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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女與富傢公子們的民國情緣:金陵女子Ⅱ
  少女迎春十三歲時去了南京巨富何傢做工,旋即被挑去給何傢大小姐做婢女,何傢的上上下下,從老爺太太到少爺小姐,從僕婢到夥計,從傢事到商務,都跟她扯上了說不完的聯繫。本文以女主角丫頭迎春的視角描繪了民國時期何府這個大家庭中小姐太太們各自不同的悲歡命運。以一個小女子的生活經歷為綫索,描寫了民國初年南京一個大家庭中紛繁的人和事,隱約有《春明外史》的寫法,以一事遞進另一事,以一人引出下一人,人物衆多而條理井然,尤其是文中的女子形象,或雅或嬌,或文或慧,同中有異,各具神采。
一(1)
  滿院的桂花開得正好,早上阿掃折了幾支來插瓶。那枝上本是繁繁密密的,這時被風撩落了一層在桌上,反而添了些楚楚之韻。迎春正伏在桌案上給藴芝寫信,寫了幾句,握管躊躇,便望着桌上那層細細的金黃出神。
  思瀾靠在藤榻上看報紙,見她停筆便問:“怎麽了?”
  迎春微笑道:“我得想想,這裏是該用‘的’,還是該用‘底’?”
  “你也太認真了,通用又有什麽關係。” 思瀾說着走到近前,待要俯下身子看信,迎春忙伸出手掌捂住。
  “一定是講我壞話,否則做什麽怕人看?”
  “我又不是傻子,對着姐姐告人傢弟弟的狀麽?”
  “你們兩個那樣好,當然弟妹近些,弟弟遠些。”
  “其實我是在誇你,怕你看了不好意思。” 迎春抿嘴笑道。
  “你也知道,你老公是個臉皮厚的,不管你下多肉麻的考語,區區都受得起。”
  迎春啐一口,“誰給你下肉麻的考語了。” 說着低頭繼續寫信。
  思瀾拉着她的手道:“你看外面天氣多好,咱們出去走走,晚上回來再寫吧。”
  “去哪裏?”
  “去看戲吧。”
  迎春搖頭。
  “那去後湖釣魚。”
  “不嫌麻煩麽,隨便走走就好了。”
  思瀾做戲似的一揖,笑道:“謹遵夫人臺命。”
  傢裏的汽車不在,思瀾打電話從車行叫了一輛,兩人乘車來到公園。
  秋天的玄武湖,楊柳蕭蕭,荷葉半殘,陽光灑下一片金,鍍着那楓林落葉,更覺疏散怡人。兩人沿着湖畔閑步,走纍了便尋了一傢茶座,剛剛坐好,就聽有人叫道:“密斯脫何。”迎春尋聲看過去,見是鄰座的兩個時髦女郎,一位身材高挑,穿件杏黃色印度綢旗袍,袍擺比一般式樣要短些,露出米色的絲襪,口角含笑,神情慵懶;另一位穿件水紅色洋裝,燙着頭髮,兩個瞳仁黑水晶似的,一副聰明像。
  思瀾笑道:“原來是密斯劉、密斯趙,請過來一起坐。”劉珍珍和趙曼妮都是極大方的人,便相攜過來。
  趙曼妮笑對迎春道:“這位一定是何太太了。”迎春忙含笑相應。
  劉珍珍道:“二位大喜時,我因為臨時有些事沒能去恭賀,真是對不住。”
  思瀾笑道:“密斯劉太客氣了,還特地送了那麽貴重的禮來,其實以我們的交情,原不在這些虛文上。”
  趙曼妮深知這兩人在一起,從來都是嘻笑無忌的,這時當着太太的面,卻一句句打起官腔來,不免有些好笑。
  思瀾看見趙曼妮的笑容,想起上次挨打的事,不由面上一紅:“聽三傢姐說,密斯趙在學凡阿零,我記得密斯趙鋼琴彈得極好,現在更是多才多藝了。”
  趙曼妮笑道:“那她一定是聽錯了,學凡阿零的是我一位姓蘇的表姐。”
  思瀾便不往下說了。劉珍珍是知道他們這一層緣故的:“這一開學,功課忙得很,還哪裏時間學這些。說起來,我真佩服肯念書的人,我是一看課本就要頭疼的,所以纔拉着密斯趙出來散散。”
  趙曼妮對迎春頗有些好奇,便問:“何太太是哪間中學畢業的?”
  迎春衹得道:“我沒念過中學。”
  劉珍珍在桌底下輕輕踢了趙曼妮一下。
  思瀾笑道:“她雖沒上過學堂,學問卻比我還好呢。”
  “這個我相信,學問修養如何,全在個人下的功夫,其實現在外面讀書的,混日子的也大有人在,比如說我吧,就是一個。” 趙曼妮笑道。
  “密斯趙是藝術傢,不比那些讀死書的人。”
  “這麽久沒見,怎麽密斯脫何恭維女士的說辭,沒見長進,反而退步了。” 趙曼妮說得幾人都笑起來。
  四人坐在那裏,又談了一會兒社交舞文明戲,趙劉二人便說有事要先走,離了茶座。
  劉珍珍嚮趙曼妮道:“你莫非不知道他這位太太的出身,怎麽去問她上不上學的話?”
一(2)
  “恍惚聽人說起過,我一直不大相信,原來竟是真的。唉,我表姐就算比上那許傢小姐,難道不比這一位強麽?”
  “這種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我看何思瀾對他太太倒是很好。”
  “現在擇婚沒有不重門第的,男人心裏尤其勢利,你就算比他強,他還要挑剔你幾分,何況差這樣多,新婚的時候自然樣樣都好,天長日久,能不覺得塌他的面子麽?就算他自己不嫌,親戚朋友取笑幾句,衹怕也受不了吧。”
  “這話雖然不錯,不過你也知道,這位何傢四少爺是怡紅公子之流的人物,於功名事業全沒半點心思的,立志要做酒色場中大快活人,所以別人認為塌面子的事,他卻未必覺得是問題。再說我們新時代的青年,心裏還存着什麽階級不階級這樣迂腐的觀念麽?”
  “看不出來,你倒是他一個知己。”
  劉珍珍伸手扭了她兩把,笑道:“什麽知己知彼的,我衹是覺得,人生苦短,何必處處被人傢的眼光束縛住,衹有自己隨心所欲,想怎樣便怎樣,纔是真正快活的日子。”
  趙曼妮沉吟道:“我們是女子還不打緊,男子卻要有點事業纔像樣兒,若是那種衹會玩的人做黑斯班得,總是叫人不能放心的。”她自顧自地說着,忽見劉珍珍回頭,順着她的眼光看去,卻見有個年輕人站在不遠處嚮她們微笑點頭,竟是有過幾面之緣的夏明倫,不知剛纔的話給他聽去多少,略略有些臉紅,見夏明倫跟她們打招呼,衹好笑道,“密斯脫夏,這麽巧。”
  明倫笑道:“我找思瀾有些事,他傢裏人說他來這兒了,我便尋了來,想不到遇見兩位。”劉珍珍道:“我們剛剛碰到密斯脫何同他太太,你不妨去梁洲那邊找找。”
  明倫稱謝去了,過芳橋至梁洲,果然看見思瀾和他太太正在覽勝樓西聞雞亭畔看菊花呢。明倫走近幾步,聽思瀾嚮他太太道:“你要是喜歡,咱們也買它幾十盆回去。就放在書房外面那條寬廊裏,裝上風門,可以養很久。”
  “我嚮來侍弄不好這些,大姐的那幾盆蘭花到底養死了。”他太太道。
  “傻瓜,現在還要你親手弄麽,有花兒匠呢。”
  “說是藝菊,卻讓別人動手,自己衹白看着麽?”
  明倫見他夫妻兩個並肩細語,神態親密,好不令人羨慕,想着自己的一場癡戀,卻落得水月鏡花,看來與那人終是沒有緣分的,若再苦苦思戀於她,衹是徒增笑柄罷了。又想起方纔所見的那位趙小姐,她那樣看過來一眼,又那樣對我一笑,秋波閃閃,倒似有幾分顧盼之意,一念至此,又覺得這樣鬍思亂想實在無聊。再看思瀾二人,已繞到那邊去了,連忙追上幾步,輕輕咳嗽兩聲。
  思瀾回頭笑道:“怎麽是你?”
  明倫嚮迎春笑着點了一下頭,將思瀾拉到一旁,低聲說了幾句話,思瀾衹是搖頭,明倫笑道:“我不管,我是奉命來抓人的,回去交不了令,少不得再派第二個來。”轉臉嚮迎春,“還請嫂子給個假。”
  迎春微笑道:“你們有什麽事衹管去吧,我自己坐車回去就是。”
  明倫嚮思瀾道:“你先送嫂子回去,再跟我走,這樣總行了吧。”
  思瀾料知今日逃不掉,衹得應允。到何傢門口下了車,拉着迎春的手低聲道:“我去應應景,一會兒就回來,”
  迎春見夏明倫站在一旁含笑睨着這邊,很不好意思,推推他道:“你快去吧。”說着先轉身進去了。
  她回房寫完了信,拿了本小說來看,一回沒看完,就見阿拂進來道:“四少奶奶,五太太請您去打牌。”
  迎春放下書道:“你沒說我不會打牌麽?”
  “我說了,當時三少奶奶就說,現在哪有不會打牌的人。”
  迎春心裏尋思,話說到這裏,倒不好不去了,便同阿拂去了婉如那裏。
  玉茜笑道:“我們是打聽好了老四不在傢,纔敢去喊你的,否則這些人豈不是太不識相了麽?”說得迎春低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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