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散文>> 文化思考>> 柏杨 Bai Y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20年3月7日2008年4月29日)
醬缸:千年難醒的噩夢
  醬缸蛆心裏所以彆扭,大概覺得中國乃禮義之邦,不但是禮義之邦,而且是最最古老、聖人又最最茂盛的禮義之邦。關於這一點,我們十二萬分的同意,想來孫觀漢先生也會照樣同意。蓋一則是自尊心使然,二則事實上也是如此,除了比不上印加帝國外,我們固是古得很也。問題是中國的禮和中國的義,到了今天,似乎衹書本上纔有,或衹在聖人言論集上纔看得見。嗚呼,中國似乎衹是文字上的禮義之邦,在現實生活上,卻硬是冷漠之邦、猜忌之邦、粗野之邦。
第1節:醬缸
  1.醬缸
  其實不但他不幹,大多數中國人都不幹,蓋靈性被醬之後,正人君子,就有兩副嘴臉,一曰群衆嘴臉,一曰子弟嘴臉。對群衆時一副嘴臉,對親人時又是一副嘴臉。或上得臺盤,或寫起文章,或緻起訓詞,或坐在辦公桌後,是一副嘴臉;該嘴臉也,凜凜然大義滅親,不可侵犯。但一旦回到自己傢裏,想想自己,想想妻子兒女,便另是一番嘴臉也。種玉麟先生駕一隻帆船,上面有若幹現代化的設備,而且又逢太平洋最太平時期,危險是有的,但並不就等於往火坑裏一跳。作傢老爺已如上述,官崽的表情,就更為可觀矣。我有一位當官的朋友,出席某學堂座談會,慷慨陳詞,唾沫橫飛,差一點就當場自殺,以表他視死如歸。可是回到傢中,小兒子告訴他已寫信給種先生,要求也參加一份,他就立刻跳起高來,駡曰:"船翻了怎麽辦?"並引用聖人之言曰:"務虛名而得實禍,務虛名而得實禍。"
  從前的醬缸固是醬缸,卻是大醬缸,還偶爾有點空隙。自從來到臺灣,大醬缸變成小醬缸矣。人的想法、看法、見解,也跟着更淺、更短、更庸、更俗、更教人起雞皮疙瘩。大傢有口皆碑,說種玉麟先生了不起,那是希望別人去傻,自己並不打算去傻。大傢都贊揚張三,目的是希望別人當張三──自己並不希望當張三。大傢都贊揚李四,也是希望別人當李四,以便自己舒舒服服過日子,如果讓自己當李四,恐怕全家都得哭上三天。咦,對嶽飛先生,誰不尊敬?問題是,有幾個人願意自己當嶽飛?又有幾個人願意自己的兒子當嶽飛?不過研究起來,也不能怪誰?中國立國五千年,好象很少有光榮結局的民族英雄。翻開歷史書看看,凡是有幹才,有眼光,有見解,忠心耿耿,為國盡忠,拯救國傢民族的英雄豪傑和愛國志士,幾乎全沒有好下場,不是被殺,便是被辱。五千年來,凡當權的傢夥,幾乎是除了二抓牌,就是二抓牌。那就是說,中國的歷史好象是一係列的姦勝忠敗,劣勝優敗的反淘汰歷史。血跡斑斑,可以一個王朝接一個王朝查考,也可以一個人接一個人查考,包管能把你查得奄奄一息,油然"嘆曰"。鬍秋原先生前些時送了柏楊先生一本他的大作,曰《中國英雄傳》,六百一十四頁,厚厚一巨册,香港亞洲出版社出版。從趙雍先生起,一直介紹到劉永福先生,把中國歷史上的英雄人物,網羅齊全。我們不必翻"正史"啦,僅就此書上所有的英雄,看看他們在百戰之後,其結局如之何吧。
  該書介紹的第一位人物,是趙雍先生,梁啓超先生稱他閣下是"黃帝以後中國第一偉人",鬍秋原先生也把他閣下放在捲首,其對趙國和對整個中國貢獻之大,不用說矣。他閣下血戰了二十七年後的結局是啥?結局是被大軍圍困在沙丘宮,和蕭道成先生同一命運,餓得發毛,爬到樹上掏小鳥蛋吃,最後仍免不了活活餓死。
  趙雍先生的下場,我們還可以說因他兒子王八蛋之故。但趙國的大將李牧先生,便涉及到核心問題矣。李牧先生擊敗匈奴,又擊敗東鬍,復進滅襜襤。十多年間,北方悍敵不敢接近邊境。後來又大敗秦軍,使眼看就要完蛋的趙國,轉危為安。可是你知道趙國國王怎麽報答他?一霎時翻了尊臉,說他要"反",李牧先生便衹好抹脖子矣。也就在他死後三個月,秦軍長驅直入,把趙國滅亡,也把趙國末代頭目趙遷先生生擒活捉。關鍵就在這裏,寧可亡國,也不饒人。
  李牧先生之後,蒙恬先生對秦國的貢獻,不亞於李牧先生對趙國的貢獻,他率領三十萬大軍,出擊匈奴,收復河套,修築長城,作一勞永逸之計。不特此也,他還是一位儒將,我們現在用的毛筆,就是他發明的。可是結局又如何哉,秦政府皇帝下了一道詔書,"賜"他"自殺",嗚呼,連"自殺"都得"賜",不要說人性矣,連狗性都沒有啦。他弟弟蒙毅先生還不肯死,曰:"趙殺李牧而亡,沒有殺忠良而能保國。"這話是千古真理,可是一旦到了政治性冤獄,真理不抵一個屁,而且正因為你是忠良,有礙他鬍搞,他纔殺你,亡國不亡國,管你的娘也。
  漢王朝李廣先生,其勇其功,也是世人皆知,公孫昆邪先生曾在皇帝劉徹先生面前流涕曰:"李廣才氣,天下無雙,但他過於勇敢,總是身先士卒,與匈奴死戰。萬一陣亡,就可惜矣。"可是無論你多麽勇敢,多麽有功,到頭來不得不援例來一個凄涼歸宿。他被逼自殺時,對其部下曰:"我自束發以來,與匈奴大小七十餘戰,現在隨大將軍出徵,進攻單於,而大將軍把我的軍隊放在遠道,又自己迷路,衹好說天意如此,我年已六十,不能去跟刀筆吏對簿法廷。"嗚呼,大將軍者,皇帝的親戚衛青先生也,和李廣先生私人之間有過節,纔故意把他派到不宜行軍的東路,教他自生自滅;他自生不了,衹好自滅矣。
  漢王朝另一位大將趙充國先生,史書上有崇高地位,第一次出擊匈奴時,身負重傷,刀箭血口,凡二十幾處。連老帝崽劉徹先生都大為感動,親自一一察看。到了晚年,更不費一兵一卒,敉平羌亂,建議屯田。他的結局還算強差人意,沒有"自殺",但他的兒子趙邛先生卻自殺啦,而且他閣下也被趕下臺,放逐回鄉。
  耿恭先生,東漢王朝英雄,官也做得不小,進軍西域,被匈奴團團圍住,匈奴派人招降,降了就封侯爵。咦,不要說封侯爵啦,有些將軍,衹要表示不究既往,饒他不死,他就陣前起義啦。但耿恭先生卻把匈奴使臣拉到城上殺掉,威鎮塞外。可是他的結局又如何哉,結局是皇帝老爺嫌他"言論怨望",一腳把他踢走,踢走者,免職是也,免職後不久即死。所謂"怨望",即是發牢騷。嗟夫,再大的功勳都不能發牢騷,二抓牌最恐懼別人發牢騷,蓋發牢騷可能影響他的二抓。耿恭先生還算祖宗有德,有的英雄好漢,還因為"怨望"而砍掉了尊頭。
第2節:靈性衰微
  2.靈性衰微
  中國古時候有沒有音樂,有沒有舞蹈,有沒有文學,憑天地良心,我不知道。萬一有的話,會不會像古書上說的,有那麽奇妙,我也不知道。不過看樣子,古書上既然提過該事,即令沒啥了不起,想來有倒一定有的。不過,那都是想當年的事啦。春秋戰國之後,皇帝和孔丘先生的徒子徒孫結合,既得利益和理論根據結合,人類精神生活遂逐漸醬住,兩千年下來,即令沒有醬死,也被醬得四肢麻木,連一聲有靈性的呻吟都哼不出矣。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柏楊先生正在四川當教習,晚上十時左右,收音機忽然廣播出日本投降消息,這簡直比跌跤撿了一塊金磚還要晴天霹靂。剎那之間,全學堂師生奔到廣場,如瘋如狂。有幾個不老實的小子,不知道從哪裏弄了點木柴,還生起營火。嗚呼,這種鏡頭,讀者先生在電影上看得多矣,營火熊熊,火焰衝天,男男女女,老老幼幼,團團圍繞,舞蹈的舞蹈,高歌的高歌,杯酒上舉,感謝蒼穹。那一天,柏楊先生也巍然在場,而且也熱血沸騰,蓋國傢百年大恥,雪於一旦,真是笑得連尊嘴都合不住。可是,即令在最頂尖快樂的時候,笑容不能一直不墜,不久我就發現場面有點不對,大傢生着了營火之後,雖然把它團團圍住,卻既沒有舞,又沒有歌,臉上最初的笑容收斂了之後,終於黑壓壓一片,好象一大群呆頭鵝,營火四射,在大傢沒有表情的臉上,搖動着焰影,寂寞而沉悶。假如這時有一位月球上的朋友忽然光臨,準以為是誰壽終正寢,大傢來火葬他哩。
  大傢為啥不舞?又為啥不歌?非不肯舞、不肯歌,而是舞不出來、歌不出來。也有幾位東北籍的學生,忍耐不住,想起了《秧歌》,出而扭之,當時尚不知道已有人提倡那玩藝,衹不過覺得那種扭之,雖有點像西班牙的土風舞,但卻缺乏一種高級情操的韻味,用之鍛煉身體,足足有餘,用之表達感情和表達美感,便實在抱歉。所以那幾位扭了幾下,既未有人附和,又未聽到掌聲,衹好自動下臺鞠躬。他們下臺鞠躬之後,廣場上雖萬頭亂鑽,仍然衹剩下營火一堆,一堆營火。誠如虞姬女士唱的:"好一派凄涼光景。"
  嗟乎,中華民族固是一個偉大的民族,但被醬了兩千年之久,靈性逐漸衰微,奄奄一息。因之中華民族不得不墮落成為一個沒有動作的民族,也墮落成為一個沒有聲音的民族。談起音樂舞蹈,雖然古已有之,而且這個也曰,那個也曰,引經據典一大堆,好不熱鬧,但實際上卻早醬僵了矣。柏楊先生當時也同樣的眼如銅鈴,假如我會唱的話,早去唱矣,假如我會舞的話,也早去舞矣,可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空自着急。蓋從小到老,都在猛學正人君子,而當正人君子第一要義就是非禮勿動的。男男女女抱在一起,手拉着手,搖頭擺尾,前仰後合,聖人在棺材裏都能氣得咯吱咯吱咬牙,行為不檢到這種程度,一輩子都別想當官。偏偏中華民族最大的特徵是人人想當官,怎能不把凡是有靈性的玩藝,都當作洪水猛獸耶?
  《儒林外史》第十三回《馬純上仗義疏財》,寫的是馬二先生的故事,馬二先生屬於中國傳統文化中知識分子代表人物,他對蘧公孫先生說的那段話,真知灼見,驚天地而泣鬼神,世人不可不焚香拜讀,書上曰──
  "馬二先生問道:'先生名門,又這般大纔,久已高發了,因甚睏守在此?'公孫道:'小弟因先君見背得早,在先祖膝下料理些傢務,所以不曾致力於舉業?'馬二先生道:'你這就差了,'舉業'二字,是從古及今,人人必然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時候,那時用'言揚行舉'做官,故孔子衹講得個'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這便是孔子的舉業。講到戰國時,以遊說做官,所以孟子歷說梁齊,這便是孟子的舉業。到漢朝用'賢良方正'開科,所以公孫弘、董仲舒、就舉賢良方正,這便是漢人的舉業。到唐朝用詩賦取士,他們若講孔孟的話,就沒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會作幾句詩,這便是唐人的舉業。到了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那些理學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講理學,這便是宋人的舉業。到本朝用文章取士,這是極好的文法。則就是孔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舉業,斷不講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話,何也?就日日講究'言寡尤,'行寡悔,哪個給你官做?'一席話,說得蘧公孫如夢方醒,留他吃飯,結為性命之交。"
  嗚呼,不僅蘧公孫先生如夢方醒,便是柏楊先生也如夢方醒,讀者先生中如有人知道馬二先生住址的,務請來信見告,我不但要留他吃飯,結為性命之交,而且還非得請他當官崽大學堂校長,兼授他的"敲門磚學",以明義理不可。夫舉業者,做官的敲門磚也。要想做官,就得認清時務,在言揚行舉的時代,我就言寡尤,行寡悔。在遊說時代,我就周遊列國,舌如彈簧。在賢良方正時代,我就賢良方正。在詩詞歌賦時代,我就既作詩又填詞。在理學大盛時代,我就連女人都不看。在八股取士時代,我就努力八股。惜哉,一時尚找不到馬二先生,無法請他就明王朝以後的時代,指出當行的舉業。但依其"敲門磚學"精神類推,以後到了袁世凱洪憲時代,柏楊先生就努力贊成帝製,至少也在報上發表一篇文章,表示非有個皇帝出來不能救中國。到了雲南起義,再造共和時代,柏楊先生自然跟着義憤填膺,同樣的也要在報上發表一篇文章,面不改色的曰,那些贊成帝製的人都是王八蛋。之後,到了東亞共榮圈時代,柏楊先生的舉業就是喊天皇萬歲矣。否則哪個給我官做?
  壯哉,"哪個給我官做"?對小孩子來說,有奶便是娘。對二抓牌來說,能給我官做的就是主子。於是耶穌先生的八福又多了一福,曰:"有權給人官做的有福啦。"撒下了大圈圈小圈圈,黃圈圈紫圈圈,自己高坐在上,看那些舉業朋友,以頭撞之者有之,以屁股頂之者有之,以鋼鑽鑽洞者有之,以忠貞學挖窟窿者有之,以聽話學鞏固地盤者有之,熱鬧哄哄,好不過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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