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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城故事:透明石
  故事綫索是一個南北朝時期的南方工匠虔心嚮佛,期冀與失散的妻子重聚於彼岸;他締造和經歷了一係列的幻境,卻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更大的幻境之中。視覺上細節之間的流動,纔是這個故事的“看”點——“看”故事而不光是“讀”故事,是作者製作那些插圖的用意。
第1節:洛城故事(1)
  透明石
  唐剋揚
  他在睡夢中遽然驚醒,遠方的天空一片漆黑,衹有偶爾讓他辨認出前行方向的微光,前方,有數條巨大的河流縱橫交錯,他順着河流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走去,深一腳淺一腳地。剎那間,閃電在天空劃過,他突然瞥見急流中影影幢幢地滿是浮沉波動的人形,再一次劇烈的閃光中,他看清了那些人形或衣不蔽體,或赤裸裸地滿身青瘀,他們全都渾身濕透,面色青白,目光迷茫。他依稀聽見他們的呼喊,洶涌的濤聲中,這片段的呼喊就象是廣大的宇宙裏的一顆流星,消失,沉如永劫不復。
  透 明 石
  一團柔和的,招搖不定的金色浮現在視野的中央,這金色間雜着朱紅、明黃和深褐,從容地漲滿黑暗的天穹,宛如七彩瓊林之間,舉起萬千花樹。突然,也就是睜開眼的一瞬……這美夢忽地潰散成了實景,一切的一切,原不過是一盞餘息將盡的燈臺,它細小的光焰時時變幻,就在他身旁跳躍成不同的形狀。
  他這一睡,又不知睡着了多久,壁龕裏,那盞徹夜長明的燭火像是已燒掉了許多。
  側身過去,他又看見了將開鑿第六千三百八十五尊聖像的那方石壁,砍削平整的石壁已經預先着墨,為的是將來刻劃時能辨別清楚,燭火光亮所到處,黑油油的一層宛如明鏡,再細看去,那光亮的一層石面漸漸變得透明,看得清下面細小的紋路與肌理,有如溪流與溝𠔌,在溪流與溝𠔌之上是群山起伏;再看進去,還有小小的、有如鳥巢蟻穴般的城市村落,宛然是萬千世界……他註視着這一切,眼也不眨,唯恐遺落些微的細節,可那貼近臉頰的一壁冰涼石頭,感覺總還是不可逾越的巨障,令他肉身的知覺慢慢蘇醒,明白這深入的幻象不能持久。這巨障阻礙了他弗遠無屆的目光,又令他雙目酸痛,眼瞼顫動,以致於不能自已地流出淚來。可他兀自不顧一切地註視着,儘管淚光糊住了眼球,從斑點的光亮中,仍舊可以窺見那個灰黑色的世界,儘管了無生氣,卻細節宛然……
  漸漸地,像往常那樣,在這艱難的對峙中,那堵巨障像春陽下的堅冰一點點縮小,最終分崩離析了,他感到自己像從堅冰中釋出的空氣,肋生雙翅,從這世界的頂端一躍而下,在蒼穹與大地之間飛行如風。遙遙地,他看見有人群移動,他看見草場上奔馳的馬匹了。他不由得心旌搖曳,他不由得飄飄然而足之蹈之了,他用粗礪的手指,在虛空中劃過深山大壑,嚮那人群迫近,他用指尖撮起那纖塵之末,細細琢磨打量,可是冥冥中一陣陰風,拂過了燭火,象是一陣烏雲掠過他的世界,瞬時間,那點點微塵又消散得無影無蹤。
  他嘆了一口氣,漸漸沉沉睡去……
  一
  自建元三年太武帝敕建代北萬佛洞開始,他便已在這暗無天日的洞中役作了。當初同被擄來的南朝工匠二百餘人,而今衹餘下十之二三。十七年時間,工事已經完成大半,經他手的聖像總也有四十尊以上。起初,為了宣示佛像居所的聖潔,工匠們尚在沿石壁上棧道搭起的木棚裏潦草過夜,後來,工事日見繁忙,監工索性就讓他們睡在石窟裏面。但凡進食和便溺時候,便由監工的鮮卑士兵用鐵鏈將他們穿上,一個個拽出洞去。
  起初,士兵們用鐵鏈穿上這些工匠,不過是為了防止他們逃走,而今則另有緣由。十七年來,他和這群工匠們洞穴中夜以繼日地勞作,不論白天黑夜都要點起燭火,眼睛已經變得不習慣觀看遠景,也不大能在白晝視物。偶爾有人要出洞去,都得格外小心,別讓對他們來說已變得熾烈無比的陽光,一下灼壞了眼睛。剛開始時,這事故曾不止一次地發生在逃跑的工匠身上,而如今,這些忍受了十數年來穴居勞作的苟活者,已變得像老鼠般怯於光亮的世界,縱沒有鐐銬加身,他們也需要萬分的勇氣,才能嚮外跨出一步。對背井離鄉的大多數工匠們來說,洞外的天地是什麽模樣,衹餘下記憶裏一點縹緲的影子,這影子多半帶着昏黃燭火的光暈,飄搖不定,真幻難辨。
第2節:洛城故事(2)
  不知何時起,他回憶中的世界就這樣變得一片金黃了,和現境裏那昏黃的燭光莫分彼此。在白晝,總還有拐彎抹角溜進洞來的光亮,聯絡着外面那喧囂世界的秩序,監工士兵的呵斥怒駡,與叮咚的錘鑿聲交錯;而那金黃的夜晚降臨時,所有的聲響都已睡去,從他棲身的那條破草墊的位置,一睜眼,就可以看得見壁龕裏守夜的燈火。它的光亮於石壁前靜默地搖曳,被燭火照亮的地方是工事未畢的石龕,那難分彼此的佛的微笑,黑暗裏的陰影則是尚未雕鑿的石龕在岩壁上留下的孔洞,光明與黑暗隨着空氣的波動時時消長。十餘年來,他常在夜晚的睡夢中醒來,一兩個時辰地註視着這搖曳的、無定形的光亮,看它們是西天裏變幻的雲霞,是村北頭的優諧與說唱,由一開始與世隔絶裏的搜索枯腸,直看到如今獨處中的興味盎然,讓他忘卻了真實而繁復的人世間,忘卻了日和夜的區分,忘卻了自當獨醒,還是睡眠。
  然而,長夜終有盡時,當金黃的夜晚隨那燃盡的燭火消散時,他不能不驚懼地想起,他並非睡在自傢後院柴草上鬆軟的夢裏,他每每不自禁地想起這漫長的洞穴生涯的"最初"來。"最初"是什麽樣子,他幾乎記不得了,"最初"甚至還不如眼前這一片黑暗看得真切,但他的確記得,"最初"的時候,他絶不是睡在這冰涼石壁旁的一堆破草席上,最初,他是有妻子幼女,有自己茅屋小院的南朝人。 "最初" 的那一幕真實是,十八年前,大舉南掠的鬍人燒毀了他們的山村,強暴了他的愛妻,殺害了他的幼女,又將全村的人口差不多屠戮殆盡,不過因他的石匠手藝,他纔僥幸逃過一死,纔被輾轉遣送到這漠北的荒山中營造石窟。
  隨着黑暗中一天天無差別日子的流逝,儘管"最初"的那一切仍舊刻骨銘心,那真實的"原本"是什麽模樣,卻已無從知曉了--他可以回憶,卻無法感知,他需要一個形象,而那個殘破的形象卻在這黑暗中漸次逃逸消散,充盈心頭的仇恨漸屈服於姑妄偷生的苟且。在被迫離傢的那個黃昏之後,無數回漫無目地,他在洞穴內冰涼的石地上刻畫塗抹,似乎是想要記住被掠北來後已流逝的春秋。可是十七年後,連妻子的模樣都已經在他意識中變得模糊,有朝一日重返傢園的希望,變做了蠕蟲般一天天喘息下去的殘念。每在黑暗中念及於此,他平和的心境就要備受襲擾,他已經不能像剛來時那般嚎哭與叫駡,甚至已不能夠黯然流淚。
  雖然是了無生趣,對死也毫無畏懼之心,他卻不能就這麽糊裏糊塗地死去。如果死後能和妻子兒女重逢,那或是件好事,可是在同來營造萬佛洞的工匠們那裏,他隱約聽到議論說,人死並不能幹淨,古往今來的死者以億萬計,並不是所有的死者都能遂願與他們的親友團聚,那些居無定所的孤魂,依然遊蕩在三界之外,苦苦等待輪回的差遣,衹有生前功德圓滿者,纔有幸升入極樂世界,免遭來生重為牛馬的苦難。最初他雖不信佛,而今卻漸相信這話並非全無道理,因為無數回他親眼目睹,就連那些個不知禮數的鮮卑雜鬍,也不能對輪回的報應無動於衷。這些鬍人平日裏兇惡無行,但在行佛事之際,全都誠惶誠恐、五體投地--這就是因果教化的最好證見。十數年來,鬍人朝中的皇帝已經換了幾番,營造佛窟的資助卻不見少,一區聖像開鑿之前,常都是冠蓋雲集,貴胄紛臨。已故去的皇太妃生前嚮佛發願捐鑿一窟,便驅使數十工匠役作了整整三年,而尋常官宦人傢,也有萬金以上的捐助。即便是下等人民也不甘落後,每一區聖像所附的造像題記,全都密密麻麻,寫滿出身寒庶的平民邑子姓名。
  身無分文的他自然無力捐助一尊佛像,可是,從知道捐資聖像可以超度亡靈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想到,如果有日能夠在供養人像中加入他妻子的形象,再在造像題記裏想法加進妻子的名字,或許就可讓仍在地下遊蕩的她早日飛升。這個念頭讓他活下來,讓他從此不憚役作,甚至讓他變得不再仇恨那些個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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