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小飯 Xiao Fan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82年)
上海男人:我年輕時候的女朋友
  她十年來打呼嚕的聲音從未改變,就如同此時發出的“唔唔唔”從未改變一樣。在這種情況下,我不叫豬頭還能叫她什麽?當然,一開始我對她的稱呼稍微含蓄一點,我叫她“咕嚕嚕”,有時候也叫“顧魯魯”,後者更像一個名字。她並不反感這種昵稱——天知道,其實這不是昵稱,世界上衹有豬纔這樣發出聲音,所以這是一個惡劣的綽號。到最後,她終於發現了這一點,要跟我生氣、鬧彆扭。我們在一個夜晚為此大吵一架,她甚至因此揚言要跟我離婚,離傢出走
(1)
  01饅頭生活
  你想想,在什麽時候才能聽到一些刺激你神經的、被你視做是稀奇古怪的事件,最大可能的?一個普通的早晨,也許新聞就來了:
  一個七歲的男孩,自稱來自火星。因為逃避災難,來到地球……他預言美國將在五年內再一次發生內戰,還信誓旦旦地表示海底世界的存在……
  一名政要人物的感情生活出了問題……我們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
  四十八位科學家經過長達三十年的通力合作,發明了一種神奇藥物。它能使人迅速進入睡眠——衹要你捏住自己的鼻子,美夢就能縈繞在你的大腦……
  這些消息並不讓人激動,無論它們怎麽誇張形式,都無法改變你的日常生活。這誰都知道。我們的生活無法被改變,永遠是那樣有條不紊、按部就班。我的生活也是如此。每天早上在夢的盡頭我都會想像着自己一邊啃饅頭一邊翻看報紙的情境。雖然現實並不是這麽一回事。因為饑餓,我在恰當的時候醒來。
  睜開我的眼睛,秋日的晨光多像剛從蒸籠出來的饅頭。
  暖色悄悄鋪滿了我和妻子的整張床,地板上還隱約能泛起一些微光。我學着球賽裏的裁判,擡腕看表。模模糊糊,北京時間九點鐘,應該吹哨終止睡眠啦。我的手錶終年在我的手腕上工作,不知疲倦,就如同我終年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不知疲倦——其實我知道生活的倦意,但又能怎麽樣呢?聽聽新聞也許就能滿足我了。
  除非我願意癟着肚皮沉浸在夢魘之中——現在,北京時間早上九點鐘,如果要想起床,這確實是一個再合適不過的時辰了。
  我的妻子她現在就睡在我的身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名字、互相之間用來彼此叫喚的稱謂。我妻子她的名字叫“豬頭”——我平時就這麽叫她。她的確是豬頭,衹要我不起床,她總也不會醒來。如果有另外的綽號,也許該叫她“千年不醒”。我跟她過的這十年,我充當了十年的人體鬧鐘,其效果跟人體炸彈差不多:人肉做的,不屈不撓。
  “豬頭,九點鐘了。”我不輕也不重,推了推她,同時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哈欠。
  “唔唔唔……”
  她十年來打呼嚕的聲音從未改變,就如同此時發出的“唔唔唔”從未改變一樣。在這種情況下,我不叫豬頭還能叫她什麽?當然,一開始我對她的稱呼稍微含蓄一點,我叫她“咕嚕嚕”,有時候也叫“顧魯魯”,後者更像一個名字。她並不反感這種昵稱——天知道,其實這不是昵稱,世界上衹有豬纔這樣發出聲音,所以這是一個惡劣的綽號。到最後,她終於發現了這一點,要跟我生氣、鬧彆扭。我們在一個夜晚為此大吵一架,她甚至因此揚言要跟我離婚,離傢出走了,這種旅行通常的目的地都是娘傢,帶往返的旅行。
  好吧,那就讓我去一趟我的丈母娘傢。結果並不難預測,我成功地把“咕嚕嚕”請回了自己傢,完璧歸趙,毫發未損。但這以後我都徑直叫她豬頭。她依然不太樂意,可也覺得為這種稱呼來回跑娘傢不值得。更何況,娘傢每年都要跑好幾次,多餘就是奢侈,那麽,後來她終於不跑了。
  豬頭終於翻了一個身,試圖張開眼睛,可是她的眼睛上面蒙上了很多饅頭皮,她怎麽也睜不開。我得幫她完成這一個艱難的動作。
  “嗯……國慶節啊,多睡一會兒吧。”她的眼皮抵擋住了我的手指。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求我,反正待會兒我就得求她為我準備早飯。我最痛恨的事情之一,就是弄早飯。
  到底如何做纔不算荒廢我們的生命?
  對我來說,早飯是可以避免的,為了有更好的生活方式。這是我年輕時候就認定的事情。但是歲月蹉跎,前幾年醫生告訴我最好每天起床吃一點早飯,這對我這個中年人的身體健康來說大有裨益。
  我把醫生告訴我的話原話轉達給我的豬頭妻子。我想我吃早飯也行,衹要別讓我自己弄,倒也不吃虧。妻子聽到了醫生的這種建議也表示出了興奮。
  “好啊好啊,以後就有早飯吃了。”
  聽到這樣的話,我就知道壞了。“太太弄早飯,我們應該遵循社會倫理。”我說。
  “可是你愛我,你願意我多睡會兒覺,你不捨得我早上很早起來,聞那股油煙味道。”她說。
  這種話,加上那可想而知的矯情口吻,如果是出自一個小女孩的口也就罷了,一個肥胖的中年婦女這樣說,真令人受不了。
  我愛她麽?她現在也許有六十公斤重了。
  其實真不好回答。我總是避免提出這樣的問題,也拒絶回答自己(如果不小心問出口的話)。
  反正是國慶節,不用上班,多睡一會兒就多睡一會兒。可是我怎麽也睡不着了。我的肚子正在咕咕叫。衹有食欲提醒着我,我還活着。
  這也是為什麽我覺得從窗戶外面灑進屋子的晨光是饅頭的原因。天然的,我覺得那是老天賜予我的食物。
  還是起來吧。我挺起身子,找了一件襯衫披在身上。這座城市的氣候不錯,金秋時節,也許我應該出去走走。要不要帶上豬頭?攜手漫步在馬路邊上。這個念頭讓我頓時打消了做任何事情的興趣和情緒。要不帶上兒子也行。我兒子一定也在睡覺。他今年上小學二年級,這小子像他媽一樣愛睡懶覺,好在平時也還算聽話懂事,不用操很多心。但要不是為了他,也許我的確不用每天做早飯,或者苦苦哀求我的妻子做早飯——這兩件事情都讓我煩惱。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有數,不吃早飯還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2)
  有時候也很生氣,我希望我的兒子像我纔好。可是像我也未必見得就真的讓我心滿意足。兒子正在變得越來越胖。
  我的生活總是缺一點什麽。
  也許不僅僅是缺一點兒!
  我正在洗漱的時候,兒子居然也跑進盥洗室。
  “爸爸。”他好像非常不情願地跟我打了一聲招呼,然後就跑到馬桶上面開始尿尿。他尿尿聲響很大,整個盥洗室充滿了滋啦滋啦的聲音,細小而綿長的水柱正澆入抽水馬桶。他時斷時續,我如同身臨槍林彈雨。
  我含着滿嘴的牙膏沫“嗯”了一下,表示我聽見了他的晨間問候。
  刷完牙,我跑進屋子,跟我妻子說:“兒子也起床了,豬頭,你還不起床?你要讓你兒子笑話你麽?”
  “唔唔唔……”她又翻了一個身。
  我今天偏偏不想弄早飯了。哼哼哈哈。我的鼻子正在生氣,我命令我的鼻子生氣,也命令嘴巴不要去哀求她。
  可是當我回到了客廳裏,兒子就用非常失望的眼神看着我,意思是說,早飯呢?
  我假惺惺地問他:“你刷牙了麽?”其實我知道他剛剛刷完牙。
  “刷了。”他說。他還在看我。我真希望他此時打開電視機看電視,從此把吃早飯這件事情忘記。可是他沒忘記:“爸爸,我想吃早飯。”
  生活就在這種毫無頭緒的莫名其妙的對話中開始。讓它繼續。
  “喝點牛奶吧。”我說。
  “我想喝粥。”他輕聲說。這一點我也不太滿意,他從不敢在我面前大聲說話。如果哪一天他跟我大聲說話,中氣十足,我會更愛他,我的兒子。
  “出去買面包吃吧。”我敷衍着說。
  他低頭沉思了一會兒:“那也好,反正我今天跟我同學約好了出去玩。爸爸,那我走了哦。”他背着一個小包就嗖嗖嗖出了門。
  出門後我妻子從臥室裏走出來。她好像是一直在觀察客廳裏發生的事情,也許就等着兒子出門,讓她擺脫弄早飯這件糟糕的事情。如果兒子要喝粥,她想必無論如何都要熬粥,甚至還要算上我一份。
  “早上好。”她對我說的這句話例行公事一般,已經算不上禮貌。夫妻之間哪兒有什麽禮貌,但是也不覺得溫馨。
  “嗯。嗯,豬頭早上好。”我說。
  “哼,你再叫我豬頭我就過來掐你。”她生氣地說。
  “嘿嘿嘿。”我對她笑了笑,“你——豬頭。”
  豬頭衝嚮我,舉着兩衹手,就像一隻大竜蝦那樣朝我發動襲擊。當她靠近我的一剎那,我把她抱了起來,她可真沉。我把她反抱在沙發上,親了親她。
  這些親昵的行為也許是我們維持着這段婚姻生活的理由之一。至少我還挺快活,看到她樂呵呵的笑容,我更加高興。
  我們擁抱了一會兒,在充滿饅頭的客廳裏忍饑挨餓。但是誰也沒有提出弄早飯。也許是希望大傢能熬到中午時分。
  她就喝了一杯牛奶。
  在她放下牛奶杯的時候,我註意到了桌上的一疊碟片。這是前幾天整理房間的時候從床底下翻出來的。
  “我們看碟吧。”我發現我們夫妻倆已經很久都沒有在一起看片子了。我記得剛剛結婚那幾年我們在一起看片子的熱情維持了很久,那時候充滿整間客廳的不是饅頭,而是碟片。那些碟片好多都被塞在了箱子裏,還有很多已經被朋友們永久占為他有。當然還有一些碟片居然在床底下。
  我妻子馬上同意了我的建議。她一上午也沒有任何別的事情可做。看片子消遣消遣的確是一個很好的主意。我開始得意起來,一個上午的時間容易打發了。
  “看哪張?”她把一疊碟片都遞給我,讓我挑選。我翻了翻,都是一些很老的片子,但也不乏好片子。可是我想看一點刺激的,不要文藝片。驚悚恐怖,槍炮轟轟,諸如此類的最好。幽默搞笑的也行。可是怎麽沒有呢?都不知道當初一股什麽勁,盡看些沉悶得要死的文藝片。我還翻到了黑澤明的《亂》,這麽冗長的片子,我現在是怎麽也看不下去的……終於找到一張能令我的神經綳緊的片子了。法國導演拍的《不可撤銷》,著名性感女星莫尼卡·貝魯奇主演。也許叫莫尼卡·魯貝奇。讓我再仔細看看。
  豬頭大人對這個片子也有興趣:“就看這個吧,挺刺激的啊。”看來此時大傢都需要刺激。
  打開DVD播放機之前我抹了一把播放機的外殼,一層細密的灰塵在我的食指定居。
  鏡頭開始搖晃,我摟着豬頭倚靠在沙發上,像傻子一樣心滿意足地進入了導演的騙局。觀衆是傻子,演員是瘋子,導演是騙子。我總是這樣想——而我們的生活就在同樣的冒傻氣、發神經和互相欺騙中進行着。
  這個片子經過倒敘,從最暴力最殘酷的故事的結尾出發,最後越來越曖昧溫暖。就像熱氣騰騰剛剛出爐的饅頭一樣。天啊,我怎麽又想到饅頭了。
  做中飯吧。我在考慮。反正片子即將結束。豬頭最先是靠在我肩膀上,現在已經臥在我的肚皮上了。年輕的時候我肚皮上沒有什麽贅肉,不管男的女的,我的肚皮都經不起這樣軋。我還記得我的初戀女友當年把頭埋在我懷裏的時候都覺得透不過氣來。好在現在中年發福,任憑豬頭百般蹂躪,肚皮和肺部都表現得非常從容。讓豬頭從我肚皮上起來去做飯不太實際。
  “餓了麽?”我虛情假意地問。
  “有一點,還行。你呢?”她對我了如指掌,也就是說,看見我屁股扭動就知道我要放……什麽話。這時候誰也不能首先承認自己餓了。“我也還行。”我輕描淡寫地說。這種日子就是互相拉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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