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作家评传>> 西岭雪 Xi Lingxue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71年)
追随远去的脚步:西望张爱玲
  这本书与其说是张爱玲的人生传记,不如说是当红女作家西岭雪对当代女作家张爱玲的一次最真诚的追随,最大胆的揣测。是生者对死者的访问,理性向灵性的致敬。
第一章 夜半无人私语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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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雾里行走,追逐着张爱玲的脚步;我的灵魂行走在天上,行走在上个世纪20年代的上海;我拨开迷雾,从天空俯视那庭院,闻到幽微的花香,听见一个女孩子清泠的读书声。
  这是1928年的上海,小小的张爱玲,那时还叫做张,拉着弟弟的手,坐在院子的花树下读书——我愿意它是桃花,因为那个形容她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的胡兰成说过“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至于书么,或许便是《红楼梦》罢,那是她反反复复读了一辈子的书,她说过第一次读时才八岁。
  他们抱着母亲从英国寄来的玩具,男孩子还戴着舶来品的草帽,两个孩子,一个八岁,一个七岁,在一树桃花下扬起纯真童稚的脸,宛如天使。
  我心动地聆听。
  ——如果上帝在这个时候的天空经过,大概也会驻足倾听。
  她没有弟弟美,神情也略显呆滞,没有弟弟那种讨巧的乖恬。可是她的声音抑扬顿挫,有着对文字天生的感知力与领悟力,渗透了灵性。
  弟弟张子静多少有些不专心,是在惦记保姆张干为他预备了什么样的晚饭,也是在想妈妈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他已经想不起母亲的模样,甚至想不起“母亲”这个词所代表的具体含义——但总归是一个好词,是一件好事,不然不会一大家子人这样兴头头地回到上海来,接驾一样地等待母亲的归国。
  连下人们都较从前勤快些,因为知道她们的女主人就要回来,小的保姆何干和子静的保姆张干,早早地就替两姐弟预备下了见面那天穿的衣裳,连被褥也都拿了出来晾着。满院子拉着长杆短杆,晒着金丝银线的绫罗绸缎,发散着太阳的香气,有种蓬勃富足的喜庆劲儿。额角贴在织金的花绣上,会清楚地感觉到太阳的光,是纤细热烈的一条条。
  天津家里的一切都成了过去——挥之不散的鸦片味,父亲和姨奶奶的吵闹,亲戚们关于小公馆的种种议论和鄙夷的眼神……这一切都扔在天津了,隔着一个海洋扔得远远的。他们从天津来上海时,轮船一路经过绿的海黑的海,走了好远好久,把不快乐不光明都丢在了海那边,怎么也追不上来了。
  从天津到上海,命运在这里转了一个弯儿,似乎是在向好里转,至少一度是这样充满着好转的希望。
  人总是喜欢新鲜的,有变化总是好的。等到母亲回来,一切还会变得更好。
  弟弟忽闪着他的长睫毛大眼睛,打断姐姐的朗读,不知道第几百次地问:“妈妈长得好看吗?”
  “你又不是没见过。”姐姐有些不耐烦地看着弟弟,“妈妈走的时候,你也有三岁了,一点都不记得?”
  她可是记得很清楚的。记得母亲上船那天伏在竹床上痛哭时耸动的肩,记得她穿的绿衣绿裙上钉有抽搐发光的小片子,她躺在那里像船舱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绿色的小薄片一闪一闪,是海洋的无穷尽的颠簸悲恸。那汪洋的绿色看久了眼睛会盲,想忘也忘不了。
  那一年,她四岁。
  一个早慧的儿童多半是不快乐的。敏感,仿佛总是与伤感孪生。
  母亲给她拍过许多照片,照片里的她大多不笑,圆头圆脑,有着怀疑一切的目光。惟一笑得很灿烂的一张,便被母亲很用心地着了色。
  照片上的她生得面团团的,穿着蓝绿色薄绸的衣裳,有着薄薄的红唇——然而她明明记得,那是一件T字形白绸领的淡蓝色衣裳,印着一蓬蓬的白雾——蓝绿是母亲后来的着色,那是母亲的蓝绿色时期。
  隔了许多许多年之后,她也会清楚地记着,那是一个北国的阴天下午,相当幽暗,母亲把一张小书桌晾搁在装着玻璃窗的狭窄的小洋台上,很用心地替这张照片上色。杂乱的桌面上有黑铁水彩画颜料盒,细瘦的黑铁管毛笔,一杯水——她记得这样清楚,因为是记忆里难得的母爱珍藏。
  母亲是时髦的,也是美丽的,总是不大容易高兴。早晨,何干抱了小到她的大铜床上,她总是显出微微愕然的样子,似乎一时想不起这个小小孩童是哪里来的,她忍耐地看着那孩子爬在方格子青锦被上不知所云地背唐诗,要想好一会儿才可以慢慢醒来——仿佛灵魂悠游在天上,看见自己的肉身在俗世,多少有些不舍得,只得无奈地还了魂——她于是显出一点高兴来,认真地教女儿认字块,认两个字之后,就给她吃两块绿豆糕。
第一章 夜半无人私语时(2)
  ——关于母亲的记忆,统统和“绿”有关。
  “你还记得绿豆糕吗?”小循循善诱地提醒,“妈妈每次给我两块绿豆糕,我总是分一块给你的。”
  “我要吃绿豆糕。”子静的心思立刻转开去,但是哗一下又改变了主意,“不,我更喜欢松子糖。”他说着,嘴角露出甜美的笑容来,仿佛已经吃到了松子糖。那是把松子仁舂成粉,再掺入冰糖屑做成的糖。他真是喜欢,仿佛生活的甜蜜全都浓缩在那里,落实在那里。
  小时候,为着他体弱多病,得扣着吃,人们曾经尝试在松子糖里加了黄连汁喂给他,使他断念,他大哭,把只拳头完全塞在嘴里去,仍然要。于是他们又在拳头上搽了黄连汁,他吮着拳头,哭得更惨了——要想吃到香甜的松子糖,便要同时接受奇苦的黄连汁,这是他自小接受到的关于人生滋味的最直接的教育。然而这么多年来,他也不改初衷。
  “我想吃松子糖。”他再一次声明,很认真地声明。
  “那你去找张干要好了。” 小终于不耐烦了。八岁的女孩子和七岁的男孩,在心智上的距离天差地远。她扔下弟弟,自己去阳台上找父亲。
  父亲独自坐在阳台上,头上搭一块湿手巾,两眼直视,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也许是在想象未来,也许是在面向死亡——因为打了过度的吗啡针,他已经离死很近了,才只32岁,可是竟有了暮气沉沉的况味。
  小站在阳台门口,试探地叫一声:“爸爸。”
  张廷重缓缓地回过头,看见女儿,僵滞的脸上显露出一丝欢喜,问:“做什么?你弟弟呢?”
  “他饿了,找张干要吃的去了。”小凑近一些,“爸爸,你在看什么?”
  张廷重摇摇头,却反问:“你想妈妈吗?”
  “不知道。”小老老实实地回答。在她心目中,“妈妈”像一个符号多过像一个人,是高贵神秘而又遥不可及的,是每年家人要她拍了照片远寄重洋的接收人,也是逢年过节常常往中国邮寄礼物的投递人——因为父亲娶了姨太太,又抽上鸦片,她藉口小姑子出国留学需要女伴监护,同去了英国。一去四年。从那时起,人们便在等她回来,把等待当做生命中的第一件大事,来上海后,更是每天从早到晚谈论最多的话题便是“太太要回来了”,她隐隐地欢喜,可是想到那位高贵而辽远的母亲真要回来,要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不是一张照片,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多少又有点奇怪而不自在。
  小问父亲:“妈妈是不是真的就要回来了?”
  “她回来,也可能还是会走的。”父亲答非所问,又叹了一口气,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妻子叹气。
  是他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去求妻子回来的,直到他答应戒烟,又撵走了姨太太,她才终于肯答应。他当然是高兴的,可是多少也会觉得挫败,而且他对自己以后是不是真的可以戒掉烟瘾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鸦片是鬼东西,任凭再大的烦恼再多的痛苦,一个烟泡滚几滚,自然百病全消,万虑齐除。家势一代不如一代,世道一时不如一时,景况一年比一年更不如意——若再没了鸦片,还能叫日子吗?
  每个人都有些戒不掉的嗜好吧?人总得有个念心儿,才会觉得活着的好。他的瘾是鸦片,小的是书,子静是松子糖,妻子黄逸梵呢?大概是上学吧。
  说起来逸梵真是旧时代意义上标准的大家闺秀,还从小缠足呢。像张家这样曾经显赫的大家族在民国后也都不讲究那些了,妹妹张茂渊也是一双天足,逸梵却是三寸金莲。
  但就是这样一个娴静的淑女,竟然一双小脚跨洋越海,跑到英国留学去了,听说和茂渊两个跑到阿尔卑斯山滑雪,还滑得不赖呢——就这样子一天天地飞远,从他的身边飞离了去,从他的家庭飞离了去,他们渐渐活在两个世界里。
  记得当年结婚的时候,他们都还只有19岁,金童玉女,一对璧人。男的风流潇洒,女的清秀恬美,又都是名门后裔,旗鼓相当,端的惹人艳羡。那时候花前月下,他们都曾庆幸自己得到了传说中的金玉良缘,远远好过他们的祖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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