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戏剧评论>> 傅謹 Fu Jin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56年)
不能被遺忘的國粹:老戲的前世今生 Quintessence can not be forgotten: the old Opera Past and Present
  本書係戲麯研究者傅謹的“老戲新說”,寫給那些看戲的人和不看戲的人,用了深入淺出、娓娓道來的方式,對一些膾炙人口的傳統老戲、老戲故事、老戲人物—— 如四郎探母、救風塵、昭君出塞、馬前潑水、關羽關老爺等等——結合當下的全球化背景下國人的生存狀況和時尚話題,進行了全新的解讀和分析,使這些傳統老戲煥發出嶄新的內涵和風采,懂戲麯的內行可以看出其中的麯折和堂奧,不懂戲麯的外行讀者也可讀出其中亙古不變、歷久彌新的不變道理,從而對老戲這一至今仍保持着自己妖嬈旖旎的容顔和心靈的美麗事物有一番新的感受。
第1節:貧賤夫妻的經濟學(1)
  貧賤夫妻的經濟學
  所謂理想,都意指凡人難以企及的境界。孟子云:"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兩千多年來這番話一直被讀書人用來形容君子操守以自我激勵,但事實上也沒少用來要求別人、要求普通百姓,或者說更經常是用來要求普通百姓。要求別人比要求自己為多,是因為比起躬身踐行,到底是教育別人比較容易些。
  戲裏戲外,有多少人能夠同時達到做人的這三種境界,很難回答,因為這類事情,能不能做到是個實踐問題而不是理論問題,沒有真正遇上考驗人的關鍵時刻,誰都以為自己是天字第一號的好漢;而要讓一個人一古腦兒都經受這三項考驗,機會又可以說少而又少,所以還是不得不空談。
  既然空談,就有個頑皮的想法,想比一比三者的難易程度。找不到一身而能兼三任的頂級君子,區別其難易衹能任憑揣度。做君子的這三種理想操守,雖然都難,細細相較,畢竟其間還是有難易之分。說起來,我以為最難的是第三句。貧賤年間,人們可以僅憑着某種信念和理想支撐着保持自己的本色,而貧賤之傢,本來就難得遭遇什麽真正的誘惑,想"移"也並不總是有機會"移",就像懷舊的藝術傢常常會想念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人們對藝術的專註,卻忘記了這種專註的背後,是哪怕你想貪圖物欲也沒有什麽可讓你貪圖呀;面對種種暴力的壓迫,以江姐劉鬍蘭--至少是道德理想教材裏塑造的江姐劉鬍蘭--為代表的女英雄"威武而不屈"的行為,固然非常人之所能為,但不是所有視死如歸的人都有君子的高尚理想道德為支撐,有時也可以衹是一種倔犟的心性,雖然強過匹夫之勇,相去未必很遠。然而,說到"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其實都比不上"富貴不能淫"那麽煎熬人。天地間多少人,一闊臉就變,元雜劇《漁樵記》和後來許多同題材劇目的"馬前潑水"的男主人公朱買臣式的人物滿大街都是,看他得了個狀元就跩成那樣,對那位含辛茹苦和自己共渡了二十年苦難的夫人--哪怕衹能稱為前妻--使勁地發飆,就像《凍蘇秦》裏最終六國封相的蘇秦對他的嫂子發飆一樣。寫在戲裏演在臺上,你可以說他算不得什麽光彩,衹不過是個得志小人而已,但人們好像很能接受和認同朱買臣。他當然是有資格跩的,畢竟他中的是頭名狀元呢,不過衹是面對那位與自己曾經同甘共苦二十年的結發妻子發飆算什麽能耐?
  是的,這篇文章要繼續談朱買臣和他的結發夫人的故事。世人看《漁樵記》看《爛柯山》,指指戳戳,駡的多是朱買臣那位未能達到"貧賤不能移"的理想境界的夫人,而對沒有做到"富貴不能淫"的朱買臣,卻表示出驚人一致的沉默。朱買臣故事寫盡文人的酸辛,戲裏的朱買臣努力讀書卻多年考不上功名,於是他的妻子狠心地強逼他寫下休書,一場"逼休"演得讓人不由得潸然淚下。最後馬前潑水一場,衹是點睛一筆,無非是為了告誡普天下嫁給讀書人的女性們,要有長遠的眼光,切切不可因耐不住一時的貧賤而錯過了一場好姻緣。所以,你可以把這看成一部勸女人"貧賤不移"的戲,而且僅僅如此。人們不能原諒朱買臣的妻子卻很容易接受馬前潑水時朱買臣那副嘴臉,坐在劇場裏看戲文一段一段地演繹,好像是談到"貧賤不能移"時人人心裏都躍躍欲試,仿佛每個人都比朱買臣的夫人更能夠安貧樂道,何況那清貧日子過後馬上就是大富大貴呢?然而那一句"富貴不能淫"很容易被人們輕輕帶過,看到朱買臣的得意樣子,大凡心裏感覺特解氣的主兒,假如真有幸騎着高頭大馬路遇當年冷落了自己的前妻,多半都會效尤。看來,"貧賤不能移"很多人都能做到,因此可以很義正辭嚴地用它為標準要求世人,而"富貴不能淫"纔真正睏難,有幾個人做得到?
第2節:貧賤夫妻的經濟學(2)
  所以我們還是老老實實來談談"貧賤不能移"。論及貧賤,朱買臣似乎比他的夫人更像是"不移"的模範,戲就是這樣演的,但即使我們以最善良的心性分析朱買臣之所以"不移"的原因,也與高尚的人生境界相差不少。因為無論是按照這部大戲的哪種演法,朱買臣之所以"不移",都不是因為他對貧賤人生甘之如飴,更不是因為他對於讀書、對於求知有什麽形而上的興趣,而是由於他相信自己是個經國濟世的大才子,由此認定自己很快就能夠發達。因此,他讀書衹是為了高官厚祿,他能夠忍耐貧賤的生活衹是因為他還需要等待時機。中國古代戲劇總是能用非常簡潔的表達方式揭示他這類人的讀書目的--為了科舉並且為了考上狀元,因此,他讀書是為了科舉,他願意讀書是由於他深信自己能夠通過科舉改變命運。
  如果讀書是為了發達,就像嫁人為了幸福一樣,那它就成為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投資。但這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正常的投資,暫且把那些更高尚的理由放在一邊,我們更客觀地、更誠實地將讀書當作一種特殊的職業,並且把中國古代讀書人放回到他們生存的那個環境,來討論專門從事"讀書"這種職業的文人們的行業前景與風險,就不難知道這樣的投資的風險與收益實在是很不對稱。如果說讀書的目的不僅僅在於它本身,更在於假藉科舉這條特殊的通道,讀書人有朝一日有可能因為才學而獲得升遷的機會,那麽科舉制度就成為一種誘使人們將讀書當作一種有前途的職業的制度設計;衹不過科舉對於讀書人來說太像博彩,科舉制度也就成為像博彩一樣的幹部制度。中國古代戲劇裏的科舉更是這樣,因為在戲劇裏,科舉的博彩性質被無數倍地放大,放大得清晰無比。說科舉類如博彩至少有兩層意思,其一是說,像這類三年一次又有那麽多讀書人參加的考試,捲子最後能有機會到達天子手上並且還要被相中,那概率是很低的;即使排除所有作弊的因素,假定每次的科舉考試都很公正,哪份捲子被相中哪些捲子被刷下,在很大程度上也要看運氣,未必真能衡量出舉子與舉子間高低不等的水平;其二是說,即使像用數字機搖奬來决定獲奬者那樣完全隨機的、本來並不存在任何規律性的博彩,卻總是有許多人相信自己擁有非同尋常的洞察力,比別人有更大的可能中得大奬,因此戲裏的書生們無不相信中個狀元就如同探囊取物般信手拈來。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戲裏戲外,為什麽三年一次的科舉考試會吸引全國上下那麽多讀書人去瘋狂地追逐那一個極其微小的機會,其原因,就是由於每個讀書人都像戲裏的秀纔一樣,深信自己有異乎常人的才能與運氣,他將是那唯一的幸運兒,就像買彩票的人相信自己能中大奬一樣--最後的相似是,窮人才會經常做中彩而一夜暴富的夢,窮書生想要徹底改變自己的命運,除了做做考狀元這樣彩頭極大的夢,又能有什麽辦法呢?何況機會小並不等於沒有機會,更不用說,機會小並不意味着沒有吸引力,關鍵在於遊戲規則的製訂。如果把考狀元比喻為一種博彩,那麽它可能是比起任何彩票的中奬概率更低的一種彩票,但衹要彩頭足夠大,就總是有其吸引力。
  哲學家們假設人是有理性的動物,按照這樣的邏輯,人們會理性地分辨某種現象出現的概率,由此來指導人們的行為與選擇。殊不知假如人類真是如此理性,那麽像彩票這一類中彩的概率極低而且結果註定是"負和"?零和都說不上,彩票中心的員工還指着它發薪水呢?的博彩,就不會有任何人參與,按照一樣的道理,假如人真是理性的動物,那麽朱買臣之類的文人大約就不會去想着通過讀書以改變命運。既然考上狀元那麽難得,而且每個書生都明明知道科舉三年一考且狀元衹有一名,為什麽還會有無數人沉迷其中,為什麽還會有那麽多戲劇作品裏的女主人公做着狀元夫人夢?事實顯然不是這樣,事實是彩票的生意很好,在哪個時代在哪個國傢都很好,而且喜不喜歡買彩票好像與錢袋的關係成反比,千萬不要以為人們都是錢多了有資本糟蹋了纔去買彩票的,相反,口袋裏空空如也固然不可能去買彩票,但同時真正的有錢人也很少有買彩票的興趣。因此我們總是聽說某某窮人買彩票中奬了一夜暴富,我們不會聽說比爾蓋茨某日買彩票中了巨奬因此他的財富從400多億美金上又增加了0.1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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