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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與血—明帝國官場政治
  明朝是中國舊王朝中最後一個漢族政權,也是最為黑暗的一個長時期政權,宮闈中離奇大案,宦官權傾朝野,政治風波此起彼伏,以及明清異代時,一代知識分子的獨特文化心理……凡此等等,都成了後世說不盡的話題。
《朱元璋與鬍藍黨》(1)
  《漢書》中有一段從韓信嘴裏說出來的話:“狡兔死,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說的是劉邦在建立漢朝之後剪除異姓諸侯王,大殺功臣的事,給漢高祖劉邦勾畫出一副疑神疑鬼寡恩刻薄的嘴臉。儘管劉邦有不得已的苦衷,但還是遭緻後人無窮的非議。如果把他與朱元璋相比,那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了。劉邦不過是在異姓諸侯王反叛的咄咄逼人形勢下的一場武裝反擊,朱元璋則是在並無反叛跡象時精心策劃一場又一場大屠殺,為了顯示殺戮的正確,把被殺的人一概加上“鬍黨”、“藍黨”的帽子。
  所謂鬍藍黨案,即鬍惟庸黨案與藍玉黨案,作為一種歷史現象,其本質就是明朝開國皇 帝朱元璋為了鞏固皇權至高無上的地位,大開殺戒,把開國元勳一網打荊開國皇帝殺功臣, 一嚮是敏感話題。
  首先觸及這一話題的是吳晗,1934年他在《燕京學報》上發表了《鬍惟庸黨案考》,廣泛收集史料,進行嚴密細緻的考證,把已經變得撲朔迷離的鬍惟庸黨案的真相揭示出來。他說:鬍惟庸黨案的真相到底如何,即使明朝人也未必深知,這原因大概是由於鬍黨事起時,法令嚴峻,著述傢多不敢記載此事。時過境遷以後,實在情形已被湮沒,後來史傢衹能專憑《實錄》,所以大體均屬相同。他在論文中一針見血地指出鬍惟庸黨案的要害:“鬍惟庸的本身品格,據明人諸書所記是一個梟猾陰險專權樹黨的人。以明太祖這樣一個十足地自私慘刻的怪傑自然是不能相處在一起。一方面深慮身後子懦孫弱,生怕和自己並肩起事的一班功臣宿:將不受製馭,因示意廷臣,有主張地施行一係列的大屠殺,鬍案先起,繼以李案,晚年太子死復繼以藍案。鬍惟庸的被誅,不過是這一大屠殺的開端。”然而幾十年後他修訂出版的《朱元璋傳》,卻見不到如此鋒芒畢露的分析了,衹是在書中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回避了這個尖銳而又敏感的話題。當然他也有他的難處,生怕引起新朝當權者的猜忌。但是歷史是無法回避的,讀明史首先就會遇到這個問題。對於一個歷史學家,不存在甚麽該講甚麽該回避的歷史現象,秉筆直書歷來是史傢的基本史德。
  直白的說,鬍惟庸黨案與藍玉黨案是朝廷高層權力較量的必然結局。由於與朱元璋共同打天下的開國元勳的特殊貢獻與特殊地位,勢必形成相權與將權分割皇權的現象,這對於朱元璋這個權勢欲極強,又有政治手腕的皇帝而言,是無法容忍的。此公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大權旁落,而那些文臣武將們以為開國有功,趾高氣揚,飛揚跋扈,如果不加以製服,那麽他的子孫繼位之後,局面將會不可收拾。這樣,矛盾激化了。朱元璋抓住兩個有把柄的實權人物——左丞相鬍惟庸和大將軍藍玉——開刀,然後蔓延株連,把那些威脅、削弱皇權的開國元勳,以及那些並不威脅、削弱皇權的開國元勳,不分青紅皂白地統統處死,形成明朝初年政治史上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一頁。
  當然,開國元勳並非沒有問題,不少人居功自傲,肆無忌憚,確實是不爭的事實。洪武六年,朱元璋鑒於開國元勳多倚功犯法,凌暴鄉裏,地方官奈何不得,十分不滿,特命工部製造鐵榜,鑄上申戒公侯的條令:凡是公侯傢人倚勢凌人,侵奪田産財物,私托門下影投差徭者,處以斬刑。這種做法似乎和戰國時代的“鑄刑鼎”有點類似。法律條文要用鐵榜這種古老的形式來公佈,一方面說明那些被封為公侯的開國元勳們依仗功勞權勢而違法亂紀,已經達到非常嚴重的地步了:另一方面說明主張“治亂世用重典”的朱元璋不能容忍功臣們過於放肆。在這個禁令中已經隱約透露了日後要毫不留情地予除的信號。
  朱元璋成為開國皇帝後,昔日的謀士二李善長出任左丞相,猛將徐達出任右丞相,徐達帶兵在外作戰,實權於李善長之手。
  李善長是在朱元璋攻略滁陽後,接納下來的謀士,在帥府决斷進退賞罰章程。朱元璋稱吳王時,他出任右相國,充分展現他裁决如流的才幹。洪武元年順理成章地擔任左丞相,封韓國公,在朝廷上位列第一,當他的兒子被皇帝招為駙馬後,權勢更加顯赫,成為朝廷中掌握實權的淮西集團首領。朱元璋對於淮西集團權力過於膨脹,從而威脅到他的皇權,是有所提防的。他有意撤換李善長,為此嚮劉基請教合適人眩
  劉基,字伯溫,浙江青田人,以元末進士出任地方官。朱元璋打到浙東後,禮聘他為謀士。足智多謀的劉基嚮他的主公提出削平群雄的謀略——先圖陳友諒,後取張士誠,再北伐中原,幫助朱元璋成帝業,其功勞並不遜色於李善長。由於他不是淮西集團中人,開國後大封功臣時,衹封為誠意伯,歲祿240石,與李善長封為韓國公,歲祿4000石,相去甚遠。而且他衹不過是御史中丞(御史臺的副長官),並無多大實權。
  朱元璋對劉基頗為信任,為了撤換李善長,另擇丞相人選,而徵求他的意貝,君臣之間有一場推心置腹的對話:
  劉基雖然受到李善長的排擠,仍然出於公心勸導主公不要撤換李善長:“善長勳舊,能調和諸將。”
  朱元璋說:“是數欲害君,君乃為之地耶?吾行相君矣。”
  劉基深知在淮西集團當權的情況下,難以在朝廷施展手腳,堅决辭謝。
《朱元璋與鬍藍黨》(2)
  朱元璋又問:楊憲如何?
  劉基並不因為與楊憲有私交而說昧心話:“(楊)憲有相纔,無相器。夫宰相者,持心如水,以義理為權衡,而己無與者也,(楊)憲則不然。”
  朱元璋又問:汪廣洋如何?
  劉基說:“此偏淺殆甚於(楊)憲。”
  朱元璋又問:鬍惟庸如何?
  劉基說:“譬之駕,懼其僨轅也。”在劉基看來,鬍惟庸最為糟糕,好比一匹劣馬,叫它駕車,必然會翻車壞事。
  朱元璋見以上人選都不合適,再次邀請劉基出任丞相:“吾之相,誠無逾先生。”
  劉基再次推辭:“臣疾惡太甚,又不耐繁劇,為之且辜上恩。天下何患無纔,明主悉心求之。目前諸人,誠未見其可也。”
  但是後來朱元璋還是根據李善長的推薦,選擇了鬍惟庸——一個遠不如李善長善於出謀劃策,卻精於拍馬奉承玩弄權術的小人。鬍惟庸是李善長的同鄉(都是定遠人),在朱元璋攻剋和州時歸附紅巾軍。洪武三年,因李善長的提攜拜中書省參知政事,不久代汪廣洋為中書省左丞。以後又拜右丞相,繼而為左丞相。由於他逢迎有術,深得朱元璋寵信,形成一人獨相的局面。正如《明史》所說:“帝以()惟庸為纔,寵任之,惟庸亦自勵,嘗以麯謹當上意,寵遇日盛。獨相數歲,生殺黜陟,:或不奏徑行。內外諸司上封事,必先取閱,害己者匿不以聞。四方躁進之徒,及功臣武夫失職者爭走其門,饋遺金帛名馬玩好,不可勝數”活脫脫一副小人得志不可一世的嘴臉。大將軍徐達得悉他的姦猜行徑,深惡痛絶,把他的劣跡上告皇帝。鬍惟庸得知後,引誘徐達府上的門房,企圖加害徐達,雖然未能得逞,此人心計毒辣的小人心態卻暴露無遺。他自恃與李善長關係非同一般(自己的侄女嫁給李善長的侄子為妻,結成姻親);有這樣的元老重臣為後盾,鬍惟庸更加膽大妄為。
  劉基鑒於在朝廷難以立足,於洪武四年告老回鄉,怕遭緻政治災禍,索性隱居山中,不再與聞政漢,每天以飲酒下棋為樂,口不言功。他想逃避現實,但政治鬥爭的漩渦仍然把他捲了進去。鬍惟庸獲悉劉基曾在皇帝面前說他無能,懷恨在心。當時鬍惟庸以左丞掌中書省事,指使親信官員攻擊劉基,無中生有地誹謗劉基用有“王氣”的十地營造自己的墳墓,圖謀不軌,刺激朱元璋的猜忌心理。結果是在意料之中的,劉基被剝奪了官祿。劉基懼怕帶來更大的禍水,趕赴南京當面嚮皇帝請罪,並且留京不歸,以明心跡。不久鬍惟庸當上了左丞相,劉基大為悲戚:“使吾言不驗,蒼生福也。”從此憂憤成病,沒有多長時間就死去了。關於劉基的死因,後來鬍惟庸案發,有人告發說,劉基是鬍惟庸毒死的。
  對於劉基的死,孟森十分感慨地說:劉基的歸隱,實為懼禍,激流勇退。()元璋視其為張良,因而他倆之間知無不言,言聽計從。劉基每遇急難,勇氣奮發,計劃立定,人莫能測,()元璋每恭己以聽,呼為老先生。然而激流勇退尚且不免於禍。
  朱元璋後來與劉基的兒子談起此事,把責任一古腦兒推到“鬍黨”身上。他說:“劉伯溫在這裏時,滿朝都是黨,衹是他一個不從,吃他每蠱了。”那意思是說劉基是被“鬍黨”毒死的。他還說:“劉伯溫在這裏時,鬍傢結黨,衹是老子說不倒。”朱元璋公開對外也是這樣說:“後來鬍傢結黨,(劉基)吃他下了蠱。衹見一日(劉基)來(對)我說:上位,臣如今肚內一塊硬結怛,諒看不好。我朝人送他回去,傢裏死了。後來宣得他兒子來問,說道漲起來緊緊的,後來瀉得癟癟的,卻死了,這正是着了蠱了。”一口咬定劉基是被鬍惟庸毒死的。但是據吳晗考證:“劉基被毒,出於明太祖之陰謀,鬍惟庸舊與劉基有恨,不自覺地被明太祖所利用。”如果吳晗的考證正確,那麽劉基的死,就更具有悲劇色彩。朱元璋對親信存有二心,連視為張良的劉基也不放過,卻輕信鬍惟庸,聽任他鬍作非為,又把責任推得一幹二淨。憑他的權力威望,“鬍傢結黨”他真的“說不倒”嗎?後來終於對鬍惟庸下手,其實也是對親信存有二心的邏輯發展。
  鬍惟庸的專斷獨行,使相權與皇權的衝突明朗化了。鬍惟庸之前,李善長小心謹慎,徐達經常帶兵在外,汪廣洋衹知飲酒吟詩,相權與皇權的矛盾不甚明顯。鬍惟庸為相七年,大權獨攬,使朱元璋覺得大權旁落,除了剪除別無選擇。
  洪武十三年,朱元璋宣佈以“擅權植黨”罪處死鬍惟庸。以“擅權植黨”罪處死鬍惟庸綽綽有餘,要以它來羅織一個“鬍黨”,株連一大批功臣宿將,卻未免牽強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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