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情与欲>> 海男 Hai Nan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62年元月)
《私生活》:海男解讀私秘生活
  沉重不堪的私生活已經捆綁我們太久,米蘭·昆德拉說:“最沉重的負擔壓得我們崩塌了,沉沒了,將我們釘在地上。可是在每一個時代的愛情詩篇裏,##總渴望壓在男人的身軀之下。也許最沉重的負擔同時也是一種生活最為充實的象徵,負擔越沉,我們的生活也就越貼近大地,越趨近真切和實在。”所以,面對私生活,尤為重要的是為了鬆梆我們的私生活;讓我們由沉重走嚮輕盈或者走嚮遙遠的地平綫。
第一章序幕(1)
  作為私生子的落紅就在這一刻,開始了她尋找父親的過程。  當她把箱子從左手換到右手時,胸脯便起伏着,她來到這座城市是為了去找父親。從她開始尋找父親時,母親便說:你父親是一個醫生,他會動手術,他會治病。你長大了就去城裏找父親,父親就會安排你的命運。  她已經長大了,她已經18歲,她綴了學,當然這是母親不知道的綴學,直到她把綴學證交給母親時,母親纔無助地說:去找你父親吧,這都是那一夜的結果,我不知道如何管你,也許衹有你父親能替代我去安排你的命運。  她不知道那一夜,母親在迷惑之中講述的那一夜是什麽,總之,母親說這話時,目光迷惘,仿佛在看着空中的一隻蜘蛛網,母親一生都在編織手工藝品,她是這座小鎮上的工藝品廠的工人,從她記事起,母親的手就在編織,她的工廠裏的100名女工坐在廠裏的陽光下面用手編織口袋,各種各樣的口袋。所以,除了她的箱子拎在手上之外,她肩上還挎着一隻母親編輯的口袋,母親送她出門時對她說:走吧,走吧,既然你想出門闖天下,母親是無法阻止你的,挎上這衹口袋走吧,你父親看見這衹口袋就會認你做女兒。  她聽不懂母親在說些什麽,為什麽父親衹有看見這衹口袋後纔會認出她來呢?難道是因為她從出生以後就沒有看見過父親嗎?不錯,從她學會叫母親時,她就在尋找父親,然而父親的影子始終沒有出現。  有人開始叫她為私生子。那是她五歲、六歲時,衹要她從小鎮上走過,跟小鎮的孩子們玩遊戲,總有人叫她私生子,包括那些孩子們。於是她便去問母親,她第一次問父親時,母親的手裏還在編織口袋,為了多掙錢,母親也會把活計帶回傢來,當母親坐在暖洋洋的鼕日陽光之下時,一個影子靠近了母親,她問母親私生子是什麽,為什麽別人會叫她私生子。  她看見母親的手開始混亂起來,她從來沒有看見過母親在編織口袋的時候把綫弄亂,因此那一根根纏繞在母親指頭上的綫突然如一團蜘蛛網,使母親無法繼續編織下去了,很顯然,在她五歲的那一年,她就看見了混亂,而且因為混亂,她沒有聽見母親的回答。也許是在混亂之中,母親忘記瞭解釋。  從那以後她從未問過母親這個問題,因為在她慢慢長大之後,鎮上的人已經沒有多少興趣叫她為私生女了。這是一座有各種各樣聲音製造事端的小鎮,人們衹愛談論新鮮事,很多年前小鎮上的人們之所以叫她私生女,是因為在那個特定的歷史之中,她已經慢慢地長大,她已經從她母親的懷抱掙脫而出,當然,小鎮上的人們看見了她作為私生子存在的另一個歷史時刻,所以,她的生命就像是懸挂在樹枝上空的一隻竹籃,裏面裝着一個啼哭的嬰孩,人們把這個嬰孩的故事傳來傳去,當人們看見她已經溶進了小鎮中的世俗生活之中去時,便把她的生命稱為私生子。  久而久之,她似乎已經忘記了私生子的稱呼,因為一個人很容易忘記兒童時代的聲音。那些抵毀她生命的聲音並沒有進入她的少女時代,當她望着火車上的列車進站時,她便開始想念父親。這是她進入中學時代的一個秘密,她所上學的中學就在火車站旁邊。每天的每天她都會聽見火車從一條深長的峽𠔌深處緩緩地駛進了這座小站,遠遠看去,火車就像一條巨大的蛇身,不停地扭轉,扭動着遠去的命運。  她知道乘火車出去就可以尋找父親,她知道一旦找到父親,她的命運就可以改變。她一次又一次地循着校園的一條小路,那是一條衹有農夫和蛇行走的小路,兩旁長滿了野生的荊棘,她沿着這條小路很快就已經置身在鐵軌上。  盤腿坐在鐵軌上眺望着那彎麯出去的不可知的方向,她開始嚮往着乘上火車遠行的命運,這幾乎是她全部的幻想,因為這樣就可以去找父親了。終於她綴學了,老師遺憾地拍着她肩膀問她是怎麽一回事,因為她的全部成績都是全優。她幻想似的一笑使她離開了小鎮上的校園生活。  她抓住了火車的扶手,似乎這就是她的幻想,於是幻想已經開始沿着軌道遠去,她站在車窗上,母親站在月臺上不停地嚮她揮手,母親似乎已經跳了起來,從月臺上跳起來又落下去的母親,身體越來越小,後來從她視野之中就這樣消失了。  從未拎過箱子的16歲女孩落紅就這樣下了火車,從月臺走了出來,朝着她撲面而來的三輪車,微型車,出租車各種商販們的聲音都是陌生的,也是喧鬧的。她把箱子從左手又換到了右手上,反反復復地交換使她無法適宜在城市的街道上行走,終於,一輛三輪車來到了她身邊。  車夫把她送到了醫院門口,這就是母親交給她的地址。這個地址反反復復地降臨到母親手上,因為母親在每個月的開初總會準確無誤地收到一份快匯款單上面有父親的地址。  聞着福爾馬林的味道,她站在通往醫院的臺階上不知所措,來來往往的人從臺階上去,也有人從臺階下來。有一半人是病人,也有一半人是病人的傢屬。  父親的名字叫李路遙,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叫落紅,為什麽與父親的姓沒有聯繫。她遇見了一個女護士,因為女護士笑容可掬正朝她走來,事實上並不是朝她走來,而是在下臺階,而她呢正在上臺階。她迎着護士上去,問父親李路遙在哪裏上班,女護士搖搖頭說不知道。  她想女護士為什麽不知道父親的名字呢?她朝着臺階而上,她想,總會有人認識父親的,一個男人背着另外一個男人正在上臺階,背在身上的那個男人滿臉血漬,而且那血似乎在往下流,順着男人的面頰往下流,從脖頸上又流到了臺階上,她看着那鮮血,扭過身去,她差點就要暈眩起來了,鮮血的那種紅色使她頭暈眼花,然而,她仍然在上臺階。  朝着她走來的第二個人是一個醫生,她迎上去問道,知不知道她的父親李路遙在哪裏上班。女醫生看了看她遲疑地說:李路遙是你父親嗎?她點點頭,女醫生看了看她手裏的箱子說:你父親在外科,你到外科去找吧。女醫生一邊說一邊註視着她的眼睛,環視着她手中的那衹箱子。  她終於知道父親就在這座醫院裏,並且在外科上班。然而,當她已經站在外科的走廊上時,一個醫生對她說:李路遙今天不上班,他休息。她愣了一下,問怎麽能找到李路遙,醫生搖搖頭急衝衝地從她面前走過去了。  那天下午,她惶惑地下了臺階,置身在人來人往的醫院門外,拎着那衹箱子行走了很長時間,决定去找傢旅館先住下來。
第一章序幕(2)
  落紅的父親李路遙當然沒有想到,很多年前那個激情之夜給她帶來了一個現實,他和落紅母親的女兒已經18歲,已經來到了這座城市,住在一座廉價旅館中等待着他會面。已近中年的李路遙此刻並沒有在傢休息,最近以來每到休息的時刻也正是他到郊外去與一個女人頻繁約會的時刻。當18歲的女孩手拎着箱子出現在火車站的月臺上時,他也正在出門。  作為男人來說,他舉止儒雅,很像一個外科醫生,有些時候更像大學裏的中年教授,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19年前他大學剛畢業,去一座小鎮實習半年時間,也就是在那座小鎮,他有了一夜的燃燒過程,很多年以來,他按月給落紅的母親匯去落紅的撫養費,然而他從來不與那座小鎮上的母女倆相見。他衹是盡職而已,每當他趴在一座小郵電所的櫃臺上往匯款單上寫着那座小鎮的地址時,他已經習慣了用一張又一張匯款單,一筆又一筆匯款來彌補自己對那個激情之夜的全部職責。  他從未想到過,有那麽一天,當他在醫院的走廊上擡起頭來時,一個18歲的女孩子會走近他,並叫他為父親。他總是寬慰自己說:用不着懺悔,用不着再去追憶往事,懺悔是無意義的,而追憶往事衹會使身體變得沉重起來。用不着這樣,想一想,每個月的匯款單會銜在一隻鴿子嘴裏,也許那座小鎮的母女倆會聽見鴿子那悅耳的聲音。  19年前的那個激情燃燒之夜,就這樣慢慢地已經變得遙遠起來了。18年以來作為一個才華橫溢的外科醫生,他的生活呈現出一種上升狀態。那個激情之夜過後不久,他就結束了半年的實習期,回到了這座省城的醫院,在這座醫院裏紮下根來,而且他回到醫院後的第二年就與一個教授的女兒結婚了。  然而這樁別人牽手介紹的婚姻缺少的是愛情,兩個人都不知道應該尋找幸福的時刻被捆在了一起。然而他們的婚姻卻孕育了另一個女孩,她就是李端端,此刻,李端端正在外省上大學。  李路遙已經到達了郊區,直到現在他似乎纔尋找到了一個談情說愛的女人,而在之前的婚姻狀態和那個19年前激情燃燒之夜都似乎與愛情沒有關係。這個女人出現在半年前的一個時刻,年僅26歲的蕭韻從另一座南方城市來到了這座城市時,他正驅着車,他剛買了一輛二手車,正是他迷戀車的時期,黃昏之後,他就驅着車在馬路上尋找另一種生活。  也許,他的另一種生活就是從火車站開始的那條馬路,那正是一個暴雨突降的黃昏,一個女人正站在馬路邊打出租車,她的手浮在時空中央,晶瑩的雨水嘩啦啦灑落在她的手臂上,他從很遠就看見了這個女人,因為她手裏還拎着一隻看上去很沉重的箱子。車堵塞起來了,這就是把他和她嵌在一個歷史時刻的瞬間,因為堵車,她並沒有看見他,而他卻看見她手臂不時地揚起在空中,試圖把一輛出租車截住。  雨水像繽紛的從罐裏怦然而出的水銀色一下子把這個情景罩住了。她的手上下起伏,然而卻始終沒有一輛出租車在她面前停下,所有從她面前經過的出租車似乎都載着客人,她大約是全身濕透了,她的衣裙緊緊地貼緊了她的皮膚,在暴雨閃射中,她的身體呈現出了麯綫。  他的車突然在她面前停住了,她仿佛抓住了希望,每個人都在一些復雜的,特定的時刻緊緊抓住自己的希望,而她的希望是什麽呢?她裹着濕漉漉的裙子,就像穿着衣服從一條河裏遊泳上岸,或者在無意識之中落進了水裏,剛剛爬上岸來,她拎着箱子踉蹌着奔嚮他的車廂,也許這就是她眼下的希望。  她甚至忽略了她的目的,她想截住的衹是一輛出租車,而不是私車,而且上車以後她根本就沒有反應過來,她乘着的並不是出租車,從上車以後她就開始了一連串的打噴嚏,她大約是受涼了。她的噴嚏洋溢着濃烈的女人味,他無法說清這種味道,他驅着車,同樣忽略了這樣的事實:他的車不是出租車卻正載着一個女人。  過了很久他纔意識到也許這個女人拎着箱子是為了回傢或者住進旅館去,當他問她去哪裏時,她剛剛打了三個噴嚏,她迷惘地說:“我想去一座旅館……可我不知道應該去哪傢旅館,我是頭一次到這座城市來,……”她的言下之意是在說明,如果可能的話,幫助她找一傢旅館住進去。當然他也瞭解了她的陌生性,也許她是經過這座城市的外地人。  旅館在他意識深處突然飄動起來了,為了這個突然降臨到他車廂中的偶然,一個偶然帶來的陌生女人,他此刻必須讓旅館在眼前飄動起來,因為暴雨依然在肆虐地拍打着窗戶,坐在車廂中的這個女人已經受涼了,全身濕透肯定會受涼,所以她依然堅持不息地打着噴嚏,坐在車廂中的這個年輕女人看上去很無助,她對這座城市根本就不熟悉,所以她要打出租車,她也許相信出租車會帶着渾身濕透的她前去尋找一座旅館。  旅館在他眼前飄動着,像撕開了的風景畫片一樣飄動起來,他以往所忽略的小旅館突然像充滿靈感似地來到了他眼前:這是一座躋身在城市中央卻挾裹在小巷中的旅館。很多年前他就住在這座旅館附近,大學剛畢業的時候,也正是他從小鎮回來的時候,不久,落紅的母親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他帶着她住進了旅館,那個女人告訴他說已經懷上了他的孩子。  他知道這座旅館依然存在,不會被拆遷,許多旅館都已經被拆遷了,可它依然存在,不久之前,他還從旅館門口經過,那座旅館的外型色澤被改變了,原來是金色的顔色,現在塗上了一種桔紅色,看外型好像是一座新旅館,其內部卻用歷史的歲月支撐起來。  他不知道在這座城市裏為什麽19年前去帶着一個小鎮女人進入了這座旅館,而在這個暴雨之夜又帶着一個陌生的年輕女人去尋找這座旅館,也許是在他意識深處,當一座座旅館突然像撕開的風景畫片一樣飄動起來時,所有的旅館都在這風景畫片之中落在別處,衹有一張風景畫片被他用手輕輕地抓住了。  這座名為紅旗旅館的地方,像小巷中的風暴畫片一樣出現在眼前時,他似乎又回到了19年前的那個上午,當他從傳達室收到一封電報時,他吃了一驚,落紅的母親當年衹是一個20歲的小鎮女人,她在電報中告訴他,當他收到電報時,她已經在火車上,她必須親自來見他,因為不見到他,就不可能解决問題。那顯然是一封奇怪的電文,他不知道僅上過初中的一個小鎮女人,為什麽會寫出了那樣莫測的電文。  他當然不可能把這個小鎮女人帶到宿舍中去,他雖然已經參加了工作,不過還住宿舍,與另外兩個分到醫院的青年人同住。而且他也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跟一個小鎮女人在偶然中發生的私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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