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诗歌鉴赏>> 安意如 An Yiru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84年六月20日)
人生若衹如初見
  這是一部不甘於淹沒在浩瀚書海中的作品。她似在談詩詞,又似在談風月。她不拘泥於對古典詩詞字面的理解,也非傳統意義上的簡單賞析,而是一種風格獨特、感情豐富的散文隨筆。她用清麗、感性的筆調,配以優雅、飄逸的插圖,描繪出一幕幕古典詩詞背後唯美、動人的歷史愛情畫捲,引領讀者傾聽一段段經典、震撼的浪漫往事……
第1節:序:功夫應在詩外
  序:功夫應在詩外
  我沒見過安意如。半年前的一天,我在博客上偶然看到她的一篇《桃夭》,初看時文字質樸,以為是個男的,再細看另一篇《妙玉愛玲》,也就是後來錄入《看張》那本書中的一篇,纔發現她是個女孩子。起初以為她是張愛玲的崇拜者,因為我已經知道了她的年齡,對她對張愛玲的深刻理解很驚訝。以為不用全力是不能達到的,而用了全力,張的幽暗絶望對她應當是沒有好處的。於是好為人師地教導她不要沉溺於張的小資世界……“所以,當時代很熱鬧之時,如果能敞開心靈迎接世界當是最好的。”但她隨後回覆,那衹是為了寫作,不沉溺、不膜拜,衹是要費些心思罷了。很快她完成了《看張》的工作,並筆耕不輟,更讓我確信了她的筆力。
  那一段時間她每天錄一兩首《國風》,從《周南》到《召南》,從所選的篇目上,我看出了她的眼光和對詩的具有穿透性的理解力。一般說來,《詩經》名頭之高婦孺皆知,是中國詩歌的源頭,但從漢代以來,就沒有幾個真正能完全懂得的了。讀《詩經》如果沒有註釋,將是寸步難行。大多數說自己喜歡《詩經》的,衹能夠喜歡《蒹葭》、《關雎》等少數篇章中的少數句子罷了。真拿了“詩三百”讓他讀,可能衹是如葉公老竜般束之高閣了。她邊讀邊解,文字如那四言詩一樣,讓人搖旌以夢,於是,油然而生敬佩之情。
  孔子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這就是中國詩可抒不平之怨,可達社會之用,可寄山水之情的思想源頭。因為有了詩教,我們可以不求諸宗教的迷狂而自有生命的皈依與安逸。讀詩、誦詩、解詩是我們優秀的傳統。詩歌塑造了我們的詩心。但詩史三千年,多數詩歌都因年代久遠而與我們的生活隔膜起來,除了極少數外,我們讀詩都需要藉助參考書。通過參考書我們瞭解字義、詞義、背景等等。但參考書紛繁多樣,註釋也常歧義多出。除開這些不講,光是訓詁考據也要消耗太多精力,必然破壞讀詩的整體美感,等到弄懂詩中的字義詞義,再去欣賞,已經沒有更多的心力了。
  安意如這本也是讀詩的參考書,但不是註釋書。“沉吟”,不是朗讀,不是歌唱,而是用心去讀,用心去感應。感應詩歌、感應詩人、感應詩心。安意如還是位二十來歲的女孩子,不是學問傢,但她懂詩。因為她懂人,更懂得詩人。詩人都是真性情的自在人,不管是古人還是今人。但對大多數人來說,詩人都是怪人,他們不通人情事故,癲癇癡狂,常常與人格格不入。可“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安意如就是其中的“知我者”,是可以和古今詩人心靈相通的人。因為她自己同樣擁有一顆詩心。同時她也是伶俐的人,她能抓住她感應的一切,用她清麗的文字表達出來。她讀詩,但又不拘泥於詩,她首先着眼於弄懂詩人。她先看詩人的時代背景,再看他們的俯仰沉浮,還看他們的生活交遊。她透過詩文體味詩的境界,掌握詩人的典故,瞭解詩人的生活,然後再從小處入手,以小說傢的想象力和詩人的敏銳,寫出了這些既有嚴謹的史實,也有精闢的論述,還有的圓通故事的美麗詩話,讓時代久遠的漢字再現還原了詩情、詩景、詩事、詩史,歷歷在目,玲瓏精緻。
  她解曹操的《短歌行》中寫道:“青青子衿”二句直用《子衿》的原句,一字不變,意喻卻變得深遠。連境界也由最初的男女之愛變得廣袤高遠。他說“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固然是直接比喻了對賢才的思念;更值得註意的是他所省掉的兩句話:“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他用一種委婉含蓄的方法來提醒那些“賢才”:“我縱然求纔若渴,然而事實上天下之大,我不可能一個一個地去找你們,就算我沒有去找你們,你們為什麽不主動來投奔我呢?”經她這樣對比提醒,曹操就不單是簡單的深沉、含蓄,同時他那海納百川的帝王氣概也栩栩如生了。她寫秦觀道:我心底透出的意象裏,少遊這個人,應是青衫磊落,煢然獨立於花廊下,擡頭看着樓上的愛人,臉上有陽光陰影的文弱男子,有着暗雅如蘭的憂傷。那春草清輝般的邂逅,應是他的。有時候,我甚至懷疑他眉間的愁緒,是他愛的某個女子也抹不平的。他骨子裏是凄婉的,連思人也是“倚危亭,恨如芳草。過盡飛鴻字字愁”,比易安的“滿地黃花堆積,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還要幽邃深長的思意,稀貴而真誠,所以隔了千年看去仍是動人。有了這樣一個秦觀,我們再去看“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又是怎樣的哀婉悲切呢?她解柳永:晚年的柳永落魄潦倒,身無分文,但他的死卻是轟轟烈烈、蕩氣回腸。相傳柳永死時,“葬資竟無所出”,妓女們集資安葬了他。此後,每逢清明,都有歌妓舞妓載酒於柳永墓前,祭奠他,時人謂之“吊柳會”,也叫“上風流塚”。沒有入“吊柳會”、上“風流塚”者,不敢到樂遊原上踏青。並形成一種風俗,一直持續到宋室南渡。後人有詩題柳永墓雲:樂遊原上妓如雲,盡上風流柳七墳。可笑紛紛縉紳輩,憐纔不及衆紅裙。“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是他寫出的流傳千古的名句,深情宛然可繪。草色煙光殘照裏,我遇上柳七,也會備下清酒佳餚,共他淺斟低吟,不會讓他一人把欄桿拍遍,感嘆無言誰會憑欄意。這樣被我們常常定格為溺於酒色的柳三變是不是會讓更加意味深長呢?
  我想,安意如的方法定然會讓一些學問傢不以為然,但我以為這的確是讀懂詩詞、理解詩人的捷徑,因為詩本身應當是生活中的最真,功夫自然應當是在詩外的,而不僅僅中文字之中。
  是為序。
第2節:人生若衹如初見(1)
  人生若衹如初見(一)怨歌行
  說班婕妤應以《怨歌行》開篇,說楊貴妃更應該拿《長恨歌》來作題,可是不,有了納蘭容若的一句“人生若衹如初見”,一切有了開始存在的理由。
  夜深不睡,讀《飲水詞》,通書看下來,我仍覺得這句最好。其實這一闋詞着實平淡,但這一句又實在叫人啞然,像張僧繇畫竜的一點,又像西門吹血的劍,準確,優雅,無聲地吻上了你的脖子。感覺到的時候,已經回不到最初。
  “何事西風悲畫扇”,講的是漢成帝妃班婕妤,史書上著名的幽雅賢德的女子,名門閨秀。成帝初年入宮,因美而賢,深獲殊寵。一次,成帝想與她同輦出遊,她言道:“賢聖之君皆有名臣在側,三代末主乃有嬖女。”退而不敢奉詔。
  那是君王愛戀正濃的時候,因贊她賢,後宮亦逢迎她,傳為美談,仿佛她是那楚莊王的樊姬,李世民的長孫賢後。她也自得,以為深承君恩,又不沒傢訓,如此地相得益彰。許皇后愚鈍,她是不動聲色寵冠六宮的人,這樣好的日子哪裏找去?衹願恩愛長久,如宮名長信。
  可是,有一天,她來了!她帶着她的妹妹合德一起來了。
  飛燕入漢宮,是她寂寞的開始。一切,是那麽地出乎意料。所有的憐愛,寵幸,都隨着那身輕如燕的舞女入宮,戛然而止。
  山盟雖在情已成空。
  人世如此翻雲覆雨,似納蘭說的:“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也似劉禹錫的《竹葉詞》:“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
  她作《怨歌行》,又名《團扇歌》,以團扇自比,憂切動人——
  新製齊紈素,皎潔如霜雪。
  裁作合歡扇,團圓似明月。
  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
  常恐秋節至,涼意奪炎熱;
  棄捐篋奩中,恩情中道絶。
  這是她女知識分子的遣情,自遣。她不是那許皇后,在飛燕極盛的時候,猶自站在那兒不躲開,生生地,惹人厭棄。班婕妤對自己的處境有很清醒的認識,否則她不會自請去服侍太後,在成帝死後又去為成帝守陵,孤獨終老。
  她衹是料不到,料不到,清高自詡、目下無塵的自己,日後竟成了宮怨的代言人。很多年後,有個男人,仿佛從《團扇歌》中窺到她的苦況,作了《長信秋詞五首》來憐惜她——
  金井梧桐秋葉黃,珠簾不捲夜來霜。
  熏籠玉枕無顔色,臥聽南宮清漏長。
  高殿秋砧響夜闌,霜深猶憶禦衣寒。
  銀燈青瑣裁縫歇,還嚮金城明主看。
  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扇暫徘徊。
  玉顔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真成薄命久尋思,夢見君王覺後疑。
  火照西宮知夜飲,分明復道奉恩時。
  長信宮中秋月明,昭陽殿下搗衣聲。
  白露堂中細草跡,紅羅帳裏不勝情。
  我猜。她决計料不到如此。若是知道,縱然長信宮中,孤燈映壁,房深風冷,也挺住嘍,咬碎銀牙也不作什麽勞什子《怨歌行》,白白地叫人看了笑話去。
  嘆一句遇人不淑呵,她是樊姬,可夫君絶不是楚莊王;她有無豔之賢,夫君卻絶無一鳴驚人的志氣。 她其實不弱啊,美貌才智都有,輸在太拘於禮法,她太規整,沒有飛燕起舞繞禦簾的輕盈,亦沒有合德入浴的妖嬈嫵媚。
  她是太正經,撂不下來身份。做什麽都要循於禮教,不明白,你衹是婕妤,不是皇后,做了妃子,始終也衹是個妾。天下女人,邁入皇宮的和未入皇宮的,其實都一樣。衹要皇帝願意,他都可以嫖得到。婕妤和舞姬本質上是一樣的,不過是換了個名稱而已,有什麽好講究的?皇宮是個金碧輝煌的妓院,皇帝是天底下最大的嫖客。
  還記得周星星版的《鹿鼎記》嗎?韋小寶初入天地會的那段,陳近南一臉正氣地拉他進密室說,我們反清復明,就是要搶回屬於我們的錢和女人!韋小寶問,那為什麽要說反清復明之類的屁話呢?陳近南說,聰明人衹對聰明人說實話,外面那些笨人衹要拿空洞的理想忽悠之……韋小寶大悟,兩人一拍既合。出來後,兩個人依舊是一臉正氣地面對那些呆鳥,慷慨陳詞。這一棒子敲得狠,狠到後來,看見有草莽叫囂着要反什麽復什麽,我都覺得好笑,總想起這句話,還是欣賞王晶的直捷和周星星的犀利。男人看男人,纔見得惡毒。
  這些男人們哪,皇朝天下,也不過是嫖客相爭。
  飛燕和合德,這一雙姐妹,是傾國的尤物,生來是要招惹男人的。成帝說,吾當老死在(合德)“溫柔鄉”裏,一語成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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