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随笔>> 周国平 Zhou Guopi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5年7月25日)
妞妞
  这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父亲用感情的一砖一瓦垒筑起来的一座坟!周国平是一个哲学家,更是一个父亲,一个爱他的孩子胜过一切哲学的父亲,甚至只要他的孩子活着,随便什么哲学死去都好。作者为女儿妞妞写了一本书。
《妞妞》新版自序
  本书初版至今已整整十年。十年来,有许多人为它流眼泪,也有个别人朝它啐唾沫。书有自己的命运,决定这命运的首先是读者,最终是时间,惟独不是作者。我自己的感觉是,随着岁月的流逝,这本书离我越来越远,它不再属于我。也许正因为如此,我反而能够跳出来,比较平静地面对读者的反应。
  我想对流泪的读者说:在人世间,每天都有灾难发生,更悲惨的还有的是,请不要为书中讲述的十多年前某个小家庭的悲情故事流泪了。十多年前,我初为人父,偏偏遭遇和自己亲骨肉的生死之别,这使我对父女亲情有了刻骨铭心的体验。然而,我所遭受的境遇虽是特殊的,我所体验到的亲情却是普遍的。读者的反馈告诉我,读了这本书,许多做父母的更加珍惜养儿育女的宝贵经历了,许多做儿女的更加理解父母的爱心了。上天降灾于我,仿佛是为了在我眼前把亲情从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剥离出来,让我看清楚它的无比珍贵,并通过我向人们传达。如果说本书还有一点价值,这也许是其中之一。
  我还想说:虽然我所遭遇的苦难是特殊的,但是,人生在世,苦难是寻常事,无人能担保自己幸免,区别只在于形式。我相信,在苦难中,一个人能够更深地体悟人生的某些真相,而这也许是本书的另一个价值。我从来不是超然的哲人,相反,永远是带着血肉之躯承受和思考苦难的。置身于一个具体的苦难中,我身上的人性的弱点也一定会暴露出来,盲目、恐惧、软弱、自私等等其实是凡俗之人的苦难的组成部分,我对此毫不避讳。如果那些啐唾沫的读者听得进去,这些话也是对他们说的。
  作为一本书的《妞妞》已经不属于我,任凭读者和时间去评判。作为女儿的妞妞始终在我和雨儿的心中,任何评判都与她无关。妞妞永远一岁半,她在时间之外。我的生活没有停留在十多年前的那个苦难上面,它仍在前行,其后又发生了许多事情,这证明我的确是一个受制于时间的凡俗之人。但是,我知道,我心中有一个角落,它是超越于时间的,我能在那里与妞妞见面。我还知道,我前方有一片天地,它也是超越于时间的,我将在那里与妞妞会合。
  周国平
  2006年5月15日
第一章 诞生(1)
  一
  妞妞是在离我家不远的一所医院里降生的。每回路过这所医院,我就不由自主地朝大门内那座白色的大楼张望,仿佛看见刚出生的妞妞被裹在纱布里,搁在二层楼育婴室的小床上,正等着我去领取。这个意念如此强烈,尽管我明明知道妞妞已经死去,还是忍不住要那么张望。
  这所医院离我家的确很近,走出住宅区,横穿马路,向东只有几分钟的路程。它座落在我上班的必经之路上,使我不可避免地常常要路过它。然而,我一次也没有真的走进去,一个清晰的记忆阻止我把意向变为行动。三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急急忙忙斜穿马路,因为违反交通规则,被站在对面人行道旁的一个警察截住了。听了我的解释,他看一眼夹在我腋下的婴儿被褥,做了一个放行的手势。当天傍晚,我用这条被褥裹住一个长着一头黑发的女婴,带着她的母亲,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下楼梯,从医院那座白色大楼里走了出来。当我朝大楼张望时,我怀抱婴儿带着妻子小心翼翼下楼的形象后来居上,使我立刻意识到二楼育婴室那一排裹着纱布的婴儿中已经没有妞妞,于是赶紧转过脸去,加快脚步走路,努力不去想我把母女俩接出医院以后发生的事情。
  可是,下回路过医院,我又会忍不住朝那座大楼张望,仿佛又看见了裹在纱布里等着我去认领的妞妞。既然她如今不在世上任何别的地方,我就应当能在这个她降临世界的地方找到她,否则她会在哪里呢?我想不通,一只已经安全靠岸(这所医院就是她靠岸的地点)的生命小舟怎么还会触礁沉没?
  在不可知的神秘海域上,一定有无数生命的小舟,其中只有一小部分会进入人类的视野。每只小舟从桅影初现,到停靠此岸,还要经历一段漫长的漂流。这个漂流过程是在母亲的子宫里完成的。随着雨儿的肚子一天天隆起,我仿佛看见一只陌生的小舟,我对它一无所知,它却正命定向我缓缓驶来。
  为什么是命定的呢?事实上,它完全可能永远漂荡在人类视野之外的那片神秘海域上,找不到一只可以帮助它向人类之岸靠拢的子宫。譬如说,如果没有那次在书房地毯上的心血来潮的作爱,或者虽然有那次作爱,但雨儿的排卵期没有因为她心血来潮练减肥气功而推迟,就不会有妞妞。妞妞完全是偶然地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可是,世上有谁的降生是必然的呢?即使在一个选定的时刻播种,究竟哪一颗种子被播下仍然全凭机遇。每想到造成我的那颗精子和那颗卵子相遇的机会几乎等于零,一旦错过,世上便根本不会有我,我就感到不可思议。始终使我惊奇不已的另一件事是,尽管孩子是某次作爱的产物,但是在原因和结果之间却没有丝毫共同之处。端详着孩子稚嫩的小脸蛋,没有哪一对父母会回想起交媾时的喘息声。我不得不设想,诞生必定有着更神圣的原因,它担保每一只生命小舟的航行具有某种命定的性质。
  正当我面对缓缓驶近的生命小舟沉入玄思时,雨儿却在为它的到达做着实际的准备。她常常逛商店,每次都要带回来一、两件婴儿用品。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们的衣柜里已经塞满小被褥、小衣服和一包包尿片,酒柜里陈列着一排晶莹闪光的奶瓶,一双色彩鲜艳的小布鞋喜气洋洋地开进我的书柜,堂而皇之地驻扎在我的藏书前面。
  “这么说,它真的要来了?”我略感惊讶地问,对于我即将做爸爸这件事仍然将信将疑。
  雨儿站在屋子中央,褪下裤子,低头察看裸露的肚子,轻轻抚摸着,忽然抬高声调,用戏谑的口吻说:
  “小DADA,你听你爸爸说什么呀!咱们不理爸爸!”
  DADA是她给肚子里的小生命起的名字,这个名字产生于她的一连串快乐的呼叫。当时她也像现在这样察看着自己的肚子,渴望和小生命说话,却找不到相应的语言,便喊出一长串没有意义的音节。她听着DADA这个音节好玩,就自娱似地一个劲儿地重复。我想到达达派,觉得用这个音节称呼她肚子里那个性别不明令人吃惊的小家伙倒也合适。
  “是女儿就好了。”我说,想起夜里做的一个梦,梦见我伸出手掌,一只羽毛洁白的小鸟飞来停在掌心上,霎时一股幸福之流涌遍我的全身。
  “都猜是儿子,儿子我也要。小怪人也要,戴着两个瓶子底,在银行门口看利息表,一眼就看出算错了,参加国际数学大会……”她把从报纸上读来的神童故事安到了小DADA身上。
  一会儿她想起了什么,又笑着说:“小DADA,你要像你爸爸,心好,文雅,老是抹不开面子,不愿人打扰还要请人早点来。”
  “不,小DADA,你要像你妈妈,心狠,果断,请人吃饭还要让人晚点来。”
  我们搂着笑成了一团。
  雨儿有了不起的随遇而安的天赋。她一向无忧无虑,爱玩爱笑。她的笑清脆响亮的一长串,在朋友圈里算一景。在她怀孕的那一年里,我们的朋友纷纷出国去了,她觉得寂寞,也想走。自从发现自己怀孕以后,她不再提出国的事,心安理得地做起了孕妇。
  有一回,朋友们小聚,L在饭桌上调侃说:
  “雨儿怀孕轰动了学术界。”
  雨儿笑嘻嘻地说:“明年带我的女儿来你家玩……”
  L打断:“是女儿?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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