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私生子的落红就在这一刻,开始了她寻找父亲的过程。 当她把箱子从左手换到右手时,胸脯便起伏着,她来到这座城市是为了去找父亲。从她开始寻找父亲时,母亲便说:你父亲是一个医生,他会动手术,他会治病。你长大了就去城里找父亲,父亲就会安排你的命运。 她已经长大了,她已经18岁,她缀了学,当然这是母亲不知道的缀学,直到她把缀学证交给母亲时,母亲才无助地说:去找你父亲吧,这都是那一夜的结果,我不知道如何管你,也许只有你父亲能替代我去安排你的命运。 她不知道那一夜,母亲在迷惑之中讲述的那一夜是什么,总之,母亲说这话时,目光迷惘,仿佛在看着空中的一只蜘蛛网,母亲一生都在编织手工艺品,她是这座小镇上的工艺品厂的工人,从她记事起,母亲的手就在编织,她的工厂里的100名女工坐在厂里的阳光下面用手编织口袋,各种各样的口袋。所以,除了她的箱子拎在手上之外,她肩上还挎着一只母亲编辑的口袋,母亲送她出门时对她说:走吧,走吧,既然你想出门闯天下,母亲是无法阻止你的,挎上这只口袋走吧,你父亲看见这只口袋就会认你做女儿。 她听不懂母亲在说些什么,为什么父亲只有看见这只口袋后才会认出她来呢?难道是因为她从出生以后就没有看见过父亲吗?不错,从她学会叫母亲时,她就在寻找父亲,然而父亲的影子始终没有出现。 有人开始叫她为私生子。那是她五岁、六岁时,只要她从小镇上走过,跟小镇的孩子们玩游戏,总有人叫她私生子,包括那些孩子们。于是她便去问母亲,她第一次问父亲时,母亲的手里还在编织口袋,为了多挣钱,母亲也会把活计带回家来,当母亲坐在暖洋洋的冬日阳光之下时,一个影子靠近了母亲,她问母亲私生子是什么,为什么别人会叫她私生子。 她看见母亲的手开始混乱起来,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母亲在编织口袋的时候把线弄乱,因此那一根根缠绕在母亲指头上的线突然如一团蜘蛛网,使母亲无法继续编织下去了,很显然,在她五岁的那一年,她就看见了混乱,而且因为混乱,她没有听见母亲的回答。也许是在混乱之中,母亲忘记了解释。 从那以后她从未问过母亲这个问题,因为在她慢慢长大之后,镇上的人已经没有多少兴趣叫她为私生女了。这是一座有各种各样声音制造事端的小镇,人们只爱谈论新鲜事,很多年前小镇上的人们之所以叫她私生女,是因为在那个特定的历史之中,她已经慢慢地长大,她已经从她母亲的怀抱挣脱而出,当然,小镇上的人们看见了她作为私生子存在的另一个历史时刻,所以,她的生命就像是悬挂在树枝上空的一只竹篮,里面装着一个啼哭的婴孩,人们把这个婴孩的故事传来传去,当人们看见她已经溶进了小镇中的世俗生活之中去时,便把她的生命称为私生子。 久而久之,她似乎已经忘记了私生子的称呼,因为一个人很容易忘记儿童时代的声音。那些抵毁她生命的声音并没有进入她的少女时代,当她望着火车上的列车进站时,她便开始想念父亲。这是她进入中学时代的一个秘密,她所上学的中学就在火车站旁边。每天的每天她都会听见火车从一条深长的峡谷深处缓缓地驶进了这座小站,远远看去,火车就像一条巨大的蛇身,不停地扭转,扭动着远去的命运。 她知道乘火车出去就可以寻找父亲,她知道一旦找到父亲,她的命运就可以改变。她一次又一次地循着校园的一条小路,那是一条只有农夫和蛇行走的小路,两旁长满了野生的荆棘,她沿着这条小路很快就已经置身在铁轨上。 盘腿坐在铁轨上眺望着那弯曲出去的不可知的方向,她开始向往着乘上火车远行的命运,这几乎是她全部的幻想,因为这样就可以去找父亲了。终于她缀学了,老师遗憾地拍着她肩膀问她是怎么一回事,因为她的全部成绩都是全优。她幻想似的一笑使她离开了小镇上的校园生活。 她抓住了火车的扶手,似乎这就是她的幻想,于是幻想已经开始沿着轨道远去,她站在车窗上,母亲站在月台上不停地向她挥手,母亲似乎已经跳了起来,从月台上跳起来又落下去的母亲,身体越来越小,后来从她视野之中就这样消失了。 从未拎过箱子的16岁女孩落红就这样下了火车,从月台走了出来,朝着她扑面而来的三轮车,微型车,出租车各种商贩们的声音都是陌生的,也是喧闹的。她把箱子从左手又换到了右手上,反反复复地交换使她无法适宜在城市的街道上行走,终于,一辆三轮车来到了她身边。 车夫把她送到了医院门口,这就是母亲交给她的地址。这个地址反反复复地降临到母亲手上,因为母亲在每个月的开初总会准确无误地收到一份快汇款单上面有父亲的地址。 闻着福尔马林的味道,她站在通往医院的台阶上不知所措,来来往往的人从台阶上去,也有人从台阶下来。有一半人是病人,也有一半人是病人的家属。 父亲的名字叫李路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叫落红,为什么与父亲的姓没有联系。她遇见了一个女护士,因为女护士笑容可掬正朝她走来,事实上并不是朝她走来,而是在下台阶,而她呢正在上台阶。她迎着护士上去,问父亲李路遥在哪里上班,女护士摇摇头说不知道。 她想女护士为什么不知道父亲的名字呢?她朝着台阶而上,她想,总会有人认识父亲的,一个男人背着另外一个男人正在上台阶,背在身上的那个男人满脸血渍,而且那血似乎在往下流,顺着男人的面颊往下流,从脖颈上又流到了台阶上,她看着那鲜血,扭过身去,她差点就要晕眩起来了,鲜血的那种红色使她头晕眼花,然而,她仍然在上台阶。 朝着她走来的第二个人是一个医生,她迎上去问道,知不知道她的父亲李路遥在哪里上班。女医生看了看她迟疑地说:李路遥是你父亲吗?她点点头,女医生看了看她手里的箱子说:你父亲在外科,你到外科去找吧。女医生一边说一边注视着她的眼睛,环视着她手中的那只箱子。 她终于知道父亲就在这座医院里,并且在外科上班。然而,当她已经站在外科的走廊上时,一个医生对她说:李路遥今天不上班,他休息。她愣了一下,问怎么能找到李路遥,医生摇摇头急冲冲地从她面前走过去了。 那天下午,她惶惑地下了台阶,置身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门外,拎着那只箱子行走了很长时间,决定去找家旅馆先住下来。
落红的父亲李路遥当然没有想到,很多年前那个激情之夜给她带来了一个现实,他和落红母亲的女儿已经18岁,已经来到了这座城市,住在一座廉价旅馆中等待着他会面。已近中年的李路遥此刻并没有在家休息,最近以来每到休息的时刻也正是他到郊外去与一个女人频繁约会的时刻。当18岁的女孩手拎着箱子出现在火车站的月台上时,他也正在出门。 作为男人来说,他举止儒雅,很像一个外科医生,有些时候更像大学里的中年教授,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19年前他大学刚毕业,去一座小镇实习半年时间,也就是在那座小镇,他有了一夜的燃烧过程,很多年以来,他按月给落红的母亲汇去落红的抚养费,然而他从来不与那座小镇上的母女俩相见。他只是尽职而已,每当他趴在一座小邮电所的柜台上往汇款单上写着那座小镇的地址时,他已经习惯了用一张又一张汇款单,一笔又一笔汇款来弥补自己对那个激情之夜的全部职责。 他从未想到过,有那么一天,当他在医院的走廊上抬起头来时,一个18岁的女孩子会走近他,并叫他为父亲。他总是宽慰自己说:用不着忏悔,用不着再去追忆往事,忏悔是无意义的,而追忆往事只会使身体变得沉重起来。用不着这样,想一想,每个月的汇款单会衔在一只鸽子嘴里,也许那座小镇的母女俩会听见鸽子那悦耳的声音。 19年前的那个激情燃烧之夜,就这样慢慢地已经变得遥远起来了。18年以来作为一个才华横溢的外科医生,他的生活呈现出一种上升状态。那个激情之夜过后不久,他就结束了半年的实习期,回到了这座省城的医院,在这座医院里扎下根来,而且他回到医院后的第二年就与一个教授的女儿结婚了。 然而这桩别人牵手介绍的婚姻缺少的是爱情,两个人都不知道应该寻找幸福的时刻被捆在了一起。然而他们的婚姻却孕育了另一个女孩,她就是李端端,此刻,李端端正在外省上大学。 李路遥已经到达了郊区,直到现在他似乎才寻找到了一个谈情说爱的女人,而在之前的婚姻状态和那个19年前激情燃烧之夜都似乎与爱情没有关系。这个女人出现在半年前的一个时刻,年仅26岁的萧韵从另一座南方城市来到了这座城市时,他正驱着车,他刚买了一辆二手车,正是他迷恋车的时期,黄昏之后,他就驱着车在马路上寻找另一种生活。 也许,他的另一种生活就是从火车站开始的那条马路,那正是一个暴雨突降的黄昏,一个女人正站在马路边打出租车,她的手浮在时空中央,晶莹的雨水哗啦啦洒落在她的手臂上,他从很远就看见了这个女人,因为她手里还拎着一只看上去很沉重的箱子。车堵塞起来了,这就是把他和她嵌在一个历史时刻的瞬间,因为堵车,她并没有看见他,而他却看见她手臂不时地扬起在空中,试图把一辆出租车截住。 雨水像缤纷的从罐里怦然而出的水银色一下子把这个情景罩住了。她的手上下起伏,然而却始终没有一辆出租车在她面前停下,所有从她面前经过的出租车似乎都载着客人,她大约是全身湿透了,她的衣裙紧紧地贴紧了她的皮肤,在暴雨闪射中,她的身体呈现出了曲线。 他的车突然在她面前停住了,她仿佛抓住了希望,每个人都在一些复杂的,特定的时刻紧紧抓住自己的希望,而她的希望是什么呢?她裹着湿漉漉的裙子,就像穿着衣服从一条河里游泳上岸,或者在无意识之中落进了水里,刚刚爬上岸来,她拎着箱子踉跄着奔向他的车厢,也许这就是她眼下的希望。 她甚至忽略了她的目的,她想截住的只是一辆出租车,而不是私车,而且上车以后她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她乘着的并不是出租车,从上车以后她就开始了一连串的打喷嚏,她大约是受凉了。她的喷嚏洋溢着浓烈的女人味,他无法说清这种味道,他驱着车,同样忽略了这样的事实:他的车不是出租车却正载着一个女人。 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也许这个女人拎着箱子是为了回家或者住进旅馆去,当他问她去哪里时,她刚刚打了三个喷嚏,她迷惘地说:“我想去一座旅馆……可我不知道应该去哪家旅馆,我是头一次到这座城市来,……”她的言下之意是在说明,如果可能的话,帮助她找一家旅馆住进去。当然他也了解了她的陌生性,也许她是经过这座城市的外地人。 旅馆在他意识深处突然飘动起来了,为了这个突然降临到他车厢中的偶然,一个偶然带来的陌生女人,他此刻必须让旅馆在眼前飘动起来,因为暴雨依然在肆虐地拍打着窗户,坐在车厢中的这个女人已经受凉了,全身湿透肯定会受凉,所以她依然坚持不息地打着喷嚏,坐在车厢中的这个年轻女人看上去很无助,她对这座城市根本就不熟悉,所以她要打出租车,她也许相信出租车会带着浑身湿透的她前去寻找一座旅馆。 旅馆在他眼前飘动着,像撕开了的风景画片一样飘动起来,他以往所忽略的小旅馆突然像充满灵感似地来到了他眼前:这是一座跻身在城市中央却挟裹在小巷中的旅馆。很多年前他就住在这座旅馆附近,大学刚毕业的时候,也正是他从小镇回来的时候,不久,落红的母亲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带着她住进了旅馆,那个女人告诉他说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 他知道这座旅馆依然存在,不会被拆迁,许多旅馆都已经被拆迁了,可它依然存在,不久之前,他还从旅馆门口经过,那座旅馆的外型色泽被改变了,原来是金色的颜色,现在涂上了一种桔红色,看外型好像是一座新旅馆,其内部却用历史的岁月支撑起来。 他不知道在这座城市里为什么19年前去带着一个小镇女人进入了这座旅馆,而在这个暴雨之夜又带着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去寻找这座旅馆,也许是在他意识深处,当一座座旅馆突然像撕开的风景画片一样飘动起来时,所有的旅馆都在这风景画片之中落在别处,只有一张风景画片被他用手轻轻地抓住了。 这座名为红旗旅馆的地方,像小巷中的风暴画片一样出现在眼前时,他似乎又回到了19年前的那个上午,当他从传达室收到一封电报时,他吃了一惊,落红的母亲当年只是一个20岁的小镇女人,她在电报中告诉他,当他收到电报时,她已经在火车上,她必须亲自来见他,因为不见到他,就不可能解决问题。那显然是一封奇怪的电文,他不知道仅上过初中的一个小镇女人,为什么会写出了那样莫测的电文。 他当然不可能把这个小镇女人带到宿舍中去,他虽然已经参加了工作,不过还住宿舍,与另外两个分到医院的青年人同住。而且他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跟一个小镇女人在偶然中发生的私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