看。張大扯他一把道:“這用錢如何分散,也要文兄主張。”文若虛方說一句道:“且完了正事慢處。”衹見主人笑嘻嘻的對文若虛說道:“有一事要與客長商議:價銀現在裏面閣兒上,都是嚮來兌過的,一毫不少,衹消請客長一兩位進去,將一包過一過目,兌一兌為誰,其餘多不消兌得。卻又一說,此銀數不少,搬動也不是一時功夫,況且文客官是個單身,如何好將下船去?又要泛海回還,有許多不便處。”文若虛想了一想道:“見教得極是。而今卻待怎樣?”主人道:“依着愚見,文客官目下回去未得。小弟此間有一個緞匹鋪,有本三千兩在內。其前後大小廳屋樓房,共百餘間,也是個大所在。價值二千兩,離此半裏之地。愚見就把本店貨物及房屋文契,作了五千兩,盡行交與文客官,就留文客官在此住下了,做此生意。其銀也做幾遭搬了過去,不知不覺。日後文客官要回去,這裏可以托心腹夥計看守,便可輕身往來。不然小店支出不難,文客官收貯卻難也。愚意如此。”說了一遍,說得文若虛與張大跌足道:“果然是客綱客紀,句句有理。”文若虛道:“我傢裏原無傢小,況且傢業已盡了,就帶了許多銀子回去,沒處安頓。依了此說,我就在這裏,立起個傢緣來,有何不可?此番造化,一緣一會,都是上天作成的,衹索隨緣做去。便是貨物房産價錢,未必有五千,總是落得的。”便對主人說:“適間所言,誠是萬全之算,小弟無不從命。”
  主人便領文若虛進去閣上看,又叫張、褚二兒“一同去看看。其餘列位不必了,請略坐一坐。”他四人進去。衆人不進去的,個個伸頭縮頸,你三我四說道:“有此異事!有此造化!早知這樣,懊悔島邊泊船時節也不去走走,或者還有寶貝,也不見得。”有的道:“這是天大的福氣,撞將來的,如何強得?”正欣羨間,文若虛已同張、褚二客出來了。衆人都問:“進去如何了?”張大道:“裏邊高閣,是個土庫,放銀兩的所在,都是捅子盛着。適間進去看了,十個大桶,每桶四千又五個小匣,每個一千,共是四萬五千。已將文兄的封皮記號封好了,衹等交了貨,就是文兄的。”主人出來道:“房屋文書、緞匹帳目,俱已在此,湊足五萬之數了。且到船上取貨去。”一擁都到海船。
  文若虛於路對衆人說:“船上人多,切勿明言!小弟自有厚報。”衆人也衹怕船上人知道,要分了用錢去,各各心照。文若虛到了船上,先嚮龜殼中把自己包裹被囊取出了。手摸一摸殼,口裏暗道:“僥幸!僥幸!”主人便叫店內後生二人來擡此殼,分忖道:“好生擡進去,不要放在外邊。”船上人見擡了此殼去,便道:“這個滯貨也脫手了,不知賣了多少?”文若虛衹不做聲,一手提了包裹,往岸上就走。這起初同上來的幾個,又趕到岸上,將龜殼從頭到尾細看了一遍,又嚮殼內張了一張,撈了一撈,面面相覷道:“好處在那裏?”
  主人仍拉了這十來個一同上去。到店裏,說道:“而今且同文客官看了房屋鋪面來。”衆人與主人一同走到一處,正是鬧市中間,一所好大房子。門前正中是個鋪子,旁有一弄,走進轉個彎,是兩扇大石板門,門內大天井,上面一所大廳,廳上有一匾,題曰“來琛堂”。堂旁有兩楹側屋,屋內三面有櫥,櫥內都是綾羅各色緞匹。以後內房,樓房甚多。文若虛暗道:“得此為住居,王侯之傢不過如此矣。況又有緞鋪營生,利息無盡,便做了這裏客人罷了,還思想傢裏做甚?”就對主人道:“好卻好,衹是小弟是個孤身,畢竟還要尋幾房使喚的人才住得。”主人道:“這個不難,都在小店身上。”
  文若虛滿心歡喜,同衆人走歸本店來。主人討茶來吃了,說道:“文客官今晚不消船裏,就在鋪中住下了。使喚的人鋪中現有,逐漸再討便是。”衆客人多道:“交易事已成,不必說了。衹是我們畢竟有些疑心,此殼有何好處,值價如此?還要主人見教一個明白。”文若虛道:“正是,正是。”主人笑道:“諸公在了海上走了多遭,這些也不識得!列位豈不聞說竜有九子乎?內有一種是鼉竜,其皮可以幔鼓,聲聞百裏,所以謂之鼉鼓。鼉竜萬歲,到底蛻下此殼成竜。此殼有二十四肋,按天上二十四氣,每肋中間節內有大珠一顆。若是肋未完全時節,成不得竜,蛻不得殼。也有生捉得他來,衹好將皮幔鼓,其肋中也未有東西。直待二十四肋完全,節節珠滿,然後蛻了此殼變竜而去。故此是天然蛻下,氣候俱到,肋節俱完的,與生擒活捉、壽數未滿的不同,所以有如此之大。這個東西,我們肚中雖曉得,知他幾時蛻下?又在何處地方守得他着?殼不值錢,其珠皆有夜光,乃無價寶也!今天幸遇巧,得之無心耳。”衆人聽罷,似信不信。衹見主人走將進去了一會,笑嘻嘻的走出來,袖中取出一西洋布的包來,說道:“請諸公看看。”解開來,衹見一團綿裹着寸許大一顆夜明珠,光彩奪目。討個黑漆的盤,放在暗處,其珠滾一個不定,閃閃爍爍,約有尺餘亮處。衆人看了,驚得目睜口呆,伸了舌頭收不進來。主人回身轉來,對衆客逐個致谢道:“多蒙列位作成了。衹這一顆,拿到咱國中,就值方纔的價錢了;其餘多是尊惠。”衆人個個心驚,卻是說過的話又不好翻悔得。主人見衆人有些變色,取了珠子,急急走到裏邊,又叫擡出一個緞箱來。除了文若虛,每人送與緞子二端,說道:“煩勞了列位,做兩件道袍穿穿,也見小肆中薄意。”袖中摸出細珠十數串,每送一串道:“輕鮮,輕鮮,備歸途一茶罷了。”文若虛處另是粗些的珠子四串,緞子八匹,道是:“權且做幾件衣服。”文若虛同衆人歡喜作謝了。
  主人就同衆人送了文若虛到緞鋪中,叫鋪裏夥計後生們都來相見,說道:“今番是此位主人了。”主人自別了去,道:“再到小店中去去來。”衹見須臾間數十個腳夫拉了好些杠來,把先前文若虛封記的十桶五匣都發來了。文若虛搬在一個深密謹慎的臥房裏頭去處,出來對衆人道:“多承列位摯帶,有此一套意外富貴,感謝不盡。”走進去把自傢包裹內所賣洞庭紅的銀錢倒將出來,每人送他十個,止有張大與先前出銀助他的兩三個,分外又是十個。道:“聊表謝意。”
  此時文若虛把這些銀錢看得不在眼裏了。衆人卻是快活,稱謝不盡。文若虛又拿出幾十個來,對張大說:“有煩老兄將此分與船上同行的人,每位一個,聊當一茶。小弟在此間,有了頭緒,慢慢到本鄉來。此時不得同行,就此為別了。”張大道:“還有一千兩用錢,未曾分得,卻是如何?須得文兄分開,方沒得說。”文若虛道:“這倒忘了。”就與衆人商議,將一百兩散與船上衆人,餘九百兩照現在人數,另外添出兩股,派了股數,各得一股。張大為頭的,褚中穎執筆的,多分一股。衆人千歡萬喜,沒有說話。內中一人道:“衹是便宜了這回回,文先生還該起個風,要他些不敷纔是。”文若虛道:“不要不知足,看我一個倒運漢,做着便折本的,造化到來,平空地有此一主財爻。司見人生分定,不必強求。我們若非這主人識貨,也衹當得廢物罷了。還虧他指點曉得,如何還好昧心爭論?”衆人都道:“文先生說得是。存心忠厚,所以該有此富貴。”大傢千恩萬謝,各各賫了所得東西,自到船上發貨。
  從此,文若虛做了閩中一個富商,就在那裏取了妻小,立起傢業。數年之間,纔到蘇州走一遭,會會舊相識,依舊去了。至今子孫繁衍,傢道殷富不絶。正是:運退黃金失色,時來頑鐵生輝。
  莫與癡人說夢,思量海外尋龜。
捲之二 姚滴珠避羞惹羞 鄭月娥將錯就錯
  自古人心不同,盡道有如其面。
  假饒容貌無差,畢竟心腸難變。
  話說人生衹有面貌最是不同,蓋因各父母所生,千支萬派,那能勾一模一樣的?就是同父合母的兄弟,同胞雙生的兒子,道是相象得緊,畢竟仔細看來,自有些少不同去處。卻又作怪,盡有途路各別、毫無干涉的人,驀地有人生得一般無二、假充得真的。從來正書上面說,孔子貌似陽虎以致匡人之圍,是惡人象了聖人。傳奇上邊說,周堅死替趙朔以解下宮之難,是賤人象了貴人。是個解不得的道理。
  按《西湖志餘》上面,宋時有一事,也為面貌相象,騙了一時富貴,享用十餘年,後來事敗了的。卻是靖康年間,金人圍困汴梁,徽、欽二帝蒙塵北狩,一時後妃公主被虜去的甚多。內中有一公主名曰柔福,乃是欽宗之女,當時也被擄去。後來高宗南渡稱帝,改號建炎。四年,忽有一女子詣闕自陳,稱是柔福公主,自虜中逃歸,特來見駕。高宗心疑道:“許多隨駕去的臣宰尚不能逃,公主鞋弓襪小,如何脫離得歸來?”頒詔令舊時宮人看驗,個個說道:“是真的,一些不差,”及問他宮中舊事,對答來皆合。幾個舊時的人,他都叫得姓名出來。衹是衆人看見一雙足,卻大得不象樣,都道:“公主當時何等小足,今卻這等,止有此不同處。”以此回覆聖旨。高宗臨軒親認,卻也認得,詰問他道:“你為何恁般一雙腳了?”女子聽得,啼哭起來,道:“這些鱢羯奴聚逐便如牛馬一般。今乘間脫逃,赤腳奔走,到此將有萬裏。豈能尚保得一雙纖足,如舊時模梓耶?”高宗聽得,甚是慘然。頒詔特加號福國長公主,下降高世綮,做了附馬都尉。其時江竜溪草製,詞曰:“彭城方急,魯元嘗睏於面馳;江左既興,益壽宜充於禁臠。”那魯元是漢高帝的公主,在彭城失散,後來復還的。益壽是晉駙馬謝混的小名,江左中興,元帝公主下降的。故把來比他兩人甚為初當。自後夫榮妻貴,恩賫無算。
  其時高宗為母韋賢妃在虜中,年年費盡金珠求贖,遙尊為顯仁太後。和議既成,直到紹興十二年自虜中回鑾,聽見說道:“柔福公主進來相見。”太後大驚道:“那有此話?柔福在虜中受不得苦楚,死已多年,是我親看見的。那得又有一個柔福?是何人假出來的?”發下旨意,着法司嚴刑究問。法司奉旨,提到人犯,用起刑來。那女子熬不得,衹得將真情招出道:“小的每本是汴梁一個女巫。靖康之亂,有官中女婢逃出民間,見了小的每,誤認做了柔福娘娘,口中廝喚。小的每驚問,他便說小的每實與娘娘面貌一般無二。因此小的每有了心,日逐將宮中舊事問他,他日日衍說得心下習熟了,故大膽冒名自陳,貪享這幾時富貴,道是永無對證的了。誰知太後回鑾,也是小的每福盡災生,一死也不在了。”問成罪名。高宗見了招伏,大駡:“欺君賊婢!”立時押付市曹處决,抄沒傢私入官。總計前後錫賫之數,也有四十六萬緡錢。雖然沒結果,卻是十餘年間,也受用得勾了。衹為一個客顔廝象,一時骨肉舊人都認不出來,若非太後復還,到底被他瞞過,那個再有疑心的?就是死在太後未還之先,也是他便宜多了。天理不容,自然敗露。
  今日再說一個容貌廝象弄出好些姦巧希奇的一場官司來。正是:自古唯傳伯仲偕,誰知異地巧安排。
  試看一樣滴珠面,惟有人心再不諧。
  話說國朝萬歷年間,徽州府休寧縣蓀田鄉姚氏有一女,名喚滴珠。年方十六,生得如花似玉,美冠一方。父母俱在,傢道殷富,寶惜異常,嬌養過度。憑媒說合,嫁與屯溪潘甲為妻。看來世間聽不得的最是媒人的口。他要說了窮,石崇也無立錐之地。他要說了富,範丹也有萬頃之財。正是:富貴隨口定,美醜趁心生。再無一句實話的。那屯溪潘氏雖是個舊姓人傢,卻是個破落戶,傢道艱難,外靠男子出外營生,內要女人親操井臼,吃不得閑飯過日的了。這個潘甲雖是人物也有幾分象樣,已自棄儒為商。況且公婆甚是狠戾,動不動出口駡詈,毫沒些好歹。滴珠父母誤聽媒人之言,道他是好人傢,把一塊心頭的肉嫁了過來。少年夫妻卻也過得恩愛,衹是看了許多光景,心下好生不然,如常偷掩淚眼。潘甲曉得意思,把些好話偎他過日子。
  卻早成親兩月,潘父就發作兒子道:“如此你貪我愛,夫妻相對,白白過世不成?如何不想去做生意?”潘甲無奈,與妻滴珠說了,兩個哭一個不住,說了一夜話。次日潘父就逼兒子出外去了。滴珠獨自一個,越越凄惺,有情無緒。況且是個嬌美的女兒,新來的媳婦,摸頭路不着,沒個是處,終日悶悶過了。潘父潘母看見媳婦這般模樣,時常急聒,駡道:“這婆娘想甚情人?害相思病了!”滴珠生來在父母身邊如珠似玉,何曾聽得這般聲氣?不敢回言,衹得忍着氣,背地哽哽咽咽,哭了一會罷了。一日,因滴珠起得遲了些個,公婆朝飯要緊,粹地答應不迭。潘公開口駡道:“這樣好吃懶做的淫婦,睡到這等一同纔起來!看這自由自在的模樣,除非去做娼妓,倚門賣俏,掩哄子弟,方得這樣快活象意。若要做人傢,是這等不得!”滴珠聽了,便道:“我是好人傢兒女,便做道有些不是,直得如此作賤說我!”大哭一場,沒分訴處。到得夜裏睡不着,越思量越惱,道:“老無知!這樣說話,須是公道上去不得。我忍耐不過,且跑回傢去告訴爹娘。明明與他執論,看這話是該說的不該說的!亦且藉此為名,賴在傢多住幾時,也省了好些氣惱。”算計定了。侵晨未及梳洗,將一個羅帕兜頭紮了,一口氣跑到渡口來。說話的,若是同時生、並年長曉得他這去不尷尬,攔腰抱住,僻胸扯回,也不見得後邊若幹事件來。
  衹因此去,天氣卻早,雖是已有行動的了,人蹤尚稀,渡口悄然。這地方有一個專一做不好事的光棍,名喚汪錫,綽號“雪裏蛆”,是個凍餓不怕的意思。也是姚滴珠合當悔氣。撞着他獨自個溪中乘了竹筏,未到渡口,望見了個花朵般後生婦人,獨立岸邊。又且頭不梳裹,滿面淚痕,曉得有些古怪。在筏上問道:“娘子要渡溪麽?”滴珠道:“正要過去。”汪錫道:“這等,上我筏來。”一口叫:“放仔細些!”一手去接他下來。上得筏,一篙撐開,撐到一個僻靜去處,問道:“娘子,你是何等人傢?獨自一個要到那裏去?”滴珠道:“我自要到蘇田娘傢去。你衹送我到溪一上岸,我自認得路,管我別管做甚?”汪錫道:“我看娘子頭不梳,面不洗,淚眼汪汪,獨身自走,必有蹺蹊作怪的事。說得明白,纔好渡你。”滴珠在個水中央了,又且心裏急要回去,衹得把丈夫不在傢了、如何受氣的上項事,一頭說,一頭哭,告訴了一遍。汪錫聽了,便心下一想,轉身道:“這等說,卻渡你去不得。你起得沒好意了,放你上岸,你或是逃去,或是尋死,或是被別人拐了去,後來查出是我渡你的,我卻替你吃沒頭官司。”滴珠道:“鬍說!我自是娘傢去,如何是逃去?若我尋死路,何不投水,卻過了渡去自盡不成?我又認得娘傢路,沒得怕人拐我!”汪錫道:“卻是信你不過,既要娘傢去,我捨下甚近,你且上去我傢中坐了。等我走去對你傢說了,叫人來接收去,卻不兩邊放心得下?”滴珠道:“如此也好。”正是女流之輩,無大見識,亦且一時無奈,拗他不過。還衹道好心,隨了他來。上得岸時,轉彎抹角,到了一個去處。引進幾重門戶,裏頭房室甚是幽靜清雅。但見:明窗淨幾,錦帳文茵。庭前有數種盒花,座內有幾張素椅。壁間紙畫周之冕,桌上砂壺時大彬。窄小蝸居,雖非富貴王侯宅;清閑蠃徑,也異尋常百姓傢。
  元來這個所有是這汪錫一個囤子,專一設法良傢婦女到此,認作親戚,拐那一等浮浪子弟、好撲花行徑的,引他到此,勾搭上了,或是片時取樂,或是迷了的,便做個外宅居住,賺他銀子無數。若是這婦女無根蒂的,他等有販水客人到,肯出一註大錢,就賣了去為娼。已非一日。今見滴珠行徑,就起了個不良之心,騙他到此。那滴珠是個好人傢兒女,心裏盡愛清閑,衹因公婆兇悍,不要說日逐做燒火、煮飯、熬鍋、打水的事,衹是油????醬醋,他也拌得頭疼了。見了這個幹淨精緻所在,不知一個好歹,心下到有幾分喜歡。那汪錫見人無有慌意,反添喜狀,便覺動火。走到跟前,雙膝跪下求歡。滴珠就變了臉起來:“這如何使得?我是好人傢兒女,你元說留我到此坐着,報我傢中。青天白日,怎地拐人來傢,要行局騙?若逼得我緊,我如今真要自盡了!”說罷,看見桌上有點燈鐵簽,捉起來望喉間就刺。汪錫慌了手腳,道:“再從容說話,小人不敢了。”元來汪錫衹是拐人騙財,利心為重,色上也不十分要緊,恐怕真個做出事來,沒了一場好買賣。吃這一驚,把那一點勃勃的春興,丟在爪哇國去了。
  他走到後頭去好些時,叫出一個老婆子來,道:“王奶奶,你陪這裏娘子坐坐,我到他傢去報一聲就來。”滴珠叫他轉來,說明了地方及父母名姓,叮囑道:“千萬早些叫他們來,我自有重謝。”汪錫去了,那老奶奶去掇盒臉水,拿些梳頭傢火出來,叫滴珠梳洗。立在旁邊呆看,插一問道:“娘子何傢宅眷?因何到此?”滴珠把上項事,是長是短,說了一遍。那婆子就故意跌跌腳道:“這樣老殺纔不識人!有這樣好標緻娘子做了媳婦,折殺了你,不羞?還捨得出毒口駡他,也是個沒人氣的!如何與他一日相處?”滴珠說着心事,眼中滴淚。婆子便問道:“今欲何往?”滴珠道:“今要到傢裏告訴爹娘一番,就在傢裏權避幾時,待丈夫回傢再處。”婆子就道:“官人幾時回傢?”滴珠又垂淚道:“做親兩月,就駡着逼出去了,知他幾時回來?沒個定期。”婆子道:“好沒天理!花枝般一個娘子,叫地獨守,又要駡他。娘子,你莫怪我說。你而今就回去得幾時,少不得要到公婆傢去的。你難道躲得在娘傢一世不成?這腌臢煩惱是日長歲久的,如何是了?”滴珠道:“命該如此,也沒奈何了。”婆子道:“依老身愚見,衹教娘子快活享福,終身受用。”滴珠道:“有何高見?”婆子道:“老身往來的是富傢大戶公子王孫,有的是斯文俊俏少年子弟。娘子,你不消問得的,衹是看得中意的,揀上一個。等我對他說成了,他把你象珍寶一般看待,十分愛惜。吃自在食,着自在衣,纖手不動呼奴使婢,也不枉了這一個花枝模樣。強如守空房、做粗作、淘閑氣萬萬倍了。”那滴珠是受苦不過的人,況且小小年紀,婦人水性,又想了夫傢許多不好處,聽了這一片活,心裏動了,便道:“使不得,有人知道了,怎好?”婆子道:“這個所在,外人不敢上門,神不知,鬼不覺,是個極密的所在。你住兩日起來,天上也不要去了。”滴珠道:“適間已叫那撐筏的,報傢裏去了。”婆子莊“那是我的幹兒,恁地不曉事,去報這個冷信。”正說之間,衹見一個人在外走進來,一手揪住王婆道:“好!好!青天白日,要哄人養漢,我出首去。”滴珠吃了一驚,仔細看來,卻就是撐筏的那一個汪錫。滴珠見了道:“曾到我傢去報不曾?”汪錫道:“報你傢的鳥!我聽得多時了也。王奶奶的言語是娘子下半世的受用,萬全之策,憑娘子斟酌。”滴珠嘆口氣道:“我落難之人,走入圈套,沒奈何了。衹不要誤了我的事。”婆子道:“方纔說過的,憑娘子自揀,兩相情願,如何誤得你?”滴珠一時沒主意,聽了哄語,又且房室精緻,床帳齊整,恰便似:“因過竹院逢僧話,偷得浮生半日閑。”放心的悄悄住下。那婆子與汪錫兩個殷殷勤勤,代替伏侍,要茶就茶,要水就水,惟恐一些不到處。那滴珠一發喜歡忘懷了。
  過得一日,汪錫走出去,撞見本縣商山地方一個大財主,叫得吳大郎。那大郎有百萬傢私,極是個好風月的人。因為平日肯養閑漢,認得汪錫,便問道:“這幾時有甚好樂地麽?”汪錫道:“好教朝奉得知,我傢有個表侄女新寡,且是生得嬌媚,尚未有個配頭,這卻是朝奉店裏貨,衹是價錢重哩。”大郎道:“可肯等我一看否?”汪錫道:“不難,衹是好人傢害羞,待我先到傢與他堂中說話,你劈面撞進來,看個停當便是。”吳大郎會意了。汪錫先回來,見滴珠坐在房中,默默呆想。汪錫便道:“小娘子便到堂中走走,如何悶坐在房裏?”王婆子在後面聽得了,也走出來道:“正是。娘子外頭來坐。”滴珠依言,走在外邊來。汪錫就把房門帶上了,滴珠坐了道:“奶奶,還不如等我歸去休。”奶奶道:“娘子不要性急,我們衹是愛惜娘子人材,不割捨得你吃苦,所以勸你。你再耐煩些,包你有好緣分到也。正說之間,衹見外面聞進一個人來。你道他怎生打扮?但見:頭戴一頂前一片後一片的竹簡中兒,旁縫一對左一塊右一塊的蜜蠟金兒,身上穿一件細領大袖青絨道袍兒,腳下着一雙低跟淺面紅綾僧鞋兒。若非宋玉墻邊過,定是潘安車上來。
  一直走進堂中道:“小汪在傢麽?”滴珠慌了,急掣身起,已打了個照面,急奔房門邊來,不想那門先前出來時已被汪錫暗拴了,急沒躲處。那王婆笑莊“是吳朝奉,便不先開個聲!”對滴珠道:“是我傢老主顧,不妨。”又對吳大郎道:“可相見這位娘子。”吳大郎深深唱個喏下去,滴珠衹得回了禮。偷眼看時,恰是個俊俏可喜的少年郎君,心裏早看上了幾分了。吳大郎上下一看,衹見不施脂粉,淡雅梳壯,自然內傢氣象,與那胭花隊裏的迥別。他是個在行的,知輕識重,如何不曉得?也自酥了半邊,道:“娘子請坐。”滴珠終究是好人傢出來的,有些羞恥,衹叫王奶奶道:“我們進去則個。”奶奶道:“慌做甚麽?”就同滴珠一面進去了。
  出來為對吳大郎道:“朝奉看得中意否?”吳大郎道:“奶奶作成作成,不敢有忘。”王婆道:“朝奉有的是銀子,兌出千把來,娶了回去就是。”大郎道:“又不是行院人傢,如何要得許多?”奶奶道:“不多。你看了這個標緻模樣,今與你做個小娘子,難道消不得千金?”大郎道:“果要千金,也不打緊。衹是我大孺人狠,專會作賤人,我雖不怕他,怕難為這小娘子,有些不便,取回去不得。”婆子道:“這個何難?另租一所房子住了,兩頭做大可不是好?前日江傢有一所花園空着,要典與人,老身替你問問看,如何?”大郎道:“好便好,衹是另住了,要傢人使喚,丫鬟伏侍,另起煙鬢,這還小事。少不得瞞不過傢裏了,終日廝鬧,趕來要同住,卻了不得。”婆子道:“老身更有個見識,朝奉拿出聘禮娶下了,就在此間成了親。每月出幾兩盤纏,替你養着,自有老身伏侍陪伴。朝奉在傢,推個別事出外,時時到此來住,密不通風,有何不好?”大郎笑道:“這個卻妙,這個卻妙!”議定了財禮銀八百兩,衣服首飾辦了送來,自不必說,也合着千金。每月盤纏連房錢銀十兩,逐月支付。大郎都應允,慌忙去拿銀子了。
  王婆轉進房裏來,對滴珠道:“適纔這個官人,生得如何?”元來滴珠先前雖然怕羞,走了進去,心中卻還捨不得,躲在黑影裏張來張去,看得分明。吳大郎與王婆一頭說話,一眼覷着門裏,有時露出半面,若非是有人在面前,又非是一面不曾識,兩下裏就做起光來了。滴珠見王婆問他,他就隨口問莊“這是那一傢?”王婆道:“是徽州府有名的商山吳傢,他又是吳傢第一個財主‘吳百萬’吳大朝奉。他看見你,好不喜歡哩!他要娶你回去,有些不便處。他就要娶你在此間住下,你心下如何?”滴珠一了喜歡這個幹淨房臥,又看上了吳大郎人物。聽見說就在此間住,就象是他傢裏一般的,心下到有十分中意了。道:“既到這裏,但憑媽媽,衹要方便些,不露風聲便好。”婆子莊“如何得露風聲?衹是你久後相處,不可把真情與他說,看得低了。衹認我表親,暗地快活便了。
  衹見吳大郎擡了一乘轎,隨着兩個俊俏小廝,捧了兩個拜匣,竟到汪錫傢來。把銀子支付停當了,就問道:“幾時成親?”婆子道:“但憑朝奉尊便,或是揀個好日,或是不必揀日,就是今夜也好。”吳大郎道:“今日我傢裏不曾做得工夫,不好造次住得。明日我推說到杭州進香取帳,過來住起罷了。揀甚麽日子?”吳大郎衹是色心為重,等不得揀日。若論婚姻大事,還該尋一個好日辰。今鹵莽亂做,不知犯何兇煞,以致一兩年內,就拆散了。這是後話。
  卻說吳大郎支付停當,自去了,衹等明日快活。婆子又與汪錫計較定了,來對滴珠說:“恭喜娘子,你事已成了。”就拿了吳傢銀子四百兩,笑嘻嘻的道:“銀八百兩,你取一半,我兩人分一半做媒錢。”擺將出來,擺得桌上白晃晃的,滴珠可也喜歡。說話的,你說錯了,這光棍牙婆見了銀子,如蒼蠅見血,怎還肯人心天理分這一半與他?看官,有個緣故。他一者要在滴珠面前誇耀富貴,買下他心。二者總是在他傢裏,東西不怕他走趲那裏去了,少不得逐漸哄的出來,仍舊還在。若不與滴珠些東西,後來吳大郎相處了,怕他說出真情,要倒他們的出來,反為不美。這正是老虔婆神機妙算。
  吳大郎次日果然打扮得一發精緻,來汪錫傢成親。他怕人知道,也不用儐相,也不動樂人。衹托汪錫辦下兩桌酒,請滴珠出來同坐,吃了進房。滴珠起初害羞,不肯出來。後來被強不過,勉強略坐得一坐,推個事故走進房去,撲地把燈吹息,先自睡了,卻不關門。婆子道:“還是女兒傢的心性,害羞,須是我們湊他趣則個。”移了燈,照吳大郎進房去。仍舊把房中燈點起了,自傢走了出去,把門拽上。吳大郎是個精細的人,把門拴了,移燈到床邊,揭帳一看,衹見兜頭睡着,不敢驚動他。輕輕的脫了衣服,吹息了燈,襯進被窩裏來。滴珠嘆了一口氣,縮做一團。被吳大郎甜言媚語,輕輕款款,板將過來,騰的跨上去,滴珠顫篤篤的承受了。高高下下,往往來來,弄得滴珠渾身快暢,遍體酥麻。元來滴珠雖然嫁了丈夫兩月,那是不在行的新郎,不曾得知這樣趣味。吳大郎風月場中接討使,被窩裏事多曾占過先頭的。溫柔軟款,自不必說。滴珠衹恨相見之晚。兩個千恩萬愛,過了一夜。明日起來,王婆、汪錫都來叫喜,吳大郎各各賞賜了他。自此與姚滴珠快樂,隔個把月纔回傢去走走,又來住宿,不題。
  說話的,難道潘傢不見了媳婦就罷了,憑他自在那裏快活不成?看官,話有兩頭,卻難這邊說一句,那邊說一句。如今且聽說那潘傢。自從那日早起不見媳婦煮朝飯,潘婆衹道又是晏起,走到房前厲聲叫他,見不則聲,走進房裏,把窗推開了,床裏一看,並不見滴珠蹤跡。駡道:“這賤淫婦那裏去了?”出來與潘公說了。潘公道:“又來作怪!”料道是他娘傢去,急忙走到渡口問人來。有人說道:“絶大清早有一婦人渡河去,有認得的,道是潘傢媳婦上筏去了。”潘公道:“這妮子!昨日說了他幾句,就待告訴他爹娘去。恁般心性潑刺!且等他娘傢住,不要去接他采他,看他待要怎的?”忿忿地跑回去與潘婆說了。
  將有十來日,姚傢記挂女兒,辦了幾個盒子,做了些點心,差一男一婦,到潘傢來問一個信。潘公道:“他歸你傢十來日了,如何到來這裏問信?”那送禮的人吃了一驚,道:“說那裏話?我傢姐姐自到你傢來,纔得兩月多,我傢又不曾來接,他為何自歸?因是放心不下,叫我們來望望。如何反如此說?”潘公道:“前日因有兩句口面,他使個性子,跑了回傢。有人在渡口見他的。他不到你傢,到那裏去?”那男女道:“實實不曾回傢,不要錯認了。”潘公炮燥道:“想是他來傢說了甚麽謊,您傢要悔賴了別嫁人,故裝出圈套,反來問信麽?”那男女道:“人在你傢不見了,顛倒這樣說,這事必定蹺蹊。”潘公聽得“蹺蹊”兩字,大駡:“狗男女!我少不得當官告來,看你傢賴了不成!”那男女見不是勢頭,盒盤也不出,仍舊挑了,走了回傢,一五一十的對傢主說了。姚公姚媽大驚,啼哭起來道:“這等說,我那兒敢被這兩個老殺纔逼死了?打點告狀,替他要人去。”一面來與個訟師商量告狀。
  那潘公、潘婆死認定了姚傢藏了女兒,叫人去接了兒子來傢。兩傢都進狀,都準了。那休寧縣李知縣提一幹人犯到官。當堂審問時,你推我,我推你。知縣大怒,先把潘公夾起來。潘公道:“現有人見他過渡的。若是沒河身死,須有屍首蹤影,明白是他傢藏了賴人。”知縣道:“說得是。不見了人十多日,若是死了,豈無屍首?畢竟藏着的是。”放了潘公,再把姚公夾起來。姚公道:“人在他傢,去了兩月多,自不曾歸傢來。若是果然當時走回傢,這十來日間潘某何不着人來問一聲,看一看下落?人長六尺,天下難藏。小的若是藏過了,後來就別嫁人,也須有人知道,難道是瞞得過的?老爺詳察則個。”知縣想了一想,道:“也說得是。如何藏得過?便藏了,也成何用?多管是與人有姦,約的走了。”潘公道:“小的媳婦雖是懶惰嬌癡,小的閨門也嚴謹,卻不曾有甚外情。”知縣道:“這等,敢是有人拐的去了,或是躲在親眷傢,也不見得。”便對姚公說:“是你生得女兒不長進;況來蹤去跡畢竟是你做爺的曉得,你推不得幹淨。要你跟尋出來,同緝捕人役五日一比較。”就把潘公父子討了個保,姚公時押了出來。姚公不見了女兒,心中已自苦楚,又經如此冤枉,叫天叫地,沒個道理。衹得帖個尋人招子,許下賞錢,各處搜求,並無影響。且是那個潘甲不見了妻子,沒出氣處,衹是逢五逢十就來稟官比較捕人,未免連姚公陪打了好些板子。此事鬧動了一個休寧縣,城郭鄉村,無不傳為奇談。親戚之間,盡為姚公不平,卻沒個出豁。
  卻說姚傢有個極密的內親,叫做周少溪。偶然在浙江衢州做買賣,閑遊柳陌化街。衹見一個娼婦,站在門首獻笑,好生面染。仔細一想,卻與姚滴珠一般無二。心下想道:“傢裏打了兩年沒頭官司,他卻在此!”要上前去問個的確,卻又忖道:“不好,不好。問他未必青說真情。打破了網,娼傢行徑沒根蒂的,連夜走了,那裏去尋?不如報他傢中知道,等他自來尋訪。”元來衢州與徽州雖是分個浙、直,卻兩府是聯界的。苦不多日到了,一一與姚公說知。姚公道:“不消說得,必是遇着歹人,轉販為娼了。”叫其子姚乙,密地拴了百來兩銀子,到衢州去贖身。又商量道:“私下取贖,未必成事。”又在休寧縣告明緣由,使用些銀子,給了一張廣緝文書在身,倘有不諧,當官告理。姚乙聽命,姚公就央了周少溪作伴,一路往衢州來。那周少溪自有舊主人,替姚乙另尋了一個店樓,安下行李。周少溪指引他到這傢門首來,正值他在門外。姚乙看見果然是妹子,連呼他小名數聲;那娼婦衹是微微笑看,卻不答應。姚乙對周少溪道:“果然是我妹子。衹是連連叫他,並不答應,卻象不認得我的。難道在此快樂了,把個親兄弟都不招攬了?”周少溪道:“你不曉得,凡娼傢龜鴇,必是生狠的。你妹子既來歷不明,他傢必緊防漏泄,訓戒在先,所以他怕人知道,不敢當面認帳。”姚乙道:“而今卻怎麽通得個信?”周少溪道:“這有何難?你做個要嫖他的,設了酒,將銀一兩送去,外加轎錢一包,擡他到下處來,看個備細。是你妹子,密地相認了,再做道理。不是妹子,睡他娘一晚,放他去罷!”姚乙道:“有理,有理。”周少溪在衢州久做客人,都是熟路,去尋一個小閑來,拿銀子去,霎時一乘轎擡到下處。那周少溪忖道:“果是他妹子,不好在此陪得。”推個事故,走了出去。姚乙也道是他妹子,有些不便,卻也不來留周少溪。衹見那轎裏裊裊婷婷,走出一個娼妓來。但見:一個道是妹子來,雙眸註望;一個道是客官到,滿面生春。一個疑道:“何不見他走近身,急認哥哥?”一個疑道:“何不見他迎着轎,忙呼姐姐?”
  卻說那姚乙嚮前看看,分明是妹子。那娼妓卻笑容可掏,佯佯地道了個萬福。姚乙衹得坐了,不敢就認,問道:“姐姐,尊姓大名,何處人氏?”那娼妓答應“姓鄭,小字月娥,是本處人氏。”姚乙看他說出話來一口衢音,聲氣也不似滴珠,已自疑心了。那鄭月娥就問姚乙道:“客官何來?”姚乙莊“在下是徽州府休寧縣蘇田姚某,父某人,母某人。”恰象那查他的腳色,三代籍貫都報將來。也還衹道果是妹子,他必然承認,所以如此。那鄭月娥見他說話牢叨,笑了一笑道:“又不曾盤問客官出身,何故通三代腳色?”姚乙滿面通紅,情知不是滴珠了。擺上酒來,三杯兩盞,兩個對吃。鄭月娥看見姚乙,衹管相他面龐一會,又自言自語一會,心裏好生疑惑。開口問道:“奴自不曾與客官相會,衹是前口門前見客官走來走去,見了我指手點腳的,我背地同妹妹暗笑。今承寵召過來,卻又屢屢機覷,卻象有些委决不下的事,是什麽緣故?”姚乙把言語支吾,不說明白。那月娥是個久慣接客,乖巧不過的人,看此光景,曉得有些尷尬,衹管盤問。姚乙道:“這話也長,且到床上再說。”兩個人各自收拾上床睡了,兔不得雲情雨意,做了一番的事。
  那月娥又把前話提起,姚乙衹得告訴他:傢裏事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因見你廝象,故此假做請你,認個明白,那知不是。”月娥道:“果然象否?”姚乙道:“舉止外像一些不差,就是神色裏邊,有些微不象處。除是至親骨肉終日在面前的,用意體察纔看得出來,也算是十分象的了。若非是聲音各別,連我方纔也要認錯起來。”月娥道:“既是這等廝象,我就做你妹子罷。”姚乙道:“又來取笑。”月娥道:“不是取笑,我與你熟商量。你傢不見了妹子,如此打官司不得了結,畢竟得妹子到了官方住。我是此間良人傢兒女,在薑秀纔傢為妾,大娘不容,後來連薑秀纔貪利忘恩,竟把來賣與這鄭媽媽傢了。那龜兒、鴇兒,不管好歹,動不動非刑拷打。我被他擺布不過,正要想個討策脫身。你如今認定我是你失去的妹子,我認定你是哥哥,兩一同聲當官去告理,一定斷還歸宗。我身既得脫,仇亦可雪。到得你傢,當了你妹子,官事也好完了,豈非萬全之算?”姚乙道:“是到是,衹是聲音大不相同。且既到吾傢,認做妹子,必是親戚族屬逐處明白,方象真的,這卻不便。”月娥道:“人衹怕面貌不象,那個聲音隨他改換,如何做得誰?你妹子相失兩年,假如真在衢州,未必不與我一般鄉語了。親戚族屬,你可教導得我的。況你做起事來,還等待官司發落,日子長遠,有得與你相處,鄉音也學得你些。傢裏事務,日逐教我熟了,有甚難處?”姚乙心理先衹要傢裏息訟要緊,細思月娥說話盡可行得,便對月娥道:“吾隨身帶有廣緝文書,當官一告,斷還不難。衹是要你一口堅認到底,卻差池不得的。”月娥道:“我也為自身要脫離此處,趁此機會,如何好改得口?衹是一件,你傢妹夫是何等樣人?我可跟得他否?”姚乙道:“我妹夫是個做客的人,也還少年老實,你跟了他也好。”月娥道:“憑他怎麽,畢竟還好似為娼。況且一夫一妻,又不似先前做妾,也不誤了我事了。”姚乙又與他兩個賭一個誓信,說:“兩個同心做此事,各不相負。如有破泄者,神明誅之!”兩人說得着,已覺道快活,又弄了一火,摟抱了睡到天明。
  姚乙起來,不梳頭就走去尋周少溪,連他都瞞了,對他說道:“果是吾妹子,如今怎處?”周少溪道:“這行院人傢不長進,替他私贖,必定不肯。待我去糾合本鄉人在此處的十來個,做張呈子到太守處呈了,人衆則公,亦且你有本縣廣緝滴珠文書可驗,怕不立刻斷還?衹是你再送幾兩銀子過去,與他說道:“還要留在下處幾日。’使他不疑,我們好做事。”姚乙一一依言停當了。周少溪就合着一夥徽州人同姚乙到府堂,把前情說了一遍。姚乙又將縣間廣緝文書當堂驗了。太守立刻簽了牌,將鄭傢烏龜、老媽都拘將來。鄭月娥也到公庭,一個認哥哥,一個認妹子。那衆徽州人除周少溪外,也還有個把認得滴珠的,齊聲說道:“是。”那烏龜分毫不知一個情由,劈地價來,沒做理會,口裏亂嚷。太守衹叫:“拿嘴!”又研問他是那裏拐來的。烏龜不敢隱諱,招道:“是薑秀纔傢的妾,小的八十兩銀子討的是實,並非拐的。”太守又去拿薑秀纔。薑秀才情知理虧,躲了不出見官。太守斷姚乙出銀四十兩還他烏龜身價,領妹子歸宗。那烏龜買良為娼,問了應得罪名,連薑秀纔前程都問革了。鄭月娥一口怨氣先發泄盡了。姚乙欣然領回下處,等衙門文捲疊成,銀子交庫給主,及零星使用,多完備了,然後起程。這幾時落得與月娥同眠同起,見人說是兄妹,背地自做夫妻。枕邊絮絮叨叨,把說話見識都教道得停停當當了。
  在路不則一日,將到蓀田,有人見他兄妹一路來了,拍手道:“好了,好了,這官司有結局了。”有的先到他傢裏報了的,父母俱迎出門來。那月娥裝做個認得的模樣,大刺刺走進門來,呼爺叫娘,都是姚乙教熟的。況且娼傢行徑,機巧靈變,一些不錯。姚公道:“我的兒!那裏去了這兩年?纍煞你爹也!”月娥假作硬咽痛哭,免不得說道:“爹媽這幾時平安麽?”姚公見他說出話來,便道:“去了兩年,聲音都變了。”姚媽伸手過來,拽他的手出來,搶了兩搶道:“養得一手好長指甲了,去時沒有的。”大傢哭了一會,衹有姚乙與月娥心裏自明白。姚公是兩年間官司纍怕了,他見說女兒來了,心裏放下了一個大疙瘩,那裏還辨仔細?況且十分相象,分毫不疑。至於來蹤去跡,他已曉得在娼傢贖歸,不好細問得。巴到天明,就叫兒子姚乙同了妹子到縣裏來見。
  知縣升堂,衆人把上項事,說了一遍。知縣纏了兩年,已自明白,問滴珠道:“那個拐你去的,是何等人?”假滴珠道:“是一個不知姓名的男子,不由分說,逼賣與衢州薑秀纔傢。薑秀纔轉賣了出來,這先前人不知去嚮。”知縣曉得事在衢州,隔省難以追求,衹要完事,不去根究了。就抽簽去喚潘甲並父母來領。那潘公。潘婆到官來,見了假滴珠道:“好媳婦呵!就去了這些時。”潘甲見了道:“慚愧!也還有相見的日子。”各各認明了,領了回去。出得縣門,兩親傢兩親媽,各自請罪,認個悔氣。都道一樁事完了。
  隔了一晚,次日,李知縣升堂,正待把潘甲這宗文捲註銷立案,衹見潘甲又來告道:“昨日領回去的,不是真妻子。”那知縣大怒道:“刁奴才!你纍得丈人傢也勾了,如何還不肯休歇?”喝令扯下去打了十板。那潘甲衹叫冤屈。知縣道:“那衢州公文明白,你舅子親自領回,你丈人、丈母認了不必說,你父母與你也當堂認了領去的,如何又有說話?”潘甲道:“小人爭論,衹要爭小人的妻,不曾要別人的妻。今明明不是小人的妻,小人也不好要得,老爺也不好強小人要得。若必要小人將假作真,小人情願不要妻子了。”知縣莊“怎見得不是?”潘甲道:“面貌頗相似,衹是小人妻子相與之間,有好些不同處了。”知縣道:“你不要呆!敢是做過了娼妓一番,身分不比良傢了。”潘甲道:“老爺,不是這話。不要說日常夫妻間私語一句也不對,至於肌體隱微,有好些不同。小人心下自明白,怎好與老爺說得?若果然是妻子,小人與他纔得兩月夫妻,就分散了,巴不得見他,難道到說不是來混爭閑非不成?老爺青天詳察,主鑒不錯。”知縣見他說這一篇有情有理,大加驚詫,又不好自從斷錯,密密分忖潘甲道:“你且從容,不要性急。就是父母親戚面前,俱且糊塗,不可說破,我自有處。”
  李知縣分忖該房寫告示出去遍貼,說道:“姚滴珠已經某月某日追尋到官,兩傢各息詞訟,無得再行告擾!”卻自密地懸了重賞,着落應捕十餘人,四下分緝,若看了告示,有些動靜,即便體察,拿來回話。不說這裏探訪。且說姚滴珠與吳大郎相處兩年,大郎傢中看看有些知道,不肯放他等閑出來,蹤跡漸來得稀了。滴珠身伴要討個丫鬟伏侍,曾對吳大郎說,轉托汪錫。汪錫拐帶慣了的,那裏想出銀錢去討?因思個便處,要弄將一個來。日前見歙縣汪汝鸞傢有個丫頭,時常到溪邊洗東西,想在心裏。
  一日,汪錫在外行走,聞得縣前出告示,道滴珠已尋見之說。急忙裏,來對王婆說:“不知那一個頂了缺,我們這個貨,穩穩是自傢的了。”王婆不信,要看個的實。一同來到縣前,看了告示。汪錫未免指手劃腳,點了又點,念與王婆聽。早被旁邊應捕看在眼裏,尾了他去。到了僻靜處,衹聽得兩個私下道:“好了,好了,而今睡也睡得安穩了。”應捕魁地跳將出來道:“你們幹得好事!今已敗露了,還走那裏去?”汪錫慌了手腳道:“不要恐嚇我!且到店中坐坐去。”一同王婆,邀了應捕,走到酒樓上坐了吃酒。汪錫推討嘎飯,一道煙走了。單剩個王婆與應捕處了多時,酒餚俱不見來,走下問時,汪錫已去久了。應捕就把王婆拴將起來道:“我與你去見官。”王婆跪下道:“上下饒恕,隨老婦到傢中取錢謝你。”那應捕衹是見他們行跡蹺蹊,故把言語嚇着,其實不知甚麽根由。怎當得虛心病的,露出馬腳來。應捕料得有些滋味,押了他不捨,隨去,到得汪錫傢裏叩門。一個婦人走將出來開了,那應捕一看,着驚道:“這是前日衢州解來的婦人!”猛然想道:“這個必是真姚滴珠了。”也不說破,吃了茶,憑他送了些酒錢罷了。王婆自道無事,放下心了。應捕明日竟到縣中出首。知縣添差應捕十來人,急命拘來。公差如狼似虎,到汪錫傢裏門口,發聲喊打將進去。急得王婆懸梁高了。把滴珠登時捉到公庭。知縣看了道:“便是前日這一個。”又飛一簽令喚潘甲與妻子同來。那假的也來了,同在縣堂,真個一般無二。知縣莫辨,因令潘甲自認。潘甲自然明白,與真滴珠各說了些私語,知縣喚起來研問明白。真滴珠從頭供稱被汪錫騙哄情由,說了一遍。知縣又問:“曾引人姦騙你不?”滴珠心上有吳大郎,衹不說出,但道:“不知姓名。”又叫那假滴珠上來,供稱道:“身名鄭月娥,自身要報私仇,姚乙要完傢訟,因言貌象伊妹,商量做此一事。”知縣急拿汪錫,已此在逃了。做個照提,疊成文捲,連人犯解府。
  卻說汪錫自酒店逃去之後,撞着同夥程金,一同作伴,走到歙縣地方。正見汪汝鸞傢丫頭在溪邊洗裹腳,一手扯住他道:“你是我傢使婢,逃了出來,卻在此處!”便奪他裹腳,拴了就走。要扯上竹筏,那丫頭大喊起來。汪錫將袖子掩住他口,丫頭尚自嗚哩嗚喇的喊。程金便一把又住喉朧,又得手重,口頭又不得通氣,一霎鳴呼哀哉了。地方人走將攏來,兩個都擒住了,送到縣裏。那歙縣方知縣問了程金絞罪,汪錫充軍,解上府來。正值滴珠一起也解到。一同過堂之時,真滴珠大喊道:“這個不是汪錫?”那太守姓梁,極是個正氣的,見了兩宗文捲,都為汪錫,大怒道:“汪錫是首惡,如何衹問充軍?”喝交皂隸,重責六十板,當下絶氣。真滴珠給還原夫寧傢,假滴珠官賣。姚乙認假作真,倚官拐騙人口,也問了一個“太上老。”衹有吳大郎廣有世情,聞知事發,上下使用,並無名字干涉,不致惹着,朦朧過了。
  潘甲自領了姚滴珠仍舊完聚。那姚乙定了衛所,發去充軍。拘妻簽解,姚乙未曾娶妻。衹見那鄭月娥曉得了,大哭道:“這是我自要脫身泄氣,造成此謀,誰知反害了姚乙?今我生死跟了他去,也不枉了一場話把。”姚公心下不捨得兒子,聽得此話,即使買出人來,詭名納價,贖了月娥,改了姓氏,隨了兒子做軍妻解去。後來遇赦還鄉,遂成夫婦。這也是鄭月娥一點良心不泯處。姑嫂兩個到底有些廝象,徽州至今傳為笑談。有詩為證:一樣良傢走歧路,又同歧路轉良傢。
  面龐怪道能相似,相法看來也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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