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義的理論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在全人類實現男女平等。綜觀女性主義的理論,有些激烈如火,有些平靜如水,有些主張做决死抗爭,有些認可退讓妥協,但是所有的女性主義理論有一個基本的前提,那就是:女性在全世界範圍內是一個受壓迫、受歧視的等級,即女性主義思想泰鬥波伏瓦所說的“第二性”。 女性的第二性地位是如此普遍,如此持久。在這樣一個跨歷史跨文化的普遍存在的社會結構當中,女性在政治、經濟、文化、思想、認知、觀念、倫理等各個領域都處於與男性不平等的地位,即使在家庭這樣的私人領域中,女性也處於與男性不平等的地位。男權製思想認為,這種男尊女卑的性別秩序不僅是普遍存在的,而且是不會改變的,因為它是自然形成的;而女性主義卻認為,這一性別秩序既不是普遍存在的,也不是永不改變的,因為它並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由社會和文化人為建構起來的。 在不同的年代和不同的文化當中,男性也受壓迫,但是他們是由於屬於某個階級或階層的成員而受壓迫,而不是由於是男性而受壓迫。女性則不同,除了因為屬於某個階級或階層等原因之外,還僅僅因為身為女性而受壓迫。由男性鑄造的社會將女性視為低下的:她衹能通過挑戰和改變男性的高等地位的途徑來改變自身的低下地位。歷史上有許多嚮統治集團挑戰的革命,但是衹有女性主義是嚮男權製本身挑戰的。 女性主義理論可以被劃分為宏觀理論和微觀理論兩大類。 女性主義宏觀理論包括一些對世界和歷史加以闡釋的宏大敘事,如世界體係理論。這一理論原本衹是將世界區分為中心地域、半邊緣地域和邊緣地域,分析這些地域之間的權力關係,完全忽略了女性主義的因素。但是經過女性主義的改造,增加了一些新的理論要點,其中包括不再把女性僅僅作為男性傢長家庭的一個成員;不再認為家庭成員的利益總是一致的;分析女性獨立的經濟貢獻,女性在全球經濟中作為非正式勞動力、家庭工人、食品生産者的角色。 再如馬剋思主義的理論。女性主義循着馬剋思主義的思路,並對它做了女性主義的改造。一個最主要的改造是提出了下列論點:男權製是先於資本主義制度就存在的,因此推翻資本主義衹是結束男性對女性壓迫的必要條件,而不是充分條件。 女性主義的微觀理論也是門類繁多,不勝枚舉。在此試舉幾例: 交換理論:這一理論指出,理性的人一嚮被假定為自私的、相互隔離的、無情感的行為者,而女性主義理論則做出了另一種假設,它假設人是相互連結的、利他的、有情感的。女性主義還用交換理論解釋男女兩性之間的不平等:男性占有了份額較女性大得多的政治、經濟、文化和知識資源。 網絡理論:女性主義用這一理論分析性別差異與性別不平等。一個人的社會地位是他的社會關係的總和。男女兩性由於從兒時起結識的人就不同,後來的關係網絡也不同,因此造成了兩性發展機會的巨大差異。 角色理論:這一理論涉及女性的家庭與工作的雙重角色衝突問題。這兩種角色一旦發生衝突,女性的工作角色往往要服從家庭角色,女性因此喪失了大量的工作和升遷的機會,致使女性做事業的動力降低。女性比較集中的職業由於缺勤率高、精力投入少,因此變得價值較低,報酬也較低。 地位期望理論:這一理論認為,男女兩性在進入性別混合的目標動力群體時,由於群體對男性的期望值高於女性,就降低了女性在群體互動中的自信心、威望和權力。如果某位女性想反潮流而動,群體內的兩性都會反對她,敵視她。在這種情況下,性別期望模式得到了鞏固。 符號互動理論:這一理論認為,人的心靈、自我和社會都是通過符號交流和話語製造出來的。正如標簽理論所揭示的那樣,女性往往在社會教化的過程中接受了社會對男尊女卑的定義,於是遇事常常會自責,取悅和討好男性以避免懲罰,久而久之就造成了兩性之間的巨大差別。 新弗洛伊德理論:這一理論認為,兒童大多由女性撫養,無論男孩女孩在開始時愛慕的對象都是女性,因此男孩要成熟起來就必須否定母親,女孩卻不必否定母親,結果是女孩在成為女人之後,更關註人際關係和養育性;男孩在成為男人之後,更關註個人,拒絶情感表達,總想通過在社會上的成功來證明自己的價值,並且導致了男性在公領域的統治和仇女傾嚮。男女兩性發展出不同的道德和理性模式,男性強調抽象原則,女性則更加關註具體情況。(Chafetz, 9-19) 在女性主義思想史中,被列為女性主義奠基作品的共有七部(Amico, 219-221): 第一部是彼森(Christine de Pizan)的《女性之城》(The Book of the City of Ladies),1405出版。該書反對仇女觀點,反對關於女性的“天然”低劣性的觀點。皮贊專門討論了歷史和神話中所記載的那些出色的女性的“天然”優越性。她的觀點雖然有一點本質主義的味道,但是質疑了當時的所謂“客觀真理”。 第二部是沃爾斯通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的《為女權辯護》(A Vindication of the Rights of Woman),1792年出版。她的哲學源自法國革命,是對女性作為理性人類主體的權利的經典論述。她指出,雖然女性很溫柔,缺乏抱負,有女氣的狡黠,但是性別氣質的區分是人為的,不是自然的。女性應當服從正義,而不是慈善,應當對自己的生活負責。她對將女性排除在教育之外和否定女性理性能力的社會後果進行了有力的批判。  
第三部是沃爾芙(Virginia Woolf)的《自己的一間屋》(A Room of One’s Own),1929年出版。她的著作倡導女性文學在經濟和藝術上的獨立性,女性寫作的差異性和記錄一般女性生活的必要性。 第四部是波伏瓦(Simone de Beauvoir)的《第二性》(The Second Sex),1949年出版。作者從黑格爾的主人奴隸論述開始,分析了女性是男性的“他者”的處境。作為一個象徵:女性是“他者”,母親也是“他者”。該書還考察了生理學、歷史和心理分析方面與女性有關的論述。在這部著作中,波伏瓦提出了那句膾炙人口的名言:“一個人並不是生而為女性而是變成女性的。” 第五部是弗裏丹(Betty Friedan)的《女性的神話》(The Feminine Mystique),1963出版。它雖然不是一部理論著作,但是它描繪了1950年代美國女性對家庭主婦角色的不滿,批判了文化人類學和社會學中保守的結構主義,表達了當時女性要解放、要自由的強烈願望。從政治角度看,該書作者是一位保守的改革派,而不是激進派。 第六部是米利特(Kate Millett)的《性政治》(Sexual Politics),1970年在美國出版,1972年在英國出版。該書批判了性別之間的不平等關係,以文學批評為主。米利特在書中指出:軍事、工業、技術、教育(主要是大學)、科學、政府機構、金融——簡言之,社會的所有權力、領導位置,包括強製力量警察,全部都被掌握在男性手中。基督教神學,古希臘哲學(柏拉圖、亞裏士多德),以及弗洛伊德心理學,全都是男權製的産物。 第七部是格裏爾(Germaine Greer)的《女太監》(The Female Eunuch),1970年在英國出版,1971年在美國出版。該書指出,在男權社會中,每個女人都像太監一樣被去勢,以便獲得女性氣質,而強大的獨立的女性氣質纔是全人類的革命性的未來。 社會學對“女性問題”的關註是1960年代女權運動的産物,在弗裏丹的《女性的神話》與米利特《性政治》出版後,纔真正進入了社會學的研究領域。其實,一般社會學一嚮會把對女性問題的研究包括在內,衹不過性別問題一直處於邊緣地位,直到20世紀60年代纔開始進入主流。在60年代和70年代熱鬧的女性研究之後,女性研究轉嚮了性別研究。 從對女性地位的總體看法上,女性主義的一個重要觀點是:女性的地位是衡量一個民族文明程度的最好尺度。(倍倍爾,第105頁)馬剋思主義也認為:女性解放的程度是社會解放程度的天然尺度。在這個意義上說,女性的歷史性的失敗不止是女性的失敗,也是男性的失敗。雖然在兩性關係中,男性地位高,女性地位低,但是男女兩性都喪失了在平等的人際關係中生活的機會。在某些部族文化中,“自由”一詞的本意是“回娘傢”。由此逆推,在婆傢就是失去自由的。等級和統治的觀念占領了男性的頭腦,導致了大規模的戰爭,逼迫式的進貢,普遍的賣淫和通姦,以致整個人類和所有的社會都喪失了平等和睦相處的可能性。 人類為什麽一定要追求性別平等?歷史上有相當大比例的被壓迫群體成員是滿意的、不抱怨的,例如一些奴隸是安於奴隸生活的。美國一個種植園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奴隸主决定給奴隸自由,但是奴隸集體請願保留自己的奴隸身份。中國也有性質類似的事情發生:改革開放後,在結束了普遍的貧窮狀態,一部分男性又有了供養妻子的能力之後,有一批職業女性自願回傢做專職太太。按照這兩個事例的邏輯,平等似乎並不是人們普遍要求的和不可或缺的。那麽人類為什麽要追求性別平等呢?原因很簡單:就像有一些奴隸不願意做奴隸一樣,有一些女人不願意忍受與男人不平等的關係。至於她們為什麽不願意忍受,原因是多種多樣的:有些人認為不平等會壓抑下等人的潛能,使上等人腐敗;有些人是因為不願意在利益上處於不利地位;還有些人僅僅因為不喜歡不平等的感覺,認為它是對人格尊嚴的傷害。 社會物質條件和生産關係的改變已經使性別不平等成為不必要的、過時的制度和觀念。因此出現了對傳統社會性別觀念和男權製的批判。性別平等是一個無人能夠阻擋的大趨勢。所有想扭轉這個趨勢的人都顯得愚昧可笑,而且勢單力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